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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12:28 PM     標題: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23 01:08 AM 編輯

【書名】:美人戾氣重

【作者】:溪畔茶

【內容簡介】:

  中二病非典型宅鬥穿越女主,與自強不息英俊本土少年一路相互扶持,共同成長的故事,主線陞官戀愛,輔線宅鬥虐渣,感情線全程萌甜無虐。

  舊版文案:

  女主篇:

  穿越的第一個月,發現她顏值賽高<( ̄ˇ ̄)/

  第二個月,發現她有未婚夫婿一名╭(╯^╰)╮

  第三個月,發現她有嫁銀萬貫(*^__^*)

  打開方式還不錯,算啦,穿都穿了,湊合過了,誰知道——

  第二年,夫家倒霉了,嫁銀敗光了,她只剩下了一張如花似玉的臉,

  面對著她敗家夫婿遞來的退婚書恨得牙癢,一口咬下去,留下缺了顆牙的牙印一枚(*  ̄︿ ̄)

  敗家夫婿:……噗。

  男主篇:

  從今以後,我賺的每一文錢,都是你的,

  每寸榮光,都與你共享,

  家宅之內,你說了算,

  家宅之外,我懼內,我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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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12:34 PM

第一章

  三月初三。

  清早,天色只濛濛亮。

  應天府張推官署宅的後門吱呀一聲開了,打頭先出來一個中年人,長相普通,戴著頂白帽,腰間紮著白布,是個顯而易見的家有孝事的裝扮。

  這中年人走出來,神情緊張地左右張望片刻,見天色尚早,這通街的後門處並無行人過往,便往門裡一揮手,低聲道:「走,手腳都麻利些!」

  隨著他話音落下,門裡陸續走出八個人來,皆是小廝模樣,裝扮更隆重些,還穿了麻布孝服。

  前四個的腳步慢些,因為他們肩膀上抬著一副棺材,棺材是薄木製的,木料一般,亦無雕刻等裝飾,只是在棺木頭部上釘了一面小銅鏡。

  後門的門洞一般不會開得太大,抬棺的四人沒控制好,棺材前半截出了門,後半截咚地一聲甩尾撞到了門框上,聽得中年人眉頭猛然一跳,再出口的聲音裡就含了怒氣:「怎麼做事的,說了讓你們麻利點!」

  落在後面的兩個小廝叫苦,一個說:「大管家,不是小的不仔細,實在沒做過這差事。」

  另一個跟著就補話:「且這地也滑。」

  昨夜淅淅瀝瀝下了一夜小雨,道路確實濕漉漉的,中年人看一眼地下,皺了眉不再訓人,只道:「好了,別耽擱時辰了,快走。」

  當下棺材出了門,後面跟著的另四個小廝空閒些,手裡捧著靈旛香燭紙錢等物,一行人緩緩往外走去。

  **

  陸錦醒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身處阿鼻地獄。

  ——痛!

  太痛了!

  她完全說不出自己哪裡痛,只覺得從頭到腳,連每一根頭髮絲都彷彿被烈火燒灼——雖然頭髮是不會有痛感的。

  失去意識前所見的最後一幕很快被這痛楚喚醒,呈現在了她腦中。她知道她出了車禍,所以現在還能覺得痛,應該是僥倖留了條命,沒被撞死?

  可這也許不是幸運,因為真的太痛了,到這種能讓她生出切切實實的「痛不欲生」的程度,她到底被撞成什麼樣了?

  這念頭只閃過一瞬,她就再也沒辦法繼續思考下去了,因為比劇痛還可怕的,是隨之而來的脖頸彷彿被扼住的窒息感。

  從未覺得呼吸如此重要——

  這窒息感帶來的恐懼壓迫甚至超過她周身的其餘痛楚,她用力瞪大眼,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她的脖頸全憑下意識用力地向後彎折,想逃開那壓迫,能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

  只要一口,一口就好——

  救命——

  她的頭,重重地撞在了木板上。

  **

  送葬的一行人出了巷道,拐至大街上時,街上已經漸漸熱鬧起來。

  今日是清明,掃墓踏青的百姓們起得比往常都早,許多人拖家帶口往城外的方向去,沿街的店舖們緊隨商機,都早早卸了門板,開市做起生意來。

  因預知今日人流量大,恐生衝突,五成兵馬司的兵丁們也一樣早早當值,在各大街道上來回巡視。

  遠遠見著棺木,人們都自覺地往路邊避了避,一個在藥鋪門口迎客的小夥計踮起腳尖望了望,自語道:「這個人倒是會撿時候,死在清明節上,真給家裡人省事。」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夥計坐在門檻裡面,正使著藥碾碾磨草藥,聽他這話,啐一聲道:「小娃子不懂事,亡人也敢消遣,小心他夜半來找你。」

  說著不由站起身來,也往門外望去,一眼之下,先嘆了一聲:「可惜,可惜。」

  年紀小的夥計奇道:「可惜在哪裡?」

  「這是個未嫁的小娘子呢。」年紀大的夥計努嘴示意他,「你看那棺木頭部釘著的銅鏡,這是未嫁女子才有的,一為鎮魂,二嘛,則是為了下葬後,避免別的孤魂野鬼來玷污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姐。」

  年紀小的夥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伍師兄,你懂得真多。」

  棺木漸行漸近,伍師兄又有了新的發現:「這還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呢,你看那銅鏡,還雕了一圈什麼花樣——牡丹還是月季啊?一般人家可使不起這樣的。」

  小夥計又有了新疑問:「有錢就這幾個送葬的?也太寒酸了罷。」

  「你真是不通,這未嫁而夭可不就靜悄悄埋了算了?哪有什麼排場。」

  兩個人正說著,忽見那抬棺的幾個人像喝醉酒了似地,腳下步子全亂了,在街上胡亂晃悠。小夥計稀罕地轉頭問他師兄:「這又是什麼名堂——?」

  一語未了,便聽轟然一聲,再轉回頭看時,那副棺木竟已被扔在了地上,抬棺的人四散開來,表情皆見了鬼也似,其中一個失聲尖叫:「詐、詐屍了!」

  這一嗓門嚷出去,頃刻間聚攏了一圈好奇的人群來,兩個藥鋪夥計也按捺不住,一個忘了迎客,一個丟下藥碾子,皆興沖沖圍上去。

  作為主事的中年人緊張不已,滿場繞著想把幾個小廝拖回來:「瞎嚷嚷什麼!哪裡來的詐屍,還不快把棺材抬起來,想回去挨板子麼!」

  又對著圍觀人群作揖:「勞駕,各位讓讓,這特意請普濟寺的大師給算了時辰的,耽誤不得。」

  卻哪裡有人聽他的,倒是有個看客當即反駁道:「是真的詐屍啊,我當時就走在旁邊,親耳聽見裡面一聲響,動靜可真不算小,我萬萬不會聽錯的!」

  有了證人,小廝們更不敢上前了,直往人群裡躲,圍觀的人們則都目光炯炯盯著在當地的棺材,等著那屍再「詐一詐」。

  不負眾人所望,片刻功夫後,棺木裡面果然又響起「咚」地一聲響。

  「哇——」

  眾人紛紛驚嘆,這是大夥兒一起見證的,再錯不了,便有人猜道:「這是不是有冤情啊?」

  一語既出,眾人紛紛附和:「肯定是!」

  「趕在清明裡下葬的亡人,又有冤,這要做了鬼,一定是個頂頂兇殘的惡鬼啊!」

  中年人的面色十分難看,他要是報出自家名號,這些百姓肯定不敢再圍觀著不讓走,可難就難在他不能報,出門前,家主再三叮囑了務必讓他低調小心行事,送完葬後馬上回來,怎知城還沒出,就出了這個岔子。

  他只能陪著小心想把人群疏散,全不湊效不說,因人天性裡有個好湊熱鬧好從眾的一面,眼看著還越聚越多了,不大多會功夫,把一條還算寬闊的街道都堵住了。

  直到一聲大喝傳來——

  「怎麼回事,這麼多人聚在這裡,想鬧事還是想造反!」

  眾人循聲望去,見是一小隊身著公服的巡視兵丁,打頭的吏目三十來歲的年紀,膀大腰圓,手裡霍霍地揮著條鞭子,看去十分威風。

  造成的威懾力卻沒多少,這裡是金陵地界,幾十年前還是京城呢,即便在先皇手裡遷了都,如今這裡也還是陪都,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一個不少,仍舊是個江南小京城,城裡的百姓都是見過世面的,五城兵馬司的幾個兵丁還真嚇唬不著誰。

  當然,也沒誰存心要與官家過不去,於是人群雖然沒有散去,但自發讓出了一條通道來,還有人熱心給解釋:「官爺,這棺材裡詐屍啦。」

  吏目嗤之以鼻:「沒見識,青天白日,哪來的詐屍——」

  說著話他已經走到近前,正聽得棺材裡又是一聲響,圍觀的人群興奮起來,紛紛指點他:「官爺,快聽!」

  這吏目卻果然是有見識的,面色一變,趕上兩步道:「詐你娘的屍,這是人還沒死!」他說著轉頭招呼自己帶來的人,「有能使上的傢伙事沒有,沒有快去借,把釘子撬了,遲一刻真要把人憋死了!」

  中年人聽得此言,快跪下了,踉蹌著過來攔:「別,別,這可不能——」眼看事態不可挽回,他也顧不得那許多,想湊近了把自家主人名號低低地報出來,不妨那吏目先開腔教導他道:「你莫怕,別聽這些不曉事的百姓瞎嚷嚷,你家這位小娘子是真的沒死,等會棺材一開,就見分曉了。」

  「不敢勞煩官爺——」

  中年人陡然失語,因為就這兩句話的功夫,已經有熱心百姓拿了好幾樣工具過來了,兵丁們得了工具,也不計較趁不趁手,叮叮咣咣就圍著棺材開始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12:38 PM

第二章

  中年人見事態要失控,臉色白慘一片,天人交戰片刻,終於還是整個人撲到棺材上,喊道:「不能拆,我家小姐是閨閣千金,不能在大街上叫這麼些人看著,你們幾個過來,把棺材抬回家去,我們自己拆。」

  他這理由找的不夠漂亮,當場就被圍觀群眾撅回來了:「你這人傻了吧,抬回家去拆還有什麼用?還不早叫憋死了。」

  立時一片附和之聲,原本幾個聽話要上前的小廝又猶豫起來,雖則吃誰家的飯便該聽誰的吩咐,但這民意滔滔也無法忽視,有個小廝反倒過來勸起中年人來:「大管家,還是讓拆了吧,老爺傷心得不輕呢,這要知道表姑娘沒死,豈不歡喜?大管家回去也是有功勞的。」

  他心裡還有另一層意思沒說:反過來,老爺要是知道表姑娘明明還有一線生機,卻讓他們給攔住,把這生機給掐滅了,那他們回去哪有好果子吃?

  這小廝以為這層意思十分明顯,大管家必定能想到,他就沒有再說,顯得自己十分多嘴——卻不知中年人知道的內情遠比他多,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之下,中年人想的根本和他不是一回事:

  這棺材一定不能當街拆開,表姑娘是死是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的樣子一旦被人看見,就無法甘休了!

  可惜,連自己人都不能瞭解中年人內心吶喊的情況下,他一個人的堅持是那麼單薄而無力,很快就被不耐煩的兵丁拖起扔到一邊去。

  中年人再想上前就不能夠了,因為這回直接被百姓們攔阻住了,他連偷偷逃走回去報信都辦不到,只能動彈不得地望著兵丁們的動作,眼神絕望而恐懼,好似那棺材裡裝著的不是個不幸早逝的小娘子,而是個恐怖的千年惡鬼。

  這口薄木棺材並不難拆,沒用多長時間,最後一個棺釘被起出,在百姓們的熱切矚目之下,棺蓋被兵丁們合力抬開。

  棺木裡——

  陸錦大張著嘴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

  為什麼還是呼吸不到空氣!她明明感覺到頭頂上一直壓著的東西被挪開了!

  陸錦慌了神,她努力睜大眼睛,但是勉力掙扎到現在,她缺氧的症狀進一步加劇,已經連帶著影響到了她的視力,她什麼都看不清楚,眼睛睜得再大,也只能感覺到眼前有亮光而已。

  周圍一直斷斷續續的人聲似乎在一瞬間鼎沸起來,但她同樣也沒辦法聽清了,心臟憋得快爆裂開來,她什麼也想不了,只能憑著本能,用力地彎折著脖頸,連同她的手腳,都一併用力地向後彎折過去——

  圍觀群眾在乍見棺中人的驚呼過後,陷入一片短暫的寂靜。

  驚呼是因為,這口棺木分明是依著成人的身量來的,但打開之後,裡面躺著的卻是個大約十歲左右的女童,在寬敞的空間對比之下,躺著的這個女童顯得格外瘦小,出乎眾人意料。

  而寂靜則是因為,除了少部分會拿話本套到現實裡的憨人之外,大部分人對死人——或者瀕死的人樣子不太好看這一點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即便如此,他們仍是被嚇了一跳。

  倒不是這女童的面容如何猙獰可怖,她顯露出來的臉面雖然呈現出濃重的青紫之色,五官也扭曲得不大看得出樣貌,但並沒有傷痕,可怕的是她的姿勢:實在太過詭異了,她側躺在棺中,頭顱和四肢不知為何,皆向身後反折過去,小小的身軀繃得好似一張弓一樣,且伴隨著不時的劇烈抽搐。

  ——難怪明明是個孩童,卻弄了這麼大具棺材盛著,她那麼扭曲的姿勢,小的沒法裝啊。

  「怎麼回事,好嚇人哪,不會真的是詐屍吧?」有人發出了驚懼的疑問。

  緊隨其後,鄰近濟世藥堂裡的一位湯老大夫幾乎同時出聲,聲音裡同樣飽含著滿滿的震驚:「角弓反張——這是,牽機!」

  **

  牽機作為來自雲南邊陲之地的奇毒,本來只在當地有威名,但從宋人筆記記載,便是它葬送了絕代詞人南唐李後主之後,各路野史隨之喧囂,有鼻子有眼地構造出無數版本,這味奇毒隨之名揚中原大地,尋常百姓或許聽聞的少,但在許多讀書人和醫家那裡,是可稱得如雷貫耳了。

  金陵城東,魏國公府。

  軒朗闊大的前院書房附近,侍從遠遠避開,屋裡只有兩名中年男子,年紀相仿,一坐一立,地位差別明顯。

  坐在紫檀大書案後的身著家常道袍,白面方腮,留一口極齊整的鬍鬚,氣質偏於儒雅,但又微帶著一股久居人上的凌人貴氣,正是本朝勳貴裡的頭一號,這一代的魏國公徐致鴻。

  立著的則穿一身灰色直綴,深深地躬著身,乍一看是很不起眼的一個人,但等到魏國公嘆了口氣,開口道:「別多禮了,坐下說話罷。」

  這人直起身,露出臉來,便見居然是個長相十分英俊的美男子,只是美男子的臉色很不好,也不肯坐,只低聲道:「下官無能,有負國公爺所托。」

  此言既出,魏國公的臉色隨之沉鬱下來,但他養氣功夫到家,不過片刻功夫,又恢復自如,道:「罷了,誰想到會發生這等意外呢,也不能算你的錯。」

  「國公爺這麼說,更加愧殺下官了,這全因下官治家不謹,才生出這番事故。」美男子說著再度躬身,「下官必定將功補過,請國公爺允許——」

  「不必了。」魏國公搖了搖頭,繼而苦笑,「你家的事鬧出來,我府裡這個慌了神,探頭探腦地亂打聽,露了馬腳,讓我看出來了。」

  美男子一怔:「這——」他只說了一個字,就忙住口,魏國公沒有細說,顯然是不準備把其中秘事洩露,他當然也最好不要打聽。

  就只好道:「下官慚愧,今遭沒幫上忙,反險些給國公爺添了亂子。」

  「事情已經過去,就不要再多說了。你如今還是考慮一下,如何給這金陵城裡的百姓們一個交待吧。」魏國公道,「這件事如今已經傳得街知巷聞,要是發生在別人家裡也罷了,偏偏出自你這個管著一府刑案的推官家中,唉。」

  美男子咬緊了牙關,道:「下官回去一定嚴查此事,給國公爺一個交待。」

  原來他正是最近金陵城的風雲人物——應天府推官張興平。這位張推官整天斷判別人的案子,結果忽然地,自己家後院著了火,竟鬧出稚女被投毒的醜聞來,還不幸地暴露在整條街的百姓面前,更不幸地是這暴露的日期恰恰在清明節裡,簡直似冥冥中來的天意指引。

  幾樣因素加起來,不過幾天功夫,已成功地把張推官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如今是人人都在等著:看他如何料理自家的這樁刑案。

  如此萬人矚目之下,一著不慎,很有可能就要斷送掉他的政治生涯——魏國公的話裡,隱藏著的正是這層意思,而大概是覺得他的表態還太平常,魏國公更添了一句話:「我原打算著,過兩個月待你這屆任滿之後,同王知府打聲招呼,考滿裡給你定個上等,你好往上動一動,只是如今,是不成了。」

  不管張推官的這樁家事處理得如何,哪怕手腕圓融到完美無缺,他也是白壁有暇了——事後所做的一切都只能算補救,他家裡既鬧出這樁事,還鬧得滿城皆知,那一個治家不嚴的名聲是跑不掉的,而這個名聲,足夠有心人作一篇好文章了。

  「……」張推官心中一沉,頹下肩膀,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是下官不爭氣,白費了國公爺的苦心。」

  「你自家的家事,我也不便再多說什麼,萬幸你那外甥女命大,救了回來,事情還有可轉圜之處。」魏國公語聲和緩地說罷,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好了,你家中事多,我就不虛留你了,去忙你的罷。」

  張推官聞言恭敬行禮,告辭離開。

  離開前院範圍後,張推官的腳步一改先前的沉穩,變得又快又重,他踩著這樣發洩一般的步子,一路出了公府,鑽進等在左近一頂不起眼的青呢小轎裡,冷聲道:「回家。」

  抬轎的轎伕聽見如此聲氣,知道主人心情極差,一個字不敢囉嗦,悶不吭聲地起轎便走。

  ——心情不好的張推官不知道,等他回了家,還有更叫他頭疼的事呢:他那位魏國公口裡「命大」的外甥女,好容易撿回一條命來,卻十分地不想要,在侍婢們的日夜看守之下,硬是尋了個空檔,鬧了出自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1:02 PM

第三章

  陸錦是真的想死。

  這是她明白過來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後的第一個反應。

  穿越!

  穿到了不知幾百年前、一個短手短腳年方十歲、還身中奇毒的小蘿莉身上!

  以上三條中的任意一條,都足以讓她想死一死,而三條疊加在一起的威力,讓她在稍微能控制住這具身體的第一時間就毫不猶豫地把想法付諸了行動——她現代的那具原身應該沒這麼快就拖去燒掉,她死得快一點,應該還能趕上回去,她是不知道她的原身被撞成了什麼樣,但只要不是高位截癱,哪怕缺條胳膊斷條腿她都認了!

  陸錦是如此不甘心,她親媽死得早,她從小被迫和小三轉正的後媽鬥智鬥勇,鬥了十來年,終於把自己鬥開竅了:不是她鬥贏了,而是她長大了,作為一個終於熬過中二期的成年人,她忽然醒悟過來,她到底圖什麼呀?這個家裡就是沒有她的位置了,她爸和後媽以及後媽生的一雙兒女才是吉祥如意的一家,這其實沒什麼大不了,既然認清了事實,那放棄就好了,外面天大地大,她有手有腳有文憑,上哪混不到一碗舒心飯吃?繼續作為一個多餘的產物擠在這個不屬於她的家裡,把自己整得像個鬥雞樣,她才真是想不開。

  頓悟之後,陸錦麻溜地收拾東西就準備跑路了,怎知她已經退了步,她後媽卻不懂得什麼叫見好就收,反而深諳得寸進尺的真諦,看見家裡這個原配留下來的拖油瓶吃了多年乾飯,終於長大了,白白淨淨,清秀可人,可以拉出去派一派正經用場了,於是一點都沒耽誤,飛快給她介紹了個對象。

  這對象是她後媽一個牌友家的兒子,乍一看也算青年才俊,不管是出身家世,還是本人相貌能力,都十分拿得出手,兩個人的條件拿出來比一比,陸錦還算是高攀了。當然,人無完人,這位青年才俊身上也有一點小小的不足——性別男,愛好男。

  陸錦起初不知道,因為她一點也不想瞭解這位才俊,她後媽直接把人領進家來做客,她是猝不及防地被迫相了這場親。之後她就更堅定了離家的決心,她不想再和後媽扯上任何一點關係,哪怕她後媽這回忽然良心發現,遞給她的是個沒毒的蘋果,她也不想沾邊。

  可是老話說得好,樹欲靜而風不止,她生活的新城市選定了,機票也悄悄買好了,就在離家的前一天晚上,卻收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數張床照和真愛宣言——嗯,沒錯,是才俊的男朋友發來的。

  這下把陸錦噁心的,她好不容易痊癒的中二病來了個捲土重來的大發作,行李一丟,機票退掉,要玩是嗎,她就陪這些賤人來玩一場大的!

  後媽拚命跟她說才俊有多麼看中她,對她一見鍾情,她默默聽著,少見地不炸刺,後媽以為她對才俊很滿意,於是就又往那邊傳話。

  才俊便來約她出去吃飯,她去;約她看畫展,她也去;再約她去佈雷肯裡奇滑雪,她還是去——這是國外了,涉及到在外過夜住宿,但她不怕,有了前兩回打底,她已經確定才俊是個純GAY,不說牽手了,連並肩欣賞名畫時中間都要站得隔開兩個人的空檔,她都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自帶了個看不見的反彈光圈,這叫對她一見鍾情?呵呵。

  從滑雪勝地回來之後,後媽就興沖沖地來和她商談訂婚事宜了,是,兩個人認識時間是不長,可難得兩情相悅啊,家境又般配,先定下來,然後再相處也一樣嘛,這樣的好男人,不趕緊抓到手裡,萬一有了變數,可沒地方後悔去。

  後媽自己知道提得太急了,所以嘴上不停地找了一堆藉口,她卻不知,這也正中了陸錦下懷:她青春寶貴,哪能拿來和這些賤人打持久戰?速戰速決最好。

  各懷鬼胎之下,訂婚事宜的籌備順利而神速地開展了,陸錦她爸從商,打拚多年,算是中產階層,才俊家則要更好一些,兩家在這個二線城市裡都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雖然只是訂婚,當日也佳朋滿座,宴席辦得熱鬧而隆重。

  一般訂婚宴就是吃吃飯,宴前主人簡單地致一致詞,更多的程序是留到婚禮上去辦的。但新人想要秀一秀恩愛,播放一下自己錄製剪接的視頻,大家也都不會反對。

  於是,眾人矚目之下,才俊的床照就這麼曝光了——陸錦沒有收集更多的證據,時間太緊,她來不及,也沒必要,這幾張高清床照加真愛宣言就夠硬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明白是怎麼回事。

  看著後媽好像心臟病發一樣的臉色,陸錦真要樂死,留下一句「阿姨,這麼好的男人下回還是別想著我了,留給妹妹吧。」和炸鍋一樣的宴會大廳,乘著眾人都發傻之際,她揮一揮衣袖,輕飄飄退場,回去拿了行李機票就跑路。

  陸錦要是這時候在飛機上就穿了,她也不至於這麼不甘心,畢竟一口氣把多年的憋屈都出了,她也算是死得其所,清檔重來就重來吧。

  問題在她平安落了地,而她家裡還有後續。

  她鬧了那一齣,算是把兩家的面子都給掃到地底下去了,才俊家尤其氣瘋了,他家騙婚是不對,可你發現了不願意你可以說啊,怎麼能做這麼絕的事!連著半個月和陸家吵得不可開交,後媽也生氣,你自己家辦事不利,要是能多瞞一陣,忽悠到結了婚,那不是好處理得多了!

  都覺得對方有錯,都不讓步,於是吵著吵著,把陸錦後媽和才俊爸爸的姦情給暴露出來了——陸錦知道的時候,眼珠子快掉出來,真是個神轉折!

  這說起來都怪才俊媽媽,她兒子壞了名聲,以後再想在本城騙個像陸錦這樣家境良好品行清白的小姑娘是不能夠了,愛子心切下,尤其不肯原諒昔日的牌友,沒日沒夜換著電話打過來罵後媽還不夠,在後媽受不了索性不接所有電話後,她還直接罵上門來了,才俊爸爸更冷靜一點,知道後跟著來勸,但都勸不回她。

  後媽是走白蓮路線的,沒辦法撕開臉應對才俊媽媽這種潑婦,一直被罵又丟不起這個人,無計可施下,只好裝暈倒,這一暈暈出問題來了,因為伸手接住她的除了陸爸之外,還有才俊爸爸,才俊爸爸明明站得離得更遠,手卻伸得更快,先一步把後媽接到了懷裡。

  女人在這上面的直覺是很可怕的,就是這一接,讓才俊媽媽看出問題來了,她也不鬧了,調頭回去找了徵信社開始查證,專業的就是專業的,沒幾天才俊媽媽得到了一堆開房記錄以及一張不大清楚的監控照片——大多數的正規酒店還是有職業道德的,監控沒那麼容易給外人查看,能得到這一張,已經是才俊媽媽不惜血本砸錢的結果了。

  大戲開鑼,兩家真正地翻了天,雞飛狗跳鬧得都上了當地報紙。

  陸爸多年以來在陸錦的生活中都近似於個隱形人,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可他在陸錦那裡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在陸錦和後媽鬧矛盾的時候,站後媽那邊拉偏架。這回好了,一直當真愛的老婆出了軌,頭上頂了個巨大綠帽子的陸爸綠慘著臉色,不但恨死後媽,連後媽生的一對兒女都看不順眼了,轉而想起他的大女兒來了。

  他先前是生氣陸錦做事太絕,不給人留後路的,現在倒過來覺得女兒這事幹得好,不要臉的姦夫,養的兒子一樣不要臉,差點坑了他女兒!幸虧他女兒機靈,沒上當,還扇回去一大嘴巴!

  陸爸爸失散多年的父愛忽然復活了,一頭鬧離婚,一頭千方百計聯繫上了陸錦。陸錦一接到電話就想掛,她爸找她沒好事,除了罵她還能幹嘛?結果還沒來得及掛,就聽她爸給她放了個地雷:「你那個不要臉的媽,和別人出軌了!」

  陸爸真是憋死了,男人遇到這種事,痛苦不說,還很難找地方發洩,再好的朋友也沒法說,當面安慰你,背後誰知會不會笑你綠雲罩頂,雖然是老婆的錯,自己卻跟著要覺得矮一截。親戚也同理,只有自己的種,才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嘲笑他的。

  陸錦聽著,確實沒嘲笑,她只是在心裡想:活該。

  當年能做你的三,現在就能做別人的三,有什麼好奇怪的。陸錦漫不經心地還想,她這個後媽還怪有本事的,二十出頭時能拐到她爸,現在都快四十了,還能出去風流一把,真是神人啊。

  陸爸嘮嘮叨叨傾吐了快一個小時,陸錦手機都快沒電了,不得不提醒一句,陸爸從怨夫狀態裡醒過來,這回再說的話就有用多了:「你現在用的哪張卡?把卡號給我,我給你打點錢。」

  陸錦想要很有骨氣地說不要,現在來討好她晚了,就聽陸爸下一句是:「先給你打一百萬吧。」

  「……」陸錦,嚥了一口口水,「爸,你是不是多說了一個字?」從有了後媽以後,她就沒從她爸手裡拿到過一毛錢啊!

  「沒有!」陸爸恨恨地道,「我和她在辦離婚,那個賤人不肯淨身出戶,還有臉找律師要和我打官司,我叫她找,家裡的錢都是我賺的,一毛錢也不會分給她!」

  陸錦懂了:「這是在轉移財產啊?有用嗎?法律上好像有規定的。」

  「什麼轉移財產,一百萬才有多少?你現在一個人在外面,女孩子不容易,這個是爸爸給你的生活費。」陸爸有點不悅地道,「家裡的錢大頭都投在生意上了,暫時不能動,你先用著,等下個月出掉一批貨,爸爸再給你打。」

  陸爸說話算話,等到下個月的時候,陸錦去銀行一看,卡上這回多出兩百萬來,陸錦把那幾個零數了好幾遍,才確定自己沒數錯。

  說什麼生活費——她家不過中產,又不是富豪,她花錢能以百萬起家,這明明就是在轉移財產吧。

  陸錦揣好卡,腳步輕盈,心情飛揚地出了銀行。管到底是什麼錢呢,給她就是她的了,以她爸人脈請的律師,總不能比後媽請的差,最終還能把這錢從她口袋裡摳出去吧?

  陸錦收錢收得十分心安理得,她雖然中二,卻沒中二到腦殘,她跟家裡關係不好,可跟錢沒仇啊,她要清高不收,以她爸在女色上的德行,誰知道以後便宜誰。

  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陸錦往路邊一站,伸手攔出租車,一輛小綠感應到她的召喚,流暢地從機動車道上切下來,往路邊滑來,車速本來該穩步下降的,卻忽然失了控,呼嘯著衝了過來——

  視網膜上還殘留著司機驚慌恐懼的臉,陸錦飛在半空中,這一輩子最後的感想是:真是窮人乍富,她打什麼的,打什麼的啊!老老實實擠公交不好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1:08 PM

第四章

  簡短地回顧了一下戛然而止的前塵,陸錦進一步堅定了死回去的決心——三百萬呢,三百萬!因為陸爸的離婚官司還沒打完,她先前收的一百萬也沒敢花,怕有個萬一,早知道管那麼多幹嘛,那麼一大筆巨款啊,她就撈得著過了把眼癮!

  陸錦曾經看過的一個小品裡,說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人沒了,錢沒花完。她現在深刻地感受到了這種痛苦,為了挽回這筆損失,她舉起了手裡攥著的半截斷勺。

  這是她費盡心思才藏住的,此刻是午後,負責照顧她的丫頭在打盹,時機正好,陸錦舉起斷勺,狠狠往脖頸間紮下。

  ——她迅速翻了白眼,而後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斷勺。

  她不放棄,再度舉起來,再試。

  失敗,再來。

  ……

  七八遍之後,她手都酸得舉不起來了,把自己累得直喘氣,卻還是好端端地活著,只製造出了一脖頸亂七八糟的傷痕。

  這一則是因工具不給力,二則是剛穿來毒發之時,感受到的那種窒息感給她留下了濃重的陰影,以至於她現在死志再堅定,但斷勺壓迫下,一有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時她就控制不了本能反應,條件反射地就手軟了。

  陸錦煩躁地看了眼自己握著斷勺的手,只有她從前一半大。因為有後媽的存在,成長對她來說是一件一點也不美好的事,這種罪她一遍就受夠了,再也不想從頭慢慢長一次,這麼個馬鈴薯似的五短身材,什麼事都幹不了,被欺負了只好受著,打打不過,跑跑不了,而且還中了毒,雖然現在解了,可病去如抽絲,已經被毒素損害的身體哪有這麼快好,她現在肚子裡還不時絞痛,讓她很想去死一死。

  正煩著,那痛楚又來了,陸錦的情緒從煩躁升級成暴躁,瞄一眼趴在她床頭打盹的那個十來歲的青衣丫頭,叫什麼紅櫻來著,再扭頭向另一邊,入目的是和丫頭身上一樣顏色的青布帳子,青帳後面則是牆——

  她怒向膽邊生,捏緊了沾血的斷勺,硬是又攢出一股勁來,半抬起身,憋住氣,奮力向前一撞!

  砰!

  如憑空裡一聲春雷,青衣丫頭陡然驚醒,一抬頭,便見青帳開血花,當即唬得摔下了腳踏。

  「來、來人啊!」

  **

  張推官滿頭包地回了家,心裡百般計較一樣沒來得及使出來,便又在金陵城裡出了回名。

  這回的名是請來的大夫替他揚的——雖然看過診後,張推官給包了十分豐厚的診金,有封口費的意思,這大夫也還算嘴緊,回去只偷偷說給了自己的妻子聽,然後妻子又只偷偷告訴了平日裡相與好的鄰居娘子,鄰居娘子又告訴了……等等。

  總之,沒幾天功夫就傳開了:「可憐極了,真不知那表姑娘在他家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沒見著,腦袋上撞那麼大一個血窟窿出來,脖子上也劃得血肉模糊,真格的一心求死呦,要不是命大被丫頭發現,八條命也禁不住。」

  「這肯定是灰了心了,這麼點大的小姑娘,能犯多大錯?好端端在家遭人下了毒,還沒斷氣呢,就被當死人裝棺材裡要運去埋了,換我,我也不想活了。」

  再發酵兩天,這位表姑娘的身世被稍微挖掘了一點出來,原來是父母雙亡投奔了來的,這下可供百姓嚼舌的素材就更多了:「怪不得!爹娘都死了,吃了虧也沒人出頭,沒處喊冤,可不只好想不開了麼。」

  物議太盛,張推官連衙門都去不得了——官方倒沒停他的職,畢竟又沒證據顯示人是他害的,他正經是個六品官,些許市井傳言還打不倒他。

  張推官是自己主動告了假,因為他已經無法正常辦差,同僚們的目光成日若有似無地縈繞在他身上,上司也語帶含蓄地敲打他,只有把這件事處置清白,他才能還自己一個清靜。

  其實事發至今快半個月了,事情的真相張推官早已查出來,他是專門吃刑案這碗飯的,家裡這些個小小的牛鬼蛇神,真禁不住他一查,早早就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問題是:查容易,處置難。

  張推官想盡力維持住家裡的和平,所以雖然知道了真兇,卻一直猶豫著,沒有立刻張揚,想斟酌出一個相對穩妥的辦法。

  但現在張推官管不了這麼多了,拖下去,再生出別的事故來,他的烏紗帽真能叫攪合沒了,還管得什麼家裡和平不和平?天大的事也大不過他的官位。

  更還有一點,下個月初就是家裡老太爺的六十大壽,這種整壽是必要做的,而這也是個澄清的好時機,如果到時候能在壽宴上洗白,那可比他挨個費勁地去解釋強多了。同時,反過來說,如果到那時這件事還沒有擺平,可以預見的是,張老太爺的壽宴基本也跟著玩完了。

  想擺平此事,最重要也最關鍵的當然是苦主。

  懷抱著焦灼歉疚心疼等若干交雜的複雜情緒,張推官再一次踏進了外甥女的房門。

  **

  陸錦醒著。

  心情非常非常不好地,醒著。

  費半天勁沒死成,弄得自己舊傷疊新傷,又因為暈過去,白白浪費掉好幾天功夫,原身現在很可能已經化作了一壇烏灰,回去無望,這種情況下,她的心情好得起來才怪。

  聽見腳步聲,陸錦心頭立刻升上來一股煩惡——她那一撞不惜力氣,不但撞出了外傷,還有內傷,現在正處於腦震盪的後遺症中,不知是輕度還是重度,反正難受極了,老想吐,又吐不出來,更極怕吵。屋裡守著的丫頭本來這回無論如何不敢再離她一步的,她嫌丫頭的呼吸聲吵,發瘋一樣扔東西,硬是把她攆出去了,現在那丫頭只敢站到門口那裡盯她。

  張推官走到近前,看出陸錦的不悅來了,小孩子的脾氣,他並不放在心上,把口氣放溫軟了問:「珠兒,今天好些了嗎?」

  陸錦硬邦邦地道:「不好!」

  她臥床這些日子裡,「家」裡來看過她的人不少,不過她大半時間渾噩在痛苦裡,對那些來來去去的路人甲幾乎一個也沒記住,只有張推官因為來得最勤,讓她知道了這是她「大舅」,但也就這樣了,她心情一直很糟,對他的態度也一直都很不遜。

  之前她惦記著她的三百萬,一心只想回去,因此根本無所謂自己的表現跟原主有沒有差別,會不會被看出不對勁。現在不管多不情願,她心裡有數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能將就著用這殘破的稚女軀體,在這科技倒退幾百年的鬼地方慢慢長大——她的態度就更好不起來了,因為雖然理智上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好,感情上卻沒這麼快擰過來,她滿心只有不甘,不願,以及和她失之交臂的三百萬。

  尤其一想到後者,她就心痛得直抽抽,看這裡的人事更加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錯有錯著,在張推官心裡,外甥女好好在家差點送了命,自己這個大舅舅沒給她出頭,卻匆匆連夜把她送出去安葬,到如今又還含糊以對,不給她個說法,她心裡不高興,有怨氣是很正常的事。

  張推官嘆了口氣,道:「是舅舅沒看顧好你,都是舅舅的錯,舅舅——對不起你娘。」

  陸錦懶得理他,現在來道歉有什麼用?真正的苦主這會兒恐怕都過奈何橋了,她才不管代人諒解這種事呢,她本來也代替不了。

  看到張推官眼裡,這就是外甥女在和他賭氣了,他默了一會:「舅舅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呸!

  陸錦大怒,她本來就煩的不行,這大叔要是識相點講完慰問就走她還能忍一忍,偏偏不走,站她床頭叨叨叨,叨的還是這等不要臉的鬼話!

  「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要把一個十歲的孩子——」陸錦話出口覺得不對,彆扭地改了口,「就是我,裝棺材裡活埋掉?!發現我中了毒,為什麼不給我請大夫?你知道我多痛嗎?像有十把刀在我的身體裡亂絞!你知道不能呼吸有多可怕嗎?心都憋得好像要炸開來,炸成一團爛泥!想要我死,我都可以不怪你們,可為什麼不直接一刀殺了我,要害我這麼痛苦?!」

  這是陸錦控制不住替原主喊出的怨言:所有她曾經歷的痛苦,那個十歲的孩子也都曾經歷過,她還能沖大叔噴一臉口水,苦主卻只能長眠於下,再也無法替自己討一個公道了。

  張推官在開頭時辯解了一句「珠兒,舅舅不知你還活著」,中間又說「珠兒小聲些,你脖子裡有傷,使不得勁」,但陸錦一概沒理他,自顧喊自己的,他只好消了聲,默默聽陸錦喊完,眼圈慢慢紅了。

  「……總是舅舅對不住你。」末了,他道。

  「我不會原諒你。」陸錦冷冷道。

  她對這陌生時代毫無興趣,沒有主動瞭解過多少訊息,但就她被動被灌輸的一些,已經足夠她分析出一點真相。

  在那個十歲孩子的悲劇裡,下毒的或許不是面前這個人,但他一定是毫無疑問的幫兇。

  首先,她迷糊時曾經聽給她灌解毒湯的湯老大夫嘀咕過,牽機是極罕見的奇毒,普通百姓完全沒可能接觸到——他們上藥鋪買點耗子藥還要登記呢。原主這麼點年紀,很難在外面得罪什麼人,讓人家不惜動用牽機來害死她;那麼它的最可能來源就只有張推官處,他的職業讓他比別人都有優勢。

  其次,她聽照顧她的丫頭乘著換班湊一起聊幾句時,有提到當時原身是半夜裡毒發,天亮後宵禁一開立即去買了棺材,買回來就入殮送葬。牽機的症狀那麼明顯,張推官作為專業人士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他沒有一點要查的意思,那麼匆忙了事,只能讓人想到「毀屍滅跡」四個字。

  其三,從陸錦穿過來,張推官這麼多次來看她,每回只問她好些沒,讓她好好養著,竟還是沒有一字提及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這個馬虎眼已經打得瞎子都看出來了。

  三條累加,真相只有一個:兇手出自家中,張推官在包庇親人。

  陸錦心下冰冷,一字字道:「永遠不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1:13 PM

第五章

  陸錦以為自己這種話說出來,已經是中二氣場全開了,以張推官的為人該拂袖掉頭而去才是,誰知眼見他轉過身,卻不是要走,而是向站在門邊的玉蘭道:「暫時不用你服侍,你走遠些,到院門那裡去,看著不許人過來。」

  玉蘭應諾去了,張推官重轉過臉,便見躺在床上的小小外甥女一口氣剛舒到一半,忽然重又瞪了眼,氣得臉都漲鼓了一圈。

  這孩子經此大變,看來是真對他離了心了。張推官心下黯然,道:「珠兒,你年紀小,此事我本不打算說與你,但你如今這般委屈,舅舅心裡也極不好受,還是告訴了你罷。只是你要記得,萬不可再告訴一個人,一旦傳出,你我都有禍臨身。」

  這大叔怎麼這麼煩!

  真是白瞎了他那張臉!

  就不能轉身出去做個安靜的美男子麼——因為才動了怒,陸錦現在只覺得腦袋裡嗡嗡的,煩惡欲吐的感覺進一步加劇,管是什麼天大的秘密,她都不想知道,她只想求一份清靜!

  「我不想聽,你出去。」

  陸錦沒忍著,直白地就開始攆人,但是她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象,真真悽慘得比地裡黃的小白菜還慘,張推官即便因她的無禮而生出一絲半絲的不快,看一看她的模樣,也就都不計較了。

  他走到床邊坐下,低聲道:「我所以在第一時間封鎖消息,意圖掩埋此事,實是因為你身上所中的牽機奇毒,來歷大不尋常。」

  這都攆不走,陸錦無力地翻了個大白眼,只能被迫應和他,沒好氣道:「我知道,就是從你那流出的唄。」無非這點破事,快點說完快點走,她頭都要炸了。

  張推官一怔:「原來你知道——也是,這不難猜。不過,舅舅並沒有途徑和需要去獲得牽機,我這裡的這一份,實際上是從魏國公府拿來。上個月時,國公爺托我查一樁案子。」

  他說到這裡沉吟片刻,原想略過秘事不說,但見外甥女乜著眼睛斜他,一副我看你在編的神情——其實陸錦只是先前瞪他瞪累了,現在眯著眼歇一會,然後盼他快點叨完快走而已。這怨不得張推官總是解讀錯誤,實在他再是專業人士,也想不到外甥女死一回把芯子給換了,他以原主的性情來推斷西貝貨的表現,當然總是合不上了。

  為了博取「外甥女」的信任,張推官只能全說了:「魏國公世子的一名姬妾死於牽機之下,世子內寵頗多,一名姬妾本算不得什麼——」

  陸錦心中一堵,所以她討厭這裡,姬妾的命不是命,她橫死也可以隨便拖去埋掉,要不是她穿來時機太巧,當街鬧開,第二條命也早進了黃土。

  「但會中牽機就太蹊蹺了,這種奇毒中原十分罕見,怎麼會出現在魏國公府裡?國公爺心下疑慮,暗暗在府裡搜尋了一圈,從一棵樹底下挖出了用剩的藥包,也找到了目擊者指認出埋藥包的可疑人選,但還沒有來得及提審,那丫頭就跳井裡死了。國公爺再想往下查時,尋不到別的線索了,無法之下,便請我幫一幫忙,我接觸的案件多,國公爺想讓我看看是否能從牽機的來源入手,進而追查出元兇。那藥包交給了我,因是私下請託,又是這等要緊物事,我不敢放到衙門,便帶回來收在了書房裡,再三囑咐了人不許亂動。」

  張推官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卻沒想到,會被人盜去害了你。」

  想到以後就是她接替原主活下去,對這個問題,陸錦還是關注了一下,忍著頭疼追問一

  句:「那害我的究竟是誰?」

  張推官目中現出掙扎猶豫之意,一時沒有作答。

  說話說半截,比不說還可惡。陸錦煩得把頭一扭:「不想說就算,反正我知道,總歸是這家裡的哪個人,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表弟妹,我全部防著就是了。」

  這地圖炮開的,張推官再理虧也生出不悅來,微沉了臉色道:「珠兒,你怎可如此說話?因為家中有人一時糊塗,做了錯事,平日裡長輩們對你的關心慈愛就都成假的了不成?你大舅母要聽到你說這種話,豈不傷心。」

  「不想我亂說話,就把兇手告訴我啊。」陸錦順口就接,「冤有頭債有主了,我才好知道該找誰算賬。」

  張推官再度猶豫——他這回來就是想解決此事的,外甥女這個年紀,說大不大,可要想完全把她當個小孩子糊弄是不成的,他正是清楚這一點,所以冒著風險把牽機的來歷都交待了,這個兇手本來也沒想瞞她,但沒想外甥女經此一遭,戾氣如此深重,他原先的設想裡是一切和盤托出後,再說出懲罰兇手的辦法來,讓外甥女出了氣,她消了委屈,一切就漸漸水過無痕,風平浪靜了。

  可看她如今這個模樣,他要說出來,她肯如他的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嗎?

  陸錦哪有耐心再等他,聽他不語,刷一下把被子蒙了頭,做出個送客的姿勢來。

  張推官無奈,上前來掀她的被角:「你心裡有氣,暫時不想理舅舅也罷了,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你別蒙著頭睡,悶人得慌。」

  陸錦此刻噁心他得很——心理和生理雙重上的,偏袒兇手就好好偏袒兇手,還裝什麼關心她的樣子來!

  這雙重噁心一齊湧上,終於激得陸錦的喉嚨開了閘,被子被掀開,她一挺身,堵在胸口好半晌的欲嘔感終於宣洩出來,痛痛快快地吐了張推官滿襟。

  **

  大概是因為終於出了口氣心情放鬆了點,也可能是她的身體確實進入了好轉當中,總之,這天晚上,陸錦終於睡了打穿越以來的第一個整覺。

  然後她就做夢了。

  夢見了一團霧,人形的,還會說人話。

  這霧極凶,一感覺到她的神智凝成,就跳起來:「你怎麼才來!」

  陸錦莫名地看這團矮墩墩的霧:「啊?你誰啊?」

  「你這強盜!佔了我的身子這麼久,還問我是誰!」

  那霧聲氣極惡,但嗓音卻是清脆的童音,便再惡也叫人生不出懼怕來,陸錦只因此靈光一閃:「你是——珠兒?」

  葉珠華重重地哼了一聲,算是承認,跟著就連珠炮般向她丟了一串埋怨:「你都不要睡覺的嗎?怎麼給你托個夢這麼難,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你看你看,我只剩一團霧了,再等不到你,我只好投胎去了!」

  「抱歉哦。」對這個以那麼痛苦的方式夭折了的孩子,陸錦很同情,不介意她的態度,好聲好氣地同她道,「我也想睡,可睡不著呀,太痛了,一直要被痛醒過來。」

  那霧便是一縮——是葉珠華聽得心有慼慼然了,想起自己慘死時的痛苦,忍不住顫抖,嗓門跟著也降了點:「好吧,不怪你,是很痛。」

  陸錦想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慰,手伸出去,眼睛能見到是碰著那團霧了,手底下卻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像懸在虛空裡,她只好要收回來,卻聽葉珠華嗤笑一聲:「你是傻子嗎?連陰陽兩隔的話都沒聽過,人怎麼可能碰得到鬼。」

  陸錦:「……」

  她沒生氣,她只是想:如果原主就是這麼副欠揍德行的話,那難怪她那麼隨心所欲的表現都一直沒穿幫了,正好合上原主本色了嘛。

  「喂,別發呆了,我馬上就要投胎去了,有幾句要緊的話同你說,你記好了。」

  陸錦回了神,想起一事,不等她說,忙先道:「你現在是靈魂狀態吧?既然魂體還在,你不如試試看能不能回來?」

  老實說,陸錦對這個新殼子真沒什麼留戀,身處的這裡不管是社會大環境還是家庭小環境都太險惡了,她一點也不想和原主爭搶,寧可還給她,她去喝碗孟婆湯洗檔重來算了。

  「你以為我沒試過?」葉珠華沒好氣地道,「沒用,我就是死掉了。」

  大概是距離那個可怕的夜晚已經有段時間,葉珠華提到自己死亡時的口氣挺平靜的,她的關注點歪到了另一件事上:「——你什麼意思?佔了我的身體還嫌棄我?對了,你還尋死!」

  她說著氣得繞著陸錦轉圈,碎念道,「你死了,誰替我報仇?大舅舅都靠不住,別人更別提了,哼,平時哄我哄得好聽,要緊時刻才顯出來了,他們才是一家人,我就是個外人。哼,都是騙子——」

  陸錦叫團霧又繞又哼地弄得頭暈,不得不打斷她道:「停,停,別轉了。你等我就是為了讓我替你報仇是吧?那別浪費時間了,你告訴我,你知道是誰害的你嗎?」

  葉珠華飄到她面前停住:「我知道,必定是二表姐、三表姐、小姨——」

  陸錦吃驚地睜大眼,這個兇手名單聽上去也太奇特了吧,一念剛閃過,便聽葉珠華吐了下文,「其中的一個。」

  這還差不多。陸錦鬆口氣,跟著又覺有點棘手,因為不能確定到底是哪一個,不過這也怪不得葉珠華,她畢竟只是個小孩子,能把範圍縮小到三個人已經不錯了。

  接著問:「你跟她們平常都有什麼矛盾?你認為她們中的某一個是兇手,那她們的動機最有可能是什麼?」怕葉珠華年紀小,表述中有混亂含糊之處,陸錦特地道,「我們一個個來吧,嗯,首先是二表姐,假如她是兇手,那她最有可能因為什麼而害你?」

  「因為我長得好看。」

  陸錦:「……」

  她有點迷惑地想,也許這不是什麼原主託夢,就是她自己在瞎做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1:18 PM

第六章

  葉珠華完全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伸出只小小的霧拳頭一揮:「不用一個個來,她們要害我,肯定都是因為嫉妒我的相貌。哼,自己長得醜,天天眼紅我有什麼用,身體髮膚,都是受之父母,大舅舅二舅舅不如我爹長得好,大舅母二舅母也不如我娘長得好,二表姐和三表姐當然別想比得過我了。小姨就更別提了,我看她的嫌疑最大,數她最瞧我不順眼,最能欺負我,我才做了一條石榴紅綾裙就叫她潑了一盤醋魚給毀了,還裝不小心,明明就是故意的——喂,你有沒有認真在聽?我說的都是很要緊的線索!」

  「……我聽著呢。」

  陸錦勉強打起精神來,好吧,應該不是她做夢,她做不出這些家常細節來。事實是她不該對小孩子抱有太多期望,葉珠華這個年紀換算到後世才念小學二三年級,她搞不清狀況很正常,能一五一十地嚴謹分析自己的遇害情況得是神童才辦得到了——或者柯南。

  陸錦放棄了直接從她那裡獲得答案,時間緊迫,她也沒空聽「那些很要緊的線索」了,她提出自己的要求來:「珠兒,你給我說說你舅舅家裡的事吧,都有哪些人,他們的大概情況,跟你的關係怎麼樣,或者別的你覺得應該要告訴我的,都說給我聽一聽。」

  葉珠華卻不樂意:「說那些幹嘛?浪費時間,你先替我報仇,那些事你以後自然會知道的。」

  陸錦道:「替你報仇是肯定要的,但首先我得在這家裡待下去吧?現在我病著,見的人少,你那一堆親戚來看我也是站一站就走,過陣子我好了,總不會還這樣,到時候我人都認不全,和人講話也不對頭,你家人要把我當成孤魂野鬼或者妖孽燒了怎麼辦?」

  葉珠華還是不情願,她死得太突然也太痛苦,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要報仇,別的都不耐煩想。

  陸錦見她扭著不肯著聲,就道:「好吧,你不想說算了,大不了我追著你一道投胎去。唉——」她在夢裡打了個哈欠,「你下去以後要是能等就等等我,我領著你,投到我來的地方去,我們找個好人家,有爸有媽的那種,窮點富點都無所謂,反正比在這裡強。就這樣吧,我睏得很,不和你說了。」

  葉珠華終於有點慌張起來,陸錦的話她聽得半懂不懂,什麼地方不地方,她也沒興趣追究,她只知道自己報仇的事懸了,這可萬萬不行。跺跺腳:「好啦,我告訴你就是了!」

  她雖然肯說了,但說得極潦草敷衍,還混亂,東一句西一句的,陸錦不得不一直追著她要補丁。

  問過幾回,葉珠華就被問煩了鬧起脾氣來,陸錦接手她的爛攤子心情也不美好,但想一想,這孩子人生那麼短暫,又和她計較不起來,只好忍著勸她:「我問得詳細一點,也是想找兇手的線索嘛,不然等你走了我兩眼一抹黑,找起來多困難?」

  葉珠華不大買賬:「哪裡用找?我看就是我小姨,你找她就對了!」

  ……剛才還是三個嫌疑人,一會功夫就排除得只剩一個了,陸錦無語地當做沒聽見,繼續按自己的步調問話。

  連哄帶勸地,不知過去多久終於把張家的人丁摸了個差不多。

  張家現有三代人,高居在上的是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張老太爺出身貧寒,本是湖廣人,十歲起就在一家布莊裡當小夥計,熬了十年,也只將將熬成了大夥計,沒背景能力低,看樣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誰知人生難料,他子女運上卻好,大兒子也就是張推官竟是個讀書種子,張老太爺把兒子送進私塾時只想他能識幾個字,將來進布莊當夥計比那些大字不識的有競爭優勢,說不準以後出息,能掙個掌櫃幹幹。以張老太爺的眼界和能力,能給兒子規劃出這樣的未來也算是盡力了,萬沒想到這一點的投入會有那麼高的回報率,張推官去私塾讀了兩年後塾師就不肯放,情願不收他的束修,按著他一路讀下去,最終從秀才到舉人,再到皇榜進士,張推官完成了階級的華麗跨越,張老太爺也從布莊裡哈腰賠笑的老夥計變成了養尊處優的老太爺,髮妻病故之後,還繼娶了一房小他足足二十歲的妻子——也就是張老太太,其實這位老太太今年才三十九歲,四十還差著點,不過時人多早婚早育早亡,這個年紀叫她一聲「老太太」也不算過頭。

  長輩往下,就是張推官這一房了,他算是張家的頂樑柱定海針,因為張家雖然現有三個兒子,有讀書天分的卻只有他,下面兩個都不成,靠著長兄混混日子罷了。張推官娶的妻子就是當年給他啟蒙又免他束修的塾師之女鐘氏,他同鐘氏育有一女,名萱,即剛才葉珠華提出的嫌疑人之一——二表姐。有二表姐自然該有大表姐,大表姐也是這一房的,不過是庶出,名喚張蓮。

  這兩個表姐同一年生,今年都剛好是及笄的年歲,但性情差別極大,大表姐張蓮沉默寡言,安分守己,把自己照著透明人那一路活,葉珠華在舅家寄居三年,但有摩擦,張蓮總是主動退讓,所以葉珠華對她印象不錯,列嫌疑人的時候就沒把她考慮上去。

  二表姐張萱相反,因得父母寵愛,日常張揚跋扈,不知為什麼看葉珠華這個足足小了她五歲的表妹不順眼,很愛挑她毛病,幾乎是見她一回訓一回,葉珠華在平常就被欺負慘了的情況下,把她列為嫌疑人算是順理成章。

  再來是二房,和張推官雞窩裡飛出鳳凰來的人設相比,二舅舅張興志要平凡得多,娶的妻子姓馬,因是張推官未發跡之前娶的,普通人家閨女,也沒什麼可說之處,這一房唯一的亮點在有男丁,還是兩個,一嫡一庶,在葉珠華那些碎片似的描述裡,就為有這兩個男丁,馬氏的腰桿比推官太太鐘氏還要挺直,慣常多吃多佔,什麼好東西都敢張口往二房要,葉珠華也吃過她的虧,因此極不喜歡這位二舅母。除此之外,馬氏還有一個女兒,也就是嫌疑名單上的第二位,三表姐張芬。

  和討厭馬氏一樣,葉珠華也很討厭張芬,因為子肖其母,這位二表姐的毛病和和她娘是一樣一樣的——愛借葉珠華的東西,一借就如斷線風箏,再無聲息。

  陸錦聽到此時才精神一振,因為在她看來,雖然前頭葉珠華抱怨了張萱那麼多話,可事實上她說不清楚她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實質矛盾,但是這個張芬就不一樣,有利益就有動機,有動機就有可能下手。

  「那你問她要的時候,她也不肯還嗎?」

  葉珠華道:「——什麼要?我沒要過。」

  陸錦以為她沒明白自己的意思,解釋道:「她借你東西不還,你去問她討要——」

  「我不要。」葉珠華打斷她,「不還就算了。」

  陸錦一下聽得發暈,忍不住扶額:「你——你這冤大頭做的,你那些東西是大風颳來的不成。」

  葉珠華傲然回:「不過是些擺件,她眼皮子淺才當成寶,拿走就拿走好了,我還去登門討要,多難看,我才不去。」

  這敗家熊孩子!

  陸錦更暈了,忍不住要說她兩句,爹媽都死了,往後就是有出無進,這麼個傻清高法就是家財萬貫也禁不住敗呀!話未來得及出口,就聽葉珠華吞吞吐吐地,又補了一句。

  「而且,光哥兒在他家住著呢。」

  陸錦一怔:「光哥兒是誰?」

  「……是我弟弟!」

  葉珠華聲音中的鄙視衝破那團迷霧,直衝到陸錦面前來,讓陸錦難得地有點臉紅。哎,好吧,她是一門心思只顧著鬥氣了,居然連原主有個弟弟這麼重要的情報都沒有接受到。

  她努力把先前那些路人甲來探望她的記憶扒出來回憶了一下,發現想不起有疑似弟弟的人來探望過她,心中閃過疑惑,再一想又釋然了——葉珠華才十歲,她弟弟只有更小,她不管是當時毒發著被送回來還是後來尋死,整個人的面貌都嚇人得很,弟弟那麼小,長輩們不領來見她,怕驚著他很正常。

  陸錦消化了一下自己即將多出一個弟弟的事實,點點頭:「那難怪了,你怕去討東西,得罪了二房的人,他們把氣出到你弟弟身上是吧?」

  這麼說著,陸錦心中不由痠軟了一下,找到了點同病相憐的感覺。想她沒親媽就夠慘了,這姐弟倆連親爹都沒了,寄人籬下,成天被親戚拔羊毛也只好忍著,怕招來再不堪的待遇。

  「對了,你弟弟今年幾歲了?怎麼不跟你一道在這裡住著?」陸錦至今沒有出過房門,但聽丫頭們來往間的聲氣,她應該是依附著大房而居。

  葉珠華悶聲道:「大舅母身體不好,我們剛來時,弟弟才兩歲,離了家不習慣,夜裡總哭,大舅母受不住吵,只能放到二房去了。」

  這難怪了。陸錦嘆了口氣,明知面前是一團虛空的霧,還是忍不住伸手安慰地摸了摸她「頭」,道:「別難過,你是個好姐姐。」

  葉珠華的反應是把頭一扭:「哼,他和我又不是一個娘生的,我就是看他可憐,才順便想著他一點罷了。」

  陸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1:24 PM

第七章

  又花了點功夫,陸錦才弄明白這弟弟原來是個同父異母的,葉珠華的母親很早就逝去了,之後其父葉安和續了弦,又生了幼子,取名葉明光,乳名就喚作光哥兒。

  陸錦同時在這裡得到了一個重要信息:葉安和生前是河南懷慶府河內縣知縣,因黃河改道殃及當地,葉安和組織衙役民眾日夜築堤,同眾人一樣吃住都在堤上,最終成功擋住了洪水,保住當地不受天災肆虐,但葉安和本人卻於一個暴風雨的夜裡出來巡視時,不幸為狂風捲落到河水裡,因公殉職。

  之後懷慶府把他的功績報上去,因葉安和還未滿三十,又是正經兩榜進士出身,今上十分痛惜,御筆下令追封,又給他的遺孀也賜了誥命——只是遺孀沒福氣,丈夫過世後,她不多久也撐不住,跟著撒手去了。

  所以,別看葉安和生前官職不高,卻是正經在皇帝面前掛過號的。葉珠華提到這一點十分驕傲,怕陸錦不相信,特別提出佐證:「我來金陵時,魏國公府的老夫人都請我去見了見,送了我表禮,誇我爹有清名,是個能吏。」

  陸錦連連點頭附和她:「嗯,你爹是個好官。」

  太好了,她到現在才感覺終於抓到了一點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假如她需要去公堂上喊冤,說家父是某某曾得過皇帝追封的縣令總比說家父是某村葉大牛有用吧?

  而葉珠華驕傲過後,便低落下來:爹再好,也不在了,否則她何至於寄居舅家,死得不明不白?

  這一想,憤恨重回心頭,她馬上催逼起陸錦來:「你一定要替我報仇!」

  「好好,我知道。」陸錦回過神,重新想起先前的正題,道,「不過照你這麼說的話,你二表姐應該沒理由害你吧?你又沒問她討還東西,她乾佔便宜不吃虧,沒道理生出殺心來。」

  「怎麼沒有?」葉珠華大聲道,「我先就說了,她恨我越長越好看,站一塊會把她比下去,和我講話都陰陽怪氣的,還和小姨一起排擠我,只有來借我東西的時候才裝個笑臉。照我看,說不準是她倆一起下的毒手。」

  陸錦:「……」

  時間緊迫,不能浪費在爭執上,她只好假裝沒聽見這孩子執著的瑪麗蘇宣言,也不對她的自我認知發表任何意見,轉而繼續問起張家的事來。

  再往下還有一個三舅舅張興文和小姨張巧綢,這倆就是現在的張老太太所出了。

  張興文今年十七歲,還未成家,原在國子監裡唸書,但兩個月前與同窗起了爭執,打破了同窗的頭,雖然張興文有個當推官的哥,不幸那同窗更有個當侍郎的爹,拼背景落敗,灰溜溜地被國子監踢了出來,目前失學在家,等待張推官給他尋一家書院。

  張巧綢則可以算老來女,今年將將十二歲,作為嫌疑人名單上的第三位,葉珠華對她一樣抱怨多多,因為念念不忘自己毀掉的新裙子,還夾雜著詳細地又說了一遍。

  陸錦原來不太耐煩聽的,但葉珠華巴拉巴拉的一直說,她沒找著機會打斷,結果被迫多聽幾句之後,她意識到,這可能不只是她以為的小孩子之間的幼稚爭端,態度不由變得認真專注起來。

  原來這正是三月裡才發生的事,當時葉珠華剛出孝,因守孝之前那些衣裳都小了,鐘氏便替她新做了幾身,其中就有她最喜歡的那條石榴紅綾裙。趕上魏國公府的老夫人過生日,鐘氏前去拜壽,這種場合一般是交際亮相的好時機,有兒女的多半會一同帶去,鐘氏就打算帶著張蓮張萱兩人去。葉珠華年紀太小,又只是表親,照理是和她沒多大關係的,但鐘氏想到徐老夫人當年特地叫葉珠華去見過,於是心念一動,想著把她也帶上,不管到時候能不能見著老夫人,有這份禮數總比沒有好。

  結果消息傳出,張巧綢大鬧起來——她輩分雖高,年紀卻小,大房兩侄女都正是要說親的年紀,明顯比她更需要出門露臉,所以這回沒輪著她,張巧綢本來倒也接受了,但一聽說葉珠華居然可以去,立刻翻臉不依,哭到張老太爺那裡去,張老太爺心疼幼女,出面發話,鐘氏不好忤逆公公,只得答應了,但這不是出門踏青,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無所謂,她帶上葉珠華已經算超額了,絕沒法再增加人選,吃個壽酒拖上一串女兒小姑,人家看著也不像樣。無奈之下,只能把張蓮留在了家裡,讓張巧綢頂了她的名額。

  一行人去了魏國公府,來拜壽的人格外多,諸般熱鬧自不必說,張家女眷們進內堂拜見了徐老夫人,張家與魏國公府相比,家勢可謂是普通之極,徐老夫人肯在這樣繁忙的日子裡親見她們已算是給了面子,一般說兩句吉祥話兒就該出去外面花廳了,但因葉珠華生得好(陸錦:……=  =),徐老夫人眼前一亮,額外留她們多說了幾句話,當時張巧綢就掛了臉。再等到她們出去花廳,各家夫人太太們交際起來,葉珠華又收穫一堆讚譽,張巧綢就更不高興了,忍到開宴,乘著丫頭上菜要放下時,「不小心」撞了那丫頭,結果一盤醋魚都傾倒在葉珠華裙上。

  葉珠華的新裙子就是這麼毀了的,回來努力洗了半天,髒污是洗淨了,裙子同時也洗走了形,拿火斗裝滾炭熨了半天,也變不回原樣了。

  陸錦把她後續的抱怨打斷,問道:「除此之外,你在魏國公府可有遇見什麼特別的事,或者特別的人?」

  葉珠華給她託夢到現在,話是說了不少,可作為線索的幾乎沒有,她和親戚們雖有矛盾,本人性格也有不招人喜歡之處,但不管怎麼看,都不到能惹上殺身之禍的程度,陸錦不得不把僅剩的突破點放在了魏國公府上,一則這個時間節點很近,二則這種公侯府第盤根錯節秘密繁多,說不準葉珠華便是什麼時候招惹上不該招惹的是非了——咳,這是陸錦從電視劇裡看出來的心得,其實公侯家到底過的什麼日子,她才穿來哪裡能知道?會這麼想,只能說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葉珠華茫然了一會沒動彈,陸錦猜她應該是在回想,便凝神看著她等待,誰知看了一會兒,便見她似乎是小了一圈,陸錦心中一凜,正要發話,葉珠華自己也覺出來了,慌張地轉了個圈:「我、我的時間好像快到了——」

  陸錦忙道:「珠兒別慌,快接著想。」

  「我想不出嗚嗚——」葉珠華哭起來,「我就記得我一直都和大舅母在一起麼,壽宴午晌結束,然後我們就回家了。特別的事——我想不起來嗚嗚……」

  就這兩句話的功夫,她又小了一圈,親眼見一個靈魂在眼前消逝的感覺是很震撼的,陸錦心中又是酸楚又是不忍,忙跟著道:「算了算了,想不起就不要想了,你好好地去投胎,爭取找個好人家,這一輩子的事就別記掛著了,你放心,仇我一定替你報了!」

  葉珠華持續地在縮小,她嗚嗚地:「你要記得呀!不然我死不瞑目!」

  陸錦鄭重答應她:「嗯!」

  「還有,還有光哥兒……」

  葉珠華縮小的速度加快了,同時緩緩變得透明,她的聲音也跟著變小變虛,後面的話都融進了虛空裡,再也聽不見了,陸錦眼見著她消失,情不自禁地向著空無一物的前方追了兩步,大聲許諾:「我知道,我會照顧好他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1:34 PM

第八章

  啾啾,啾啾。

  窗外鳥兒鳴聲清脆,新的一天於焉展開。

  玉蘭從擺在窗下的一張羅漢床起來,顧不得別的,先輕手輕腳地走去床邊,小心地撩開帳子一角,往裡看時,躺在裡面的小小女童睜著眼,同她對視。

  「……!」她嚇得心裡一跳,出口的招呼都帶上了結巴,「姑、姑娘醒了。」

  陸錦「嗯」了一聲。

  她其實早已醒了,但今天不是痛醒的,她朦朧裡覺得自己的腹痛忽然好了,為了驗證是錯覺還是做夢,她努力硬逼著自己醒了過來,一摸肚子,發現果然再沒感覺,好得徹徹底底,倒好像她前陣子痛得恨不得去死的那些痛苦都是假的一樣。

  但脖子和頭部的痛楚卻又還在,只是不再發暈想吐了,相比之下,這才符合正常的痊癒過程。

  陸錦發了一會呆,胡亂猜測起來——該不會是葉珠華走了,把「她」所受的傷害也一起帶走了吧?這猜測乍聽荒謬,但細想卻似乎又合情理,陸錦立刻查看起自己手臂,「她」毒發時雙手反折,在棺材裡被抬著碰撞,小孩子皮膚嬌嫩,磨破了好幾處。

  衣袖做得寬闊,一捋直到肩膀,露出整條胳膊,這個時辰天光未明,陸錦在帳子裡看不清楚,只能仔細上下摸索,只覺凡觸手處一片光滑,再摸不到一點疤痕。

  ——真的帶走了!

  陸錦心頭重重鬆了口氣。

  她後來鼓搗出來的那些傷看著嚇人,其實不算要緊,麻煩的是身體裡殘留的餘毒,就算現在清乾淨了,也不能保證以後就不會有後遺症冒出來,這種級別的劇毒是鬧得玩的嗎?還好,她擺脫了這個可怕的不定時隱患。

  鑑於葉珠華送了這麼好的一份禮物,陸錦在心裡給她拜了拜,再次祝福她能投個好胎。

  情緒這麼波動了一番,再想睡也沒法睡了,陸錦便合著眼,在心裡默默回想溫習起夜裡的那個夢來,這種託夢大約與一般的做夢不同,她現在腦中記得清清楚楚,一點都沒忘掉,只要強記就好,倒是省了不少事。

  記到差不多時,天光也亮了,此刻玉蘭站在床邊,緊張地撐出點笑容來:「是我睡晚了,姑娘怎麼不叫我一聲?對了,外面這鳥兒叫得擾人,我去把它趕走。」

  她說著便要走,陸錦——不,現在該叫葉珠華了,叫住她:「不用。」

  玉蘭有點猶豫地站住,道:「我怕吵著姑娘。」

  對於她的小心翼翼,葉珠華很過意不去——就是她把人嚇成這樣的,雖然她不是故意糟踐人,但穿來這些日子,她心中鬱悶不忿,這個玉蘭和另一個叫紅櫻的丫頭輪流看管服侍她,直接承接了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怒火,確實跟著一道受了不少罪。

  「我今天感覺好些了,不那麼怕吵了。」葉珠華道,「前一陣我身體不好,心情也差,遷怒到你們,讓你們受苦了。」

  她本想正式道個歉,但看此地風俗,這麼幹恐怕不一定合適,而且原主那個性情,就算錯了,應該也拉不下臉和丫頭道歉。

  果然,就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玉蘭就顯得十分驚喜了,肢體一下放鬆了,笑容都真誠許多:「姑娘說哪裡話,姑娘遭了難,我們更該用心服侍才是,有什麼受苦不受苦的,姑娘能熬過這一關,身子好起來,就比什麼都強了。」

  她說著,眼圈居然微微泛紅起來,葉珠華嚇一跳,這丫頭看著起碼十七八了,怎麼這麼容易動感情,想勸一勸,怕話多了暴露,這畢竟是貼身服侍的人,只好趕緊想了個話題轉移,伸手指向窗戶那邊道:「我看今天天氣不錯,你去把窗子開了,我想透一透氣。」

  玉蘭忙答應著,抹著眼睛去了。

  開了窗後,玉蘭穿戴收拾好自己,便出門去往廚房取熱水來給葉珠華洗漱,柔軟的布巾輕柔地覆到臉上擦過,漱口的溫水都是直接端到床邊來的,先前葉珠華沒心思注意這些細節,這會兒一看,她洗過臉後,玉蘭只是就著她的殘水匆匆洗了一把,就又腳不沾地地出去取早飯去了。

  珠華坐在床上,望著她的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算是給她展示了一下命運還有更壞的可能性嗎?好吧,至少她沒有穿成玉蘭或者紅櫻,既然前世種種已離散在時空裡,再也回不去,那就當她是重新投了一遍胎,不多想那些沒用的,努力好好活下去吧!

  她給自己做完心理建設,掀開被子下了床,先靜立片刻,感覺站著也不再頭暈,腦震盪的症狀應該已經熬過去,方放心把腳塞進鞋裡——過程中嫌棄地扁了下嘴,腳也這麼小,好煩哦,哪天才能長大。

  四面一望,沒找著外衣,珠華低頭看看,自己一身鵝黃中衣包裹得好好的,長袖長褲,哪都沒露,她也就不找了,直接走到門邊去,扶著門框往外張望。

  這裡是個小跨院,佔地極小,風物一眼就望盡了,地下是青石鋪砌,板板整整,除她住的這間屋之外,旁邊還有一間小屋子,另東邊還有兩間廂房,院子西南角上種了株西府海棠,想是長了有些年份,快有院牆高了,花期將過,只剩得半樹殘花,豔麗裡帶著頹廢。海棠旁邊就是月洞門,連接著外面的正院,她這個角度見不著多少門外的景緻——

  一個穿絳色比甲的丫頭端著銅盆走過,與珠華目光對上,一愣,走過去又倒回來兩步,眼神驚愕,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麼沒說出口,匆匆又跑了。

  珠華無聊地收回目光,沒放在心上,出了門檻往東邊走,旁邊那間小屋子她知道是玉蘭和紅櫻住的,那兩間廂房是作什麼用她就不清楚了。

  還未近前,便見大鎖把門,她腳步略頓,見旁邊的窗戶是層暗色紗糊著,看上去不很牢靠,正要湊過去,身後響起又急又快的腳步聲,直衝著她的方向來,她只得暫且打消念頭,轉過身,立刻叫一根細白手指抵住了額頭。

  「你是安心和人作對是不是!」手指的主人聲音清脆,連珠炮般數落她,「一身的傷,衣裳也不穿在外面亂跑,還嫌你給人添的麻煩不夠?!你說你這麼點大人,哪來這麼大氣性,賭氣沒個完,難道必定要讓一家人都替你把心操碎了才成?還有你的丫頭呢?不好好服侍主子,一大早上跑哪裡去了!」

  她語速極快,行動力也強,一邊劈裡啪啦地說話,一邊拎起珠華的小細胳膊就往正屋那頭拽,珠華一句嘴都沒來得及回,已經被踉蹌著拖回屋裡了。

  「你的衣裳呢?你說你羞不羞,要不了兩年就要長成大姑娘了,穿著中衣就敢出門,萬一被哪個小子看見,你還活不活了!」

  珠華揉了揉有點痠痛的肩膀,望著那背對她在牆邊木櫃裡翻找著的穿著杏紅單衫的少女,試探著道:「二表姐?」

  張萱頭也不回:「再等等!這會知道著急了,先發的什麼瘋!」

  這小辣椒!

  珠華被嗆得無語,不想再招來更多教訓,閉了嘴,安分等著張萱找好了一套衣裳,過來給她穿上。

  大概是她一直沒回嘴,張萱的火氣發得差不多了,再開口就是正常語聲了:「你今天身子好些了?聽說你頭疼怕吵,這幾天我就沒有過來看你。」

  「嗯——嘶!」

  張萱過來的架勢挺有模樣,珠華被麻痺了,配合地抬起胳膊,誰知這位二表姐其實不是伺候人的料,先把衣服披她肩上,而後扳過她的手臂向後一扭,便硬往衣袖裡塞去,痛得她當即倒抽一口冷氣,躲閃不迭。

  「這會兒嬌氣了!」張萱一點不反省,見她要躲,還把她抓回來,繼續把她把衣服裡塞,嘴上還訓,「拉一下胳膊都喊疼,先怎麼就敢把腦袋往牆上撞,看看你這額頭,還有你這脖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全,要是留下疤來,你哭的日子在後頭呢!」

  珠華想躲躲不掉,五歲在這個年紀是不小的差距了,她只好一邊可憐巴巴地被扭來扭去,一邊痛苦地皺著臉——這個二表姐是教導主任轉世吧?也太、太、太愛教訓人了!

  「往常臭美得那樣,壞了條裙子都能賭上好幾天氣,怎麼待自己倒不知道愛惜一點?裙子壞了還能再去扯匹料子重做,你這皮肉上哪裡修補去?」張萱又訓兩句,才終於意猶未盡地停下來,問她,「你怎麼不說話?」

  「……話都叫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啊。」珠華無語地把裙子往上提了提,張萱給她穿的是條青羅裙,裙襬斜繡一圈蓮紋,樣式挺好看,就是太長了,靜立不動的時候把她鞋面都蓋住了大半,只露出一點鞋尖來。

  啪!

  忽然遭襲的珠華摀住手,愕然抬頭。

  「女孩兒家家,你剛那是什麼動作!」張萱拍完她的手,一指又點到她額上來,「這裙子好好的,你亂擺弄什麼?」

  珠華心中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鬱怒——不是針對張萱,她瞄了眼張萱的腳面,她的裙子差不多也是這個長度,可見沒給她穿錯更沒故意捉弄她。所以,這是什麼見鬼的世道啊?!連條裙子的長度都不能自主,她得把自己憋屈成什麼樣,才能在這鬼地方好好活下去?

  珠華關於「重新做人」的心理建設做了還不到半刻鐘,已然崩塌一半。

  「好了,既然你能下床了,那就跟我去和娘請個安罷。」張萱說著拽了她的手往外走,「娘身子不好,這兩天又病倒了,你去叫她看一看,她見你好起來了,多少總能寬些心。」

  珠華不想說話,默默由她拖著,出了屋,穿過月洞門,走進隔壁大了三四倍的院子,拾階進入正房。

  裡間的錦簾一掀開,一股珠華極熟悉的中藥味撲面而來,跟著便見一名婦人靠坐在床頭,披著件外裳,鬆鬆地挽著家常髮髻,看去年約四十上下,五官仍有秀麗之色,只是膚色有些蠟黃,眉眼間顯得十分疲倦。

  她正把一個白瓷藥碗交還給立在身邊的丫頭,見到兩人進來,一怔之下拿手帕按了按嘴角,而後招手:「珠兒怎麼來了?快過來。」

  珠華有點磨蹭地過去,她不知道要不要行禮,好在鐘氏沒用她糾結,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臂,打量她片刻,嘆了口氣:「吃了大苦頭了,臉上瘦得都不見一點肉了。」

  聽她提到臉,珠華心中一動:她的心態沒那麼快轉換過來,潛意識裡仍把自己當做「陸錦」,因此打起床後,還真沒想到看一看這具身子長得什麼模樣。原主那個小自戀狂的話當不得什麼真,不過敢放那麼多大話,至少,應該是個長得挺可愛的小孩子吧?

  床榻的左前方就擺著鏡台,珠華踮了點腳跟,力圖不著痕跡地往那邊歪了歪,又歪了歪,終於見到上面立著的銅鏡裡映照出一張稚女的面容來。

  然後,她整個愣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1:44 PM

第九章

  鏡中的小小少女生著一張非常標準的鵝蛋臉,鼻樑秀挺,除此之外,別的五官再沒什麼特別出彩的,眼睛並不算大,唇形普普通通,皮膚雖還不錯,但因為連病帶傷一場,好些天光被灌苦藥而沒有正經吃飯,兩邊腮幫都熬得瘦了一圈,膚色比鐘氏沒好到哪裡去,再加上額上和脖間都纏著包紮傷口的白布,兩邊黑髮毛糙地披散下來,整個人看去可謂是既沒精神,也沒形象。

  但、是——

  那雙並不算大的眼睛在鏡中回望過來,如含秋水,又如寒星,瞬間擊中珠華猝不及防的心臟。

  不管「她」此刻的狀態有多麼不好,形容有多麼隨意,都掩蓋不住她是個美人的光芒,因為這麼一副尊容,讓人一見之下的第一印象竟然不是邋遢,而是動人。

  楚楚動人。

  珠華吃驚極了,她先前一直沒把原主的話當真最主要就是因為她的年齡,十歲小孩生得再好,無非就是可愛嬌俏萌,她從沒想過在這個年齡段能這麼明確地傳達出「美」的信息,照這個模子長下去,只要不長歪,那是穩穩地從小美人長成大美人。

  這一刻,珠華感覺自己三百萬的心理創傷終於被治癒了一點點。

  「哈!」

  張萱不客氣地站在一旁爆出笑聲,打斷了她的遐想:「娘,你看她,又臭美上了,見著鏡子就要照一照,還照得轉不開眼了,怎麼,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

  鐘氏微微笑了笑,嗔怪女兒:「你這孩子,就是牙尖嘴利,怎麼這麼說你表妹。」

  張萱撇撇嘴:「娘沒明白我的意思,我這是替表妹開心麼——看她前陣子鬧死鬧活的樣,如今重新臭美上了,才可見是想開了。」

  珠華:「……」好吧,她基本可以把二表姐從嫌疑名單上排除了,兇手面對被害人不可能是這個表現,除非心理素質強到逆天,考慮到二表姐的芳齡,這個可能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鐘氏看一眼珠華,提高了點聲音壓制女兒:「好了,不許再欺負你表妹了。」

  張萱倒還肯聽母親的話,只是她大概取笑表妹愛臭美取笑慣了的,雖閉了嘴,到底還是拿手指放在頰邊刮了刮,做了個羞人的動作才罷。

  「……」珠華只好翻了個白眼給她。

  所以說「只好」,是因為她出於角色扮演的需要才做出這個不開心的回應,其實她並沒生氣,她實際年齡比張萱大了有七八歲,看她和看原主一樣,總有些看小孩子的寬容感——對張推官就不一樣,珠華是可著勁兒地隨便作任意作,由著性子和他對陣,說來也不知是哪來的運氣,不但沒露破綻,還摸到了一些和張推官相處的道道,叫她現在再去和張推官聊個新人生什麼的,她一點也不怵;但和鐘氏張萱這兩母女就還辦不到,太陌生了,這也是她打進屋來能不開口就不開口的原因。

  「今天還覺得頭疼嗎?」屋裡靜默了片刻,鐘氏開口問。

  珠華暗暗覷了她一眼:「不太疼,好些了。」

  鐘氏點了下頭:「這便好。這一大早上過來,早飯都沒吃吧?都別在我這裡站著了,萱兒送你表妹回去,你兩個一道吃飯去罷。」

  張萱答應了一聲:「哎,那娘你好好歇著。」

  她也不囉嗦,如來時一般扯著珠華風風火火地出了門。

  回到小跨院裡時,正巧玉蘭提著個食盒也回來了,張萱見了問她:「你在廚房見著云心沒有?」

  玉蘭見到珠華在地下站著,原嚇了一跳,正要開口問,先被張萱問了話,忙放下食盒,回道:「見著了,劉嫂子今早做的有一道水晶餃,正在屜上蒸著,云心姐姐想著二姑娘愛吃,特在那裡等了一等,我走的時候瞧見那籠屜熱氣騰騰的,想來過一會就好了。」

  張萱便點點頭:「你去那邊院門口等著,見著云心叫她把早飯送這裡來,我陪表妹一道吃。」她說著轉頭,又扯珠華,把她按到鏡台前坐下,「看你這披頭散髮的,先前忘了,該替你梳起來。」

  珠華一驚,忙閃躲不迭:「不勞煩二表姐,我自己來。」她現在胳膊還有點隱隱作痛呢,再也不想領教二表姐伺候人的功力了。

  張萱板臉教訓她:「瞎逞能,你會梳嗎?」

  珠華看一眼她頭上的髮髻,左右各分一股垂掛在耳側,餘下的頭髮則歸總聚攏在頭頂心,中間以桃紅色絲絛束緊成一個小小的髮髻,髮髻兩邊各插一朵珠花,大約是梅杏一類的花樣,整體看上去又秀麗又溫柔。

  珠華:「……」她只會綁個馬尾,編辮子都編不整齊,編出來像倒了毛的掃帚。

  張萱誤會了她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耳鬢:「你喜歡我這個?那不成,你頭上綁著布條呢,以後再跟你梳罷,現在只能綁兩個辮子。」順手抓一把珠華的頭髮,「你倒是一把好頭髮,怪不得天天臭美,我在你這個年紀,還只能梳個簡單的雙丫髻。」

  珠華的頭髮又黑又長又多,確實當得起「好頭髮」的稱讚,但也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不那麼直,稍稍有一點點捲。捲毛麼,就容易打結,尤其她又在床上滾了一夜,早起還沒來得及梳。張萱這一把下去,憑良心講手勁其實不重,但趕上寸勁兒,正好抓到結上去了,她又留著長指甲,上面塗著豔豔的蔻丹——

  「哎呦!」

  珠華下意識往後一閃,而後捂著頭,盯著張萱指縫間掛著的兩根頭髮,不滿地擰起細眉。講真,要不是和張萱相處有一會了,她真要覺得張萱是有意整她,兩人簡直有點八字不合。

  張萱甩甩手,把那兩根頭髮甩掉,乾笑:「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她說著忙抓起台上的木梳,「來來,我替你梳起來。」

  「我不要,我自己來——」

  「好啦好啦,別跟我賭氣了,我輕輕的還不成?」

  梳齒落下卡進頭髮,珠華不敢再亂動,只好鬱悶地收回抗議,由著不靠譜的表姐在她頭上摺騰。

  大概明白自己理虧,張萱一邊替她梳頭髮,一邊沒話找話:「你倒是會長,淨挑著大姑大姑父的好處長了,連頭髮都是,偏像了你爹,帶著一點點捲,梳我這種簡單的髮髻不用抹油都可以。我和三妹妹就不成,每個月總要用掉一盒桂花油,洗起頭來也麻煩死了。」

  珠華聽了,眼珠向上翻了翻,從鏡子裡望了眼張萱。只見她的頭髮是全盤起來的,但從她耳側垂掛的兩股和額前劉海可以看出,她的頭髮是非常順直的那種,這種頭髮披散下來時好看,很有女神範,但要梳成各式髮髻時就有點麻煩,因為太順了,定不住型,必須得抹上髮膠(這裡是叫桂花油了)才行。

  張萱口中的「三妹妹」應該就是張芬了吧,她該叫三表姐,標籤有借無還的那位。珠華想著順口問了句:「那大表姐呢?」

  張萱手下一頓,聲音瞬間冷淡下來:「不知道,說她幹嘛。」

  ……好吧,踩雷了,看來這兩位同父異母的姊妹關係非常不好。珠華閉了嘴,安安分分坐著。

  張萱也不再說話,認真替她梳著頭髮,她挺言出必行,說輕輕的,真的就輕輕的,手藝也不錯,沒多大功夫,就編好了兩條辮子,拿青綠絲絛綁好,垂在胸前。

  這算是最簡單的髮型了,但珠華往鏡子裡瞄一眼——咳,她覺得自己即使是配上這個最簡單的髮型顏值也往上飛漲了十個點,咳咳。

  張萱按住她肩膀,把她轉過來:「來,我看看。」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好看。」

  鑑於這回沒再被弄痛,珠華跟她道謝:「謝謝——」

  吧唧。

  臉頰上殘留著溫暖柔軟的觸感,珠華「二表姐」三個字含在嘴裡,只覺得一道雷劈開頭頂心,麻得她整個人都傻了。

  珠華呆呆坐著,自脖間起,很快整張臉都紅成了一塊紅布——她親媽死得早,沒多久後媽就登堂入室,她在親爸那裡就變成小透明了,打小就沒機會和人親近,後來長大上學,因為家庭因素,她的性格是有那麼一點擰巴的,不到不合群,但看著就是為人比較冷淡,因此同學們和她相處也都潛意識保持了一點距離,交往再好的朋友也至多挎一挎她的胳膊,從沒親密到這份上過。

  ……不是都說古人表達感情很含蓄內斂的嗎,怎麼、怎麼上來就親啊,她倆明明關係不好的啊!

  張萱本來沒覺得怎樣,她一直很想有個歸她管的弟弟妹妹的麼,好容易終於來了個,雖然性格討人厭,但是長得實在太好,她很難真的討厭下去,忍不住總想來管她一管,難得今天她終於不一個勁頂嘴了,還由著她梳了頭髮,綁兩個小辮子,看上去乖乖的,她就親了一口,怎、怎麼啦?!

  這是她表妹,她當表姐的難道親不得麼?!

  「你這麼大反應幹嘛?」張萱被帶得也有點臉紅,她努力假裝沒事,先發制人地道,「你娘難道沒親過你麼?」

  珠華終於回了魂,她也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大了,也裝沒事,用平常的口氣回答道:「我不記得了。」原主的娘也是過世很早,這一點和她一樣,可以張口就來,不必撒謊。

  「唉,我忘了,大姑去得早。」張萱恍悟過來,這時玉蘭和拎著食盒的云心走了進來,她看一眼,拉起珠華:「好啦,小可憐兒,算我說錯話,別見怪,來吃飯了。」

  珠華:「……」

  「小可憐兒」的稱呼一入耳,她終於有點明白過來了:這位二表姐,是閨中太無聊,所以熱衷對她管頭管腳,把她當成洋娃娃在養成了吧?

  **

  玉蘭和云心拎來的兩個食盒打開,挨樣擺放在炕桌上——這麼說其實不大準確,因為挨樣擺放的是云心,玉蘭麼,她只是從食盒裡取出了一碗稻米粥,這就是珠華的早飯了。

  反觀張萱那邊,除了一碗同樣的稻米粥之外,還有一碟水晶餃,一道切得細細的醃瓜,一道拌豆芽,再一道蛋皮拌黃瓜,都是小小的白瓷碟裝著,份量不大,但對珠華來說,吸引力真是百分百,她的眼睛黏上了簡直拔不出來。

  因為身上的傷病要忌口,她打穿來就一直吃的是沒放什麼調料的粥湯之類,沒對比的時候沒覺得怎樣,畢竟穿越對她來講是個極具衝擊力的事,她單接受這個就耗掉不少心神了,一時注意不到吃穿上。

  但現在,對面好幾個碗碟擺著,珠華再低頭看看自己手裡的一碗白粥,一口都嚥不下去了。

  她控制不住地,磨磨蹭蹭地,把筷子往對面伸了伸,筷尖挨著搭到水晶餃的碟子裡。

  張萱發現了,無情地把她的筷子推開:「不行,裡面有蝦,你不能吃這個。」

  「……」珠華默默低頭,收回筷子。

  前面說了,她性格擰巴,賣不來萌,也裝不出可憐,但不知怎地,就這麼沉默著也勾動了張萱的同情心,她在自己面前的幾個碟子裡環視一圈,把蛋皮拌黃瓜往對面推去:「你吃這個吧,這個應該沒事。」

  她說著詢問地看了一眼立在身側的云心,云心會意地附和:「是,黃瓜和蛋皮都是新鮮才做的,表姑娘吃這個應該礙不著傷口。」

  珠華剛頹的肩膀直了回來,眼神亮亮,先跟張萱道:「謝謝二表姐。」然後唰,下去夾一大筷。

  張萱:「……」她摸了摸心口,覺得表妹還是不要太乖,因為她感覺心臟不太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1:51 PM

第十章

  一時飯畢,張萱胃口不大,水晶餃還剩了兩隻,小菜也剩了些,云心見她放下筷子,便要過來收拾,張萱止住她:「別收了,你和玉蘭不是也沒吃?把你們的飯端來,順便吃了罷。」

  給人家吃剩菜不好吧?珠華剛要阻止,卻見云心笑嘻嘻地謝了,玉蘭面色也很正常,快速拎著空食盒出門,不一會回來了,開了盒蓋,取出三碗粥並三個圓鼓鼓的大包子來。

  珠華見她們都沒意見,只好默認自己少見多怪,她又奇怪上了食物的份量,問道:「這是三個人的量?」

  玉蘭應了:「還有紅櫻的,她前天在姑娘這裡值夜,說沒睡好,頭疼得厲害,現還躺著爬不起來,我給她送去。」

  她說著端起一碗粥,又拿過個包子,目光在水晶餃上猶豫片刻,云心忽然伸手擋住:「這個不許給她,本來做著就費工,裡頭又是劉嫂子早上現剝的河蝦,又大又鮮,十天半個月不見得能見著一回,我們沾著姑娘的光才一人能分著一個,憑什麼給那三天兩頭裝病的?你要給她,我可要惱。」

  玉蘭的臉色有點緊張地僵了僵:「紅櫻不是裝病吧,我看她眉頭皺得緊緊的,應該是真的不舒服。」

  張萱發話了:「得了,別給她打掩護了,我們家還有誰不知道你們這的病西施啊。要不是看著她是從河內一路跟著珠兒過來的老人,打發了珠兒臉上不好看,我早攆了。」

  張萱給定了調,玉蘭不敢再說什麼,端著粥拿著包子默默走了。張萱望著她的背影恨鐵不成鋼地向珠華感嘆:「你看看,你身邊都是些什麼人,一個懶的不成樣,一個倒是忠厚勤快,可又老實得太過了,教人欺負到了頭頂心也不知道吭一聲兒,還想著粉飾太平替她說話,真是,唉!」

  珠華:「……」她努力往回想了想,好像確實是玉蘭在她身邊的時候更多一些,尤其是最早那幾天,她餘毒未清,天天上吐下瀉,折騰得不行,每回事後的災難現場都是玉蘭那張憨厚臉在收拾,紅櫻就不怎麼見,哦,對,她又想起了更多一點,她找著機會藏勺子那次,跟撞牆那次,就都是紅櫻在守著她。

  所以,紅櫻非但幹活少,偶爾幹一幹還玩忽職守。

  張萱抱怨一句就罷了,沒想真怎麼著,在她看來表妹還是個孩子,不能指望她懂得約束手下。

  「我先過去那邊了,娘病著,我要去幫著料理些家事。」她說著站起來,邊往外走邊叮囑珠華,「你這一身的傷還沒好,不許再出門了,就在屋裡乖乖待著,聽到沒?」

  見珠華點了頭,她才扭回頭,邁出門檻走了。

  一時玉蘭回來,同云心兩個對面坐著吃過飯,云心把碗碟收收,放食盒裡拎走了,玉蘭拿了塊布巾擦著炕桌。

  屋裡重新安靜下來,珠華拎著裙子在屋裡轉悠——她暫時還習慣不了這麼長的裙子,怕踩到腳底下絆個臉著地。

  她這閨房原是一間大屋子,佈置時用多寶格隔成了裡外兩間,外間待客,裡間起居,一色木頭家具,珠華對木頭沒研究,認不出是什麼木做的,只覺得看上去做工還不錯,整體挺協調。

  屋裡的主要裝飾物就是那面大多寶格,格子裡林林總總擺了不少器具擺件,多是瓶瓶罐罐,珠華挨個看了一圈,她是個俗人,沒從那些造型圖案上感覺到什麼藝術的召喚,很快失了興趣,又開始重新轉悠起來。

  但屋裡就這麼大,不過再轉兩圈,珠華就不耐煩了,往屋外走去,外面其實也很無聊,不過地方總比屋裡開闊些。

  玉蘭早就擦完桌子了,立在一邊守著她,見狀有點猶豫地攔過來:「姑娘站了好一會了,該累了,不如上床歇一歇?」

  「不要。」珠華乾脆拒絕,她確實有點累,但躺了這麼些天,她骨頭都躺僵了,才不想再躺。

  玉蘭為難地堅持了一下:「可二姑娘說——」

  「她現在不在,你不說我不說,她又不會知道麼。」珠華說著,繼續往前,她身量矮,玉蘭又不敢像張萱那樣抓她,結果讓她順利溜了出去。

  但剛下台階,珠華就被迫退了回來——因為張推官出現在了月洞門前。

  **

  珠華坐在炕上,她腿夠不到地,就垂在炕沿邊,一晃一晃。

  張推官坐在對面,例行問了兩句今天身體怎麼樣之類的話後,正琢磨著怎麼開口提兇手的事,被她晃得總閃神,瞄一眼,又瞄一眼,見她還晃得專心致志的,終於忍不住道:「珠兒,姑娘家坐有坐相,你這像什麼樣。」

  這句話其實沒錯,但張推官說話時的那個口氣實在不招人喜歡,加上總和一個人作對的話,其實是會養出慣性來的,珠華張口就道:「給我下毒的都沒事,我晃個腿倒是礙著舅舅的眼了。」

  張推官叫噎得說不出話來,心中不禁埋怨女兒——他清早去給張老太爺請安回來,恰見著女兒從跨院裡過來,一問,外甥女今天狀況倒好,不但能下床了,脾氣也不火爆了,難得乖巧。他得了這個底,用了早飯後才忙過來了,哪知女兒的情報一點也不準確,他又被照臉噴了。

  「我來就是想和你說一說這件事的,本來昨日就要說,偏你吐了,就耽擱下來。」畢竟做官的人,張推官的心理素質還是不錯的,很快收拾好了情緒,順著進入了正題,「家裡有人一時糊塗——」

  珠華霍然轉頭:「舅舅,您是一府推官,應當見過無數刑案。假如兇手是與我有了爭執,當場失控行兇,那我承認舅舅說的『一時糊塗』,但實情是這樣嗎?牽機是要緊要命的東西,想來舅舅不會隨便扔在桌案上,這個人先費心機偷到了牽機,再費工夫放到我吃的食物裡,整個過程是有一定時間的,在這個時間裡,這個人隨時有機會後悔收手,但他收手了嗎?他堅定地執行了整個過程!我不認同舅舅說的什麼一時糊塗,這就是一心要害死我,就是蓄意殺人!」

  張推官怔住了,這回不是被噎的,而是被驚的——他打量的眼神顯得有點陌生,珠華一下反應過來,迅速補救:「我知道舅舅下面想說什麼,無非是我們總是一家人,既然我沒死成,那就原諒他算了?哼,真像舅舅講的一時糊塗,不是不可以,可我在床上躺了這麼久,痛苦了這麼久,我天天想,想得十分清楚了,舅舅不要以為我小,就可以說服糊弄我。」

  張推官便釋然了——這倒不是他一把年紀了反而好糊弄了,他是家裡唯一有正職的人,又在事業上有些上進的野心,每日大部分時間和心力都撲在了公務上,連自己的兩個女兒都沒工夫教導,更別提外甥女了,雖然住這麼近,也只是大略瞭解一點外甥女的性情屬於嬌蠻那一款而已,至於更多細節,他是真不清楚,自然也沒法對照。

  「那珠兒,你想舅舅怎樣做,才能合意呢?」

  珠華摸一摸脖子——她脖子上的傷口大多不深,有幾道已經開始結痂了,被悶在布條裡有點癢,她不是真的小孩子,知道再癢也不能抓,只好摸一摸算數。

  但這一不舒服,她心裡發燥,中二病就又跟著有點復發起來了,揚起下巴:「舅舅,你那牽機還有剩的嗎?」

  張推官皺眉,壓低了聲音道:「珠兒別鬧,你知道那物來歷不尋常,往後最好提都別提,還問它做什——」

  外面忽傳來腳步聲,張推官忙止住話語,站起側身向外一看,便見有兩人正邁步進門,一個是穿藕荷色長身褙子的中年婦人,身量不高,微有發福,不過總體看去還是很有幾分風韻,另一個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兒,柳眉杏眼,肌膚白皙,生得十分嬌俏。

  珠華正琢磨這兩人是誰,聽張推官叫了一聲「老太太」,明白過來走在前面的是張老太太,那次後跟著的少女,多半就是她的小姨張巧綢——同時也是原主認知裡嫌疑最重的那位了。

  因如此,珠華不由盯著那女孩兒多看了兩眼,張巧綢也正看過來,兩人目光對上,珠華很確定自己不是錯覺,她感覺到張巧綢的眼神收縮了一下,肩膀微微向上一聳。

  她的動作幅度不大,珠華假如是個真的十歲小孩子,那很難覺出什麼來,但她不是,所以她很清晰明白到這個是精神緊張的表示。

  ——小姨來看養傷的外甥女有什麼可緊張的?張萱見她時可一點不這樣,收拾起她來可溜了。按照原主給的人設,張巧綢現在應該是幸災樂禍她破了相才對。

  珠華並不懷疑原主有可能給了錯誤信息,那個小孩子在認知上也許因為年幼而有所差池,但她的敘事都是真實的。她說自己長得好看,果然好看;說張萱愛訓人,張萱果然見她就訓;裙子被毀的事也從張萱口中得到了側面印證。

  珠華心中忍不住閃過一個荒謬的猜想:不會吧?難道這還真是真兇?可她只比原主大兩歲,今年也不過十二歲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1:56 PM

第十一章

  「……」張推官站在一邊,已經拿目光提示了幾回了,外甥女都沒反應,還是穩穩地坐著,他只得開了口,「珠兒,你外祖母來看你了。」

  珠華回了神,一邊站起來讓位叫人,一邊心裡再起疑惑:對她來說張巧綢也是長輩,按禮節該一併說的,怎麼張推官卻不提她?擱別人可能是一時口頭上的疏忽,但就珠華對張推官的一點瞭解,他可不是這種粗心眼的人。

  雖然珠華起身遲了,但張老太太看上去一點也不計較,看上去跟「老」其實還很有一段距離的她過來,先拉起珠華的手,把她看了一遍,然後就笑道:「珠丫頭今天的氣色好多了,來,坐罷,你身上還沒養好,就別講那些虛禮了。」

  她雖這麼說了,但張推官都站著,珠華怎麼好坐?抽了手推辭了。

  張老太太也不勉強,自己坐下了,問張推官:「老大怎麼不去衙門?最近不忙嗎?昨天好像也見你在家裡待著,倒是難得見你有閒的時辰。」

  張推官語聲淡淡地:「我倒是想去,只是去不成。珠兒的事再不處置清白,只怕不只汪府台,連刑部都要來人找我談話了。」

  珠華驚悚地仰臉目視他——她覺得張推官不只是單純的回話,他的話裡是有攻擊性的,這和他面對珠華的時候很不相符,雖然珠華對他有很多腹誹,並不喜歡他,但在客觀上不得不承認,張推官來看她的時候態度一直很溫和,隨便她怎麼炸刺,連昨天冷不防叫她吐了一身都沒發怒。他對作天作地的外甥女都能忍著,繼母不過問了他很正常的一句話,他這麼不客氣幹什麼?

  雖說繼母繼子關係差不是罕事,但張推官已經是個很成熟的中年人了,他性情裡又有忍性,不管心裡怎麼想,做一做面子情對他來說一點不難,可他並不。

  珠華的目光在張老太太和張巧綢兩個人身上輪流流轉,這答案算寫在她面前了吧?現在只剩下一點小問題:究竟是一個人下的手,還是共同犯罪呢?

  張老太太也覺出來了,因為她雖然面色撐著沒變,但不再和張推官說話了,轉而笑著問珠華:「你在屋裡關了這麼久,是不是悶了?我聽說你早上出門了,可別心焦,還是把身子養好了才好。」

  消息夠靈通的啊。珠華打量著這個臉團團看上去慈眉又善目的婦人,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先頭大舅舅也說過我了,我現在不悶了,有大舅舅陪著我說話呢。」

  張老太太笑道:「哦?和你說什麼呢?」

  就等你這句。珠華道:「其實沒說什麼,就是聊一聊兇手嘛,外祖母知道,大舅舅早就查出是誰害的我了,只是怕我傷心,一直沒和我說,今天看我好起來了,才來和我提起這事,問我想怎麼處置兇手。」

  張老太太再好的養氣功夫也繃不住了,失聲道:「查出來了?」

  「是啊。」珠華笑道,「大舅舅是推官嘛,整個城裡最會查案子的人了,誰從他屋裡偷了東西,難道他還能查不出來?」

  「……是,是。」張老太太勉強應著,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

  她都如此了,張巧綢更不堪用,臉色白裡透出青來,交握在腹前的手緊緊抓著帕子,卻還是控制不住地直抖。

  珠華的心倒是平靜了一點點:這不是個天生的罪犯,有反社會人格的那種,她是知道怕的,她的膽量和心理素質其實並沒超越一個十二歲小姑娘的正常闕值。看,這不過才兩三句話的功夫,甚至都還沒和她親自交流,已經嚇得把「我是兇手」寫在臉上了。

  但,她的兇殘度是遠遠超越同齡人的,因為一個普通小姑娘,無論和別人有多大的矛盾衝突都不會想到要給人下毒並真的去實施。

  張推官不傻,屋裡都這個氣氛了,他還能明白不過來?他看向珠兒,略疑問地問一聲:「珠兒?」

  沒下文,但珠華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冷笑著向他點一點頭:是的,用不著你告訴我,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我和大舅舅說呢,」珠華開了口,「我是個講道理的人,雖然這個兇手差一點害死我,但既然還『差一點』嘛,那我就不能要她償命了,外祖母說是不是?」

  張老太太的目光驚疑不定:「……道理是這個道理。」

  珠華像是總站在一個地方站得有點無聊了,她往張巧綢那邊慢悠悠晃了兩步,嘴上接著道:「而且,又是一家人,那就更不好計較了,這個人也許只是一時糊塗,我要是太咄咄逼人,反而傷了和氣,對不對?」

  張老太太放鬆了點,她以為這些話都是張推官勸珠華的,老大這個人,還是肯顧念家裡的,當日珠華半夜出事,老大幾乎氣死過去,但最終不還是決定一床棉被掩了,喝令下人去買棺材,當普通病逝發了喪?只沒想到,這小毛丫頭命這麼硬,都進棺材了,居然還叫她掙回了一條命來。

  張老太太就道:「雖是一家人,也不能太委屈了你。」

  「外祖母說的,就正是我想的了。我雖然年紀不大,卻已經是差點死了兩回的人了,我說一句見慣生死,大舅舅和外祖母應該不會覺得我是小孩子說大話吧?」

  珠華說著笑出一口小白牙來,又抬手摸了摸脖子——裡面又癢了,但張推官和張老太太不知道,兩人一個也笑不出來,張推官的臉色尤其沉重:「……珠兒,你想做什麼,舅舅總是儘量依你就是了,莫再動那糊塗心思。」

  珠華收手搖了搖:「舅舅別多想,我只是想說,生死關頭繞了兩圈,好多事呢,我是都想開了,也不怕了,能活下去我自然是想活的,可得分個活法,要是再叫我憋屈著活,該給我的公道不給我,我寧可死了算了!」

  她末尾一句猛然提了音量,尖利的童聲在不大的室內炸開,張巧綢離她最近,本來因為她靠近過來神經就繃得很緊了,被這一擊,嘎嘣斷了,「啊」地一聲短促尖叫,丟了帕子,悶頭往門外衝去。

  珠華望著她的背影:「……」

  好像用力過猛了怎麼破?

  **

  張推官的臉色難看到可怕。

  他其實非常心焦於解決此事,但不得不緩著來,因為為了避免家裡陷入另一場混亂中,他不能對張巧綢做出太嚴重的懲罰,但同時也不能太委屈珠華;他努力想在這兩者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在這個平衡點沒找到之前,他寧可忍耐,保留意見,以免事情不可收拾。

  但他的苦心今天付諸了流水。

  張巧綢實在是不該來——或者來也行,自招罪過,懺悔道歉。

  她卻不,裝沒事人一樣地來了,以後珠華知道真相後想起這一幕,這就是純拉仇恨。而張巧綢又沉不住氣,沒裝住,珠華不過試探兩句,她就面無人色飛快暴露了,到這裡也還是可以補救,該立刻下跪痛哭告饒;結果,她居然跑了!

  這真是糟糕的出場,更糟的退場!

  哪個有悔過之意的人會這麼幹事!

  張老太太失態地站了起來,腦子裡快速轉了一圈,挑動著嘴角憋出個笑模樣來,向珠華道:「珠丫頭好好說這話,怎麼突然喊起來了,看把你小姨嚇的。」

  珠華還未開口回擊,張推官忍無可忍,他已經夠周全家裡的了,然而這對母女還不體諒他,到這地步了還試圖抵賴!

  「請老太太去追上巧綢,帶到前院正堂去,我現在召集家人,明理此事。」

  張老太太面具一樣浮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僵死了:「老大,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這事那事,巧綢那麼點年紀,她能沾帶上什麼。你要管事,我和你爹兩把老骨頭去領教你的官威就是了。」

  張推官哪裡怕她的排揎,面無表情地道:「不去也行。事發第一時刻我便審了洗墨,打我取回牽機到珠兒出事這段時間裡,家裡唯一進過我書房的人就是巧綢。老太太既然有別的意見,那我循公迴避,這便把洗墨交到理刑館去,請汪府台親審,屆時發下票來,巧綢要去的就不是前院,而是府衙的大堂了,老太太是不是要這樣才滿意?」

  「……」張老太太臉色數變,最終緊緊抿住了嘴唇,一言不發地走了。看其去意,並不怎麼慌張,若有所恃一般。

  張推官心情複雜地這才看向珠華,他實有些不知該怎麼面對外甥女了,先前提一提她都暴跳,現在兇手當著她的面大搖大擺地晃悠過來了,還明擺著想靠抵賴過去,竟不準備付出任何代價——張推官的屁股是歪的,難免更偏袒自家人,但他的腦袋沒進水,珠華現在怎麼生氣,他都並不奇怪。

  但他還是驚住了。

  因為珠華沒生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2:06 PM

第十二章

  珠華非但沒生氣,心情還正經不錯,因為她從先前張推官和張老太太說的一句話裡得到了巨大的靈感,並且試探之後,證實了她的感覺沒錯。

  嗯,就是她忽然拔高嗓門嚇跑張巧綢的那一句,她放出那句話來,當然不是為著嚇唬張巧綢,也不是真的想再死一次,她只不過是在以死脅人而已。

  威脅的對象不是張老太太,而是張推官。

  威脅的成果,她十分滿意。

  張推官的拖延症好了,雷厲風行地準備開審——以為她在開心這個?錯,老實講,這只佔了很小的一個比例,張推官說了要明理此事,也只是要「理」了而已,以他的立場會給出什麼樣的交待,珠華並不抱持多大希望。

  她從這進展裡真正得到的訊息是:她穿來的時機真是太好了,簡直集合了天時地利人和呀。

  清明長街,眾目睽睽,稚女劇毒,分分鐘腦補出一萬字,初到寶地的第一時刻就打出了名頭,最大限度地坑了張推官一把。

  雖然她還沒機會出門,沒接觸到外界信息,但只看張推官被逼得衙門都不去了——她剛被從醫館送回來性命最垂危的幾天張推官都還敬業地去辦差呢,就可知輿論發酵到什麼程度了。

  這說起來真要謝謝張老太太,要不是她沒話找話問那一句,珠華真沒想到這一點,張推官是家裡最常來看望她的人,她習慣了他的出現,沒有注意他這兩天來的時間不對。

  要是現在坐著,珠華又該晃起腿來了:真是好、極、了。

  她以為自己在這地方一無所有,一切都要從頭打拚,卻沒想到她其實握著相當有份量的一張牌,是噠,這張牌就是她的性命安危,從此不用由她自己小心翼翼地顧惜了,只要還在張家一天,張推官就得保證她好好地活著——否則他怎麼說得清哪?沒死透就被出了殯的外甥女,好容易救回去沒兩年又出了事,哪怕她是自然死亡的,群眾都不會相信,自會自由腦補出自己認為合理的真相。

  這「真相」裡,張推官自然清白不了,到時候就不是去不得衙門了,恐怕壓根就不用去衙門了。

  因為自身經歷,親情這回事,珠華是挺漠然的,而像張推官這麼一個任由外甥女冤死還幫忙掩蓋罪證的人,她就更不覺得有和他發展親情的必要了,所以無論他先前有多放得下身段,態度有多和氣,珠華一概冷眼以對,他那些後悔痛惜,在珠華心裡和鱷魚的眼淚差不了多少。

  不過從今往後,珠華決定要變更一下下了,親情什麼的還是浮雲,但對於親戚麼,還是應該客氣一點。

  有鑑於此,她對上張推官的目光,平靜地問:「舅舅,我也要過去吧?」

  張推官:「……對,你不用著急,緩一會再去也行,我先去通知你二舅舅他們。」

  他這時也沒空多想,說著便出去了,見到玉蘭站在院裡,順口吩咐她往二房去傳話,自己則匆匆親自去找張老太爺。

  **

  巳時中,除了二房一個年紀太小的庶子和乘著暫時沒書念跑出去玩沒在家的張興文,外加臥病在床的鐘氏外,張家其餘人等齊聚正堂,八扇門扉齊開,下人們皆被攆到了數丈外,不許靠近。

  珠華立在屋裡,抓緊這難得的機會,好好看一看張家的眾生相。

  正中兩張太師椅上分坐著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張老太爺穿著十分體面富貴,但他比張老太太年長了整整二十歲,看去滿臉皺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頭子樣,和張老太太坐一起,活脫脫的兩輩人,一點也不般配。張巧綢倚靠在張老太太身邊,張老太太拍著她的手,不時絮絮低聲和她說些什麼,大約是安慰她不要怕。

  張老太太的安慰挺有效,張巧綢這會兒的臉色正常多了,察覺到珠華在看她,撇了下嘴,低頭又去聽張老太太說話去了。

  下面兩溜椅子燕翅擺開,分坐著大房二房,鐘氏不能來,大房就是張推官領著兩個女兒,張萱不必說,珠華只打量了眼張蓮,這是個身材豐滿的姑娘,臉也略有些圓潤,不過相貌是不錯的,她默默坐著,眼睛望著自己的膝蓋處。

  對面則是二舅舅張興志和二舅母馬氏,張興志雖和張推官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五官看著也有相似之處,但英俊程度卻是差了好大一截,氣質更不需提,坐在那裡四仰八叉,揉著兩個腫眼泡,不停打哈欠。旁邊的馬氏和他相反,生就一副極精明的臉孔,眼神炯炯,看人時有一股掩不住的稱斤論兩——珠華後來知道,這位二舅母的娘家爹做的是當鋪行當,乃是家學淵源。

  馬氏旁邊坐著張家寶貴的男丁之一,張良翰,今年十八歲,細眉細眼扁平臉,珠華不禁為這位大表哥嘆息一聲:他不幸有八成都像足了馬氏,要是像了張家人,說不準還能往張推官那發展一下。

  再過去就是三表姐張芬,對這位欠債的大爺,珠華著力多看了兩眼。只進不出可不是生存的長久之道,可穿到這連裙子長度都要被管的時代來,她想正常出門工作肯定是沒戲了,那就只好收一收舊賬,得點是點,聊勝於無啦。

  張芬若有所感,向她回視過來,目光在珠華額上停留片刻,口氣關心地問道:「珠兒,你頭上的傷還裹著?看來傷得不輕啊,該不會以後都好不了了吧?」

  「胡說什麼呢!」張萱忽然站起來,瞪了張芬一眼,把珠華往自己身邊拉了拉,道,「我爹特意又找了一位大夫,最會治跌打損傷的,給配了好藥方子,大夫說了,珠兒年紀小,皮肉長得快,只要她按時用藥,養上一陣子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來。」

  張芬委屈地扁了嘴:「我也是關心珠兒,就問一問麼,又沒別的意思,二姐姐這麼凶幹嘛。」

  張萱一揚眉,珠華捏了下她的手,搶先一步道:「那三表姐放心好了,我一定聽大夫的話,而且以後就算我生氣,也絕不會再往頭面上傷了,畢竟不能糟蹋我娘給我的這張臉呀,三表姐說對不對?」

  張芬不過十三歲,城府在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裡算不錯了,但看在成年人眼裡,那點掩飾其實是幼稚而一目瞭然的,珠華話音剛落,就完整接受到了她那個佯裝若無其事的剜眼。

  張芬一邊釋放眼神殺,一邊道:「這就對了,可別再胡鬧,讓一家人都替你操心了。」

  珠華憋不住笑了,這真是活體精分,嘴上道:「好,我知道了。」

  不提女孩子間的三兩句交鋒,張推官打定主意盡快掀過這一章,見人齊了,便直接說了召集人來的用意。

  張興志「啊」了一聲,揉著眼從椅子裡直起腰來:「大哥,這事還有什麼好論的?珠丫頭不是好起來了嘛,我看她站這活蹦亂跳的,先前的事就揭過去得了。」

  珠華側目,學著他那個誇張的口氣也「啊」了一聲,驚訝地道:「原來是二舅舅害的我?我還以為是小姨呢。」

  張巧綢立在上首,面色一變,快速瞪過來一眼,又趕忙低下頭。

  張興志卡殼了下,忙道:「胡說,我哪裡害你了,珠丫頭,你怎麼跟長輩說話的——」

  張推官鎖了眉頭打斷他:「老二,既然沒你的事,那你就閉嘴。我叫你們來,一方面是做個見證,另一方面是要你們引以為戒,以後不管發生什麼矛盾,都不能對自己家人下毒手!」

  張興志嘀咕:「我就是想著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才覺得不要追究算了,這又不是啥好事,鬧開來都丟人。」

  珠華望一眼上首,這要是沒串通就見了鬼了,怪不得張老太太先前不慌,原來是把二房都拉拔過去了,真是好本事。

  她收回目光:「我明白二舅舅的意思了,原來是嫌我不該撿回這條命來,我該老老實實地被害死,安安分分地下地府才對是嗎?」

  張興文的面色不自然了一瞬,旋即大聲道:「你這孩子又胡想了,我什麼時候有這個意思了。」

  珠華盯著他:不不,二舅舅,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

  唔,這不是珠華有什麼識別微表情的神技,而是因為她現在的年紀,從張推官往下,這些人面對她的時候防禦指數都自動下調了一截,以為她是小孩子好糊弄,潛意識裡就放鬆下來,不那麼嚴格地管理自己的表情,導致珠華看他們的表情變動,就和看電視劇裡的差不多,一點也不難解讀。

  所以,除了張巧綢這個確實的兇手之外,二房對原主也是不懷好意,就算沒實際動手——或者是還沒來得及動手,對於她死去也是樂見的。

  那麼問題來了:動機呢?

  張興志想要原主去死,總不能也是嫉妒她長得美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2:16 PM

第十三章

  「巧綢,你站過來。」

  珠華正琢磨著,聽得張推官發了話,正戲將上,她便把這個問題暫壓到心底,先看一看他眼前的處置。

  張巧綢被點了名,感覺到眾人的目光一下都匯聚過來,臉色陣紅陣白,受不住抱著張老太太的手臂就要埋到她肩上去,張老太太安撫地拍了她兩下,道:「巧巧,別怕,就算你娘這張臉沒用,護不住你,還有你爹呢。去吧,你不過是一時糊塗,又不是安心害人,好好給珠丫頭道個歉就行了。」

  此話一出,撇開其中機鋒不論,這是揭明坐定了張巧綢下毒害人的事實了。

  張萱大吃一驚,她一直以為兇手是家裡某個下人,先前也曾催過張推官查探,張推官沒糾正她的想法,只敷衍她說已經查出來了,不過顧慮珠華的身體,還是等她的傷養好再商量著看怎麼處置,張萱覺得父親說得也有道理,就信了沒多追問。此刻她忍不住瞪大了眼一個勁盯住張巧綢,只不好在張推官理事時插話,才硬忍住了沒有說話。

  珠華也有點驚訝——她驚訝的是張老太太居然沒再考慮抵賴,而就這麼認了,她以為以她先前的做派,該再垂死掙扎一番,直到張推官叫來洗墨當場對證或拿出別的切實證據才服軟呢。

  張巧綢從張老太太那裡得了保證,不放心,又可憐巴巴地看向張老太爺,喊了聲:「爹——」

  一直沒說話的張老太爺被小女兒呼喚得露出了菊花似的笑臉,咳嗽了聲,道:「巧巧去吧,給珠兒道個歉,珠兒原諒了你,就好了,還是一家人。」

  張巧綢來了勁,清脆地答應一聲,這才離了張老太太,往堂中走。

  珠華眼看她靠近,不理會她,先仰頭問張推官:「舅舅,您不會也覺得,讓她跟我道個歉就行吧?」

  張推官道:「跟你認錯是第一步,下面該罰的自然要罰。」

  珠華:「怎麼罰?——等等,我也想了個主意,既然我是苦主,舅舅不如先聽一下我的?」

  張老太太沉了臉:「長輩們說話,哪有你小孩子插嘴的,珠丫頭這規矩真該好好教一教了。何況你舅舅都說了要替你做主,你還胡鬧什麼,難道還信不過你舅舅不成。」

  珠華全當沒聽見,只盯著張推官看,張推官猶豫片刻,便點了頭。他這段時間算是領教了這個外甥女的脾氣有多壞了,這當口實在不想惹毛了她,而且他之後需要珠華在壽宴上親自出面,演一齣和睦如初的戲,事情的關鍵點就在她身上,不和她達成一個統一的意願,讓她平了這口氣,事情就不算真正解決。

  珠華道:「舅舅別緊張麼,我先就說了,我是個講道理的人,不會有非分要求的。」

  她說著,這才扭臉看了眼張巧綢——不由笑了笑,她很滿意張巧綢的身高,總算有個她能平視對話的人了,一直仰頭脖子都仰酸了。

  「小姨給不給我道歉,我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雖然小姨覺得自己口吐蓮花,一句話就價值萬貫,甚至抵得過一條人命,但對我來說,」珠華伸出根手指搖了搖,乾脆道,「卻是一文不值,我並不需要。」

  這正面開撕來得毫無防備,張巧綢一下漲紅了臉:「你——!」

  珠華笑道:「小姨要生氣,等我說完一起氣,不然我恐怕你氣不過來。我的要求很簡單,我只要把我受的這些罪,都請小姨依樣畫葫蘆,重頭在自己身上來一遍就成。先去買點耗子藥,再買口棺材——哦,不用買,我的那口沒用上,應該還在家裡吧?那小姨只要把藥吃了就行了,等斷了氣就抬出去埋了——」

  張老太太再也聽不下去,一手摀住胸口,一手用力指向珠華,指尖顫抖:「你、你這丫頭小小年紀,怎麼歹毒成這樣!」

  珠華「咦」一聲:「這不都是小姨對我做的嗎?怎麼外祖母不嫌小姨做的人歹毒,我現在只不過說一說,還沒真實行呢,外祖母就要罵我?再說,也不一定死啊,我不就命大活回來了麼?」

  張老太太逼視她,心中恨極——原就是個刁蠻的小崽子,經這麼一遭越發難纏惡毒了,怎麼偏偏就讓她活了下來,要是當時死了,省上多少事!

  珠華往張推官身後一躲:「舅舅,你看外祖母的眼神,好像要吃了我。」

  張推官無奈地轉身面對她:「珠兒別鬧,你出的主意肯定是不成的,又不是生死仇人,哪能這樣以牙還牙?你聽一聽舅舅的意思罷。」

  珠華無趣地摸一摸辮子:「有什麼好聽的,我這麼公平的主意舅舅不肯聽,那一定就是打算偏袒兇手了。總歸我沒爹沒娘,只好由著人欺負罷了。」

  張巧綢有點發慌地看向張老太太,因為她忽然發現張推官面對珠華的時候和面對她時是不一樣的,態度要和軟得多,珠華說出那麼過分的話,張推官也沒有斥責她。她不由就想向張老太太尋求一下支持,張老太太正等著她看過來,忙向她用力擠了下眼睛。

  張巧綢被一提醒,方想起來自己先商量好了的話,原該一站過來就說的,偏偏珠華張口不要她道歉,她被打亂了步驟,就給忘了。

  這時忙衝口道:「我沒要害你!」

  珠華看她:哈?現在抵賴?晚了點吧?

  張巧綢被她的表情刺激到了,氣道:「我說真的,我以為那是會讓人皮膚變黑的藥才偷偷撒到你湯裡了,哪知道那是會害死人的毒藥,早上聽說你死了,我都要嚇死了!」

  這戲演得好真呵。

  珠華仔細盯著她的表情,竟沒找出她的破綻來。是她和張老太太套好了這齣戲排演出來,還是真沒撒謊?

  不,不對,要是事實如此,張巧綢一早就該說出來了,犯不著先頭害怕成那樣——不過,也可能是她真的沒想害死人,所以造成意料之外的嚴重後果,才承受不了,嚇得見著苦主就發懵了?

  珠華有點暈,因為她發現她把自己想繞進去了,居然分不出哪個選項是真的。

  張推官接替她問了下去:「你為什麼認為是會讓人皮膚變黑的藥?誰告訴你的?」

  張巧綢轉了轉眼珠,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在院子裡逛著,忽然聽見有人說悄悄話。我偷偷一聽,原來他們是在說大哥從外面得回一種奇藥,是什麼番邦人用的,常吃皮膚就會變黑,變得像、像什麼崑崙奴一樣。我羨慕珠兒皮膚白,我怎麼抹粉都不能和她一樣,所以當時聽到,才動了一點壞心眼。但我沒想把珠兒害到那麼黑,我想我只給她下一次,讓她黑一點點就好了,我真沒想到那是毒藥,會害死她呀!」

  一串說完,她摀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張巧綢的自辯無可挑剔,這一整段在邏輯上都是說得通的,雖然她把唯一可以向第三方求證的部分虛無化了,直接說「不知道」聽誰說的,這裡耍賴意味十足——張家又不是什麼世家豪族,奴僕成群到主人都記不全,但既然不能真對她上刑迫她吐實,那她願意說什麼,只要能圓得過去,就只能聽她說了。

  珠華抓著辮子發起了呆:她當然沒有就這麼相信,但她也不能肯定張巧綢說的就是假話,因為她說的聽上去還挺合理的。張巧綢現在就站在她面前,雖然比她大兩歲,卻和她一般高,看上去仍不脫小孩子的模樣,這麼個小蘿莉,說她能為爭風爭到對親戚下死手,要不是先前她的不對勁太明顯,珠華也不會那麼容易就認定。

  比較起來,下會讓人變黑的藥還真更符合張巧綢的年齡會幹的事。

  珠華只好去看張推官,因為她現在是真分不清真相了。

  張推官沉默片刻:「即便如此,你給珠兒下藥也是不對的。」

  張巧綢止了哭聲,放下手,抽噎著道:「我知道,我道歉還不成嘛。」

  她向著珠華道:「對不起,我不該一時糊塗,因為你在魏國公府的壽宴上比我出彩,回來就生了不平之心,誤聽了別人的話,結果害你受了苦。」

  這又和原主的話合上了,她正是從魏國公府回來後沒幾天出的事,看上去事情的邏輯鏈越來越完整,但珠華就是覺得不對勁,因為那個關鍵的節點還是沒有被補上。

  但張老太太不再給她思考的時間了,直接招手讓張巧綢回來:「好了,事情都說清楚了,巧巧不是那等會害死人的惡毒心腸,她做了錯事,也跟珠丫頭道歉了,這就行了,都散了吧。」

  張興志響應著頭一個站起來,揉著肚子:「終於能走了,在這坐這麼久,我肚子都坐餓了,趕緊回去吃飯。」

  他這一起來,馬氏張芬等二房的人跟著都起來了,像看了場不太精彩的戲似地,表情都無觸動,只待走人吃飯。

  珠華惱怒地咬緊了牙關:就算張巧綢給她下的僅僅是令她變黑的藥物,她所該付出的代價也絕不止一句抱歉那麼簡單!

  這一屋子所謂親戚,她一個也指望不上,要報仇只能靠自己,既然張巧綢害死「她」算白害,那她打她兩巴掌也是白打對吧?就不信張推官還能有臉讓張巧綢打還她,不管那麼多了,餘賬日後算,先收點利息再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2:20 PM

第十四章

  珠華就要動手,卻聽張推官道:「慢著。」

  她怒火上頭,以為這句是對自己說的,剛要噴火,抬起頭才發現張推官說話的對象原來是她小姨。

  張巧綢已經要往張老太太那走了,聽得張推官叫住,她不想停又不敢不停,極不情願地止了步,半扭過身子來。

  張推官卻又暫不理會她了,而是看向了張老太爺,道:「爹,讓巧綢收拾收拾東西,後日回應城去吧。」

  「什麼?」

  「什麼?!」

  張老太太和張巧綢不敢置信的二重奏響起來,張老太爺慢半拍反應過來:「老大,你這話什麼意思?」

  張推官淡道:「這是為了巧綢好,罰了她,她才知道做錯事應該付出代價,下回才不會再害人了。」

  「你妹妹這不是知錯了嗎?」張老太爺有點顫巍巍地道,「也道歉了,她這麼點年紀,你把她一個人趕回老家去,她怎麼活哪?」

  「我不是在鄉下置辦了個小莊子嗎?二叔一家都住在那裡,把巧綢送去,我寫封信一起捎給二叔,讓二叔幫著照管就是了。」張推官早想定了這個主意,此事張嘴便道,「她犯下這麼大的過錯,差一點就害死珠兒,讓她去鄉下好好反省兩年,要是知錯了,再接回來。」

  雖然張推官話裡的意思其實就是只送走兩年,但這在張老太太和張巧綢也是不能接受的,張巧綢撲過去抱住張老太太的膝蓋,「哇」一聲就大哭起來,這回哭得可比先情真意切多了。

  張巧綢還是很小的時候在應城住過幾年,那就是個小小的縣城,整個城區好像也就一條像樣的街道,走上個來回都用不上半個時辰,和金陵的繁華如何好比,更別提,因為張家這一家子都跟著張推官出來了,老家現在無人,她連縣城都住不了,得被發配到鄉下去——那是多麼可怕的地方啊!

  張老太太摸撫著女兒的頭,眼淚也下來了:「就這麼容不下我和巧巧,好,好,既然這樣,我也不留在這裡礙你的眼了,我和巧巧一起走!」

  哇——

  張巧綢的哭聲立時又大了一個分貝,母女倆哭成一團,悽慘極了。

  這場景落到不明真相的人眼裡,恐怕不知要以為她們遭受了什麼樣的可怕壓迫,不過珠華在一旁看著,全部的感想就只匯聚成了四個字:喜聞樂見。

  更讓她險些笑出聲來的是,對於張老太太的哭訴,張推官是這麼應對的:「老太太一道跟著去也好,巧綢有親娘照顧,爹在這裡也能放心了。至於興文,等這件事了,我會重新給他找一家好書院的,老太太不用掛念,安心去教導好巧綢便是。」

  這是連後路都給斷了,張推官是真想連張老太太一塊送走啊,難道是忍這位繼母忍很久,正好有藉口就連她一起打發了?

  不過提到老家,珠華想起來了,原主說過,張家並不是金陵人,張推官發達之後才分配到了此地做官,那按常理說,什麼張老太爺張老太太連著二房都該還在老家才對,卻不遠千里地全跟來了,兩個高堂也罷了,可像二房這種就是明擺著當蛀蟲吸血來了吧?

  珠華正想到這裡,張興志不甘寂寞地蹦出來了:「大哥,這可不成,把老太太送走了,誰伺候咱爹啊?爹這一大把年紀了,還叫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這不是咱們做兒子的孝道。照我說,你想管教巧綢這丫頭,那叫她在自己屋裡禁足就得了,不許她出門不是一樣嗎?何必費那麼大事送老家去。」

  張推官目光冰冷地掃他一眼:「你說的有理。那就你們一家子回去應城罷,既不用你們夫妻分離,由你和二弟妹照顧巧綢,爹和老太太也放心得多。」

  張興志剛露出的一點喜色被凍住了,旁邊馬氏忍耐不住,伸手悄悄掐了他一把,才把他掐回了神,訕訕笑道:「這、這不成,良翰要在這讀書呢,他可不能回去,留他一個人下來我也不放心啊,我們走不得。」

  張推官冷冷道:「我膝下只有兩個女兒,沒有男丁,良翰雖是我的侄兒,我看他和我的親子一般,有我照顧,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張興志傻了,不是吧?大哥還真想攆他走啊?他是拿了張老太太一點好處所以幫著說話不假,可沒想引火燒身把自家賠進去啊!

  馬氏又掐了他一把,這一把掐在了明處,特叫人看的,嘴上嗔怪他:「快別多話了,大伯早就說了,只是叫我們來做個見證,你東一句西一句地總插嘴作甚,還不安靜聽著。」

  扯著他坐回椅上,又努嘴示意,讓張良翰和張芬都坐了回去。

  二房明哲保身縮了頭,張老太太不得不親自頂上前了,她這回的鬧法讓珠華大開了眼界——只見她拉開張巧綢,站起身一頭撞到張老太爺懷裡,扯著他的衣襟喊道:「當家的,你就這麼看著人欺負我們娘兒倆?我一個黃花閨女跟了你這麼個鰥夫,給你生兒育女,洗衣做飯,伺候你一大家子,辛辛苦苦大半輩子,就落到這個下場?送我回什麼老家,你既然嫌了我,不如給我一紙休書算了,我領著興文巧巧走,從此再也不踏你張家的門!」

  她說著,亮開嗓門哭喊起來,又不住捏起拳頭捶著張老太爺的胸口,捶一下罵他一句「沒良心」,間或嚎兩聲「我命苦啊」或「我苦命的巧巧啊」之類,張巧綢抹著眼淚也奔上前,拉著張老太爺的手臂不住晃悠,喊著「爹爹救我」,張老太爺一顆蒼老頭顱跟著左右晃悠,一時被嬌妻質問,一時要應付嬌女求救,衣襟都叫這母女倆扯得亂七八糟,半點脾氣發不出來,只能不斷哄勸安撫。

  張推官眉頭皺得死緊,卻是不好上前:這要是親生母親還好上前拉個架勸一勸,可偏不是,繼母年紀比他還小一歲,瓜田李下避都避不過來,哪裡敢沾她一根手指頭?只好由著她和老父撒潑。

  珠華則是看得簡直目瞪口呆——不,不,她不是沒見過世面,可她看張老太太先前的表現以為她是個斯文人,怎知人家原來能屈能伸,說一聲鬧,臉皮立刻能扒了踩到腳底下,當著兒子孫子輩的面說翻臉就翻臉,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珠華毫不懷疑,如果她的要求得不到滿足,絕對會升級到睡地打滾!

  這一刻,珠華終於有點理解張推官了:也許就他本心而言,還真不想偏袒張巧綢,可張老太太太難纏了,張巧綢犯下這麼大過錯,張推官給出的處罰不過是送她回老家住兩年,已經是再輕微不過的了,就這張老太太都不同意,鬧得這麼難看,這要再提別的,她還不直接扯著張老太爺上吊去啊?

  難纏後娘死就死了,爹總是親的——珠華後來知道這個後娘輕易也死不得,死了張推官就得丁憂,他又不是世族出身,有人幫襯,張家五代血親裡就出了他這麼一個出息的,這要退下來,誰知道三年過後能撿著什麼職位。

  後話不提,眼下看張老太爺這模樣,就知道他是被張老太太吃得死死的了,安撫了妻女一會全不奏效,只好向張推官求助:「老大,算了吧,別送巧巧走了,就照老二說的,把巧巧關自己屋子裡,你要不放心,我親自看著,保準不讓她再惹禍了。」

  一眼瞥見張推官身邊的珠華,忙跟著又補一句:「也再不讓她欺負珠兒了。珠兒,你就原諒你小姨罷,你小姨都說了不是故意的了,她也沒比你大兩歲,孩子間鬧點矛盾,你難道真想把你小姨逼走不成?」

  珠華露齒一笑,在張老太太和張巧綢的哭聲裡無辜搖頭:「不啊,我不想。」

  張老太太和張巧綢的哭聲一下停了,張老太爺十分歡喜,連聲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等狠心的。老大,你也聽見了,這下不用送巧巧走了吧。」

  張推官在珠華那裡碰過幾鼻子灰了,可不敢像張老太爺那麼樂觀,他不答話,只是看向珠華,恰見她狡黠的目光投來:「舅舅,你書房裡那藥不許我提,我也不要了,那耗子藥家裡有沒有?沒有快使人去買呀。」

  果然。張推官心中生出意料之中的感覺,他叫這個乖張的外甥女磨得快沒脾氣了,和她生不起氣,平靜地道:「行了,珠兒,你嘴上說一說,出口氣罷了,舅舅攔不住你,可你難道還真能這麼做嗎?你聽舅舅一回,雖然是有些委屈了你,但舅舅保證,只此一次,再也沒有下回了,好嗎?」

  珠華的笑意消散了,抿住了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2:27 PM

第十五章

  珠華若是個真的十歲幼童,這會兒一定只管自己開心,隨心所欲地鬧下去了;可她不是,儘管存了「活不順心寧可死,反正這條命她也不稀罕」的主意,但真遇著事的時候,她考慮問題的方向一定是成人式的,無法強行降低自己的智商閱歷。

  比如說此刻,她清楚看出張推官這次的好聲氣和之前都不一樣了,之前是在私底下,珠華盡可以發洩不平,張推官讓一讓她沒所謂;但現在當著眾人的面,他說出這番話來,是真的在服軟,珠華當然可以照例甩他一臉——但這後果就不一樣了,張推官的年紀其實和她親爹差不多,這個歲數的老男人,又是有點身份地位的,最重顏面,丟什麼不能丟人,叫人傷了臉,當時面上不顯,心裡一筆筆都記著呢,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還回去。

  珠華在心裡慢悠悠想了幾圈,她提出那個以牙還牙的主意,其實本來也不過為著過過嘴癮,氣一氣對手,就沒想著真能實施。畢竟,張推官不過是她舅舅,不是她親爹,對張推官來說,一個外甥女一個異母妹妹,這兩人在他的天平上半斤八兩,差不多都那麼回事,能糊弄過去得了,犯不著真動多大干戈——再發散一下想的話,她現代的親爹都不過如此,老婆出軌了才想起還有個她來,哪還能指望別人呀。

  腦中忽然一陣抽疼,珠華忙伸手扶住額頭:不好,想太多,好像腦震盪要捲土重來了。

  暫時先這樣吧,就目前形勢來看,第一「她」畢竟沒死,第二張巧綢咬死了不知道給她下的是致人死命的毒藥;兩者疊加,張家不可能再給出更嚴厲的處罰,反正她往後紮根於此,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找後賬。

  主意拿定,珠華慢慢地,極不情願地,好似做出了極大讓步般地說了一句:「好吧,我聽舅舅的。」

  說完再不看人,往後蹭坐到張萱旁邊的空椅上。

  她這邊消停了,張推官鬆了口氣,騰出手來,全力對付另一邊:「爹別只顧著護巧綢了,這事如今外面傳得沸沸揚揚,已經不是家事了。送走巧綢也是為了她好,不然人都知道是她給外甥女下的毒,見了她都指指點點,她受得住嗎?送回老家去,待上兩年,再回來時人忘得差不多了,說親時也好說。」

  張老太爺是個脾氣有點軟的人,怕嬌妻不假,可對做了官的大兒子也一樣高聲大氣不起來,聽了覺得有理,臉上就露出有點要被說服的意思來,張老太太一看,轉身厲聲道:「老大,你好毒的心,你要把巧巧送走就罷了,還想把這事傳出去,你這是想毀了你妹妹啊,你讓她以後還怎麼做人?!」

  張老太爺這顆牆頭草便又倒過去了:「老大,你娘說的也有道理,你就不能想想法子,別叫巧巧遭這個罪嗎?你要罰她,在家裡罰就是了,何必還傳揚出去呢。」

  張推官耐著性子道:「爹,我說過了,這已經不是我們家的家事了,一城的百姓都等著看我怎麼處置——」

  張老太太不屑地打斷道:「那些升斗小民,理會他們作甚,憑他們怎麼嚼舌,你是做官的,還能怕了他們不成?」

  「還有六部上官,府衙同僚,都察御史呢。」張推官淡淡道,「老太太以為,這些人也是不必理會的嗎?我實話說了罷,巧綢不走,那就只有我走了。」

  在張推官內心深處,其實也沒把百姓們的風言風語當回事,雖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可小民也是最健忘的,他們樂於傳一些大戶人家的稀奇故事,但等到有更新鮮的事發生,先前的事也就如被一陣風颳過,飄向腦後了。

  可這些和他同屬官員階層的人就不同了,這樁事鬧得這麼大,他要能切實給個交待,那還能拼一把亡羊補牢,彌補一下印象分,畢竟家業大了,人心雜了,出點糟心事再說難免,大家互相也能理解;可要到這時候還試圖打馬虎眼,那就不一樣了,你要麼是蠢,要麼是壞,總得佔一樣。而一旦給上司留下這個印象,還能指望他提拔人的時候想到你?張推官不蠢,他不做這個夢,也絕不會給自己留下這個隱患。

  「……」張老太爺混沌的眼眶一下用力睜大了,「老大,你、你上哪去?」

  「辭官回家。非等到別人參我,未免太過厚顏。」

  這話一撂,一屋人的神色都聳動起來,張推官的性情家人素知,不是那等危言聳聽會嚇唬人的,他既這麼說,那事情就真的挺嚴重了。

  張老太爺還猶豫著,捨不出小女兒去,張興志卻不管那麼多,忙道:「大哥,這可不能啊,我們家就你一個有出息的,一家子都指靠著你,良翰良勇的前程都要你提攜呢。」

  說著轉向上首:「不就是把巧綢送走兩年嗎?又不是十年八年的,眨眼的功夫又回來了,什麼都耽誤不了,怕啥。爹,依我說,就叫巧綢去罷,這孩子膽也太大,是該給個教訓,讓她反省一下。」

  原來的盟友縮了頭就罷了,還過分地倒戈一擊,張老太太氣的,一時又沒時間和他計較,只好狠狠瞪他一眼,就向張推官道:「那也不用把巧巧推出去,家裡這麼多下人,隨便找個就是了——對了,伺候珠丫頭的就有兩個,有一個叫紅櫻的,我聽了幾回嚼舌,都說她懶,服侍人不用心,珠丫頭不喜歡她。既這樣,就說是她下的,說珠丫頭罵了她兩回,她心裡不痛快,生了黑心,不就行了。」

  珠華氣得笑了,她對紅櫻印象不好,可不表示她就能贊同往她身上推人命黑鍋,她算看出來了,這些人對底層人等那是真不當人看的,和他們談人權是白談,說黑白也是白說。

  她開口便另尋了蹊徑:「不行!我把紅櫻罵到她衝我下毒,人家聽到耳裡,我得多壞呀?還不知要怎麼想我,以為我平時多凌虐身邊的人呢。小姨的名聲保住,我的名聲不是毀了?我差點賠了命不算,現在還得賠名聲,我不幹,要是這麼欺負我,我就上公堂上去喊冤去!」

  張老太爺嚇一跳,真讓她不知輕重跑出去鳴了冤,那可不知她會說出什麼來了。忙道:「好,好,不賴你的丫頭。」

  張推官也斷然道:「再不必動這心思,難道世人都是傻子,看不出這樣做是尋替死鬼?」

  難得珠華鬆了口,他再不想多生枝節,再把珠華招惹起來,對著張老太太便道:「老太太不用多說了,巧綢是必須要送走的,我這便使人去定船,請老太太替巧綢收拾東西去罷——若是不想收拾也成,到了應城,巧綢缺了什麼,二叔自然會給置辦的。」

  張巧綢很不高興,張口便咕噥一句:「鄉下那莊子上有什麼好東西,我才不要。」

  張老太太的腦筋倒還清楚,拉過張巧綢:「巧巧過來,我們哪也不去,你今晚上跟娘一個床睡,我看明天誰敢帶走你!」

  又拿眼瞪張老太爺,張老太爺好似風箱裡的老鼠,苦巴巴地只得再和兒子打商量:「這,要麼過一段時間再說?」他忽地靈機一動,硬是急出了一條計策來,「爹下個月做壽,叫巧巧過了壽日再走罷。」

  張推官道:「也好。等到那日,讓巧綢出來,當著眾人的面給珠兒道個歉,人都看在眼裡,倒省得我再解釋了。」

  張推官官職不算太高,但掌理刑名,卻是個有實權的職位,家中長輩做壽,必是客似雲來,張巧綢一想自己要當著那麼多夫人太太的面給珠華道歉,自陳自己做的惡事,立刻全身冰涼,感覺人生再沒比這更恐怖的事,大叫道:「不,我不要!」

  張老太太也傻了:她把女兒留下來,到那日張推官使人來硬把她拖出去,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裡阻攔得住?她再不服,難道還真能在門口吊死啊?

  這一遭臉丟出去,沒個十年八年都撿不回來,還不如悄沒聲息地走。

  她正躊躇,便聽張推官接著道:「服侍巧綢的兩個丫頭都跟著走,老太太若還不放心,把身邊的銀秀一道給她也行,我這裡出銀子,另給老太太再買個好的補缺。」

  「……」

  張老太太如浸寒水之中,打骨頭縫裡竄上股涼意來,她不敢看張推官,又忍不住要去看他,卻只能見他的眼中一片淡漠,瞧不出任何情緒。

  「……罷了罷了!」她放棄了最後的一絲掙扎,心慌又不甘地扭過了頭,「就趁了你們的意,可兩年以後,必須馬上把巧巧接回來!」

  張推官答應了:「老太太放心。」

  張老太太瞪一眼張興志,再提要求:「這一接一送都必須老二跟著,上千里的路程,就派幾個下人可不行。」

  張興志一百個不願意,他在金陵城裡待得舒舒服服,誰願意去外頭風頭日曬?張口就要拒絕,怎奈張推官已經先替他做主了:「我也正是這個意思。」

  他沒膽駁張推官的回,只好乾瞪眼,滿心不自在地叨咕:「怎麼到頭來尋上我的事了。」

  沒人理他,事情就此算說定了,天色已過晌午,張推官不再多言,請諸人回後院用膳。

  一提吃飯,大家的肚子都響應起來,加快了腳步往外走去,剛出大堂,一個在遠處張望的丫頭便似守候已久,飛快地跑了過來,馬氏認出是自己房頭的丫頭,嗔了一聲:「你跑的什麼,就不知道穩重些。」

  那丫頭微喘著氣,乍著手,急道:「太太,不好了,二少爺和表少爺打起來了,把表少爺的頭打破了,太太快叫人請大夫去罷!」

  珠華反應了一下,會意過來所謂「表少爺」就是她弟弟,再一眼見著那丫頭右手上沾著的血跡,立時整個人都不太好了:不會吧?她才出完事,就輪著她弟弟了?她可跟原主保證了要幫她報仇養弟弟,第一樁暫時只開了個頭,第二樁連頭都沒開,難道就要夭折了?

小劇場:

  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個少年背著行囊,踏上旅程。

  隨行的管家打趣他:「很快就要見到少奶奶啦,少爺開不開心?」

  少年有點無奈又瀟灑地聳了聳肩:十歲的少奶奶?哦,他對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沒概念,只希望她不要像隔壁家的小子一樣還在流鼻涕就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2:33 PM

第十六章

  張老太太和張巧綢是沒心思再管別的閒事了,張老太爺被揉搓了好大一會功夫,精力不濟,也撐不住,便隨著她們母女倆一道回院去了。剩下的人步履匆匆往二房趕,張家住的是府衙官署,就在府衙左近,最好的一處是知府佔著,張推官在的這處也不錯,不過地方並不甚大,一行人一會便走到了。

  還沒進屋舍,先聽到了陣陣孩童哭聲,一大一小,一個嘹喨一個嗚咽,此起彼伏,十分熱鬧。

  張推官不由更加快了腳步,珠華倒是略微鬆了口氣:還好,有力氣哭號,看來情況沒她想的那麼壞。

  但心下仍舊著急,仗著身形小,小跑著擠到張推官前面,先一步到了門檻前,向裡一望,先看見一個十分圓滾滾的小胖子背對著她站著,嗚嗚在哭,他是哭得聲音小的那個,但真見著人了,會發現他才是哭得動靜大的——因為這小胖子真是太有份量了,他那麼一抽一抽地哭著,全身的肉肉跟著一顫一顫,好像整個人全情投入了這場哭泣中,很容易營造出一種傷心欲絕的氣氛,乍一見很有衝擊力。

  珠華就看得眼一暈,忙轉去看另一個,另一個也看不見臉,因為他正埋在一個婦人懷裡,哇哇扯著嗓子直嚎,不過身形還是能看出的,那小胖子是太胖,這個又太瘦了,小身板還不及小胖子的一半寬。

  這麼個場面擺在眼前,珠華提步便向那婦人走,一邊走一邊一句問候含在嘴裡,剛要冒出,聽張推官在她身後有些焦心地道:「光哥兒,這怎麼弄的?」

  珠華「……」

  她站在當地石化片刻,哢哢哢轉過頭來,去看那小胖子,一眼見著他滿面鮮血——

  她腿一軟,險險倒下去,張萱見著忙伸手扶了一把,她沒意識到珠華是認錯人了,只以為她是急了要去給弟弟出頭,便把她往後扯了扯,嗔怪她:「你這躁性子,好歹先看看光哥兒怎樣了,再管別的也不晚。」

  珠華定定神,她這時離小胖子近了,細一看,方發現他看著嚇人,其實只有大大的腦門上被磕破了一處,這時血也差不多不再流了,所以糊得滿臉都是,大約是因為他臉上哭得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也沒個人給他擦,他自己胡亂抹過幾把,就抹成這樣了。

  聽見張推官問話,小胖子葉明光的抽噎停了停,用滿含哭腔的聲音道:「舅舅,是二表哥推我。」

  張興志哈地笑了:「光哥兒,可不能瞎賴人,你看看你這身板,你二表哥推得動你嗎?」

  葉明光抹著眼淚道:「我沒說謊,不信你問魏媽媽。」

  馬氏這時慢一步進了門,聽見了就向那婦人斥道:「你怎麼帶的孩子,我們不過出去一會功夫,就鬧成這樣,還不快說,到底怎麼回事?」

  那被葉明光稱為「魏媽媽」的婦人大概三十出頭的年紀,相貌雖普通,身材卻豐腴有致,一看就是一副好生養的樣子。她見馬氏問話,有點瑟縮地想站起來,她懷裡的孩子卻巴著她不肯放手,她略推一推,那孩子「哇」一聲就拔高了聲音大嚎,嚎得馬氏拉長了臉:「行了,快說事吧。」

  魏媽媽只好就那麼蹲著回話:「並沒什麼大事,老爺太太遲遲不回來,兩個哥兒都嚷餓,奴沒辦法,去廚房先要了兩碗蛋羹來,因份量少,」她頓了下,「光哥兒吃了不夠,便來搶勇哥兒的,兩個哥兒就鬧起來了。奴一時大意沒攔住,不知怎麼地,就讓光哥兒磕著了。這都是奴的不是——」

  「我沒有搶二表哥的東西。」葉明光忽然出聲打斷她。

  魏媽媽滯了滯,有點為難地向他道:「光哥兒,你確實把勺子伸到勇哥兒的碗裡了,媽媽知道你餓,可是不能向長輩撒謊呀。」

  張興志「哦」了聲點頭:「原來是這樣,行了行了,那就過去吧,勇哥兒也有不對,知道他表弟胃口大,就不知道主動謙讓些。大哥,讓廚房傳飯吧?看這樣,兩個小子都還沒吃飽,我們也都餓著呢。」

  先不提責任歸屬,他這話裡就等於蓋章魏媽媽說的是真的了,葉明光扁了扁嘴,很委屈地道:「二舅舅,我是吃二表哥的蛋羹了,可是我沒有搶,二表哥的蛋羹裝到這裡——」

  他兩隻胖手伸出來劃拉著,比了個很滿的姿勢,隨即又往下一壓,「我的碗裡才到這裡,只有二表哥的一半多。我覺得不公平,二表哥碗裡多出來的應該就是我的,所以我才吃的。而且,明明就是二表哥推的我,他先推我一把推不動,就繞到我背後,乘我吃東西的時候,跳起來推我的頭,我磕到了桌角上,才流血了。」

  魏媽媽懷裡的張良勇扭過頭來,他也是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我沒推你,我就是沒推你!我只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都怪你自己沒站穩,憑什麼賴我!」

  雙方證詞高下立判,珠華一個字都不用多問了,過去牽起葉明光的小胖手:「我們走!」

  張興志原沒當回事的,這下臉上有點過不去了:「哎,你這孩子,氣性還真是越來越大了,他們小孩子鬧鬧,光哥兒又沒傷得怎麼樣,誰家孩子打小還能沒個磕碰了。」

  見識過葉明光在這裡的待遇,珠華已經拿定主意要把他帶回自己院裡養了,聞言一點也不客氣地回道:「要是受傷的是二表弟,我也會這麼說的。」

  一句話把張興志噎得瞪了眼:「你這丫頭——」

  珠華不理他,仰頭看張推官:「舅舅,我不是生氣光哥兒受傷,二舅舅說得沒錯,小孩子難免有磕碰,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不應該不認錯,還冤枉光哥兒,我不喜歡光哥兒在這裡,我要帶他回我院裡養傷。」

  張推官微一沉吟,他覺得外甥女先前那句雖然無禮,但她冷靜下來後說的道理並沒有錯,再者葉明光小小年紀,說話竟十分清楚有條理,尤其有比他還大一歲的張良勇比著,更顯得他人小而有智,葉明光一直養在二房院裡,張推官偶一過問,因他年紀小,不過見他吃好喝好就完了,今朝才見著他的資質,心下愛他,便同意了:「你想你弟弟,那你們姐弟就一道住幾天罷。」

  轉臉囑咐張萱:「萱兒,你娘還病著,光哥兒過去了,你做表姐的幫著照顧些。」

  張萱忙點頭:「是。」

  張推官在二房這裡說話是有絕對權威的,他拍了板,張興志和馬氏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是只有同意了,恰丫頭來報,說先前請的大夫到二門了,不知方不方便進來。

  橫豎宅院不大,去哪都差不多,張推官便道:「直接請去東院罷。」

  東院就是長房住的院子,丫頭應聲去了,珠華牽著葉明光往外走,葉明光挺乖巧,也不哭了,挪著兩條小肥腿啪嗒啪嗒跟著。

  馬氏見魏媽媽還愣著,不耐地走過去,伸手把張良勇拎過來,張良勇平時在馬氏這裡受的冷臉多了,小孩子也有種趨利避害的本能,不敢跟嫡母鬧騰,老實地縮到一邊站著去了。

  馬氏再向魏媽媽道:「你還不快跟著去?」

  「……哎。」魏媽媽才反應過來,忙答應了,就要走。

  馬氏扯住她,低聲囑咐一句:「先隨那小丫頭鬧一鬧,隨她說什麼,你忍著,不許跟她頂。要緊的是過兩天,等她鬧夠了,一定得把光哥兒帶回來,聽見沒有?」

  魏媽媽應道:「奴知道。」

  她出門往外追,這時珠華已經走出有一段距離了,聽見身後匆匆腳步聲響,下意識一回頭,馬上皺眉:「你幹嘛跟著我?」

  雖然先頭丟了些臉,但魏媽媽並不懼她一個小丫頭,賠笑道:「我跟姑娘去照顧光哥兒。」

  珠華一口拒絕:「不要!」

  她不想跟這個討厭的婦人多話,又想趕緊讓葉明光回去看大夫,便轉頭拉著葉明光就繼續走,誰知魏媽媽又跟上來,珠華不高興了,向旁邊的張推官道:「舅舅,叫她回去,我會照顧光哥兒,要她幹嘛。」

  張推官猶豫片刻,他當然也知道魏媽媽不好,她先前的偏架拉得太明顯了,可——

  「她是光哥兒的乳母,一直照顧著光哥兒,還是讓她來罷,你大舅母病著,你和你表姐都是孩子家,雖則心疼光哥兒,恐怕未必懂得怎麼照顧他,還是有個媽媽放心些。」

  珠華:「——!」

  她一下子怒髮衝冠,感覺肺都要氣炸了!

  她以為魏媽媽是二房的下人,所以她偏袒張良勇,兩個孩子都餓肚子,她無視飯量更大的葉明光而把大碗蛋羹給了張良勇;孩子們打起來後她再度無視更吃虧的葉明光而去哄好皮好肉的張良勇;及到眾人來到之後她當著面的撒謊冤枉葉明光,珠華都沒有一一細數算賬,她覺得沒必要,端誰的碗,服誰的管,這個道理珠華是很明白的,所以她一個字都沒有跟魏媽媽說,直接衝著張興志發洩了兩句,可原來——!

  這姓魏的是葉明光的乳母,端的是葉家的碗!

  珠華臉都氣紅了,狠狠跺了兩下腳,怒道:「什麼光哥兒的乳母,我看是二表弟的乳母才對!她喜歡伺候二表弟,就讓她管二表弟去,我們不要她!」

小劇場:

  管家認同了少奶奶的年紀確實有點小問題,於是很操心地道:「少奶奶比少爺小這麼多,太太想抱孫可要等好久了。」

  少年:「……只是五歲而已,也沒有到『這麼多』。」

  管家沒在意,繼續自己的思路,有了新的操心點:「少爺,你說少奶奶會不會嫌你老呀?」

  少年:「……」

  他迎風翻了個帥帥的白眼,少爺也只有十五好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2:38 PM

第十七章

  張萱也很惱怒魏媽媽,當著父親才不得不收斂了脾氣,不曾出聲,這時珠華發作出來,她再忍不住,跟著附和道:「就是,爹,她對光哥兒一點也不好,我們不要她。我看光哥兒乖得很,又聰慧,我和珠兒能照顧好他的,便萬一有什麼不懂的,娘就在旁邊,我去請教娘就是了。」

  倒是珠華冷靜了一點下來,想起來低頭徵求一下葉明光的意見:「光哥兒,以後你跟姐姐住,姐姐照管你,不要魏媽媽了好嗎?」

  孩子畢竟太小,雖則這個乳母並不好,可也是一手帶他長大的,恐怕他難免依戀,硬要分開了,對光哥兒也不大好。珠華預備著他要不願意,那就還是捏著鼻子先讓魏媽媽跟著,慢慢循序漸進地,等光哥兒跟她熟悉了,再把魏媽媽攆走。

  她卻是多想了,光哥兒仰著一張大花臉,乖乖地點頭:「好。」

  珠華精神一振,便拿眼去看張推官。三個孩子都是一個意見,張推官不犯著為個下人同他們作對,搖頭一笑,道:「便依你們罷。」

  得了這個首肯,珠華回頭白魏媽媽一眼:「聽見了吧?不許跟著我們,去伺候你的二少爺去。」

  拉著葉明光便走,魏媽媽不敢違張推官的意,在原地呆站一會,眼見他們一行人漸漸遠去,只好不甘地回去屋裡。

  馬氏一見她就皺起了眉:「你回來做什麼?」

  魏媽媽低著頭:「二太太,我們姑娘不知怎麼忽然厲害起來了,硬不許我跟著,大老爺又向著她,我不敢違大老爺的話,只好回來了。」

  馬氏心裡大是不快,數落她:「這會兒推說別人厲害,還不都怪你,當著大伯的面,你實話實說就是了,巴巴地亂獻什麼慇勤,說瞎話,鬧這個沒臉就開心了!」

  張興志餓得心慌,不耐煩聽她們婦人家的口舌,出口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又沒多大事,過兩天再去接人就是了,我看珠丫頭就是鬧一時的彆扭,她和光哥兒又不是一個娘生的,以前都沒怎麼問過,這會兒又哪有多大耐心理他。說不定過兩天,不用你去接,她煩了自己就把人送回來了。」

  馬氏橫他一眼:「你說得輕鬆,要是要不回來怎麼辦?珠丫頭自個倒沒什麼,可大伯現在正經向著她,到時候你去要?」

  張興志一拍胸脯,發下保證:「我去要就我去要!不是我說,你也是操心太多,珠丫頭自己還是個孩子,她能懂怎麼養孩子?大哥再向著她也不能由著她胡鬧,光哥兒指定還是由我們來養——」

  「你快停了吧!」馬氏受不了地打斷他,「你話說得好聽,可你是不是忘了,你後日就要送巧綢回應城去了?我哪裡還指望得上你。」

  說到這個,張興志嘿嘿笑了:「太太,你以為巧綢真會走啊?你也太小瞧咱們小娘的手段了。」

  馬氏略驚疑地挑高了眉頭:「這還能有變?她不是當著全家的面都答應下來了?」

  「答應了也是能反悔的嘛。」張興志搖頭晃腦地道,「不信你看著,巧綢後天指定走不了。」

  「讓巧綢裝病?」馬氏轉眼替張老太太想了個主意出來。

  「你看,你也懂的嘛。」張興志笑道,「好了,不管他們弄什麼鬼,我們只定定心心發我們的財。你別操心了,最遲後天,我一準把光哥兒弄回來。」

  得了這個保證,馬氏的心氣才平了,看一眼歪斜著站在一邊、沒什麼站相的張良勇,沖魏媽媽道:「還發什麼呆?領他下去洗臉吃飯去,別杵在這看得人心煩。」

  魏媽媽諾諾應了,過去牽起張良勇要走,馬氏想起又追一句:「你明早還是往東院去,別不要你去了,你就真連個面也不露了,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

  魏媽媽一怔——顯然她自己是沒這打算,然後才又應了,見馬氏再沒別的吩咐,牽著張良勇走了。

  屋裡馬氏揉著額頭,向張興志抱怨道:「你看看,少說一句都不成!」

  張興志伸頭往屋外張望了下——他在看飯食怎麼還不來,嘴上心不在焉地道:「別怪她了,當初不是你一心要收服她的嘛,如今她向著我們了,你倒還有意見了。」

  馬氏不快地也往屋外望去,她望的是張良勇的背影:當初拉攏魏媽媽為的是把葉明光捏在手裡,誰知真把人拉攏過來了,最得便宜的卻是這個丫頭生的小崽子,想當年她的良翰生出來時家裡境況還一般,別說乳母了,連丫頭都沒使喚上,如今這個小崽子倒是享起福來了。

  ——她這是只想著自己,沒站在魏媽媽的立場上想一想,對魏媽媽來說,她是個乳母,除了帶孩子也不會幹別的,捨棄了舊主投靠新主,想表忠心,除了努力顯示這個唯一的技能還能怎麼樣呢?她倒是想巴結更得寵的嫡出子張良翰,可張良翰都十七八了,哪還要什麼乳母,她想巴結也巴結不上啊。

  **

  且說小跨院裡,葉明光洗過臉,讓大夫看了傷,上了藥,包紮好,便由珠華牽著一起到隔壁大院去吃飯。

  這半天過得實在是跌宕起伏,大人孩子都餓了,上桌後別無二話,先默默填飽肚子。

  一時飯畢,丫頭撤下席面,換上茶來,張萱捧著茶,望著身側頭上綁著一色布條的兩個小人,忍不住笑了:「這一瞧,你們姐弟還真是同病相憐,只盼著過了這遭,往後都否極泰來罷。」

  這話珠華愛聽,正經點了點頭:「借二表姐吉言。」

  葉明光在旁跟進:「謝謝二表姐。」

  自家飯桌上從沒這麼熱鬧過,有弟有妹,張萱覺得分外滿足,很想伸手把兩個小人挨個揉揉腦袋,可惜兩個都帶傷,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迅速伸手,依次捏了把臉蛋:「乖——哎,光哥兒這臉肉乎乎的,真好捏。」

  珠華被突襲,原要出聲抗議的,聽了這話不由被轉移了注意力,轉頭也去捏了把葉明光的臉,感覺像掐進了棉花裡,捏起來是挺好玩的,就是,這棉花也太大坨了。

  她稍往後退了退,仔細打量了下葉明光洗乾淨的臉,勉強只能看出他的五官應該是端正的,至於美醜,實在是看不出來——小孩子肉嘟嘟的原是可愛的,可凡事月滿則溢,他的肉多得過了頭,五官都陷進了肉裡,別說這是個半路天上掉下來的弟弟,就是打小一塊長起來的親弟弟,胖成這樣,珠華也難誇出個「好」來。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吃飯時的情景,她當時也餓慌了,開頭還看了葉明光兩眼,見他不用丫頭餵,自己使著勺子也吃得很好,她就顧自己吃去了,印象裡好像是見他添過飯?

  「光哥兒,你剛才吃了幾碗飯?」

  葉明光是個會計數的聰明孩子,伸出三根圓滾滾的手指:「三碗。」

  ……年紀是自己的一半,飯量倒是自己的三倍!珠華無語了,這麼個吃法,不長肉才怪了。

  她再伸手捏一把葉明光的小胳膊,比自己的還粗,讓她立刻下定了決心:得讓葉明光減肥!乘著他年紀小,趕緊糾正過來。

  葉明光不知他「姐姐」在轉悠一個多麼可怕的主意,只感覺珠華那一把捏到了他的癢癢肉上,他忍了一下,沒忍住,咯咯笑著往旁邊躲開了。

  他旁邊就是張推官,張推官解決了一樁最頭疼的事情,難得心情放鬆下來,看三個小的在那裡聊,這時被葉明光挨過來,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站起身來,笑道:「你們好好帶著光哥兒,我去書房了。」

  張萱道:「爹放心忙去罷。」

  領著珠華葉明光一起站起來,目送他離開。

  **

  張推官到了前院,卻沒進書房,而是往書房旁邊的耳房走去,耳房門緊閉著,門口橫一條條凳,一個中年管事正坐在上面打盹——要是珠華見著他就認出來了,這正是她穿來那天,負責押棺的張宅大管家。姓李名全,張推官的頭號心腹,關於珠華中毒事件的始末,張宅下人中真正知道完整真相的,也就只有他了。

  聽到腳步聲,李全忙睜了眼,把條凳移開,向張推官彎腰:「老爺來了。」

  張推官「嗯」了聲:「把門打開。」

  李全往腰上摸了鑰匙,哢嚓開了鎖,推開門,自己自覺站遠到院門處去望風。

  這耳房兼具了茶房和下人值房的功能,裡面擺設不多,一個衣櫃,一套桌椅,一套盥洗用具和床鋪之外,就只有個茶爐子了。

  此刻床上坐著個人,埋著頭,蝦著腰背,一副半死不活的生氣——但他一聽見門響,就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蠟黃,然而目光炯炯地瞪著,待見張推官踏進來,他好似被人自後猛推了一把,向前就撲倒在地上,發出撲通一聲門響,帶起一圈浮塵。

  「老爺,小的錯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老爺開開恩,饒了小的罷!」

小劇場:

  少年旅途裡經過城鎮,進城修整,沿街店舖林立,管家很熱心地建議:「少爺,給少奶奶買根釵吧!」

  少年不同意:「小毛丫頭,要什麼釵。」

  他左右張望一番,見到街角有個捏泥人的,過去挑揀一番,沒見著中意的,突發奇想,問那捏泥人的:「能照著我捏一個嗎?」

  捏泥人的要做生意,豈有說不行的,馬上道:「能!」

  便照著捏起來,少年看著不像鄉野中人,捏泥人的想多賺點,加意捏得十分細緻,到捏成時,少年拿在手裡看看,滿意地付了錢:「哄小孩子,還是這個好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3:19 PM

第十八章

  張推官走進去,在椅上坐定,語聲平淡地道:「起來罷。」

  這被關著的人自然是張推官的小廝洗墨了,牽機在他的看管下失竊,不管怎樣,他都逃不了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張推官審問完他後就把他關起來了,一直關到現在,這事處理得有眉目了,才來處置他。

  洗墨不敢,仍舊跪著,只是把腰背挺直了一點。

  張推官也不強他,道:「不必如此,你跟我這些年,一向勤勉,這回算是無心之失,關了你這些天,想來你該吃了教訓。」

  他的話語很和緩,其中並無怒意,但洗墨聽了,卻是大驚,一下重新癱軟到了地上,他兩條胳膊蹭著地往前爬了兩步,聲音中帶了哭腔:「老爺,老爺我錯了,求老爺狠狠責罰,隨便怎麼罰都行,只要不攆小的走,就是打斷小的腿都絕無怨言!」

  他還是個童子的時候就跟著張推官了,深知主家性情,張推官此時要是下令打他幾十大板反而沒事,因為不過一時皮肉受苦,忍過就算;但他什麼都不做還像現在這樣好言以對,那就可怕了,似張推官這等文人,好個修身養性,越是要同人絕交了,面上越是不顯——既已決斷,何必再費感情?再者,也是克己,免出惡語,免結生死大仇。

  張推官不動聲色:「你自家既然知錯,以後能長一智,那便用不著我責罰了。我與你半天時間,容你收拾一下行李,往後,你好自為之罷。」

  洗墨預感成真,腦中轟然一聲,想去抱張推官的腿腳懇求,但他這些天來每天只能吃一頓飯,身體本來就虛,又乍得噩耗,這回卻是連爬都爬不動了,只得癱在地上哭求:「老爺,別攆我走,我知道這都怨我,怨我馬虎,不該和銀秀說漏了嘴,可我真不是有意的,她當時非要進去書房,她是老太太的丫頭,我不敢硬推搡她,實在沒法了才只好和她說老爺書房裡有要緊的東西,不准她進去,誰知道她會回去告訴三爺,三爺在家待得無聊,來拿我尋開心,逼著我問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我胡謅了幾個他都不肯信,堵得我快尿了褲子,我想三爺也就是好奇心重,不敢真動老爺的東西,又憋不住了,才告訴了他。誰知怎麼弄的,又叫二娘子知道了——老爺,我真沒想到最後會害了表姑娘啊!我真沒有一點害人的心思啊,要是有,叫我立刻五雷轟頂,萬世不得超生!」

  張推官靜靜聽他說著,這些來龍去脈,他早已審出,也早就聽過了,但他逐出洗墨的心思已定,倒並不吝於再多給他最後一點時間,讓他發洩一番。所以直到他連哭帶喊地說完了,才道:「我知道你沒有害人之心,但你戒心太弱,我先已吩咐了你,第一守口如瓶,第二不得放任何人進入書房,你沒有一條做到。這回表姑娘命大,這場禍算圓了回來,下回呢?」

  洗墨忙道:「求老爺給我一次機會,絕沒有下回了,老爺吩咐我什麼,我一定一字不改依著做,再不管別人說的!」

  張推官搖了搖頭:「我已下了令,把二娘子和銀秀都送回老家去,她們都走了,倒把你留下來,是何道理?不必再說了,你去罷,我會替你把在衙門的奴籍消了。你往後便是自由身,不管做個什麼營生,莫進官宦人家了,你的性子並不適合,倘或惹出禍端,未必還有今日運道。」

  他一個做主家的,對著書僮能把話說到這番田地已算仁至義盡,洗墨便有狡辯也說不出來,只能一個勁求饒,張推官卻已不再理他,逕自抬腳出門,去交待李全,讓給他一頓飽飯吃,再幫著收拾下行李,天黑之前,務必讓他走人。

  **

  洗墨一百個不想走,但這事不是他能做主的,李全一行嚇唬一行勸,趕在日落前硬是把他拾掇到了後門外,洗墨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不死心地還要跪下哭求,李全一把抓著他的胳膊把他拎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洗墨啊,這做人得知足,你看看就你犯的事兒,換到別家去,一頓板子結果了你都不冤,我們老爺心慈,還叫你全鬚全尾地走了,你還有什麼不足?」

  洗墨哭道:「李叔,我知道我千錯萬錯,可我以後真的會改,求你幫我跟老爺說說好話,只要不攆我走,叫我幹什麼都行——」

  旁邊有人走過,洗墨眼角餘光瞄到一片錦緞衣擺,揉著眼睛一抬頭,便見一個少年的背影正往門裡走,他一個激靈,如見救命稻草般忙撲上去:「三爺,三爺,求你救救我!」

  張家三爺張興文讓他抱住了腿,不得不住了腳,轉過身來,一張俊臉俯視下來,好似才看見他:「洗墨啊,這是在鬧什麼?」

  伸腳踹踹他:「放開我,有話好好說麼,這像什麼樣。」

  洗墨怕他跑,牢牢抱著不敢動,哭道:「三爺,老爺要攆我走,求你幫我跟老爺求個情,別攆我,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張興文挺詫異地聲氣:「哎?大哥為什麼攆你走?」

  洗墨這回謹慎多了,先左右看了看,見巷弄空曠無人,才說了,但仍不敢直言,說得很含糊:「三爺難道不知道,就是我告訴三爺的那話,老爺嫌我多嘴,不肯留我了——三爺你發發慈悲,看在我總是為了你的份上,幫幫我罷,我記著三爺的大恩!」

  張興文扯扯嘴角笑了:「什麼告訴我的?又這話那話的,我竟聽不懂你說什麼。我可不曉得你幹了什麼事惹惱了大哥。」

  「……」洗墨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三爺,你、你不肯認?」

  「我認什麼啊?」張興文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又看向李全,「洗墨這是怎麼了?我看他好像有點失心瘋的樣子,你也別太為難了他,大哥既然要放他走,那就好好地讓他走得了。」

  李全笑了笑:「三爺說的是,我沒為難他,這正好言好語地勸他走呢。」

  說著上前拽洗墨,「三爺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你自己辦砸了差事,就該自己認了,拉扯別人有什麼用。」

  洗墨還要掙扎,但他哪裡抵得過李全的力氣,硬是被堵著嘴扯開了,張興文抬腳便走,好似擺脫了什麼髒東西一樣,頭也不回。

  洗墨瞪著他的背影,目眥欲裂。

  李全此時倒嘆了口氣,移開了摀住他嘴的手,低聲道:「我勸你老實走吧,你和三爺能較什麼勁呢?」

  洗墨眼睛通紅,轉回眼神看他:「李叔,我沒撒謊,真是三爺來逼問我的,我也只告訴了三爺一個人。」

  李全點點頭:「我信你,可我信你有什麼用哪?你再不服,那也是老爺的兄弟,我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幾近於耳語,「表姑娘這件事,實際下手的是二娘子不錯,可背後有沒有三爺的教唆,三爺在裡面到底摻合了多深,你以為老爺心裡沒有疑惑?可又怎麼樣呢?老爺不能查哪,真查出點什麼,老太太的兩個兒女都不乾淨,你想她能不能發瘋?清官難斷家務事,老爺在外面再能耐,回到家裡也只好就這麼糊塗罷了。」

  洗墨聽得怔住了,好一會才咧了嘴,嗚嗚哭道:「那、那就這麼冤了我——」

  李全不耐煩了,嘖了一聲,拍下他腦袋:「你哪來的臉喊冤?要不是你嘴不嚴實,壓根沒這場事!行了行了,你老實走罷,別在這賴著了,老爺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賴也是白賴。」又嚇唬他,「再不走,等會天黑宵禁了,當心巡城的大兵把你當賊拿了去,你可別指望有人去贖你!」

  後一句多少起了效,洗墨磨蹭地爬了起來,李全把包袱塞到他懷裡:「去吧,主僕一場,你不給老爺多找麻煩,就這麼去了也算好聚好散,以後你遇著什麼過不去的難事了,說不準還能來求求老爺,要再鬧得不像話,將來可連見面都難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洗墨抹著眼淚,含糊地「嗯」了一聲。

  李全又道:「老爺待你不薄,這家裡的事,你出去就全當忘了吧,不許到處去瞎咧咧。也別記恨三爺了,恨也沒用,以後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找個活計,娶房媳婦,有個家啊,就安穩了。我這都是為你好的話,你聽見沒有?」

  洗墨鼻音濃重地道:「聽見了,李叔你放心,老爺雖然攆了我,可一板子沒打我,還容我收拾了包裹,我知道好歹,肯定不會往外說老爺的事,再給老爺招麻煩。」

  李全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就對了,快走吧,乘天色還來得及,趕緊找個地方落腳去。」

  事已至此,洗墨心知再不能挽回,抽著鼻子,一步三回頭地抱著大包袱走了。

  待走出了這條後巷,他最後回望了一眼那間宅院,慢慢地,緊緊地咬住了牙關:他是不恨老爺,可他恨三爺,恨死了!

  這事,沒完!

小劇場後續:

  少年買完東西要走,管家忽然想起件要緊的事,嚴肅地提醒他:「少爺,還有您的小舅子呢。」

  五歲的小舅子——

  少年抽著嘴角,又覺得怪逗趣的,順手再拿了一個穿肚兜的胖娃娃:「好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09 PM

第十九章

  張興文甩脫了洗墨,腳步輕快地一路往裡走,他的目的地是正院,官舍地步有限,沒那麼多單獨院落,他和張巧綢都跟著張老太爺及張老太太一起住在正院裡,各佔了一間廂房。

  走至半途,前方路上出現了一道身影,張推官負手立著,看其架勢,顯是在等他。

  張興文心裡突了一下,腳步陡然緩下來,慢慢走上前去。

  他躬身行禮:「大哥。」

  張推官默然打量了他兩眼,見他衣衫整潔,神氣清爽,才開口道:「你這陣子天天一早就往外跑,不到日落不回來,都幹什麼去了?」

  張興文直起腰來,笑道:「大哥公務繁忙,大約是沒聽說,徐四公子這幾天在棲霞山下開詩會,南監裡的好些同窗都去捧場了,他們還來拉我去,小弟不才,詩是做不成,但也想跟著長長見識,就一道去了。」

  他口中的徐四公子是魏國公的庶出第四子,徐家是武將世家,他卻是個喜文的,愛與人談詩論詞,興致來時還開詩會,廣邀同好,在金陵城裡很有些名聲,張推官自然也是知道他的。

  「詩詞小道,徐四公子富貴閒人,做個風雅消遣還罷了,你卻不可把心思都耗在那上面。科舉進學,終究還是以四書五經為要。」張推官不輕不重地點了他兩句,轉入正題,「離老太爺的壽辰還有小半月的時間,你別出去亂跑了,在家收收心,把你的功課撿起來好好溫習一下。等壽辰過去,我領你去崇正書院一趟。」

  崇正書院建在清涼山下,本朝金陵城裡第一個狀元就出自這家書院,可謂極有聲望。張興文忙道:「多謝大哥。」

  「先不必,我同人家沒什麼交情,只能給你爭取一個試讀的機會罷了,能不能留下來,還需看你自己。」張推官盯視住他,「你若再和在南監裡一樣,惹是生非,叫人攆出來,我是沒本事替你收拾第二回爛攤子了,你就和巧綢一樣,回老家去,往後隨你怎麼樣罷。」

  「……」張興文的下顎線條劇烈抽動了下,旋即變成一臉的驚訝,「巧綢怎麼了?她惹大哥生氣了?」

  裝過了。

  張推官只消掃他一眼,心中已是一片徹涼。

  這一對異母弟妹,竟是一般的心狠手辣,狼心狗肺。

  張推官站在晚風裡,只覺得疲倦非常,一個字也不想同他多說了,丟下一句:「回去問她自己罷。」便逕自轉身離開。

  張興文驚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醒過神來,匆匆繼續往正院去。

  剛進了院門,就聽到了一陣嗚嗚的哭聲,張興文撩起衣擺,大步跨進正房門檻,轉進內室,便見張巧綢坐在床邊,倚在張老太太身上哭得直抽抽。

  張老太太先見到了他回來,臉色登時一變:「三兒,你這回可把你妹妹坑苦了!」

  張興文陪笑上前:「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不是,妹妹別哭了,我才路上碰見大哥,說要把妹妹送回老家去,是怎麼回事?」

  「還不都是你惹的禍!」張老太太憤憤地,把先發生的事都同他說了一遍,末了道,「你看看,你怎麼想的,那等事叫銀秀那蹄子去幹也罷了,怎麼能慫恿上了你妹妹!這下好了,老大死活要把巧巧送回應城去,還要把巧巧下藥的事公佈出去,憑我豁出臉鬧都沒用,你呀,真是害苦了巧巧!」

  張巧綢在旁哭道:「都是哥哥騙我,明明是害死人的藥,騙我說是什麼讓人毀容的,不然我也不會去偷。這往後,人人都要知道我是害人的壞人了,我還有什麼臉出門。」

  張興文被母妹埋怨著,只是陪笑,不斷說好話道歉,說了好一會,張老太太不可能真跟兒子生氣,氣漸漸就平了,安慰女兒幾句,倒過去罵珠華:「都是那毛丫頭鬧的,不知怎麼命那麼硬,她要是死了,什麼事都沒了,如今她活蹦亂跳的,我的巧巧卻要受苦去了。」

  張興文試探著問:「大哥沒說別的什麼吧?」

  張老太太道:「他還想說什麼?都把巧巧攆走了,再有別的,我一頭碰死了也不能依他!」嗔怪著白兒子一眼,「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放心罷,巧巧替你擔下了,一個字也沒有漏出你來。」

  張興文卻仍有點不安,做賊的心總是虛的,為此打出事起他就找藉口天天往外跑,儘量不跟張推官打照面,好在張推官自己也忙,沒什麼功夫分神管他,直到剛才才在路上相逢,張推官的行止看上去很正常,還說給他找了新書院,但不知怎地,他心頭那點不自在就是揮之不去。

  「娘,我在門口遇著洗墨了,大哥要把他攆走,李全在,我不好問,但我估著洗墨肯定把我找他問牽機的事全倒給大哥了。」

  張老太太面上閃過一絲凶氣:「老大的手腳太快了,這頭讓人買棺材,那頭就把洗墨關了起來,還讓人徹夜看守,叫我們尋不著一點兒機會。否則,只要洗墨閉了嘴,那就再沒別的證據能拿我們怎樣了,巧巧也用不著走。」

  張興文的不安翻了倍,變色道:「娘,你的意思是,大哥知道了?」

  「應該就知道洗墨告訴他的那點罷。」張老太太想了想,道,「你別怕,洗墨和你說的時候並沒第三人,巧巧又替你瞞得好好的,這點證據就算坐實了,也不算什麼——不過,我想應該是了結了,連銀秀都叫一起送回去,該罰的都罰了,便是他再心疼那毛丫頭,也只好這樣了,沒得還為了她鬧得沒完沒了的。」

  張興文讓這麼一安慰,心頭懸的那口氣總算鬆了點,跟著就聽張老太太繼續道:「三兒,我跟你說,做人可得有良心,巧巧這回的罪,有一半是替你受的,你得記清楚了,往後有了出息,說什麼也不能忘了巧巧。」

  張興文忙拍胸脯保證:「娘放心,我和妹妹是一個娘親生親養的,我要有了好處,自然先緊著妹妹,難道還會偏別人不成?我知道妹妹今番受了委屈,等往後,我一定給妹妹尋個如意郎君,叫妹妹下半輩子都過得順心遂意,才算補償了妹妹。娘要不信,我現在就賭個咒——」

  張老太太忙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疼妹妹,不是老大那等冷心肝的,你有這份心就夠了,一家人,誰還要你賭咒發誓的。」

  張興文又去安撫妹妹,作好作歹,許了無數個願望與她,終於把張巧綢勸得止住了淚——她也是哭得累了,被丫頭扶著起了身,去自己房裡休息去了。

  張老太太雖然視兒子如命根,畢竟也心疼女兒,見女兒離去,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三兒,以後可不能再這麼魯莽了,那毛丫頭的萬貫嫁妝雖然瞧得人眼熱,娘想著也動心,可總得想一個萬全的法子,才好下手。哪能像你這樣,娘不過同你閒話了兩句,你就這麼去幹了?」

  張興文摸摸鼻子:「都是洗墨那小子坑我,光說是什麼罕見的奇毒,一點點就足以致人死命,我以為要下的份量不多,又是罕見的東西,一般人多半認不得,只當那丫頭是得了什麼絕症死了——哪知道是牽機,她能死成那個模樣。唉,娘說的沒錯,那丫頭確實命大得很,若不然,現在那萬貫家財都歸了我們了。」

  想到與橫財擦肩而過,張老太太也心痛得很,但事已至此,再想也是白想了,她只能叮囑兒子:「你往後離那丫頭遠點,可別再對她下手了,這回幸虧你還留了一手,沒自己出面——雖是這樣,我也沒太敢抵賴,只怕老大氣狠了往深裡追究,雖說我們沒落下什麼把柄,可你也知道,他幹的就是這行,萬一叫他查出什麼來呢?那可難收場了,你和巧巧不一樣,她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就行了,老大就是不喜歡她也礙不著多少。你男人家,得頂門立戶建功立業,這就得指著老大給你鋪路,他要是認真惱了你,不肯幫你,你靠自己可難得多了。」

  張興文連連應是。

  張老太太看他聽勸,欣慰起來,又道:「你莫急,娘只有你一個兒子,豈有不一心為你打算的?那毛丫頭是不能動了,可她不是還有個弟弟嗎?」

  張興文面露疑惑:「我知道,可娘先不是說,光哥兒是男丁,葉家就剩這麼一根獨苗苗了,他分得的家產又是直接拉到了我們家的,若把他弄死,太醒目了,恐怕多少要招人議論,大哥那裡也是難瞞。珠丫頭就沒這麼多顧忌,她一個丫頭,嫁妝分到了夫家去,外人並不知她有錢,沒了就沒了,誰也不會多想。」

  「那是之前了。」張老太太嘆了口氣,「現在哪還能對她下手?而且,我提光哥兒,不是說要把他弄死,你想一想,二房養他不過三年,已從他身上賺了近千兩銀子,這種一本萬利的買賣哪裡找?」

  張興文卻覺不足:「三年了才這麼點。」

  「所以說你這孩子,就是心急。」張老太太寵溺地搖了搖頭,「光哥兒這是沒在我們手裡,等到我們手裡了,自然情況就不同了,他今年不過五歲,這麼點年紀懂得什麼,想養成什麼樣,還不是我們說了算?只是老二那一對不要臉的夫妻實在難纏,不然當年我就把光哥兒抱過來了。」

  張興文來了勁,忙往前傾了傾身:「那現在娘有辦法了?」

  張老太太笑道:「你忘了,老二馬上要送巧巧回老家去了,他走了,留你二嫂一個能成多大氣候?且又巧,光哥兒才在二房撞破了腦袋,我這裡就更有理由了。只要在老二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把人弄過來,把木做成舟,老二回來想鬧也鬧不起來了——光哥兒同珠丫頭又不一樣,他的那份家產現就在家裡放著,不比珠丫頭的還在千里之外,只要我們能設出名目來,取用起來可方便多了。就不說你二嫂了,就是三丫頭,仗著捏了人家弟弟,往珠丫頭那裡佔了多少便宜?只是老大天天忙得腳打頭,老大媳婦又是個不中用的,沒人過問罷了。」

  張老太太一口氣說了許多,歇下來想喝口茶,張興文忙起身去倒了盞來,張老太太接過喝了,繼道:「不過,這回你可別插手了,安心讀你的書才是正經,別的自然有娘替你打算。」

  張興文心裡其實有話,只是剛過了這一關,不敢違背張老太太,笑著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14 PM

第二十章

  另一邊,珠華可不知私底下有這麼多暗流在湧,她吃過飯後,領著小胖子弟弟滾到床上,先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養好精神再爬起來,就開始指揮玉蘭挪動屋裡的擺設。

  張萱被她這裡的動靜吵過來,好奇地問:「你做什麼呢?」

  珠華一邊在屋裡轉悠監工,一邊回答她:「重新佈置一下,現在這屋子適合我住,可不怎麼適合光哥兒。」

  張萱搖頭失笑:「他就過來住幾天,你瞎折騰什麼——哎,算了,隨你罷,要不要我叫云心過來幫忙?」

  珠華求之不得:「要!」又解釋,「不是幾天,我先就說了,光哥兒以後都同我住,不要他再去二房了。」

  「啊?」張萱怔住了,她先前當然聽見過珠華的放話,但她沒當真,以為珠華就是一時義憤,要把弟弟帶來住幾天,哪知道是以後一直都這麼住著了?

  她就有點猶豫了,一方面她認為珠華自己還是個孩子,怎麼承擔另一個孩子的教養,另一方面又覺得二房對光哥兒確實不好,繼續讓光哥兒留在那裡,也並不是件好事。

  她就只好道:「珠兒,你想清楚了?這可不是賭氣的事。」

  珠華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目前為止,這個家裡珠華看二表姐最順眼,因此也願意拉一拉她的票,就走到她面前去,仰頭道:「我想清楚了,二表姐,我剛來的時候確實年紀小,光哥兒也小,所以我養不了他,可現在我十歲了,光哥兒也大了懂事了,我覺得我可以照顧好他——就算我有什麼考慮不周全的,那也肯定比二房對他好。」

  被表妹用這麼懇切的眼神看著,張萱很快就把心偏過去了:「你說的是,就是你不行,還有我呢!」

  她決定下得快,行動力更快,立刻轉頭去把云心喊來了,云心弄明白她們要幹什麼,笑了:「姑娘,表姑娘,依我說,既然是打算往後長留著表少爺在這裡住,那很不必折騰這間屋子,雖是親姐弟,這個年紀也不太適合同居一室了,便暫時湊合,至多年把,也是必要分開住的。」

  張萱道:「那依你的意思是?」

  云心笑道:「姑娘忘了旁邊那間屋子?三年前表姑娘和表少爺才來,太太讓把這個跨院收拾出來,原就是預備著給他們的,只是表少爺抱去了二房,那屋子才讓丫頭們住了。」

  這一說,張萱就想起了:「可不是,這就好辦了,你和光哥兒一人一間,住著正好!」

  珠華卻有疑問:「那讓玉蘭和紅櫻住去哪?」

  「在你和光哥兒的屋裡住就是了,當初那間屋子空著才分了她們,現在既是光哥兒回來,自然該她們湊合了。」

  張萱一邊不在意地說著,一邊出門往旁邊走,她也沒敲門的打算,直接伸手就推。

  門沒栓,一推之下吱呀一聲開了,夕陽的一點餘暉鋪進去,裡面有人咳了兩聲,嗓音乾澀,帶著一點不耐道:「你和姑娘在隔壁折騰什麼呢?吱吱呀呀吵了這麼久,攪得人不得安寧。」

  張萱這暴脾氣,哪聽得了這個口聲,臉一轉,便向云心:「你去,把她給我拖出來,我竟不知道,這裡還藏了個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敢嫌棄主子吵鬧了她!」

  躺在床上的紅櫻嚇了一跳,忙翻身爬起,赤足踩在鞋上,兩手捏著前襟,道:「我不知是二姑娘,給姑娘賠罪了。」

  張萱冷笑:「有你這樣賠罪的?腰桿子挺得比我還直,真叫我長見識!」

  紅櫻愣了下,眉宇間劃過絲不情願,而後才慢慢跪在了地上。

  珠華打量了眼她,紅櫻比玉蘭的眉眼要周正不少,是個能算得上美麗的丫頭,只是她此刻看上去有點不正常的瘦弱,臉色也蒼白,似乎是個抱病的模樣。

  珠華便輕輕扯一把張萱,張萱也發現了,口氣緩了緩:「你這回是真病了?」

  紅櫻垂著眼道:「回二姑娘話,可能是夜裡吹了風,有點咳嗽,吃東西不大有胃口,不是什麼大病,養兩天就好了。」

  既是真病,張萱倒不至於還跟她計較了,就揮揮手:「罷了,你起來罷。」

  紅櫻默默站起來,珠華向張萱道:「二表姐,大夫明天來看大舅母嗎?要是來的話,請他順帶給紅櫻看一看罷。」

  張萱還未答話,紅櫻忙搶道:「不用!」

  珠華詫異地看她——紅櫻意識到了自己的急切,勉強笑道:「我歇了這幾天,已快好了,不用勞動大夫。」

  她既這麼說,珠華也懶得管她了,她多這句嘴本就不是心疼這個懶丫頭,是看她得的好像是感冒之類的毛病,兩邊住這麼近,怕被她傳染上來著。

  不過,紅櫻這個模樣,倒是不好讓她騰屋子了,她一個病人,並不好和人合住,更別提還指望她近身伺候主子了。

  張萱也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在原地站了一會,只好道:「看來這間屋子暫時還不能給光哥兒了,只能你姐弟兩個先合住幾天。」

  珠華心中一動:這跨院裡東邊明明還有兩間廂房,一直都掛著鎖,顯見是沒人住的,怎麼張萱主僕倆提都不提?

  怕露餡,儘管疑惑,珠華也不好問,應著聲跟著張萱出來了:「就跟著我住罷,光哥兒中午就是和我睡的午覺,我那床不小,能睡下的。」

  當下計議已定,張萱便吩咐云心:「玉蘭不中用,你帶兩個婆子去二房,把光哥兒那些衣裳用具拿過來。」

  紅櫻在隔壁房裡聽見,猶豫了片刻,出來道:「我跟云心姐姐一起去吧,也搭把手。」

  張萱以為她是才被訓了,這會兒想求個表現,便不管她,由她跟在云心後面去了。張萱自己則興致勃勃地同珠華商量起怎麼重新佈置屋子來,葉明光坐在一旁,眨巴著眼睛聽得也很入神,不過,能聽懂幾分就不知道了。

  **

  且說云心和紅櫻兩個往二房去辦差,張興志此時不在,馬氏先前同丈夫商議過,心裡有了底,便沒有過多阻攔,由著二人領著婆子進去了葉明光住的屋子。

  魏媽媽原在隔壁哄著張良勇玩,見她們過來,來意似乎不善,忙丟下張良勇走過來,紅櫻是和她一起在河內時的葉家舊人,她兩人自然更好說話,這時紅櫻便自告奮勇,上前問她要起葉明光的那些物件來。

  云心久已看不慣紅櫻成天裝病躲懶,見她出頭,樂得由她去了,見她說了幾句,勸服了魏媽媽後,方指揮著婆子們按照魏媽媽的指點搬運起來。

  葉明光畢竟年紀尚小,又是男孩子,積攢的日常用物並不太多,一會便收拾好了,紅櫻笑道:「姐姐,你身上事多,先回去忙吧,我同魏媽媽說兩句話就來。」

  云心懶得理她,隨意應了一聲便帶著人走了,這裡紅櫻見她遠去,忙對魏媽媽道:「云心那蹄子在,我先沒好問你,怎麼光哥兒在我們那裡,你卻沒跟過去?」

  魏媽媽臉色不太好看地把先前的事說了,紅櫻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才聽二姑娘和我們姑娘說話,似乎以後就把光哥兒養在那邊院裡,不送回來了,還惦記著想叫我騰屋子,你可快想想法子,光哥兒真在那邊住下了,於你有什麼好?」

  提到這個,魏媽媽倒是不在意:「你放心罷,便是我願意,二老爺二太太能捨得把一株搖錢樹放走?且輪不著我出頭,他們再不會讓的。」她說著打量了紅櫻一眼,忽然曖昧地笑了,低聲道,「我無非也就這樣了,倒是你,究竟打算怎麼樣?我早就跟你說了,別一天天的只是想著躲懶,難得你生了這張臉,難道將來就想配個小廝就完了?姑娘這麼點年紀,你是指望不上她的,你的終身終究要著落在這家裡,你先既說看上了三老爺,怎麼不曉得多往他那裡使使勁——」

  紅櫻心慌意亂,忙打斷了她:「媽媽別胡說,我那是無聊了,順口瞎扯幾句,哪還能當得真了。」她扯著帕子,「媽媽可千萬別往外露風,我不是那樣人。」

  魏媽媽笑道:「你和我還藏什麼?我同你又沒利害關係,還怕我會害了你不成?罷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罷,不過為著咱們是一根繩上的,我才多說兩句而已。」

  紅櫻胡亂應了兩聲,便道:「媽媽還是上點心,早些把光哥兒抱回來罷,我可不想真把屋子騰出來,我覺輕,不慣和別人住一個屋。」

  魏媽媽道:「我知道,二太太吩咐了,我明早就先去你們那看看,要是姑娘新鮮勁過去了,我當時就抱回來。」

  紅櫻這才放心,又說了兩句,告辭去了。

  魏媽媽立在門檻外,目送她遠去,神情陡然一變,轉換出滿面不屑來,往地上啐了一口:「丫頭命倒養出個小姐的身子來,還不慣和人住一屋,那是你的屋子麼,呸,真有臉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19 PM

第二十一章

  珠華做了噩夢。

  夢見被泰山壓頂。

  她用盡力氣地掙扎呀掙扎——

  眼睛陡然一睜,把自己給鬧醒了。

  往下一看,葉明光不知怎麼睡的,昨晚入睡前明明和她在一頭,現在卻到了另一頭,一條小粗腿橫過來,正正壓在她胸口上。

  這小胖子!

  珠華好氣又好笑,拎著他的腿丟去了一邊,側身往外爬了爬,掀開帳子看看外面天色,見天光已濛濛亮了,玉蘭正在窗下疊她自己的鋪蓋,聽見動靜轉回頭來。

  珠華向她露齒一笑:「早啊。」

  玉蘭有點發怔:「……姑娘早。」說著回過神,忙走過來,「姑娘這就起了?」

  珠華「嗯」一聲,墊著腳尖下了床——這古代千不好萬不好,有一樁好處,因為娛樂的極度匱乏,讓她不得不早早就上床,睡得早醒得也早,硬生生把她的起床拖延症給治好了。

  在玉蘭的幫助下梳洗罷,今天還多了一項任務,她該換藥了。

  一層層解開布條,脖間的還好,本傷得不重,額上的卻仍是有些駭人,珠華往鏡子裡望一眼,嘀咕:「不會消不了吧?」那她可虧大了,要早知道有這麼一張臉,她就算想死也不會往臉上添傷。

  玉蘭安慰她:「姑娘別擔心,這是大老爺請金陵城裡最好的大夫給配的藥膏,聽說有樣稀罕的藥材沒有,老爺還特意往魏國公府去借了,只要姑娘好好養著,一定會好的。」

  「希望如此。」珠華決定她還是相信中醫好了。

  她這裡換完藥,玉蘭正給她把新布條裹上,床那邊便傳來動靜,珠華忙催玉蘭:「我自己來,你去看看,小胖子好像醒了。」

  話音剛落,打帳子裡探出張胖臉來,葉明光的眼睛還眯縫著沒怎麼睡醒,但已然往這邊放射出委屈的光芒:「姐姐,誰是小胖子?」

  珠華才發覺自己不小心把心裡的外號給叫出來了,她哈地一笑,學他睏睏的小奶音道:「誰是?就是你呀!」

  葉明光胖坨坨的肉臉往下垮,眼角也垂下來了,一副要哭的樣子:「姐姐,我不胖,我這是壯。」

  珠華原不過順口逗他一句,被這一回,倒覺出有趣來了,而且不知是不是神奇的血緣關係在起作用,她看葉明光那一雙被肉擠得快只剩一條縫的眼睛居然看出可愛來了,起身過去,伸手揉起他的大胖臉:「給我看看,你這臉上貼了幾層金?你還會說壯,你見過壯的人長什麼樣?和你一樣嗎?」

  「魏媽媽索我這樣是有胡氣——」葉明光讓她揉得吐字都不清了,卻還努力在為自己的肉肉辯解。

  珠華停了手:「那你呢?你喜歡長成這樣嗎?」

  葉明光沉默了,眼睛望著她,慢慢浮出水光來,跟著搖了搖頭。

  「我,我不喜歡,」他說,「二舅舅那裡的姐姐們私下笑我,我聽到了,她們說我肥,說二舅舅養我,就像在養豬一樣。」

  「……!」怕帶壞小孩子,珠華硬生生把到嘴邊的一句髒話憋了回去,她又揉了葉明光一把——她其實不愛和人親近,但葉明光太小,沒有任何威脅性,幾乎可以把他當成一個小動物看,又這麼多肉,賣相雖差了點,手感卻是極佳,很容易就揉上癮。

  「別理那些人,個個又醜又壞,還不安好心。」珠華道,「你往後就在這裡住,姐姐養你,包管把你養成個小帥哥。」

  葉明光眨巴著眼:「小帥哥是什麼?」

  珠華已經很注意用詞了,沒想到還是冒出個超出時代的詞彙來,不過這不礙什麼,她很快就解釋道:「就是美男子,」她有意要逗葉明光,說著還摸了摸臉,「你看姐姐長這樣,你肯定也不會差,你聽姐姐的話,到年底姐姐就叫你換個模樣。」

  葉明光卻沒立刻露出歡喜的神情,反而有點遲疑:「那我是不是不能吃飽了?」

  珠華有點驚奇,她自己也有個弟弟——後媽生的,珠華和他打交道的時候不多,後媽有被害妄想症,基本不允許珠華靠近弟弟,但都住在一個家裡,不可能一點接觸都沒,就珠華的觀察,她那個弟弟在五歲的時候可遠沒有葉明光的機靈勁,要換她弟弟,被這麼一哄這會兒已然光顧著樂了,根本不會想到自己實際將面臨的是什麼遭遇。

  「你想好看,就要受一點罪呀。」鑑於葉明光似乎已經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珠華不拿虛的忽悠他了,試著直接和他講道理,「什麼都不做,那就什麼都不會有,好事情不會憑空掉到你的頭上,你明白嗎?」

  葉明光摳著自己圓圓的指頭:「明白,人不能坐享其成。」

  珠華這個驚喜,五歲的小朋友能冒成語不算稀奇,有可能是從大人話裡聽來的,但他不但會用,還用得很準確,這就難得了。她不由誇道:「光哥兒好聰明,就是這個意思,那你願意努力一下嗎?」

  葉明光的胖臉糾結著,糾結著,最終還是點了下頭——看來他雖然會拿「壯」來給自己解嘲,但對於自己的體型,他其實是有正確認知的。

  珠華很開心,她管葉明光本是出於義務,但這會真找著了一點帶孩子的成就感,又乖又受教的小孩子,很難不讓人喜歡啊。

  她就抱著這種愉快的心情候著葉明光起床穿衣,梳洗好了,預備著一道用早飯。

  玉蘭去了廚房,珠華在屋裡守著弟弟,葉明光昨日才來時還覺生疏,基本珠華到哪他到哪,不動也不鬧,現在待了天半有點熟悉起來,小孩子心性活潑,他坐一會就坐不住了,下了凳子走到門口去,往外張望,望一會扭頭:「姐姐,我想到院子裡看看。」

  珠華揮一揮手:「去吧,走路慢些,別摔著了。」

  葉明光脆脆地應了一聲,下台階跑去院子裡了。這個跨院很小,其實真心沒什麼好看的,也不好玩,但小孩子的世界與成人不一樣,葉明光挺有勁地跑了兩圈,撅著屁股趴在海棠樹下看了一回——不知是不是發現了螞蟻窩,然後又跑到了東邊的廂房門前。

  「姐姐,這裡為什麼鎖著呀?」

  在門口站著看顧他的珠華:「……」她也不知道好嗎?實話是不能說的,她只能隨口胡謅了一句,「因為裡面有寶貝。」

  「哦~」葉明光一邊拖長音應著,一邊整個趴到了門上,大腦袋左右晃動著,試圖從門縫裡窺視裡面是什麼寶貝。

  他正自得其樂著,玉蘭出現在了月洞門裡,手裡提著朱紅食盒,珠華一眼見到,笑道:「光哥兒別玩了,過來吃飯——」

  她的笑意凍住了,冷冷望著跟在玉蘭後面出現的魏媽媽,生出滿心不痛快,感覺一個早上的好心情都被破壞掉了。

  她揚起下巴:「你來幹什麼?」

  魏媽媽微彎了腰,陪笑道:「姑娘,我擔心光哥兒,不知他昨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所以來看看他。」

  葉明光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魏媽媽眼睛一亮,忙向他張開手:「哥兒,到媽媽這裡來。」

  葉明光遲疑地邁開步子,向她走去,魏媽媽臉上綻開滿意的笑容,她帶著這樣的笑容,眼看著葉明光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忽然——

  葉明光一轉方向,掉頭跑向正屋,挨到珠華身邊,抱緊珠華垂在身側的右手臂,垂了頭不說話了。

  他雖然不吭聲,但這個表態卻很明確了,珠華抽出手來把他攬住,向魏媽媽冷笑一聲:「不勞媽媽費心,我弟弟在這裡吃得好,睡得香,且不用挨表哥表弟的打,媽媽放心回去照管你的寶貝表少爺罷。」

  魏媽媽撐著笑,一邊往前走來:「姑娘誤會我了,我知道姑娘生氣我昨日的話,可光哥兒確實搶了勇哥兒的東西,我先說出來,替光哥兒認了錯,主子們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不然,我要胡亂偏著光哥兒,勇哥兒也長了嘴,他鬧著不依,把真相說出來,光哥兒的錯豈不是翻了倍?」

  「你這話昨天怎麼不說?」珠華斜眼看她——因為身高差問題,這個動作有點困難,不過珠華硬是堅持了,不然不足以表達她對於這婦人顛倒黑白的鄙視。「想了一夜才想出來的吧?你可真是機智,為著推卸責任,一會兒是光哥兒錯了,一會兒是勇哥兒鬧,把責任都推到孩子身上——可惜你再推也沒用,始作俑者就是你,要不是你一碗水端不平,虧待光哥兒在前,何至於有昨天那場事!」

  魏媽媽道:「姑娘想多了,我真沒有姑娘說的那些意思,當時兩碗蛋羹上來,我只是隨手一分——」

  「你站住!」

  魏媽媽是一邊說一邊往前走的,已經走到了階下,眼看著要上來,珠華伸手一指,厲聲打斷她:「不許再過來,不許進我的屋!」

  她突然發作,魏媽媽微驚,腳步停頓了下,到底心裡看輕珠華如今是個孤女,沒爹沒娘,便繼續又往前走。

  珠華面無表情地抿了唇,拉著葉明光轉頭進屋,鬆開他,往桌上拿了兩個茶盞,重新走到門前,用力狠狠擲出。

  啪!

  甜白瓷碎裂在魏媽媽腳尖前,珠華舉著剩下的一個,逼視住嚇得跳起來後愕然望過來的魏媽媽,道:「我這一個再砸的話,瞄準的就是你的腦袋了——你不信,只管繼續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再往前一步試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23 PM

第二十二章

  瓷器碎裂的聲響招來了隔壁的張萱,她剛服侍完母親吃藥,聽到動靜,端著個空藥碗就忙忙地跑來了:「怎麼了?誰失手砸破東西了?」

  「不是失手。」珠華揚聲回應,「魏媽媽一早跑來,說看望光哥兒,我不愛看她裝模作樣,攆她走,她不聽我的話,不但不走,還要進來,我生氣就砸了她——二表姐,為什麼她想進我的屋就可以進?我不喜歡她來不行嗎?」

  「怎麼不行!」張萱立刻道:「你是做主子的,愛使喚哪個下人就使喚哪個,不愛就不理會,全憑你的心意,管是多大臉的下人也沒有和主子叫板的理。」

  說著就看魏媽媽:「就你昨天做的那事,今天還好意思過來?光哥兒不稀罕你看,你離他遠些,他只怕還活得快活些——還站著幹什麼,等我叫人來請你?」

  魏媽媽不把年幼的舊主放在眼裡,卻不敢對張萱如何,加之受了這接二連三的排揎,她面皮再厚也著實不大撐得住了,勉強扯了嘴角:「姑娘消消氣,我明天再來看光哥兒罷。」

  珠華道:「我同你說得清清楚楚,你既然以前不愛管光哥兒,那以後也不用你管,光哥兒和你再沒有一點關係,他用不著你看,你也沒權利看他。今天我是一時沒找著趁手的東西,才拿茶杯砸你,你明天來,等著你的就是磚頭了,你不怕只管來,我倒想看看,你的腦袋與磚孰硬!」

  「噗!」

  是張萱被逗樂了,她快步過去,伸手把珠華手裡的茶盞奪下來:「還孰硬,哈哈,你跟個下人認真生什麼氣,想教訓她,叫人敲她幾板子就是了,哪用得著你動手——給我看看,手沒劃傷吧?」

  珠華乖乖伸手。

  魏媽媽這下是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低了頭,使袖子把臉一捂,碎步快走了出去。

  且說她這麼灰溜溜地回去,馬氏知曉,自然免不了把她一通教訓,又令她隔日再去,魏媽媽無奈又委屈:「二太太,不是奴不用心,可二姑娘出了面,奴實在是沒辦法。」

  張萱的脾氣就是一個放大版的珠華,兩個一般的烈性子,所以以前一直不大對付,卻不知怎地,珠華傷了一遭,竟和張萱好起來了,讓張萱幾次三番地替她出頭。張萱是張推官的嫡出姑娘,魏媽媽糊弄糊弄珠華罷了,哪敢去她面前多話,而兩人又住得近,一點動靜隔牆相聞,想繞過張萱都沒法繞,竟是無從下手了。

  馬氏不悅地掃她一眼,客觀條件如此,縱使不甘,也不能逼她去做無用功了。好在張推官打今日起已經恢復了當值,絕早就走了,馬氏怕大伯,對侄女卻沒那麼大顧忌,便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看看,你是去探望光哥兒的,結果連句話都沒和他搭上,算什麼事?明天我纏住那兩個丫頭,你好好哄一哄光哥兒,把他哄好了,抱他回來自然就容易了,珠丫頭樂不樂意,又有多大關係。」

  魏媽媽諾諾應了。

  **

  張萱震嚇住了魏媽媽就走了,珠華轉回頭去安慰葉明光,怕他被自己的發飆給嚇著,結果葉明光小眼睛亮亮的:「姐姐,你好厲害。」

  珠華放下心來,謙虛地笑了笑:「一般般啦。」這具身體還是太小了,不然她剛才就直接上手把魏媽媽往外推了,何至於還要找個武器。

  葉明光仰著腦袋:「姐姐,我以後真的都和你一起住呀?你不會又攆我走吧?」

  珠華有點呆:「又?」

  葉明光道:「姐姐忘啦,以前有一次,魏媽媽待我不好,我生氣了來找姐姐,想和姐姐在一起,但姐姐留我兩天後就煩我了,不願意看見我,把我送回二舅舅那裡去了。」

  珠華:「……」

  她下意識在心裡要責怪原主,但想一想又怪不起來,她那點年紀,指望她有耐心帶孩子未免要求太苛,而光哥兒這一身肉看著也不像個受虐待的樣子,受閱歷見識所限,原主沒放在心上是難免之事。

  「不會了,以後你就在這裡,只要你不願意,誰都不能帶走你。」珠華蹲下來,和他保證,又道,「姐姐以前年紀小,沒能力照管你才送你回去的,你不要怪姐姐呀。」

  ——原主儘管彆扭,其實還是心疼弟弟的,否則以她那個熊孩子的性子,何至於給表姐乾佔便宜?

  葉明光眯著眼睛笑了:「嗯,我不怪,二舅母和魏媽媽都說姐姐不喜歡我,不要我,我都沒信。」

  珠華的眼睛也眯起來了——她現在希望魏媽媽明天最好能過來了,她非給她砸個窟窿不可!

  玉蘭在旁站了半晌,這時終於找到個插話的時機,忙道:「姑娘,先吃飯吧,涼了就不好了。」

  「哦,對!」

  珠華回神,領著葉明光到桌前坐定,玉蘭一邊從食盒裡往外拿東西,一邊卻有點忐忑,低聲道:「姑娘,剛才是我反應慢了,沒眼色——」

  珠華愣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應該是她沒及時站出來幫忙,不在意地道:「沒什麼。」

  玉蘭木是木了點,可幹活是一把好手,比隔壁那個現在多半還高臥著的懶丫頭好多了,至於性格上的不足,珠華不打算責備,人無完人嘛,她對玉蘭還挺滿意的。

  想到紅櫻她便想起一事:「你的飯取來了沒?」

  玉蘭不解何意,搖頭:「沒有。今天添了表少爺,一趟拿不了。」

  珠華道:「那你等會再去拿你那份時,就拿你自己的,不必再幫紅櫻帶了,我昨日看她雖有些不大舒服,卻是能走能跑,我已經不和她計較,都不要她服侍了,她給自己拿個飯也不能拿?」

  「我,」玉蘭微有遲疑,「我怕她要不高興。」

  「我還不高興呢。」珠華嗤笑一聲,「你聽我的就是,她要有話,叫她來和我當面說。」

  如張萱先前所說,紅櫻是從河內跟過來的老人了,看在這個資歷的份上,珠華可以寬容她一點,對她的偷懶睜一眼閉一眼,可凡事該有個底線,不想伺候主子就算了,自己的吃穿都懶得動彈,要欺壓指使一道工作的同事,不管紅櫻以前過這種好日子過了多久,反正打今天起,結束了。

  玉蘭微微笑了笑:「好,我聽姑娘的。」

  於是開始吃飯,葉明光的傷口小,用不著怎麼忌口,他的早飯數量和張萱昨天在這裡吃得差不多,但份量是兩倍,他開始吃得很歡,後來想起什麼似的,緩了下來,再後來,更緩,直到慢慢把勺子放下。

  珠華早就吃好了,正看著他吃,見他碗裡的粥明明還剩了小半,碟子裡的油餅沒有吃完,他看上去也不像吃飽了的滿足樣子,不由道:「怎麼了?不好吃?」

  「我要少吃一點。」葉明光嚥著口水,努力不去看桌上剩下的吃食,「我答應了姐姐的。」

  珠華簡直想把他抱到懷裡揉一揉,看看他的塊頭,咳,放棄了,笑眯眯地和他講:「早飯不用省,不但不用省,多吃一點都可以。我們剛開始減肉,慢慢來,你就晚上少吃一點就好。」

  「真噠?!」葉明光的眼睛裡放射出驚喜的光芒。

  珠華點頭,學他的聲調:「真噠真噠。」

  葉明光開心死了,像憑空撿到一筆橫財,馬上重新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起來。

  珠華看得心下滿意:她本來對於教養葉明光是有一點懸著心的,因為畢竟她也沒養小孩子的經驗,難免忐忑,恐怕養不好他。不過這一天多功夫處下來,她的信心充足多了。

  同時在心底哼哼,明天不管是魏媽媽獨個來,還是她拉著二房夫妻來撐腰——哪怕她把張老太爺都請來,她也不可能把明光還回去。

  **

  珠華白備戰了,隔天早上,別說二房兩口子了,連魏媽媽都沒來。

  因為天光剛亮,李全就去敲二房的門了。

  張興志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吵醒了很不開心,怒道:「哪個王八蛋在外面吵吵,這才什麼時辰,叫魂呢?!」

  進來傳話的丫頭春草惶惶然地道:「是李管家,他問老爺的行李收拾好了沒,在車馬行租的馬車已經來等著了,請老爺快著些,別誤了去碼頭上船的時辰。」

  張興志迷糊著道;「什麼車什麼船,亂七八糟的,李全敢是吃錯藥了,叫那老小子滾,老爺要睡覺,沒空理他。」

  睡在床外側的馬氏卻是差不多清醒了,一下擁被坐起:「讓老爺上哪去?你問清楚了沒?」

  春草道:「送二娘子回應城啊——李管家說,前天大老爺就在正堂說過了,老爺肯定知道這事的。」

  ……

  張興志慢了好幾拍地消化完了這句話,終於也醒神了,仰躺著,眼睛瞬間大睜瞪成了銅鈴:「什麼?真要回老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30 PM

第二十三章

  事情來得太措手不及,二房就沒想過張巧綢真回老家的可能性,什麼東西都沒收拾,這下兩口子再也躺不住了,匆匆起床忙亂穿衣。

  馬氏一邊梳頭一邊忍不住抱怨:「你說你,前天怎麼和我說的——巧綢不會真走,老太太一定會想法反悔,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張興志作為利益相關的當事人,心情比她煩躁上十倍不只,粗聲道:「你問我,我問誰!那老娘們以前什麼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仗著咱爹愛她年輕,一點不如意都能鬧得翻過來,我怎麼知道她這回哪根筋不對了!」

  馬氏道:「那現在怎麼辦?你去還是不去?」

  這時候的出行可不像詩裡說的那麼愜意,什麼野梅參差發,旅榜逍遙歸的,一去上千里,除了衣還能事先自備齊全之外,食住行樣樣得受限,張家又非豪門,能帶上上百號豪奴靠人力彌補上這不便。

  總之,張興志此刻的心情,簡直恨不得一頭倒回床上去假裝重病在身——到底又不敢,他要昨天裝還勉強說得過去,這車都等在門口了,他忽然說病得起不來床,未免也太蔑視張推官的智商。

  眉頭鎖得快擠到了一起,他跺跺腳:「罷了,你先把我行李收拾著,我去爹那裡看看!」

  一出門,李全等到門口,躬身笑道:「二老爺,可以上路了?」

  張興志呸啐了他一口:「上你娘的上,你給我說說,這裡面到底什麼情況,巧綢怎麼就真要回老家了?」

  他一路問一路疾步走,李全跟了幾步就看出他是往正院方向去的,笑道:「什麼情況,二老爺不比小的清楚?前天您可是在正堂待著的,當時都說好了——二老爺,我剛從老太爺那過來,二娘子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著二老爺了。」

  得到這個情報,張興志的心更是不住地往下沉,悶頭直往前走,及至到了正院,果見裡面一大早上人聲鼎沸,丫頭婆子們抱著一個又一個的大包裹往外走,張老太爺兩口子站在台階上,張巧綢穿著簇新的一身衣裳,擠在張老太太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場面一看上去就是生離死別。

  張興志快走到跟前,急問道:「爹,真要送巧綢走啊?」

  張老太爺正在旁安慰著小女兒,被他這一問,方才發現他來了,嘆了口氣,道:「這不都說定了?不走不行啊。」

  張興志不死心地道:「就不能再去找大哥說說?」

  雖說張巧綢不走張推官很可能丟官,但畢竟丟官是個未知數,而他要跟著一道去受罪卻是眼跟前的事,兩者相比,張興志果斷地選擇了先顧眼前再說。

  張老太爺只是嘆氣,張老太太倒瞄了他一眼,忽然道:「要麼你去和老大說說?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是不中用了,你和老大一個娘生的親兄弟,說不準他倒能聽你的。你要能說服了老大,我們娘倆後半輩子都感激你。」

  張興志想都沒想,立刻搖頭道:「爹說都不管用了,我哪行,大哥不揍我就不錯了。」

  開玩笑,他又不傻,收點好處給敲敲邊鼓還成,可張推官的態度都擺得那麼明確了,他還要再當面和長兄對著幹,那可得不償失。一個後娘生的不值錢丫頭,和他又沒多少感情,他圖什麼給她強出頭?這便宜妹妹心還毒,這麼點年紀,嫉妒親戚長得好,就敢給人亂下藥。張興志捫心自問,他雖然對外甥和外甥女也沒懷多大好意,可也沒張巧綢這麼心黑,他只求財,可沒打算過害命哪。

  張老太太的臉色冷淡下來,就要刺他兩句,話到嘴邊想起來,巧綢要指著他一路護送,這會兒得罪了他,路上他隨便給巧綢添點堵,巧綢沒人護著,那是吃不完的虧。只得忍下來不再提,轉道:「老二,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沒?可別誤了時辰。」

  「……」

  張興志心堵得不得了,什麼話也不想說了,喪氣地轉回頭。

  回到自家屋宅,馬氏一見他的臉色就明白了,到底還是不死心,追問了一句:「怎麼樣?」

  「你說怎麼樣!」張興志往外噴火,「別廢他娘的話了,快給老子收拾東西!」

  馬氏同他夫妻多年,單就脾氣而言,張興志不是個暴躁的人,所以一般馬氏也不會從他那裡得著這麼大沒臉,當著丫頭婆子的面,這下氣的,一瞥張興志的神氣,感覺他要在爆炸邊緣了,不敢當即噴回去,只得選擇把受的氣往下傳達:「都發什麼愣,還不快緊著收拾,一個個死木頭樣,不知道養著你們白吃飯幹什麼!」

  下人們忙亂起來,什麼衣裳物件,不管有用沒用拿到手裡就包起來,個個顯得自己很忙的樣子。

  動靜太大,把睡在廂房裡的張氏三兄妹都吵醒了,張良翰和張芬過來知道怎麼回事後都十分驚訝,他們也以為張巧綢肯定是走不了的,馬氏太忙,沒空解釋,只叫他們不要添亂,兩人畢竟年紀大些,看情形如此也就聽話回房了。張良勇才六歲,卻沒這個眼力勁,被吵醒了十分不自在,拉著嗓子就嚎起來。

  馬氏心情本就不美,這算找著個現成的撒氣的了,大步走進房,逮著張良勇就是一巴掌:「你娘還沒死呢,號什麼喪!」

  睡在床外側的秋芳下意識要攔——她是張良勇的生母,張興志某次酒醉後把她收用了,馬氏氣了個死,當即就要把她賣了,張興志雖然醉酒,那也是對這丫頭有兩分意思才睡了她,便硬扛著保下了她。

  馬氏當時讓了步,心裡這份不痛快卻是不可能消散的,張興志娶她的時候張家還未發達,兩家算得門當戶對,都是尋常市井人家,哪有什麼妾室姨娘的說法。及到後來張家勢起,馬氏的想法卻還是老想法,沒想過張興志有納妾的一天,她對張興志的最大容忍就是自己看不住的話,他出去打個野食也罷了,可在家裡明公正道養個小的,這叫她如何能忍?

  因此秋芳雖然留下了沒賣,馬氏卻也萬不肯喝她的茶令她正名,仍舊把她當個丫頭使,而且還把她使喚得滴溜溜團團轉,白日裡幾乎就沒叫她閒著的時候,凡髒累的活都使她去幹。關於這一點,張興志就不管了,他又不是對秋芳動了真感情,犯不著為她和老婆沒完沒了地鬧,髮妻美妾都在,家裡又能消停下來,對他來說就行了,至於秋芳怎麼受罪,那是受在秋芳身上,他又不疼不癢,至多她哭訴的時候說兩句好話哄哄罷了。

  正是因這麼個情況,張良勇才多半由魏媽媽帶著,魏媽媽能發揮出自己的功效,其實算是鑽了秋芳的空子。而在馬氏來說呢,她雖然看不慣張良勇在魏媽媽手裡享福,但與讓他生母帶著,跟生母一日日培養出感情;或者再單獨撥一個人帶他,浪費二房本就不多的下人,三者相比,那還不如由魏媽媽順帶著一道照料算了。

  ——不過到魏媽媽那裡,順帶著照顧的慢慢地變成了正經小主人葉明光,這其中各有利益,各有盤算,可謂盡顯人心之複雜,非三言兩語能敘。

  且說當下,秋芳一攔,馬氏順勢第二個巴掌就扇到她臉上:「我教訓兒子,有你這小娼婦什麼事,要你插手!」

  秋芳挨了打不敢吭聲,張良勇吃這一嚇,哭聲卻是一下嘹喨起來,扯著嗓子大嚎。

  馬氏被吵得受不了,生氣地揚手拍他兩下,威脅道:「閉嘴,再哭我拿板子打你了!」

  受了驚的小孩子哪有道理可講,張良勇耳朵裡都是自己的哭聲,根本沒聽清她的話,一心一意哭自己的,嗓門一點不減,馬氏氣得又拍秋芳:「你是死人哪,就不知道哄哄你生的小賤種!」

  秋芳先挨了打才沒動作的,誰知又得了不是,不敢跟主母分辯,只得依令側身去哄兒子:「勇兒乖,不哭了,不哭哦——」

  卻是全然無效,張良勇閉著眼睛只是嚎,秋芳怕惹馬氏不快,娘倆再遭殃,急了去捂他的嘴,張良勇不吃這套,活魚一般邊嚎邊掙扎,把臉都掙紅了,嗓子還哭出了個劈叉音。

  馬氏也有點急了,她怕把張興志給招來,張興志平時給她面子,是不大理論她怎麼管教庶子的,可這會兒情形不同,張興志要是被吵毛了再過來訓她,當著秋芳這小賤蹄子的面,她哪裡丟得起這個人?

  忙亂中想起魏媽媽來,忙揚聲叫道:「魏氏,魏氏呢?死哪裡去了,還不快過來!」

  魏媽媽其實早已守在門口了——她是被哭聲引來的,只是看馬氏發威,不敢進來,怕跟著吃掛落。這時聽見馬氏傳喚,忙應聲道:「太太,我來了。」

  就走進去到床邊,越過秋芳把張良勇抱出來哄勸。

  張良勇三歲多的時候開始由魏媽媽帶著,這個年紀正是開始記事的年紀,因此他雖知道秋芳才是生母,也認她,但情感上更多地卻是依賴魏媽媽,這會受了委屈,也是魏媽媽的安撫更有效。

  眼看著張良勇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馬氏心裡暗暗鬆了口氣,張興志那邊還有許多事體要處理,她沒空也不想再在這裡跟小賤人生氣了,囑咐了魏媽媽一句:「好好帶著他,別叫他再添亂了。」

  便匆匆走了出去。

  「勇哥兒乖,媽媽在呢,不怕哦……」見馬氏出去,魏媽媽坐到床邊,摟著張良勇繼續柔聲細語地哄著,說一會話還唱一會小調。

  秋芳坐在床頭,幽幽地看著魏媽媽。

  她在二房度日如年,煎熬裡唯一的希望是她畢竟生了個兒子,等有一天兒子長大了,成人出息了,就能給她個依靠。可誰知道,兒子卻一天比一天更親近魏媽媽——哪怕兒子親近馬氏她都可以認,法理上馬氏是嫡母,秋芳無力也不妄想能改變這一點,可魏媽媽算什麼東西?

  一個外人家的奶娘,同她一樣的下人,憑什麼把她的兒子奪了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37 PM

第二十四章

  雜亂無章的收拾中,李全來催了幾遍,催得張興志煩躁得不得了,劈頭要罵,李全面上賠罪說好話,心裡並不怕他,仍是一直催促,張興志無法,只得轉而再去催下人們,下人們被催得逃荒一樣,根本核對商量不及該帶哪些東西,胡亂著往車上搬,搬了一堆算完事。

  張興志啃著個包子趕到大門口的時候,要出行和送行的其他人都已經在了,以張巧綢為中心點的送別圈氣氛比先前還要沉重悲痛,不像送行,堪比出殯。

  這種情形下,負手站在一邊的張推官被對比得像個劊子手,站在他旁邊矮了一大截的珠華則像個小劊子手,這甥舅倆,一個腦門上貼著「冷血」,一個腦門上寫了「無情」。

  珠華的外貌更無害些,但她的表情彌補了形象的不足——因為張推官只是沒表情而已,她卻是笑嘻嘻的,眼睛彎彎,滿臉興味,只差摸出把瓜子來,幸災樂禍之意一覽無遺。

  珠華是故意的,就她來說,其實不覺得張巧綢被送到鄉下兩年是多嚴重的懲罰,也不為此波動多少情緒,但既然張巧綢表現得好像不是去鄉下,而是下地獄一樣,那她不配合一下,豈不白費了她一大早被亂糟糟的人聲吵醒,特地跑來送的這趟行?

  她的演技還不錯,因為張老太太餘光裡瞄見她,臉瞬間就僵了,沒空也不好說她,只能扭了臉,加倍可憐自己的女兒,摟著張巧綢哭道:「我苦命的巧巧啊……」

  張興志直著脖子,把最後一口包子噎下去,拍著心口道:「我的娘,噎死我了——巧綢還哭啥呀,這死催活催的把我催出來,倒又不走了?」

  張推官上前兩步:「這就走了。巧綢,上車罷。」

  張巧綢的哭聲停了片刻,從張老太太懷裡探頭,迷濛著紅腫的眼睛望向面前的宅院,要離開這錦繡叢的無邊恐懼剎那將她淹沒,她如溺水般,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響,人向後便倒,似乎真要抽過去了。

  張老太太嚇得不輕,死死抓住她胳膊扶住了她:「巧巧,巧巧,你怎麼了,你可別嚇娘啊!」

  珠華踮起腳尖圍觀——裝病?呃,好像不像,張巧綢要有這麼精湛的演技,當初就不會被她一眼識破嚇跑了。

  張巧綢整個癱在張老太太身上,臉色慘白,張老太太抱著她胡亂喚了好一會,才把她喚得有了回應,打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我、我不回老家……」

  「好好好,不回,不回!」張老太太沒口子地答應,轉頭就盯住張推官,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老大,我知道你心狠,我也不求你了,可是你看見了,巧巧都這樣了,你總該讓她緩兩天吧?緩兩天再走,這你總不會也不答應吧?」

  張老太爺被這突發事件弄得呆了片刻,反應過來後愁眉苦臉的,向張推官道:「老大,就讓巧巧先留兩天罷,這總不能病著叫她上路啊?大夫呢,快去請個大夫來。」

  張興志精神了——哈哈,他就說嘛,這後娘哪是個善茬,原來在這兒等著呢,說什麼緩兩天,這一賴下來,還能有走的時候?他不用跟著去吃風了,太好了。

  事關未來,張興志忙殷切地看向張推官,就等著他金口一開,吐出個「好」字來。

  珠華也看向張推官,等著看他如何處置。

  眾人矚目裡,張推官薄唇微動,欲待說話之際,忽地若有所覺,目光一凝,往隔壁宅院看去。

  隔壁大門處有人影晃了晃,須臾,轉出來,原是一名同張推官差不多歲數的中年男子,衣裳也和張推官穿的一樣,青袍公服,胸前繡展翅鷺鷥。

  張推官迎上去拱手:「趙大人。」

  這位趙大人既然能住在府衙官署,自然也是應天府的官員了,他現任通判一職,品級較張推官略高,張推官是從六品,他是正六品,不過要論實際職權,卻是拼不出個高下——因為雖然同為府衙佐貳官,但推官這個職位國朝定死了一府只設一人,在編制上可以向作為正印官的知府看齊;可通判不一樣,它是不定員的,視各府縣情形數目不等,就應天府而言,這是舊都,配置必須豪華些,於是足足設了五個。

  雖說各自劃分了管轄範圍,但實際日常中不可能真那麼井水不犯河水,總有矛盾衝突處,碰上政敵互相扯後腿也不鮮見,同一言而決的推官比起來,總是不那麼愜意了。

  趙通判打了個哈哈,熱情地迎上來:「張大人早啊!」

  ——他不是真跟張推官的關係有多好,純是因為先前縮在自家大門裡,偷看人家熱鬧看得正起勁來著,這一不留神被抓個正著,未免汗顏,只得故作個熱乎的樣子出來。

  既然已經被發現,再裝沒事人就太刻意了,再者,趙通判也實在好奇這到底鬧的哪一齣,看模樣是送行,可正常送行不過依依惜別而已,哪至於搞出這如喪考妣的場面來?

  他便直接問道:「張大人有家眷要遠行?」

  張推官當然發現了同僚眼中的八卦之光,這些日子以來,他承受最多的便是這種目光的洗禮。

  旁邊的張老太太已在呼喚丫頭,張羅著要把張巧綢弄回去了,張推官聽著響動疲倦又不耐,下了決心,道:「不怕大人見笑,是我治家無方,出了不肖之人,只得送回老家去,令其反省。」

  張推官沒說具體事宜,但響鼓不用重鎚敲,似趙通判這般官場上混的人,難道還需要一五一十和他扳扯清楚?聽話聽音,有這一句,就足夠趙通判明白前因後果了。

  他望向張巧綢的眼神中充滿了驚訝與稀奇,看一下又轉看珠華——他當然不認識珠華,但珠華身上的傷處是很好的身份標示,很容易可以猜出她就是苦主。

  他看一看珠華又轉回去看張巧綢,雖然兩個年紀小,也是女眷,張推官沒有細說的意思,他不好出言相問,為了滿足好奇心,只能自己這麼看著,目光來回倒騰了好幾遍。

  珠華很坦然,趙通判第一次看她的時候她還像模像樣地屈了屈膝,之後就挺直了背脊安靜站著。對於張推官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沒再試圖猶豫著和稀泥或倒退回去,她很滿意,因此也不打算發言。

  張巧綢的感受卻是大不一樣,她被這麼看著,感覺自己好似變成了地溝裡的老鼠,又好似別的什麼髒東西,不能見人,不該見人,卻被硬生生丟到大街上,扒衣剝皮,讓烈日照著,萬人指著,那種心臟都要痙攣的羞辱感從頭到腳將她密密裹著,讓她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這一輩子都再也不要出來。

  這一刻,張巧綢才終於明白她到底幹了什麼,以及她幹的事對她會有什麼影響——在張家有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罩著,別人知道了她的所為也沒人敢當面說她什麼,張老太太還一個勁安慰她,一定會保住她,只要她肯給哥哥瞞著,扛這一時冤屈,以後她想要什麼都可以,萬事都會順著她。這些源源不斷的話語給了她很大的錯覺,開始知道珠華死掉後的那些害怕慢慢不見了,也不以為自己做的事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還有一種她為了哥哥真的受了委屈的感覺——

  可在此時,面對著一個陌生人那種看殺人兇手似的目光——他的目光沒有任何問題,他就是在看一個這麼小年紀就敢於殺害親人的兇手,但正是這種正常令張巧綢受不了,說起來有點白蓮花,但在張巧綢來說,她還真是頭一回認識到了自己原來是個這麼可怕的人。

  她接受不了。

  也承受不起。

  這種被迫把心肝挖出來示眾的感覺太恐怖了。

  ——這還只是一個人而已,要是她硬賴著留下來,別人都知道她是個這麼壞的人,都拿這種眼神看她,她還怎麼活下去?

  她先前也嚷嚷過幾次要沒臉見人了,可此時才真正地體會到,沒臉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她什麼也想不了了,她現在只有一個迫切的念頭:離開這裡,離開這裡,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藏起來!

  張巧綢的目光盯上了停在幾步之遙外的馬車,好似看見救命稻草,一把推開了張老太太,逃命一樣猛地向前奔走,連滾帶爬地上了馬車,死死抓住車簾,喊道:「走,快走!」

  這展開令眾人有點措手不及,還是張推官最先回過神,這結果正如他意,他也不管張巧綢怎麼突然又願意走了,馬上轉向張興志:「行了,別耽誤了,你們快走吧,路上謹慎些,一路平安。」

  「……」張興志有氣無力地哼了聲,老大不樂意地往後一輛馬車走去。

  張老太太險些被推了個跟頭,好容易站穩了忙向前奔,要去掀開車簾,著急地道:「巧巧,巧巧你怎麼了?」

  張巧綢哪肯露面,在裡面抓著車簾不放,嘴裡只是叫嚷:「我不要留在這裡,走,快走!」

  張老太太不死心,還要拉扯,張推官使個眼色,幾個運送包裹出來的丫頭婆子忙上前,一邊勸一邊把她扶開。

  晨風裡,車輪吱呀開始轉動,駛向碼頭方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43 PM

第二十五章

  熱愛八卦的人多半也熱愛分享,趙通判看完熱鬧,去到衙門裡,隨意翻過幾篇公文,自謂自己是幹了活的,便心安理得出了堂屋,往各處去串門。

  不到午間,這一整片府衙的各級官員們都知曉了張推官家的新事,且不管這些人如何感想,府衙的頭頭,汪知府也聽說了之後,即令人去請張推官過來。

  張推官本無根基,因此日常挺注意保持和領導的團結,他昨日就已來匯報過事情的最新進展,表示已經處理妥當,不過汪知府不放心,還要找他來確認一遍,他當然只能立刻來了。

  確認過後,汪知府大體放下心來——金陵總是他的治下,張推官又是他的手下,出了這等事,他面上多少跟著也有兩分無光,幸虧人救回來了,事情搶回在了可控範圍內,若不然,輿論持續發酵放飛下去,連他都得背上連帶責任。

  不過仍有一點不足:「那個懷有牽機的游商要是能抓到就更好了。」

  張推官道:「下官已經命人制了海捕文書貼往各處,想來早晚會有消息的。」

  他嘴上如此說,心裡卻是清清楚楚——永遠也不可能有消息,因為壓根就沒這麼個游商。

  他不可能把牽機的真實來源招認出來,那就只能編瞎話了,給汪知府說的是有回查案,發現有個游商模樣的人行跡不對,便下令追擊,那游商拔腿就跑,因為張推官當時身邊帶的人手不足,沒追上他,只撿到了他慌亂裡丟下的一包東西,裡面就有牽機。張推官當時不認識,但直覺不是什麼好東西,便先帶回家中收好,預備尋個大夫來看的,沒來得及,先叫起了歪心的妹妹給偷了,當毀容藥下給了外甥女,結果,惹出這一場大亂。

  汪知府對那游商不是很關注,線索太少,說也說不出個頭緒來。提了一句就轉而道:「興平,你這回可得吃一塹長一智,好好管一管家裡人啦,你公務上並無差錯,同僚們相與得也好,到頭來要是毀在家事上,叫人一本把你參下去,你說你冤不冤?」

  張推官忙道:「多謝府台良言,下官以後一定注意,好好約束家人。」

  汪知府點點頭,又問:「你那外甥女如今狀況如何了?」

  「好多了,已能行走自若,想來再養一段時間就可完全恢復了。」

  「這便好。」

  見汪知府再無別話,張推官識趣地告退了出去。

  **

  忙完一天公務,張推官這天難得心情輕鬆地回了家,吃過晚飯後被張萱纏磨上了,鬧著要把葉明光以後就留在東院裡養著。

  張萱是代表珠華出的面,她本打算把珠華明光一起拉過來的,誰知珠華那個小彆扭鬼,高冷地表示她的弟弟她養,不勞煩張推官費神,所以也用不著來求他。張萱自認自己在珠華那裡是長姐,妹妹不懂事,只好她來給出頭了。

  ——其實她要知道珠華不來的真實原因,別說給她出頭了,估計得揍她一頓。

  因為在珠華而言,雖然張推官是她現在能接觸到的最有權勢的人沒錯,可她一點也沒想著要巴結他,討好他,在他這裡多刷些存在感什麼的,因為在這個「最有權勢」的定語之前,還有個更重要的定語:張推官他不是個好人!

  這等不是好人的長輩,依附他住著已經是迫於無奈,雙方維持個君子之道得了,珠華可以不給他找麻煩,但絕不樂意再主動親近他,張萱以為她是彆扭,珠華性格裡也確有彆扭的一面,但她做這個決定的時候還真不是出於性格裡的缺陷,而是有嚴謹客觀的考量的。

  你想,一個有權勢的壞人,他不來害你就不錯了,你不離他遠一點,還想從他身上撈好處,你是生怕他不把你賣了還叫你替他數錢嗎?

  所以,珠華非但自己不會主動親近張推官,她甚至也不想葉明光來親近,他那點年紀,還是張白紙,更不能跟壞長輩走得太近了,要被帶歪了可划不來。

  淡如水最好。

  按下珠華心機不表,且說此刻張推官聽了不置可否——呃,某方面來說,他和珠華達成了同步,因為在他心裡,這個外甥女也不是個善茬。

  他對珠華有愧疚有心疼,可同時也對她頭疼,尤其她遭了回難,性情裡多了陰晴不定的一面,就更難捉摸了。張家又太理虧,張推官下不了手去管教她,只能睜一眼閉一眼由著她去。

  提到葉明光養育這事,葉明光終究姓葉,張推官不是不願意讓珠華養,但他怕珠華這時候氣頭上一門心思要養弟弟,過幾天新鮮勁沒了,就厭了不樂意了,葉明光年紀雖小,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他被親人這麼踢來踢去的,心裡如何好受?

  而且,即便珠華能夠堅持,張推官也對她的性情有顧慮,葉明光雖在二房受了些虧待,可他長得並不錯,小小年紀,是非分得清楚,也說得出來,聰慧且先不提,這份心性底子就算難得了。張推官擔心他到珠華手裡,長日跟珠華一處,反叫珠華帶歪了,把這份正大的心性丟了,也學得陰晴不定起來。

  雖然心裡更多的是不讚同,但張推官到底沒有一口把回絕死了,只道:「珠兒既然喜歡弟弟,那就讓光哥兒再多住幾天罷,別的,且往後看著再說。」

  張萱再要糾纏,張推官就不肯退步了,張萱無法,只得鎩羽而歸。

  **

  至隔天一早,張推官正要出門時,收到了李全遞進來的一封帖子。

  送帖子來的是汪知府家的下人,但並不是送與他的,而是送給鐘氏。

  張推官拿著帖子匆匆回轉,鐘氏是塾師之女,自小耳濡目染,識得些字,一些日常書信的閱讀並無問題。她倚在床頭,拆開看後,遞回給了張推官,示意他自閱。

  張推官迅速掃過那幾行字,原是汪太太五日後要帶著女兒往棲霞寺去燒香還願,聽說鐘氏犯了春疾,拖了好些天未能痊癒,便邀她一道同去,拜一拜佛,去去晦氣。帖子末尾點了一句,若去的話,不妨也帶上小輩們,大家一處好說笑熱鬧。

  張推官與妻子對視一眼——彼此心明,這所謂「小輩們」,事實上指的就是珠華,汪知府這是要讓家眷親自觀察一下珠華的狀態,以確保風波已定,水平如鏡。

  鐘氏略有猶豫:「我瞧珠華包紮得還是嚴實,可見傷處沒好,她能出門嗎?」

  張推官倒不擔心這點,道:「她傷是沒好,可精神頭已經養得足足的,昨兒一大早還跑到大門口去看熱鬧,我讓她回去都不肯,出趟門想來也沒什麼問題——我顧慮的是你,你身上覺著怎麼樣?別硬撐著,不然我還是去跟府台賠個罪,請汪太太到我們家裡來坐一坐罷了。」

  鐘氏搖頭:「這不好,我又不是什麼大病,就是總拖著,拖得人心裡都發燥了。汪太太說的也不錯,我去拜一拜菩薩,散散心,說不準倒好了。你去衙門罷,家裡的事就別操心了,我心裡有數——」

  正說到這裡,外面一聲尖叫,唬得鐘氏嚇了一跳:「什麼動靜?」

  「我去看看。」

  張推官說著出屋,叫聲是從隔壁小跨院裡傳來的,還在持續著,他循著聲音走到月洞門裡一看——嘴角剎時抽了一下。

  只見院子裡,他那個外甥女不知從哪尋摸著一根棍子,正威風凜凜地攆著魏媽媽,攆上了就是一棍——她還有策略,避己之短,專打人腿腳,不往上招呼;魏媽媽不知是本身武力值太弱還是不敢跟小主人動手,居然全無還手之力,被攆得滿院子亂跑,嘰哇亂叫。

  跑了兩圈,站在一旁的馬氏才反應過來,叫著:「珠丫頭怎麼打人,你可是瘋了?!」

  追上去要阻攔,原本也站著傻看的玉蘭忙也上去,要幫珠華,但她一看就是不慣幹這等事的,又略膽小,不敢真對馬氏動手,於是能起到的幫助很有限;縮在門框裡的葉明光見著,憋不住了,像一枚小砲彈一樣衝出來,撲在馬氏身上,抱著她的大腿不肯放,大喊:「不許欺負我姐姐!」

  馬氏猝不及防,下意識要踹,險險收住,反擠出個笑臉來:「光哥兒,沒人欺負你姐姐,來,快跟二舅母走。」

  乘著那邊打得起勁,她抱起——馬氏臉都掙紅了,抱不動葉明光,只得直接上手拉扯,悶頭拖著他往月洞門那邊走,走了不上三五步,眼前出現一襲青袍,阻住了她的去路。

  馬氏心頭一跳——家裡有資格穿官服的除了張推官還有誰?

  她硬著頭皮抬起頭來,果見張推官冷冷地注視著她:「你在做什麼?」

  馬氏心中叫苦不迭,張興志昨日走得太突然,她忙亂著收拾後續,把葉明光這事給忘了,到晚間時才想起來,今天一早便忙忙地來了,她來之前特地著人偷偷看了的,見著張推官離開東院才敢過來,哪知道他不知怎麼又居然折返了回來?

  她好一會才擠出句話來:「我、我來看看光哥兒。」

  「光哥兒在這裡很好。」

  張推官招一招手,葉明光忙掙脫了馬氏,跑過去挨著他站好。

  另一邊,珠華也終於發現了張推官的到來,她停了步,拿棍子拄著地,喘了兩口氣,笑嘻嘻地道:「舅舅,你還沒去衙門呀?遲到了扣你俸祿不?」

  張推官努力忍著——到底沒忍住,笑斥道:「你也太胡鬧了,哪家的小姐會拿棍子打人?」

  珠華斜一眼遠遠躲開她的魏媽媽:「舅舅,我可夠有涵養了,她那麼刻薄光哥兒,我都沒說什麼,只是不要她而已,按理講她就該被掃地出門了,可她仗著二舅母的勢,跑到二房裡賴著,我也沒上門去硬要攆她,她倒好,蹬鼻子上臉,還跑回來欺負我了,我憑什麼還要忍?再忍,我都成聖人了。」

  張推官道:「沒叫你忍,她有錯,你同我說,我叫人來罰她便是,何必你親自動手?」

  珠華順口道:「那我現和舅舅說,舅舅替我攆她走呀?」

  她是不打算凡事都靠著張推官,魏媽媽這等她有能力解決的事就更不打算了(雖然解決得不那麼好看),但現在張推官撞上了自己開了口,珠華順桿爬一爬,又是另當別論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49 PM

第二十六章

  張推官還未開口,魏媽媽先嚇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姑娘,姑娘,我錯了,別攆我走,我再也不敢了,我沒兒沒女的,無處可去,求姑娘給我留條活路。」

  珠華道:「少裝可憐,誰不給你留活路了?你在二舅舅那裡待著,我說什麼了嗎?你喜歡二表弟,我就讓你帶他去,皆大歡喜啊,你有什麼不足?」

  魏媽媽想不出話來答,只能不斷磕頭求饒,眼淚也下來了。

  她自己心裡再明白不過,二房留她是因為她身上牽著葉明光,哪是因為她帶張良勇帶得好,論本心她也願意安心帶著張良勇就罷了,不想到這裡討珠華的嫌惡,可馬氏不能容她啊,她要真的從此再也不能靠近葉明光,那馬氏分分鐘把她提腳賣了,張良勇一個庶出的小崽子,馬氏看他一百個不順眼,怎麼可能願意特地給他備個乳母。

  魏媽媽此刻才真心後悔起來,想當初,她看葉明光失父失母,唯一剩的姐姐年紀一般幼小,且不把他放在心上,她跟著這麼個點點大的小主人實在如浮萍一般,所以才被二房一籠絡,就沒禁住靠過去了,以為日後有了著落,盡心賣力,誰知不過三年時間,世道就變了呢?

  她失去了葉明光,才是真的變成了浮萍。

  珠華微有不適,扭臉走到旁邊去。她看魏媽媽一萬個討厭,但一個這麼討厭的人跪在她面前痛哭磕頭,她也並不能坦然受之,總覺得怪不舒服的。

  張推官道:「罷了,畢竟是光哥兒的乳母,打小養他起來的,攆出去須不好看,有那不明道理的人知道了,還當是你待下刻薄。這一回先略施薄懲罷,若再有下次,再另說。」

  他說著轉頭,這番動靜不小,早驚動了東院裡幾個丫頭也探出頭來看熱鬧,張推官隨便看準一個:「你去告訴李全一聲,把魏氏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那丫頭應一聲,忙忙跑了,珠華一句抗議含在嘴邊又吞回去了,瞄一眼張推官——她以為「薄懲」就是罰魏媽媽跪一跪之類的,哪知道張推官開口就是二十板子,實打實的肉刑還說得多麼寬容別人似的,做官的人,心眼可真壞呀。

  張推官身有公務,沒工夫再多說,只掃了馬氏一眼:「二弟妹,光哥兒是我同意留在這裡的,你有別的意思,來與我說便是,哪有直接來搶人的道理,我張家是土匪窩嗎?」

  馬氏訕笑:「這、大伯誤會了,我就是來看看光哥兒,一家人,說什麼搶不搶的。」

  她不敢與張推官槓上,但又到底不甘心,劍指了珠華,「大伯,不是我多話,你也該說一說珠丫頭,她哪還有一點敬重長輩的樣子?魏氏便不好,也不該當著我的面喊打喊殺,這不是安心下我的臉面?當初大嫂身子弱,禁不得孩子鬧,是我好心把光哥兒抱了過來,一養三年,把他從個肉團團養成如今這副健壯的模樣,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不指著珠丫頭怎麼感激我,可也不該恩將仇報吧?你看看光哥兒這身彪肉,我養他容易嗎?一粥一飯,一絲一縷,哪樣不要錢,好了,如今看他大了,跑來摘果子了,我竟是白費了那麼多精力和錢財,就是丟進水裡,我還總能聽個響呢,早知今日,我當日真是何苦來!」

  她說得動情動色,珠華卻是邊聽邊冷笑,她才不信馬氏在葉明光的教養上花過什麼心血呢,葉明光是自帶乳母來的,他的日常肯定是魏媽媽在照管——珠華給魏媽媽留了一點餘地便是為此,她認可養娃不容易,雖然魏媽媽養得不經心,但意外地葉明光長得還不錯,底子沒有歪,看在這點上,沒到死仇,不必下死手,只要魏媽媽老實縮著,不來煩她,那她可以容她喘息。但她要還不識相,還來尋死路,那就兩說了。

  至於馬氏說錢財云云,珠華就更不以為然了,馬氏怎麼可能花自己的錢養葉明光,肯定是張推官給補貼的,平時還時不時到原主這佔點便宜,這也叫替她養弟弟?做生意還差不多!珠華這是來的時間太短,還沒騰出手,也沒尋著合適的契機,等她搞明白二房都「借」走了哪些東西,哼。

  馬氏一邊說,珠華一邊心裡開啟吐槽模式,等她住了口,珠華當即便要反駁,誰知剛張嘴,先聽見光哥兒冒了一句:「我沒白吃你家的飯,我給了錢的。一年三百兩,肯定夠我吃的了。」

  ……哈?

  珠華生出狐疑來,聽小胖子的口氣,這錢不是張推官出的,倒好像是來自葉家?葉家有錢?

  她不由望向馬氏,馬氏的臉色變得十分精彩:「……你、誰跟你說的?」

  她都結巴了,可見其震驚。

  葉明光嗓門透亮地道:「我聽到的,你和二舅舅抱怨,說大舅舅小氣,我家明明給了一萬兩銀子,大舅舅養姐姐,扣著姐姐的那一半就罷了,憑什麼把我的也扣著,一年只肯給過來三百兩,怎麼設法把我的那五千兩都弄到手裡就好了,或是自己做生意,或是買鋪子出租,就寬綽多了。還說,大表哥眼看著大了,要說媳婦了,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噗!」

  珠華拄著棍子笑出來了,她當然不是有毛病,聽見被這麼算計還開心,純是因為小胖子不知是老實還是損,他不但學了馬氏的話,連馬氏說話時的口氣都一併學出來了,他那麼個小模樣,學中年婦女說話,搞笑得不行。

  馬氏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她的震驚指數直往上飈——因為她記得很清楚,這番話是她去年和張興志說的!在此之前也說過幾回類似的,但因為一直沒能如願從張推官那裡摳出更多的錢來,她慢慢也不得不死了心,去年那次是她最後一次抱怨,後來再沒說過。

  那時候葉明光才多大?四歲。

  她看他就像看個小貓小狗,不以為他有智商這回事,沒把他放在心上,說話也沒想著太過避著他,哪知他不但聽懂了,時隔起碼半年了,居然能完整地複述出意思,幾乎都沒差幾個字!

  因為這一震驚,她失去了第一時間抵賴的時機——其實抵賴也沒用,張推官又不傻,葉明光不是親耳確實聽到了,難道還能是自己想的這些話?

  升米恩,斗米仇。

  張推官腦中幾乎是條件反射似地彈出了這句話。

  跟著他就想,他昨晚的想法要推翻了,原因非常簡單——二房這樣的地方都沒把葉明光養歪,珠華又如何能養歪他?畢竟外甥女壞的只是脾氣,不是人品。

  馬氏終於緩過來了,她心理素質不錯,還能撐出笑容來:「你這孩子,肯定是聽岔了,錢不過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花的心力,養孩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珠華盯著她看,她目前為止沒花過一文錢,不知本地物價如何,但從馬氏的反應她確定了:三百兩應該是很豐厚的一筆錢。

  因為馬氏那麼能白話的人,居然一個字都沒有扯要買這買那養孩子很花錢其實並不夠花她也有往裡貼錢啦之類,她直接帶到「心力」上去了,這就證明,三百兩養一個葉明光一定是綽綽到非常有餘,以至於她完全沒辦法說不夠。

  也就是說,她先前的那個問號可以換成句號了:葉家,有錢。

  珠華的內心激動而崩潰——這麼重要的事,原主託夢時居然一個字都沒提過!

  當時時間太緊,珠華沒來得及問到這一茬,在家財上,她只能後來自己根據已知條件推斷了一下:首先,以原主年紀論,張推官的妹妹出嫁至少是在十年之前,那時張家家世更弱,張妹妹陪嫁應該有限,那麼從張妹妹這裡繼承遺產,應該是繼承不到啥的;其次,張妹妹嫁的葉安和是個挺不錯的潛力股,但悲劇的是,去的太早,歿於縣令任上,潛力壓根沒發揮出來,別說他從人設上看應該不是貪官,哪怕他是,剛起步的官場生涯也貪不到多少,而父母雙亡後原主不得不帶著弟弟寄居張家,可見法理上更親近的祖父那邊人丁凋零,可能根本無處可投奔——葉安和本人沒多少家產,他出身的葉家如此,也不像多興旺的樣子,那麼父系這裡的財產,也就十分堪憂了。

  綜上總總,珠華默認了自己沒錢的淒涼設定,一時便也沒有著急去摸清自家財產啥的——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還沒來得及,畢竟她從床上爬下來的天數還不超過一個巴掌。

  哦,她現在不要想那麼多了,把那些看似有理其實錯誤的腦補都拋開,她現在只有一個美妙的發現:葉家有錢。

  她其實是個有錢人。\(≧▽≦)/

  現在的問題就只在葉家到底多有錢,一萬兩不會是葉家的全部家產——假如是家產的話,她和葉明光肯定不是一人一半這種分法,古時各個朝代情形各有不同,但在重男輕女這一點上,一以貫之了上千年,極少有例外。

  從葉明光的形容上聽,更像是葉家給出來的撫養費,本來應該是她和明光一起的,因為他倆分開了,所以錢也跟著分開了,明光那份由張推官按年支付給二房。

  把這個年費用五千除一下的話,結果就更一目瞭然了:差不多可以撐到葉明光二十歲,正好到他成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4:55 PM

第二十七章

  珠華心裡砰砰砰地放起煙花,她很快尋了個切入點,問張推官:「舅舅,那我的五千兩花掉多少了呀?是不是還剩下四千一百兩——哦,四千兩左右,春天馬上就過去了。」

  葉家家產的問題她暫時不敢問,因為不知道「她」應該知道多少,掌握不住度,但這個問題就一點也不怕露餡了,原主那個小糊塗蛋,從她不停念叨張巧綢毀了她心愛的裙子卻隻字不提家產就可以看出,她也許知道自己的身家,但實際上對錢財並沒多大概念,更不可能想起算撫養費的賬,「她」不知道問一問很正常。

  ——唔,仔細回想一下,原主其實也透露了一點蛛絲馬跡,主要體現在她說張芬眼皮子淺,把些擺件當成寶那句,不過就這麼一點點線索,沒有前因後果的情況下,珠華是真的注意不到那麼多,要到此刻回想,才慢慢把這條邏輯線串了起來。

  張推官被問得眉頭抽動了下——因為這句在他聽來就是明明白白地在對他開嘲諷,他無奈地道:「你把舅舅想成什麼人了,養你一個小丫頭幾年還要問你收錢?你那五千兩你大舅母替你好好收著呢,等到你出嫁了,給你一起帶走。」

  打珠華睜眼見到張推官至今,這是看他最順眼的一回,立即笑道:「那謝謝舅舅啦。」

  嫁不嫁的她是完全沒考慮,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家有五千兩的小金庫了,心裡砰砰又放兩顆煙花。

  她沒有此刻就問張推官把錢要過來的打算——要過來幹啥用呀?就她目前的現狀,這錢擺在她手裡還真不如擺在張推官那裡安全,她安安心心地讓人養著就好。

  張推官倒微有詫異,他以為珠華接下來就該質問那怎麼二房養葉明光就要那麼多錢了,誰知她卻沒聲了,看上去還笑得甜蜜蜜的,真心高興的模樣。

  珠華是不知道他的心聲,不然得翻個白眼給他:當她傻呀?二房這樣的,不把錢給的足足的能樂意幫著養葉明光?

  在大房不便收容幼兒,只能由二房養育的前提下,珠華一點也不覺得多給錢有什麼問題,有些錢能省,有些錢不能省,這是幸虧錢給得足,不然葉明光在那邊還不知是什麼待遇呢。並且張推官選擇把錢按年度給,而不是一次性全給出去,已經是幫葉明光考慮過的結果,珠華當然能明白到這一點。

  且說張推官雖有疑問,但他的時間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便拋去一邊不想,小丫頭的心思捉摸不定,他也算是習慣了。

  他另向馬氏道:「你說的不錯,養孩子這般不易,往後便不辛苦你們了,從今天起,光哥兒就住在這裡,我來養他。」

  「……」

  珠華驚訝仰頭,她沒想到張推官會主動替她把事扛了過去。他要說的是由珠華養,那馬氏還能有個討價還價的餘地,可他說的是由他養,那意義就不一樣了,馬氏便是千萬個不情願,她能搶得過張推官?這就是一鎚定音了。

  馬氏聽到這一句,果然表現出來的就只剩一個傻眼:「啊?」

  其實張推官心裡非常惱火,他在葉明光的撫養費上經過了細心的計算,他知道弟弟是個什麼德行,所以不敢把錢一次全給他,怕他就此對葉明光不再上心,也怕他一下得了橫財出去惹禍;但又不敢少給,怕他不甘心,再去剋扣葉明光的用度,這麼再三思量,才定出了三百兩的額度,他時不時也會去看葉明光一眼,見他養得肥肥壯壯,就放了心,以為自己把他安排得不錯;偶爾他也聽到葉明光和勇哥兒鬧點矛盾,但兩個小公雞一樣的男孩子,養在一起難免要鬥一鬥,他便沒多留意,哪知勇哥兒只是一塊斑紋,真正的問題在二房這對夫妻上,他竟是管中窺豹了!

  如果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張興志,張推官已經直接上手抽他了,對著弟妹卻不好如何,也不便和她多話,只能壓著怒氣道:「就這樣罷,我會讓人去取光哥兒的東西。」

  珠華不知怎麼發展成這樣的,但顯然正合她意,歡樂助攻:「舅舅,表姐前兩天就讓人幫著都拿回來啦。」

  張推官微微意外,旋即道:「這便好,你好好帶著弟弟,舅舅去衙門了。」

  摸摸葉明光的頭,把他推過來,珠華上前牽住,兩個站一排,目送張推官匆匆離開。

  馬氏別管多不甘心,也不敢追上前堵住張推官要去衙門的路,鬧得這麼沒臉,雞飛蛋打一場空,她恨恨要走,被一直忽視著的魏媽媽白著臉喊:「二太太!」

  馬氏哪還可能理她,恍若未聞,很快出了月洞門,一路快走離開了。

  很快,李全找了兩個粗壯婆子來拖魏媽媽去受罰,小跨院裡很快又恢復了清晨的寧靜。

  珠華帶著弟弟悠閒地吃早飯,飯罷,鐘氏那邊來了人,請珠華過去。

  料著應該是她動手的事傳到鐘氏耳朵裡,估計要教育教育她了,珠華隨口應了,她不怕教育,站起來同那丫頭一道走進隔壁正房。

  她卻是多慮了,進了屋,鐘氏提也沒提剛才的事,只和她說了知府太太邀約的事,問她心意如何,可願同去。

  珠華很心動,她對燒香拜佛沒興趣,但對出門逛逛很有興趣,她打穿來一大半時間都困在床上,對外面的風物是兩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如今難得有這個機會,當然不想放過了。

  她很痛快地答應了:「好啊,我陪大舅母一道去。」還主動要加人,「能把光哥兒也帶著嗎?他天天在家也沒事。」

  鐘氏略有遲疑——這趟出去不是單純的遊樂,是有任務的,光哥兒年紀太小,小孩子不可控,出門在外,很難預料到他可能會出什麼狀況,她身上又不好,精力欠缺,實在不確定能照管住他。

  便婉拒了:「下回罷,下回單我們一家人帶他出去玩。」怕珠華多想,二來本也是要告訴她的,便把把其中深意說了,然後道:「珠兒,你明白了嗎?光哥兒跟著,實在有些不大方便。」

  珠華先不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靈活地轉了轉眼珠——難怪剛才張推官幫她幫得各種痛快,原是有用得著她的地方,怕惹毛了她,事情不諧啊。

  罷啦,人家的價錢出的不錯,她再拿架子反倒把自己弄得難看了,再者,即便張推官不對她示這個好,她往後畢竟要在張推官的羽翼下生活,瞎搗亂,壞了他的事對她也沒有什麼好處。

  便點點頭:「好,不過大舅母,你可得讓個人在家幫我看好光哥兒呀。」

  鐘氏笑道:「這是自然,你放心,你表姐不和我們同去,就讓她替你看著。」又安慰她,「到時我們去了,你不必緊張,只依禮行事就是了,汪太太是個和氣人,先前在徐老太太壽宴上見過你一回,很誇了你生得好,你記得嗎?她不會挑你不是的。」

  珠華含糊點頭:「記得的。」只見過她一回,那沒多大關係,好過關。

  正說著,張萱回來了,她先前不在,此時才在院裡聽丫頭們說了剛才發生的事,進來就鬧珠華:「好啊,不得了了,我們家出了個女李逵了!說,你的棍子是哪來的?」

  珠華怕癢,被她抱著咯吱了兩下就哈哈笑著扭成了一團,身上沒力氣,想躲躲不開,惡向膽邊生:「二表姐,你先回答我,你的《水滸》是哪裡看來的?」

  紅樓裡寶玉看個《西廂記》都是禁書,要偷偷藏在床頂上,《水滸》裡不提打打殺殺,單是潘金蓮同西門慶那不可說的故事就足夠它被遠遠剔除出閨秀們的閱讀書目了,珠華這一問,可謂用心險惡。

  張萱果然停手怔住,然後忽反應過來,加倍撓她癢癢:「果然能耐了,敢犯上了!我又要先問你,你從哪怎麼知道什麼水滸不水滸的?」

  珠華笑得要喘不過氣,努力掙著嗓子喊:「我看了!怎麼了?!」

  她又沒對古板爹娘管著她,她就是不守規矩,就是亂看禁書,怕什麼!

  她正滿心理直氣壯,不料張萱哈地一聲笑了:「你看什麼看,你認得幾個字,寫個自己的名字都缺筆少劃的,你看得懂書?我看看,你這臉胖得快趕上光哥兒了——恐怕是戲文上聽來的吧?」她說著,忽地又笑了,這回略懊惱,是笑自己的,「我給你繞進去了,我也說是戲文上看的得了,沒得心虛什麼,險叫你詐住了。」

  ……

  珠華僵住了不再掙扎,心裡失控地連著暴了兩句臥槽。

  第一個是因為原主居然是個文盲!

  後世的掃盲教育真做得太好,以至於她把慣性思維帶了過來,完全沒考慮到原主的年齡及其它問題,默認她就應該是識字的;第二個是因為幸好張萱不是文盲!

  她此刻才回味過來這時代的受教育程度,張萱雖然出身不錯,但她是女子,依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理論,她不識字的可能性可比識字的大多了。仍舊拿紅樓舉個例子,李紈她爹還是國子監祭酒呢,頂頂清貴頂頂有文氣的職位,約等於現代頂尖大學的校長,養個女兒照樣照著半文盲養——李紈識字,但珠華記得,她爹只讓她看列女傳、女四書(這什麼鬼,看名字就想跺一腳)等三四種書,這種程度的識字十分有限,且無一點意思,講真,還不如做個文盲呢。

  回到眼前,珠華看二表姐瞬間順眼了十倍不只——幸虧她識字啊,不然她怎麼解釋?向一個文盲問她的禁書是哪裡看來的?她就把腦子想到打結成麻花辮也給不出合理的解釋啊!尤其鐘氏還在場!

  這一刻,珠華剛得知自己是個小財主的喜悅都被沖淡了,因為她悲傷地發現:她雖然有錢,但是是個有錢的文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5:02 PM

第二十八章

  因為受衝擊過大,珠華卡頓的時間有點長,張萱以為把她嘲笑惱了,拽了拽她辮子:「生氣了?好啦,不說你了還不成?」

  但她是個天生好教導人的性子,到底憋不住又冒了兩句,「這會兒曉得臉上過不去了,當年家裡還有先生時,叫你跟著學,你怎麼不願意?天天和三妹妹比著賽地偷懶,到我大了不學了,爹看再請著先生也是白費,讓人走了。你這會呀,後悔也晚了。」

  鐘氏在旁先是含笑看著,見珠華忽然不動了,也以為她是生氣了,偏偏女兒的賠罪忒沒誠意,她擔心把珠華惹得更惱,再鬧起來,便打個圓場道:「萱兒,哪有你這樣沒完的,珠兒現在若是又想讀書了,你不正是個現成的先生?你們不要考科舉,不需學得多精深,有你教就夠了,識些常用字,以後當家理事,算個賬看個書信什麼,不用指著旁人,總是方便多了。」

  張萱馬上心動了:教乖乖的小表妹讀書,多好的差事啊!

  她眼睛往下瞄珠華,下巴卻揚起來,拖著長音道:「我要幫著娘理家務,哪裡有這個空閒,再說,就算我一頭熱,還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呢——」

  珠華馬上撲上前抱大腿——她新從弟弟那裡學的賣萌技巧,很不熟練,但非常時刻,只能豁出去用了:「二表姐,我願意我願意!」

  什麼都先放在一邊,找機會受教育最重要啊,「文盲」的設定怎麼能忍!

  張萱倒有些被她的熱情驚著:「當年叫你練個字都裝病,這會怎麼這麼大勁頭?」

  珠華毫不猶豫地道:「我那時候小,不懂事。」

  「你現在也不大好嗎?」

  張萱笑噴了,在她頭頂揉一把,不過並沒多想,在大多數家長的心情來說,學渣孩子忽然開竅了要學習了那是屬於要燒高香的事,高興都高興不過來,極少有人會煞風景地非得追問學渣的心路歷程——你到底為什麼忽然想學習了呀?答案明擺著的,孩子大了懂事了嘛!

  此事就這麼定下來,張萱本就好教人,如今尋著個正大光明的機會,為人師的熱情一點也不比珠華這個做學生的少,馬上就去翻出本自己舊時所學的啟蒙讀本《三字經》來,領著珠華回去小跨院,在堂屋裡端正坐下,先要考一考珠華的程度。

  「你先也學過的,來,背一背我聽,看你還記得多少,我再決定從哪教你。」

  珠華清了清嗓子,開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張萱正認真聽著,誰知只聽了四句就沒聲了,不由追道:「還有呢?」

  珠華臉略紅:「……還有不記得了。」

  怪她生太早,她念小學那會兒是不要學《三字經》的,也不怎麼講究課外讀物,她對這本古代啟蒙讀物的瞭解就僅限於前四句了,後面依稀也記得幾句,不過顛三倒四的,中間還不時得落下好大一段,硬擠出來也沒什麼光彩,不如老實承認不會得了。

  張萱扶額:「你這真是——」要不是怕把小表妹剛生出來的向學心給打擊沒了,她真要說幾句難聽的。

  珠華厚起臉皮懇求:「二表姐從頭教我吧,我這回一定不偷懶了。」

  張萱嘆了口氣:「好吧,真是服了你了。」

  **

  張萱的私家小書塾像模像樣地開張了,學生數增加到了兩個——珠華把葉明光也拉上了,五歲正該是啟蒙的時候,他手太小不好握筆,寫不了字,跟著先唸唸書卻是沒有問題的。為了照顧葉明光,珠華特意跟張萱商量了,課上就教讀書,字她閒了自己找本帖子練。

  剛開始學時,珠華信心滿滿,因為她其實是有文化的呀,所要克服的最大障礙是打破簡體字和繁體字的屏障而已,《三字經》對她來講也不陌生,她雖沒系統背過,但從各種途徑裡零零散散地接觸過,好多句子都似曾相識,她只要把這些散亂的金句串起來成文就好——

  但,在佔據如此大的先天優勢的前提之下,她、背、不、過葉明光!

  第一二天的時候珠華沒發現,因為她自己記得也挺好,和葉明光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到第三天的時候,張萱看他們的進度都不錯,就加重了學習內容,這個時候差距就出來了,珠華還在那裡搖頭晃腦背著的時候,葉明光已經能完全複述出來了——必須得給珠華正個名,真不是她笨,也不是她記憶力差,張萱的教學方式是幾句連著教,包括釋義一起串講,講完後留給他們時間背誦或提問,都能連著釋義背出來就算過,接著講下面的。

  前兩天的時候張萱是八句連講,《三字經》作為兒童啟蒙讀物,內容並不艱深,三字一斷,朗朗上口,基本上張萱一講完,珠華和葉明光就都能舉著手背給她聽了。但今天張萱是十六句連講,內容翻了倍,珠華就需要點時間整理一下了,她很珍惜賣萌換來的學習機會,非常認真地聽講,一點也不走神,張萱為此很表揚了她。

  但,這一切並沒有什麼用。

  因為葉明光還和昨天一樣,聽完就舉著手表示他記住了,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背著手,字正腔圓地把張萱剛教的內容背了一遍,中間毫無停頓,一氣呵成。

  他背完了,就扭臉看珠華,小眼神熱情地示意:姐姐,該你啦。

  珠華「……」她有點氣虛地道,「等一會,我想一下再背。」

  好容易她發憤圖強地背完了,張萱繼續往下教,然後,這個過程又重複了一遍。

  珠華臉都垮了:被五歲幼童吊打得這麼慘,她的悲傷度一點也不亞於發現自己是個「文盲」。

  張萱在旁看著,都有點同情她了,因為她覺得小表妹真的學得很認真,腦子也不錯,尤其跟她當初比,現在這個學習進度已經像開掛了——但不幸的是,旁邊坐著個葉明光,於是一比,她仍然像個學渣。

  同情之餘,張萱更多的是心裡癢癢,天底下做老師的,就沒有不愛良才美玉的,張萱這個半路臨時出家的也不例外,不過她到底還顧慮著小表妹的心情,先徵求了一下珠華的意見:「珠兒,我看光哥兒好像不是一般的聰明,我想試試他的底,好嗎?」

  珠華點點頭,她其實也挺好奇來著。

  要探底,《三字經》就不太合適了,張萱改講了一章《論語》,她挑的是學而篇,開卷第一篇,首句便是大名鼎鼎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張萱先不講釋義,只把全篇背了一遍,然後向葉明光道:「光哥兒,你背給我聽聽,不要緊張,沒記住沒關係的,你記得幾句就背幾句。」

  光哥兒脆聲道:「好的,二表姐。」

  然後——

  然後他把全篇都背了下來!

  一字不漏!

  珠華眼都瞪直了!——她其實不知道光哥兒背的對不對,她完全是由張萱的表情推斷出的這個結果。

  兩個人都傻了,反是葉明光不大好意思起來,道:「姐姐,二表姐,你們別這樣看我,其實這篇文章我聽過的,大表哥以前在家裡背過好幾遍,我聽多了,才記住了一些。」

  珠華聽到這話才冷靜了點,拿手搓了搓激動得發熱了的臉頰,但仍舊很驚嘆,因為學而篇和三字經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三字經本身就有易於成誦的特點,學而篇沒有,上下也不連貫,這個曰那個曰的,她聽了兩遍連裡面對答的是幾個人都沒搞清楚,記得最清的只有一個「子曰」,葉明光卻能成篇背誦,雖說他以前聽過,可現把張良勇拉來比一比就知道了,明光聽見的,他肯定也聽見了,但他能背得出一句不?

  總而言之,毫無疑問,這小胖子,是個神童。

  對珠華而言,這智商上的碾壓來得太鮮明了,她先以為自己撿著張美人臉就很走運了,現在一看,真正的金手指其實是開在了葉明光身上,光臉長得好有多大意思,他這種過耳成誦的極致聰慧才有致命的吸引力啊!

  珠華嫉妒死了,伸手就揉他的大胖臉:「臭小子,你說,是不是你把我們葉家的聰明都搶走了,害得姐姐這麼普通!」

  張萱哈哈笑著過來拉她,道:「別鬧了,這篇光哥兒說他聽過了,那我們就再試試別的。」

  她便又背一篇,這篇葉明光沒聽過,表現就沒那麼逆天了——相對他自己而言,事實上他可以記住大約一半的內容,仍舊毫無壓力地吊打只能記住開頭和結尾的珠華幾個來回。

  張萱再背一遍,葉明光只漏掉了兩句半。

  再來,第三遍,葉明光聽完,一字不漏,完整背誦。

  接下來再講釋義,因為是聽得懂的話,葉明光記得更快,兩遍就足矣,再連上原文一起背,他也毫無壓力。

  張萱用了好大力氣才壓制住當天就告訴張推官的衝動,忍到隔天,再去抽查葉明光,凡先前講的內容,他全部記著,一點沒忘。

  這晚張推官再回來,她就手舞足蹈地衝上去了:「爹,爹,咱們家有個神童!」

  張推官官服還沒換呢,叫她鬧得哭笑不得,道:「說什麼呢?」

  「光哥兒啊,光哥兒可聰明了!」

  張萱是個行動派,說著就衝去小跨院裡把葉明光拉了過來,珠華挺驕傲地跟在後面——葉明光是她弟弟啊!與有榮焉。

  張萱拉著葉明光叫他把學的兩篇文章都背一遍,葉明光老老實實地開始背了——他其實不太懂姐姐們為什麼這麼激動,他是有發現自己的記憶力應該比別人好一點,這個別人主要是二表哥,不過他私心裡覺得二表哥挺傻的,所以比他記性好,好像也不是多麼稀罕的事。

  葉明光背書的中途有丫頭來上了茶,張推官隨意接到手裡,一口沒想起喝,乾站著聽葉明光背完了,才有了反應,震驚地望向女兒:「你教的他?」

  「嗯!」張萱響亮地應了,跟著就把這兩天的事都交待了,然後喜孜孜地向張推官確認,「沒錯吧?光哥兒真的是個神童!」

  張推官定了定神,把茶盞丟去一邊,沉吟片刻,然後向葉明光道:「光哥兒,舅舅現在念一篇文章,你聽好了。」

  葉明光點點大腦袋。

  張推官便開始,他也選了《論語》,不過是另一篇,篇幅和葉明光背過的兩篇差不多。一時唸完,他和顏悅色地道:「光哥兒,你試一試,看記得幾句。」

  珠華微微緊張地注視著葉明光,這是在長輩面前的正經考校,和昨日張萱帶幾分玩鬧性質的又不同。

  但對葉明光來說沒什麼差別,他照舊大約能記下一半來。

  張推官神色聳動——過目不忘或過耳成誦這種神技書籍裡時有記載,基本每朝每代都有,還有發散成雅人軼事的,比如著名南宋大家李清照,和她丈夫趙明誠一對才子佳人,兩人日常遊戲是飯後坐在堂中,烹茶,由李清照指堆積著的書史,言某事在某書幾卷、幾頁、幾行,以中否定輸贏,留下了翻書賭茶的佳話。

  單從書裡看,似乎神人很多,但,能在書裡留下字號流傳後人的本就是英才中的英才了,真正的現實裡,很多人一輩子未見得能碰上一個這種奇才,張推官沒有想到,年過不惑,居然能在自己家裡發現一個——嚴格來說,葉明光應該算半個,但扣這個字眼意義不大,他這種記憶力已經足以甩開一大票普通人,遠遠跑在前列了。

  張推官按捺住激動,把文章再念一遍,葉明光這回可能是習慣了學習的狀態,比昨天還爭氣,第二遍聽過,他完整背出。

  「好,好。」

  張推官都站不住了,左右走了走,踩了一圈地磚,心中激動過後,跟著便泛上來一圈後怕:依他本意,本想讓葉明光再在二房裡混兩年,手指骨骼長好了些,再請個不第秀才來給他和張良勇一起開蒙的,現在看,幸虧外甥女犯了牛脾氣,執意要把他抱回來養,這等良才,如何能蹉跎?至於和勇哥兒一道唸書,更是提也別提,兩人資質天差地遠,根本念不到一起去。

  後怕過後,張推官又陷入了興奮裡,他也是正經科舉中式的人,腦子裡不一會給葉明光開出了一堆書目,制定了十七八條學習計劃,一邊想一邊便要指導葉明光,結果一低頭,對上葉明光略呆的大胖臉。

  「……」忘了,外甥才五歲。

  張萱不明就裡,在旁追著問:「爹,我沒說錯吧?光哥兒是神童吧?他簡直聰明得不得了!」

  「確比常人聰慧些。」

  張推官終於冷靜了下來,此時又有一點「傷仲永」的憂慮,便特意誇讚得含蓄了些,想起來轉眼望珠華,含笑道,「珠兒呢?珠兒學得怎麼樣?」

  珠華挺直的胸膛瞬間頹了點回去,她乾咳了一聲:「一、一般吧。」

  張萱笑了:「珠兒也不錯啦,學得挺快——」她拉長了點聲調,「不和光哥兒比的話,是這樣。」

  珠華衝她「哼」一聲,伸手拉過光哥兒,一揚下巴,道:「二表姐,看見沒有?我倆這叫才——貌——雙全!」

  「哈哈——」

  張萱爆笑,一手捂著肚子一手來扯她臉頰,「才我見著了,貌在哪裡?快讓我仔細找找!」

  「哎呦痛,快鬆手啦……」

  張推官失笑地由著她們鬧,心情舒暢地進了內室去換家常衣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5:09 PM

第二十九章

  隔日一早,是和汪太太約定了一起去棲霞寺燒香的日子。

  珠華的傷此時已好上不少,不用再綁著布條了,在玉蘭的幫助下,梳了個垂掛髻,就是張萱曾梳過的那種,額前有劉海,恰遮住了傷疤,鬢邊插了兩朵小小的珍珠花釵,珠光瑩潤,映襯著粉面桃腮,往鏡子裡一望,珠華眨眨眼,鏡子裡的小姑娘也眨眨眼,眼波流動間,她都感覺有點被自己迷住。

  「這鏡子可真好啊。」

  珠華望著銅鏡感嘆,這種鏡子磨得再光再亮,也不可能和玻璃鏡媲美,映照出來的人總有一點模糊,一些細微的斑點缺陷不湊得極近是再看不出來的,好似自帶了層柔光,平白給人加了兩分美貌度,這鏡子要是販到後世去,賣給那些中年貴婦人說不定很有市場。

  玉蘭一頭霧水,她也望著鏡子,正準備誇兩句小主人越生越好呢,結果珠華先把鏡子誇上了,她搞不懂這邏輯,只好閉嘴了。

  一時收拾停當,用過早飯,出門上車。

  珠華一路湊在車簾邊,掀條縫往外看風景。

  剛出來這條路叫府衙前街,因佔著臨近府衙及官署的地利之便,極是繁華,只見街邊酒樓、旅店、茶館、藥堂、錢莊、字畫鋪子等各色店舖鱗次櫛比,另有不少挑著擔子的小商販,混在穿梭如織的行人裡,亮嗓叫賣。

  這種純本真的古色古香,真是再好的電視劇也表現不出來——原因不在建築太新彆扭,也不在衣裳首飾不合規制,有一些大家參與的電視劇製作得很好,基本沒有穿幫之處,但跟這眼前所見的真實一比,差別仍舊是非常明顯。

  因為,幾百年的鴻溝,整個時代背景的大變遷——珠華心中百感交集,她一時想不出該如何描述自己的感覺,有點模模糊糊地想了一句:總之,眼前所見這一切,似曾相識,只是,現在是活生生的了。

  金陵作為舊都,當初開國初立朝時是下過大工夫狠狠整治過一番的,耗費了大量人力,把城裡主道都運了條石鋪得齊齊整整,但離開幾條繁華主道,再往前走就沒這麼好待遇了。

  路面倒還算平整,只是卻是土路,以張家財力,折騰不起專門弄幾個下人在前面清水灑道,於是車輪過處,細塵飛揚——這塵土不只是張家馬車揚起的,還有對面道上貢獻的,一般慢行的馬車還好,碰上那種騎馬的人,噠噠噠一陣跑過去,塵土能撲珠華一臉。

  沒一會她就受不了了,丟了簾子,老實擺正身子做好。

  鐘氏坐在對面閉目養神,這算珠華和她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了,這位大舅母比她想得要寬容許多,隨她在車上摺騰,並不訓她一句。

  ——張推官那麼囉囉嗦嗦心眼多多的一個人,怎麼他的老婆女兒都不錯呢,他別的不咋樣,運氣可真好啊。

  一路東想西想,不知走過多久,珠華腰都坐酸了,她這時才理解為什麼不能帶葉明光出來了,這土路再平也是土路,同石板路不好比,總難免有點坑窪,看著是個小洞,可車輪陷進去就是一顛,她人就跟著一震。這麼震啊震的,沒點定力真坐不住。

  她有點難耐地動了動,伸手要揉自己的腰,玉蘭坐她旁邊,見著了忙伸手替她揉起來。

  正揉著,外面忽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請問車裡的是張家太太嗎?晚輩汪文蒼,奉家母命,來給太太請個安。」

  鐘氏醒覺,睜開眼來,那少年說話的聲氣是在珠華那一邊,珠華會意,把車簾譁一下撩開,同時下意識往外看了一眼。

  只見一個十六七的少年騎在馬上,束著布冠,穿著藍袍,相貌十分斯文,正微微躬身向車簾裡看來,同她目光對上,不由一怔。

  跟著才望見對面的鐘氏,忙拱手道:「張太太,晚輩有禮了,家母正在寺裡候著太太,算著時辰太太差不多該到了,命我來迎一迎。」

  鐘氏忙道:「汪太太已到了?可是我出門晚了,真是失禮了。」

  汪文蒼笑道:「太太有所不知,家母因是來還願,想搶個頭香,更顯對菩薩的虔誠,所以昨日就來了,在廟裡住了一夜,並不是太太晚了。」

  汪太太雖是知府太太,但金陵與別地不同,達官貴人遍地,知府說是父母官,可能壓他頭上的人估計兩個巴掌都數不完,所以汪太太如果一定要這柱頭香,跟主持打過招呼之外,還真得自己也親來守著才放心。

  鐘氏這才釋然,笑把珠華介紹了一下,汪文蒼笑道:「妹妹好。」

  珠華牙疼似地擠出了個回話:「……汪哥哥好。」

  這稱呼也太肉麻了,可汪氏介紹的時候就說的是「這是你汪家哥哥」,珠華也不知道別的合適稱呼,只能順著來了,喊完了趕緊把車簾撂下。

  這裡距棲霞寺已不遠,當下由汪文蒼領路,又行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終於進了寺廟山門,知客僧要過來引領,汪文蒼向他揮揮手,笑道:「師傅忙去罷,張太太同我家一路的,不必勞煩你。」

  知客僧專業迎賓,自然認得知府家公子,便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有勞施主」,向一旁讓開離去了。

  停好馬車,張家一干人下來,鐘氏戴好帷帽,她給珠華也準備了一頂小的,不過珠華問過知道她這個年紀可戴可不戴之後,就果斷拒絕掉了。

  再步行一段,便到了汪太太所在的禪房。

  守在禪房外的丫頭隔著一段距離見到幾人,忙進去通報了,待鐘氏等人走近時,直接被請進了屋裡。

  珠華知道鐘氏為什麼用「和氣」來形容汪太太了,因為她打眼一看還真的就是個和氣人,一張雪白圓臉,長相不算很美,但眉眼舒展,身材圓潤,雖是上司家太太,對著鐘氏卻是未語先笑,並無一絲架子。

  兩方互問了好,珠華向汪太太屈身行禮,汪太太身後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也向鐘氏屈膝,她同汪太太一般生著一張圓圓臉龐,五官也有相似之處,珠華雖不認識她,也一眼就猜出她該是汪太太的女兒。

  汪小姐向鐘氏行過禮後,目光便移轉向珠華微微一笑,珠華忙向著她也屈了屈膝——感謝《紅樓夢》及製作精良的八七版《紅樓夢》電視劇,她不多的一點古代禮儀常識全是從裡面學來的。

  之後,汪太太的注意力極自然地轉向了珠華,笑道:「珠兒過來,讓我看看,都哪裡傷了?」

  珠華往前走了走,汪太太嫌不夠,直接伸手把她拉到身邊打量。

  珠華脖間的傷處好得差不多了,見她要看,只得撩起劉海,把額上那塊紅疤露出來。

  「啊——」是汪小姐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抽氣。

  汪太太也皺起眉來:「唉,可憐見的,我上回見著你還好端端的,玉雪般嬌嫩的一個小人,我見過的女娃娃裡再沒誰生得這般齊整模樣,回去我都惦記著,和我們蘭若說,過幾天下個帖子,讓你舅母帶著你一起來我們家坐坐。誰知,還沒來得及,就聽說你出了事。」又問她,「還痛嗎?這傷疤可能消下去不能?」

  珠華抿唇笑了笑:「多謝太太記掛,已經不疼了,舅舅給我尋了好大夫配的好藥膏,我現按時擦著,應當能痊癒。」

  汪太太露出放心的模樣來:「這便好,不然姑娘家的臉面留了疤,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鐘氏微有歉疚地說:「這有我的不是,因我一向身上不好,精力短,有些事留心不到,才叫人鑽了空子,讓珠兒受了這場罪。」

  汪太太正要問,聽她提起,忙接著道:「我聽我們家老爺提了兩句,內裡細節卻是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是你那小姑子幹的?我上回一併見過,似乎和珠兒差不多年紀,沒大兩歲,怎麼就下得了這個毒手呢?」

  鐘氏嘆氣:「正是為著年紀差不多,才起了嫉心呢……」

  她就一一說起來,不獨汪太太,連閨名「蘭若」的汪小姐並汪文蒼都聽得聚精會神,直到鐘氏把整段來龍去脈說完,眾人才長出了一口氣。

  汪太太就道:「妹妹,別怪我多話,你這小姑子,等日後回來了,你可得嚴加管教才是,不管用什麼法子,總得把她這心性扳過來——若就是從根子上歪了,實在扳不回來,那至少也得讓她有個懼怕,像這麼一不如意就給別人碗裡亂下東西,一個不好,可能把你全家都坑害了。」

  鐘氏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我和老爺都是惱得不行,若依我們的意思,她這一送走,最好是別再接回來,就在老家找個人家嫁了罷了。可我們家的事,太太也知道一點,就我們家的老太太,她如何肯依?她雖是我們老太爺後娶的,也是正經長輩,一個孝字壓下來,我們有什麼辦法?若一定堅持,她尋死覓活起來,我倒罷了,我們老爺做官的人,如何背得起逼死後母的名聲?只得退一步忍了。」

  她說著歇了口氣,喝了口茶,又繼道:「只是委屈了珠兒,我們老爺為這好幾夜沒有好睡,半夜裡都在嘆氣,說對不起大妹妹。我聽著,心裡也是不好受。」

  有這一茬?珠華想了想,發現不大想得起來了,那應該是她剛穿來時的事,那時連著幾天她神智都不清楚,自然注意不到張推官是什麼狀態。不過就算注意到了她大概也不會有什麼觸動,張推官對虧待了她有歉疚,頂多表示他還算個有點底線的人罷了。

  汪太太看一眼珠華,問道:「好孩子,你心裡怎麼樣?可還怨你舅舅?」

  珠華知道戲肉來了,她坦然道:「開始怨的,不瞞太太說,小姨害了我,舅舅還護著她,我可真是要氣死了,他來和我說話,我都不想理他。」

  這明顯的孩子話把汪太太逗笑了,她笑道:「那現在呢?現在你原諒你舅舅,不怨他了?」

  「也不算。」珠華想了想,「我知道了舅舅有難處,所以不那麼生氣了——其實也談不上原不原諒的,畢竟害我的人不是舅舅,所以我可以體諒他,不和他鬧了。至於原諒,這個話應該說的是小姨,太太,我不怕人說我小器,反正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原諒她的,過多少年都是這樣,她認不認錯悔不悔改是她的事,我受的傷害是實實在在不能重寫的,我就不原諒她。」

  她知道真正政治正確的說話應該是怎麼樣,但她就是不樂意,原主是真的被害死了,所以她絕不願意從她的嘴裡說出原諒兇手的話,也許她說了會對她本人的形象更好,可這樣的話,讓沉冤九泉的原主如何自處?

  這件事也許在所有人那裡都終將會過去,可在珠華這裡,絕不會。

  哪怕她能力有限,可能一輩子也不能為原主報仇,可至少,她應該讓所有人都記住,張巧綢是個兇手,她曾經做過什麼事。

  她一日不原諒,這件事就不會真正了結。

  想學戲裡搞個事過境遷冰釋前嫌握手言和的大團圓喜劇結局?

  不可能。

  因為,就算無人得知,可她清清楚楚知道,這裡面已經填了實實在在的一條人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2 05:24 PM

第三十章

  「好!」

  汪太太叫了一聲好,向鐘氏讚道:「我先單看這孩子長得可人意兒,不想連性子也投我的脾氣,她險叫人害了性命,棺材都進過了,若就這麼輕飄飄揭過了,天底下的惡人豈不是也太佔便宜了?正該是這樣才對!」

  珠華:「……」

  她想好了才說了上面那番話的,橫豎她的炮口又沒對著張推官,不算給張推官搗亂,料著汪太太至多嫌她睚眥必報而已,湊合也能過關了,誰知她其實屬於超常發揮,交了份滿分答卷?

  鐘氏笑道:「珠兒這孩子,其實最是個口硬心軟,有時外面刺蝟似地,內裡實在是好的。」

  「世上女孩子那麼多,哪能個個都是一個脾氣,只要心性人品正直,就比別的都強了。」汪太太笑道,「若依我,我還就喜歡珠兒這樣的,別看她年紀小,主意可正,比我們家蘭若都強些。」

  珠華往後偷瞄一眼,汪蘭若發覺了,向她和善一笑,看上去脾氣好好,並沒有介意之色。

  再說得幾句,這事便算帶過去了,汪太太確定珠華這個受害者情緒穩定,不會亂來,考察可以宣告結束,眾人都站起來,前往大殿去拜佛。

  汪太太同鐘氏並肩走在前面,笑道:「我單還願燒了香,卻忘了抽籤,如今正好一同去,抽一支請師傅解一解。」

  一行人走了一段,到了前面大殿,鐘氏燃了香,拉了珠華一起虔誠地跪在蒲團上拜倒,汪太太在旁閒看無事,索性也又拜了一回——反正多拜幾回菩薩又拜不出錯來。

  拜罷,僧人捧過籤筒來,汪太太和鐘氏各抽了一根,珠華未必信這個,不過既然適逢其會,便躍躍欲試地也想抽一支玩玩,誰知汪太太目光掃過他們幾個小輩,忽然笑了:「好了,菩薩已經拜過了,再拘著你們同我們一處未免無趣。難得出門一回,文蒼,帶著你妹妹們出去在寺裡逛逛罷,你是哥哥,多看顧著些,別叫你妹妹讓人衝撞了。」

  汪文蒼應一聲,便欲領著她們出去。

  珠華心有遺憾,這要發聲的是鐘氏,她還能歪纏一下,可是是汪太太提出來的,別人家的長輩她不好多話,只得跟在汪文蒼後頭慢吞吞走了。

  快出大殿門時她不捨地一扭頭,正見汪太太和鐘氏兩個湊在一處,往坐在大殿一角的解籤老僧處走去,兩人邊走邊含笑說著什麼,那笑容說不上來,反正是有點怪怪的——

  珠華靈光一閃,脫口道:「是給你求姻緣啊!」

  汪蘭若走她旁邊,頃刻間鬧了個大紅臉,幸而罩著帷帽,沒叫別人見著,只是她仍舊不好意思出聲,只得裝聽不見。

  珠華自知失言,便訕訕地,解嘲道:「姐姐對不住,我一時口快說錯了,是我大舅母要給我求來著。」

  前面汪文蒼肩膀抖了抖。

  汪蘭若也禁不住,紅著臉笑道:「那你大舅母可有點著急。」

  珠華比起她來,反正皮厚,無所謂地道:「可不是嘛,長輩都這樣。」

  汪文蒼肩膀又抖了抖。

  走出大殿,旁邊有一個放生許願池,汪文蒼忍笑回過頭問:「這池子裡有不少鯉魚,因為專為放生,從不撈上來果腹,所以都養得挺好,你們要不要過去看看,也許個願?」

  汪蘭若略有心動,低頭問珠華:「妹妹,你想看嗎?」

  既是亂逛,珠華看什麼都沒意見,張口便道:「好啊。」

  此刻放生池前沒什麼人,她們走到近前,汪蘭若雙手合了十許願,珠華沒什麼願可許,便低頭看魚,這池子是大殿門面,水面清澈,並無一絲雜物,只見不時有泡泡從水底下冒出一串來,跟著便是魚影一晃游過。

  候著汪蘭若許完願,汪文蒼繼續領著她們走,他揣度著小姑娘們的心思,恐怕對什麼佛像碑林的興趣不大,更愛些風花雪月,便問她們:「我知道這裡有一處桃花林,我昨天想著白樂天的詩,人家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就繞過去看了一看,果然這裡的桃花還沒謝,開得正盛。要領你們去逛逛嗎?」

  這果然投了汪蘭若的意,不過她還是記得徵求了下珠華的意見,珠華一概同意,於是一行人便轉了向,往後山去。

  ……後山著實遠了些。

  走著走著,汪蘭若的腳步越走越慢,珠華走她旁邊,都聽到她喘氣的聲音了。

  這半路上,因近後山,人煙都不多了,更沒處找轎子滑竿去,汪文蒼地方選的不錯,卻忘了考慮妹妹體力,沒法子要背她,汪蘭若不願意勞累他,氣喘吁吁地咬牙堅持自己往前走。

  這位姐姐的體力可真渣啊。珠華略同情,她自己攤上的這具身體也不是多好的,打她來也沒鍛鍊過,可也沒像汪蘭若這樣這點路都走不了。

  路途雖然辛苦,但等真的看到了那片桃花林,就覺得一切都值了。

  那真的是好大的一片桃花林呵,一般人家絕對分不出這麼多地來種,但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美得如煙如霧,活脫脫一篇《桃花源記》,讓人甚而想順著這片桃林往後找一找,看是不是有一片屋舍良田。

  這裡並無外人,汪蘭若取下了帷帽,坐在一塊山石上,滿臉驚嘆地望著面前的桃花林——她很想現在就進去桃林裡逛,只是體力太廢,必須得先歇息一陣。

  珠華也先坐著,不過她狀況要好得多,只坐了一刻就滿血復活了,往桃林裡鑽,玉蘭忙跟上去。

  珠華走了一會忽有所覺,一轉頭,發現汪文蒼跟在後面。

  怪了,他更應該守著妹妹吧?她跟汪蘭若比起來,明顯汪蘭若比較容易招來登徒子嘛。

  汪文蒼對上她奇怪的眼神,躊躇了一下,還是道:「葉妹妹,我有點話想跟你說,你能讓你的丫頭暫時走開一下嗎?」

  珠華:「……」莫名其妙,頭一回見面啊大哥,有什麼話要跟她說?

  鑑於對方是知府家公子,看著似乎也沒有忽然翻臉發狂的可能,珠華還是給了他面子,向玉蘭揮揮手,示意她退遠一點。

  眼看著玉蘭退遠,應該聽不見這邊的聲音後,汪文蒼才低聲道:「你二表姐這陣子好嗎?」

  ……

  珠華恍然大悟!

  這是二表姐的桃花啊!

  她一下子精神抖擻,挺直了腰板,面上卻是若無其事,道:「挺好的啊,二表姐人可好了,現在正教我和我弟弟讀書呢。」

  「哦,是嗎?」汪文蒼露出笑容來,「張姑娘學問不錯,以前我妹妹辦詩會,請她來,她得了頭名,她現教你,你可要好好跟她學。」

  扣一分。

  珠華心裡不留情地打分,跟她二表姐的關係原來也就是喊「張姑娘」的程度,和她說話的口氣倒好像快以姐夫自居了,哼,真是湊表臉。

  面上還是挺禮貌:「我知道。」

  汪文蒼其實不擅長和這麼小的姑娘聊天,心裡想哄她,把關係拉近點好說話,卻不知要怎麼哄,沒兩句就沒話了,妹妹隨時可能過來,他時間不多,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道:「葉妹妹,你能幫我和你二表姐傳句話嗎?」

  珠華略好奇:「傳什麼?」

  看她沒有像那等十分守規矩的姑娘一樣一口回絕掉,汪文蒼略鬆口氣,道:「因為你們家出的那件事,我娘有點不太同意我和張姑娘的親事了——」他馬上快速連著道,「不過我的心意一點都沒有變,我會努力說服我娘,我絕對不會另娶她人的。」

  珠華眨眨眼,她有點鬧不明白:這倆到底進展到什麼程度了?她一點也沒聽說過二表姐有什麼緋聞,張萱看著也不像個懷春少女的樣子,怎麼到汪文蒼這裡,已經是快提親的進度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汪太太和鐘氏剛才還在那親親熱熱地一道解籤去呢,一點也看不出來兩人間有為兒女親事起了齷齪的樣子——官太太這種生物,真是好高深啊。

  拋開那些不想,事關感度最高的二表姐,珠華還是想替她把信息收集得齊全點,至於怎麼處理,回頭再說。

  她就像模像樣地問道:「那令尊汪大人呢?他是什麼意見?」

  汪文蒼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爹倒沒什麼,他覺得那惹禍的不過是個姑娘,過得兩三年,把她嫁出去就好了,礙不著什麼。」

  好吧,這個思路大約等同於「嫁禍」,汪知府果然見識更廣,更為機智。

  珠華想著又問:「那你打算怎麼說服令堂呢?」

  要是就是一味懇求或者更激進的鬧絕食什麼的,那完全不必告訴二表姐,在她這裡就可以打個大叉結束。這麼幹就算汪太太一時鬆了口,二表姐能嫁過去,可那之後的罪可全落二表姐身上了。就張萱那副直通通的脾氣,汪太太這等城府的人要收拾她還不跟玩似的?

  還好,汪文蒼沒這麼不靠譜,他認真地道:「我和娘保證了,今年的童生試我一定會努力,如果我能考上秀才,就請她去張家替我提親,娘暫時還沒鬆口,但我看著她已經動搖了,我再求求她,她應該會答應的。」

  能讓兒子努力上進的姑娘,當然比讓兒子回來撒潑打滾的姑娘要好。珠華點點頭:「好吧,我知道了。」

  汪文蒼忙道:「你會替我轉告張姑娘嗎?離著童生試還有大約兩個月,我怕她等得著急,見我家遲遲沒有動靜,以為我變心了。」

  珠華含糊應了。老實講,她覺得這位少年過於樂觀了,因為這陣子張萱教她唸書,幾乎全天和她在一起,她看張萱是真的連情竇初開的樣子都沒有啊,每天高興起來就哈哈哈,生了氣就呼呼噴火,完全沒有一點心事。

  汪文蒼卻是放下心來,珠華能有這個態度給他不錯了,姑娘家,總是含蓄的,要是珠華熱情洋溢地對待他的私情他才要驚嚇到。

  他們這裡剛密謀完,那邊汪蘭若也休息好了,提著裙裾緩緩走來,幾人便一起欣賞起這桃花林的美景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10:57 AM

第三十一章

  回去的路上要輕鬆許多,汪文蒼先就讓人去弄了頂轎子來,汪蘭若和珠華兩個都是小姑娘,擠一點完全可以坐下,舒舒服服地回去了禪房裡。

  此時已近正午,兩家人用過齋飯,按理是可以回家了,不過難得來一趟,就這麼走了未免浪費,汪太太打聽到未時寺裡有講經,便欲小憩片刻,而後去聽一聽佛理,鐘氏自然隨她的安排。

  小憩原該是各自帶著小輩,不過汪太太十分周到,說小輩們年輕,未必像她們易乏,若睡不著,硬拘著在榻上不動也是難過,便自己和汪氏一間,把珠華和汪蘭若分去了另一間禪房裡,隨她們午不午睡,只不許出門去,中午日頭大,恐怕把臉曬黑了。

  一一囑咐完畢,各自進屋休息。

  禪房不大,汪蘭若看著丫頭們整理好鋪蓋,就道:「好了,你們出去罷,這屋子不比家裡,一堆人擠著,未免有些嘈雜。」

  汪蘭若的丫頭們都退出去了,玉蘭自然也不好留著,便跟著一道出去,往旁邊茶房裡去歇腳去了。

  屋裡,汪蘭若掩口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向珠華微笑道:「妹妹,我先走那麼遠路,真有些累了,我歇息啦。」

  她說罷上了木榻,珠華如今調養得不錯,精力跟著充沛起來,加上早起早睡作息又正常得不得了,根本不需要午睡補充睡眠了,但汪蘭若睡了,她總不好獨自在屋裡晃蕩,只得跟著躺下。

  汪蘭若大約是真累著了,她躺下就再沒動靜,看樣子很快睡著了,珠華沒睏意,只得無聊地對著牆壁發呆。

  長久地望著同一個地方挺有催眠效果,望著望著,珠華的睏意望上來了,她眼皮慢慢往下掉,快要合到一起時,忽聽得窗戶上嗶波兩聲響。

  什麼動靜?

  珠華腦裡還朦朧著,對面的汪蘭若翻身起來,輕輕叫了一聲:「葉妹妹?」

  「……」

  珠華一個「哎」字含在嘴裡險險吞了回去,她的睏意不翼而飛,一下子驚醒過來了。

  汪蘭若什麼意思?她不是進來就上床,睡得很熟嗎?窗外的動靜又不是很大,她怎麼一下子就能聽見醒過來?醒就醒了,不去看窗戶,先喊她是什麼意思?

  珠華腦子裡頃刻間轉過三個疑問,她憑直覺,非但沒有回應她,反而馬上重新閉上眼,假裝自己睡著了。

  「葉妹妹?」

  珠華仍舊不應不動,只把耳朵豎得尖尖的。

  她感覺到汪蘭若那邊的動靜窸窸窣窣的,應該是在整衣下床,果然下一刻就聽見她輕微的腳步聲往窗戶那邊移動,跟著一聲輕響,是她把窗戶打開了。

  ……

  珠華這要還想不到是怎麼回事,就枉費了她的來歷了。

  這位汪小姐,和她母親汪太太一樣,都是人不可貌相啊,聽個「求姻緣」的字眼羞得話都不肯說,結果自己私下連情郎都找了!

  「你膽子怎麼這樣大。」汪小姐低低的聲音從窗扉那邊傳來。

  寺廟的環境,一般都是很安靜的,即便汪小姐的聲音放得極低,同處一室裡,珠華也是聽得很清楚,跟著便聽她下一句道,「你外甥女還在這裡呢,若是叫她知道了,怎麼是好。」

  ……!

  珠華手指死死扣住了薄被才控制住了自己跳起來的衝動。

  熟人?!

  張家二舅已經遠行,剩下能管她叫外甥女的,只有張推官——哦,不對不對,還有個張老太太生的小兒子。

  珠華冷汗都快嚇出來了,這要是張推官和汪知府的女兒有了私情——不用多想了,她立刻回去收拾包袱,拎上光哥兒另外找條大腿抱去。

  當然換個舅舅也沒好到哪裡去,可是是張興文,那至少珠華還能找著張推官商量一下,要是他本人,天哪,畫面太美,還是不敢想。

  外面響起一個壓低了的年輕男聲:「那你怎麼還給我開窗了?」

  汪蘭若微微嗔道:「不是你在桃林那裡向我招的手?——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在寺裡。」

  珠華閉著眼,在心裡給汪文蒼點了個蠟:看吧,一心只曉得惦記著別人的表姐,結果一眼沒看著,自家妹子叫野狼勾搭上了。

  男聲帶笑道:「聽家裡人說的,說我大嫂今天要來和你娘一道上香,我不知你來不來,抱著碰運氣的心來看一看,誰知真見著了你。」

  汪蘭若低低「嗯」了一聲。

  男聲又繼續道:「離我們兩個上回見面都兩個多月了,你不知我心裡多想你,大約連菩薩都感動了,才叫我今天見到了你。」

  「唉,你——」汪蘭若幽幽地嘆了口氣,「你既然心裡有我,怎麼還那般衝動,在南監裡和人打架,惹祭酒生氣,把你退了學。你如今這樣,你我之事更加艱難了。」

  男聲道:「妹妹,實與你說,我一點也不後悔,那姓杜的當著別人的面貶損你相貌,我再不能忍,便是事情重來一次,我也一定要打破他的頭,與他個教訓。」

  汪蘭若繼續幽幽嘆氣:「其實也怨不得杜公子,我相貌確實平常,他說我比不過徐家的姑娘們,也是實話,你何必同他鬥氣。」

  「什麼實話,那是他眼睛生得有問題,在我眼裡,你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什麼徐家趙家的,通比不上你一根指頭。」

  「你,你的眼睛才有問題呢。」汪蘭若雖是責語,可聲音又輕又柔,快要滴出水來,顯是被奉承的芳心大悅。

  男聲笑道:「有問題也罷,沒問題也罷,反正我就只看得見你的美。」

  ……

  珠華聽到現在,在心裡狂翻白眼,她雞皮疙瘩都快被麻出來了,她對家裡這位小舅舅瞭解甚少,打穿來至今甚至沒和他打過一個照面,可聽他此刻話語,慢慢把當初原主給她科普的關於他的一點內容也想起來了,綜合起來看:這貨為一點口舌大打出手還罷了,打的那人他爹還比張推官官階高,這不明擺著作死嗎?國子監這種頂尖學府,張推官當初把他塞進去還不知道費了多大勁呢,他倒好,就這麼讓人掃地出門了。

  窗戶那邊,男聲繼續訴衷情:「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大哥說了,已經替我在崇正書院那邊打通了關係,等我爹壽宴過後,我就進去就讀,到時候,就仍舊和原先一樣了。」

  汪蘭若欣喜地道:「是嗎?這就好了。」

  男聲笑道:「可不是,所以我來問你,要是再過一陣,我托我大哥向你爹爹求親,你允是不允?」

  「……」汪蘭若沉默了下,猶豫地道,「恐怕我爹爹不會答應。」

  男聲道:「我沒問你爹爹答不答應,我只問你,你肯不肯允我?」

  汪蘭若沒有聲響。

  珠華耳朵豎得再尖,也聽不到什麼,只又挨過一刻,方聽見男聲笑道:「好妹妹,我不逼你,我知道,你嘴上不說,可心裡一定允了我對不對?」

  汪蘭若這才道:「什麼允不允的,聽不懂你說什麼。」

  男聲低低一笑,道:「好了,我不能久留,你把窗戶關上罷。」

  汪蘭若低著頭要關窗,那男聲在後面又冒出一句:「妹妹,你記著,我日夜都想著你。」

  汪蘭若手一抖,窗扉啪一下合上,她嚇一跳,顧不得再回應情郎,忙往後退幾步看珠華,見她仍衝著牆,好好睡著,方鬆了一口氣。

  **

  申時初,兩家人結束了今天的燒香之行,話別後,各自上車回家。

  在鐘氏是了了一段心事,放下心來,她不知她對面坐著的外甥女卻是歷經兩段曲折,揣了滿懷心事正琢磨呢。

  講真,珠華不是好管閒事的性子,單說汪蘭若有情郎這事,那沒什麼大不了,自由戀愛嘛,可能不合規矩,但她又不是本地土著,這在她看很正常,她只當她是真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就完了,本來也不關她啥事——可世界太小,汪蘭若居然把情郎找到了張家來,想當沒事都不成了。

  找便罷了,哪怕她找張良翰呢,說不準還有一線希望,可她偏偏找上了張興文,這兩人從兩家關係論,是錯了輩了;從利益角度論,張興文家世上唯一的優勢只在張推官,可他只是張推官的弟弟,還是不同母的,雖說張推官現在沒兒子,可他才四十出頭,將來有沒有,還是未定數,即便運氣差,一直生不出來,沒人可傳家業,那也有兩個親侄兒,不傳侄兒傳異母弟弟的可能性實在太小,屆時張推官留下的政治資本,張興文能撈著口湯喝都算張推官照顧他了。

  綜上所述,汪知府夫婦除非是腦子被雷劈了,還是劈得焦黑焦黑的那種,才會答應把女兒許給張興文。

  珠華本來看汪文蒼覺得平常,覺得大概也就是一般優秀少年,可被他妹妹這麼一襯托,形象立馬高大起來了,人家是想法自己努力,要考個秀才拿去跟母親談判;汪蘭若倒好,張興文把仗著做官的哥哥才給弄到了個書院的名額拿出來炫耀,她居然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張興文要以此向她求親,她居然還默認似地不吭聲了。

  汪太太那等人物養出這麼個傻白甜女兒,珠華都替她覺得痛心。可想而知,汪太太本人要知道,會是個什麼反應了。

  「嘔……」

  珠華從沉思裡驚醒一抬頭,只見對面坐著的鐘氏捂著胸口,滿臉煞白,坐她旁邊的丫頭月朗嚇一跳,忙扶過她:「太太,你怎麼了?」

  「暈車。」

  珠華在後世有這個毛病,不過她主要是聞不得汽油味,倒是不怕顛簸,所以坐馬車並沒有問題。她對鐘氏這個反應再熟悉不過了,忙擠過去,幫著扶住鐘氏,向月朗道:「你給大舅母倒杯茶來,喝杯熱茶會好點。」

  又向外喊:「大叔,車停一停,太太不舒服——」

  鐘氏擺擺手,勉強道:「不用,還是快些回家,這個時辰不好耽誤,天黑宵禁就麻煩了。」

  珠華只得罷了,月朗探身去拿過茶壺,倒了杯熱茶,珠華讓了位,由她扶住鐘氏慢慢服侍她喝下去。

  一杯熱茶下去,鐘氏的臉色終於緩過了點,月朗替她一下下撫著胸口,小心地問:「太太,好些了嗎?」

  鐘氏點點頭,嘆氣道:「好些了。唉,可能是在大殿聽講經的時候吹著了風,這會一顛,胃裡就攪起來了。」

  珠華也嘆氣:這位大舅母,人是好的,可就是個美人燈,快四月的風都禁不住。她本來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了,等到了家避過丫頭,先告訴她一聲的,現在看還是別給她添煩惱,她直接去找張推官得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12:36 PM

第三十二章

  珠華不知,她這裡存了一肚皮繁忙心事,張老太太那裡也沒閒著。

  且說張老太太自打送走女兒後,心中傷痛,為求排解,便把曾跟兒子計議過的那事快速提上了日程,一面讓人留心小跨院的動靜,一面思量著等珠華厭了弟弟,把葉明光送回二房後,怎麼下手把他從馬氏那裡搶回來,沒盯兩天,得著了個消息:張推官發了話,以後葉明光由他親自養著,不送回二房了!

  張老太太這下氣的,關起門來把馬氏罵了個臭死——蠢貨,敗家精,男人才走沒兩天,就把個搖錢樹丟了!

  她當然不是替二房心疼丟掉的撫養費,而是,這麼一來,葉明光還怎麼能到她手裡?她從馬氏手裡搶到人總有那麼六七分把握,可從張推官手裡那是一分也沒有,她生的女兒才把葉家那小丫頭害了,這會再要抱葉家的兒子,她出其不意先弄到手裡也罷了,到時自有話說,諸如為了補償啊贖罪啊再發個毒誓什麼的,橫豎她確實沒想弄死那小崽子,這麼拖一拖,再慫恿著老頭子出個面,張推官沒空跟她打長久官司,多半也就讓步了;可這下先叫他發了話,管她說破天,就是不把人給她,她還能有什麼戲唱?

  張老太太心堵得不得了,到底不甘心,眼看著家裡兩棵搖錢樹招搖生長,卻就跟她沒什麼關係,這口氣如何能平?便仍舊讓人暗暗盯著小跨院,這日,負責盯梢的丫頭小蝶終於回報了個有價值的消息。

  「老太太,表姑娘屋裡那個叫紅櫻的丫頭,好像——」小蝶吞吞吐吐地道,「好像不大對勁。」

  張老太太精神一振:「快說,怎麼個不對勁法?」

  小蝶眼神略有些飄忽:「我看著她幾天了,她好像跟玉蘭弄惱了,現在天天都是自己去廚房拿飯,她有時候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就躲到路邊去嘔吐,我起先以為她是吃壞東西了,可又沒見她吐出什麼東西,就是乾吐,總有三四回了,有一次把自己的飯都弄灑了,灑了一地,正好被管灑掃的胡婆子看見,胡婆子背地裡還罵了她——」

  「停,停!」張老太太不耐煩地喝斷她,眼神卻是炯炯地亮起來,問她,「你的意思是,她有了?」

  小蝶臉色微紅地捏起手指:「老太太,我還是個閨女,哪知道這些事,我就是覺得她的模樣奇怪,不像是一般的生病。」

  張老太太笑啐她一口:「又沒外人在,你裝的什麼,那蹄子的模樣分明就是有了!」

  她腦子裡飛快地轉起來,真沒想到,能盯出這個意外收穫來,那該死的害得她的巧綢遠走應城的葉家毛丫頭,這回可得叫她吃不了兜著走,別的不說,就拿這個去換她的巧綢回來,就不信她敢不應承,除非她的名聲不想要了——不,不對!

  張老太太悚然而驚,她竟忘了,紅櫻那個丫頭不會平白有孕,她一定有個姦夫,這個姦夫會是誰?大房沒有男嗣,唯一的男人只有張推官,他看著倒是個正經人的模樣,和鐘氏成婚的二十多年裡只收用過一個丫頭,那丫頭生下張蓮後來還馬上被賣了,從那以後,再也沒聽過張推官和別的女人有過沾染。但,也正因如此,他憋了這麼多年了,終於該憋不下去了,雖說紅櫻是外甥女的丫頭,可那丫頭很有幾分姿色,又天天在隔壁晃著,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貓呢……

  張老太太越想越真,把自己想得紅光滿面,亢奮不已,居然能逮到老大這麼大個把柄,這可不能隨便用出去,她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三爺回來了。」

  隨著丫頭的招呼聲,張興文撩開內室簾子,興沖沖地走了進來,叫道:「娘,我有話和你說!」

  張老太太醒了神,揮揮手令小蝶出去,而後道:「你這上哪去了?你大哥不是說給你找了新的書院,叫你這陣子好好在家看看書嗎?」

  「我有正經事辦。」張興文拖了張椅子到她身邊坐下,探過身子道,「娘,我才要問你呢,你先頭說的把光哥兒弄過來養,到底啥時弄過來啊?」

  張老太太自謂有了張推官的把柄,十分氣定神閒,道:「你急得什麼?娘心裡有數,虧不了你,不要你操心。」

  張興文嬉笑著道:「娘,您可得快著點,兒子眼看著就大了。這聘禮再沒著落,兒子可得拖成老光棍了。」

  張老太太撐不住笑了:「什麼光棍不光棍,你一個男人家,大兩歲小兩歲的怕甚。」

  張興文皮著臉賴過來:「看娘說的,我是不怕,可我怕娘急著抱孫子嘛。」

  「少跟我弄鬼,我可不急。」張老太太說著回味過來了,「你這是又去見汪家的小姐了吧?她就那麼好,看你惦記的,先還為她同侍郎家的公子槓上,把好容易捐的一個監生弄沒了,本來明年可以下場了,這下好,又要從秀才考起。」

  提到這個,張興文哎了聲,臉略垮:「娘,這如何能怪我,你不是都知道,汪知府有意和杜侍郎家議親,姓杜的小子卻不願意,在監裡說汪小姐長相尋常,我一聽,當然得給汪小姐出頭了,這汪知府要是知道了,心裡豈不感激我?我也好在未來老丈人那裡刷個好印象。我本也就打算做個樣子,誰知道姓杜的小子那般不中用,我輕輕一敲,他頭就破了,這下見了血,事就鬧大了,杜家又護短,最後可不就把我坑了。」

  張老太太看兒子臉怏怏的,不忍心再責備他,道:「算了算了,總是過去的事,娘不說你了。你今天去見汪小姐,她倒是怎麼說?」

  張興文馬上又精神起來,嘿嘿笑道:「娘,我告訴你,我跟汪小姐求親了,問她願不願意嫁我,她雖沒允准,可也沒反對,臉還紅紅的,娘你說,這可不是答應我了?」

  張老太太出身自一個極窮的農戶家,半賣半嫁給了張老太爺當續絃,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生得兒子竟然能攀上應天知府家的千金,這真是快高攀上了雲端了,張老太太對此心裡雖有點婆婆的醋意,也有點擔心媳婦身份太高,將來進門壓不住她,但更多點的,還是得意兒子的手段。往張興文面上望了一眼,道:「那糟老頭子別的不中用,倒是給了你一張好臉。」

  ——嗯,就事論事地說,珠華至今沒見著面的這個小舅舅,事實上是張家長得最像張推官的人,這也是張興文有底氣去勾搭汪蘭若的最大原因。

  張老太太心裡得意著又接著道,「既這樣,你可得抓緊著點,難得你自家有這個本事——要指望你那個大哥,還不知道塞個什麼破落戶家的閨女給你呢。」

  張興文連連應聲:「這還用娘說,我當然知道,就是汪小姐說,她爹那裡恐怕著實難辦些。娘,你看我能不能這樣……」

  他湊到張老太太耳邊嘀咕了一句話,張老太太聽得嚇一跳,忙道:「三兒,我上回才跟你說,叫你切不可再莽撞了,你怎麼又想出這個主意來?你可千萬別幹,那是堂堂知府,不是什麼平民家,你壞了人家的閨女,人家豈有不拿你算賬的?到時只怕你大哥都撈不出你來。」

  張興文不大以為然:「至多打我一頓罷了,我同汪小姐兩情相悅,又有了夫妻之實,她總不能看著她爹打死我罷?總要出來替我求情的,我拼著受些皮肉之苦,換個知府丈人,以後再也不用看我大哥的臉色,這筆買賣怎麼做不得。」

  張老太太連連搖頭:「三兒,你還是太年輕了,不懂這男女之事的分寸,汪小姐或者認了命,不怪你,可做父母的心情可不一樣,他若沒本事罷了,只得吃了這個虧,既有本事,絕不可能叫人這麼欺負的。你聽我的,萬萬別去幹這糊塗事,不然你有個好歹,就是要了你老娘的命了,我都這把年紀了,難道還能再養個不成?」

  張興文被這麼攔著,大是掃興,只好不情願地道:「好吧,我聽娘的還不成嗎?」

  張老太太鬆了口氣,拿過他的手來拍了拍道:「好孩子,你放心,我豈有不給你打算的?你愛那汪家小姐,娘有主意,叫你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事,只要你聽娘的話,別出去亂跑了,挨過你爹的壽宴,好生進了書院,到那時,娘自然替你圓了這個心事。」

  張興文大喜:「真的?娘有什麼好主意?」

  張老太太這個把握,自然是從張推官身上來了,她手裡捏著張推官的私情和子嗣,自覺多少年沒有的揚眉吐氣,就沒有辦不來的事,但不敢告訴兒子,恐怕兒子沉不住氣,漏了風聲就糟了。便笑道:「這不與你相干,你好好念你的書去,別的都不要你操心。」

  張興文不依,又央告了幾句,張老太太這回卻是意外的堅決,就是不肯說,他纏到最後無法,只得放棄走了。

  張老太太看他出了門,立刻叫來了小蝶,低聲吩咐她:「別人你都不要管了,以後就專門盯著紅櫻!她每天做了什麼,什麼情態,都一一報來與我。」

  小蝶有點為難地道:「老太太,紅櫻也沒做什麼呀,她出門的時候也少,就拿個飯,別的時間都縮在小跨院裡,不然就不只我發現她不對勁了。我又不能跟著她進去,那東院的人看我天天去,也要起疑心的。」

  張老太太不耐地嘖了一聲:「你這笨丫頭,你能看見什麼就告訴我什麼,我也沒叫你跟她進院子去——對了,你要藏好了,寧可少跟著她些,我不怪你,只千萬別讓別人發現你在盯她就行。」

  小蝶聽這麼說,就鬆了口氣道:「好的老太太,我知道了。」

  張老太太從手上捋個銀手鐲下來塞她手裡:「拿著,你辦好了這件事,我賞你的還在後頭呢。」

  小蝶眼睛一下亮了,這快抵得上她好幾個月的月錢了,她忙接到手裡,連著道了好幾聲謝,見張老太太再沒別的吩咐,才退出去了。

  屋裡,張老太太獨坐椅上,嘴角挑起,慢慢越挑越高:只要確定了紅櫻那蹄子確實是有了身孕,那往後,她能施展的餘地可就大了,她一定得好好想想,到底能從這件事裡獲得多少好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12:44 PM

第三十三章

  張老太太在展望未來的當口,珠華正站在了張推官的書房門前——張興文不聽經,所以比她們回來得早,兩邊有個時間差。

  珠華候著鐘氏下車進屋休息後,看看時辰,料著張推官無事的話差不多也該回來了,便跑到二門處去等他,果然沒等半刻鐘,便見著他走來了,珠華迎上去,直接問:「舅舅,我有件事與你說,哪裡方便?我不喜歡別人知道。」

  張推官愣了一下:「……你跟我去書房罷。」

  一路心裡忖度著,約摸是今天外甥女在外面犯了脾氣,惹惱了汪太太,回來怕他教訓,所以搶先認錯來了?要臉怕別人知道,還特要找個沒人的地方。

  他心裡嘆氣,這麼個吹不得碰不得的小丫頭,他哪裡還敢罵她,便搞砸了,也只好砸了,他明天去與汪知府賠禮罷了。

  到書房門前,門口守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子,乃是李全的小兒子,李全的大兒子現跟著張推官出行侍奉,這小兒子即將長成能當差了,李全正琢磨著給他弄個什麼差事,可巧,洗墨犯了事攆了,李全順理成章把小兒子塞了進來。小兒子不識字,不過不打緊,張推官的書房出了一回事,如今謹慎得很,都不要人進書房伺候什麼筆墨了,只管守在門口,把門戶看守好了就行。

  此時張推官讓那小子走遠了些,領著珠華進了書房,考慮她的顏面,要把門關上,珠華卻不讓,還特意警惕地伸頭往外望了望,又扭回來:「舅舅,你確定這周圍不會有人偷聽吧?」

  「……不會。」張推官有點想笑,這麼點子年紀,倒這麼會要面子。

  但等到珠華站他面前,低聲開始訴說的時候,只聽了個開頭,他就笑不出來了,再聽得幾句,他臉色森冷起來,及到最後,他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裡,臉龐都有一點扭曲起來。

  珠華有點肝顫,她看慣了張推官在她面前和顏悅色的樣子,這一變了臉,還怪可怕的,她聲音就低了一下。

  張推官察覺了,勉力用平靜的聲音道:「別怕,你繼續說,舅舅不是衝你。」

  珠華道:「哦……其實也沒什麼了,小舅舅沒留多久,他就再說了要問汪小姐求親,汪小姐說她爹爹恐怕不會答應,小舅舅說沒問她爹,就問她,汪小姐就不說話了,然後小舅舅好像挺開心的,又灌了汪小姐一句迷湯,就走了。」

  珠華眼裡的沒什麼卻是壓垮張推官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瞬間怒火丈飆,舉起手,重重一掌發洩般地拍在了桌案上。

  啪一聲重響,珠華嚇得一縮,從下往上偷瞄他:「……舅舅,你手不疼哪?」

  張推官便再生氣,手掌仍舊是肉做的,如何不疼?不過這一疼,他腦子裡的怒火萬丈倒終於降下來了一點,勉強用平靜的聲音回應珠華:「不疼。」

  嘖,死要面子,不疼就怪了。珠華心中腹誹,要面子的老男人,不揭穿他啦。

  張推官把珠華最後的話回想了一下,再度氣得發抖,對著珠華卻不好說。珠華畢竟年紀小,有些事不懂,可他審過多少案子,見過多少姦情風波,豈有不明其中關竅的,張興文那意思,是壞了良心,準備哄騙汪小姐污了她的清白,來個生米煮成熟飯了!

  這個——

  畜生!

  張推官又想拍桌子了,簡直怎麼想怎麼生氣,恨不得立刻去揪了張興文出來,直接打死算了。

  珠華其實在情感上能理解他,家裡出了這麼個貨,真是妥妥敗家的節奏,哪怕張興文去青樓楚館裡浪蕩呢,頂多敗些銀子,他膽大包天去勾搭汪小姐,一個弄不好,得把一家人都賠進去,汪知府是現成的上官,要收拾張推官,隨便從哪裡摸出一打小鞋來就夠張推官穿不完了。

  不過看張推官老在那裡運氣也不是個了局,珠華欲緩和下氣氛,就道:「舅舅,你不知道,我剛聽那汪小姐說什麼『外甥女』不『外甥女』的話,還以為窗戶外面的是你呢,可嚇死我了。」

  張推官:「……」

  他臉青了,比先還難看。

  好吧,這個玩笑張推官欣賞不了。珠華沒趣地道:「我真嚇了一跳嘛,還好我馬上想起小舅舅來了。」

  張推官低頭看她,目光略複雜。

  這回若不是外甥女,恐怕他多年苦心經營的家業都要化為烏有了。汪小姐之前隱隱有議親意向的人選是戶部杜侍郎家的公子,雖因杜家公子口舌不謹,公開在外嫌棄汪小姐的相貌而作罷,但從這個人選也可以看出汪小姐的身價了,汪知府養這個女兒既然可以同三品高官家聯姻,那又怎麼可能看得上他一個從六品屬官的弟弟?

  張興文做得好夢,以為壞了人家閨女就能如願,他那好幾年書竟是全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別說汪知府了,就是張推官也不可能吃這個悶虧,寧可把女兒改換身份充作寡婦二嫁,都不可能便宜這等禽獸,騰出手來慢慢摁死他才是真的。

  他一向以為外甥女脾氣乖張,不好教導,可從她這麼片刻都不耽誤一得知就馬上報信看,她小事或許愛由著性子,不聽人說,可大事並不糊塗,極拎得清其中輕重;因為他的疏忽和妻子的病弱,張家其實對他們姐弟倆都有虧欠,她心胸若稍微窄一點,和他賭氣不告訴他,或拖一陣子再告訴他,張興文在這空檔裡真找著機會做出事來,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他和汪知府的死仇是結定了,到時哪怕他當著汪知府的面把張興文打死都沒用。

  想著,他壓了壓心頭的怒火,勉力和氣地道:「珠兒,多謝你來告訴舅舅這件事。」

  「不客氣。」

  珠華沒他那麼多感想,隨意回了一句——因她心頭還存著另一件事呢,只是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與張推官。

  雖然說,汪文蒼不是張興文那等只會花言巧語的樣子貨,張萱也不是汪蘭若那個傻白甜,可世上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這中間要出了什麼岔子——

  張推官看出她欲言又止來了,忙道:「珠兒,可是中間還有什麼事?此事非同小可,你千萬莫瞞著舅舅。」

  珠華讓他一催,一咬牙,罷了,還是說了吧!這時代對女人太不友好了,張推官便是知道了,畢竟自家父母,氣急了不過揍一頓關幾天,可張萱要是往外面吃了虧,那可沒這麼便宜了。

  她就把汪文蒼那話也招了,招完馬上道:「舅舅,我給二表姐作證,我天天同二表姐在一起,她一點不對的樣子都沒有,不可能和那姓汪的有什麼瓜葛,全是他一頭熱,自己做夢,二表姐說不定都沒記住他長什麼樣子。」

  「……」

  張推官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意外,珠華看出端倪來,鬆了口氣,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緊接著又道:「舅舅,你都不知道什麼求親不求親的吧?我就說,果然是那小子自己亂說話。」

  等她閉了嘴,張推官才終於撿著了說話的機會,他先乾咳一聲:「珠兒,你有些禮貌,人家大你六七歲呢,什麼這小子那小子的,這不是你該叫的。」

  他這會的表情可跟先前聽說張興文事情的時候差遠了,雖說不算高興吧,可也沒一點生氣的樣子,珠華大悟,同時從善如流地換了稱呼:「舅舅,你對汪家哥哥印象不錯啊?」

  張推官道:「小孩子家,不要問這些事。你還有事和舅舅說嗎?沒有回去吃飯罷,這個點了,你也該餓了。」

  珠華眯起眼睛:「舅舅,你這是過河拆橋。」

  張推官僵了半天的臉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你要舅舅現在和你說什麼?我也什麼都不知道呢——總得問過了你二表姐才好說。」

  這話也是。珠華被說服了,不過說到要問張萱,珠華未免要再追著他兩句:「舅舅,我信任你才告訴你的,你問二表姐的時候好好問,千萬別罵她,不然她生了氣,以為我是個告狀精,以後都不理我了,我就天天來賴在這裡不走,讓你公務都幹不成。」

  張推官這會看她的小脾氣已經只能看出可愛來了,溫和帶笑地回答她:「放心罷,我又不是那等不分青紅皂白的人,我讓你大舅母去問——這事我做父親的本也不好同她開口。」

  鐘氏身子雖不適,問一問女兒話還是可以的,珠華這才放心,一肚皮煩惱都丟給個子高的人了,她轉身輕鬆地走了。

  張推官的面色則慢慢又冷硬成了一塊鐵板,他走到門邊去,叫過守門的小子:「去喊你爹來。」

  李家二小子答應一聲,飛快去了,不一會李全匆匆而來,進屋彎腰:「老爺叫我?」

  張推官道:「你去和老三說一聲,說我知道他今天出門亂逛去了,我先就和他說過,叫他好好在家溫習功課,你跟他說,壽宴之前,讓他老實在家待著,再不許有下一回了。」

  李全道:「是。」

  他轉身要走,張推官叫住他:「除了與他說之外,你一併吩咐人,給我看死了他,不許他出家門一步,憑他怎麼鬧也不要理他,若有不服,讓他等我在家時,親自來我面前說!」

  李全的面色凝住了——這不是管教弟弟,而是看守犯人了,他明白過來這位三爺大約是又犯了什麼事了,張推官不說,他也不問,只再度應道:「是,老爺放心。」

  他侯了片刻,見張推官再無別的吩咐,這才躬身退出去了。

  此刻殘陽漸退,暮色四合,室內沒有點燈,張推官獨立屋裡,臉容隱在昏暗裡,下定了決心。

  ——他本早已對這個拖後腿的異母弟弟不甚耐煩,察覺他在外甥女中毒事件裡有嫌疑後,更加心涼,只是因無實據,不便聲張,一時也拿不定該如何處置所以拖下來罷了,但這些事卻如落雪般,一層層積在他心頭,越積越厚,終於不堪重負。

  他已忍無可忍。

  無需再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12:57 PM

第三十四章

  糟心弟弟的事暫時尚待尋個合適時機,女兒這頭卻是一點都不能拖的,張推官當晚就和鐘氏說了,鐘氏開始十分驚訝,因她也是一點影子都不知道,但過一會想起什麼似地,道:「……怪不得,今日中午我們在寺裡小憩的時候,汪太太和我抱怨了幾句兒子,說他大了不好管了,家裡想他明年下場,他偏要今年就去,汪知府先不肯的,後又同意了,倒顯得她硬要攔著兒子上進,親娘當成了後娘似地。」

  張推官道:「你怎麼說?」

  鐘氏道:「我能怎麼說呢?她雖抱怨,話裡卻也沒有什麼生氣的樣子,我只好勸她幾句,說兒子上進是好事罷了。」

  汪太太那個話,抱怨得和炫耀也差不多,一般人聽上去大多也只能這麼回應了。

  張推官沉吟片刻,張蓮張萱兩個女兒同歲,如今差不多都到了該找人家的時候,除了鐘氏有機會便帶著她們出門做客之外,他也在留心著身邊是否有合適人家的少年,一二年下來,心中也有那麼幾個人選,但配張蓮還行,配張萱總覺得心有不足,總想給她找個更好點的。

  汪知府家的文蒼他不是沒有想過,但是上官家的公子,他也就是想想罷了,雖說世人風俗高嫁低娶,可焉知人家就非得低娶呢?卻沒想到,汪文蒼竟本人有意,汪知府也並不反對,那這門親事若是能夠成就,倒是再合適不過的天作之合了。

  「這樣,你先問問萱兒,看看她心裡是怎麼個意思——好好和她講,便是她私下和文蒼有了什麼,不過是偷說幾句話,我想萱兒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孩子,不會亂來的。」

  鐘氏道:「這哪裡用你說,我的女兒什麼性子,我能不知道嗎?素日不見你這般婆媽。」

  張推官搖頭:「唉,你不知,珠兒那小丫頭特特囑咐了我的,惹她不起。」

  鐘氏忍不住笑了:「你又歪派人,我瞧珠兒挺乖巧的。好了,你去書房避一避罷,我把萱兒叫來問問。」

  張推官一笑,轉身出去了。

  卻說珠華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事,好奇心只佔了一小部分,更大的還是怕牽連張萱挨罵,因此一直十分關注那邊院裡的動靜,一見張推官晚上還出去了,立刻意會,哄小胖子上床睡覺後,她馬上偷偷溜過去,以人證的身份,硬擠進了人家的母女會談裡。

  ——然後她先被張萱揉了一頓。

  珠華不反抗,可憐巴巴地辯解:「二表姐,我是擔心你嘛,我跟汪家少爺又不熟,哪知道他是好人壞人,我給他亂傳話,要是害了你怎麼辦呢。」

  哀兵策略起了效,張萱鬆手放開她,點點她額頭:「好罷,你倒有兩分警心,看來不用擔心拍花子的拐走你了。」

  鐘氏倚在床頭:「萱兒,快別欺負你妹妹了,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萱手指繞著衣帶:「娘,沒什麼啦,你也知道,我和蘭若玩得好嘛,她沒個姐妹,自己在家寂寞,常請我過去喝茶聊天作詩什麼的。有時就會碰見她哥哥,他會和我說兩句話,不過都很正常啊,我都有丫頭跟著的,而且他也沒說什麼奇怪的話,就是問候寒暄而已。」

  不等鐘氏說話,珠華先表示失望並不信:「二表姐,不可能吧?那他叫我給你傳的什麼話?我本以為他是自作多情,可要是這樣,他根本就是妄想症啊。」

  鐘氏也有疑惑:「萱兒,當真如此?文蒼那孩子我見過不少回,我瞧他並不像個莽撞人。」

  接連被小表妹和鐘氏懷疑,張萱不大高興了:「我還能跟娘撒謊不成?就是沒有的事嘛,誰知道他是怎麼回事。」

  珠華給傳的話,還給家長告狀了,她便自謂有種弄明事實的使命感,頂著張萱的冷臉去抱住她手臂:「二表姐,沒有就沒有,我們肯定不會賴你,那就是那汪家少爺自己犯糊塗了——要麼你再想想,是不是你有什麼地方讓他誤會了?」

  張萱勉強想了想,過一會後,目光閃了閃,神情就變得有一點不確定起來。

  珠華敏銳地發現了:「二表姐?」

  「有一回吧,就是我上個月最後一次去汪家那回——後來珠兒出了事,娘病倒,我就沒空再去了。」張萱解釋了一下,接著道,「當時我快回家了,走到半途發現帕子丟在蘭若房裡了,送我們的丫頭跑回去幫著拿,我帶著云心站在路邊等。然後這時候他從外面回來,站住和我說了兩句沒要緊的話後,就讓云心站遠點,說有個問題想私下請教我。」

  鐘氏和珠華都屏氣凝神,等著她的下文。

  張萱有點受不了,揮揮手:「哎,別亂想,你們都不知道他請教我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他當時問我,要是我以後天天看見他,會不會覺得他討厭。娘,你說我去人家的家裡做客,怎麼好說主人討厭呢?就真是個討厭鬼,我也只好下回少去罷了。所以,我就說了不討厭,我還想問他是不是聽人瞎說了什麼,所以有這個誤會,可是沒等我問,他就忽然走了。非要我想,只有這裡我覺得挺奇怪的,好端端問我這個話,我想著一定是誰在背後瞎編排我了,就是不知道是誰,哪天我要查到了,一定收拾他。」

  珠華:「……二表姐,你想了這麼多,就沒想過,為什麼你可以天天看見他嗎?」

  張萱道:「是啊,就是不可能嘛,我又不是天天去汪家,再說我去了也是找蘭若的,所以整個就很奇怪,哪裡都不對勁——」

  她忽然卡住了。

  她的表情,嗯,很精彩。

  鐘氏不禁掩唇忍笑。

  珠華可沒她那麼含蓄,肯給女兒留面子,她直接抱著肚子笑倒在了旁邊:「哈哈哈,二表姐,你要樂死我了。」

  張萱持續地:「……」

  好半晌她才終於從震驚裡活過來了,二話不說,幹的第一件事是拎起笑得癱軟的小表妹丟到了門外:「大人的事,小孩子別摻合,睡覺去!」

  啪!

  樂極生悲的珠華急得撓門:「二表姐,我錯啦,放我進去麼,我再也不笑你了。」

  張萱冷酷地在門後哼了一聲:「晚了。」

  腳步聲遠去,珠華不死心地貼門上聽了一會,張萱回去內室了,她啥也聽不到,只得喪氣地噠噠走回去小跨院了。

  **

  珠華如今最多的就是時間,隔天一早,不等張萱來給她和葉明光上課,她先跑去跟在張萱背後跟進跟出——真不是出於八卦之心,而是這件事畢竟算是她經手的,既參與了,無論好壞,總是想知道個結果如何。

  好在張萱不是十分能憋住話的性子,叫她跟了兩回,就禁不住敲她頭頂一記,告訴她了:「你著的什麼急,人家現在又沒來,我有什麼可說的。」

  珠華不放棄:「假如來了呢?兩個月很快啊。」

  「那也不用我說話,這樣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張萱說這話的時候要是含羞帶怯,那珠華馬上能看懂她的真實意思了,可她偏偏表情很正常,珠華就摸不透了:「二表姐,那你自己呢?你對汪家少爺什麼感覺呀?你願意嫁給他嗎?」

  這問題有點越格了,要是一般大的姐妹這麼問,張萱未必好意思回答,但是是珠華問,張萱就自動歸類成了孩子話,不太在意地偏頭想了想,道:「感覺?不討厭吧,他人好像還不壞。我也說不上什麼願意不願意,他要來提親,那就隨便他來好了,總之都是父母做主。哎,你別問東問西啦,我正要和你說,老太爺壽宴快到了,我打今天起要幫著娘預備宴席的事,這幾天就不教你讀書了,你好好帶著光哥兒,缺什麼要什麼可以來找我,別的就莫給我添亂了。好了,別再跟著我啦,去吧!」

  她匆匆進了屋,珠華望一眼她的背影,再想到汪文蒼那張認真的臉,呃,二表姐確實不是傻白甜,她是根棒槌……

  **

  張推官隨後也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下對汪文蒼又添兩分滿意——這主要是被張興文對比出來的,看看他對汪家小姐說的那些混話,再看看汪文蒼,多麼含蓄知禮,這才是理想的女婿人選。

  在此事的應對上,他倒是和女兒的意見一致,汪文蒼既說了秀才試後再來提親,那就等等好了,張家是女家,必得端著些,不便提前做什麼表示。

  ——不過他比女兒多了一重顧慮的是,必得要先解除張興文這個隱患,否則別說結親了,不結仇都萬幸了。

  離著張老太爺的壽宴還有十天左右,家裡各處人等都開始忙碌準備起來,別的不用張推官操心,但擬定宴請人選這個任務是要著落在他身上的,他便先把餘事都拋開,專心投入了這樁眼跟前的大事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1:07 PM

第三十五章

  十日時間一晃而過,張家家底有限,下人們不算多,個個都忙得團團轉。只有珠華這裡,如一處獨立的世外桃源,照舊悠閒得不得了,天天只是吃飯睡覺,就這樣,張萱還來表揚了她,因為聽到她帶著光哥兒讀書的聲音了,不添亂還乖乖用功,簡直是滿分小表妹。

  當小孩子好像也不錯嘛——珠華摸摸下巴想。

  及到壽宴那一天,中門大開,門前道路灑掃得一塵不染,賓客們陸續盈門。

  珠華終於有了事情幹,事實上今日雖是張老太爺的壽辰,她倒可以算半個主角——不過不用她特別做什麼,只要在眾人面前亮下相,表明她不但活著,還活得十分健康就行了。

  當下一大早,珠華領著弟弟去給張老太爺磕了頭,說過兩句吉祥話後,就被鐘氏帶在了身邊,充當著活動的佈景板,迎接各家太太小姐們,同時經受著眾人的目光洗禮。

  拜趙通判這個愛分享的人所賜,過了這麼些天,關於兇手及後續的處置事宜賓客們都早已知道,倒是省了鐘氏挨個從頭解釋起的功夫,她只需在有人問的時候,坦誠回答便是了——能當面問的人也不多,這畢竟是人家老太爺的壽辰,問人家的家醜未免太不識趣,除非本就不對付,不然一般人都不會這麼幹,至多就盯著珠華這個從棺材裡還魂的苦主多望幾眼罷了。

  望過了,一般都要誇兩句,太太們這倒不是出於禮貌或客氣,實在是發自內心,珠華今天是被精心打扮過的,上穿大紅撒花襖,下著雲紋白綾裙,往鐘氏旁邊一站,俏生生到讓人眼前一亮,雖則年紀小,然而美人胚子的底色盡顯無疑,讓人一見心裡便湧出讚嘆來。

  所以,這活招牌的差事對珠華來說倒並不難過,她就是有點無聊,好話雖然好聽,可聽多了也是無趣,想走個神,偏偏大多數人的焦點都在她身上,只好努力撐著。

  直到汪太太的到來拯救了她,在來道賀的客人們中,汪太太的級別算是最高的,所以她來的也相對晚些——這不是說張推官能交往上的門第最高的人家就是汪家了,張推官除了出身,其餘能力職位相貌(是的不要懷疑,帥也很重要)都不錯,他跟金陵城裡最老牌的世家家主魏國公都是能說上話的,只不過如魏國公這等人物,當然不會親自來參加一個小小推官家的壽宴,肯走個禮就算給面子了,要是再派個子侄來,那面子簡直就是給到蓬蓽生輝了。

  別說,魏國公這回還真給了這個面子,來的是國公爺的第四子,正巧和汪太太前後腳到了。汪太太此時進來一說,眾人不禁都羨慕起來,跟著便是奉承汪太太,整場焦點自然而然地轉移了。

  珠華終於得著了喘息的機會,此時大約也不會再有新的客人來了,張萱從閨秀們的那堆裡伸手向她招招,珠華顛顛跑了過去,擠著她騰出的位子坐下了。

  **

  張推官此時在外院迎客,他正對徐四公子的到來大出意料。

  徐四就是好開詩會的那位,前一陣珠華中毒事發,張興文躲著不敢回家,天天早出晚歸,就是用的去他詩會的藉口。

  張推官意外者有二,其一他真不覺得他在魏國公那裡有這個顏面;其二徐四這個人怎麼說呢,愛好高雅,往來的人層次也高雅,不是張推官要貶低自家,可照著徐四公子的日常畫風看,張家確實不在徐四的交往名單內——張興文貼上去是一回事,徐四理不理他是另一回事。指望徐四主動俯就張家,那基本是不可能的,在他這等豪門貴公子眼裡,張家這樣草根出身,一家土鱉的,至今腳上的泥洗沒洗乾淨都是未知數呢。

  魏國公當然不可能不清楚自家這個兒子是什麼德行,所以退一步說,即便他真的心血來潮,想派個小輩過來親自與張老太爺賀壽,那也不會派徐四,派其他任何一個子侄都比徐四合適。

  不管有多少疑惑,人已經站在了面前,張推官除了笑面相迎,也沒別的選擇了。

  好在也不用他多加費神,張興文一聽說徐四公子來了,如獲至寶,十二分慇勤地跑了出來,要引領看座,招待徐四公子。張推官有許多同僚要應酬招待,兼且要備著再迎新客,抽不出空作陪,張興文這一來倒是兩得其便,他便不去理論,由他奉承去了。

  時近天中,小廝跑過來問張推官:「老爺,前堂和後面花廳的宴席都已經擺好了,太太著人傳話,問能請客人們入席開宴了嗎?」

  名帖上的客人們都已到齊,張推官便點點頭:「開始罷。」

  **

  時間倒回去一點,珠華一坐下,就跟張芬不對付上了。

  打馬氏爭奪葉明光失敗後,二房這陣子都算老實,一則是張興志不在,馬氏畢竟只是做人媳婦的,還是二房媳婦,單憑她自己,這宅子裡的人她其實一個也壓不住,因此難免獨力難支;二則是她以往能在家裡說上幾句話有點話語權,那其實是撿了鐘氏這個長嫂體弱的便宜,一旦張推官把目光放回後宅,略一插手,她立刻只能偃旗息鼓了。

  這其實也是馬氏的精明之處,張興志正在去老家的路上呢,她要再跟張推官對著幹,惹怒了他,那正好,張推官趁便就能把她連三個子女一併攆回老家去跟張興志團圓,再不必回來了,這種大虧,馬氏既是個精明人,那自然是不肯吃的。

  因此她非但自己縮在院裡避風頭,連張芬都約束住了,讓女兒節制些,這陣兒別去珠華那裡打秋風了,那小丫頭弟弟都搶走了,又仗著張推官,且抖起來,恐怕去也白去。

  ——當然,馬氏也不是能忍氣吞聲的性子,她打珠華這裡鎩了羽,轉頭就把氣出魏媽媽身上去了,魏媽媽挨完二十大板後被丟去了二房,在此時的馬氏眼裡,這件事就是魏媽媽的錯,全是她瞎拉偏架,才害得她失去了葉明光這棵搖錢樹,因此深恨她,非但不再想要她,連傷都沒容她在二房養,婆子這裡把她丟下,馬氏那頭馬上命人把她抬起,又丟去了後罩房那一片下人住的下房裡,此後再不管她。

  閒話不提,且說張芬便宜佔慣的人,忽然不叫她佔了,她不覺得是理當如此,反是覺得自己蒙受了莫大損失,倒好像是珠華從她口袋裡掏錢了一樣,十分地不自在。這會張萱把珠華喚到自己身邊坐下,張芬就被擠到旁邊一點的位置去了,這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表妹初來這邊跟閨秀們見面,張萱拉她到身邊好給她介紹的意思,落到張芬眼裡,卻是怎麼都瞧不順眼了。

  當著好些個閨秀們的面,旁邊又滿坐著太太們,張芬不敢做得太直接,怕丟自己的臉,好在她遺傳了其母的精明,張萱那裡給珠華介紹完畢,她這裡的主意就跟著出來了,候著珠華行完禮坐下,她扭過身來,把珠華的劉海一掀,口氣關心地道:「珠兒,我看看,你這傷口好了沒?」

  珠華額上最起初結出來的那塊大疤已經掉了——被她前天夜裡在枕頭上蹭掉的,此刻留下的是一塊銅錢大小的紅紅皮膚,比先前看起來其實好多了,但看在初次見她的人眼裡,那塊紅仍然是十分醒目的,不過閨秀們顯然比張芬要有修養得多,雖然訝異的目光各各齊聚過來,卻都還努力控制了自己不要失態,也沒人擅自開口。

  感覺到旁邊的張萱一下惱了要發作的樣子,珠華搶在她之前開了口:「三表姐,多謝你關心,你看,我的疤都落了,是不是比你半個月前看我那次好多啦?」

  閨秀們的目光轉為瞭然:同住在一座宅子裡,結果上次看望受傷的小表妹還是半個月之前,哦,就是這麼個關心法啊。

  眾人的目光離了珠華,有意無意地從張芬面上刮過,連旁邊坐得靠近的太太們都有人把眼神往這邊飄了下,張芬傻住了,她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她以為眾人的注意力都該集中到珠華面容有損這件事上去了,而珠華頂多也只能像先前那次一樣,嘴硬她一定會好罷了,怎知被這麼照臉摔了一巴掌回來。

  當此場合,她腦中都是空白的,只能僵硬地順著道:「是好多了。」待要再說句什麼回擊,一時卻是想不出來。

  好在一個從側邊進來的丫頭拯救了她,那丫頭到鐘氏身邊低聲說了兩句,鐘氏笑著站起身來,請大家往花廳去入席。

  **

  前院也開了席,宴席過半,李全悄悄進來,往張推官耳邊附語:「老爺,有事報。」

  張推官會意,起身離席,同他出去到左近一處僻靜地方,問道:「什麼事?」

  李全站他面前,把聲音壓得極低:「老爺,徐四公子是貴客,他的馬車我特意讓騰出了一個好位置給放著,我也時刻親自留心著,結果就剛才,我見到他的小廝不知道給馬餵了什麼東西,應該不是草料一類——他的樣子不對。」

  「樣子不對」的形容聽上去比較模糊,但對張推官來說,這是個很有指向性的詞——在他們的行內話,倘若覺得誰「樣子不對」,就意味著這個人跟普通路人隔絕了開來,不是作奸,便是犯科,總之,身上有事。

  給馬餵吃的一般是車伕的職責,如果一道跟著的小廝愛馬,給餵個糖加個零食什麼的也沒什麼,可假如這個小廝是以一副「樣子不對」的形容去餵的,那,就有問題了。

  張推官的臉色凝重起來,但保險起見,他還是多問了一句:「怎麼個不對法?」

  李全低聲道:「他餵的時候眼睛是對著馬,可眼珠子卻在左右晃悠,像是很警覺,在留心週遭的樣子。」

  餵個馬有什麼好警覺的?

  張推官手握成拳,思路電轉,過往一幕幕在心中飛過。

  有些線索,其實一直就擺在那裡,只是缺了一條連接它們的線而已,今日發生的種種,便是把這條線遞到了張推官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1:14 PM

第三十六章

  魏國公曾說,你家的事鬧出來,我府裡這個慌了神,探頭探腦地亂打聽,露了馬腳——這個口氣不會是說下人,而明顯是某個不爭氣的子侄輩;事發之後,張興文連著好些天往徐四的詩會上跑,他為什麼去?因為他心裡有鬼不敢回家,那麼延伸一下,徐四為什麼開呢?當然這是他歷來的愛好,可往深裡想去,掩蓋在這之下的是——他和張興文一樣,也是在外流連;

  再來便是這次奇怪的登門,不管是魏國公讓來的也好,還是徐四公子本人願意來的也好,他出現在這裡都顯得太牽強了,可假如說,他就是牽機的初始來源,國公府的那樁命案出自他手,那麼他知道張家同樣出了牽機奇案,雖然事情始末及處置結果已經公佈出去,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但徐四仍舊想來親眼看一看;他未必不知道自己來得蹊蹺,可這種心理,他就是控制不住,因為這出於人性本身的弱點——這麼想的話,是不是就有其合理性了呢?

  魏國公府遠不同於張家,不但家族是世族,連下人都是世奴,徐四是魏國公親子,能到他身邊伺候的必然是家生子,這種下人外人是極難收買的,這不單是錢的問題,撇開世代養出的忠誠度不論,家生子一犯事牽連的是一大家子,一般又都是圍主家而居,想跑都跑不及,聯想到國公府的那名受害者是世子的姬妾,那麼有這個威懾力能收買得了徐四的小廝的,又還能是誰呢?

  以上每一條單獨出現時都算孤證,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也引不起人注意,可當它們由同一條線串起來能彼此互證時,那答案如何,已是明擺著的了。

  李全見張推官久不發話,微有焦急:「老爺,怎麼辦?我是直接去拿下那個小廝還是悄悄告訴徐四公子?我先前去找老爺時順帶也看了和老爺同桌的四公子一眼,他神色裡有點不耐煩了,看樣子未必會留到席終,說不定很快就走了,這要是他從我們家出去出了事,對老爺可不利啊。」

  「……」張推官手掌在袖中握緊,下了決定,道:「不必,你就當什麼都沒看見,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李全愣了:「啊?」

  張推官從齒縫裡擠出聲音來:「老三若要去送他,你也不必管——如果徐四走時,老三沒留心,你想法讓人提醒他一聲,裝作不經意的,別落痕跡。」

  今日是老太爺的壽辰,若非萬不得已,張推官並不想選在此時,可一來像這種不必背一點嫌疑的機會實在難尋;二來更重要的是時間太緊,張興文是個男人,不是姑娘,壽宴之後,他不能一直把他關在家裡,錯過這次,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好好設計差不多的局面了。

  李全:「……好。」

  他雖對張推官忠心,畢竟不是個木頭人,行動裡就露出遲疑來,張推官看出來了,便給他透露了一點:「那是國公府內部的事,與我們無關。至於老三,他在外面亂來,恐將禍及全家。」

  李全先已猜測張興文是犯了什麼事了,此時一聽竟如此嚴重,張家要被禍了,那他能得什麼好?立時道:「老爺放心,交在我身上。」

  他抹把臉,無事般走了。

  張推官的手掌緩緩鬆開,呼出口氣,心中默默道:若是他所料不錯,那就……看天命罷。

  他返回席中,不一會,徐四果言有事提出了告辭,以張興文的地位排座的時候他到不了主桌,在另一桌上,離他們這邊還有點距離,張推官也不分神去看,笑著目送徐四離開,過一會,張興文那邊不知是自己留心到的還是得了提醒,飛快跟了出去。

  張推官按下心中突地一跳,繼續招呼客人們,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

  以張興文對徐四公子的巴結勁,當然不可能是在門口送一送就能滿足的,那怎麼能體現他跟徐四公子的關係呢?宴席上沒能跟徐四公子坐一塊,錯過了那麼好的露臉機會,此刻為了彌補回來,他恨不得能把徐四公子一路直送回魏國公府去,最好徐四公子再請他進去坐一坐,這才能稱上他的心意了。

  因此雖然徐四上了馬車,出了這條巷口,他仍跟在旁邊陪笑找話,徐四其實挺不耐煩的,他跟張興文這種貨能有什麼話說?但這時張興文算是代表主家來送他的,他再瞧不上他基本的禮貌得有,只得不時敷衍兩句,也不便放下車簾。

  眼看馬車出了巷弄,拐上街道,張興文竟還沒有要轉頭回去的跡象,徐四終於忍不住了,扯著嘴角勉強笑道:「不勞你久送了——」

  異變便在此時驟生。

  徐四這輛馬車是雙馬所拉,兩匹馬一樣的毛色油亮,身形矯健,一望便知是良駒,此時左側那匹馬不知怎麼,忽然發出一聲淒厲長嘶,跟著前蹄離地,高高人立而起,車廂因它的動作而向後一傾,徐四不及防備,一頭撞到了車壁上,好在此時車行速度慢,他撞得不算重。

  「怎麼回事——!」

  他下意識一聲斥責剛出口,那馬又是一聲長嘶,雙蹄落地,抽風一般奔了出去,右側那匹馬本沒問題,被這麼一帶懵了,跟著發足亂奔,兩匹馬開頭奔的方向不算完全一致,便在街上左右亂竄起來。

  這條街南北走向,仍處於官署巷道內,沒到繁華的前街,此時這個時辰又剛過午飯,街上沒什麼行人,便有三兩個見著那馬先前不對勁的動靜也早貼著路邊躲人家屋簷下去了,因此倒沒傷著路人——除了一個張興文,他是貼著馬車走的,馬車初始開始失控,情形不算嚴重,他還覺著在徐四公子面前表現的機會到了呢,趕上去攔,那馬噴著響鼻,立起來便踢了他一腳,那一腳看著是隨意踢出去的,可馬全身最有力道的便是四蹄,何況這又是匹瘋馬,這一腳挨上,張興文都沒來得及感覺到什麼,向後直摔出去,腦袋砰一聲砸在了石板路上,痛快地暈了過去。

  此時沒人有空留心他,徐四和小廝在馬車裡被撞得東倒西歪,慘叫連連,坐在前面的車伕滿頭大汗,勉力想控制著突然發瘋的馬,口號鞭子全上了,卻是全不奏效,倒是兩匹馬雖則一個發瘋,一個沒瘋,畢竟是一樣的動物,終於找著了彼此間的步調,聯合一致,飛一般往前方奔了出去……

  兩三個受驚的路人劫後餘生,怕那瘋馬去而返回,匆匆忙順著反方向跑走了。

  張興文靜靜地躺在地上。

  打前方不遠處的一條窄巷裡探出了一個頭來,左右望了望,又望了望,見四下無人,貓著腰飛快跑了出來。

  ——如果張興文醒著的話,應該就能認出,眼前這個滿臉黑灰、一身短打穿得好像在碼頭上扛貨的小子,正是曾抱著他大腿求救卻被他裝傻無視掉的洗墨。

  洗墨離開張家時雖恨張興文,其實不過一時之氣,他要是如李全所說,能另找個營生,日子重上正軌,那慢慢這口氣下去,也就過去了,至多想起來罵張興文兩聲,不至於真要對他怎樣;可糟糕的是,他連著找了幾個營生都沒幹長,他給張推官做書僮時多舒服,不過看守打掃,再給伺候個筆墨,沒重活,還體面,府裡比他大著好幾歲的小子都攆著他叫「哥」,出去外面哪那麼容易找到一般待遇的?

  不順一回,洗墨就要恨害他丟飯碗的張興文一回,幾番下來,他對張興文的恨意越疊越深,終於徹底鑽進了牛角尖裡,差事也不找了,直接跑回來偷偷盯著張興文,必得把這仇報了才能心甘。

  守了好些天,終於等著了這個機會,洗墨心裡激動不已,墊著腳步跑到近前,見張興文還昏著,毫不猶豫從懷裡摸出片鐵片來,往張興文臉上便是一劃。

  那鐵片的邊緣叫他磨得鋥亮,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鋒利度絲毫不讓匕首,這一劃下去,自眼角到嘴角,登時開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你壞我的差事,我就壞你的前程,頂著這麼張臉,我看你還怎麼去考科舉……」

  洗墨心中解氣極了,舉起鐵片又要劃他另一邊臉,忽見他腦後慢慢流出了鮮紅的血液來——這血先已開始流了,只是被他髮髻擋著,此時血液聚集成灘,往外流出,洗墨才見著。

  ——怪不得這麼一道口子劃下去,張興文沒有一點動靜,哼都沒哼,他這不是死了吧?

  洗墨興奮的情緒一下涼了,他只想給張興文使點絆子,可沒想殺人害命,明明見他就那麼摔了一下,不至於就摔死了吧?

  洗墨心慌起來,這要賴他身上,他哪裡說得清?當下連再劃他一下的心思都沒有了,握了鐵片站起來便跑。

  快跑到街尾時從前面拐出來兩個路人,洗墨見了人心裡更慌,匆匆一瞥,見是一個少年並一個老僕模樣的人,不敢細看,忙把臉一垂,飛快跑過去了。

  路人並未留神他的不對勁,走在前面的少年背著個大包袱,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後面那個老僕懷裡抱著個略小一些的包袱,為了跟上他,不得不小跑起來,口裡氣喘吁吁地道:「少、少爺,你慢著些,老奴要不行了。」

  少年剎住步子,轉頭向他伸手:「梁伯,我慢了你又催我,我快了你又趕不上,叫你把包袱給我你又不願意,你說你,快比少爺我還嬌貴了。」

  老僕滿頭汗珠,臉膛通紅,卻堅持抱著包袱不肯遞出去:「少爺,這可不行,讓少爺拿一個就是老奴失職了,都給少爺拿著了,還要我幹什麼用呢。」

  少年不理他的忠心,伸長手臂一把把包袱從他懷裡拔出,自己夾到腋下:「好了,快走,已經遲到了,再耽擱可就更晚了。」

  「少爺,還是讓我拿著吧,我能堅持的,這讓張家老爺看到了像什麼樣呢,以為我們蘇家都沒個規矩——」

  「好啦好啦,到張家門口我就給你,讓你做個有規矩的忠僕好吧?」少年隨口敷衍他,一邊把包袱從左邊換到右邊,以閃躲老僕要搶回去的手,嘴上同時說話分他的神,「應該快到了,梁伯,不瞞你說,我忽然有點緊張,你說我爹,那麼大的人了,怎麼就不靠點譜呢,給我定什麼娃娃親——定就定啦,他真給我找了個娃娃,我哪裡會哄娃娃,這不是坑我嗎?」

  提到親事,老僕的精神立刻來了:「少爺,老爺辦事是萬萬不會有錯的,等見了面您可不能一口一個娃娃的了,那是您正經的未婚妻,這麼稱呼不尊重。」

  「我爹也沒尊重我啊,他和葉家叔叔關係好,那他倆去結拜就是了,我和葉家娃娃又沒交情,怎麼就輪著我倆定親了呢——哎,前面那什麼?一個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1:20 PM

第三十七章

  幾乎在少年發現張興文的同時,街側的人家也打開門跑出來了,這家先聽著外邊動靜嚇人,沒敢動彈,後聽動靜遠去了,才忙出來查看,他住這左近,是認得張興文的,見了他臉上這幅可怖樣子,嚇了一大跳,同少年面面相覷片刻,都不知怎麼弄的,也不敢擅自上手動他。

  少年見他能喊出傷者的名字,再一問,得知這傷者竟是張推官弟弟,不由同那老僕對視一眼——府衙裡僅此一個推官,這是再不會弄錯的,他嘀咕一聲「這麼巧」,向那人道:「張推官家離這應該不遠吧?勞你去報個信,我在這看著。」

  那人應一聲,忙跑了,往張家去報信。

  張推官接到消息,心裡有數,面上做出驚愕之色,離了席,親自帶人去抬張興文,及至真見著了躺在地上的異母弟弟,他的驚愕化作了貨真價實——報信人跟他說張興文傷了臉他以為是被發瘋的馬踹到了臉上,誰知是這麼一條傷口,這不管是馬蹄還是摔傷都不可能製造出來,只能是利器劃的,他想不透是怎麼回事,問報信人及留在現場的少年,兩人都表示不知,報信人言道只聽見了一陣似乎是拉馬車的馬失控了的動靜,張推官無法,謝過了他們,命人趕緊把張興文抬回了家。

  及到快進家門時,發現少年及老僕竟尾隨在後,還要往門裡邁,張推官當他們是那種順桿爬要來攀關係的,少年生得一副好模樣,若是尋常時候,張推官心裡要暗讚一聲不知誰家養出的好兒郎,也不介意請他進來奉一杯清茶,此時卻是沒這個心情,微微不悅道:「你還有什麼事嗎?」

  才撿著說話機會的少年並不在意他的態度,露出爽朗笑容——但一下瞄見昏躺著的張興文,他感覺不好笑太歡,忙又把笑容收了回去,正正經經地躬身下去一禮:「張伯父,晚輩蘇長越,自京城來,奉家父之名,來賀老太爺大壽。晚輩頭回出遠門,沒算好路程,不慎來遲了,還請張伯父見諒。」

  這報的家門略耳熟,京城來的,姓蘇——

  張推官心中轉動片刻,很快對上了號,他冷淡盡去,表情一下轉換成了對子侄輩的親熱,伸手扶起少年:「是長越啊!長這麼大了,我都認不出了,你父親還好嗎?」

  蘇長越起身,笑道:「我爹很好,也讓我給張伯父帶個好。」

  「這就好,這就好!」

  張推官心中感慨,其實他和蘇父並不熟,但兩家的關係卻算極親近的——因為蘇父與他妹夫葉安和是同榜進士,兩人極為相投,雖則後來一個外放,一個留京,關係卻一點也沒疏遠,珠華三歲半時,蘇父領著兒子過年回鄉祭祖,順便繞了點道去看望葉安和,知交幾年不見,一相逢分外高興,見兩家正好是一兒一女,直接約為了兒女親家,論年紀蘇長越比珠華大了五歲,其實並不算十分般配,但文人間的意氣相投有時也是很熱血的,這點小問題,根本沒人在乎。

  蘇家一直在京裡做官,張推官只有好幾年前還在某縣縣令任上往京裡敘職的時候,與蘇父見過一面,蘇長越也是那時候見的,如今他長成少年,張推官便記性再好,僅憑那一次見面也是認不出了。

  蘇長越道:「伯父先不必管我,給這位張——」他略卡了下殼,張興文論年紀沒比他大幾歲,「張叔叔延醫用藥要緊。」

  雖是遠來嬌客,張推官此時確也沒法顧得上他,見他自己有眼色自動提出來,張推官便不和他客氣,指了個小廝領他主僕二人先去用飯,然後一頭命人把張興文往正院抬,一頭命人請大夫,同時還要讓人去給鐘氏報信,一連串命令下完,他自己則領上幾個人,匆匆再往外趕——既知道徐四公子的馬車可能出了事,他不追著去看看,豈不惹人生疑?

  李全候了一會,見前堂裡宴至尾聲,悄悄叫出張良翰來,同他說張推官有急事要處理,讓他代為送個客,張良翰雖則茫然,倒也樂意有這個出頭露臉的機會,便依言進去,作揖致歉,眾人心有疑惑,什麼要緊的事能令張推官在老父的壽宴上離席不回,但張良翰是真什麼都不知道,眾人問了幾句,見他只會一個勁道歉,餘者什麼也說不出來,不好為難他一個晚輩,只得暫且告辭離去,心裡卻都想回頭一定要好好打聽打聽。

  後院鐘氏接到消息時女眷們已有告辭之意,她大驚,勉強撐著送完人,把餘下後續收拾事宜都交託給了張萱,忙往正院去。

  張老太太此時已快瘋了。

  今天是張老太爺做壽,論理她也可以一同出去受禮的,若是往常,張老太太再不會放過這個風光,可偏偏張巧綢才犯了事,人都知道她這個後妻生的女兒害了原配那支,她出去只有為人側目的份,因此索性賭氣稱病,窩在正院裡一個客人也不見,全丟給鐘氏去招呼。

  她自覺自己夠委屈夠低調了,誰知還能有禍從天降,好好的寶貝兒子,早上還好好的,忽然就滿臉血人事不省地躺著回來了,她看見的第一眼,就差點暈過去!

  「三兒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誰把他害成這樣的?!」

  一連三問,抬人來的小廝一個也答不上來,看張老太太滿面猙獰,似乎要活吃了他,嚇得有點懵,下意識把蘇長越給供出來了:「小的見著三爺的時候他就這樣了,小的什麼也不知道啊,是那個、那個叫蘇什麼的少年發現三爺的。」

  張老太太嘶聲揮舞著胳膊:「蘇什麼?人在哪,快把他叫來!」

  小廝沒主意,求助地望一眼鐘氏,鐘氏只收到了一句張興文受傷的消息,別的也不知道,她暫時也拿不出主意,只能先順了張老太太,問那小廝:「能找到他嗎?能找到的話請他來問一問罷。」

  小廝應一聲忙飛跑去,蘇長越一碗飯捧到手裡才扒了沒兩口,不得不放下來,餓著肚子跟他去問話,老僕梁伯在後面心疼地搖頭:「這是什麼老太太喲,飯都不叫人吃安生。」

  另一邊珠華也正往正院跑,她先不知道怎麼回事,散席了就準備回小跨院看弟弟了,張萱一邊指揮著僕婦們收拾殘席,一邊心神不寧,她怕張老太太因為張興文受傷遷怒到鐘氏,偏偏自己脫不開身,想來想去拉住了珠華,把事告訴了她,讓她跟去看一看,如果鐘氏受欺負了,趕緊回來告訴她。

  「——你回來告訴我就行,別自己跟老太太起衝突,知道了嗎?」

  珠華精神奕奕:「好!」

  不等張萱再說什麼,她轉身就跑。

  一邊跑一邊想,這是張推官出手了?效率不慢呀——不過也是,張興文現在就是個不定時炸彈,不知什麼時候就炸,為安全計,當然是越早把他拆了越好。

  跑著跑著,後頭傳來一個清朗陌生的聲音:「小丫頭,站著!」

  叫她?

  珠華略微遲疑地轉頭往後看,同時腳下沒停,循著慣性往前跑,然後——

  「啊!」

  她一直防備的一幕終於還是發生了,她踩中了自己的白綾裙襬,吧唧一聲,往前撲倒在地。

  後面的腳步聲一下變快,有人幾大步趕上來,把她扶起來,有點急地拉下她摀住臉的手,道:「我看看,摔著了沒?」

  小孩子身子軟,珠華絆下來時又是歪著摔的,因此頭臉都沒事,身上也只是有點痛,不算嚴重,但這個害她摔倒的人手腳太快,她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已經被抬起下巴打量了一圈了,她剛要對這個惡霸調戲民女的姿勢提出抗議,那隻手鬆開她下巴,呼啦一下又把她劉海整個撩起,然後抽了一口涼氣:「摔這麼重——嗯?」

  他拎著她的劉海往前湊了湊,仔細一端詳,鬆一口氣:「舊傷啊。」

  珠華忍無可忍,啪一下拍他手背上:「放開我!」

  這人脾氣倒還不壞,叫她拍了,老實鬆手退開,還給她道歉:「對不住啊,早知道不叫你了。」

  人家態度好,再者也是珠華自己踩了裙襬摔的,她就不非得怪他了,回了一句:「算了,沒關係。」

  這才有空打量這個冒失鬼,卻見是個穿件竹青直綴的眼生少年,長手長腳地蹲在她面前,劍眉星目,懸鼻薄唇,正衝她笑。

  珠華——咳,她僅剩的一點火氣也隨風飄走了,因為這少年真的帥得還蠻有衝擊力的,他笑得又很有親和力,讓人覺得很難跟他生氣。

  她頓了頓才想起問:「你叫我站著幹嘛?」

  少年自然是蘇長越了,他攤開一直握著的左手,掌心放著支小小絹花:「你跑太快,我見著你的花掉了。」

  珠華下意識一摸中間束著的小小髮髻,果然感覺有一邊空空的,她從蘇長越手裡把絹花拿過來:「謝謝你啦。」

  便往頭上插,但至今為止,她還沒有獨立梳過一回頭髮,對這些釵鐶花簪也搞不太明白,沒鏡子的情況下,她一插就給插反了。

  「呵。」

  蘇長越笑出一口白牙:「我幫你吧。」

  珠華意識到自己出了錯,但她不認識這少年,穿來時間又短,把握不住讓他給幫忙的話算不算踰矩了,便猶豫著沒把花給他,蘇長越手伸到半途,也有點遲疑住,往她臉上看一回,道:「我覺得我應該沒猜錯,不過還是問一聲,你是葉家小娃——妹妹嗎?」

  叫得出她的姓,是熟人?珠華心一跳,她剛才表現沒露餡吧——再一想鬆口氣,還要問她,可見不確定,應該只是知道有她這個人,但沒見過她。

  她就道:「我是姓葉,你是?」

  「我姓蘇,名長越,你叫我蘇哥哥就行啦。」

  蘇長越放心地繼續伸手從她手裡把絹花拿出來,捏著給她插上,他顯然也沒幹過這種活,有點小心翼翼的,還左右調整了兩下,才插好了。

  上個「汪哥哥」才過去沒多久,珠華記憶猶新,這時想起來,順理成章就把這個「蘇哥哥」一起歸類過去了,心裡給張萱點讚:哇,二表姐很受歡迎嘛,追求者的質量一號比一號高。這個拍馬的功力還更厲害,連她這個寄居的表妹都一併和氣照顧上了,二表姐對汪家公子態度平常,說不定原來喜歡的是這一號?

  蘇長越可不知道她心思發散到哪去了,把她扶起來,道:「走路小心點,你頭上是上回摔的吧?還沒好又摔了,幸虧這回沒傷著。好了,你家老太太找我問話,我先過去了,回頭再見你,我給你帶了禮物呢。」

  二號追求者好周到啊,還給帶禮物,珠華同情了汪公子一秒,他人真的不錯,可是無奈對手太強勁。

  蘇長越要去見張老太太,珠華也是,兩人目標一致,珠華便跟他後面走了兩步:「——嘶。」

  她那個姿勢摔下來,別的還好,腳踝不可能不扭到,但不動不使勁的時候沒覺得怎樣,只有一點點疼,珠華便沒在意,誰知現在一走動,身體重量放下去,瞬間一股刺痛上來,讓她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要不是蘇長越聽到動靜及時轉身扣住她肩膀,她又得摔下去了。

  「腳扭到了?」

  珠華苦著臉點點頭,蘇長越旁邊還有個引路的小廝,珠華轉向他,想叫他去叫個丫頭來,話未出口,忽然感覺自己整個人騰空而已,落到一個不算厚實的懷抱裡。

  「……!」

  上一回讓人這麼抱小孩子似的抱法珠華已經想不起是什麼時候了,她記憶力就沒有這一幕,所以可能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這讓她在蘇長越懷裡僵成了一塊石頭,腦子裡混亂了好一會才擠出了一句話來:「男女授受不親!」

  話出口她腦子清明了點,沒錯,要追求她二表姐巴結她一點給她幫忙插個花什麼的還行,抱她就無論如何是過頭了,沒見旁邊小廝的眼睛都瞪圓了嗎!

  蘇長越很淡定地抱著她,沒有一點要放手的意思:「別人是不親,我不是。」

  ——少年,長得帥不表示你可以不要臉啊!

  不等珠華把抗議說出來,蘇長越先一步補了下一句:「我報了姓名啦,不過你還小,可能不記得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所以我抱著你走沒事的,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了再去找你們老太太罷。」

  ……

  什、什麼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1:26 PM

第三十八章

  接受到的信息量過大,超出珠華負載,她的腦子死機了好一會,才哢哢開始重新運轉。

  然後——她想把原主揪出來狠狠打一頓屁股!

  她以為那娃娃不靠譜真是太天真了,因為事實上她是非、常、不、靠、譜!

  家產多少忘了沒說,定過親有未婚夫這麼重要的事居然也一句沒有提!

  就記著她的裙子!

  珠華真是要給她跪下了——

  她能到現在還活蹦亂跳沒露餡沒被抓去燒掉,真是全憑自己的聰明才智以及不怕死可勁作但一直沒作死的逆天運道啊!

  珠華心裡開鍋似地鬧騰,再低頭望望抱著她的「未婚夫」,她的心情就更複雜了。

  過了最起初的震驚期後,她第一個湧上來的感覺不是排斥或者生氣,而是心虛。

  張萱是個大姐大的脾氣,在她身上十分多事,愛擺弄她,但確實是事事為了她著想的,珠華成長過程中沒人這麼親密地管過她,她對這麼個大姐姐生不出反抗心來,讓管久了,還真有點返老還童把自己當孩子的意思了,但現在見著這忽然不知打哪冒出來的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的少年,她對於自己年齡上的真實感一下子就回來了,那啥,她比他大了有七八歲呢……

  這嫩草啃得好心虛啊——雖然其實還沒開始啃。

  當然,她是堅決地反對包辦婚姻的,可對著少年的這張臉,要揮著拳頭討伐她「思想腐朽封建」的過世爹她也真是幹不出來,這種等級長相,講實話,真是親爹才下手快趕緊給包辦了。

  就剛才短暫的相處,少年人長得帥,性子還好,珠華能從他身上挑出的唯一毛病,就是真的太小了點。

  要再大個五歲多好,她就省了糾結這關,直接痛快投入相處裡去了,要處得還不錯,言談不討厭,她就順著父母的餘蔭把婚事給解決了得了,免得以後自己出去瞎撞,自由戀愛當然美好,可在這時代哪有這麼容易,自家提前給備下個不錯的,省上多少事呀。

  她正出神,臉頰忽然遭戳了一下,反應過來就對上少年的笑臉:「發什麼呆?問你去哪呢。」

  「……我也去找老太太。」

  「哦,那正好,順路啦。」

  蘇長越邁開步子就往前走,走一會把她往下放了放,湊她耳朵邊上問一句:「哎,我問你哈,你們家老太太脾氣怎麼樣?嚴肅嗎?」

  珠華不知他是發現張興文的人,以為他初到張家,要拜訪一下長輩,就有點不自然地道:「就那樣吧。」跟頭回見面的人說長輩壞話不好,可要她說張老太太的好話,她是萬萬不樂意。

  蘇長越懂了,慢走幾步離前面帶路的小廝遠了點,小聲問道:「她欺負你了?」

  珠華不知該從何答起,蘇長越的說話口氣太自來熟了——當然從他的角度也許很正常,畢竟,咳,他是以「未婚夫」自居的,但珠華可沒這麼快能投入對應的角色裡,她盡力把頭往後躲了躲,含糊道:「我沒叫她欺負著。」

  蘇長越又懂了,追著就問:「為什麼對你不好?我瞧你挺乖的。」摔了都沒哭,起來也不亂發脾氣,他覺得小娃娃這樣就挺不錯了,還想怎樣啊。

  珠華有點招架不住,她在張家有再多不痛快,也不可能傻傻倒給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聽,想說他多事,他又是在真切關心她,便說不出來,蘇長越還顛了顛她,催她:「說呀,怎麼又發呆了?」

  珠華本來雙手是握成拳抱在自己面前的,被他這一顛,感覺整個人瞬間凌空了一下,嚇得忙伸手摟住他脖子。

  蘇長越呵呵呵笑了,珠華感覺到他略微單薄的胸腔輕輕震動著,簡直想衝他翻個白眼:你無不無聊?

  蘇長越沒注意她的眼神,光從她的動作意識到嚇著她了,手掌在她背後安慰地拍拍:「別怕,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

  珠華不想理他,她面無表情地感覺她跟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有代溝的。

  蘇長越終於識趣,沒再煩她——當然在蘇長越那裡是因為已經到了正院,準備要見張老太太,沒空再和她聊天了。

  張老太爺此時也回到了後院,見兒子成了這樣,一般著急不已,正和張老太太一起在等當時的發現人和大夫,大夫沒這麼快到,先等到了蘇長越——以及他懷裡的珠華?

  珠華先自己招:「我腳有點扭到了。」

  那也不該由外男抱著啊!

  不等眾人質問,蘇長越把珠華放下來,迎上張老太爺張老太太及鐘氏三張詫異的臉,先鎮定地躬身行禮,自報家門。

  珠華身有婚約的事,張家諸人都是知道的,但未料想她夫家的人竟這麼忽然出現在了眼前,鐘氏從怔愣裡回過神來,忙欲問候寒暄幾句,張老太太已等不及,張口就搶道:「就是你看見三兒被人害了的?快告訴我,誰害了他?!」

  珠華驚訝仰頭:目擊證人?

  「我沒看見——」

  張老太太立時急了,厲聲打斷他:「你別想抵賴!人都說你看見了的,你想替誰隱瞞?!」

  蘇長越面對長輩詰問,不急不慌地笑道:「我頭一天來金陵,除了貴府門上,別人我都不認識,豈有替誰隱瞞的道理呢?老太太別急,事情是這樣——」

  他便把先前事一一道來,說得有條有理,張老太太雖快氣急瘋了,畢竟沒真瘋,一番話聽下來,又聽說還有個附近的人家與他一同發現的,知道事情應當確實如此,同他沒有干係了。

  只餘最後一點不甘心,追著問道:「你再想想,再想想,真沒看見兇手?!」

  蘇長越無辜而堅定地搖頭。

  「那到底是誰這麼黑心肝,害了我的三兒呢?」張老太太捂著心口,往後跌坐在椅中,哭罵道,「我的三兒啊,他天天就是讀書,再乖巧不過,這陣子門都沒出,能得罪誰呢,這殺千刀的外頭那麼多人不害,偏偏撿著我的三兒,老娘要知道,一定叫他全家都不得好死,嗚嗚……」

  聽完當時情形的珠華漠然低頭,望著自己露出的一點點月白鞋尖。她一點都不同情張老太太,更不同情張興文,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以張興文的為人,再得罪個什麼別的人一點也不稀奇。張推官的出手還是留情了,要是事情捅到汪知府那裡去,汪知府為了女兒名聲,絕不可能讓張興文還有在這裡躺著等大夫的機會。

  張老太太還在哭,而且一些鄉下的村話都罵了出來,張老太爺只是唉聲嘆氣,鐘氏做媳婦的不好管,當著蘇長越的面尷尬不已——嬌客上門,家裡亂成這樣,沒得招待不說,還先把人拉來審了一番,又叫他聽了這些,實在坐不住,眼看張老太太哭得投入應該顧不上再尋他麻煩了,忙向他道:「好孩子,你遠道來,先去歇歇罷,你伯父讓人給你收拾客房了沒有?」

  蘇長越笑著搖了搖頭,鐘氏一見,丈夫也這般不周到,忙吩咐了身邊的丫頭月朗,讓她趕緊領人去收拾,珠華站他旁邊,終於沒忍住,主動拉拉他衣袖,蘇長越疑問低頭,珠華小聲問他:「你是不是還沒吃飯?」

  她這個身高大概到蘇長越的腰腹處,正聽見他肚子裡咕嚕嚕響了,動靜還挺連貫,想裝聽不見都不成。

  蘇長越小聲回她:「吃了兩口。」

  ——然後就被拉來問話了。珠華明白,鐘氏也聽見了,忙又安排月朗備飯,月朗一一應下,見再無話,蘇長越笑向鐘氏拱手,告退轉身隨月朗去了。

  鐘氏才騰出空來問珠華腳摔得怎麼樣,要不要等大夫來了讓看看。

  珠華搖頭:「大舅母,我沒事,不走路歇一會就好了。」她自己看過,腳踝處沒紅也沒腫,估計就是裡面哪根筋抽著了,歇著讓它慢慢順過來就好了。

  鐘氏又想讓個人抱她回去休息,珠華不肯,她是聽了張萱的話來看著鐘氏不要被張老太太撒氣的,怎麼能走?鐘氏無奈,她性子軟和,不會強硬地對待誰,便只有依了珠華,把她抱到角落裡一張椅子上坐著去了。

  再過一會,大夫終於在張老太太的心急如焚裡趕來了,為了避免囉嗦,張推官直接讓請的是城裡最好的看跌打損傷的大夫——也就是先前給珠華看過傷的那位。

  張老太太一見了大夫就忙道:「大夫,快看看我兒,這頭上的傷怎麼回事,是不是摔著裡面了,怎麼人一直昏著,還有這臉,可一定要給他治好啊!」

  大夫依言對著張興文的腦袋看診了一番,給出診斷:先開方吃藥,一劑藥灌下去再說。

  張老太太聽了這個診斷豈能安心,追著大夫要準話。張興文的外傷其實還好,和當初珠華那一撞差不多,但腦子裡的構造最複雜,這裡面到底如何,大夫哪敢給她打保票?磕一下磕成傻子的也不是沒有,人不醒來,大夫什麼定論也不敢下。

  張老太太無法,只得又問臉上的傷,打張推官出息以後,家裡年輕一輩男丁都往讀書路子上走了,張老太太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規矩,比如顏面肢體有損無緣考舉這一條。

  這個問題大夫倒是馬上就能回答,痛快地給了答案:「在下醫術淺薄,只能盡力而治,但不留一點痕跡是不可能的。」

  張老太太聽他說得這麼果決,急了指向外間:「那珠丫頭不也是你治的嗎?她怎麼就能好端端的?」

  大夫道:「貴府表姑娘是什麼樣的傷口,令公子又是什麼樣的傷口,老太太都是見著的,這兩者如何相提並論?在下若有辦法,豈有不盡力之理,實在是無法可想。老太太愛子心切,可另訪名醫,說不準別人有此妙手,可以回春。」

  大夫心有腹誹不好說:這一道劃拉下來臉都快成兩半了,能不扭曲筋肉地長合回去就不錯了,還想一點痕跡不留?這只能找神仙去了。

  張老太太失魂落魄,這大夫已經是城裡最好的了,還往哪裡尋去?張興文要就此絕了仕途,她往後還有什麼念想,一念及此,方寸全亂,逼著那大夫便道:「怎麼就無法了?一定還有辦法的!你給珠丫頭配的那藥不是就很靈驗嗎?也給三兒配啊,我不心疼錢,要多少錢都行!」

  這種失控的患者家屬大夫見得多了,口氣還是很平緩地道:「老太太,不是銀錢的問題,那藥對令公子的傷沒有那麼大效用,而且當初配時就缺了一味罕見的藥材,還是張大人往國公爺府上去尋才借到,但國公府也不可能常備上許多這類一般用不上的藥材,因此如今是再沒有了,便是有效,也配不成了。」

  張老太太瘋魔裡根本沒接受到他話裡的重點,馬上道:「配不成了?怎麼會配不成——不,不對,藥配不成,可藥還是有的!」

  她猛一掀簾,出去外間衝到角落裡的珠華面前,嘶聲道:「珠丫頭你的藥呢?快去拿來,你不能眼看著你小舅死吧?!」

  珠華驚愕地直起身來:嘿,她一聲沒吭,怎麼還尋上她的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1:32 PM

第三十九章

  「老太太冷靜些,大夫都說那藥治不了興文的傷,叫珠兒拿過來又有何用?」

  微沉的男聲在門檻外響起,是張推官處理完了外面的事,匆匆趕回來了,聽到張老太太的嘶喊,當即接了話。

  「不試試怎麼知道!」

  張老太太下意識反駁過,才想起轉頭,見到是他,踉蹌著撲上去:「老大,你去查了,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說是去送人,怎麼送個人就變成這樣了?到底誰害了他?!」

  張推官哪能讓繼母拉扯上,慌忙閃避到旁邊,才回道:「徐四公子的馬車驚了馬,興文運道不好,恰跟在旁邊,躲避不及。受傷的且不只他一個,我才追著去查看,徐四公子傷得更重,從車廂裡摔出來,左邊的胳膊和腿全折了,如今剛抬回國公府去,還不知有沒有別的暗傷。至於興文的臉,現卻不知怎麼回事,我回頭再查,如今還是治傷要緊,對了,大夫怎麼說?」

  張老太太看著實不像能好好說話的樣子,大夫怕她亂說醫囑,明明治不好的傷,非說自己能治好,便忙出來,親自與張推官分說了:「……便是如此,張三爺的臉,在下實在無能無力,請大人見諒。」

  張推官見過張興文的臉,這個結果是意料之中,他便嘆氣:「唉——」

  「誰說治不好了,明明有藥,有藥就行的!」張老太太轉撲珠華,「藥呢,珠丫頭,快把藥拿來,我知道你記恨巧綢,可你小舅同你沒仇啊,你不能這麼小心眼,連他一併記恨上了,這可關係著你小舅的未來,橫豎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那藥你用不用也沒關係了,你就拿出來救救你小舅吧!」

  她瞪出滿眼血絲,死死盯住珠華,珠華被困在椅子裡,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兼且覺得張老太太那神情怪可怕的,有點不太敢看她,眼神躲開下意識往張推官望去,張推官——

  衝她搖了搖頭?

  珠華不由愣住,張推官的動作很小,但她確定自己沒看錯,他確實是在搖頭,所以,張推官叫她不要把藥給出去?

  珠華自己的態度在兩可之間,那藥其實只剩了個瓶底,就給出去她也不是很心疼,但既然張推官給了暗示,珠華就坦然道:「老太太,我倒是想給你,可我已經用完了啊。」

  張老太太逼視她:「用完了?」

  珠華點頭:「是啊,我都用了這麼久了,不信你問大夫嘛,我按大夫的話用藥的,你問他,用到現在是不是該用完了。」

  大夫點頭。

  他心裡算著應該還能再用兩次,不過別說這剩的兩次了,就是拿個整瓶過來,對張興文的傷也是於事無補,何必糟蹋東西,便順著珠華的意思幫了她。

  「不,我不相信,哪有這麼巧的事,你們都不想看我的三兒好——」張老太太喃喃著,忽然直起身來,「好,好,我知道你們個比個的狠心,我不求你們了,我自己想辦法!」

  她直衝向門外,叫了幾個僕婦不知說了些什麼,僕婦們便匆匆出去了,張推官以為她病急亂投醫,讓人去外面藥堂尋藥或是多尋幾個大夫來,此時若再攔,恐怕真惹得她發了瘋,難以收場,便不出聲,由她去了。

  一時大夫開了藥方,著人去煎藥,屋裡諸人靜靜等著。

  等不多時,小爐子上的藥罐剛剛開始冒出熱氣來,先前出去的幾個僕婦便回來了,手裡沒拿藥,也沒領大夫,卻出人意料地拖著一個有幾分姿容的丫頭。

  那丫頭臉色蒼白,一路走一路掙扎,掙扎不開,只能慌亂地喊:「你們幹什麼,我犯什麼錯了,我就犯錯也不該拖我來這裡——姑娘,」她被拖進正屋,一眼看見珠華,眼神立即亮了,要往她那裡跑,嘴上喊,「姑娘救我!」

  珠華看一眼那涕淚交流的丫頭,又看一眼表情變得得意又扭曲的張老太太,陷入了森森的莫名其妙裡:什麼意思啊,這是要威脅她?可把紅櫻拖過來幹嗎?真打這個主意明顯抱葉明光來才有用啊!東院這會兒正空虛,主子們全不在,這能拖出紅櫻了,把葉明光弄來也不難吧。

  她滿腔疑惑,便暫未出聲,由張推官先發了話:「老太太,好好的把珠兒的丫頭弄來做什麼?快放開她。」

  他後一句話是衝著抓著紅櫻的僕婦說的,那僕婦不敢正面對抗他,聽到便低頭退開了,張老太太並不阻止,只向著張推官冷笑一聲:「心疼了?」

  ——這是瘋啦?

  珠華更加一頭霧水,完全鬧不懂張老太太搞什麼鬼,張老太太也不理她,先指了個丫頭,讓她帶大夫到旁邊廂房裡去歇一會,那大夫多年出診,一見這勢頭曉得不好,他這樣人為自保,最好不要捲進別人的家事裡,因此一字不問,立刻跟著丫頭走了。

  張推官職業關係,嗅覺敏感度高些,從那三個字裡已經覺出哪不對了,臉色冷沉下來:「老太太,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哼,老大,你還裝什麼傻?」

  張老太太盯著委頓在地、正啼哭著整理裙裾的紅櫻,目光滿溢惡意,「你裝的好一副不二色的痴情樣兒,要不是讓我逮著了證據,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和外甥女的丫頭有了姦情!」

  轟!

  憑空一個大雷劈在珠華頭上,都把她劈結巴了:「什、什麼?!」

  她仰頭望向張推官,目光是真不敢置信。

  鐘氏同樣,而且已經直接向後軟倒在椅中了。

  唯一鎮定點的是張老太爺——在他思維裡,兒子睡了外甥女的丫頭雖有些不大好聽,但睡了也就睡了,兒子守著一個體弱的髮妻多年,至今連個承繼香火的男丁都沒,這下要是想開了,肯收丫頭了,那非但不壞,而且還是件好事了。因此他只是有點責怪地看了兒子一眼,心想你既然喜歡,明白要過來,另買個丫頭給外甥女使就是了,這麼大個官,何必還偷著來呢。

  別人的目光猶可,張推官獨叫珠華看得狼狽不已,他心裡知道張老太太的話純屬子虛烏有,所以不太介意鐘氏,但當著年幼外甥女的面被潑這麼一盆髒水,他一個儒家門生,那就難堪得快掩面了,心內懊悔沒有及時讓珠華迴避,此時再讓她出去,倒顯得自己確有不可告人之事了,只能側過身子,簡直快背對珠華了,才能發出聲來:「老太太慎言!如此人倫之事,豈是能胡說的!」

  張老太太昂起頭顱冷笑:「我胡說?我說這話,同你衙門裡發文拿人一樣,可是有憑有據的!」

  她說著甩袖用力向紅櫻一指:「證據就在她的肚子裡!」

  珠華下意識順著她的指向看去,便見紅櫻條件反射般地一捂小腹。

  ……

  眾人臉色不細表,總之,各有各的精彩。

  紅櫻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等於不打自招,本就沒什麼血色的面孔瞬間煞白,她癱在地上,被眾人如打量什麼罕異動物一般看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眼淚都嚇得頓住了,只是瑟瑟發抖。

  不對。

  珠華終於從這目不暇接的鬧劇裡尋出了一絲清明。

  ——如果紅櫻真懷的是張推官的孩子,她此刻應該去抱著張推官的大腿哭求庇護,張推官膝下如此空虛,便是後悔了想翻臉不認同她的私情,也不會連孩子都一併捨棄,紅櫻在張家住了三年,應當很清楚這一點;或者,她也可以選擇去鐘氏面前求原諒求收容,以鐘氏的脾性,便不樂意,也不會幹出往她肚子踹一腳或當即叫人煎打胎藥來的事,她總是有說話機會的。

  然而,兩個選項紅櫻一個都沒有選,她只是癱在那裡恐懼發抖。

  這就不合常理了。

  鐘氏的反應印證了珠華對她的看法,面對如此景況,她沒有質問張推官,也沒有辱罵紅櫻,只是如失去了最後一絲氣力般,閉上了眼睛,在兩行清淚淌下讓別人發現之前,顫抖著低下頭,把臉壓進了帕子裡。

  珠華顧不上她,專注地望向張推官,只見他緊緊抿住嘴唇,眼中情緒幾番變動,終於開腔,目光對上珠華:「……珠兒,你的藥放在哪裡?讓人去取來罷。」

  珠華一下跳起來,她扭到的那隻腳不敢使勁,就單腳蹦到張推官面前,伸手就捶他:「我不給!你怎麼能對我的丫頭做這種事,讓人知道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嗚嗚,還想逼我拿藥,別說我沒有了,就是有也不給,你們一家都不是好人,嗚嗚,我要領著光哥兒走,都欺負我們沒爹沒娘,嗚嗚……」

  張推官聽她第一句原本板著的臉就快燒起來了,任她一通亂捶,勉強擠出話來道:「珠兒別鬧,舅舅回頭補——」他卡頓了一下,因為珠華快速仰了下頭,臉上並沒有一滴眼淚,反向他眨了下眼。

  張推官心下大定,把剩的末尾說完,「補償你。」

  珠華跺了下腳,大喊:「我不要補償,我就是不給,說什麼也不給!」

  喊完繼續「哭」。

  她整個巴在張推官身上,從張老太太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她的臉,但因為她這個哭鬧的反應是對的,所以張老太太一點也沒有懷疑,只是不耐煩地催促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就快把我要的東西拿來,你弟弟現在這個模樣,哪裡經得起耽擱——對了!」

  她眼神忽然鬼火般亮起來,盯住珠華的後腦勺,「珠丫頭,你那個定了親的未婚夫正在家裡,你不把藥交出來,我立刻就告訴他去!他要知道你的丫頭不清白了,又會怎麼想你?」

  這老妖婆!

  珠華原本不過演戲,被這一威脅威脅出了真火,氣得用力捶了一下張推官。

  「……」冷不防挨了一記狠的的張推官面上不能露出來別色,只能忍著配合張老太太勸哄珠華,又說實在不行只能去她屋裡搜了,終於把珠華「勸」得鬆了口,答應交出剩餘的藥來。

  當下事不宜遲,張推官立即命人去按珠華說的方位把藥拿了來,張老太太如獲至寶地接到手裡,拔開一看,大失所望:「怎麼只有這麼點?!」

  張推官道:「珠兒先便說了,藥用完了,老太太忘了?」

  張老太太發著怔,她如今總算清醒一點了,周身冰涼,覺得自己實在做了個大大的虧本買賣:早知道只有這麼點,她何必把紅櫻這張底牌掀出來?

  如今唯一可安慰自己的是,珠華前後說辭都如一,同這藥都能對上,可見起碼藥是真的了。

  ——可是真的又怎麼樣?就這麼點了,除非是仙丹才能起效吧?!

  張老太太內心幾番掙扎,張推官已經沒空理她了,他讓人拿藥的同時就叫來了東院的人手,這時拉起癱軟的紅櫻,珠華捂著臉由玉蘭抱著,鐘氏則由她的另一個貼身丫頭風清扶著,一行人直接向外走去,張推官最後丟下一句:「請老太太不要外洩此事。」

  張老太太聽到這句,心裡終於好過了點:紅櫻那肚子早晚會現形的,這張底牌她再握也握不了多久,倒是老大子嗣那麼單薄,不可能讓紅櫻打胎,那麼底牌雖掀,把柄仍在,她仍然有可圖謀之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1:38 PM

第四十章

  一回到東院,張推官立即使人往前面去傳話,讓李全叫個不起眼的小廝去買打胎藥來。

  他說這話時,屋裡只有兩三個心腹下人在,便沒背著人,鐘氏也聽見了,她再傻也知道事情不是像張老太太說的那樣了,不好意思地平了情緒,坐在一邊聽張推官開審。

  也不算審,只是問,紅櫻到這地步還有什麼可瞞的,一問就直接招了:「……是、是三爺。」

  珠華揚眉:「嗯?」

  她有一點意外,張老太太最起初賴張推官的時候她是信的,因為不管從地理位置的便利講,還是從紅櫻本人的利益出發,確實是張推官的可能性最大,這應該也是張老太太認準了張推官的原因。

  而從紅櫻的反應排除掉張推官之後,後宅還剩張興志張良翰張興文三個成年男人——張老太爺就算了,紅櫻得多想不開才去攀他的高枝啊。在珠華的推想裡,這三個人裡張興文的嫌疑其實是最小的,理由仍然是紅櫻的反應:她的孩子不是張推官的,那麼她被張推官帶回來肯定討不了好,基於這個前提之下,如果是張興文的,她當時就該說出真相了,張老太太可能留下她要這個孩子,也可能不認不要,她總有個賭贏的機會,可她沉默到底,連最後的掙扎都不做,這算怎麼回事呢?

  張推官同樣意外,他的想法和珠華細節有差,但大致走向是差不多的,他除了認為張興文的嫌疑最小之外,還同時鎖定了個嫌疑最大的,就是張興志,他一個白身還有妾有庶子,女色上本就不安分,又因為撫養葉明光的關係,三不五時要往東院來,具備了和紅櫻搭上的條件,所以他當時隱忍不發,以最快速度把紅櫻換了回來,只要人回來,灌藥打胎,再遠遠一賣,張老太太不過一個後宅婦人,不可能有本事再追回來,證據既沒了,餘事就都好辦了——怎知原來並非如此?

  兩個人心情彷彿,目光不由對到了一起去,張推官見著外甥女黑白分明閃著疑惑的眼睛,一下醒神:「……珠兒,你回你房裡歇著去。」

  珠華哪裡肯,一口拒絕:「我不。」

  鐘氏也慢半拍地意識到讓她旁聽不妥了,跟著勸道:「珠兒,這不是你女孩兒能聽的話,還是回房去吧,你想知道什麼,回頭我告訴你。」

  明明有現場聽,誰要聽轉播呀?紅櫻犯下這種過錯,雖則還沒有到決定如何處置她的那一關,但她不可能再留下來了,肯定要賣掉,珠華要現在離開,說不準再來時已經見不著紅櫻了,到時候她再有疑問問誰去?

  因此珠華堅決不肯,但張推官比她更堅決,直接示意丫頭來把她抱出去,珠華回身抱住椅背,同他爭辯:「舅舅,你沒道理,紅櫻是我的丫頭,她犯了事,我為什麼不能聽?」

  僵持間,紅櫻不知被觸動了什麼,忽然爬過來,抖著嗓子道:「姑娘,姑娘別走,我知道你們要問我什麼,姑娘在時我才說,姑娘不在,我就不說了。」

  紅櫻打的這點主意,在張推官眼裡可謂一目瞭然:無非是自知所犯過錯甚大,看著珠華畢竟年紀小,心軟,和她求情好求些,所以要她留下罷了。

  丫頭的心思,張推官是不予理會的,他能讓人開口的手段多了,但外甥女卻著實有些難辦,這等私情雖確不該讓她參與,但她這般硬扛,張推官猶豫片刻,不想同她鬧僵,私心裡終究還是偏向了她,無奈擺擺手,讓丫頭退開來。

  既允了珠華在場,那張推官的問話就只能含蓄著來了,他先問:「什麼時候的事?」

  紅櫻重新跪好了,兩手放在面前的地上扣在一起,垂著頭,低聲道:「去年,大約年底的時候。」

  張推官:「……」

  他欲言又止,頭痛地掃一眼珠華,她端正坐著,一臉聚精會神——這再往下怎麼問哪?問兩個怎麼勾搭上的?這種話他覺得每一句都不該給外甥女聽。

  珠華看懂了他的糾結,但為了防止再被趕出去,她只裝不知道,若無其事地道:「舅舅,你沒想到要問什麼,那我先問一個成嗎?」

  張推官無力地道:「你問罷。」

  「好。紅櫻,你剛才為什麼不向張老太太說出真相?」

  這是珠華最大的疑問,也是她所以賴著不走的原因,她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些什麼她不知道的事。

  「我不敢。」

  珠華緊跟著問:「為什麼不敢?你怕什麼?」

  「我、我怕——」紅櫻的聲音又顫抖起來,而且這回抖得比先還劇烈,她的手指扣住了地上的磚縫,似乎從中得到了一點支撐,猛然喊出來,「我怕三爺!」

  她喊完嗚嗚哭了出來:「姑娘,姑娘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我不該瞞著的,我沒想到他那麼可怕,我以為他就是說說,我沒想到他真敢下手,嗚嗚……」

  珠華努力試圖理解她的話:「你什麼意思?害我的人不是小姨嗎?跟小舅舅有關係?你提前知道?」

  她一邊問出一連串問句一邊下意識往張推官看,張推官也是震驚,他知道張興文在珠華被害的事上有蹊蹺,但這只是他的感覺,張巧綢閉了嘴,僅憑洗墨的話無法定罪,畢竟不能說張興文知道有牽機就一定會拿牽機去害人吧?

  萬沒想到,他留了尾巴在紅櫻這裡。

  紅櫻只是痛哭,珠華和張推官都忍了不去催她,紅櫻發洩般的哭了一陣子,情緒終於穩定了一點,邊回憶邊開始敘說。

  「是我不好,我見姑娘年紀小,想著我的終身指望不上姑娘,就自己亂想辦法,我又心高,不想只配個小廝,三爺暗地裡向我示意,說以後會納我的時候,我就動了糊塗心思,從了他——」

  張推官忙打斷了她:「好了,不必細說。」

  珠華摸著下巴:「你的意思是,他先來找了你?」她聽前面還以為是紅櫻主動勾搭了張興文來著。

  紅櫻抹了把眼淚:「我說的是實話,姑娘想,我是伺候姑娘的人,日常都在小跨院裡,三爺大半時間在外面讀書,我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也沒理由去老太太院子裡找他,見他一面的時候都少,便是想,又怎麼能搭上他呢?」

  珠華點頭,有理。

  紅櫻便繼續說:「我傻,我以為三爺是真的看上了我,就一心奉承他,他問我什麼,我都願意告訴他,我還盼著——」

  這回是珠華打斷了她:「他問過你什麼?」

  「姑娘的嫁妝,他問是不是真有五萬兩那麼多。」紅櫻咧開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還問了些別的,都是繞著姑娘的嫁妝問的,我當時鬼迷了心竅,居然沒有一點覺得不對,還求著他早日把我要過去。」

  珠華的心情飛揚了一下:沒白賴下,看,這就有意外收穫了。五千兩夠寬寬綽綽地養葉明光到成年,五萬兩——

  她又摸摸下巴,這回是為了把嘴角捋下來,然後繼續認真聽紅櫻往下說。

  「……他開始都只是哄我,說不好隨便開口,得等個合適的機會,結果等到三月裡有一天,他悄悄來找我,說他和姑娘是隔了輩的甥舅關係,我是姑娘身邊的丫頭,他不好要我,大老爺不會答應的,我聽了就呆了,我的身子都給他了,他這會和我說這個話,我怎麼辦呢?我心裡急,但也不敢和他吵,就一直求他,求了好一會,他終於鬆口了,他說有個辦法,如果姑娘不在了,那就沒人理論輩分不輩分的了,我一個丫頭不會再有人管,他可以輕鬆地把我要過去——」紅櫻的聲音再度顫抖起來,「然後他就說他知道大老爺書房裡有樣奇藥,一點點就可以致人死命,他說他可以製造機會讓我偷出來,然後下在姑娘的飯菜裡——我怎麼可能幹這種事!」

  她往前爬兩步,急切地對上珠華的目光:「姑娘,我懶,我心高,我到張家後生了外心,我都承認,可我沒有壞到要殺了姑娘啊!殺人是死罪,是江洋大盜亡命徒才幹的事,壞透芯子的人才會殺人,我怎麼敢呢——我真沒有這麼壞啊!」

  她嗚嗚嗚,又扭曲著臉痛哭起來。

  珠華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你,你繼續說。」

  不管這個丫頭有多少過錯,最終下手去偷牽機並給她下藥的人確實不是她,這就足以證明至少在這件事上她是清白的了。

  張推官則心中清明:對上了,張興文尋紅櫻不成之後,才轉而慫恿上了妹妹,這個過程確實更為合理,要對珠華下手,她的貼身丫頭本就更為方便。

  紅櫻聽到珠華的話之後,好過了點,忍了眼淚接著道:「我當時就嚇壞了,跟三爺說我不敢,三爺再三勸我,我都沒鬆口,他見這樣,就轉而哄我說是開玩笑的,讓我別放在心上,也別和別人說。我心裡覺得有一點不對,他說得那麼真,連大老爺書房裡有藥的事都打聽著了,不像是開玩笑——可我不敢說出來,我的身子已經讓他哄去了,我告了他,他說出來或者反咬我一口,我一個做丫頭的能有什麼好下場?我就存了僥倖,心想他也許真是玩笑話,畢竟殺人多大的事啊,他怎麼敢——他真的敢!」

  紅櫻抬手揪住了自己的領口,顫聲道:「姑娘半夜裡出了事,看到姑娘的樣子,我當時就嚇傻了!萬幸姑娘救了回來,我躲著姑娘,我不敢見姑娘,我心裡有愧啊,要是我之前不瞞著,我能提醒一聲——」

  張推官道:「那這時你為何還不說?」

  紅櫻哭道:「我想說,但是我沒證據,而且這時候我發現了件可怕的事——」她手往下摀住了肚子,眾人就都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事了。

  風清端著個藥碗靜靜走進來,張推官便暫緩了下面的問話,示意風清直接過去灌藥,紅櫻一抹眼淚道:「姐姐,我自己來,三爺連親妹妹都能推出去頂罪,我算什麼?我現在想到他心裡都冒涼氣,哪還敢和他有什麼瓜葛。我不想要這個孩子的,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怕人知道,才拖下來了。」

  風清望一眼張推官,張推官微微點頭,風清便遞出了藥碗,紅櫻接過來,果真沒耍花樣,老老實實地喝了下去,不過一會,就捂著肚子癱在了地上……

  **

  另一邊,正院的藥早熬好了,張老太太端著藥碗,讓丫頭捏著張興文的下顎,慢慢一勺一勺地,已經給他灌了大半碗下去。

  再要灌時,張興文的眼皮忽然動了一下。

  張老太太眼尖地發現了,大喜:「三兒,你——」

  一語未了,張興文忽然在床上活魚般彈跳了一下,手掌揚起來打翻了張老太太手裡的藥碗,瓷器落地的清脆聲響中,張興文睜開了眼——他眼球暴突,一副極致疼痛的表情,但他的手捂向的既不是被劃花的臉,也不是摔破的後腦勺,而是下身。

  張老太太乍著手,目光從驚喜,到茫然,再到明白過來而不可置信的恐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2:15 PM

第四十一章

  前院客房。

  蘇長越站在廊下,望著客院角落裡的一叢修竹,舉起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滿足的懶腰。

  他剛從床上爬起來,頭髮有點亂糟糟的,老僕梁伯舉了個梳子過來,讓他坐在旁邊的靠椅上,一邊給他梳頭一邊問:「少爺,這時候才去拜見張家老爺真的不晚嗎?人家會不會怪你不恭啊。」

  「不會,他家一看就是一副有事的樣子,我不往裡摻合,躲遠些,才是有眼色呢。」

  蘇長越到客房之後,除了吃飯之外,還洗了塵,小睡了一下,現在是神清氣爽,生龍活虎。他微微側頭向後道:「梁伯,你休息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麼動靜?嗷嗷的好像狼嚎一樣,不知這附近哪裡傳來的,聽著怪瘆人的。」

  梁伯呵呵笑了:「少爺又捉弄人了,這麼繁華的府城裡哪來的狼?老僕是沒有聽見。」

  蘇長越揮揮手:「真的,沒騙你。」

  梁伯不確定地道:「那大約是哪家養的狗?」

  「不是,狼跟狗哪是一個叫法。」蘇長越想了想,「要麼是我做夢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沒聽得太真切。」

  梁伯比較認同這個:「肯定是,少爺一路趕路累著了,所以多夢起來。」

  兩個人閒話幾句,蘇長越髮髻綁好,站起身來,回去屋裡,從包袱裡翻出個大盒子抱著,這是蘇父讓他送給張老太爺的壽辰賀禮,裡面裝的是當世名家成松子的一副《松鶴延年圖》,作為賀壽禮物十分合適,因為先前場面太急亂,還沒來得及送出去。

  蘇長越抱著盒子要走,梁伯忙叫住他:「少爺等等。」

  從包袱裡又翻翻翻,翻出來兩個比成年男子手掌略大的小盒子來,塞到蘇長越懷裡:「少爺忘啦,這是給葉家小姐和小少爺買的禮物,不如一併帶去,少爺難得來一趟,張家老爺應該會讓他們出來見一見,到時候少爺兩手空空的,不好看。」

  蘇長越覺得有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一手一個,一併拿著走了。

  **

  蘇長越不知,其實他朦朧裡聽到的動靜是張興文的慘嚎。

  張興文身上真正要命的傷處不是被洗墨劃的那一道,而是最起初把他踹出去的那一蹄子,踹的部位太不巧——或者也可以說是太巧了,疼痛瞬間超過了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致使他立時陷入了昏迷中,隨後的摔傷和劃傷相比之下都算不上什麼,只是因為傷在明處,沒有衣物遮掩,最先為人所見,反而反過來掩蓋住了他的致命傷。

  張老太太這回是真瘋了,連滾帶爬地把隔壁的大夫拖來,兩個粗壯婆子使勁按住蜷縮著在床上亂滾的張興文,大夫解開他的下裳一看,呆住了,抬頭責怪地道:「這麼嚴重的傷,怎麼早不說?」

  張老太太在兒子的慘叫裡搖搖欲墜,張口回噴:「你、你先怎麼沒看出三兒這裡傷了,庸醫,庸醫!」

  被甩鍋的大夫這個鬱悶,他一來就直接被拖著給張興文看腦袋和臉上的傷了,再沒人告訴他張興文還有別的傷處,或者還有哪裡不舒服,既沒別的話,他當然照著病家說的毛病看診,無端端的誰會想著給病人做個全身檢查啊。

  ——這得說是洗墨的功勞了,要不是他劃那一道,張興文這麼被送回來張老太太一定要查查他是不是還有別的地方撞著了,可他臉上添那一道,半邊臉鮮血淋漓的太搶眼,張老太太根本分不出精神想別的了。

  這要不是官宦家,大夫甩手就走了,可惜得罪不起,只好閉了嘴,不做無用辯解,硬著頭皮準備開始搶救,不過動手之前話是要說清楚的,和張老太太是沒法溝通了,大夫轉向了張老太爺:「老太爺,我醜話說在前頭,令郎傷的這個模樣,老太爺也見著了,在下只能盡力把他的命挽救回來,至於男人的那部分功能,是肯定不可能保住了。老太爺若一定有這個要求,在下只能告辭,請府上另請高明了。」

  張老太爺也很心痛兒子,但他和張老太太又有不同,在張老太太那裡張興文就是她的命根子了,可張老太爺還有兩個兒子,小兒子雖然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但張家真正的支柱是張推官,支柱沒事,張老太爺就還能撐住,便掩面回道:「不怪你,唉,唉!」

  「再有——」

  張老太太尖叫:「還有什麼?!快救我兒啊!」

  大夫仍舊向著張老太爺:「請老太爺派人去東城的帽兒胡同把馮一刀請來,在下的專長雖在治跌打損傷,但令郎傷在這種地方,又這麼重,在下一人無法獨立醫治,須得找個幫手才行。」

  張老太爺連連答應:「好,好。」

  張老太太瞪著眼在旁插話:「這個馮一刀也是城裡有名的大夫?我怎麼沒聽過他的名號?!」

  大夫忍她很久,聞言淡淡道:「馮一刀不是大夫。」不等張老太太暴跳,他緊跟著在張興文已經由慘叫變形成嘶吼的背景音裡補上下句,「是個經驗豐富的刀子匠。」

  所謂刀子匠,即是專門給太監做淨身程序的行家,金陵本是皇都,自然少不了這類依附皇權而生的特殊手藝人,先帝遷都之時,大部分都跟著去了新京,但也有個把年歲大的或是有別的原因沒跟著一道走,這個馮一刀就是其中一個。

  張老太太來金陵有些年頭了,刀子匠這個名頭她聽過,聽的時候是以一種聽秘聞的輕鬆心態聽的,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生的兒子有一天會和這種人打上交道,此時急怒攻心,兩眼往上一翻,向後便倒。

  丫頭忙搶過來扶住,到底隔得遠些,慢了一步,還是讓張老太太的頭在床柱上撞了一下。

  她這一暈也算好事,沒她在裡面打岔,事情很快進展了下去,張老太爺急慌慌命人把張推官又叫回來,跟他說了請人的事,張宅不大,張推官也聽到了慘叫聲,正命人出來查看,這時知道是因為張興文有更要命的傷處,詫異不已,查看了他的傷處,立刻想到了東院裡剛剛落胎的紅櫻,心裡一陣悚然。

  他不多話,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去請馮一刀,而後立在院中,聽著張興文斷續的嚎叫,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

  儒家都云不語怪力亂神,然而此刻,他心裡只有鮮明的兩個字:報應。

  報應啊。

  候到馮一刀趕來,張推官溫言與他說了兩句,馮一刀同張老太爺差不多歲數,如今已是安心養老,早不做活了,但有這個機會能給張推官效力,攀上點關係,他自然是很樂意的,主動表示盡力保密,進屋去和大夫會診。

  受傷的畢竟只是弟弟,不是老子,張推官用不著一直在這裡守完全程,和張老太爺說了一聲,便重回東院去了。

  回去告訴了鐘氏,鐘氏唏噓不已——張興文做的那些事以及這回出事的真相,因她身體病弱,張推官不欲她多操心,都是瞞著她的,所以鐘氏並不知背後有那許多糾葛,只以為張興文是真的命中倒霉,很是為他嘆了回氣。

  珠華跑過來打探消息,那動靜她自然也聽見了,不過張老太太現在就是匹受傷的母狼,她才不會送上門去填槍口,因此硬忍著,如常哄著葉明光一道讀書練字,等到張推官回來,才跑過來問。

  張推官:「……」

  他發現這又是個無法和外甥女啟齒的問題,乾咳一聲:「沒什麼,你小舅舅醒了,在喊痛。」

  珠華才不信,她又不是沒撞過頭,痛是痛,但哪至於叫成這樣。她就不肯走:「舅舅,你又糊弄我。」

  被看穿了也不能說,張推官顧左右而言他起來:「你才在練字吧?我昨天看過,你那筆墨是萱兒拿她的給你,她用的筆是硬毫,你初學,不怎麼適合你,明天我去鋪子裡給你買一套軟毫的,你這回可要持之以恆,不能學一學就厭了,就想著偷懶去了。」

  學渣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家長絕招,說不過人了不佔理了就開始扯學習,珠華上輩子沒體會過,然而不幸這輩子穿成一個文盲,不得不承受這個攻擊,瞬間理解了學渣的痛苦,覺得張推官好煩人,張口就要反駁回去,月朗進來了:「老爺,太太,蘇家郎君在外面,問老爺太太得空沒,可能進來請個安。」

  這一天事情確實太多,且接踵而來,張推官險把他忘了,聽了忙道:「快請。」

  月朗出去,張推官不知珠華已經見過了蘇長越,和她道:「珠兒,你對蘇家有印象吧?就是你爹爹在世時給你定的夫家,一直在京裡做官,今天他家小郎君來了,你們隔這麼遠,難得有逢上的機會,就不講究那些俗禮,你順帶跟著見一見罷。」

  怕外甥女這時候犯起陰晴不定的毛病,給人留下壞印象來,張推官抓緊時間又特多哄了她一句:「人家說是來給老太爺祝壽,其實是看重你,這麼千里迢迢的,可見對你的重視了。」

  珠華抽了抽嘴角「……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2:24 PM

第四十二章

  蘇長越進得屋來,先端正見禮,而後奉上禮物,再禮貌關心了一下張興文的傷勢。

  他這回登門的時機實在不怎麼好,堪稱趕上了張家事最多的一天,便是個對張家一無所知的陌生人,也該看出當中有些不可說的亂象了,但他恍若無覺,舉止大大方方的,張推官心中點頭,收了禮,回應了關切,命人看座上茶。

  蘇長越謝過坐到了珠華對面去,他正是竄個子的年紀,身形顯得有些瘦削,但不管坐立,始終腰背筆直。張推官此時才有空閒細打量他,一見之下便覺心內滿意,他看人不只是看臉了,在他眼裡,這少年周身那股蓬勃英氣,風華明朗,比他的相貌更為出眾,令人易生好感。

  茶沾過唇,先問一問旅途,再敘幾句兩地風物,張推官便笑道:「這麼遠路,你難得來一回,可莫同伯父客氣,只管多住一陣子,金陵城裡也有不少好景緻,得了閒我們一家都去逛逛,逛遍了再走。」

  蘇長越欠身笑道:「要辜負伯父的好意了,不瞞伯父,晚輩出京除了來恭賀老太爺的壽辰外,還要返家鄉去,參加今年的童生試,時間上有一些緊,還請伯父見諒。」

  張推官原本下一句就要問他正讀什麼書的,一聽,不由歡喜:「你今年十五吧?已能下場了?」

  蘇長越謙道:「不敢,只是去長一長見識。」

  張推官心中有數,此時規定,凡科考學生必須回原籍去考,禁止異地報名,擠佔本地生源,所謂參加一下長一長見識云云,適應於那些正在本地安家的考生;如蘇長越這種,他父親現在京裡做官,本家卻是德安府安陸縣的,兩地相隔上千里,他要不是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哪裡會浪費這個時間來回奔波?

  未來的外甥女婿人才既好,又有出息,張推官很替珠華高興,外甥女雖然身世凋零,但有這麼個夫婿,終身總是有靠了。

  他就含笑看一眼珠華,珠華正襟危坐,只做未覺。其實張推官那一副考女婿的做派弄得她怪彆扭的,除了那點心虛勁揮之不去外,兼且還有一點逆反——她不討厭蘇長越,他這種明快開朗型一般人就算不喜歡,至少也不會討厭,但這和她對於被包辦的不悅感並不衝突,她的成長環境和張萱有太大不同,她不可能毫不掙扎地接受被安排好的婚姻,哪怕安排來的是個十全十美的男神也不行。

  ——咳,逆反的程度或有不同,但反正是不可能馬上欣然受之的。

  張推官沒在意,外甥女能乖乖坐著就行,一般人看女子美德,總是以貞靜為要。倒是他這一望想起葉明光來,便向丫頭道:「去把光哥兒領來,他也該來一道見見。」

  珠華跳下椅子:「舅舅,我去。」

  張推官看她也罷了,她剛才感覺到鐘氏也在來回看她和蘇長越了,眼神中含著那種長輩特有的迷之欣慰,這麼個相親似地場面太怪了,她受不了,趕緊蹭著張推官的話溜了。

  張推官:「……」

  他一句「珠兒」含在嘴裡沒來得及出口,無語地望著外甥女快速消失的背影,這「貞靜」人設立了還沒一刻鐘就崩了,簡直憂傷。

  珠華很快牽了葉明光過來,身邊多了個小胖子,再進屋時那種迷之氛圍就被打破了,珠華鬆一口氣,自然多了,推葉明光上前,主動給介紹:「那是從京城來的蘇家哥哥,你去作個揖。」

  葉明光平常小大人一樣,又聰明又懂事,但見到陌生人還是有點怕生,他聽著珠華的話,兩隻胖手合到一起靠了靠,小聲叫了聲:「蘇哥哥。」

  就要退回珠華旁邊去,蘇長越忽然探過身來,笑著歪頭看他腋下夾著的幾張紙:「這是什麼?你寫的字?」

  珠華去拉葉明光的時候心神不定,他又圓滾滾的,還真沒留意到他帶了東西過來,聽了下意識便也低頭去看。

  才只看個角落,她臉就抽了,忙要伸手去拿,卻遲了一步,蘇長越已經伸手先一步抽了出來,低頭觀看。

  寫字的顯然是個新手,寫的是啟蒙讀物《三字經》,宣紙還一折一折地疊出了格子,展開如扇一般,看上去十分用心,但字就——

  蘇長越原忍不住要笑,但很快收住了,因為他翻過兩張後,覺得有點奇怪起來,一般初學者不會寫這麼多複雜的字,而能把全篇《三字經》都寫出來的,字也不太可能還這麼醜了,起碼的橫平豎直總是能做到的。

  一隻好似白胖饅頭的小手伸過來,小心地把蘇長越手裡最底下的一張紙抽回來,葉明光舉著給珠華看:「姐姐,你看,這是我寫的。」

  原來他見珠華每天固定練字,他卻還練不著,心裡羨慕,小孩子好奇心又強,剛才珠華練到一半跑過來,筆墨放在原位沒收,他撿了這個空子,就趕忙爬到椅子上,學著自己塗了一張,要給珠華獻寶,因來得匆忙,順手一抓,把珠華的幾張也抓來了。

  他還邀功:「姐姐,我照著你的字寫的,像不像?」

  蘇長越伸頭看看他手裡那張,再看看自己手裡的,憋著笑插話:「像。」一樣醜。

  珠華哪裡看不出他的意思,很有點不服:她的字明明比光哥兒好多了好嗎?光哥兒那手不好握筆,寫出來的字一個賽她三個大,一撇下來還十分豪邁,旁邊的字都被擠歪得離了格,她的都好好待在格子裡——

  好吧這也沒什麼可驕傲的。==

  大概在真練過字的人眼裡,她這筆字和葉明光就是沒差多少罷。珠華悻悻向蘇長越伸手:「給我。」

  蘇長越一邊向她遞出去,一邊笑問道:「你學的是柳體?」

  她這筆爛字還能看得出是什麼體?珠華驚呆——她「文盲」的一面暴露出來了,初學者習字,一般從顏柳入手,這兩位是法度嚴謹的大家,適合入門,不易放飛走歪,兩人的特徵也比較鮮明,所謂顏筋柳骨,一個含蓄圓潤一個勻衡瘦硬,所以即使珠華的字那麼醜,蘇長越還是可以辨出一點頭緒來。

  但珠華不知道,她那點悻悻立刻飛了,能被辨認出是什麼體感覺上就很高大上啊,好像自己的字也不那麼醜了似地,她看蘇長越一下就順眼起來,忍不住衝他笑道:「是。」

  蘇長越也不知珠華心內已經莫名其妙地自得起來,他見珠華笑,還以為她不好意思自己的醜字呢,就問她:「你習字多久了?」

  珠華心內默算一下,告訴他:「大概半個月了。」

  蘇長越:「……」

  他吃驚地睜大了眼,他知道珠華習字時間肯定不長,可沒想到只有半個月!半個月就敢放開帖子自己寫自己的(柳公可沒寫過《三字經》),真是——

  無知者無畏啊!

  原還想問她是不是沒有先生教導,自己琢磨所以寫成這樣的,得,不用問了,哪個先生也不敢這麼教學生。

  ——張萱其實教過珠華一點,不過就是隨意講了幾句,因為在她的想法裡,珠華是學過寫字的,雖然偷懶等於沒學,但基本的概念她應該是有的,而練字又不同於讀書,需要先生一篇一篇講解,練字的重點就在個「練」字上,空講講再多都那麼回事,必須得練才能出成果。

  珠華確實有,她這一輩人,毛筆字是沒學過,鋼筆多少是練過的,不管什麼筆,原理是相仿的。她所以還這麼亂來,實則是因為她學習的目的沒這麼單純,如今的學習對葉明光來說是啟蒙,他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對珠華來說,則只是找個理由讓她的自帶學識變得合理而已——來個粗暴點的比喻,這和洗錢的過程也差不了多少。

  當時不用心,現在放飛的惡果出來了:她又遭遇了學渣攻擊,而這回還不是誤傷,雖然蘇長越那眼神祇是一瞬,但攻擊力道十足,珠華畢竟面皮不厚,一層紅暈就飛上了臉頰。

  小娃娃羞愧臉紅起來的模樣還怪可愛的,當著長輩的面,蘇長越控制住了去掐她一把的衝動,一本正經地指點道:「你才開始學字,就不要脫離帖子寫自己的了,還是以臨帖為主,也不用全篇臨,可以先練一個字,這個字練好了,再練下一個。」

  他們這裡搭上話了,說的又是正經學問,張推官挺欣慰,起身也過來湊趣,就著珠華手裡拿回來的字紙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珠兒這字,臨帖都嫌早了,該從『永』字慢慢練起才是。」

  說著他心中一動,轉向蘇長越道:「賢侄,不如你寫一篇字形簡單的字留給珠兒練罷,她聰慧是有的,這麼快能記這麼多字了,就是這個性子,太急了些。」

  蘇長越明白這明為教導珠華,實則是要考校他了,笑著起身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2:31 PM

第四十三章

  珠華那裡筆墨都還攤開擺著,便引著蘇長越直接過去了小跨院,堂屋正中新添了一張書案,案後並放兩張椅子,是珠華和明光的位置,以他兩人年紀,共用一張書案並不擁擠。

  案上一應齊全的筆墨紙硯,案角摞著幾本啟蒙讀物和名人法帖,不管學得怎麼樣吧,這個氛圍看上去是挺有書香意味的,凡讀書人見了都會有親切之感。

  蘇長越就一點不認生地站案後去了,沉吟片刻,提筆沾墨,沉腕落字,墨跡遊走間,一篇王維的短詩躍然紙上: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珠華伸頭看看,她只能認得出是非常標準的楷體,墨跡乾了的話,和那些字帖上的字在工整嚴穩度分不出什麼差別來。

  人家這個水平,笑她她也只好認了。

  但蘇長越卻覺不足,他眉頭一動,似有懊惱:「寫順了手,一時忘了,你與我不同,不用寫這種無聊的字。」

  抬手把擱去一邊,另換過一張來,重新寫起。

  珠華起初茫然:哈?先那字很好啊,哪不對?再說字分個美醜她能理解,無聊是什麼評價?

  但等蘇長越一句寫完,她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同一篇短詩,仍是楷體,但筆鋒一轉為圓潤靈動,整個的感覺一下就活了起來,第一張雖然也好,但就沒有這股活潑潑的「躍然紙上」的意味。

  「你本來習的是顏體?」張推官認出來了,出聲道。

  蘇長越笑道:「是。」看向珠華,「你習的是柳體,不過柳體我練得時間短,後來就擱下了,寫得不太好,你若要,我就再獻個醜。」

  珠華搖搖頭:「謝謝,不用了。」

  她把那張顏體捧到手裡看,她原來選柳體也就是隨便選的,本身並不執著,這會看著人現場寫出這張字來,在她手裡總不聽話的毛筆到了少年手裡如臂指使,筆尖勾挑提按,流淌出一個個墨色方塊字,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出來的成品賞心悅目,一下把她的心拉偏過去了。

  她看一看就抬起頭來宣佈:「我以後就學顏體好了。」

  蘇長越一下被逗笑了:「你心變這麼快。」

  張推官也忍俊不禁地搖頭:「小孩子,就是這樣。」

  橫豎珠華不用考科舉,學些詩詞文章不過陶冶情操,隨心就隨心了,張推官也不去壓她,轉而拿起先前的第一張來看,讚道:「台閣體能練到這個水準,門面這一關是必過了。」

  看過了交給珠華,囑咐她:「你雖用不著,也別丟了,可以留著給光哥兒,他日後習字時用得著。」

  張推官講出「台閣體」三個字,珠華模模糊糊有點印象了,她不記得哪看來的,這大概屬於此時的考試專用字體,考生們不管平時怎麼放飛習的哪位名家,進了考場必須得老老實實得寫這個字體,該字體最大優點是端正整齊,形同印刷。

  她便應了放去案角,由它繼續晾乾。

  再說得幾句,天色將暮,鐘氏那邊遣了丫頭過來,催他們去吃飯。

  **

  東院一片和氣,正院裡卻是慘霧層層。

  張老太太第一回昏的時間不長,但她醒過來的時間不巧,因為她剛由丫頭急慌慌地攙著回到張興文躺著的屋裡,就聽到大夫和馮一刀這個專業人士會診之後,給出了結論:張興文的寶貝保不住了,必須得切,不然持續壞死下去,不出三天,他連命都得一起賠進去。

  張老太太雖有了一點心理準備,但這個話太刺激人了,她瞪著眼,喉嚨裡呵呵兩聲,痛快昏了第二次。

  她這次昏得久,再度醒來的時候,天色已從黃昏轉換成了清晨。

  張興文那邊的切除術已經做完了。

  好消息是:切除術還算成功。

  壞消息是:他永遠失去了男人的獨有功能,另外,暫時還不能確定他的命是否就此保住了。

  ……這不瘋能行嗎?

  張老太太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出她的憤怒了,都這樣了,居然還跟她說不能確保兒子的性命!

  大夫也很憤怒:這種大症本來就有恢復觀察期的,一個好好的人切了還不能保證百分百就能活著變太監呢,何況張興文這種。這趟診實在是出得吃力不討好,辛苦了一夜沒睡,沒得著感謝罷了,又被噴一臉!

  怎麼就能有這麼討厭的老太太呢!

  還是張老太爺懂事些,來給安排了房間讓他和馮一刀一起吃飯歇息去了。

  張老太太也顧不上和大夫一直生氣,忙奔進去看兒子的狀況。

  張興文醒著,生不如死地醒著。

  他還接受不了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明明上一刻汪小姐唾手可得,他還巴結上了徐四公子,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巔峰,怎麼下一刻就天地翻轉,跌進他從未想過的深淵裡了呢?

  簡直像做了一場噩夢。

  可怕的是身上的疼痛無處不在地提醒著他,這場夢永遠醒不過來了。

  他完了。

  張興文就這麼躺著,乍看上去還很安詳,因為他的力氣都耗盡了,再也掙扎不動,嗓子也嚎啞了,說不出話語來。

  張老太太近前來一看他這比死人多口氣的模樣就嚇傻了,顧不得自己那點情緒了,忙撲在床前語無倫次地安慰他:「三兒,你別傷心,總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的——」

  張興文毫無觸動,眼皮都沒動一下:還有什麼辦法?他是活活地失去了那個器官,再麻痺不了自己了。

  張老太太更怕了,努力想法勸說他:「對了,你不是喜歡那個汪小姐?娘有辦法,還叫她嫁給你,你娶了她,就都和從前一樣了!」她再也顧不得什麼要保密的了,一股腦全倒出來,「珠丫頭那有個叫紅櫻的丫頭,你知道吧?老大那個假正經和她有了首尾,而且紅櫻還有了身孕!這個大把柄他是再也賴不掉的,娘拿著這事去要挾他,他是個要臉的人,不敢不幫忙的,到時一定能幫你達成心願!」

  ——其實張老太太此時心裡未必不清楚,以張興文現在的狀態,哪怕紅櫻懷的是個金疙瘩也不抵用了,張推官拼著事情傳揚出去名聲盡喪,也不可能受她的要挾給幫這個忙,這麼去坑人,不只是結死仇了,簡直是結世仇的節奏。

  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明知道是瞎話也說得斬釘截鐵的,別說,還真有點效用,張興文眼球轉動了一下,終於向她看過來了,嘴唇蠕動著,用氣音問了句話。

  「紅櫻有了身孕?」

  張老太太有點吃力地辨認出來,忙用力點頭:「沒錯,所以三兒你別擔心,你想要什麼,娘怎麼也給你弄到手!」

  張興文的眼裡有了點亮光,他費勁地開合著嘴唇,擠出來點嘶啞得不行了的聲音。

  「紅櫻的孩子不是大哥的,是我的,快把她要過來。」

  ……

  兒子在廢掉之前居然留下了種,這本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但張老太太一聽之下,渾身卻如浸入冰水之中,頃刻間從頭涼到了腳。

  她看向兒子的眼神變得恐懼無比,聲音都劇烈地顫抖起來:「三兒,你說真的?」

  張興文疲倦過度,沒精力分辨母親的狀態,他在枕上點點頭,繼續費勁地擠出聲音來:「時間對得上,快去。」

  「……哦,哦。」

  張老太太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往外走,她不敢想昨天她是怎麼把紅櫻弄出來,又怎麼愚蠢地交回去的,但她又不能不想,腦子裡不受控制地一一閃現昨天的畫面。

  那不是張推官的種,怎麼會呢?

  兒子什麼時候和紅櫻勾搭上的,她怎麼一點兒不知道?

  這等能勾引親戚家男丁的賤人,還有什麼貞潔可言,也許她除了兒子之外,也和張推官有一腿呢?

  ——但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兒子的!

  這一句一在心裡出現,她的那些其它懷疑就立刻都虛軟無力地消散了,再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張老太太腦子裡只剩下了這一句話。

  她加快了腳步往東院跑,因為太急切慌亂,她連個丫頭都沒想起來帶,直愣愣地就撲進了東院。

  她這麼個又像逃荒又像討伐的姿態是很引人注目的,來請安的蘇長越在數丈外猶豫片刻,皺了皺眉,轉身循原路回去了。

  張推官洗漱過了正預備去看看張興文怎樣了呢,還沒出門,先叫張老太太堵上來了,她劈頭就厲聲問:「紅櫻呢?!」

  張興文應該醒了。

  張推官會意過來,淡淡道:「老太太找紅櫻做什麼?她病著,在休息。」

  紅櫻已經落了胎,現正躺在院裡一間偏房裡,她身下還淋漓不盡,這麼個一看就是小產的模樣暫且不好發賣,總得等兩天才成。

  張老太太很明白這所謂「病著」是什麼,但她執拗地不願也不敢相信:沒這麼快的,紅櫻昨天才被送回來,老大一定沒來得及下手,他就是詐唬她,紅櫻的孩子一定還在!

  抱著這個希望,她也不問了,往裡便衝,張推官不好與她發生碰觸,但也不能讓她在東院裡亂闖,索性喊了個丫頭,直接讓帶她去紅櫻那間房裡去看。

  門扉啪一聲被推開,這是間很狹窄的小屋子,紅櫻躺在床上,應聲半抬起頭來看,她那個灰濛蒙的臉色已經說明了問題,但張老太太猶自不信,跌撞過去在紅櫻短促的尖叫裡一把掀開了她蓋的薄被,下面的一片血色幾乎要刺瞎了她的眼睛。

  她的,孫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2:36 PM

第四十四章

  蘇長越在客房裡待了一會兒,自己給自己出題目破題玩,剛破到第三個,東院那裡來人了,請他過去。

  張老太太已經被送回去了,不知是刺激受多了麻木了還是怎樣,她這回沒昏,只是被人扶走的時候,看上去一下子像老了十年而已。

  她也沒再鬧,因為這塊石頭是她自己搬起來,準準地丟下去照著自己的腳砸的,便再有胡攪蠻纏的本事,也跟張推官纏不出理來:張推官做錯了什麼?是啊,他是知道紅櫻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所以打掉有什麼問題?

  說到底,孩子是切切實實地沒了,就是鬧到把東院一把火燒了,她最後一絲血脈的希望也照樣是沒了,那還有什麼動力鬧啊。

  看著張老太太頹然離去,張推官才安了心,這兩天是特殊時期,怕在他不在的時候出什麼不可控的意外,他特讓人去汪知府處告了假,汪知府此時也知徐四公子馬車出事,連累上張興文的事了,便二話不說地准了假。

  乘著有閒,張推官把蘇長越喚來,先領著他往正院去一趟,昨天張興文鬼哭狼嚎的,實在不方便過去,可人家本是祝壽來的,若是頭都不讓給老壽星正經磕一個,那失禮的不是蘇長越,而是張家了。

  張推官選的這時機正好,張老太太回去就躺倒了,根本沒敢去告訴兒子這個噩耗,張興文又沒力氣再喊,獨剩一個張老太爺,雖則愁眉苦臉沒個過壽的喜慶樣,好歹神智還正常,在蘇長越來說,他當然也可以理解老人家愛子受傷的心情,並不為此覺得自己受了冷落,於是兩方會面的時間雖然短,總還算順利地結束了。

  再來便是二房,張興志雖不在,但馬氏這個未來的二舅母在,早晚是一家親戚,也該見一見,不過這就不用再上門去了,直接由鐘氏使了丫頭,去把二房的人請來了東院。

  張良翰去書院讀書了,張良勇據說又淘氣了在哭鬧,於是來的就只有馬氏和張芬。

  張芬是硬跟來的,蘇長越目前為止對她來說還是外男,照理她不該見,但一來張家規矩還沒修煉到正經的官宦人家那樣,二來蘇長越又還能沾著點親戚的邊,於是她硬要跟著湊這個熱鬧,馬氏也就把她帶上了。

  對於珠華的夫家,張芬挺好奇的,隱隱也有點嫉妒——她不知道蘇父的具體職位,只聽說是在京裡,在京裡做官的人家,這一聽上去就很體面,感覺一定差不了的樣子。

  及至見到蘇長越,她那一小點嫉妒心馬上就發酵成了一大團。

  姓葉的小丫頭運氣怎麼這麼好!

  雖然爹死了娘沒了,但留下了一大筆嫁妝不說,給定的親事也這麼沒得挑剔!

  張芬很不自在,酸溜溜地瞄了旁邊的珠華一眼:這麼個三寸丁的孩童模樣,懂什麼呀,蘇家郎君不可能對她有興趣。

  ——張芬自己也只有十三歲,不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已經出落得有一點少女的模樣了,身材比例不再那麼是純粹的稚氣。

  她悄悄望了蘇長越一眼,不自禁地在椅子上坐直了點,又抬手撫了撫鬢邊,摸到一朵小小絹花,便後悔自己出來得太隨意,早知該換上那支掛珠釵就好了。

  她要就此安分也罷了,但怎麼說呢,一個人在遇到優秀異性時的表現欲是不大能自控得住的,張芬倒也沒有把珠華的未婚夫勾為己有的意思——她真的還沒有想這麼多,她就只是忍不住地,總想在蘇長越面前故意顯示自己一下。

  珠華在感情上算遲鈍的,沒經驗嘛,所以一次兩次她都沒察覺,但到三次四次,她就坐在張芬正對面,眼一抬就可以看到有個人總在開屏,就算開屏的對象不是她,她也沒法罔聞了。

  她稀奇地觀察了張芬一下,確認自己的感覺沒錯,就轉去看蘇長越。

  蘇長越正含笑聽長輩們說話,馬氏間或也問兩句,他很有禮地答了,但他轉頭的角度好像被設定好了什麼程序一樣,每次都只轉三十度,恰恰好只可以面對馬氏,不再分出一點多餘的目光,完美閃避了馬氏隔壁的張芬。

  他一定也感覺到了。

  珠華摸摸下巴,覺得略丟人。

  她再望向上首,從張推官的臉色看不出他知道沒,但從他的話語裡可以知道他是有數的——因為珠華回憶了一下,他至少兩次提出這次的會晤很成功可以告一段落了,但馬氏不願意,她沒注意到女兒,她只是很有興趣多打探點蘇家的事,就不接張推官的話茬,而說到底張芬沒做什麼過分的事,別人也不好給出過激反應,於是就只能拖了下來。

  珠華再看她旁邊的張萱,張萱感覺到她的眼神,疑問地以口型問:怎麼了?

  ……好吧二表姐沒開竅她是早知道的,指望不上她。

  只有坐在她另一邊的小胖子可以上陣了,珠華往他那邊傾過去,向葉明光眨眨眼,葉明光正有點無聊,接到示意忙在椅子上往她這邊挪了挪,小聲道:「姐姐?」

  珠華以手掩唇,以氣音道:「光哥兒,你幫姐姐一個忙……」

  葉明光認真聽完,點點頭,挪下椅子,跑過去舉手拉住蘇長越的衣襟:「蘇哥哥,我有篇文章讀不懂,你教我一下好嗎?」

  張萱這個做先生的當仁不讓先開了口:「哪一篇——」

  張推官笑著打斷了直腸子女兒的話,向蘇長越道:「親戚們也見了,就不拘著你了,光哥兒有書要請教你,你便同他去罷。」

  蘇長越應了,行了禮,伴著葉明光退下。

  他都走了,馬氏也沒什麼好留的了,張芬戀戀不捨地望了眼蘇長越高挺的背影,沒理由跟去,懨懨隨馬氏回去二房。

  **

  蘇長越往小跨院走的一路上都是忍不住要笑的模樣,到進了堂屋,就真的漏出了一聲笑。

  珠華弄不懂他哪來的開心勁,他要自己笑自己的也罷了,偏偏笑完了還看她,這是在笑她?珠華莫名其妙道:「你笑什麼?」

  蘇長越低頭——距離有點遠,不太順,他索性直接蹲下來,望著珠華笑:「是你讓光哥兒找我的吧?我看見了。」

  「所以呢?」這有什麼好笑的,珠華還是莫名。

  不過她這個表現在蘇長越那裡就成了理直氣壯,他更覺得好笑了,眼都彎了,忽然伸手捏了把她的臉頰:「別人多看我兩眼你就不樂意啦,其實沒關係的,看我的人多了,我習慣了,不理他們就行了。」

  他是真覺得很有趣,小娃娃也會吃醋呀,還要指使弟弟來把他哄走,怕他讓別人多看兩眼看跑了怎地?

  珠華:「……」

  她終於明白了蘇長越誤解了什麼,臉忍不住抽了。

  少年,你打哪裡來的自信——這個念頭一閃珠華就給掐了,好吧,明顯是從臉上來的,他這個長相,要硬說不知道自己長得好反而虛偽了,恐怕打小接受的注目就沒少過,所以敢自然地說出「習慣了」之語。

  有自信沒問題,但是給她扣一頂「吃醋」的帽子她就冤極了。

  珠華受不了地望天翻了個白眼:「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只是不想讓張芬繼續毫無自知地丟人下去好嗎?

  蘇長越逗她:「我想的怎樣?」

  珠華擰眉回瞪他——這算調戲了吧?

  但這念頭同樣只有一閃,因為在她打算伸手推開蘇長越的時候,看見了自己五根短短的指頭——蘇長越除非是個變態才會對現在的她有什麼多餘想法,他就是閒得慌,在逗小孩子而已,其心路歷程,大概跟那些會問小孩子更喜歡媽媽還是爸爸的無聊人士差不多。

  被這麼對待,這憂傷度,實在跟被「調戲」不相上下。

  手伸都伸出來了,就這麼收回來未免吃虧,珠華索性變掌為握,也去他臉上掐了一把,回道:「不管你想怎樣,反正都不對。」

  臉頰微微一痛,溫熱的觸感離開,蘇長越呆住了,臉上的笑容也沒了,開口:「你掐我?」

  這個反應把珠華弄得有點忐忑起來,不會是個古代重度直男癌吧?只許他防火,不讓人點燈那種?

  嘴上不能認輸:「你先掐的我。」

  「是,是,我先掐的你。」蘇長越忽然又笑了,而且笑得好開,「你怎麼這麼可愛呀,比我妹妹可愛多啦。」

  珠華知道他有兩個妹妹,剛才馬氏問話裡帶出來的,但是——這個結論是怎麼得出來的?這回輪到珠華有點呆了,少年,你萌點是不是略詭異?

  蘇長越不知她想什麼,他微微直起身子往外看了一圈,他兩個在這裡說話說了一會還沒說完,葉明光站不住,跑去海棠樹下看螞蟻窩去了,此刻小跨院裡清清靜靜,再無旁人。

  要說長得好就是佔便宜,這麼探頭探腦的動作別人做起來多少要有點猥瑣,蘇長越就不,非但不,此刻珠華看他還如同他剛才看珠華一樣了,覺得他這個動靜有點可愛。

  ——她的萌點好像也沒正常到哪去。

  珠華乾咳一聲,等他看回來,擺出正經臉和他道:「你剛才的話,回去不要和令妹提起。」

  雖然以後未必會和他變成一家,不過總有個幾率在,那最好還是不要提前去拉仇恨了。

  蘇長越:「……哈哈哈!」

  珠華霧水臉:又笑什麼?

  她話沒錯,但她又一次忽視了自己的年紀,以她現在這個模樣,說起這種話是很有喜劇效果的——準確點形容是反差萌,蘇長越原來心裡還有猶豫,這下定了主意,小聲和她商量:「我親你一下,你不要叫好不好?」

  珠華:「……!」

  「我下回再見你,你應該就長大啦,不是個小娃娃的模樣了。」蘇長越說話的表情還挺惆悵的,「只有這一回了。」

  珠華持續地:「……」

  蘇長越就當她默認了,迅速伸過臉來,吧唧,親了她臉頰一下,然後一臉萌點被滿足的表情退了回去。

  「來,我教你寫字!」

  他精神十足地站起來,牽起凌亂得不知該做何反應的珠華往書案後走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2:43 PM

第四十五章

  蘇長越當真認真地教了她一會寫字,怎麼運腕,怎麼下筆等等,有免費先生,珠華不用白不用,便由著他教,把先前的事拋去腦後——橫豎也就碰了下臉,且明顯沒惡意,她除了有點彆扭之外,也不至於大驚小怪,硬要計較什麼。

  除了用筆的方法外,蘇長越還給她說明了一下周邊相關:「你們小姑娘都愛美,你每天寫字的時間最好不要超過一個時辰,不然手上會磨出繭子來。我妹妹開始不知道,拿筆後沒兩個月就磨出了一層,她可傷心了,天天在家裡一邊泡藥膏一邊哭,哭得我頭疼。」

  他說著搖搖頭,一副想到妹妹天天嚶嚶嚶心有餘悸的樣子。

  珠華很淡定:「有就有吧。」

  書山題海裡滾過來的人,手上有兩個繭子多正常,這種繭其實也好消,她到大學裡,課業有一部分轉由電腦代替,書面寫字頻率直線降低之後,當初磨出來的繭子慢慢自動軟化下去,長回成正常的皮膚,她其實都沒在意過。

  不過她倒是有點好奇,用毛筆和用硬筆的長繭部位是不是有差別,就歪了頭,去看蘇長越的手。

  蘇長越會意,擱下筆,攤開手掌示意給她:「在這裡。」

  他的手生得也好,修長而骨節分明,又有一點秀氣,屬於看上去就很適合拿筆的那種。他手指分開,給珠華看的是他無名指第一個指節處。

  珠華回憶了一下,她那時被磨損的同樣是這個部位,不過蘇長越的繭子看上去要比她厚不少,她那時只是薄薄一層而已。

  蘇長越自己也低頭看了看,然後道:「什麼時候我這個繭刀砍下去不痛了,我的字就算是練成了。」

  書法界有這種說法?珠華好奇又帶點敬畏地伸指尖戳了戳他的指節,好硬,不過估計還扛不住銳器。

  蘇長越忽然噗哈哈笑了:「我開玩笑的,這你也信呀?」

  智商不慎掉了一回線的珠華額角掛下黑線:「……」怎麼有這麼無聊的人?

  蘇長越持續哈哈:「誰沒事拿刀砍自己啊,只有小孩子才會信——嗯,你就是小孩子,那難怪啦。」

  珠華先面無表情,但讓他這麼感染著,不一會繃不住,也露出了笑意:想想確實蠻好笑的,明明那麼明白的一句玩笑,她就是沒反應過來,還真情實感地發散到書法界去,她要看人這麼犯傻,也很難憋住不笑。

  當然,這不能改變他的無聊本質,既然都這麼無聊了,不如大家一起來。珠華快速拿起筆,往他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手心裡便畫,刷刷一大圈一小圈,再點幾筆,一個簡易圖像飛快畫好了。

  蘇長越把手掌攤平了看:「這什麼?——是你?」

  他肯定認出來了,反應還這麼快,馬上取笑回來,珠華沒料到這個展開,倒是愣了一下,才忙把鍋扣回給他:「是你。」

  「好啦,是我就是我。」蘇長越笑了,抬手要捏她,手伸出去注意到掌心的墨跡豬頭,怕蹭她臉上去,就放下換了隻手,不過有這個耽擱,珠華早已留意到他的動向,敏捷地往旁邊閃躲開去了。

  蘇長越遺憾地收回手,突發奇想,向她道:「珠兒,我考完試回家,和我爹娘說一聲,他們同意的話,就來把你娶回去好不好?」

  ……

  好、好什麼好?!

  珠華一下嚇得汗毛都豎了,差點要大喊一聲二表姐有變態!

  總算蘇長越的相貌看上去實在和變態沒有一點關係,她才很快又冷靜下來,揚起下巴,堅定地回絕他:「不好!」

  「為什麼呀?」蘇長越居然毫不羞愧,還要繼續這個話題,不過他壓低了聲音,「我覺得,你舅舅家實在有點亂,你又是寄居在親戚家裡,更隔了一層,恐怕沒少受些說不出口的氣,我瞧你脾氣又軟,又不很愛說話,讓人欺負了多半也只會白吃虧。你不如跟我家去——你別誤會,我不是想說你舅舅壞話,不過就算是我想多了,你在這裡的處境並不像我以為的這樣,那在自己家住,也總是比在別人家舒心。對吧?」

  珠華沒想到他居然說的是正經話,心下很是詫異,又覺微暖,她能感覺得到蘇長越是真的有留意過張家的狀態之後才說的這話,也是誠心誠意地在替她著想,然後——等等,「自己家」是什麼鬼?!

  不管怎麼說她和張推官是正經的甥舅親,實打實的血緣關係在牽繫,她和蘇家卻有多大關係?不過一紙虛無縹緲她還沒想好要不要認的婚約,蘇長越就直接把她扒拉過去,毫不客氣地把蘇家認證成她的家,珠華抽著嘴角,簡直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好了。

  蘇長越已經在認真考慮這個可能性了:「我爹娘應該會答應的,到時候你可以把弟弟也一起帶去,我來之前,我爹還念叨著光哥兒,說都沒機會見過他,不知道他長得好不好呢。你不用擔心,他和你爹關係那麼好,一定願意撫養故交遺孤的。」

  珠華無語望天:「我不擔心——」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好嗎?

  「不過也有一個問題,」蘇長越摸摸下巴,打量她,「你這個年紀,我領你回去,容易讓人誤會你是童養媳,這個名頭——唔,稍微有那麼一點不太好聽,不過家裡肯定沒人敢亂說,只是外面有些嘴碎好講人閒話的會亂傳,我覺得問題不大,你呢?你介意嗎?」

  珠華板著臉,一字一頓地回答他:「非常介意。」

  張家以前是亂,可她好不容易地已經混出點頭緒來,害她的人送走的送走,吞苦果的吞苦果,眼看她往後的日子要好過多了,這時候走,再去到一個完全陌生不知善惡的環境去重頭開始,她傻了才這麼做。

  她的態度太堅決了,蘇長越只好惋惜地放棄了他覺得還不錯的主意,說道:「好吧,那就再等四五年罷。」

  珠華臉板不住了,驚道:「啊?這麼快?」四五年後也還是很早啊,哪怕照五年算,她到時候也只有十五歲,她知道此時早婚,可這個年紀嫁人,想一想都嚇哭好嗎?

  不過思路一轉,她很快想起張萱來了,張萱今年剛好十五歲,親事還沒定呢,可見未必需要早婚到這個地步。她便鬆口氣,刷刷搖頭:「不要,太早了,別人都沒有這麼早。」

  「對我來說不早啦。」蘇長越道,不過他是少年心性,其實對成親不成親的也沒多大概念,珠華提出異議,他就很好說話地徵求她的意思,「那你想什麼時候?」

  珠華穿來才一個多月,雖然她對蘇長越印象不錯,但在她的人生裡根本還沒規劃到婚姻這一塊呢,就隨便算了算,儘量把時間往遠了派,張口道:「十年後吧。」

  這下輪到蘇長越吃驚了:「難道要我等你十年?天哪,那我都等老了。」

  珠華這才想起自己和他的年齡差,呃,十年以後他是二十五了,這個年紀應該確實大了點,她一時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就五年吧!」她不說話,蘇長越就自己給定了音,「要是運氣好,我這次能中試,那還可以拼一把鄉試。」

  他說到考舉正事了,珠華就不跟他糾纏反駁了,反正還有五年呢,單就應變的話,這麼長時間其實是足夠的,現在想太多也沒用。

  她拿起筆,乘著先前被教的記憶還新鮮著,重新認真練起字來。

  **

  蘇長越需再趕回安陸老家去考童生試,因此他實際在張家只停留了一天半,這天過後的一早上,他就收拾包袱重新踏上了旅程。

  從張宅到碼頭還要坐上一個多時辰的馬車,為了趕上合適的一班船,五更天時,蘇長越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停當,只待告辭出發了。

  珠華在床上睡得好好的,被張推官命人拎起來去給蘇長越送行,她現在雖然不賴床了,但也沒有這麼早起過,睏得要死,玉蘭替她梳頭穿衣洗臉整套流程做完,她的眼皮都還睜不開。

  跟在張推官後面出門,天剛拂曉,太陽還乖乖待在地平線以下,天色清灰,微風拂在面上,清新裡帶著一點涼意,珠華裹在玉蘭給她披著的一件小絲緞披風裡,一路走一路哈欠,還因為打哈欠打得滿眼淚水,看不清路,往張推官腿上撞了兩次。

  磕磕絆絆地終於到了大門處,張推官自然要對蘇長越說些送別勉勵之語,珠華就在旁邊打瞌睡。

  小孩子的身體睡眠質量是真的好,她知道自己不該睡,但完全沒有辦法控制,張推官講了什麼話,她一句也沒聽進耳裡,全部的毅力就用來和瞌睡蟲搏鬥了。

  ——不能睡,你是來送行的。

  ……好睏……

  ——快醒醒,把眼睛睜開,不能睡!

  ……睏……

  蘇長越努力控制住自己專心聽張推官講話,不要去瞄他腿邊的珠華,但是忍不住,她太搶戲了,只見她眼皮睜睜睜——又落下了,頭跟著慢慢往下點,到一下點下去時,她人跟著左右微微一晃,這一下把她晃得有點清醒;於是一下抬頭,睜眼,沒睜到完全時,又開始往下落,她看上去很努力地想要睜開,還有點惱恨自己的不爭氣,小小的嘴巴都嘟起了,但沒用,很快,她整個表情舒展成一種甜甜的酣睡,眼皮合到一起,頭又開始往下點——

  蘇長越心裡快笑翻了,面上不好露,憋不住了只得掩唇咳兩聲,把笑意稍微紓解一些出去。

  張推官終於把該自己的話講完了,想起來推一下珠華,想讓她也說兩句,珠華正處於和瞌睡蟲鬥爭失敗的階段,讓他一推,毫無定性,裹著個披風不倒翁似地就往旁邊倒。

  蘇長越忙搶上兩步,把她扶到臂彎裡。

  張推官:「……」他知道珠華睏,但說話說得太入神了,沒留意到她在這站這麼久了睏意還沒過,居然還能站睡著了。

  這麼忽然失重地倒了一下,心裡猛一驚,珠華終於給嚇得清醒點了,她揉揉眼睛,意識到該她說話了,向蘇長越露出個笑臉來:「一路平安,蟾宮折桂。」

  雖然字句簡短,還睏意濃濃,不過祝福的意思是都有了,當著張推官的面,蘇長越要正經多了,笑著回她:「好。」

  退開再向張推官深深一揖:「張伯父留步,晚輩告辭了。」

  乘著頭埋下去張推官看不見他的臉之際,向珠華用力眨了下眼,嘴角挑起,給她個笑容,而後返身大步向前,和老僕梁伯一道上了等在旁邊的馬車。

  車輪滾滾向前,珠華呆立原地,目送馬車慢慢遠去,她當然談不上傷心難過之類,但心底確實劃過了一絲悵然所失。

  ——大概是因為他最後那個笑容挺帥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2:49 PM

第四十六章

  送完人,珠華倒回床上,迷迷糊糊又睡了個回籠覺。

  再醒來的時候,就有隔壁的大丫頭月朗來找她,說紅櫻想見她一面。

  「紅櫻發賣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太太想著,她畢竟是姑娘的丫頭,主僕一場,所以同意了,讓我來傳個話,至於到底要不要見,自然還是看姑娘的意思。」

  珠華沒多思索,直接道:「我去看她。」

  她知道紅櫻想見她做什麼,看在她儘管一身毛病,但終究還是有一點底線,沒有踏出由人成魔那一步的份上,珠華可以給她一個最後說話的機會。

  紅櫻躺的那間小屋極窄極偏,原就是堆雜物用的,連個窗戶都沒,門一關屋裡黑洞洞,大白天都得點燈,要把門扉大敞著,才能有陽光透進去,給屋裡帶進一點生氣。

  此刻的門扉就敞著,不過對紅櫻來說,這並沒有什麼意義,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呆呆注視著屋頂——因為沒有帳子,所以她的視線不受阻礙,甚至她躺的那個也不能算床,只是兩張廢棄春凳挨著牆角拼合而成的一個勉強能睡人的地而已。

  她的臉色蠟黃憔悴,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打擊,不過短短兩三天功夫,已經讓她變得像一朵失去了水分快要枯萎的花朵一樣,只有聽見門前傳來了腳步聲時,她才像陡然活過來一般,拚力抬起頭來往外張望。

  待望見珠華小小的身影進來,她一下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姑娘!」

  聲音哽咽無比,只吐出了這一個稱呼,就再也說不出別的了。

  ——站在紅櫻的角度看,她其實挺倒霉的,好好一根高枝,已經攀到手裡連娃都揣上了,眼看著板上釘釘的事,結果公子撕下面具搖身一變成殺人犯,改變命運的願望破滅不說,連原有的丫頭職差都保不住了,兼且留下了心理陰影,簡直連偷雞不成蝕把米都不足以形容。

  她的自憐同珠華沒有什麼關係,珠華在屋裡站定,左右望了望,只望見一張椅子,漆色斑駁,一副很有年頭的樣子。

  沒得挑也就不挑了,珠華把帕子鋪上去,四個角捋平整了,而後轉身,掂著腳把自己挪了上去。

  沖那頭還在流淚的紅櫻抬一抬下巴:「別哭了,說吧,你往後的命運怎麼樣,就看你現在能說得怎麼樣了。」

  這麼乾脆的開場白讓紅櫻愣了一會,她的淚珠慢慢停住了,面上的神情有點怔忡,又夾著一點複雜:「……姑娘,你長大了。」

  珠華泰然回答她:「人當然會長大的。」

  關於人設不符可能會露餡這種事,她現在已經基本不擔心了,其實這裡面有點奇妙,因為她沒有多麼謹慎多麼步步為營地經營這個新身份,但不知是哪裡來的緣分,讓她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融入了這個十歲孩童的人生裡,現在就算她暴露出諸如「文盲」這一類的問題,她也不怕了,因為她有信心可以靠耍賴賴過去。==

  所以她也不憚於在紅櫻面前表現什麼,一個馬上就要發賣的丫頭,就算她看出什麼不對來,難道能出去狂吼讓張家人來把她這個冒牌貨燒死?不會有人信她的,這只會加速她自己被賣出去的速度。

  紅櫻沒有想這麼多,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再說她打從到張家以後,離了故主約束,就一直比一天好躲懶了,伺候珠華的時候比玉蘭少了一大截,在小主人的起居上本就疏忽,沒那麼瞭解珠華,現在就算讓她琢磨,她也琢磨不出什麼來。

  「姑娘想知道什麼?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訴姑娘!」

  求張推官是沒用的,紅櫻很清楚這一點,她只能把最後一點微小的希望寄託在珠華身上,她要的也不多,只是想儘量爭取一個好一點的下家,不要被胡亂發賣出去。

  珠華笑了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不要管我知不知道。」

  紅櫻沒想到是這個模式,怔了下才反應過來:「……是。」

  開頭她有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就只好先把自己準備好的一條拋了出來:「二舅太太和三姑娘常往姑娘這裡借東西,因為原先光哥兒養在二房,姑娘不好拒絕,她們不還,姑娘也不好去要——她們借走的東西很不少,現在光哥兒回來了,姑娘如果想討還的話,我悄悄記了一份名錄,就放在我睡的那床枕頭底下。」紅櫻希冀地望過來,「姑娘知道,東廂房那些東西都是我管著的,要拿都要經我的手,我記得好好的,保證一件都沒有漏掉。」

  打知道葉家有家產之後,對於一直鎖著的東廂裡放著什麼珠華差不多就猜到了,她沒有立即去查看,是因為不知道要問誰去要鑰匙——她不確定這鑰匙是自己這方拿著的,還是在隔壁東院那裡,沒尋著合適的時機問這個她一定該知道的問題,就拖了一陣下來。

  珠華也不是很著急,那兩間廂房橫豎不可能像個戲裡的寶藏一樣堆滿金銀財寶,估計是些家具古董字畫之類,這些東西她見著了也看不懂價值,而且都跟她鎖在一個小院子裡,臥榻之側,總不會長了腳忽然跑了,那就等再多瞭解點信息再看無妨。

  現在信息來了。

  這鑰匙原來在紅櫻手裡,且她話裡透露出的更重要的一個訊息是——她居然識字!

  一個貌美、識字、能管賬的丫頭,可以想見她本來一定很受重用,葉家長輩陸續逝去之後,也是她陪著千里迢迢過來投奔舅家,現在她犯了這麼不可說的事,鐘氏還是肯讓她見自己一面,大概就是看在這份曾有的情分上罷。

  可惜世上忠臣難得,忠僕一樣難得,主弱僕強,沒有相應約束之下,如紅櫻這般心思活絡而又還有兩分資本的,終究是慢慢離心,拋開主家只為自己打算了。

  暫且拋開那些不提,不管紅櫻人品怎樣,她在個人能力上還真有一套,原主同意借出去並且不打算要了的東西,她還偷偷留了一份名錄,這份名錄對珠華來說當然很有用,不過她因此而有了一個衍生問題:「東廂房裡的東西都是你管著的,那你想做手腳的話,應該也很容易吧?」

  「姑娘,我能做什麼手腳呀?」紅櫻急急辯解,「東西雖由我管著,可當初我們來時有一份最明白不過的清單,大老爺派去的人和我們家的人一同清點的,如今單子保管在大老爺手裡,我摸都摸不著,如何往裡做什麼手腳?——我會記下姑娘以前借出去的東西,也正是怕以後對賬時對不上,有什麼說不清的再賴到我身上,我一個丫頭,如何賠得起?」

  原來是賬物分開的,這確實還挺科學。珠華點點頭,鑑於紅櫻一開腔就給了這麼多訊息,珠華不吝於鼓勵她一下:「好,是我誤會你了,你繼續說,還有哪些可以告訴我的?」

  「還有……」

  **

  東院的對話在繼續,此時汪知府宅裡,同樣也有一場小姐與丫頭的對話。

  汪蘭若剛從正房請安回來,她有些心神不寧,因為先前請完安要走時,她聽到僕婦來跟汪太太稟報張興文受傷的事,她就站住了,躲在簾後偷聽了一會。

  跟她一道去的丫頭香雪站得遠些,但也聽見了一兩句,嚇得不輕,等回了房,立刻把小丫頭趕出來了,只留下另一個大丫頭香雲,然後苦勸汪蘭若:「姑娘,快饒了我們吧。姑娘愛什麼別的吃的玩的,我們都能依從,便是太太不讓,我們是姑娘手底下的人,願意聽姑娘的話,擔點風險也不怕,可張家那個——那是要命的啊!我怎麼勸姑娘愛惜自己,姑娘都不肯聽,如今只好求姑娘可憐可憐我們,看在我和香雲打小陪著姑娘長大的份上,別再惦記那些越禮的事了,給我和香雲留條命罷!」

  原本有點茫然的香雲聽出頭緒來,大驚失色:「什麼?姑娘又和那個人瓜葛上了?!」

  ——是的,汪蘭若同張興文有情的事,她身邊兩個貼身服侍的大丫頭都知道,這等私隱,可以瞞父母瞞天地,但再瞞不過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混在一處的身邊人。

  兩個丫頭面軟,發現的第一時間被汪蘭若哄住了,後頭再想說,怕汪太太追究連帶責任,就有些不敢說,一拖二拖,拖了幾個月下來,唯一還算慶幸的是自家姑娘畢竟是官宦之女,長居深閨,出行不方便,找不到多少機會能和那賊子相見。她們現在就天天跟滿天神佛亂許願,希望姑娘趕緊清醒過來,對那賊子淡了,重新做回規規矩矩的大小姐。

  汪蘭若恍若未聞,由著香雪說了那麼一大串,她一開口,卻是問道:「你聽見了沒有,褚婆子說,張公子不知得罪了什麼人,臉面叫人毀了,從眼角到下巴,好長的一段,險些連眼睛都沒保住。」

  香雪快哭了:「姑娘,他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好提的,您快忘了吧!」

  汪蘭若不理她,皺著眉,仍舊只顧問自己的:「你說,那得是什麼樣呀?是不是很痛,還能治好嗎?我要是能找個機會看看他就好了。」

  香雪這下真哭了:「姑娘,這不可能的,您別再胡思亂想了。」汪蘭若要去張家不難,可她哪有理由往張興文的屋子裡去啊?這要是偷偷去,被太太發現了,她和香雲一個也跑不掉,被發賣出去都算好的了,恐怕得活活打死。

  旁邊的香雲也是心驚肉跳,但她又模模糊糊抓到點頭緒,就上前兩步:「姑娘,您要知道他傷的是什麼樣子,這不難,用不著親眼去看,我現在就能扮給姑娘看。」

  她快步往妝台去,打開裝胭脂的白玉小盒,手指伸進去狠狠挖了一坨,按到左邊臉上,自太陽穴一路往下畫了條長長的鮮紅的線,而後猛一轉身:「姑娘,大概就是這樣。」

  胭脂畫出來的痕跡當然無法媲美真正的鮮血,但屋裡光線沒外面那麼強,略微昏暗的背景下,皮膚素白的香雲依著妝台一轉身,臉上多出這麼道痕跡來,也是有點驚悚的。

  汪蘭若就被嚇到了,她按住胸口,倒抽一口涼氣:「……可嚇死我了。」

  香雪見有機可乘,忙抹了眼淚附和:「是啊,真的嚇死人了,這還是假的呢。姑娘收收心,千萬別想著去看他了。」

  「你當我瘋了嗎?」汪蘭若自己揉著胸口,臉上都是餘悸,「去找這個罪受。香雲也是,你隨便抹一點行了,抹成這樣,我一點防備沒有,現在心裡還跳著呢。」

  香雲笑著要來替她揉,汪蘭若忙伸手推阻攔,不許她靠近:「你快去把臉洗了,別再叫我看見了。」

  香雪開心地問:「姑娘,這下您不想著他了吧?」

  汪蘭若微有一點猶豫:「說不準找到名醫能治好呢——」

  「肯定治不好!」香雪斬釘截鐵地道,「我弟弟小時候腦袋磕在樹上,就磕了個寸把長的口子到現在都還留著印子呢,何況他這麼長?」

  汪蘭若憂傷地嘆了口氣:「唉。」

  她自知相貌尋常,難以尋覓十全十美之人,所以不挑人家世,不擇人學識,就想找個長得好看些的良人,可怎麼就這麼難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3:03 PM

第四十七章

  和紅櫻談完話,珠華回去自己屋裡,坐在書案後,手托著腮,發了一會呆。

  ——張萱這個做先生的在忙著壽宴過後各樣器物的入庫清點,這兩天都沒有過來,所以她就放空也沒人管。

  倒是葉明光坐在旁邊,見珠華一直不來抽他背書,有點坐不住了,拿手肘戳戳她:「姐姐?」

  「嗯?哦。」

  珠華讓他戳醒了神,拿過《論語》,隨便翻了一篇:「是里仁篇,就背這個好了。」

  葉明光坐直了身子,搖頭晃腦地開始:「子曰……」

  在左一句又一句的「子曰」裡,珠華的思緒不知不覺又開始發散了。

  她和紅櫻大概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主要是她聽,紅櫻說,直到紅櫻表示她再也想不起來還可以說什麼為止。

  珠華要走的時候,紅櫻半抬起身哀叫:「姑娘!」

  珠華心神有些恍惚,隨口回道:「我知道,我會和舅舅說的。」

  紅櫻微微鬆口氣,但是珠華太小,她又不太放心,怕她有些事不明白,追著挑明了道:「姑娘,我不敢跟大老爺求別的,只求姑娘幫我說說,別把我賣到那些髒地方去,要那樣,我不如一頭碰死了。」

  珠華「嗯」了一聲,抬腳走了。

  然後她就回來恍惚到了現在。

  怎麼說呢——她就覺得她從紅櫻那裡知道的某件事挺不可思議的。

  她那價值五萬兩白銀的嫁妝,原來不是她的縣令爹留給她的。

  她以前的推斷沒有錯,葉家確實就是個普通的人丁單薄的家族,葉安和本人去得又早,沒有來得及累積財富,以葉家微薄的家底,完全不可能給她留下這筆巨款。

  那錢是哪裡來的呢?

  答案是葉安和繼娶的填房,也就是葉明光的親娘,她後娘。

  這位繼任的葉太太姓曾,是葉安和任職的河內縣鄰縣一個大商人的獨女,那商人獨此一女,自然千般寶愛,給女兒精心挑選了葉安和這樣一個喪妻無子的青年低階官員為夫,女兒出嫁時又幾乎傾家陪送,可惜命不好,沒幾年趕上發洪水——也就是讓葉安和殉職的那場浩劫,河內險情如此,鄰縣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只是兩縣情形卻又有不同,河內的知縣葉安和是忙著抗洪,甚而殉職;鄰縣的知縣呢,卻是忙著勾結城外山匪,把山匪假充作災民放進城來,放任他們搶劫大戶。

  曾家老夫妻就命喪於這場動亂中,其實據知縣後來口供,他倒是有約束過山匪不許動曾家,怎奈人搶紅了眼,哪裡還有理智?見到屋舍好些的進去就一通搶,反抗的隨手就砍死,哪管姓張姓曾。

  當時葉安和剛剛殉職,這知縣聽聞大大鬆了口氣,忙隨便逮了幾個人,當成首腦就準備結案。但曾氏女就在鄰縣,距離這麼近,好多人家都是熟識的,撒了人手去一打聽,就把其中的疑點打聽出來了。

  曾氏沒有聲張,她強忍悲痛,寫信往京城珠華的夫家處去求救,因蘇父在京城為官,這是她僅知的能上達天聽為己伸冤的途徑了。

  蘇父接了信見好友家發生如此慘事,當即寫了摺子奏報,雖事發點遠在河南,但他正任御史,本就有風聞奏事權,而河南境內遍發洪水,也是皇帝的關注點之一,聽聞竟有此事,聖怒非常,下特旨令當地按察使冒著受災風險前往查探,真相很快大白,因情節極度惡劣,勾結山匪的知縣被全家處斬,似乎舉家只留下一個未成年孤女,不知流落去了何方。

  朝廷隨後又下了旨意嘉獎葉安和,包括賞贈曾氏誥命等,冤情得雪,大仇已報,這不算是最壞的結局,告慰亡人之後,應當可以努力往前看了。

  然而曾氏接連喪夫喪父喪母,哀毀已極,明知愛子幼小,不能留他一人生活,也實在是無法再撐下去了。

  重病多日,她自知不起,用最後一點精力給一雙兒女把剩下的家產分了分。

  分得很簡單。

  一人一半。

  是的,居然是這個比例。

  珠華聽到的時候如何能不傻?

  哪怕珠華同明光一樣,是她的親生女兒,這個分法都算非常少見了,何況珠華還不是,她只是前頭人留下的拖油瓶——原配嫡長大小姐這個名號聽起來很威風,可得親娘在才算數,對後娘來說,沒這麼花頭,事實非常單純,她就是個拖油瓶。

  對於在後媽手裡長起來的珠華來說,她再清楚這點沒有了,並且這都不分什麼古今中外。

  還有一點更重要的是:葉家本身是沒有多少家產的,珠華分得的這一份,絕大部分其實來自於曾氏的嫁妝。

  這就更不可思議了。

  後娘做到曾氏這樣,簡直打個滿分都嫌少。

  當然她有她的理由,紅櫻話裡也提過:「太太很感激蘇家老爺,他那麼快就說動聖上派了欽差過來,他要是不幫忙,或者不上心,拖個一陣子,讓那殺才有機會處理了證據,說不準曾老太爺就要沉冤了……」

  蘇父及時幫了忙,而那是珠華的夫家,所以曾氏愛屋及烏,將這份恩情還在了珠華身上。

  以為事情到此為止?

  不。

  屬於珠華的那部分家產,沒有一併運到張家,而是作為嫁妝,北上直接提前送去了蘇家。

  簡直神來之筆!

  葉曾兩家都已無人,一雙兒女唯一能投靠的地方只剩下了張家,珠華還好說,總是人家親生的外甥女,葉明光卻只是名義上的外甥,他事實上跟張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血緣關係,這麼個毫無自保之力的小肉糰子抱過去,如何能保證他會被善待?

  沒有時間細細籌謀的情況下,只有砸錢。

  所以曾氏給了相當於家產十分之一的撫養費,同時還給了珠華豐厚到不能再豐厚的嫁妝,務必讓張家平和地接待葉明光,好好養育他長大。

  這是慈母心。

  而從出身商家的利益角度論,把家產一分為二,分隔兩地,假如蘇張兩家任何一家出問題,或是天災,或是人禍,總還有另一家可以依靠,姐弟倆的家財可以互為守助——兩家都靠不住的可能性也有,但很小,在曾氏來說,她已經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這個風險。

  說穿了簡單,就是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而已,聽過這句話的人很多,但真的面臨此境,能捨下家財做到這一步的,真不多。

  曾氏重病彌留之際,還能有這個冷靜頭腦,真奇女子也。

  珠華的思緒不知不覺往奇怪的地方拐了一下——假如,只是假如,她的後媽能是曾氏這樣的,那她應該不至於養成現在這種性子吧?

  她不是個討喜的人,珠華很清楚這一點。

  而打穿越以來,她始終不能真正平心靜氣,人生的逆轉,環境的大變,包括張家那些紛擾,讓她性格裡古怪彆扭的那一面更加放大了數倍,她的心底深處好似住了一座火山,時不時就想要噴發一通,便沉寂時,也只是在忍耐,被動被迫地接受這無常世事而已;忍著忍著忍不住了,就要亂來,遇事有時明知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她偏偏不用,就是要隨心所欲,不如此發洩不出心中鬱憤。

  直到此刻,她的心態終於悄然平和了一點下來。

  在葉明光的朗朗背書聲中,珠華莫名其妙地進入了一種對自己過往的自省中,她的實際年紀其實也沒有多大,遠不到會審視人生的時候,但這一刻,她有點悶悶地想,她得承認,她最重要的幼年成長期裡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環——一個像樣的長輩。

  這讓她外表也許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她的心裡卻始終空了一塊,她找不到可以模仿崇拜的對象,只能自己隨意生長,受一回傷害就往背上插一根刺,直至把自己插成一隻刺蝟,長成如今這副樣子。

  如果她在當時就有成熟的心智可以選擇,她會願意變成這樣嗎?

  不可能的。

  只是人生不能重來,哪怕穿越了還童了也不能,她所經歷的一切,都已牢牢烙印在她的身上,並不隨時空的轉換而消失。

  但也並不是就此定死,珠華沒有想到,她缺的這一環居然在這裡補上了。

  雖然事實上她都沒有見過曾氏一面,但這並沒多少妨礙,瞭解一個人,聽其言之外,更重要是的觀其行,曾氏在生命最後時刻的安排選擇,已經明白昭示了她的人品與智慧。

  不只是曾氏,葉安和更是,只是她以前沒有合適的契機細想,這兩個人,一個盡忠職守,一個大氣果敢,哪怕不在了也足以為作為她和葉明光成長的標竿。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珠華的眼光劃過書頁上的這一句,大概是曾氏的大手筆實在震撼到了她的心靈,她對著這一句聖賢遺音,居然覺得有一點能感同融會了。

  順帶一提,她現在知道葉明光的高智商是哪來的了,除了青年得中進士的葉安和,還有他母親曾氏,父母都如此,他聰明一點又有什麼奇怪呢?

  「姐姐,我背完啦!」

  葉明光其實背完有一會了,見她總不說話,才忍不住又戳戳她。

  「……好的。」珠華回神,摸一把他的大腦袋,誇他,「光哥兒背得真好,一個字都沒有錯。」

  雖然她沒在聽,不過這一點並不需要懷疑,她所以還堅持每天抽查葉明光學過的內容,只是為了培養鞏固他學習的習慣而已。

  這麼一個天才型的娃娃,要是落到她手裡反而漸漸泯於眾人,那她簡直是在犯罪。

  如果說,珠華原先把葉明光要過來照管一半的理由是因原主託付,另一半是葉明光本人聽話乖巧的話,那從現在起,則只是因為她發自內心地真的把這個小胖子當成自己的弟弟了。

  葉明光伸手來拽她手裡的書,他記憶力好,背書比珠華快得多,但因為年紀太小,沒接觸實際的案牘紙筆,所以認得的字並不多,珠華不知他要書幹什麼,見他拉扯,就順勢鬆了手給他。

  葉明光拿到手裡,十分開心,他把書嘩嘩翻一陣,任意停在了其中一頁上,然後把最左側的題目亮給珠華看了看,珠華還在茫然,他向珠華露出歡悅的笑容來:「姐姐,該你啦,你背這一篇!」

  珠華:「……」

  熊弟弟好煩!(>_<)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3:11 PM

第四十八章

  小孩子有一種模仿大人行為的天性,葉明光作為天才兒童也不例外,他被珠華抽查了這些天,這一下突如其來地反客為主,倒考起珠華來,當即把珠華考啞了火。

  她哪有葉明光的記性,這麼短時間內就能把整本《論語》熟記如流,可讓她對著葉明光清澈雀躍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承認自己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會,她也真是說不出口。

  「……我要看書了。」

  珠華頗有點灰頭土臉地把書拿回來,把那些胡思都拋到腦後,老老實實地開始背誦起來。

  雖然她對文言文沒興趣,且考不了科舉,學了對她也沒多大用,可至少得給弟弟做個好榜樣不是?

  葉家再無旁人,小胖子想找個親人模仿崇敬,只能找她了,她不想小胖子有樣學樣,跟著她長歪,那就只能先把自己擺正了。

  從今天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

  因為遭受了一次心靈上的洗滌,或者更文藝一點地說——珠華同自己達成了一點和解,她心底的火山溫伏下去,在紅櫻的事上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

  她沒有食言,等張推官晚間回來後,真的去找了他,把紅櫻的請求轉託了他,張推官以為她是顧念主僕情分,紅櫻雖則犯事,但她在該閉嘴的時候牢牢閉住了嘴,沒有一條道走到黑,給張推官省了不少事,現在外甥女來求,張推官想了一想,也就答應了她:「好罷,我會跟牙婆囑咐一聲。」

  張萱恰巧在場,撇撇嘴:「我看,有誰家要買妾的,不如就讓她去好了。她拈輕怕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算這回吃了虧,這性子也是再改不了的,哪裡能安心當個丫頭服侍人,注定做不長久,早晚總要生事。」

  她是隨口一句,張推官聽過也就罷了,這個丫頭是犯了錯才要發賣的,主家哪會幫她考慮這麼多。

  但事有湊巧,隔日一大早叫了牙婆來,牙婆有意巴結,見過紅櫻一面,再聽張推官簡短說了要求之後,便站著想了一會,當即給了回覆:「可巧,老身這裡正有一個山西的糧商想討小,他家產不算十分豐厚,但眼光卻高,頭回來金陵,叫城裡的繁華迷花了眼,再看不上那些鄉下小門小戶的閨女,我領了好幾個去,都嫌人家村;一心想在城裡找一個,又不想要那些煙花地的,可著實難為了老身。如今見了老爺府上要打發出來的這位小大姐,生得這麼副好模樣兒,倒是各方面都合適,就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張推官問道:「他是常在城裡做生意,還是要回老家去?」

  牙婆忙道:「這個月底就走了,他的生意不在這裡,討了人便不帶回家,也是到外地去,若不是這樣,老身也不敢薦給老爺聽。」

  張推官不再多問,便同意了。他不可能在紅櫻身上花費多少精力,能把她遠遠地賣走就行了。

  只再多囑咐了一句:「莫要與他說人的來歷。」

  牙婆笑道:「老爺放心,老身久做這行,一應規矩都知道,再不敢壞的。」

  紅櫻見她的時候雖然已經收拾過一下,但牙婆專吃這口飯,豈有看不出她身上不對之處,她這個下場一看就是睡了不該睡的人才招致的,而且張推官親自出面發賣,可見惹的事更不小,對這種官家的秘事,牙婆自然懂得閉嘴少說話才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不過鼠有鼠道,不能和那晉商直說人的來歷,但可以說「某個大戶人家」,而且不妨吹噓得更高大些,紅櫻雖然破了身,但她模樣著實不錯,皮肉看著又光溜,沒有受罪吃苦過的痕跡,只怕蒙那晉商說是公侯府上出來的他都肯信。

  當下事情已定,便到了商量身價這一步,牙婆試探著開了個二兩的價錢,張推官哪裡在乎這個,隨意點了頭就命立文契來。

  牙婆笑得見牙不見眼,這就是她最喜歡同官宦人家打交道的地方了,隨便開價,極少有人提出異議,更不會跟外面那些窮鬼們一樣為三文兩文地都要爭上半天。

  不過牙婆不可能在這上面得罪張推官,所以她開這個價錢也是在行情之內,買個一般的丫頭這個價還貴了呢,只是紅櫻生得好,美貌值一附加上去,她的可操作空間就大多了,二兩賣來,忽悠得好轉手賣給那晉商一百兩也不是不可能。

  ——事實上,等到牙婆真的把紅櫻領回去,在調理的幾天裡發現她居然還識字,能做簡單的賬目,這簡直可以坐實她大戶人家出來的背景,牙婆樂翻了,當即把價錢翻了倍,最終以兩百兩的高價賣給了那晉商,可謂大賺一筆。

  後話不提,此時立好文契交割過,牙婆就可以領人了。月洞門處,玉蘭幫著給收拾了一個包袱出來,遞給紅櫻。

  紅櫻低著頭不想接,玉蘭等了一會,舉得有點手酸了,只好直接塞到她懷裡去。

  紅櫻驀然抬頭,眼睛通紅地瞪她:「……你是不是早就等著我有這一天了?!」

  玉蘭有點吃驚地退後了一步:「啊?你說什麼,我沒有。」

  紅櫻冷笑:「別裝傻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看不慣我了,我落到這個下場,可算是趁你的願了——」

  她嘴唇陡然閉攏,劇烈抖動了一會,才回過神似地,抹了把眼睛,再開口時聲氣和順了不少,「對不起,我心裡亂,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玉蘭微怯地笑了笑:「沒關係,我知道你捨不得走。只是我們這樣的人,就是沒法子做自己的主,你也別往壞處想了,說不定能去個不錯的人家呢。你好好保重。」

  紅櫻「嗯」了一聲,一串淚珠忍不住直落下來。堂屋那邊,珠華和葉明光清脆的讀書聲朗朗響著,她豎著耳朵,留戀地聽了一會,才又抹了把眼睛,哽咽道:「你也保重。我走之後,大老爺應該會另外買個人來服侍姑娘,到時候你就是老人了,資格比她硬,可別再成天傻傻光幹活不吭聲,叫人壓到頭上欺負了。」

  玉蘭的臉色終於滯了滯,紅櫻頭腦確實比她轉得快,透過淚光也看出來了,含淚笑了:「我說吧,你明明就怪我,還嘴硬。」

  玉蘭:「沒、沒有……」

  她口舌上來得遲鈍,讓人說中了心中隱秘就不知該回什麼了,只好虛軟地否認,但她人又老實,不擅說謊,勉強說了不等別人戳穿,她自己先臉熱起來,等於直接把口是心非四個字掛到了臉上。

  紅櫻邊哭邊笑:「好了,別說啦,我都知道,是我總欺負你,待你不好,只是我現在認也晚了,都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她說不下去了,趕在自己的情緒快崩之前,趕忙轉身,丟下一句:「我走了。」

  快步走到隔壁大院去,這等好人家發賣出來的僕從多半都捨不得離開故主家,要哭要鬧要死要活什麼樣的都有,牙婆見得多了,見到紅櫻的樣子,向張推官告退後,拉著紅櫻一路往外走,一路就熟練地安撫著她,把給她找的下家說了,又只管把那晉商往好裡吹。

  張推官也預備要去衙門了,臨行前餘光瞄見桌案上的那一小塊碎銀,牙婆付的,他碰都沒碰。

  略一想喚人:「月朗,拿過去給表姑娘罷。」

  月朗應聲,拿起碎銀走過月洞門,進堂屋遞給珠華,說了來歷。

  珠華望著那一小塊碎銀發了下呆,揚聲叫來玉蘭:「紅櫻走沒?還趕得上就給她遞去,趕不上就給你了。」

  玉蘭有點遲疑地接到手裡:「姑娘不要?」

  珠華揮揮手,重新豎起書擋了臉:「不要,不要,你快去吧。」

  她不是聖母心發作,怎麼說呢,她就是覺得有點膈應,不想要。

  管它給誰,她就是眼不見為淨得了。

  玉蘭就匆匆攥著往外跑,這麼一會功夫,紅櫻沒走太遠,牙婆出入的是後門,此刻紅櫻正在門邊和她糾纏,倒不是想鬧著回來,而是能給商人做妾已是紅櫻料想不到的好去處了,她不知是湊巧撞上了這麼一樁頭緒——張推官只要把她往遠裡賣,而那晉商的家鄉正好夠遠。她以為是珠華給說的好話,一路越聽越感激,便想回去給珠華磕個頭。

  不管她想幹什麼,在牙婆那裡都是節外生枝了,牙婆便不願意,勸著她走,正纏磨之際,玉蘭趕過來了。

  她拉過紅櫻,把手裡的碎銀塞她手裡:「這是你的身價銀子,月朗姐姐拿過去給姑娘,姑娘不肯要,讓我來給你,叫你自己拿著罷。」

  「……」

  紅櫻望著手心裡的碎銀,她本已快到頂點的情緒終於崩潰了,膝蓋一軟,往下便跪,抱著包袱,握著碎銀,嗚嗚嗚痛哭起來。

  牙婆忙拉她:「快起來,這要招了人來可不好說,你主子人好,到這步了還給你留餘地,你可別再帶累了她。」

  紅櫻沒有當即起來,她把包袱放去旁邊,砰砰砰往地上磕了三個頭,磕得牙婆心都痛了:「哎呦你這丫頭,可輕著些,別把頭磕破了。」

  待紅櫻抬起頭來,她忙蹲身湊近去看,見只是磕紅了,才鬆了口氣——她一般買人可不是這個聲氣,所以對紅櫻這麼和氣,還不是看在她生得好能賣上價的份上?

  紅櫻在牙婆的攙扶下爬起來,想再說些什麼,一時說不出來,牙婆又一直在旁邊催,她最終只能抖著嗓子說出一句:「……你好好伺候姑娘。」

  而後就被牙婆拉著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3:18 PM

第四十九章

  且說張老太太怕刺激到兒子的傷情,不敢告訴他孩子已經沒了的事,好幾天話到嘴邊又都縮回去,張興文催問,她只敢跟他說紅櫻是珠華的丫頭,不能硬奪,須得想個法子才好把人要過來。

  一邊用託辭拖著,她一邊焦心地想怎麼才能圓場,為此院門都沒心思出,除了看兒子,就是悶在屋裡想,想了好幾天,終於讓她想出個「法子」來了:不管那麼多,就當紅櫻沒有打胎,孩子仍在,照樣把她要過來!

  先糊弄過眼前這一段,讓兒子能安下心來養身體再說,至於以後,兒子是肯定不能有親生的子嗣了,能瞞的話不如一直瞞著,到差不多該生產時偷偷去外面抱個孩子來,就當是兒子生的,雖不可能比得上親生的,可到底比日後鬧得人人都知道的那種抱養近了一層。

  張老太太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再坐不住,出來看一看天色,這個時辰張推官一定還在衙門裡,鐘氏不足為懼,便點起院裡幾個粗壯的僕婦來,同眾人說了此行目標,便要動身。

  卻有一個僕婦沒跟上來,反而語帶為難地叫道:「老太太——」

  張老太太不耐轉身:「你有什麼話?」

  僕婦道:「老太太要去帶紅櫻,可紅櫻已經賣掉了啊。」

  張老太太頭嗡地一響:「——你說什麼?!」

  「是前天的事了。」僕婦小聲道,「紅櫻那蹄子還挺捨不得的,在後門那哭了一陣,讓人看見了,我才聽說的。」

  「……」

  張老太太悶在院裡幾天,下人們知她心情極壞,沒人敢來打攪她,她就錯過了這個消息——其實她就算沒聽說,想也該能想到的,張推官怎麼可能還留著紅櫻?只是她一直拚命琢磨著怎麼能哄慰兒子,一根筋鑽進去,想得有點魔障了,竟忽略了這個顯而易見的推論。

  一、一定還有辦法的!說不定兒子還睡過別的丫頭呢!

  張老太太顫巍巍地往張興文的屋子去,她這時候已經剩不下多少理智,問話時無力再掩飾面部的表情,張興文看出不對來了,紅櫻一直沒能出現在他面前,他其實已經有點預感,如今這預感成了真,他眼神空茫地望了張老太太一會,既沒有回答她「有」,也沒有回答她「沒有」。

  張老太太急迫地追問:「三兒,你快跟娘說啊,說不定她也有了呢,娘都給你一起弄來,你——」

  「閉——嘴!」

  張興文毫無預警地暴怒起來,他都這樣了,還要騙他,還要騙他!

  他現在已經有點力氣,顫抖著手在床上胡亂摸索,摸一會沒摸到什麼,氣急了把頭底下的枕頭拽出來,用力往外扔:「都出去,出去,我誰也不想再看到,滾!」

  張老太太被兒子這麼對待,嚇得不輕,又怕他傷到自己,連連應聲:「好,好,我出去,三兒,你冷靜些,可別亂來。」

  她踉蹌著忙退出內室。

  張興文自此連著發了快兩個月的脾氣,他做了這個切除術有可能導致腰佝僂,一生都不能伸直,因此就算度過了危險期,後面還有一個抻腿的過程,這個過程痛苦非常,身心俱損之下,他的脾氣愈加的壞,把身邊伺候的人都鬧得苦不堪言,丫頭們進他的屋如進魔窟。

  時令進入盛夏,天氣漸漸熱起來,終於有一天,張興文的怒火好像是噴灑完了,他安靜了下來。

  丫頭們跟著鬆了口氣。

  張老太太也安了點心,不管怎麼說,兒子的命總算保住了。

  張興文提出要出去走一走的時候,她就沒有拒絕,兒子在床上躺了這麼多天,著實可憐,他現在願意出去轉轉,散散心,未嘗不是件好事。

  就給派了兩個小廝跟著,千叮萬囑必須要把人跟好了,同時還要哄好了,張興文要買什麼玩什麼,只要不危害到他的身體,都只管順著他。另外,張興文的身體還虛弱著,她不放心在外太久,又讓天黑之前,務必把他帶回家來。

  天黑之前,小廝們確實回來了,但回來的只有他們自己。

  張興文——丟了。

  準確來說,也不能算丟了,因為之後搜他的屋子時,在枕頭底下搜出來一封信。

  張興文留的,他在信裡表示,他如今是廢人之身,不可能再參加科舉,再進書院讀書也沒意義了,但他不甘心就此沉淪一生,他要自己去找一條出人頭地的路。他讓父母不必擔心他,因為他知道張老太太的私房放在哪,偷偷拿了,是做好了準備走的,所以家裡也不必找他,等他有朝一日成為人上人了,自會回來。

  張老太太怎麼可能不擔心?又怎麼可能不找他?!

  這件事自然只有著落在了張推官的頭上,他亦沒想到異母弟弟居然會離家出走,此事對他來說有利有弊,利處是他這一跑,他省得替他操心了,張興文先前身體沒好,張老太太無暇想別的事,但等他好了,關於他日後出路前程等事就要擺上桌案了;弊處則是張興文本來就心毒手狠,絕不是個安分守己之人,受此重創後,心性應當更有大變,這要在外闖出什麼嚴重的禍來,坑他自己就罷了,怕的是連家裡一起坑了。

  兩條一擺,弊壓過利,張興文還是在自己的控制中最好,因此張推官找人還是用心的,只是跟人的那兩個小廝當時發現跟丟了之後,心裡害怕,沒有立刻回家來報,而是先無頭蒼蠅般在大街上尋找,直尋到快天黑也沒見人影,這才不得不返了回來,有了這個時間誤差,人海茫茫,再想找一個人又談何容易。

  張推官命人在城裡尋了快半個月,不但把家裡能動的人手都調動起來,還拜託了五城兵馬司的兵丁,但都杳無消息。

  之後,張推官的解決辦法只能是把那兩個小廝撒出去,讓他們將功贖罪繼續找,算是給病倒的張老太太一個交代,至於別人,不可能無休無止耗在尋一個公子哥上,人家兵丁們有巡城正差,家裡的下僕們也要當差。

  **

  天氣越來越熱,過了小暑,連著好些天都是赤日炎炎,無遮無掩肆無忌憚地烘烤著大地,珠華受不住這熱情,除了往隔壁大院去吃飯之外,等閒她連屋門都不出了。

  葉明光要更難熬些,因為他是個小胖子——其實他現在已經瘦了一些了,後世的姑娘們不管在學識性格等等上有多少差別,提到減肥這一件事釋放之四海而皆通,科學的不科學的,速成的健康的,人人都能撂出個三五套方案來。

  珠華也不例外,針對葉明光的實際情況,她主要給制定的是兩條:一是少食多餐,這種減法相對溫柔,不易引起葉明光在情緒上的不滿反彈,且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種減法不會讓他有在成長期虧了根本的風險,雖然慢了點,但安全許多;二就是運動,珠華不能天天出門,張宅又不大,所以最方便的跑步不用想了,珠華便把體育課上的那一套搬過來,找根繩子,再問廚房大娘要幾根鮮豔雞毛,縫了銅錢包個布團做成毽子,每天讀書之餘,就領著葉明光跳繩踢毽子。

  三個月下來,成功把葉明光的三層下巴減成了兩層。

  成效算卓著,但要對抗這炙人夏日就還是差了點,所以他連書案都趴不住了,逮著空子就溜到牆角的冰鑑邊上去,把蓋子打開,胖臉熱得紅通通的,張著嘴往裡吸涼氣,只差把舌頭吐出來了。

  他這個模樣珠華見一回笑一回,開始都由著他去,沒管他,但後來鐘氏來看見了,就說不能讓他長久待在冰鑑邊上,小孩子精氣不足,易受寒侵,涼氣入體了不是玩的。

  那之後珠華就多了一項任務,和葉明光繞著冰鑑鬥智鬥勇,葉明光雖然一直忍不住要往牆角跑,但他被拎回來的時候倒是不反抗,就無精打采地趴回書案上。

  拎他的珠華自己也不大有精神,她沒葉明光那麼不耐熱,但是她很無聊,本來就沒娛樂了,這下連門都不能出,只能悶在屋裡練字。

  這麼快悶到了大暑,張興志回來了。

  珠華知道這一點的契機有點奇怪,因為不是誰來告訴她的,而是一天傍晚,張推官忽然帶人往小跨院裡給她送了一堆東西。

  珠華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看那堆物件雜七雜八,有首飾有花瓶有字畫有杯盤,她挺詫異:「舅舅,給我這些做什麼呢?」

  張推官微微笑了笑:「忘了,你二舅舅家問你借的東西,現在他不用了,都還給你。」

  哦!

  珠華恍然大悟,原來是紅櫻記的那份名錄上的東西,紅櫻一走,珠華去她說的地方翻出名錄來,沒自己跟二房去磕,而是轉手就交給了張推官——她的那份都遠在京城,也就是說,這名錄上的東西都屬於葉明光,二房動這個腦筋,往大了可以說是張家在吞沒葉家家產,張推官作為家主,這事他當然該管。

  張推官知道一點二房會借東西的事,但他不知道借了這麼多,更不知道只借不還,一見名錄,氣得不輕,跟珠華保證一定都會讓二房還給她。

  時間過去這麼久,中間又出了張興文失蹤的事,珠華就有點忘了,不想張推官倒是牢記,效率也高,馬氏獨自在家時他做大伯的不好去理論,候到張興志一回來就堵上去了。

  珠華往那堆物件打量兩眼,已經吞到口裡的東西,二房不可能爽快吐出來,張推官這麼快就能到手,應該是直接讓人搶出來的。

  「你點一點,看還少了什麼沒有?」張推官說著,把那幾張名錄遞給她。

  珠華擺擺手,甜甜衝他笑:「不用,舅舅幫忙,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謝謝舅舅啦。」

  弟弟家這麼占人便宜,說起來挺丟人的,難得外甥女不多話,張推官鬆一口氣,也不多提,只當此事揭過,招呼了她和葉明光去隔壁用晚飯。

  隔日珠華就找到事情幹了,她要指揮玉蘭和另一個鐘氏從自家新撥來給她的叫小荷的丫頭把那一堆物件重新歸類入庫,葉明光也在旁邊東摸西摸地湊熱鬧,姐弟倆正忙著,又來了新事。

  是鐘氏那邊的風清過來,行了禮同她說:「表姑娘,汪太太才下了帖子過來,邀我們太太後日去坐坐,太太讓我來問,表姑娘要不要一道跟著去透透氣?他家離我們近,光哥兒若想去玩,也可以都跟著去。」

  這大暑天喊人出去做客,未免不那麼得宜。珠華心中一動,掐指算算時間,笑了,衝風清眨眼:「姐姐,我猜一猜,是不是汪家哥哥中了秀才呀?」

  風清抿唇笑了,汪文蒼對張萱有意的事在外秘而不宣,但她這等主家心腹是知道的:「表姑娘聰慧過人。」

  汪家哥哥效率真高,看來那邊結果出來,這邊就催著家人預備挑明了,鐘氏只帶著張萱去未免有些招眼,再帶上兩個小孩子,就自然多了,彼此間也好找話題。

  事關二表姐,這個障眼法珠華很樂意配合,就笑道:「好,你回大舅母,我和光哥兒都去。」

  「是。」風清笑著福身去了。

  珠華則扭過頭去,往書案的筆筒邊上看了一眼,那裡擺著個書生模樣的小泥人,是蘇長越送她的禮物,珠華初見沒什麼興趣,但細一看,發現竟和蘇長越有幾分相似,這倒蠻好玩的,她就作為個擺件順手放那了。

  她伸手過去,指頭敲敲那書生小泥人。

  你中是沒中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3:23 PM

第五十章

  翌日早上。

  汪張兩家住在同一片官署裡,相距極近,這趟出門不用太早,珠華得以有充足的時間,把自己和葉明光都收拾好了,又讓鐘氏看過沒有問題,一行人才不疾不徐地登車,徐緩往知府衙門的後宅而去。

  車行不過一刻鐘就到了。

  汪太太並汪蘭若已經等在堂屋,兩方見了面,各自見禮分賓主坐下。

  葉明光作為一個大胖小子十分搶戲,他現在瘦了點,不是那種會讓人聯想到「痴肥」的體型了,而是中年婦人最喜歡的富貴福氣型,汪太太頭一回見,當即就把他招到身邊,問他名姓年齡等語,葉明光少見外人,怯生生的,答一句就要看一眼珠華,但他智商仍然在線,回答十分清晰明了,並沒出任何岔子。

  靦腆又有禮的樣子把汪太太逗得直笑,還打趣珠華:「你們姐弟倆的性子倒是反過來了,做姐姐的剛,做弟弟的柔。」

  珠華清楚他倆就是活躍氣氛來的,她雖然不擅長,但偶一為之,倒也能湊合著施為,就笑:「太太不瞭解我,其實我可溫柔了。」

  她有意做低眉順目矜持狀,笑容也收得極淺,不但把汪太太惹得笑得更開,連她這一邊的鐘氏並張萱都笑了,獨有葉明光的胖臉嚴肅起來,有點憂心地扭著頭盯她:「姐姐,你牙也疼了嗎?」

  嗯,葉明光小胖子開始進入換牙期了,他前天早上醒來,忽然發現有一顆下門牙隱隱作痛,一摸,居然可以搖動,以為自己得了什麼重病,嚇得淚奔著來找珠華,珠華給他安慰解釋了半天才好。

  此刻在弟弟眼裡是牙痛的淑女珠華:「……」

  「哈哈——」

  一屋笑聲,連站在邊上打扇的丫頭們都忍不住低頭含笑,這也罷了,這些笑聲裡笑得最大的是張萱。

  簡直沒天理,她是為了誰才在這裡裝憨的呀?

  珠華很不樂意,悄悄瞪一眼張萱,恰被張萱接受到了,她是不懂婉轉的,直接揭穿了笑道:「珠兒,你怪我做什麼,又不是我說你牙疼的——別說,還真有點像,哈哈。」

  慣常是鐘氏打圓場,她忍笑道:「萱兒,又欺負你妹妹,你是做姐姐的,不可總是如此。」

  珠華順勢接:「可不是,都是我脾氣溫柔,才不和二表姐計較。」

  張萱剛止住笑又噗了:「好好,你溫柔,你溫柔。」

  她是真不知道緊張啊。

  珠華簡直服了她,看二表姐這架勢應該是常來往汪家的,所以這麼自然輕鬆,可今天來和以前都不一樣,不是純做客,是有目標的好嗎?

  不管怎麼樣,這麼一通笑,氣氛是肯定活躍起來了,汪太太就先笑著說鐘氏:「照我看,孩子們這樣說說笑笑很好,自家姐妹,說個話何必有那麼多顧忌,大面上不錯就行了。」

  又自然地嗔怪身邊丫頭:「我不知道多了個小哥兒同來,你們去迎人的也不知道著個人先回來報個信,這樣呆木,讓我連見面禮都沒準備,真是失禮。」

  丫頭陪笑蹲身,自陳不是。

  鐘氏忙道:「他小孩兒家,暑天在家悶了,我才一同帶出來散散,哪裡要什麼禮物。」

  汪太太道:「若是別人就罷了,這孩子我一見就喜歡,必要給的,只是我這裡都是女人家的物件,倒不便給他——這樣罷,」她目光移向那丫頭,「你去外院書房看看大爺在不在,若在,叫他挑一方好硯送來,給光哥兒以後開了蒙使。」

  丫頭笑著應聲去了,珠華佩服地望一眼汪太太,這番過場做的,因勢利導水到渠成。講真,她有點要杞人憂天了——當然她不是覺得汪太太是壞人,可婆媳相遇,處不來的幾率比處得來的大多了,而二表姐這個秉性脾氣,在汪太太手底下恐怕走不出三個回合。

  她這裡想著,那邊汪太太已經和張萱搭上話了,聽語氣她和張萱熟得多,開口不是誇她,而是嗔怪:「我不請你娘來,你就不知道主動上門來給我請個安,我久不見你,還以為是蘭若得罪了你,特特去問她,惹得蘭若怨我偏心,說怎見得就是她得罪了你,不是你得罪了她。」

  汪蘭若聽聞,在對面溫柔地笑了笑。

  珠華順著望過去,呃,她聯想到了張興文,感想有點複雜,不過這倆肯定沒可能了。看汪蘭若現在的模樣很正常,眉宇間不見悒鬱,看來就算有情傷也走出來了,倒是好事一樁。

  「蘭若這個脾氣,想得罪誰可難了。」張萱大咧咧笑道,「我想得罪她也難,太太放心,我倆在一起再吵不起架來。我家裡這陣子事情多,才絆住了,往後一定常來,只怕太太嫌我煩。」

  汪太太笑道:「我不嫌你,你天天來才好。」

  珠華聽這一句立刻轉臉去看張萱,然後驚嘆地發現她二表姐真是位勇士,她聽到暗示意味這麼濃重的一句話臉色居然仍然是正常的。

  倒是捧著一方硯正走到門前的汪文蒼紅了臉。

  他平復了一下才進來,向鐘氏行了禮,把墨硯送給葉明光,葉明光乖乖接了道謝。

  他才中了秀才,鐘氏見了他,自然要誇讚兩句,又問預備哪日擺酒請客,到時必要來賀的。

  汪太太笑道:「可別誇他了,只是僥倖過了童試,我們老爺的意思,是不辦的,不然那些有底蘊的人家看了,倒要笑我們輕狂。等下回中了舉再辦罷——只是要看他爭不爭氣了。」

  鐘氏笑道:「我要替文蒼不平了,這個年紀就能穿襕衫戴儒巾,汪太太還覺他不夠爭氣,可是過嚴了。」

  汪太太搖頭嘆道:「你不知,我這個兒子,是外面光堂裡面拗,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且定了主意就要去做,拿這次舉試來說,我們老爺都管不動他,只得依著由他去試了一試,偏偏運氣好,叫他中了。他自己拿對了這次主意,這往後啊,我們做長輩的再要管就更難了。」

  她說到管教兒子上,鐘氏就不好輕易接話了——也因摸不清汪太太的意思,到底是說汪文蒼自作主張提前考童試呢,還是說他對張萱有意的事,就暫且但笑而已。

  珠華佔著年齡優勢,清脆開口:「太太,我也要替汪哥哥打個抱不平了,我現在跟著二表姐讀書,依我的心得,學問這件事,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一點假摻不得,跟運氣有多大關係呢?我總不能去求菩薩,讓二表姐考我的時候,專考我會的,我不會的一句也不問,那菩薩恐怕不樂意搭理我。」

  一屋人又都笑了,鐘氏無奈狀指她:「汪太太看,我們家這個小丫頭都有自己的主意,孩子大了,總是這樣的。」

  汪太太就護她:「她人雖小,說的道理卻沒錯,難道還硬要擰著訓她不成?」說著笑點了點兒子,「你伯母妹妹都替你說情,罷了,往後我也不念叨你了,另給你找個厲害的人來管你,我索性撩開手,享享清福去。」

  汪文蒼面色又紅了,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羞的,拱起手沖母親討饒地行禮。

  汪太太揮揮手:「行啦,我們要聊些女人家的話題,跟你可沒什麼關係了。你這做大哥的,把你這些弟弟妹妹都一道領出去,好好招待著。」

  話已至此,誰都知道底下所謂「女人家」的話題是什麼了,但又都要裝作不知道,汪文蒼打頭,一串弟妹們跟著行了禮告退。

  出來之後,汪蘭若便邀請眾人去她的院子,汪家同樣是異地為官,不過不像張家一樣拖了一堆親眷過來,只有汪知府一家住著,房屋十分寬綽,汪蘭若可以獨佔一個小院。

  汪蘭若挽著張萱走在中間,珠華跟在後面,便聽汪蘭若低聲笑道:「阿萱,你今天怎麼了,話這般少,我快以為我真的得罪你了。」

  話少?珠華回憶了一下,發現還真是,分界點應該是從汪文蒼進來,張萱就沒有出過一聲了——原來她不是真的一點都不緊張啊!

  珠華不由捂嘴偷笑,她不是存心要笑張萱,已經儘量放輕動靜了,怎奈旁邊跟了個葉明光,他張口就問:「姐姐,你笑什麼?」

  他的音量可沒放低,於是不但前面的張萱和汪蘭若聽見了,連再前面的汪文蒼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沒回頭,但是肩膀抖了抖——汪蘭若先問張萱那句他也沒錯過。

  張萱本來沒覺得怎樣的,但讓前後這麼一笑,她再大方也大方不起來了,低了頭悶聲無語。

  自己造的鍋,只好自己背,珠華抽抽嘴角,道:「……我沒笑,我牙疼。」

  葉明光有點疑惑地道:「我看錯了?」

  珠華肯定地道:「嗯!」

  她兩個在末尾一問一答,前面的人俱是聽得肩膀直抽,這麼一打岔,到汪蘭若院裡的時候,氣氛總算重新自然起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3:32 PM

第五十一章

  人最好不要咒自己。

  隔日一早,珠華攤在床上,半夢半醒間覺得嘴巴裡似乎某處牙根在隱隱發酸,她朦朧裡下意識伸舌頭去舔,外力一施加,直接由酸變成了疼。

  難道她有蛀牙了?

  不會吧——雖然這時候的牙刷次了點,但基本的清潔作用是能起到的,她每天都有很認真地刷啊。

  珠華張開嘴,閉著眼抬手去摸索,摸到了那顆會痛的牙齒一搖——

  怎麼能搖動?!

  她這一下嚇醒了,猛然睜了眼,不死心地又搖了搖那顆下牙,不是錯覺,果然是能搖動的!

  她僅剩的一點睡意不翼而飛,爬下床就往妝台前跑,正疊被的玉蘭忙過來:「姑娘,怎麼了?」

  銅鏡照不清楚,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問題,珠華轉頭張了嘴,急迫又含糊不清地問她:「你看看我的牙怎麼了?就是這顆。」

  玉蘭蹲身湊近打量了一會:「——底下的牙齦好像有點腫,是不是天太熱,姑娘昨天出門,受了暑氣了?」

  沒聽說中暑會中到牙上的啊!

  珠華慌了,這時候可沒什麼烤瓷牙還是種植牙,這牙要是壞了,她往後一笑就露出個黑洞來,那就是長了張西施的臉也不抵用。

  她沒心思跟玉蘭囉嗦了,趿拉著鞋就往隔壁跑,鐘氏正在梳妝,珠華衝她面前去,指了牙給她看。

  鐘氏看過,溫和地道:「沒事,這是剛開始,忍幾天等它活動得厲害了,就不這麼難過了。」

  珠華簡直要哭——這還不夠?還要更厲害?

  張萱恰這時過來,見她這表情,先有點嚇到,但問了怎麼回事之後,她就轉成了嘲笑:「光哥兒的牙也難受了幾天了,他都沒哭,你難道要被弟弟比下去?」

  珠華怒道:「我和光哥兒怎麼一樣,他是換牙,掉了還會長,我掉了怎麼辦!」

  簡直沒有同情心,虧她昨天那麼賣力!

  「你掉了也會長啊。」張萱詫異地看她。

  「……會長?」

  張萱明白過來了,笑道:「不然呢?怪不得你這個臉,你以為你掉了以後就是個洞了?光哥兒不懂罷了,你都換過好幾顆牙了,怎麼還這麼傻乎乎的。」

  ……

  珠華抹把臉,整個冷靜下來了,訕訕道:「我以為我這麼大了,不會再換牙了。」

  她離實際上的上一次換牙可太久遠了,哪裡還記得究竟。

  鐘氏笑著把她拉過來,重新給她看了看,然後笑道:「你應該還有兩顆牙要換,除了現在動了的這個——」她伸指輕輕碰一下珠華對應位置的另一邊,繼續道,「還有這一顆。」

  居然還有兩顆。

  珠華稀奇地自己抬起手,按著鐘氏的示意去摸了摸另一顆,這顆倒還長得挺牢。

  張萱按著她頭頂揉一把,攆她:「快回去把衣裳穿好,一天比一天大,還是這麼不著調,又穿著中衣就亂跑了。」

  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和葉明光一樣仍處在換牙期裡的珠華童心大發,少見地活潑起來,吐舌頭回張萱個鬼臉:「張姑娘,你不知我現在多開心呀!」

  喊完撒丫就跑。

  「……」張萱一下臉爆紅,看也不敢看鐘氏一眼,跟在後面追出來要抓她,「沒規矩的小丫頭,給我站著!」

  珠華才不怕她,聞聲真在月洞門裡站住,回身叉腰:「二表姐,我站著了,你不要後悔!」

  張萱都趕到近前了,緊急剎住,狐疑地道:「——嗯?」

  珠華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張姑娘,我讓令表妹帶給你的話,不知她轉告你沒有?我有些怕她忘了,但又怕她告訴了你,你覺我孟浪——唔唔!」

  她嘴被緊緊摀住,只好消了聲,一雙眼睛卻還不安分,盛滿盈亮笑意,隨著眼尾彎起,其中笑意也似傾出,灑向對面。

  張萱微怔,手掌不由放鬆了,捂不下去,只好變掌為指,點點她額心:「我不和你算你偷聽的賬,你也不許再瞎嚷嚷了,聽見沒有?」

  珠華見好就收,乖乖點頭。

  昨天不但她是助攻,汪蘭若也是,他們在汪蘭若的院裡說了沒幾句話,汪蘭若就找了藉口把她和葉明光帶開了,留出空間來給汪文蒼和張萱說話。只是珠華藉口東西落了又溜回來,就聽見了幾句。

  張萱待要問她聽見多少,不好意思問,只得跺跺腳,再嚇唬她一句:「你答應我啦,要是食言,你這顆牙掉了就再長不出來。」

  珠華抖了抖,譴責地望她:「二表姐,你好壞。」

  張萱制住了小表妹,得意地笑一笑,揚著頭轉身走回去了。

  **

  珠華這顆牙和葉明光掉在了同一天,姐弟兩個站在小跨院裡,用力把落下來的下牙扔到屋頂上。

  葉明光擺脫了這顆搖搖欲墜好些天的牙,十分輕鬆地蹦回屋裡,邊蹦邊問珠華:「姐姐,為什麼要把牙齒扔到屋頂上啊?」

  珠華也不知道,胡猜著給了個答案:「大概是想讓牙齒快快往上長出來。」

  葉明光很能舉一反三:「那我要是上面的牙掉了,是不是要往地下扔,好讓它快快往下長出來?」

  這個玉蘭知道,在後面笑著道:「是扔到床底下。」

  「哦~!」

  又隔兩天便是立秋,長日仍然炙熱,但晨起終於有了一絲清風徐來。

  黃曆上寫,這一天宜出行嫁娶祭祀。

  汪家的納彩禮就選在這一天送來,這裡面的整套程序和珠華沒有一點關係,但作為一個路人,她忽然由此生出了一絲危機感。

  因為眼見著張萱定了親,她很難不跟著想到自己頭上這一樁。

  ——怎麼辦,是認還是不認?

  認,娃娃親太荒唐;

  不認,她要面臨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不,不是她的嫁妝已經提前送去蘇家的事,錢財雖然重要,但不足以影響她對未來的抉擇。而是,放棄蘇長越,她靠自己找,還能找到跟他一樣顏值的嗎?

  珠華對此非常不樂觀。==

  呃,她當然不是那麼膚淺得純看臉的人,可問題是蘇長越性格讀書也都不錯,她就是想挑也挑不出什麼來,倒是人家沒嫌她父母雙亡還領著個拖油瓶弟弟她才要慶幸了。

  珠華從案上放著的插瓶裡拔出朵月季花來,若有所思地揪掉一片花瓣——那就認了?

  不,還是覺得太草率,她只是對蘇長越印象不錯而已,可離萌生出愛情來差得遠了,沒有愛的婚姻想一想多可怕啊,她可不信婚後再來培養感情這一套,這要是培養不出來,還能隨便推翻重來嗎?就算是在離婚司空見慣的後世,對於當事人來說,離一次婚也仍然是很傷的,能在婚前解決的問題,絕不要留到婚後去。

  再揪一片花瓣——那就不認?

  可是這時代說自由戀愛等於說夢,如張萱和汪文蒼,汪文蒼確實鍾情張萱,張萱對汪文蒼的評價也不錯,可他倆的相處機會那麼寥寥,能使他們成就婚事的,事實上不是因為他們的感情到這個地步了,而是兩個家庭的父輩在互相評估衡量,父權認為匹配,他們才配上了。

  若單從張萱的個人角度論,就珠華看,她現階段對汪文蒼的感情還比不上她對蘇長越的呢——起碼她是真情實感發自內心地覺得蘇長越帥。

  揪下第三片:那還是認?

  不,就這麼屈從包辦婚姻還是很怪,感覺都對不起她受了那麼多年的現代教育,她也是寒窗苦讀十二年的人,要不是出了這個意外,哪至於受困在這個小跨院裡,早就——

  珠華回憶了一下穿越前的生活,默默把「大展拳腳」四個字縮了回去,好吧,她不是女強人型,就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她人生的巔峰不過鬥贏了一回後媽,就這個格局,她就沒穿也幹不了什麼大事業。

  珠華的手停在了第四片花瓣上,欲揪不揪,目光放空——她感覺已經快把自己整精分了,而她居然還沒拿定主意。

  病急亂投醫之下,她突發奇想,問旁邊拿著筆在宣紙上亂畫的葉明光:「光哥兒,你還記得幾個月前來過的那個蘇家哥哥嗎?你覺得他怎麼樣?」

  都說小孩子眼明心亮直覺強,說不準葉明光能幫她下個決心?

  葉明光的主意確實比她正多了,張口就道:「不好!」

  珠華:「……」她略呆,「為什麼?他哪裡不好?」

  難道蘇長越私底下偷偷欺負過小胖子?他是愛鬧了點,可不至於這麼沒品吧?

  葉明光把臉板得很緊,往宣紙上重重甩過一筆:「他會帶姐姐走,就像汪哥哥帶二表姐走一樣,我不喜歡他,我也不答應他帶姐姐走。」

  珠華噗地笑了,這小胖子,一定是這幾天聽多了家裡人議論張萱定親的事了,他又聰明,由此及彼很快想到了蘇長越身上,跟著就把他列入黑名單了。

  雖然沒從葉明光那裡得著靈感,但這一笑她心情輕鬆多了,把缺了小半邊的花重新插回瓶裡去,還仔細地擺弄了下,讓缺的那半邊藏到花葉裡去。

  擺好了,她收回自己的五短手指望了望,年紀小未嘗沒有好處,起碼來日方長,她現在做不了決定,那就再等一等,等她對這世界再多一點瞭解融入,也許到時候不用她有什麼掙扎,結論自然而然就浮出了。

  但世上有句話叫:人算不如天算。

  珠華想像裡的這個到時候迫近得如此之快,蘇家出事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她掉的這顆牙齒甚至還沒有長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3:39 PM

第五十二章

  這一天珠華去往魏國公府裡做客,她掉的牙才冒了個尖尖,不留意看那裡仍是個黑洞,為此她並不想出門。

  但魏國公府的老夫人年老思鄉,想找幾個家鄉的人講一講古,以慰鄉情,便往幾戶人家下了帖子,張家就是其中之一——是的,這位徐老夫人也是德安府人,張推官能在魏國公面前說上話,和老夫人的同鄉身份是其中一重重要因素。

  鐘氏接了帖子,本也沒打算帶珠華,她這個年紀,其實還不到很需要交際的時候。鐘氏想帶的是張蓮,張萱親事已定,且定的又巧又好,這在張萱當然是件好事,但張蓮相形之下就被比得有點尷尬了,雖則她只比張萱大了月份,但大一天也是姐姐,時下風俗,姐妹間的出嫁最好按著排行來,才顯得長幼有序,所以,鐘氏眼下的要務就是快點把這個長女的親事給定下,現有這個出門機會,不管能不能碰著機緣吧,都自然要先緊著她來。

  但上門來的那個國公府僕婦除了送帖之外,卻還笑說了一句:「不知府上那位表姑娘可好?我們老夫人倒記得她,昨兒還問了一句。」

  行了,既有這話,珠華還怎麼跑得掉?被打扮成個紅包包,一同拎上了車。

  往國公府這等豪門去不好顯得太簡素,於是家裡僅有的兩輛車都出動了,鐘氏在前,珠華同張蓮坐在後面的車上。

  兩個人對面坐著,一路沉默。

  這種沉默不單單是不說話的沉默,在珠華來感受,是好像車裡就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這倒也滿自在的,她就掏出特意帶著的一個小靶鏡來,湊近去練習笑容。

  她掉的那顆牙略略偏裡面一點,不是正中門牙,抿唇笑或者笑的弧度收斂住是可以擋住那個洞的。

  一路練習到國公府,在把腮幫子都練得痠痛了之後,她終於可以把握到其中精髓了。

  下車進府,在珠華來說她是頭一回進這膏粱錦繡地,但礙於這一點只有她自己知道,於是只能儘量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好奇,目不斜視,身姿筆直地跟在鐘氏身邊往裡走。

  走過幾道垂門屋舍穿堂,珠華辨不清各是什麼名目,只知道跟著走,直到終於見著前方一座正房大院,雕樑畫棟,富麗堂皇,她方判斷出該是到了目的地了。

  錦簾一掀,屋裡環翠圍繞,錦繡香煙撲面而來,珠華一個也認不得,不過好在正中一張羅漢榻上歪著的老太太還是很醒目的,鐘氏行過禮後,她便和張蓮上去,也行了禮。

  徐老夫人鬢髮半銀,看上去是個很和氣的老太太,命人給她們看了座,剛說了不上兩句話,應邀的另一家太太來了。

  這位太太姓許,和鐘氏似乎是認識的,她也帶了一個小姑娘來,進來先和眾人見了一圈禮,而後又額外往徐老夫人面前福了一福,笑道:「我來晚了,老夫人別見怪,我原算好了時辰,早早就叫人套了車預備過來,誰知我家那個小孽障,不早不晚偏撿著我出門的時候鬧起來,我要不理他,他哭得快震塌了房子,奶娘怎麼也哄不住,沒奈何,只得我抱著哄了一會,好容易才把他哄得又睡起來,我才脫了身忙忙來了。」

  她且說且笑,連帶著比劃,脾氣很爽朗的樣子。

  徐老夫人一邊抬手讓座,一邊笑道:「總是孩子要緊,我這裡不過說說閒話,早一刻晚一刻,能有多大關係。如今幾個月了?養得可還好?」

  許太太坐下笑道:「將四個月,可是養得肥壯,一個奶娘的奶都有些不夠吃,隔一會兒就又哭了要吃,我都不知他那麼個小人,哪來的這麼大胃口。我們家燕姐兒小時候吃的恐怕都沒有他一半多。」

  如徐老夫人這個年紀,很愛聽這類大胖小子能吃能喝的話,頗有興致地順著接道:「能吃養得才好,若不夠時,寧可再請個奶娘,可不能虧了孩子的嘴。」

  「我們老爺也是老夫人這話,老夫人不知,說起來我要好笑,我們老爺聽風就是雨,我不過白抱怨了一句,他站那裡就叫找個牙婆來,要選奶娘——這哪是他男人家幹的事?我趕著攔了又攔,才把他勸住了。」

  ……

  她們一進一進地說得熱鬧,珠華可聽不下去這些嬰兒經,慢慢就有點走神了,拿眼角餘光瞄著屋裡各掌職司的丫頭們,不管捧茶的,捶腿的,撥弄香爐的,還是伺候客人們的,都是清一色的嬌嫩美人。

  當老封君可真好啊。

  手下有這一把子水蔥一樣的美人,真是在家賞心悅目,出門氣派威風。

  珠華打心裡覺得略羨慕。

  ——她的姿勢是正襟危坐,頭也沒有亂動,但眼珠左轉右轉,徐老太太的位置比客人位略高,盡收眼裡,就忽然點了她的名笑道:「珠丫頭,你滿眼新鮮在看什麼?倒似頭一回來我這裡一般。」

  ……老太太眼好利,她都沒老花眼啊。

  珠華被點得沒防備,一時不及想藉口,也怕想了瞞不住人再被拆穿,只得老實道:「我看老夫人這裡的姐姐好看。」

  好話總是人人愛聽的,尤其從小孩子嘴裡出來的話,更顯得真誠一些,一屋水蔥們都微笑起來。

  徐老太太也笑了,沖丫頭們說道:「不能讓人白誇了你們,有什麼好果子,還不快端出來。」

  便有兩個丫頭笑著去了,過一時,端著幾碟子蜜橘回來,一人幾上送了一碟。

  其中一個丫頭笑行禮道:「老夫人,大奶奶說,這是才從南豐那邊來的,東西雖尋常,但品種同我們這邊的不一樣,特別濃甜,一點兒也不酸。大奶奶想著合您的口,特意都叫送來了。」

  許太太湊趣誇道:「世子夫人真是有孝心。」

  徐老太太含笑點頭,卻跟著又伸指點了點珠華:「這麼說,珠丫頭倒是不能多吃了,我瞧你才換了顆牙,這個階段,甜的吃多了可不好。」

  珠華服了:她在這屋裡就是個添頭,跟背景板差不了多少,徐老夫人確實也沒顯得多留意她,就一直在跟許太太說話,結果她身上的一點變化都沒藏過她的眼睛,這份掌控全局的能力,誰要把她當成一般的老太太那真是傻了。

  她不敢多表態了,謹慎地應了是。倒是許太太對此又有話說:「說到牙,我們家那個似乎快長了,這幾天整天口水流個不停,我都不敢湊上去叫他親了,碰一下要糊我一臉口水。」

  「那是快要出了……」

  談話重新繞回了嬰兒經,珠華無聊地開始剝起蜜橘來。

  「他還不依呢,這小冤家,鬧得我煩了,把他生母叫來替一會,他都不樂意,一意就盯著我,到我懷裡才笑,一笑就口水直流,唉,真是拿他沒法子。」

  ……這麼熱鬧說半天,庶子啊?!

  珠華無語地往嘴裡塞了瓣蜜橘,不懂這位太太怎麼想的,到國公府來表現自己的賢惠大度?

  「不怕老夫人笑話,我如今啊,才終於覺得對得住我們老爺了,他將四十的人了,膝下一直沒個兒子,年年祭祖,我都覺得對不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這要一時去了,我都無顏見他們。如今可好了,總算有一個肚皮爭氣,生下這個寶貝疙瘩來,了了我一生的心事。」許太太說著,一副欣慰之極的樣子。

  珠華含著橘瓣一個激靈——什麼意思啊?當著和尚別說禿子,這是基本的社交禮貌,當著鐘氏的面誇耀半天自家的兒子罷了,這沒什麼,畢竟不能你自家沒兒子就讓人家有兒子的都不能提對吧,可添這最後一段什麼意思?列祖列宗都出來了,這要不是針對鐘氏,明說給她聽,珠華真不信。

  「珠兒,這橘子果然甜嗎?」

  再度被點名,珠華這下終於反應過來了,大約徐老夫人第一回叫她就不是無的放矢,她人老成精,聽許太太說了一會就意識到其中彎繞了,所以拉她出來打個岔,怎奈許太太誇耀的心太堅決,鐘氏又不是那等很能交際的,沒能適時插上話,硬還是讓她把話題扯回去了。

  她就露出甜甜笑容來——笑到一半想起不好,忙又收回去,改換成練習過的抿唇笑:「回老夫人,可甜了,我家裡買的橘子都沒有這樣好的味道。」

  心中尋思:看樣子這肯定不是徐老夫人的鍋了,她要想給鐘氏難看,犯不著一而再地出來控場,所以,是張許兩家原就不對付,私怨?政敵?

  ——不,也不對,如果兩家原就有矛盾,那國公府就不會同時下帖給兩家了,必得有個規避,否則豈不是自找為難。所以這矛盾就算有,也應該是最近才生出來的,外人都還並不知覺。

  徐老夫人笑道:「你既喜歡,回頭走時給你帶一小簍去,只是不許吃多了,一天最多吃兩個。」

  珠華忙起身道謝,又笑:「多謝老夫人,我二表姐也愛吃甜的,這回她沒來,我帶回去,可叫她沾著我一回光了,我再背錯書,她也不好意思訓我了。」

  她說張萱不過順嘴一句,但說完便見對面許太太的臉冷了一瞬,她旁邊的許家大姑娘許燕兒放在膝上的手則動了動,有個明顯扯帕子的動作。

  珠華瞬間了悟:張萱一個深閨少女能有什麼同時得罪著她們母女倆的?時間再限定到最近,那就只剩下顯而易見的一樁。

  ——汪家哥哥挺搶手呵。

  珠華就淡定多了,不管怎麼說,張萱親事已定,張家立於贏家地位,別人不忿愛說幾句酸話,那就由她去說好了。

  一個丫頭在此時掀簾進來,福身笑道:「大奶奶想請幾位姑娘去坐坐。」

  徐老夫人請人來為的是說一說家鄉風物,解解鄉愁,許燕兒和張蓮並珠華年紀太小,都不是在德安府長成的,她們在這也是無用,人多了倒可能鬧著徐老夫人,世子夫人所以掐著時間,就命人請小姑娘們過去了。

  當下三人起身,行禮告退,跟在丫頭身後魚貫退出。

  徐老夫人雖然和藹,但她身份擺在那裡,在她面前很難不繃著,如今離了她跟前,諸人都鬆了口氣,連張蓮都不例外,珠華從她面上看不出來,但覺得她的步子比先先前進正院時要輕快一些。

  許燕兒更是,她還湊近過來說小話了,挨著張蓮低聲道:「你那個好妹妹今兒沒來,是定了親不好出門,在家裝淑女了吧?」

  張蓮沉默著,悶頭往前走。

  珠華望望前方的丫頭,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酸,繼續酸,酸死你也沒用。

  許燕兒得不到回應,不甘心地繼續道:「張姐姐,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若是我,我也不開心。」

  張蓮繼續沉默。

  雖然還是沒回應,可是不反駁本身也是一種態度,許燕兒就自動把當成默認了,再接再厲地把話更往白了挑:「張姐姐,你別怪我說你,你就是太老實了,什麼都不爭取,才讓別人一心就欺負你——按著排序,這門親事本該是你的才對,憑什麼越過你給了張萱?」

  張蓮的步伐慢了慢。

  許燕兒挑撥見效,心中一喜,跟著便聽張蓮終於開了口,她慢吞吞地道:「你說錯了,是你的才對吧。」

  ……

  「哈哈!」

  珠華噴笑出聲,她都顧不上露出牙洞了。

  許燕兒遭這悶頭一擊,本就大為羞惱,珠華還毫不掩飾笑她,她立刻把火力轉而噴向了珠華:「哼,小丫頭片子,你有什麼可得意的,你那夫家才要倒霉了,到時候我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珠華:「……」

  哈?自己失戀跟她有什麼關係,咒她幹什麼啊。

  真討厭,怪不得汪哥哥不喜歡她,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3:47 PM

第五十三章

  許燕兒說的這句話,珠華初聽是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這聽上去就很像不痛快時順口帶出來的話——你給我小心,你馬上就要倒霉了什麼的,只是許燕兒的攻擊對象比較清奇,也可能是上面連著話趕話,又或是她認為攻擊蘇家對珠華來說更有殺傷力。

  對珠華來說,她唯一有點奇怪的是:她打哪裡知道她定過娃娃親的?不過考慮到許太太和鐘氏認識,金陵城說大很大,說小也小,這些官宦人家的交際圈子說來說去其實就這麼幾個,互相熟知彼此的家事似乎也不是非常令人意外的事。

  有鑑於此,珠華就只是順口回了一句:「許姐姐好靈通的消息,我都沒聽說的事,你打哪兒聽來的呀?」

  她不是沒有更利害的話回她,只是眼下在別人家做客,前面就是引路的丫頭,跑人家來為一點口舌拌嘴,拌贏了也沒多大光彩。

  許燕兒顯然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了,她後悔地狠狠咬住了嘴唇,用力白珠華一眼,卻是再也不肯吭聲,自然也不會解答她的疑問了。

  這種小小紛爭既已消彌,引路的丫頭就只當全然沒有聽見,含笑帶著她們拜見了徐老夫人的孫媳婦,這一代的世子夫人徐沈氏。

  佈置得溫馨香軟的東耳房內,一名貴婦端坐正中,她天生一副窈窕身段,肌膚雪白,面比花嬌,是個一眼看上去有幾分柔弱的美人。

  但珠華穿來的時候久了些,平常又很注意收集信息,因此知道她那捧著細窯茶盅似乎細得一碰便折的手腕,可遠遠不是看上去那麼單純——因國公夫人篤信佛事,懶理俗物,這二三年來國公府的中饋家事已漸漸移交到了長媳手中,這位年不過三十、看上去花瓣一樣嬌嫩的美人手裡,事實上握著一府的內務。

  說是一手遮天誇張了點,畢竟上面還壓著太婆婆婆婆兩重山,但大權在握是毫無疑問的。

  當然,能嫁給一等公府的長子為塚婦,成為未來的國公夫人,這位沈少夫人本身的出身必須也非常豪。

  據珠華蒐集來的八卦,比徐家還豪,因為沈少夫人是有朝廷御賜的封號的——是獨賜予她的封號,而不是由世子夫人這個身份而來的誥命。

  ——樂安縣主。

  是的,這位沈少夫人是皇族,平郡王之女,同今上是三服之內的近親,能管皇帝叫一聲「堂伯父」。

  這個出身配魏國公世子當然是很堪匹配了,要不算權勢算血統,沈少夫人還更高貴一些呢。

  所以她雖然年輕,看著沒有徐老夫人那麼德高望重,但小姑娘們在她面前也仍然都帶著些屏氣凝神,不敢放肆。

  沈少夫人也覺出來了,笑道:「在我這裡不必拘禮,只管說笑無妨的,玫兒今天不舒服,不然帶你們到她那裡去,倒是更自在些。」

  她說的是徐家大小姐徐玫,照理確實該由徐玫陪著她們,沈少夫人執掌中饋,家務繁忙,本沒有陪著她們的禮。

  許燕兒立刻關心地問道:「玫姐姐怎麼了?」

  「沒什麼大礙,大夫看過了,開方吃了藥,只是要再靜心休養兩天。」

  她們說著話,站在珠華身側的丫頭見她的茶盅空了,提起小茶壺來給她續茶,不知怎地,她面色忽然一變,手下跟著一抖,壺嘴就衝著珠華身上來了。

  饒是珠華避得急,襟前仍舊濕了一片。

  那丫頭放下茶壺,眉頭緊緊皺起,看上去十分痛苦,手捂著肚子,和珠華道歉:「奴婢忽然腹痛難忍,失手濕了姑娘的衣裳,請姑娘見諒。」

  又回頭向沈少夫人討饒,沈少夫人柳眉微蹙,看上去有些不快,但丫頭這個形容,顯然也不是教訓她的時候,只得揮揮手:「算了,不要你當差了,先下去罷。」

  那丫頭謝一聲,忙捂著肚子跑出去了。

  沈少夫人起身下座,來到珠華面前拉著她看了看:「是我招待不周了,燙著你了沒有?」

  珠華搖搖頭:「不燙,是溫水。」

  就是濕漉漉的不大舒服,雖然她穿的是裌衣,但壺嘴過來的時候太急,還是有一些水跡浸到裡面去了。

  沈少夫人也發現了這個問題,馬上命另一個丫頭:「快去大姑娘那裡,要一套她小時候沒穿過的衣裳來。」

  珠華道:「少夫人不必麻煩,我帶了一套衣裳來的,現在在我的丫頭玉蘭那裡,請著人去取來就行。」

  沈少夫人便又重新令那丫頭,再安撫許燕兒和張蓮兩句後,親牽起珠華的手:「你跟我到我屋裡,先把濕衣裳脫下來,天氣涼得很,可不能就這麼硬挨著。」

  領她往旁邊正房裡去。

  珠華其實覺得自己沒那麼嬌貴,忍到從玉蘭那裡拿來替換衣裳再換無妨,但沈少夫人為著賠禮,偏要如此周到,她只好客隨主便地跟著走,由著丫頭替她解了衣裳,再取來件沈少夫人的大毛衣裳把她從頭裹到了腳。

  不知是沈少夫人的示意,還是丫頭做完了事自覺出去,總之,現在內室只剩下了珠華和沈少夫人兩個人。

  ……

  珠華有點尷尬。

  既因為她和沈少夫人真的很不熟,也因為她現在的狀態。

  衣衫不整地面對一個算得上陌生的人,就算性別相同,也總是不那麼自在的。

  尤其沈少夫人還在看她——

  珠華更尷尬了,她後悔起來,早知應該不管什麼做客之道,堅持住不提前脫衣裳的,都是沈少夫人看著荏弱,實則很有行動力,丫頭手腳又太快,她都沒怎麼反應過來事情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沈少夫人顯然沒她這份為難,看著她,忽然輕輕一笑:「——葉姑娘,你看出來了吧?我支開旁人,是有話要和你說。」

  完、完全沒看出來!

  珠華驚呆,她有一瞬間狐疑過國公府的丫頭怎麼會犯弄濕客人衣裳的低級錯誤,但這念頭一閃而過,也就拋諸腦後了——她這個年紀沒到和人為爭男人出百寶的時候,除了張巧綢那種心眼實在長歪了的貨,別人誰閒得沒事對付她啊?

  萬萬沒想到還真有,這個人還是沈少夫人!

  「呵,原來你不知道。」沈少夫人又是輕笑一聲,「那也無妨,我就直說了罷。」

  珠華緊盯著她——要說什麼?她可從來沒從任何八卦裡聽到她和沈少夫人有交集的訊息。

  「今天請你來,其實不是老夫人的意思,而是我吩咐人加的那一句。」沈少夫人先揭露了這一點。

  珠華:「……然後?」

  她太驚訝,想不起再按照標準禮儀說話了,她莫名覺得沈少夫人此時也不會在乎這一點。

  沈少夫人果然面色不變,只是繼續道:「以往幾次你來,也是我在老夫人面前提醒的緣故。」

  好吧這雖然奇怪,但解了珠華深埋心底的另一個不解:其實她挺奇怪徐老夫人怎麼會一直記得她一個孤女的,就剛才她身臨其境的會面,並沒怎麼感受到徐老夫人對她的偏愛,與張蓮相比,徐老夫人是和她多說了兩句話,但一是當是情形略有些特殊,二是張蓮的存在感就是很低嘛,比贏她不具備多大參考價值。

  現在答案出來了:對她另眼相看的不是徐老夫人,而是她的她的孫媳婦。

  這同時滋生出一個新問題:為什麼?

  沈少夫人沒有順她的意思馬上給答案,而是另說了一句相當於是石破天驚的話:「葉姑娘,你應該知道,我有個哥兒,比你小一歲,今年九歲了。如果我要你退了和蘇家的親事,嫁給我的兒子,你願意嗎?」

  ……天上掉餡餅了。

  珠華沒覺得高興,因為餡餅來得太大掉得太急,先把她砸暈頭了。

  ——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神展開啊!

  槽點太多,珠華都不知該說什麼了,只能從邏輯上先肯定地道:「不可能的。」

  魏國公這一代的世子娶的是縣主,下一代的世子娶個亡故小縣令之女?門第上差出了八百條街,簡直都有玄幻感了。

  沈少夫人顯然知道她說的不可能是什麼意思,笑一笑道:「這不必你操心,你只要點個頭,我自然有辦法做到。」

  她是認真的。

  珠華終於有點真實感了,她嘗試著封閉了自己的荒謬感,單從本身的意願出發,想了不多一會,就搖了頭:「抱歉,少夫人,我不願意。」

  不是她多麼有節操,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啥的,而是——九歲,天哪,她無法接受自己找一個現年只有九歲的對象,這是犯罪好嗎?

  想一想都全身惡寒,相比之下十五歲的蘇長越一下顯得有吸引力多了。

  但是沈少夫人不知道這一點,她沉默片刻,悵然一笑,道:「我該知道的,你是他的女兒,品行自然也和他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3:55 PM

第五十四章

  如果情緒可以具化的話,珠華心底的驚濤已經在礁石上拍出了千堆雪。

  她在一瞬間的臉裂之後,自保機制迅速啟動,把從葉明光那裡學來的全套賣萌技巧全數拿出,務求自己看上去如初生的嬰兒一般懵懂——她此刻一點也不嫌棄自己的短手短腳了,並且全心希望時光能把她再倒流個七八年才好。

  小說電視劇裡炮灰死亡率最高的理由之一是什麼?

  ——你知道得太多了。

  珠華此刻面上茫然眨眼,心裡的淚實則已經流成了河。

  更糟糕的是,她的偽裝在沈少夫人眼中一點也不成功,她原是站著的,忽然嘴角勾起,款款坐到珠華身邊,摸著她的臉看了看,道:「吃了場虧,比先長大了,不但沒那麼膚淺,看著都討人喜歡了一些。」

  是在誇她,但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裝樣,當此境地,珠華無法可想,只好索性破罐破摔地在心裡回了一句:何止是長大,根本就是換了個人呢,呵呵。

  「聽說你還撞過牆?我看看傷口,好了沒有。」沈少夫人說著,就勢往上拂開了她的劉海。

  她的手指有些涼,動作也很不見外,但並不粗魯,珠華不好繼續保持沉默,嗓音乾澀地開口:「好了。」

  她最後剩的一點藥被張老太太脅迫走之後,大夫又重新給她配了新藥,沒有第一回的那麼神效,但應付她後期的復原也夠用了,幾個月下來,她的額頭早就光潔如初,一點印子也看不出來了。

  「這我就放心了。」沈少夫人撫了撫她的額頭,放下了手,「令舅來借的那味藥材太少見了,還是從我的嫁妝裡才找到了一株,後來我再命人去收,一時卻也收不到了。」

  「……」

  珠華覺得這位沈少夫人真是太能帶給人驚奇了,不過不管她現在看上去行事有多麼詭異,給她提供過幫助是切實的事,她這等身份的人,也犯不著在這種事上說謊。便裹著大毛衣裳直起了身:「多謝少夫人援手,我這麼久都不知道,真是失禮了。」

  「你不知道的事何止這一樁?」沈少夫人輕笑著,把原就不高的聲音更壓低了些,「真正害你中毒的人,是你那個小舅舅吧?」

  珠華呆愣又震驚地張了嘴:「……啊?」

  她以為這是僅限於張家幾個人知道的絕密之事,直到張推官對張興文下完手,都沒有將他這個真兇公諸於眾的意思——因為這很有可能會暴露他做的手腳,張推官行明刑要證據,張老太太卻是不需要的,只要讓她嗅到一絲張興文出的意外有可能是人為的信息,她就會像鯊魚一樣聞血而動,不攪得翻江倒海不會罷休。

  從這個角度上,珠華可以理解張推官,所以她也不強求——這是在她後來偷偷打聽到張興文的長日哀嚎是因為喪失了男性最重要的功能之後。害了原主的兇手能落得這個下場,算是比死還難過,她相信這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原主了。

  這也就是說,在所有對外的層面上,眾人所知道的兇手都仍舊是張巧綢。

  所以,沈少夫人是從何得知的?或者準確點說,以她的權勢,假如全心全力想查,這件事瞞不過她的耳目不是意外之事,但問題在於,她為什麼要查呢?

  ——她再出身高貴,權勢在握,畢竟是個女子,且已為人婦,行事總有這樣那樣的束縛,假使被人發現她窺視當朝六品官員的內宅,她何以解釋?其中風險不言而喻。

  她滿心疑問,但沈少夫人卻從她的表情得到了一點答案:「看來有些事情你是知道的,那麼你知不知道,害你的牽機是從哪來的呢?」

  珠華還未搭話,沈少夫人已抬起手指動作極優美地往下壓了壓:「好了,你知道。」她眼中閃過一絲興味,「玉不琢不成器,挨一場磨難,果是大有長進。」

  「……」

  珠華一點也不高興,她想哭:簡直欺負人,說她長進,可她有一點能瞞住的秘密嗎?

  「呵,委屈什麼,你這麼點年紀,能有這個城府算不錯了。」沈少夫人道,「那麼,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府裡的某個人為什麼會是在張家門口出了事呢?——沒有想過的話,你現在可以想一想。」

  雖然就在這短短的一刻鐘之間,珠華已經驚訝了太多次,但這一回,她仍舊有了一種不受控制的毛骨悚然感!

  沈少夫人叫她想,可她提起這個疑問,就等於是把答案攤開在她面前了,她失聲道:「你——?」

  沈少夫人微笑著點了點頭:「是我。這個人得罪了世子,世子想教訓他,能動手的地方多了去了,為什麼要送到你們家門口去?當然是因為我說了話。」

  她似乎還顧慮珠華聽不大懂,把話更往明了說,「世子手下的人要做手腳,怎麼會這麼不中用,居然讓你們家的家人看見?——當然是因為想讓他看見。」

  珠華幾乎是下意識地跟著問了一句:「……我大舅舅知道嗎?」

  沈少夫人道:「我當然不會告訴他,以令舅的聰明,自然會順勢為之,何必多此一舉?」

  ——這是高手間的過招,講的是一點靈犀,弄個小黑屋來,兩個人關裡面一五一十地密謀,呆板到這個地步的話,實在也做不成什麼事了。

  珠華問完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了,她完全形容不出此刻心底的感覺,有點冰涼,又有點激動,心跳紊亂成了一片。

  張推官更多地還是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看,有關於張興文出事當中的內情並沒有告訴過她,她全靠自己猜的,畢竟她才給張推官告了狀說張興文勾搭汪小姐,不過十天左右他就出了事,這其中的關係不言而喻,她和張推官從未宣諸於口談論過,但雙方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卻沒想到,張推官不只和她有默契,他和魏國公府這邊更是有默契的!

  他不一定知道促成這個機緣的是沈少夫人,但他一定察覺到了期間的一點推力,他事前不言,事後不語,將這一點深埋心中,如果不是沈少夫人今日挑明,珠華永遠想不到裡面還有這個關節。

  夾在這樣的人中間,她忽然發現她確實還只是個孩子。

  沈少夫人給了她一點時間消化,然後就繼續道:「這些瑣事,其實你並無必要知道,我所以告訴你,只是在這些前提之下,和你說一句,我對你沒有惡意,你現在能相信了嗎?」

  珠華遲疑片刻,點頭:「我相信。」

  她相信沈少夫人以上說的每一句話,因為在邏輯上都統統成立,她唯一頭痛的是:潛藏在沈少夫人對她這麼好的背後的原因,可實在太叫人心驚肉跳了。

  ——這根突然冒出來的大腿雖然粗壯可喜,但同時也燙得令人抱不上去。

  沈少夫人便又笑了:「很好——你不必多想,我確實因為令尊的緣故在暗中照看你,但我和令尊之間,並沒有多麼複雜的情由。」

  對於沈少夫人這種近乎讀心術一般的察言觀色的能力,珠華再也興不起抵抗的念頭,她只能盡己所能地修飾了一下用詞:「我沒有多想,我只是不大明白。」

  實際她不但浮想,而且聯翩了,要不是意外來得接二連三,她腦子一直沒空下來,這會兒都該給縣令爹和沈少夫人之間編出五個以上的小話本了。

  沈少夫人道:「漢樂府裡有一句詩,叫做只緣感君一回顧,你聽說過嗎?」

  珠華點頭,並順口接了下句:「使我思君朝與暮。」

  沈少夫人又笑了,她是個挺愛笑的人,但這回的笑和先前都不同,她的表情幅度不大,甚至可說是有點壓抑著的,但卻好似點亮了整張臉,連眼睛裡都似落入了星光:「我與令尊,就僅止於這一點緣分,可是卻——令我思君朝與暮。」

  她把珠華接的下句重複了一遍,與珠華單純的唸誦不同,她的語意中無限纏綿懷念欣喜之意。

  這是很明確的,戀愛中人的流露。

  珠華看在眼裡,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戀愛這門課,她還沒有修過,她知道沈少夫人的情形應該算是對縣令爹一見鍾情了,但僅此一面——可能因為縣令爹當時已經成親,也可能因為沈少夫人出身的高貴,總之,這兩個人是沒有下文的,就靠這驚鴻一瞥,就足以支撐沈少夫人至今不能忘情,乃至於移情於他的後人,施以照拂嗎?

  「你不懂,這沒關係,你還小。」沈少夫人低頭輕聲道,「不過你將來會明白,人生有這一點念想,可比沒有要有趣得多了。」

  珠華略帶茫然地點了點頭,不過她還記得表態:「少夫人,多謝您對我的援手,我什麼都不會往外說的。」

  「我知道。」

  沈少夫人顯得並不在乎這一點,珠華一想也是,她就坦白了又怕什麼?明面上她和縣令爹不過那一點點交集,說到哪裡都算不上越矩,更何況縣令爹如今都不在人世了。

  「好了,時間不多,你既然已經信任了我,那麼,是不是可以重新考慮一下我先前的提議了?」

  怎、怎麼又繞回去了?珠華無語,她覺得自己用不著考慮,如果說,原來嫁入豪門這件事對她還有一點誘惑的話,在和沈少夫人交流過這一段時間之後,這一點誘惑也都喪失殆盡——上至徐老夫人,下至沈少夫人,這府裡全是人精中的人精,眉眼一動便是一個機鋒,她或許還不知道自己想過什麼樣的日子,但她很明確地知道,她不要這樣步步機心的。

  太累了。

  就算沈少夫人對她而言是個確鑿無疑的好人,她也不想。

  「噓。」沈少夫人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了她再度的拒絕,「在你回應之前,我需要告訴你一件事,蘇家,要出事了。」

  「……!」

  電光火石間,珠華腦中閃過許燕兒的那句話,她不是賭氣之下的詛咒?真有其事?

  她一下直起了身子,向前探問:「少夫人,您為什麼會這麼說?蘇家現在怎麼了?」

  「蘇御史彈劾了不該彈劾的人。」沈少夫人沒賣關子,但她只簡短說了這一句就道,「多的我就不說了,你回去可以詢問令舅,他應該也聽到了消息。如今乘著事還懸著,一般人也不知當中內情,你把婚退了,不至於招致多大褒貶——便有人說,你日後要入我家門,也不必理會那些閒言碎語。」

  珠華垂眼沉默了。她相信國公府這個層面的政治嗅覺,也就是說,她的夫家,目前確然已經搖搖欲墜了。

  沈少夫人很有耐心地等待著她這一次的決定,沒有出言催促。

  她沒有等多久,珠華很快抬起頭來:「但是我知道啊。」

  她想再說兩句,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她覺得用不著,面對沈少夫人這樣的人,僅此一句就夠了,再多解釋反而多餘。

  「……」

  這回沉默的人換成了沈少夫人,她沉默的時間同樣不長,然後便笑了:「我以為我會失望,但我一點也沒有失望。」

  她喜歡的人就是這樣子的,她喜歡的人的後代也是這樣子的,一切都很好,像她想的一樣好。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欣然起身,拍一拍手,片刻後,一個丫頭捧著替換的衣裳進來,服侍珠華換上。

  沈少夫人去妝台前拿起一個牡丹雕花的木盒子,遞過來:「弄濕了你的衣裳,這根玉釵與你賠禮。只是你現在戴著還不大相宜,等再長兩歲才好。」

  珠華待要推辭,沈少夫人道:「收著罷,不說我們在裡面挑首飾,你要怎麼和外面那兩個丫頭解釋你為什麼換個衣裳換了這麼久呢?」

  她思慮如此周全,珠華就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了,道了謝,沈少夫人又牽起她的手來,領她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4:10 PM

第五十五章

  以右僉都御史程文為首,另有監察御史蘇向良、工科給事中蔡元正、吏科給事中李永義、戶科給事中盧鵬雲等共五人聯名彈劾內閣首輔萬永,曆數他竊權罔利、妒賢嫉能、一意媚上、擅寵害政、貪賄營私等七宗罪名,向皇帝請求罷逐奸臣,重舉賢明,以正朝綱。

  「……沒有了?」

  張推官被堵在書房裡,無奈地揉了揉額頭:「還有什麼,事情就是這樣。我不告訴你,實在目前只是如此而已,我有什麼可說的,便說與你一個孩子聽又有何用。」

  珠華道:「怎麼沒用,至少別人罵我的時候,我能聽懂她罵的是什麼呀。」

  張推官甚是無語,這等正經朝事,他連鐘氏都不會說,更別提外甥女一個小丫頭了,他並不覺得自己在此上有什麼過失,但要說她胡攪蠻纏吧,她偏偏又有兩分道理。想來想去,只好怪罪許太太的丈夫許御史口風不謹,窺見一點影子,就嚷嚷得閨門女兒都知道,這女兒也不好,還往外嘲笑欺負一個比她小好幾歲的小姑娘,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珠華把沈少夫人瞞得緊緊的,只拿許燕兒出來說事,跟著就問:「只是如此的話,許家姑娘為什麼說蘇家要倒霉了?不是說言官言者無罪嗎?連風聞奏事都可以,我聽舅舅剛才說的,那五位大人是聯名上劾,又敢給首輔安那麼多罪名,可見手裡一定是有些切實證據的——就算首輔勢大,不能把他拉下馬,也不至於被反噬吧?」

  珠華這幾個月沒有虛度,一點點把自己的自帶學識洗得差不多了之後,她就開始問張萱乃至張推官借書看,從各方面惡補本朝常識,她的進展不算慢,因為她漸漸發現她穿的雖然是個架空朝代,但各項官制風俗基本倣傚明朝,有個明確的參照物之後,再啃起書來就有目標多了,不像原來那樣無從下手。

  啃到如今,要說啃出了多少學問自然是不敢說的,但是談起內宅之外的話題的時候,她至少可以說上一點有建設性的話了,不至於讓人覺得完全沒必要搭理她,直接把她當成無知小孩哄走。

  張推官沉吟片刻,回答了她:「按照正常的朝廷法度,正是如此。所以蘇家倒霉云云,目前來說並沒有這回事,你也不用擔心。」

  珠華冷靜地道:「也就是說,這不是純粹的無稽之談了?」

  單是許燕兒的話不足為憑,但沈少夫人的份量就重得多了,跟張推官此刻的話一對照——他說是讓她不用擔心,但他用詞中的保留之意,她又怎會聽不出來?

  如果蘇家真的無虞,他一定不是這個口風。

  「……」

  張推官能露出這個破綻,蓋因他心境非常複雜,他已經察覺出蘇家的處境多半不妙了,這種情勢下,還要硬裝太平,哪天真出了事,他又如何交待?

  「是。」既已被看出來,他只有透露了更多一點,「彈劾奏章遞上去,萬閣老便請辭在家了,但隔日皇上就駁回了他的辭呈,傳旨令他照常入值。至於那封奏章,卻沒有下文了。」

  聖意偏向哪方,十分明顯。

  珠華睜大了眼,她驚訝的是:「——皇上知道這個萬閣老身上不乾淨?」

  沒下文不表示沒頭緒,這裡面已經能反應出一些問題了,最突出的就是:一國首輔遭遇五名言官彈劾,領頭的更是正四品的高官,那萬閣老有罪沒罪,至少該給個說法,有罪就查,沒罪也當明文還他個清白,當沒這回事是什麼鬼?太兒戲了啊!

  張推官卻苦笑一聲:「豈止皇上?滿朝文武,又有誰不知萬閣老奸佞貪酷,打他就任首輔以來,彈劾的摺子恐怕快有他等身高了,只是皇上置之不理,百官也只好忍耐而已。」

  他提到這點心中也鬱悶,忍不住多說了兩句,「這次程風憲領頭集數人之力一齊上劾,我本以為至少能對萬閣老有一二動搖,誰知——唉。」

  聯名彈章份量大,風險也大,假如是言官獨個彈劾,萬閣老反正彈章收多了,習慣了,蝨子多了不癢,但這封聯名的就不同了,既然打蛇不死,那便只會令他警覺激怒。

  政治嗅覺過關的人,心中多半都有了數,不只蘇家,上奏的五人一個也逃不過去,這反噬的一口或早或晚總要咬過來的,只看方位輕重而已。

  珠華明白了:原來是昏君加奸臣,標配。

  她很有點意外,因為就皇帝在當年縣令爹的事情處置上,看著是個很正常的人,就算還稱不得明君吧,應該也不至於昏,她管中窺豹,以為這皇帝人還不錯來著。

  「為什麼皇上那麼信任萬閣老啊?」

  別的還罷了,張推官轉訴聯名彈章和自己對萬閣老的評價裡都明確有一個「貪」字,可見這位萬閣老撈錢必然撈得極狠,天上不會掉錢,這撈的可都是皇帝家的江山,他這也能無所謂?

  「今上好修道,原就迷信方士,屢被勸諫。近年來春秋日長,崇仙問道之心更盛,齋蘸年年不斷不說,還到處修建宮觀,勞民傷財,官員們無人支持,只有萬閣老,」張推官又嘆了口氣,「他身為首輔,為了獲取聖心,不但不思規勸,反而一意諂媚。皇上給自己起道號,他也起;皇上設齋蘸,他就進奉青詞;皇上封道士入朝為禮部侍郎,他不發一語,反而搆陷打擊彈劾的臣子。」

  ……這人設略耳熟,嚴嵩?

  別的她不知道,但至少在捧皇帝修道以博聖心這一點上,這兩個不同時空的奸臣是對上了。

  珠華到這時心下真正一沉,感覺不可測的命運再次不講道理地糊了她一臉。

  就目前的態勢看,彈劾的五人明顯不具備把萬閣老拉下馬的實力,倒更類似於奸臣倒台前刷過的無數炮灰。

  ——這個說法有點不大尊重,珠華在心裡修正了一下,願意站出來要把奸臣拉下馬的不管結果成功與否,都不能否認他們本身的正直與勇氣,是炮灰,更是忠臣義士。

  只是,當這些義士裡有同自己命運另一端連繫的人時,感覺就實在是太糟糕了。

  「也許不至於有事。」張推官議責了幾句君父,這會兒心情平復了些,轉而安慰起她來:「程風憲他們的奏章已經抄出來傳閱開了,我細看了,他們很謹慎,只是專注在萬閣老身上,餘者一概沒提。便有涉及到皇上的,也只有說萬閣老不知規勸人主,忝為百官之首而已,連皇上修道的事都按下沒說,萬閣老沒法就此借題發揮,引皇上震怒拿人。而萬閣老自己,他作為官員被彈劾是很正常的事,哪怕奏章有不實之處,他也只能自辯而已,沒有權利就此對言官發難。」

  珠華懂了,這其實也就是她起初說的「言官言者無罪」,言官天生幹的就是得罪人的工作,這要不先給套上一層防護網,折損率就太高了——不過皇帝身為萬人之上,他顯然還是有特權的,被罵不爽了,可以整個「誹謗君父」之類的罪名出來。首輔就不行,他當下只能唾面自乾,想打擊報復,只能事後另尋途徑。

  沈少夫人所說的「事還懸著」,就是這個意思了,萬閣老現在應該正在另尋途徑的過程中,什麼時候尋到,能尋到誰的,尋到誰誰倒霉。

  ——作為一個有幾千年豐富鬥爭史的內鬥大國,這途徑真不算難尋。張推官先還說萬閣老「搆陷」彈劾皇帝封道士官職的言官呢,再搆陷幾個也只算熟能生巧的事罷了。

  珠華便扯扯嘴角:「舅舅,別安慰我了,如今的真實情況是,程風憲這邊的底牌已經亮完,萬閣老卻還沒出手,程風憲只能被動接招,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也許我的想法有點幼稚,但我覺得,萬閣老要樹立威信,煞住這股聯名倒他的風氣,他多半不會等太久,所以都要不了千日。越快打擊報復回去,讓別人看見挑釁他的人的下場,這效果才越強烈,舅舅,是這樣嗎?」

  這想法一點也不幼稚。

  張推官於意外裡有點困難地吐出答覆:「是。」

  珠華再問:「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這我說不好。」張推官搖頭,「不過按常理來推,可能是外放貶官,乃至斥退罷職。也不一定是全部,把五人都弄走難度太高了,我能猜到的是,程風憲作為領頭的一定不能倖免,至於你蘇伯父,尚在未知之數。也許他運道好,能躲過這一劫。」

  珠華默默點了點頭,張推官這麼說應該是肺腑之言了,她再追問也沒意義,只能期望事態確如他所說罷。

  就算蘇父沒有躲過,但只是貶官或者罷職的話,這結果不算最糟,蘇長越看著讀書不錯,熬過他的成長期,只要他能成材,蘇家總還有站起來的時候。

  現在他們能做的,唯有等待。

  **

  珠華和張推官都低估了萬閣老。

  他沒有一個一個來,也沒有只報復「首惡」。

  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從程文往下,五人組被一鍋端了。

  這件事簡單來說,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們之中,出了一個叛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4:21 PM

第五十六章

  沈少夫人等推斷出蘇家要「出事」的最有力憑據是皇帝對於聯名彈章的反應。

  這份彈章上隻字未提人君的過錯,只集火在萬閣老身上,目標明確,分寸極佳,按正常態勢發展,就算搞不倒萬閣老,皇帝礙於朝廷體統也得讓萬閣老回去閉門思個過什麼的,再隨便找個人就著彈章內容查一查,當然很可能查不出什麼,但這至少能在萬閣老身上撕出一道口子,振奮後來人,讓人意識到他並不是無堅不摧。

  後來人多了,口子多了,離萬閣老倒台的那一天也就不遠了。

  ——卻萬萬沒想到,皇帝連這個過場都不肯做!

  他就是擺明了車馬,無論萬閣老怎麼為千夫所指,他都要罩到底。

  因為在群臣眼裡,萬閣老是奸臣,是害群之馬;但在皇帝眼裡,萬閣老卻是個忠臣——至少在支持他修道這一件事上是。

  皇帝早年的腦子還是清楚的,他雖然一直沒耽誤搞自己的個人宗教信仰,但那時比較節制,想給天師建個新觀了,被勸諫摺子甩一臉,他也就罷了,湊合湊合自己在皇宮裡弄場齋蘸,也算盡了心意了。

  這一來是因為那時他還值壯年,沒有那麼強烈的長生不老的需求,二來則是因為,萬閣老還沒上位。

  及到萬閣老熬走了排在他前面的幾個閣老,憑資歷終於當上了百官的領頭羊,皇帝正從四字頭邁進了五字頭。

  子曰:五十知天命。

  皇帝知道的天命與聖人有些不同,他不是知道世事已有定數,人生到此不必執著,當以看淡為上。而是——朕居然要老了,這可萬萬不行!

  長夜難眠、關節痠痛、視力昏花等等這些中老年人常見的毛病挨個找上了他,把太醫院的太醫們挨個召遍了也沒轍,因為皇帝的這些症狀其實很輕微,不能算病,只能說是正常的身體衰老中發出的信號,而再好的太醫也無法逆轉時光。

  但皇帝不甘心。

  既然太醫沒用,他就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了問道的路上。

  這回再多的勸諫摺子也不管用了,誰都不能攔著皇帝長生不老再活五百年的願望——甚至皇帝都懷疑,他之前修道所以一直沒有所成,就是被百官攔著,這也不准,那也不許,導致他對上仙的供奉不夠豐厚,顯示不出他的道心虔誠,才未見神效。

  他一定要彌補這個錯誤。

  瞌睡碰上了枕頭,萬閣老在內閣裡裝了好些年媳婦終於有朝一日熬成了婆,但因為排他後面的後輩年富力強,而萬閣老本人在政務上卻沒有什麼傑出長才,為了穩住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首輔位置,他急需跟上司搞好關係。

  皇帝之前修道,滿朝反對,六個閣老五個不讚成,萬閣老不敢鶴立雞群,只能和光同塵,對此既不讚成也不反對——就這壓力都很大了,前兩任首輔都看出了他兩不得罪的心眼,為此很看不慣他,都動過手腳想把他搞走,只是皇帝手下難得有一個不跟他叨咕的,硬是保下了他。

  皇帝沒有白費這番心思。

  萬閣老真是一個知情識趣的人,對皇帝在修道方面的需求非但從來沒有一個不字,還主動盡全力配合。

  因為他配合得太好,沒多久,皇帝的想法就變了——原來群臣勸他,他雖然不聽,但心裡知道群臣勸得沒錯,他身為一國之君,沉迷宗教,確有不妥之處。

  但他現在覺得自己沒什麼錯了,他又沒別的愛好,不過修個道,想多活幾年怎麼了?至於靡費,這江山不是他的江山嗎?百姓不是他的百姓嗎?他用自己的錢自己的人敬奉一下上仙又怎麼了?

  ——你們這些臣工,這麼看不得朕修道,難道是想朕早日去死?

  這當然只是皇帝被勸諫煩了之後的賭氣想法,他還不至於真的這麼智商掉線,事實上,皇帝非但不蠢,他仍舊還很聰明,只是動腦筋的方向歪了而已。

  比如,萬閣老那七宗罪八宗罪的,他樁樁件件都心知肚明——那為什麼還放任?當然不是因為真愛,而是還用得上他啊。

  程文等人的彈章看上去只針對萬閣老,可皇帝內心那根敏感的神經仍舊被挑動了,這些人真正要劍指的對象,以為他不知道嗎?明著是搞走萬閣老,實則是搞走他修道路上的左膀右臂,臂膀一去,他又將回到過去束手束腳的不快時光裡,想收批宮女採露水都要被諫不惜民力。

  當然現在仍舊被諫,不過在數量上少了很多,因為大部分的炮火都被萬閣老引走了,雖然這些摺子一樣要到皇帝案頭,但看別人挨罵總比自己挨罵要舒心。

  萬閣老這面擋箭牌,皇帝用得感覺很好,至少在新的屏障誕生之前,皇帝沒有換掉他,然後自己直面臣工叨叨的打算。

  綜上種種,於是他對於彈章表現出來的反應就是:萬永朕是保定了,至於別的,你們自己解決去吧。

  ——言官有防護網不錯,可皇帝更給萬閣老罩了個金鐘罩,這哪裡抗得過?

  沒什麼懸念了,級數相差太遠。

  圍觀人等憂慮嘆息著有之,漠然無謂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也有之,五人組裡的其中一個,吏科給事中李永義的情緒則要單一簡單得多——他嚇瘋了!

  知道皇帝偏愛萬閣老,沒想到偏愛到這種地步,集數人之力,竟如螞蟻撼大樹,連萬閣老的一層油皮都沒傷著!

  這震撼來得太強,直接把李給事中嚇破了膽,他在家裡,家人哀愁哭泣;他去衙門,同僚看他如看烈士,沒幾日他就被整得受不了了,於一天夜裡出門,悄悄敲響了萬閣老家的後門,投了誠。

  投誠不是好投的,你在摺子上把萬閣老罵成了臭羊頭,現在來說一聲「對不起」就行了?沒這麼便宜的事,必得拿出乾貨來。

  李永義的投名狀非常有誠意,他提供了一個只有五人小組才知道的訊息:彈章上蘇向良蘇御史的簽名不是他本人寫的,而是程風憲的代筆!

  蘇向良和程文在官場上是上下屬,但兩人私交甚好,好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可以互相摹寫筆跡,外人認不出來的地步。

  這件事細說來是這樣的:五人組碰了幾次頭後,大半定下了彈章的內容,只有一點分歧產生在了程文和蘇向良中間,程文認為應該加上勸諫皇帝的內容,蘇向良認為不應該,兩人就此爭論了兩三次,都沒個定論。

  最後一次,也就是上交聯名彈章的前一晚,兩人再度爭執起來,蘇向良並不因程文是上司而有所退縮,他在百般說服無效後,直接離開了。而程文在氣走了好友後,卻忽然開竅了,他認同了蘇向良的意見,依著原定的討論內容正式往奏摺上撰寫,然後四人依次簽了名蓋了章,蘇向良此時已走,程文是個急性子,便順手替他把名字簽了,言道明日絕早再派個小廝去問蘇向良要章來蓋一下就行了,省得擇日再聚,可以儘早把奏章交去通政司。

  就這一順手,把五人都順進去了——萬閣老很公道,在確認了李永義沒有別的可以舉報的信息後,反手就把他也整進了牢裡。

  在萬閣老的邏輯裡,你要事前後悔了偷偷來告個密,那算你將功贖罪,萬閣老心情好,伸手拉拔你一把也不是不可能,罵都罵過了,斗大的名字簽著,鮮紅的印章蓋著,這會兒來表忠心?晚了!

  萬閣老給五人組定的罪名是:欺君。

  可不是嘛?奏本,天下第一要緊第一神聖之文本,是要呈上御覽的,居然這麼隨便,名字可以代簽,印章也可以代蓋?都這麼搞,天下還不亂套了?

  ——其實這麼搞還真不鮮見,比如邊關那些武將們,有的文化水平就不說不高了,根本就沒有,叫他放馬出去砍一遍人頭容易,往手裡給塞根筆,那可真是把頭髮都抓禿了也只能乾瞪眼,這種時候上陣的多半都是親兵幕僚。

  但程文這件事的性質與這些比不大一樣,因為別人是幕僚代筆,仍是自家名下的人,這種是在規則允許之內的,程文卻代的是另一個獨立的官員,這要沒人管其實沒什麼,也就過去了,幹過這種事的肯定不只他一個。

  但萬閣老知道了,硬要拿這件事作伐子,他給扣的罪名是大了點,但程文還真不能硬扛說他就是可以代別人在奏本上簽名,他沒錯。

  有錯那就簡單了,統統抓起來先。

  代寫簽名這個過錯還不夠大,不足以把「欺君」的罪名扣嚴實的話,那就再問嘛,進了大牢,雙方的溝通總是要容易一點了不是?

  但事情的進展卻和萬閣老想得不太一樣,在第一步就卡住了——除了開頭舉報的李永義外,其他人統統不承認程文有代寫簽名的事。

  ——程文雖然眼力略遜,糾集的小團體裡有一個軟骨頭,但真的只有一個。

  萬閣老則有點糊塗了,因為他發難得非常突然,幾個人全是在衙門裡被抓出來的,又是分開關押,沒有串供可能,何以口風這麼統一?

  他讓人又把李永義逼問了一遍,李永義被逼得快以死明志了,指天劃地地發誓,那字真是程文簽的,除了他之外,工科給事中蔡元正和戶科給事中盧鵬雲也都是親眼看著的,萬萬不會有假!

  但蔡元正和盧鵬雲都堅持說沒有這回事。

  ——萬閣老不知道,這其實也有點怪他自己,他上來就給人扣了個「欺君」的罪名,而且還慫恿皇帝把人都抓進來,明顯是群攻的節奏,這誰還看不出來他是要往死裡整人了?

  既然認不認都是個死,那必須不能認。

  更不順利的事發生在蘇向良那邊,他除了堅持程文沒有代他簽名,奏本上的字是他本人親筆之外,他還提出了證據!

  他當晚確實生氣早走不假,這查問程蘇兩家的下人就可以倒推出他的行程,他對此沒有否認,但第二天一早,前往程宅遞印章的卻並不是小廝,而是他本人親去。

  然後他就簽名蓋了章。

  多順理成章啊。

  萬閣老命人去核查,發現情形還真是如此,不管名到底是誰簽的,那天早上蘇向良確實去了程宅。

  他要說名就是他簽的,沒有其他旁證的情況下,萬閣老真不能拿他如何。

  於是再審,這回終於審出了疑點,因為只有程文和蘇向良的話可以對上,蔡元正和盧鵬雲兩個雖然仍舊堅持程文沒有代簽,但問到蘇向良本人是何時簽的名時,他們給出的答案是當晚,而不是隔天。

  疑點就是突破點,再審。

  蔡盧二人在得知自己的答案和蘇向良不一致後,這回卻不堅持己見了,紛紛改口說自己記錯了,當晚吵得太亂,就記成蘇向良是簽了才走的,原來他是隔天。

  記性差總不能算罪名。

  萬閣老到這時也不著急了,既然正經的罪名找不到,那就羅織好了。

  錦衣衛分五隊,撲向了五人組的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4:36 PM

第五十七章

  蘇宅。

  砰砰砰的砸門聲響。

  守門的老蒼頭聽著動靜不善,下了門閂,只敢先把門打開一條縫來,往外窺視——不等他看個分明,整扇門扉讓人暴力推開,老蒼頭抵抗不及,直接向後摔在了地上。

  這是哪裡來的無禮莽夫!

  老蒼頭在御史家看門,還沒受過如此對待,心下泛起不滿情緒,張嘴便要質問:「你——」

  剛說了一個字,見到了來人身上穿著的飛魚服,下面的字句便盡皆驚愕失聲。

  另一個正掃地的小廝機靈些,丟了掃把,跌撞著便要往後跑。

  沒跑兩步,他讓人自後揪著衣衫拎起,重重擲在地上:「錦衣衛辦案,不得亂跑亂動,否則以阻礙公務論!」

  小廝讓這一下摔得肝膽都要裂了,趴在地上想動也動不了了。

  老蒼頭往他的方向伸頭看了一眼,忙收回目光,保持著後仰在地上的姿勢也不敢再動彈。

  一排十來個錦衣衛看也不再看他們,只把他們當做腳邊螻蟻,逕自揚長而入。

  京城寸土寸金,蘇向良多年都在御史任上,清貴是十足清貴,外快卻撈不著多少,蘇家便只是座二進小宅,格局一目瞭然,為首的錦衣衛總旗利眼掃過,把人分成了兩撥,一揮手:「搜!」

  當下一撥在前院,另一撥則由總旗親自帶隊,如狼般撲向後宅。

  蘇父被抓,家裡的男丁只剩下了蘇長越一個,他的起居便儘量都待在後宅,以給母親妹妹壯膽安慰。

  聽到動靜,他匆忙出來,在正院前攔住了人。

  見到來人身上的服色,蘇長越面上的驚色一閃而過,旋即換成了冰冷的有禮:「內宅是我家女眷所居之地,還請大人止步。」

  總旗從蘇長越的年紀穿著上分辨出了他的身份,他的態度客氣了一點——只是相對於門口那兩個下人而言。

  「有人告你父蘇向良有欺君嫌疑,我等奉詔搜查,少公子,請讓路。」

  蘇長越沒讓。從蘇父入獄開始,他實則就再沒睡過一個整覺了,少年的面容顯得遮掩不住的晦暗,但他的背脊依然挺直:「請問大人,何人狀告?有何憑據?」

  對五人組的審問都在詔獄中進行,因目前尚未有切實進展,一應細則都並未對外公開,即便身為家人,也是不知道的。

  總旗笑了笑:「憑據?搜了就有了。」

  「……」蘇長越緩緩吐出一口氣來,「那請大人出示駕貼。」

  總旗的笑意冷了冷,自懷裡取出張字帖來,往他面前一晃,便要收起。

  「大人且慢!」

  蘇長越張口喝止,「這不是駕貼罷?」

  「少公子好眼力。」總旗慢條斯理地把那字帖塞回了懷裡,才道:「這是我們千戶的手書,我們如今都拿這當駕貼使,少公子有疑問,可往鎮撫司衙門去和我們大人說理,至於現在,本官心繫皇差,卻是沒空和少公子絆扯了!」

  他只一揮手,身後的幾個錦衣衛凶神一般衝進去,蘇長越阻攔不住,只得匆忙跟著往裡跑,進屋去囑咐母親妹妹躲好了不要出來。

  蘇母是個溫柔的江南婦人,含淚抓著蘇長越不許他出去:「你也在這,由著他們鬧罷,那都是些虎狼一樣的人,倘或傷了你怎麼好呢。」

  蘇長越沉聲道:「傷了我正好,我就去順天衙門擊鼓鳴冤去!我爹什麼罪名都沒定下來,就被破宅抄家,連家人都保不住了,我看他們怎麼收場。」

  蘇母急的拍了他一下:「別說孩子話,誰有本事和錦衣衛講理?他們愛搜搜去,老爺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信他們能搜出什麼來。」

  蘇家兩個姑娘,蘇婉九歲,蘇娟七歲,膽子都不甚大,聽到外面傳來翻箱倒櫃的粗魯聲音,縮在一旁嚇得嚶嚶嚶哭。

  蘇娟的生母孫姨娘站在窗邊,想透過窗紗往外偷看,但時令已入初冬,正房這裡已換上了新的厚厚窗紗,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她只好豎起耳朵,努力吸取著外面的動靜,雙手握在胸前,把一條菱花帕子揉搓得皺巴巴的,不成個樣子。

  屋外的響動持續著,蘇長越直挺挺地立著,心裡憤懣得要炸開,幾回想出去,但蘇母緊緊拉住他的手,滿眼哀求地望他,蘇長越不忍違背母親的意願,只能止步,緊緊握住拳頭,到忍不住時,一拳砸在桌面上。

  轟一聲悶響,蘇母忙心疼地扳他的手:「你這孩子,怎麼使這麼大勁,快給我看看——」

  她一語未了,外間傳來沉重紛亂的腳步聲,跟著棉簾被人一把掀起。

  「啊!」

  面對著忽然闖入的錦衣衛們,女眷們尖叫出聲,紛紛掩面,避讓不及。

  蘇長越一把把蘇母掩在身後,怒聲道:「出去!你們幹什麼?!」

  為首的總旗冷冷一笑:「少公子年紀輕輕,怎麼記性就不大好了?本官先已說過——奉詔搜查!」

  隨著他一語落下,身後的錦衣衛們蜂擁進來,孫姨娘蘇婉蘇娟並兩個丫頭都尖叫著直往蘇長越身邊擠,這不是講理的時候,蘇長越努力護著母妹們先逃到外面院子裡。

  舉目一望旁邊廂房,門扉大敞,裡面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不知這些錦衣衛們會不會再翻二遍,蘇長越不敢讓母妹們進去,只能領著她們暫且走到牆角躲避。

  然後他自己匆匆重新進去,蘇母再拉也拉不住他了——這是母親居室,絕不可由人隨意翻檢。

  但就這片刻功夫,屋裡的箱櫃已經遭了劫,幾雙粗壯大手同時翻查,頃刻間攪得原本溫馨整潔的正房一片狼藉。

  蘇長越急衝過去:「你們——」

  「有了!」

  其中一名錦衣衛把妝台上的一個五層妝匣掀得大敞,首飾釵鐶等皆倒出來,因他動作粗魯,有一些跌落到地上,大珠小珠碰撞得叮叮咚咚,他毫不理會,只把手伸進妝匣內部摸索,感覺碰觸到內裡有夾層,不由面色一喜,出聲叫道。

  總旗走過來凝神觀看,這錦衣衛抄慣了家的,這等尋常人家的機關夾層絲毫攔不住他,很快找到裡面的撥簧,打開夾層,裡面是一疊厚厚的字紙。

  「大人快看——銀票?」

  錦衣衛舉著抽出來的物事呆住了,愕然道。

  總旗眼裡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亮光,他接過那一疊銀票,粗略在手裡一過,眼裡更亮,抬手目光在屋裡一掃:「都愣著幹什麼?繼續搜!」

  「是!」

  蘇長越顧不上他們的亂翻亂動了,先沖總旗道:「大人,這不是我家的財物,乃是別人託付我家保管的,大人抄我家罷了,沒有連別家東西一起抄的道理,還請大人歸還!」

  他說著伸出手來。

  總旗恍若未見,道:「哦,別人家的?誰家把這麼大筆銀票給你家保管啊?就是至親也不太可能吧?依本官看,怎麼更像是你父親貪瀆的憑證呢?」

  蘇長越毫不示弱:「確是至親,這銀票來自我未婚妻家,我未婚妻的父親,大人身為錦衣衛,耳目靈通,想必也是聽過的——就是三年前河南懷慶府殉職的那位葉縣官,聖上都曾下了旨意褒獎過。葉家與我家是通家之好,他家長輩不幸盡皆離世之後,便把一部分財產託付與我家保管,待葉家獨子成年後,再歸還於他,此中詳情有見證有憑據,清清楚楚,再做不得假的!」

  總旗的眸尖縮了縮——葉安和還真不是無名之輩,除了他本身的功績外,他殉職後岳家遭遇的滅門慘案也是一項重要因素,當時消息查實傳回來,堪稱舉朝震動,恐怕不止他有印象,京裡對此有印象的人多了,連深宮裡那位至高無上的陛下應當都還沒有忘掉。

  這就有些難辦了,錦衣衛是皇帝鷹犬,最清楚聖意,皇帝雖然支持葉閣老,但還沒有支持到能讓他指鹿為馬的地步,想整人,可以,把事情辦得漂亮點,這麼明著顛倒黑白,皇帝總還是要臉的,不會如此寒盡天下百官的心。

  餘下的錦衣衛們陸陸續續又從另幾處隱秘地方搜出銀票來,如溪流歸海般彙總到總旗手裡,總旗一一點過,共計五萬餘兩。

  這要是能拿來指證蘇向良,足夠把他證死了。

  可惜從開票錢莊上能看出來,大半都是葉家家財。

  ——當年葉家家產一分為二,一半向南,一半往北,向南道路已通,往北卻仍有洪水攔路,無法攜帶多少行李,於是屬於珠華的這一部分就儘量分了現銀,現銀不夠就把能折現的都折了現,因葉家人丁稀薄,無力分人打點,處理災後事宜,便連田莊這些都沒留下。

  葉閣老要是看見這些銀票,一定很扼腕。

  不過對於他們來說,是一點也不可惜。

  總旗面色不變地把一摞銀票揣入懷中,蘇長越怒極,不顧力量懸殊撲上來要搶,總旗隨意伸手一搡,便把他搡去一邊。

  「少公子,你是不是眼神也不大好,沒看清剛才我們千戶的手令?上面寫得清楚——查蘇宅物,凡有字者悉數帶回。」總旗收穫頗豐,神色輕鬆地道,「本官不過聽令行事而已。」

  銀票上當然是有字的,可這如何能一概而論——這狗賊!

  總旗已不再理他,見屋裡搜得差不多了,揮一揮手:「我們走!」

  蘇長越沒說是珠華的嫁妝,而只籠統概括為葉家之物,已是盡力在掩護,未料這也攔不住這幫鷹犬的貪婪,心知跟他們已毫無道理可講,咬牙追上去,直接去抓那總旗的肩膀,明知不敵,也不能就此放他們走。

  剛沾到衣料,總旗霍然轉身,架住他胳膊一擰,同時一腳踹出,他這回沒再留勁,蘇長越瞬間被踹出了門檻,跌仰下台階,摔得全身劇痛。

  蘇母大驚失色,從牆角處忙奔出來:「長越!」

  總旗步下台階,抬起腳踩在蘇長越心口上,用力,壓制住他的掙扎:「少公子,聽說你年方十五,已經中了案首?你是個聰明人,可不要做傻事。你父現在詔獄中,如今的天氣可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獄裡每天都要抬出去一兩個熬不住寒的人,你不想你父也成為其中一個吧?」

  蘇長越雙目通紅:「我有葉家憑據,你搶不走的——」

  「是有字的吧?」總旗笑了,「那就不用少公子多操心了,本官會作為證物,一併帶走。」

  葉家已敗,蘇向良在牢裡嘴那麼硬,非但不肯指證程文,還倒打了萬閣老一耙,把已經查出的不法事都推翻了,萬閣老根本不可能再放過他,蘇家的敗落,也就是個時間問題,而且一定會比葉家敗得還慘,連個好名聲都別想留下來。

  總旗毫無顧忌,說罷抬腳便走,蘇長越勉強撐起身體,伸出手去還不肯罷休,蘇母合身撲上去攔住他:「長越,沒用的算了,你別賭氣,你要有個好歹,你叫娘怎麼——」

  蘇母的哀求嘎然而止,她忽然蹙緊眉頭,伸手摀住了肚子。

  在她身下,一道鮮血緩緩流出來,浸入了土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3 04:43 PM

第五十八章

  差不多的情形同時在程、蔡、盧、李家上演……

  李家格外慘一些,要是萬閣老願意看在他告密的份上保他,錦衣衛們還不至於太過分,可萬閣老既沒這個意思,那就不需多慮了。

  叛徒人人得而白眼之,錦衣衛同時身兼武職與特務性質於一體,對反骨貨尤其看不慣,抄起他家來也格外心狠手黑,不但搜刮了字紙財物,連桌椅門窗等拿不走的都沒放過,亂踹亂砸,毀損得一塌糊塗,待這一幫大爺離開,李家的人幾乎連個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卻也不敢囉嗦什麼,只能抱頭痛哭而已。

  成箱成箱的所謂「證物」搬進了鎮撫司衙門,八個刑偵老手一齊開工,日夜輪轉,要從這些「證物」裡找出五人組的不法事。

  萬閣老尤嫌不夠,還要催促。因為先前出師不利,代寫簽名的事被推翻,五人組目前身上是沒有罪名的,無罪而把言官關押在詔獄裡,這是皇帝才有的權利,萬閣老還差了點。

  事實上,在五人組被抓走三天而萬閣老還拿不出一個像樣的罪名後,各大衙門的言官們就已經氣勢洶洶地鬧起來了,尤以都察院為最,畢竟人家一下被抓走兩個,其中一個還是個不大不小的頭頭。

  一封封摺子雪片一般往御案上飛,要求放人,皇帝很快被煩得受不了了,丟下一句「此案皆由萬閣老負責」,便縮回深宮專心修道去了。

  這是皇帝怠政之後的處事風格,言官們也算習慣了,於是自然地調轉槍口,瞄準了萬閣老,叫著讓他放人。

  ——你萬閣老是什麼意思,知道你權重後台硬,可囂張狂妄也要有個底限,以後是不是大家都不能說你一句壞話了?說一個就抓一個?

  ——就算這天下改姓了萬,可也有個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呢,皇帝都沒這麼不講道理的!

  萬閣老當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也很有一批言官,當即對噴回去,兩邊都是靠筆桿子和嘴皮子吃飯,掐起架來一點不遜於真戰場,直掐得昏天暗地,心理素質不好的都不敢參與,怕厥過去。

  萬閣老雖然不用紆尊親自下場參與,也不怕那些光會在嘴上嚷嚷的言官們,但天天讓人這麼抗議著,饒是他被彈劾慣了,也還是有那麼點不舒服,感覺到了一點壓力。

  讓他更不舒服的是,五人組裡除了李永義被查出曾收受吏部某官賄賂替他掩下失職事件不報外,剩下四人竟是清清白白,挖不出一點兒黑料。

  這李永義要是都察院的人還罷了,可以把這「某官」移花接木到程文身上,就算接不過去,也能扣程文一頂領導連帶責任的帽子,可這兩人名義上同屬言官,實則都不是一個衙門的,這要如何牽扯得上?

  再令查。

  還是查不出來。

  北鎮撫司的指揮使親來與萬閣老說明:「我勸閣老別耗著了,言官找別人麻煩容易,想從他們身上挑錯,那可難,費上老勁也多半白搭。閣老有什麼手段能栽給他們的,直接栽得了。」

  可栽一個好栽,連著栽四個也同樣不容易——李永義不算,他有切實罪證,隨便再添點枝葉,就夠收拾掉他了。

  萬閣老微微有些後悔:早知道一個一個來了,那要好辦得多。現在人抓都抓進來了,是萬萬不能再放的,這一放,他要殺雞儆猴的效果非但得不到,反而要損耗自己的威信。

  他面上卻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的,神色不動地問道:「今天的天氣似乎又冷了點,案犯們在獄裡還好吧?」

  指揮使聽得出萬閣老的潛台詞,猶豫了一下,道:「獄裡什麼條件,閣老也是看過的,能好到哪裡去,湊合著死不了罷了。」

  萬閣老眼裡劃過一絲失望——這意思就是不肯直接由錦衣衛方下手弄死人了。

  指揮使並不想得罪萬閣老,跟著就解釋:「我等自然是願意配合閣老的,只是總得有個理由不是?況且,『病』死一個罷了,一死死四個,那些言官們別的本事沒有,聒噪是一等一,到時候他們天天去吵皇上,皇上被吵煩了,來責問我等,我等也不好交代啊。」

  這事要是皇帝交代下來的,那沒得說,身為天子家奴,別說四個,就是四十個錦衣衛也敢下手,可是是萬閣老,錦衣衛同閣老大人的交情雖然好,可再好,也沒有為了他惹皇帝不快的道理罷。

  ——死一個有多大意義?萬閣老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氣的人,他要的是一網打盡。

  錦衣衛既不敢出這個頭,萬閣老只有繼續自己想辦法了。

  想來想去,發現最有效的法子,還是從簽名事件入手。

  只有這件事,可以把五人組全部拖下水,程文和蘇向良固然跑不掉,蔡盧兩個當事而知情不報也是同犯,由此撬開一道口子,下面的事才好辦。

  要證實此事的最核心人物在蘇向良,打開他的嘴本來也該最容易——因為程文代他簽名的那一刻他是唯一的不在場不知情者,完全可以甩鍋程文,即便事後蓋章,程文是他的直屬上司,他也可以咬死為受上司脅迫,論投誠的話,他的條件其實比李永義要好多了。

  但,重複一遍,軟骨頭只有李永義一個。

  至於蘇向良,上刑,不招。

  上大刑,仍舊不招。

  俗語云,術業有專攻,行刑的錦衣衛校尉也是如此,哪些人是能治服的,哪些人是治不服的,幾回下來就有數了,回報上官:「沒用,這是個不怕整的,掏不出話來。」

  不怕整的不只這一個,四個都是。

  在另外三人處的逼供同樣一無所獲。

  一時間竟如狗咬刺蝟,無從下手。

  這不是萬閣老無能,有負「奸相」名頭,而是就算羅織的話,總得有個線頭,才好抽出一根線來,進而編織成網,把這些嘴硬的言官統統網進去吧?

  領頭的程文是正四品的高官,萬閣老一個切實罪名都沒有就能把他關起來,甚而上刑拷打,加起來快十天了不放人,已經是非常牛了。

  而程文不但位高,他本身還出自蘇州大族,族中為官者甚眾——他只比蘇向良大一點,今年也還沒到四十,蘇向良不過七品,他則足足高出三階,沒有關係背景,純憑個人能耐是不可能的。

  有他在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萬閣老所以一定要弄個和實際情況沾邊的罪名出來,而不是隨便往各人家裡丟點銀票栽贓,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來頭不小;不幸的是,事起源頭正是他,要是他謹慎一點,不代簽那個名字,那萬閣老都不會有機會把他們抓進來。

  ——當然這是程文自己內心的懊悔與歉疚,實際上在萬閣老那裡是沒有多大差別的,沒有抓人的藉口,那就製造藉口嘛。

  比如現在,外界鬧騰聲一天比一天大,萬閣老的耐心終於耗盡,他決定,沒有線頭就自己造這個線頭,無非是事情的過程沒辦法辦得那麼漂亮了而已,他給五人組設定的結局不會變,都一樣,殊途同歸。

  **

  但人算不如天算,萬閣老這麼牛的人也有失手的時候。

  他剛把造線頭的任務佈置下去,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來到了他家門前。

  他的裝束與表情一看便是來意不善,不是尋常友眷來報喪,門口守門的小廝當然不肯放他進去。

  少年並不硬闖,也不要求一定面見萬閣老,只是手捧一條孝布,請小廝把孝布交給萬閣老,再請萬閣老轉交到詔獄裡去。

  ——笑話,給萬閣老送禮的人多了,送條孝布的真是見所未見,還轉交,你算哪根蔥,敢指使閣老做事,小心閣老讓你全家都戴孝!

  小廝跳起來把少年罵了個狗血淋頭。

  少年不急不躁,待他罵完,才眼神幽冷地報了自家名號:「家父姓蘇,諱向良,這條孝布正要請閣老轉呈家父。」

  他說完在門口放下孝布,不等小廝再說什麼,轉身乾脆俐落就走。

  往萬閣老家送孝布的行為不但閣老家的小廝沒見過,滿朝文武也同樣都沒見過。

  稀奇事就要打聽,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原來就在錦衣衛上門的當日,蘇家主母受到驚嚇推搡,再加上眼見兒子遭到錦衣衛狠毒毆打,受激過甚,當即小產,她是三十五歲的人了,這個年紀有孕本就危險,丈夫又被抓走,再遇錦衣衛上門荼毒,幾番疊加,竟至一病不起,沒幾日就過世了。

  這孝布,是夫為妻孝的孝。

  舉朝譁然,站在萬閣老對立面的言官們尤其要暴跳:好麼,一個罪名沒有,把朝廷命官抓進詔獄關押至今不放不說,連家眷都不放過,不但抄家,還害死了人命!

  這回不是上摺子就能解忿的事了,都察院與六科總共糾集了五十多個科道言官,直接上宮門口靜坐去了,要求放人。

  皇帝被打攪了清修,十分不開心。

  秦檜能給岳飛栽個「莫須有」是因為符合宋宗偏安的心意,可在如今皇帝來說,他還真沒什麼必須要搞倒五人組的理由——雖然看他們心煩,但沒煩到寧願被罵「昏君」也要整死他們的地步。你萬閣老想整,行,給朕個過得去的理由,朕可以睜隻眼閉隻眼順你的心意。

  拿不出這個理由,還惹出事來,讓人把皇帝家門口都給堵了,那皇帝就不樂意了。

  ——聯名彈章罵的是你又不是朕,朕憑什麼一起給你背這個鍋?

  雖然萬閣老過往給皇帝不知背了多少鍋,但君臣之間是沒有禮尚往來這一回事的,讓皇帝倒背一回,皇帝都不答應。

  就下了口諭問萬閣老:查出證據了沒有?沒有就別折騰了,把人放了罷。

  萬閣老先讓人往門前丟了一回孝布,已經晦氣得不行了,還不好找蘇長越算賬——人家沒鬧沒罵,娘死了,給爹捎一條孝布也不行?他無官無職,進不去鎮撫司,來找你萬閣老很正常啊,誰讓是你把人爹關進去的。

  這下還被皇帝拖了後腿,更加鬱悶,卻更沒法說話,也不敢不聽——哪怕在群臣那裡失去一百分威信,也不能在皇帝那裡失去一分聖寵,這筆賬,萬閣老很能算得明白。

  於是,言官們歡欣鼓舞地迎出了程文等四人。

  但這卻不能算倒萬黨的勝利,因為程文和蘇向良回去後不出幾天,因為受刑過重,醫治無效,相繼病逝。

  五人組五去其三,萬閣老殺雞儆猴的目的仍是達成了大半。

  ——李永義因有罪證沒被放出來,不多久被充軍流放去了西北,他也沒少受拷打,如何經得起這個路途顛簸,半途就熬不住去了。

  只是與程蘇兩人不同的是,他除了送了自己這條命,還因為是犯官,連累到子孫三代不得科舉,九泉之下,也不知他有無後悔。

  **

  初冬的第一場細雪中,一名少年乘一輛馬車,扶兩具靈柩出了城門。

  馬車裡有女童細弱的聲音傳出:「哥哥,下雪了,你進來坐罷。」

  「不用。」

  少年回道。他坐在轅座上,有細雪飄在他的頰邊,冰澈入骨,他的目光也如雪花一般冰冷漠然,面目瘦削冷硬,再也尋不見一絲曾經的笑鬧模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8:54 AM

第五十九章

  金陵。

  聲聲炮竹響中,珠華度過了在異世的第一個新年。

  年味比她以前過的那些都要充足得多,打臘月二十三開始,掃塵祭灶吃灶糖,守歲接神飲屠蘇,作為還在換牙期的小孩子,她這幾天應該尤其開心自在,因為一般人家過年期間都會變得寬容,除非頑皮到闖禍,不然大人們都只會含笑放任,不會撿在這幾天訓斥小輩。

  ——但珠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因為她知道了蘇家的事。

  蘇家沒出事前,張推官瞞著未說,是不欲她添亂;但已經出了事,還出的是那麼大的事,她作為蘇家未過門的兒媳婦,張推官是萬萬不能再瞞她的,在多方打聽,確認前因後果之後,便語氣沉重地告知了她。

  雖然距離知道的那天已有一段時間了,但珠華想起來,心情仍舊鬱鬱。

  她沒想到蘇家會那麼慘。

  明明張推官先前跟她說按常理不過「貶官乃至罷職」,誰知不出一月,蘇家會直接家破人亡。

  簡直一下從普通模式進入地獄模式。

  即便跟蘇家夫妻素未謀面的珠華聽到的時候心都抽抽了一下,她不敢想她那個小「未婚夫」的感受。

  珠華自己親緣淡漠,但不表示她理解不了親情,以及不嚮往親情,只是親媽早死,親爹路人,該著她缺這一塊,既得不到,只好也不要罷了。

  隨便爹還是娘,給他留一個也好啊。珠華默默想,怎麼一下子就全沒了呢,他年紀也不大,正經還是個未成年人,這一下打擊受的,怎麼是好。

  而在同情蘇長越的同時,她冷靜又微微有點糾結地知道,這門親事定了。

  她在拒絕沈少夫人的時候只是單純不能接受她的小兒子,但不表示她就拿定主意要嫁給蘇長越,假使蘇家安然無恙,那她的態度仍在搖擺中,她保留自己重新選擇的權利。

  但現在不用考慮了。

  她父母雙亡,成為孤女的時候蘇家沒有另選良配放棄她,而今蘇家蒙難,她要提出退婚那不僅是不講信用,而直接是道義的問題了。

  無論她有多麼正當的理由,一旦她做出這件事,對於蘇長越來說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是撒在他傷口的一把鹽,情況再壞一點,更有可能變成壓垮他脊背的最後一根稻草——總之,她不能這麼幹。

  人曾投之以木瓜,她就算報不了瓊瑤,也不能扔一悶棍回去。

  ——但一個多月後,一記飛來悶棍差點把她打暈。

  **

  二月末,春生大地,草長鶯飛。

  小跨院西南角上的海棠樹抽出鮮嫩枝葉,花開滿枝,遠望如一片粉雲,給整個小跨院都帶來了春意。

  月朗來說蘇長越到來,請她去見的時候,珠華正在樹下試圖剪一枝合適的海棠花回去插瓶,聽到險些疑心自己聽錯:「什麼?」

  他這個時間難道不是應該在老家守孝?當時聽說他是扶了父母靈柩回老家安葬的,兩邊隔太遠,張推官和珠華沒辦法親身前去,但張推官有寫信並附白包過去,珠華也在裡面捎了一張紙,寫著勸他節哀之類的,如今回信未至,他怎麼倒本人來了?

  「是蘇家少爺。」月朗看出她的疑問,肯定地道,神色裡還有點同情之意,「人瘦了不少,看樣子很吃了苦。」

  蘇長越上回雖是來去匆匆,但他形貌出色,下人們都對他記憶深刻。

  經此大變,怎麼能不吃苦。珠華下意識想了一句,方反應過來,放開花枝,把剪刀遞與玉蘭,往月洞門那邊跑。

  雖已有了心理準備,但及至走到廊下,真的見到蘇長越的時候,她仍是嚇了一跳。

  少年背對著她立在屋裡,她先只能看見背影,這個背影瘦得快能用「形銷骨立」來形容了,此時天氣還有些倒春寒,人們都還穿著雙層的裌衣,他也不例外,但這裌衣在他身上都顯得寬曠曠的,倒如大袍一般。

  再等少年聽到動靜轉過臉來,一雙眼睛冰冷無波,寒潭深寂,珠華被一凍,腳步都邁不開了。

  這、這誰呀?

  如果沒見過他遭逢劇變前的模樣,珠華也許不會有什麼特別感觸,挨這麼個冷眼,她指不定還要還個白眼回去,但此刻她心裡卻在驚訝之後,冒上了說不出的淡淡的酸楚。

  她想起了上回蘇長越臨走時偷偷衝她眨眼的那個笑容。

  他曾那麼意氣明朗。

  但現在一點那時候的影子都尋不見了。

  曾經的那個少年好像被打碎了,摻入磨難,再硬生生重新捏合,捏成如今這個陌生模樣。

  珠華形容不好自己的確切感受,她只覺得很不舒服,甚至有點傷心,當然不是被他一個冷眼打擊的,而是——這大概彷彿某位大師曾說過的那句「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了給人看」?

  她一點都不想看。

  她還在發怔的時候,蘇長越已經又轉回去:「伯母,我有些話想先和葉姑娘說。」

  這意思就是想私談了,鐘氏心下也很憐憫他,自無不允,於是珠華還未進門,又稀里糊塗地領著人回了跨院。

  這邊屋裡葉明光坐在書案後,正像模像樣地擦著一個定窯白瓷梅瓶,見著姐姐似乎領著個生人進來,他記性好,認一認很快認出來了,只是有點害怕蘇長越的變化,站起來,聲音小小地道:「蘇哥哥好。」

  反是蘇長越不大認得出他來——葉明光又瘦了一圈,臉上雖仍有些肉鼓鼓的,但眉眼全出來了,是個清秀的小孩子了,與先前他見過的那一張大胖臉比,堪稱大變樣。

  「……是光哥兒。」他怔了怔才喚出來,周身散發的冷氣不自覺消了點。

  雖不知蘇長越要和她說什麼,但珠華覺得他特意提出來,應該是要緊事,便讓玉蘭把葉明光暫且帶到隔壁去。

  而後她自如招呼蘇長越坐下——他再能製冷,珠華在心理年齡上碾壓他,過了剛見時的意外後,現在一點也不怕他。

  蘇長越卻不坐,只是低頭道:「葉姑娘,多謝你的信。」

  說的是她一併捎去的那張紙。珠華下意識想再勸他兩句,但節哀這種話,說一遍也罷了,說兩遍實在並沒什麼意義,她憋了一會只好道:「你別太自苦了,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

  說完感覺也沒什麼用,父母一夕雙亡這種事,本就是任何語言都安慰不了的。

  對蘇長越來說,別人說這種話對他確實沒什麼用,他不過出於禮貌聽著,但珠華不一樣——珠華沒有真的經歷父母雙亡那一段過往,於是她忽略了她在蘇長越眼裡,和他是一樣的,他們是有共同傷痛的人。

  同病相憐而生的安慰,即便是平淡無奇早已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的一句,也遠勝過一切隔岸之人的華麗辭藻。

  蘇長越用力閉了閉眼,把快要染睫的濕意逼了回去。

  從父親逝去的那一刻起,他再沒有軟弱的時間。

  他伸手入懷,取出兩張疊好的紙來,先遞給珠華一張。

  珠華茫然接到手裡,打開一看——是張欠契。

  寫著蘇長越因故欠了她五萬兩銀,將於十年之內歸還。

  欠契打得很正式,末尾除了簽名外,還有個鮮紅的手印,年月日也寫得清清楚楚,是一月前,大約是他回到老家的時候。

  見證人也有,只是這一行下還沒填,空在那裡。

  珠華拿著欠條的手顫抖著,仰起頭來,抱著最後一絲萬分之一的希望跟他確認:「……什麼意思?」

  「對不起,你的嫁妝,我沒保住。」蘇長越垂著眼,低聲道,「讓錦衣衛搶走了,我現在沒錢還你,只能給你打張欠契。」

  珠華:「……」

  噩想成真,她覺得她心痛得快不能呼吸了。

  張推官沒跟她說過這回事啊!

  前世的三百萬她一分沒花著,這世的五萬兩又跟她擦肩而過——那三百萬好歹還在她卡裡待過呢,她還滿心快樂地挨個數過那幾個零,這五萬兩倒好,她連見都沒見著,就——沒了!

  她怎麼就這麼背?!

  如果說橫財難發的話,那開始就不要給她啊!讓她一回又一回空歡喜,老天爺到底跟她多大仇啊?!

  她悲憤得頭都昏了,一口氣直堵到喉嚨口,但保有的最後一絲理智,讓她知道她不能說出什麼難聽傷人的話,因為搶走她家產的是錦衣衛,這個機構的凶名之盛,使它跨越時光,直到數百年後她的那個時代,都仍是如雷貫耳,她難道能指望蘇長越一個未成年勇敢地去跟這麼兇殘的天家鷹奴鬥爭?

  不怪他,不怪他——

  但她真是要氣死了!

  珠華視力所及,正好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她一把抓到面前,恨恨一口咬了上去。

  她咬得那麼用力,不只為洩憤,也同時為堵住自己的嘴,抑制住自己不要罵他,因為這真不算他的錯,可是損失了那麼多錢,還不能罵他——她更加生氣了!

  她牙齒持續用力,直到嘴裡的淡淡血腥味轉濃,她不小心連著口水嚥下去了一口,一下被刺激得欲嘔,才冷靜了一點,鬆開了牙關。

  蘇長越從被她咬起,周身的全部變化只有眉頭因痛楚微微蹙了一下,但旋即舒展,而後一言不發,也一動不動,由著她咬。

  直到她咬完,忿忿把他的手一甩,他才往手背上淡淡掃了一眼——

  然後凝住。

  珠華的倒數第二顆牙齒已經換完長好,不過她這月初剛掉了最後一顆,於是現在仍有個空落的牙洞。

  她咬得真是十分用力,於是,她留的那個齒印也十分清晰顯眼。

  沾著血跡的兩拍齒印間,更顯眼地空著個坑。

  蘇長越:「……」

  他嘴角抽動一下,自父母過世後,頭一回露出一點好像笑的模樣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9:00 AM

第六十章

  什麼意思?!

  他居然還能笑出來!

  珠華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了,滿嘴血腥味又熏得她難以忍耐,她只得先把手裡的欠契拍到書案上,然後抄起旁邊半盞殘茶,不管冷熱咕咚灌了,鼓著臉頰跑去門口漱過吐掉,才再踩著重重的步子回去算賬。

  「你自己說的還錢,那說話要算話,十年五萬兩,一天不許超,一分不許少!」

  這口氣實在難嚥,珠華不想把自己憋出毛病來,索性不忍了,直接放任了口氣中的兇殘,至於會不會刺激到蘇長越的自尊心什麼的,她管不了這麼多了,她受傷的心靈還沒人給撫慰呢。

  再說只是這樣他就覺得被侮辱被損害的話,那珠華也不樂意伺候了,愛誰誰,誰要跟顆玻璃心綁一輩子,拼著名聲壞完她也要把婚退了!

  「好。」

  珠華的臆想沒有派上用場,蘇長越只是收起了那一點破冰般的笑意,平靜而肯定地回了她一個字。

  這讓她惡狠狠的焦躁熄滅了一點,但隨即她就看見,蘇長越伸手入袖,掏出一個半舊荷包來,繩結抽開,他自裡面又取出一張紙來,同樣是摺疊著的,不過這回他又還從荷包裡多拿出一樣東西。

  是枚碧玉製成的平安扣。

  平安扣躺在他的掌心裡,細膩溫潤,如一小汪碧波,珠華這種不懂玉的人也能看得出玉質不錯。

  這又是幹嘛?不會這樣了還想著給她帶禮物吧?

  「這是當初你我定親時兩家交換的信物。」蘇長越眉宇沉鬱,把那枚玉扣輕輕壓到欠契上,然後把手裡的另一張紙交給她。

  「這是婚書。」

  ……

  珠華簡直不可思議,他雖然沒有明確說出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表態實在已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

  真是萬萬沒想到,她從知道這門婚事起,就一直在琢磨糾結退還是不退,結果人家悶不吭聲一出手,先把她給退了。

  要不是怕他理解不了後世的幽默,珠華真想真心實意地問他一句:你在逗我?

  怪不得他這麼有覺悟,還老老實實地給她打了欠條,感情是早就打算好了全套。

  劇情一下變成這個走向,珠華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了,抖一下接到手裡的婚書,突發奇想地冒出一句:「我們這算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了?」

  「……」蘇長越再多沉鬱也沉不下去了,他無語片刻,才道,「那是和離用的,你我還不到如此。」

  「借用下意境嘛。」珠華不以為然地道,不過當此時刻,她確實不是存心胡扯,只是太出意料,才放飛禿嚕了一句。

  不用蘇長越多說,她自覺把話題扭正回來:「為什麼退婚?你另有佳人了?」

  ……呃,也沒有多正。

  蘇長越禁不住揉了揉額角:「沒有這回事。」

  小娃娃一點沒變,還是這麼能吃醋,真是的,她這麼點年紀,怎麼醋勁這麼大呢。

  認真給她解釋,先問她:「我得罪了萬閣老,你知道嗎?——萬閣老是誰,你知道嗎?」

  珠華連點兩下頭:「知道,那你是怕拖累我?」

  小娃娃雖然知道,但是畢竟不懂這件事的嚴重程度,所以才能這麼輕易地問出來。蘇長越心內嘆息,道:「如果我一生只做一個平民,對萬閣老構不成一點威脅的話,那他不會把我放在眼裡,不會費心思對付我。但假如我還要繼續科考這條路,他或者他的爪牙一旦在參考名單裡見到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把我刷下去,這尚算好的;假如是在考取的張榜名單裡見到我,那我面臨的就不只是前程斷絕的危險了,更會有數不勝數的麻煩。」

  珠華若有所思:「但你一定會繼續考下去。」

  「是。」蘇長越自齒縫間迸出一個字來,消散掉一點的冰冷氣息瞬間全部回到了他身上,「萬永害死我父母,他便不來找我,終有一日,我也要去找他。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這當然是個非常艱巨的任務,蘇長越目前才只是個秀才,而萬永是內閣首輔,兩人之間的層級毫不誇張地說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別說報仇了,單是有資格再到萬閣老面前站一站,他起碼得過去鄉試會試兩道門檻——捷徑也有,想辦法偷偷混到萬閣老身邊暴起給他一刀什麼的,不說這成功率多低,即便萬閣老命中該絕,真的讓刺殺死了,殺他的兇手也同樣是死定了。

  而事實上,連一命換一命都算奢想,萬閣老這麼容易讓人幹掉,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這是殺敵一根汗毛,自損八百刀的做法。

  蘇長越沒有因為報仇心切而失去一切理智,這點是好的,但他選擇的另一條路同樣是荊棘遍地,步步艱難。

  不過還能怎樣呢?要安全穩妥,可以,縮回頭在老家做一個農夫,或者當個商人,還得是小商人,一生安於底層,耽在庸碌之間,不要到萬閣老面前去礙眼,萬閣老自然想不起他一個小人物來,但珠華可以這麼勸他嗎?

  ——不,非但不,如果蘇長越這麼選擇,珠華也不用捏著婚書再跟他說什麼了,爽快應了退婚了事。

  一個人沒有一點骨氣精神,可怕度可一點也不亞於他沒錢,跟這種人綁定度過一生,這一生實在過得索然無味。

  現在,珠華則再度陷入了糾結之中。

  她是真恨他弄丟他的嫁妝,但同時,也是認真意識到他品行的不可多得。

  蘇長越現在所走的每一步,無不契合她的思想——通俗點說,和她的三觀合上了。

  這不是說她處於同樣的境地也會一樣這麼做,雖然這是她想做的,但真的碰上她很可能做不到,因為她想法有,但未必能有足夠的心智堅持住。

  比如說,她站在苦主的身份認為這嫁妝該還,但她假如站在蘇長越的立場上,是否還能有同樣的理智呢?——又不是他敗掉的,被錦衣衛抄走這事都可以算不可抗力了,人禍的同時,也是「天」災,天災憑什麼找他啊?她的嫁妝都被抄走,他家的家產多半也剩不下多少,自己活著都困難了,還千里迢迢跑過來打這一張欠條並退婚?

  其實不要退婚就簡單許多,兩人遲早合一家,一家人,說什麼欠不欠的呢,以後對你好一點就是了——這想法也不能算錯,甚至,以後能真的做到對她好都算是個好人了。

  一個普通的好人。

  很多人流於平庸,並非不知道如何上進,只是理想與行動匹配不起來,往上太難,而往下軟一點好像日子就能輕鬆很多,於是,就軟下去了。

  但蘇長越站住了,即便遭遇堪稱世間最大的打擊,他看上去性格大改的樣子,但他的精神沒垮。

  珠華忍不住發散著想套句俗話:此子日後必成大器。

  ——哪怕不成,她也有點捨不得放手了。

  對一個人有好感可以因為很多方面,品行當然是其中重要且靠譜的一個。

  她以往沒有堅決地拒絕這樁包辦婚姻的原因是蘇長越看上去似乎是個還不錯的人——老實說吧,最主要是看臉。

  只是他那麼帥的時候她其實對他沒有多大感覺,幾回琢磨婚事的時候因為身體年齡還小,她也沒有多認真想,總是想一想就算了。這回蘇長越來,顏值要差不少,他一下子瘦太多,臉頰都瘦得有點脫相,快能用「落魄」來形容了,但她反而對他有了真實的好感——不一定是愛情那種。

  從去年到今歲,年輪還未完全轉過一圈,他已經褪去少年稚氣,有了男人輪廓,有時候一個人的成熟與否和年齡沒有多大關係,就現在而言,珠華發現她已經無法用自己的心理年齡來俯視他了。

  所以她可以慎重地真的把他作為未婚夫考慮。

  只是,她是否能在接受他優點的同時,也接受他的麻煩,有勇氣站到他的邊上,面對艱險的未來呢?

  她現在想輕鬆是很容易的,退婚是他提出來的,她只要接受就好了,至多引人議論幾句,即便背上一點名聲上的損失,那也比由她這方提出來要好多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

  外面由遠及近傳來一點輕巧的腳步聲,跟著想起玉蘭驚訝而有點冷淡的招呼,打斷了她的思路:「三姑娘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9:10 AM

第六十一章

  張芬是來看笑話的。

  打從珠華把葉明光搶回去後,她再沒從珠華這裡「借」著一文錢的東西,她起初很不悅,但人是有慣性的,過一段時間後,她雖然不情不願,但也漸漸適應了這種缺什麼只能自己解決、再也沒處打秋風的日子——這其實也就是她原本在過的生活。

  只是從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用慣了別人的東西,不花錢也不心疼,忽然間什麼都沒了,哪能真的就此甘心罷休?她把勁攢著,等到張興志一回來,立刻和馬氏一起去他面前告狀去了。

  張興志風塵僕僕地回來,椅子都沒坐熱,就先後接受到了兩個噩耗——借不借東西的他倒不是很在意,但養不成葉明光,一年三百兩銀的巨額進項就飛了,他走時只說把葉明光抱去在珠華那裡養幾天,誰知竟一去不回了,這怎麼能行?憑他本人能耐,一年三兩都未必能賺來。

  顧不得歇息當即就要去找張推官,還沒等他去,張推官先來了,領著幾個下人,拿著一份名錄,進來根本沒容他說話,直接命人按名錄搜東西。

  第一個搜的就是張芬的屋子,張芬又氣又嚇,她也有一個丫頭和一個婆子服侍,就叫自己的下人去攔,結果下頭婆子束手站在一邊,頭埋得一個賽一個得低,別說聽她的話了,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並且不只是她的下人,整個二房的下人都好似變成了泥塑木頭,沒有一個人動彈。

  張推官毫不費力地帶走了他要帶的東西。

  張芬沒有怪責張推官,因為除了一點屈辱之外,她更加感覺到的是巨大的恐慌——她以為珠華是寄居在她家中,她以主人的心態肆意地欺壓她,瞧不起她,但其實,這好像也不能算她的家。

  她不敢再往深裡想,她覺得那答案她一定不想接受,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把全部精神都拿來恨珠華了,本來也都是她的錯,要不是她慫恿張推官,她怎麼會損失這麼慘重?

  但她恨珠華,卻又不敢輕易來找她的麻煩——怕她再跟張推官告狀,於是便如先前一般又攢起勁來,終於攢到了這個可以光明正大出氣的機會。

  什麼京裡做官的人家,哈,說敗就敗了,還敗得那麼慘。

  簡直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該!

  聽到丫頭們議論那個蘇家少爺上門的消息,她想也不想,立刻就趕過來了,大半看笑話的心思外,也有一點想看蘇長越。

  當然她不是對蘇長越有什麼意思,先前她確曾有過幾縷遐思,但現在蘇長越都父母雙亡了,聽說還得罪了大人物,她是不可能嫁給這種人家的。

  不過蘇長越是她見過相貌最好的少年,實在也令她難忘,只可惜命太壞。

  他現在一定非常難過傷心吧。

  一路七零八落地想著,張芬其實也沒徹底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她就這麼心情微妙地到了小跨院,見到了蘇長越。

  「蘇——公子。」

  因為記憶中的美少年形容有變,張芬磕巴了一下才說完問候,「我聽說了令尊令堂的事,唉,真是沒有想到,還請節哀順變。」

  她面上做出哀戚之色,然而眉宇間卻不自覺地洩露了一點居高臨下出來——他已然是潦倒少年,她卻仍是六品官家的嬌女,身份有別至此,這一點可以俯視他的優勢,令她心裡十分舒服。

  蘇長越淡淡看她一眼就移開目光:「多謝。」

  珠華正想事呢,被她打斷有點不耐,道:「三表姐,你找我有事嗎?」

  「我來看望一下你呀。」

  張芬現在感覺非常良好,自如地又勸上了珠華:「珠兒,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人的命數都是定好了的,你就是這個命,多想也沒用,不如踏實些,日子怎麼過不是過呢。」

  「……」

  珠華覺得她有病,不請自來地冒這麼通話,她現在心裡亂麻一樣,並不想和她打嘴皮官司,就道,「哦,我知道了,三表姐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這裡待客呢,暫時不方便招待你。」

  逐客令下得太明顯,張芬臉上有點掛不住了:「珠兒,我好意來看你,你怎麼這麼說話,都沒一點禮數。」

  珠華雖沒計較,但不表示她不知道張芬的來意,點了一句張芬不知進退,還指責上她了,她本就有限的耐心很快耗盡,不客氣地張口就回:「我才不懂三表姐的禮數,看見蘇哥哥在這裡,竟不知道迴避,沒見人家都不敢看你嗎?」

  便是誤闖來,此刻見著問候一句也該自覺尋藉口離開了,她不走,還一副打算留下來聊天的樣子,表妹的未婚夫跟你有什麼關係呀?跟著長輩家人一起見一見也罷了,輪得著你私下主動跑來嗎?

  張芬一下漲紅了臉:「我、我一片好心,你怎麼如此曲解?!」她還真沒想著這一點,光急著要來出氣了。

  珠華實際和張芬打交道的時候不多,這時終於準確把握到了她的風格——其實她很熟呀,不就是她後媽那款麼!

  總假借關愛之名行傷害之實,被揭穿了就裝可憐裝忍辱負重,為了保持形象從來不正面撕,珠華對付這款的經驗可豐富了,不過因為她爸就愛小白蓮,所以她經驗雖豐,卻基本全是失敗的經驗。

  但對付張芬夠用了,她算是低配版的後媽,管得住嘴,卻憋不住表情,珠華頭回見她就覺得她有點精分,現在還是——明明眼裡都噴火了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聲音裡還演什麼欲泣呀?

  珠華隨口就道:「我也不知三表姐是怎麼曲解,才能把自己當成是一片好心的?」

  「你——」張芬連語氣也裝不住了,拔高了聲音,「珠兒,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我好意來看你,你拿我撒什麼氣?」

  「……」珠華壓了壓火氣,張芬道行雖低,但臉皮厚度超過了她的預料,都這場面了,略要臉的人也該待不住,掉頭就走了,她居然還要夾纏。

  和這種拎不清的人吵下去是沒有意義的,雖然她能吵贏,可她的目的並不是贏,她沒空和她這麼一句遞一句地鬥下去,只想快點把她打發走。

  「好罷,算我不對,我現在忙著,三表姐能先請回嗎?」

  「怎麼叫算,分明就是你無禮。」張芬就是來看笑話的,沒看滿意,才不願意走,繼續回道,「你要怪,也該怪蘇家去,哪有把氣出到來安慰你的人頭上的道理。」

  因著珠華似乎服了軟,她良好的自我感覺又回來了,矜持地把目光掃過去,看了蘇長越一眼,「蘇公子,你莫怪我有話直說,令尊雖然不幸,可行事實在衝動了些,明知那人惹不起,怎麼還一定要——」

  「你閉嘴!」

  珠華勃然大怒,蘇父倒在彈劾奸相的途上,她雖然絕不希望自己的親人有此遭遇,但她能敬重並理解他的志向,天下總有不可為的事,如果大家都畏難而不為之,那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還衝著蘇長越說,她都憋著沒對蘇長越說什麼,有張芬什麼事!

  「蘇伯父怎麼樣,輪得著你來評價?!照你的意思,史書上所有的忠臣義士都是衝動的傻子了?人蠢還不多讀書,就這個見識還敢指點江山,回去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我要是你,這麼淺薄無知門都不好意思出,早就羞愧死了!」

  張芬的良好感覺重建了還不到一句話的功夫就被重新噴塌,她整個傻了:「……」

  有點無措地去看蘇長越,蘇長越垂著眼,正看珠華,眼角也沒有分給她。張芬分辨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羞怒有之,不服有之——葉珠華都這麼沒教養了,他還一句話沒有,連個圓場都不打,就由著她放肆?

  沒人給台階,張芬只好自己生造,過好一會終於想出句話來:「沒爹娘的孩子到底缺教養,算了,我不和你計較。」

  珠華冷笑:「你倒是有爹!你爹有手有腳,身強力壯,大好男人——」

  張芬隱隱覺得不對,這口氣聽著不像要誇她爹的,這念頭正閃過,珠華話音已一轉:「卻連自食其力都做不到!拖著一房人從老到少一文錢不賺,吸血蟲一樣賴在大舅舅身上,我不懂你有這種爹有什麼可自豪的,臉這麼大還說別人,我爹和蘇伯父就算在地底下了也比你爹強一百倍——別跳,我知道你不服,我聽著呢,你倒是說說,你爹與國與家有什麼貢獻?」

  她中二氣場全開,張芬下意識被她拉著跑了:「我爹、我爹——」

  順著想了想一時想不出來,才意識到跑偏,她應該繼續揪著珠華的禮數說事才是,就要開口,珠華哪裡等她,張口搶先一步接道:「——教養得你有借無還可不能算!說我沒爹沒教養,可似你這種貪小便宜沒夠的教養,不要也罷!」

  張芬臉皮雖厚,畢竟沒厚到鐵打的地步,當著她原要秀優越感的人面前被說成這樣,終於做了她早就該做的一件事——掩面轉身而去。

  肯定是告狀去了,珠華可熟這個套路。她才不怕,說了一通話有些口渴,伸手去摸茶壺要倒茶。

  一隻帶牙印的手先她一步拿過茶壺,倒好茶,把茶盅遞給了她。

  「謝謝。」珠華接過,咕咚咕咚一口氣全喝了。

  略有些涼的茶水入腹,她激憤的情緒慢慢平定下來,舒了口氣,開始覺得——呃,她剛才是不是太惡形惡狀了點。

  略有些不自在,乾咳一聲:「我其實平常不這樣。」

  說著去瞄蘇長越,蘇長越的眼神從自己手上的牙印滑到她臉上,小娃娃真好利的一張嘴啊。

  他眼角微微彎了彎:「多謝你對我口下留情。」

  這是一語雙關,珠華從他的眼神裡意會到了,下意識也去看看他的手,發現還在輕微地往外滲血——她哪裡留情,咬到這麼重啊。

  「我給你找點藥。」她放下茶盅要往內室去。

  蘇長越道:「沒事,過一會就好了。」

  珠華茶盅放得隨意,有點壓到放在書案上的兩張契紙了,他取起來疊好,遞與珠華,「莫要亂放,都收好了——尤其是欠契,至於婚書,倒是已經沒用了,撕了也行。」

  珠華接到手裡,心裡最後掙扎了一下,一咬牙,把上面的一張遞還他:「我不要這個。」

  「嗯。」蘇長越伸手拿回,揣回懷裡。

  珠華:「……」都、都不客氣一下?你退的時候明明那麼乾脆啊少年!

  蘇長越自然明了她的未言之意,這次一雙眼睛整個彎起了:「因為我後悔了,珠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9:17 AM

第六十二章

  珠華輕哼一聲:「這會兒我又不是『葉姑娘』了?」

  她先前沒說,可不表示她沒注意到這個差別。

  蘇長越不語,眼中閃過一點笑意,然後雙手抬起合於胸前,拱手一禮。

  這認錯態度太端正,珠華大為滿意,再沒得挑剔,欣然接受了這個套路,不過同時注意到他的手:「——不行,我還是給你找點藥。」

  她堅持著進內室找到藥膏,又喊隔壁的玉蘭打了小半盆溫水來,候到蘇長越簡單把傷口處理好,才正式分賓主坐下,換上新茶,開始談話。

  珠華先問了問蘇家如今的景況,張推官雖也打聽了點,不一定有蘇長越本人知道的清楚準確,不過幾句問過,倒是出入不大。

  蘇家現餘下的除了蘇長越和兩個妹妹外,還有一個孫姨娘,蘇家在安陸老家有舊居,他們返鄉後就住回了老房子裡。老家尚有幾門親戚,親戚們雖因分隔兩地,來往不便有些疏遠了,不過人都還不壞,在蘇父蘇母的安葬及蘇長越兄妹三人的落居上都幫了把手,蘇婉初到安陸水土不服,病了一場,親戚們也幫著介紹了好的大夫;如今熬過了最起初那一段兵荒馬亂的多事期,差不多已安定了下來,蘇長越也才抽出了空,把妹妹們托給孫姨娘照管,然後獨自趕了過來。

  「你妹妹現在還好吧?」珠華問。

  想一想也是慘,這倆年紀都比她小,一下都變孤兒了,萬幸上面還有個哥哥撐著,不然真不知該怎麼活下去。

  蘇長越點一點頭:「喝了兩劑藥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又道,「只是心裡還有些緩不過來,娟兒雖然沒病,也是一樣,兩個丫頭以前能鬧騰得很,現在對面坐著,有時半天都沒有一句話。」

  這就不是看大夫能解決的事了,此時也沒有心理醫生這個分類。珠華只能安慰他:「你回去多陪陪她們,過一陣會好的。」

  蘇長越低低「嗯」了一聲,父母在時,他主要的任務是讀書,間或出門能給妹妹帶個糖人風箏之類的就算好哥哥了,並不實際接觸怎麼養孩子,如今父母皆去,這個擔子一下全落到他身上,雖還有個孫姨娘,然而她不過一個內宅婦人,又是妾,出門做客的機會都少,見識十分有限,給管個衣食還行,再說別的,就說不上了。

  「我以後會小心行事的。」他有點沒頭緒地冒出一句。

  仇不能不報,但他會盡己所能,不讓親眷再落入如此境地。

  珠華聽懂了,她做好決定之後其實就沒再多想這件事了——因為她已經想得很清楚,蘇長越要先守完三年重孝,然後再舉人、進士一步步去考,鄉試三年才一次,一次不中就得再等三年,而這一關過去,下一步的會試在鄉試的隔年,假如在考完舉人後緊接著的這一步沒有邁過去的話,等待下一次會試又是個三年,這還是不把萬閣老那邊的阻力計算在內,純以正常步驟衡量出來的結果。

  總之,就是很耗時間。很可能不知不覺就滑過去了十年——這不是她看輕蘇長越的讀書能力,而是科舉這件事,和學問當然有關係,但不是有絕對關係,珠華記得很清楚的明朝有一個倒霉蛋,後世給他下的評價是著名的文學家、書畫家、戲曲家、軍事家,這一串名頭足以撂倒他同時代皇榜上的大多數進士英才,但不幸的是,這個倒霉蛋連考八次,考過不惑之年,卻連個舉人都沒有中,最終潦倒而去。

  ——這位有大才的倒霉蛋姓徐,名渭,字文長。

  而假使以這是個例不提的話,還有個現成的人選參照,她縣令爹,二十五歲中的進士,已是很難得的賢才精英了,連郡王之女都加以青眼,且念念至今不忘。蘇長越今年才十六,比照著縣令爹這個難得的人才也是九年之後的事了。

  所以,那麼久之後的事,何必現在就開始煩惱呢?誰知道中間會發生些什麼。

  珠華就很淡定地說了一聲:「好。」

  反是蘇長越微訝起來:「你一點也不怕?」

  小娃娃這膽也太大了吧?——若是原來,他大概會以為她是小孩子不懂事,聽他說了也不確切明白其間凶險,傻乎乎地只要遵守父母給定下的婚約;但從她剛才訓她三表姐那番話看,她顯然比他以為的通曉道理得多,恐怕即便他不說,她也知道自己的選擇將要面臨什麼。

  呃,珠華是不大方便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他的——說反正離你對上萬閣老報仇還有好些年呢,所以她不著急?雖是實話,明擺著也是打擊人,不禮貌。

  她想了想,很快給自己找了個體面的說辭,就嚴肅起臉來,深沉狀道:「我覺得,人生的禍福是很難講的,一時的厄運,並不能就此決定人的命運,命運應當是握在自己的手裡,你堅持住,不自暴自棄,那總有一日會迎來撥雲見日。老子不是都說過,禍兮,福之所倚也?相反,你要趴下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再也沒有轉禍為福的機會了。」

  這是她臨時想的,不過說完就發現拿來安慰自己也行,可不是嘛,像她,上一秒還揣著三百萬的卡發著橫財夢,下一秒就穿了;穿過來以為有萬貫嫁妝,下半輩子不用為錢發愁了,結果,被錦衣衛抄走了。

  老天爺的心情太難琢磨,她也不想琢磨了,就認了這個倒霉,往後自己的命運自己決定,蘇長越在人生的最逆境裡都沒有長歪掉,選他沒什麼可擔心的——風水都有個輪流轉的說法,就不信她還能倒霉第三回!

  這麼一想,珠華的脊背都跟著直了直,臉上的表情顯得很有毅力,除了她說話時不時露出的那個缺顆牙的牙洞有點畫風不諧外,這碗雞湯熬得簡直完美。

  蘇長越都被忽悠住了,小孩子說出大道理尤其能震動人,他便要跟著認真附和兩句,話未出口,聽珠華忽然話鋒一轉,問他:「萬閣老今年多大呀?他做到這麼高官了,年紀應該肯定不小了吧?」

  「……是,」蘇長越卡了下道:「六十二。」

  擱後世都是普遍退休年齡了!珠華大喜,她是突發奇想問的這個問題,這時脫口便道:「這麼大了,說不準過幾年就死掉了!」

  蘇長越:「……」

  珠華沒意識到自己在他那裡有一瞬營造出一個滿高大的泡泡,這會被戳破了。她喜滋滋繼續往下盤算:「就算不死,他年紀這麼大了,人一老,腦子多半就要有點糊塗,反應能力更要跟不上,皇上體諒他一回兩回,可沒耐心一直體諒他,他想一直把聖寵維持下去可難,沒了聖寵,我們找他報仇就容易多了,說不準都不等你出手,他先被言官們拍下來了。」

  蘇長越:「……」

  他先覺得小娃娃畢竟小,還是幼稚,結果再聽下去,她居然不是信口詛咒出氣,而是確有自己的道理——萬永糊不糊塗他不知道,皇帝是確實糊塗了,而且是因為年老而糊塗的,他年輕時修道可沒修成這麼瘋魔。萬永現在也許還沒糊塗,但隨著他年紀的進一步增長,小娃娃說的話還真是很有可能實現。

  珠華豈止是有道理,她心中根本是有活例子的,所以非常胸有成竹,再問他:「萬閣老有兒子沒有?腦子很厲害還會寫青詞的那種?」

  蘇長越終於能回話了,也同時跟上了她的思路:「有一個,但學問很差,今年三十二了,勉強從國子監裡混了個監生,再去考鄉試,一直沒中——」

  珠華略不放心:「真的很差?」考不中舉人其實不能一定說這個人就無能,也可能就是運氣差。

  寫不好八股文,但有其他長才甚而留名青史的好幾個呢,比如上面的徐渭。

  蘇長越略一頜首:「以萬閣老的權勢,是可以替兒子通這個關節的,但他沒有。」

  這說明的說服力太強了,萬家子的學問得差到什麼地步,才能讓萬閣老連後門都不敢給他開哪。

  珠華放下心來,聽他繼續說:「——後來他也不考了,就天天瞎混著,是京裡有名的紈褲子弟,順天府那裡壓了厚厚一疊告他的狀子。萬閣老先還試圖讓他以監生入仕,給他找了差事,但他什麼也幹不下去,連弄砸了幾個,萬閣老拿這個兒子毫無辦法,只能由他去了——他是肯定幫不上萬閣老什麼忙的,只能拖後腿。」

  哈,這個萬閣老也是低配版的,嚴嵩有嚴世藩,他只有個敗家貨,雖然萬閣老身邊的幕僚也不會少,不過上陣父子兵,這些幕僚怎有親子靠得住?用起來肯定沒那麼順手。

  珠華更開心了,她覺得她都不用想報仇的事,直接等萬閣老自己把自己作死就行了。

  蘇長越自然也理解到了她的意思,心中很有幾分不可思議——這說起來不算艱深,可要知道往這個方向推想很難,他就從沒想過。

  父母逝去後,萬閣老開始變成橫亙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他矢志要推倒,但怎麼推,能不能成功,卻是一點譜也沒有,他目前能立下的只有志向而已。

  小娃娃的奇思妙想給他指出了一條路,雖然仍然有荊棘,有迷霧,但起碼,這是一條明確的路了。

  而不是如四面圍城,他坐困其中,不知向何而去。

  蘇長越真是覺得十分費解,因為珠華不知道萬閣老多大,也不知道他的子嗣,很顯然不可能是從旁人那裡聽來的話,而純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可她怎麼能想到的?他印象裡只有這是個很可愛的小娃娃,至於格外聰慧什麼的,呃,他以前真沒察覺到。

  珠華可不管他的,她把雙手一合,誠心誠意地祈禱了一下:「最好保佑萬閣老明年就死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9:31 AM

第六十三章

  傍晚時張推官回來,知道蘇長越來,十分意外,特把他單獨叫去書房聊了聊。

  聊完私下過來找珠華:「珠兒,你別擔心,我看長越是個成大器的模子,你不悔婚很好,你嫁與他,可能受一時困窘,但不會一世如此的。」

  珠華點點頭:「舅舅,我知道。」不然她早順水推舟地退了,婚約什麼的,對她可沒多大約束力。

  「你的嫁銀雖被錦衣衛抄走了,不過你舅母那裡還有五千兩替你存著,另有光哥兒的五千兩——你二舅舅把孩子養成那樣,沒有道理收光哥兒母親的銀錢,他用掉的那部分,舅舅替他補回去,到時候一併作為嫁妝給你帶走,和光哥兒說一聲,想來他再不會有意見。」

  ——張推官說二房「把孩子養成那樣」,是因為看到了葉明光的變化,圓球一般的小胖子,到珠華手裡大半年,瘦成眉清目秀的正常孩童一枚,既精神又活潑,對比太鮮明,什麼也不用說了,二房把人當豬養的真相暴露無遺。

  張推官不提,珠華一時還沒想到還有撫養費的事,她先道:「不,光哥兒的錢就是光哥兒的,舅舅要還是不要,是舅舅和他之間的賬,總之我不要。」

  而後心裡就忙著算開了,她現在大概知道物價了,張萱幫母親理家,她有意去瞄過幾眼,以張家的人丁,排除掉走禮及非常態的大項開支,單算衣食日常開支的話,一年的家用大概在兩百兩銀左右——她有五千兩,仍舊是一筆小巨款呀!

  她整個開心起來了,就說嘛,天無絕人之路,有這筆錢打底,她心裡可要有底氣多了——

  「那麼,長越給你的欠契呢?你拿出來還給他罷。」

  「……」珠華醒過神來,警惕地看張推官,「什麼?我不給,一碼事歸一碼事,那是他欠我的,錢沒還給我,我為什麼要還欠條。」

  張推官沒料到她這麼乾脆地拒絕,挺意外:「珠兒,我以為你不在意銀錢——光哥兒那五千兩你不是不肯要?不如你就當做是舅舅收了光哥兒的,然後再貼給你的罷。有這一萬兩,到時候你嫁過去當不至於太受苦了。至於欠契,你還是還給長越為好,你既已不應他退婚,索性把人情做得再周全些。」

  他把聲音壓低了,繼道:「你無父母撐腰,天生比別人吃了虧,此時能與他施恩,是難得的機會。長越能跑這一趟,可見良心上不需擔心他。你在一個有良心的人少年艱難時幫了他,往後一生就要好過得多了,便是你偶爾脾性古怪,他也不至和你計較,盡有容讓的。」

  珠華先聽著很感動,因張推官這等城府的人,能把事情扳開了,露出內裡心機和她說到這個地步,是挺不容易的,也是全然在替她考慮——連葉明光相比之下都隔了一層,珠華頭一回鮮明地從他身上感覺到有血緣的娘家舅舅的模樣;但再往後聽到最後一句,她的臉頰就鼓起來,不怎麼樂意了:「舅舅,你到底是哪邊的呀?什麼都沒發生呢,就是他讓著我了,哼,我有這麼壞嗎?」

  張推官搖搖頭,無奈一笑:「舅舅和你說正經事呢,莫撒嬌搗亂。欠契呢?長越現在家裡只有婦孺,他不放心,明天一早就要趕回去了,你把欠契拿來,今晚就還給他。」

  珠華沒聽進去他的話,只是驚悚地瞪他:誰、誰撒嬌啦?!

  張推官看出來她的意思了,嘆道:「又彆扭上了,你說你,這脾氣哪裡來的,你娘當年的性子只是有些急躁,可不像你這麼倔。」

  ……那是因為你外甥女裡面的芯子換過了。

  珠華略有些心虛,雖然不是她的錯,她也擰不起來了,假裝沒事地把話題轉移回正題:「光哥兒的錢舅舅不用說了,我不會要的。我要是窮到一文不剩了,問光哥兒借點還說得過去,我也不會硬撐著,但我還有五千兩呢,那怎麼好想他的錢?就算從舅舅手裡轉了一道,但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別人不知道,我們還不知道嗎?我自己做的選擇,自己負責,沒有拉光哥兒替我墊著的理。」

  外甥女年紀雖小,但做人剛直,張推官聽得甚是欣慰:「那長越的欠契——」

  珠華乾脆道:「我不還。他什麼時候還錢,我什麼時候才還欠條。」

  張推官略頭痛:「……舅舅和你說的話都白說了,你們以後都是一家人,硬較這個真做什麼。」

  「因為舅舅想錯了,其實我是很在乎銀錢的。」珠華道,「我知道舅舅是為我好,但是花五萬兩買這個人情,太貴了,我捨不得。」

  張推官無言以對。

  外甥女太坦白了,反而不知道還能和她說什麼好了。

  珠華還有更坦白的呢,看在張推官今天很靠譜的份上,她靠著書案,一併交待了:「舅舅,我不是擰著不聽你話,我有正經理由的。舅舅想,我把欠條還了,他無債一身輕了,可能就要有空動別的心思了——找個丫頭還是納個妾什麼的,我比他小五歲呢,這種事很難保得住的。我又不能拿這人情換他給我許諾一輩子不二色,就算他肯答應,這麼要挾來的承諾,他不舒服,我也不稀罕。不如就讓他欠著,他一邊要好好讀書,一邊要想著怎麼還錢,兩邊都是壓力,再有心思想別的,我也只好認了,好歹到時候我還有錢,我自己找樂子,日子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這、這是歪理——張推官咬牙想,哪有正經姑娘這麼動腦筋的,還「自己找樂子」,這叫什麼話,他的那些算計已經不怎麼君子了,聽珠華堅不肯要葉明光的銀錢,他還有一瞬自愧——誰知她心眼更歪!

  她又才這麼小,怎麼琢磨得出這些事的,張推官簡直細思極恐,更恐的是,他居然覺得還挺有道理,雖然是自成她一派的歪理,這怎麼破。==

  他困難地擠出句話來:「珠兒,你就是不想長越納妾是吧?」

  擠出這句話來他都覺得怪異極了,和年方十一歲的小外甥女討論妾不妾的,他還從未想過有這一天,然而外甥女的古怪非只一天,如今更是直接把離經叛道擺在了眼前,硬要裝看不見,學老夫子壓著她說婦德,既無用,他也還不至於迂到那個地步。

  見珠華點頭,他接著道:「不納妾的人家本也是有的,你們如今是少年共患難,情分更比別人不同,你有此意,其實可以和長越明說,不用——咳,不太用暗裡琢磨。」

  他很糾結,他一方面覺得應該把孩子往正道上教,女子當以賢德為要,顧好丈夫家庭,什麼「自己找樂子」萬萬要不得;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是自家孩子,機靈一點不吃虧好像也不壞,萬一蘇長越得志後就是變了心腸,難道還要硬攆著外甥女忍辱負重嗎?她自己想開,不自苦,有什麼問題呢?

  珠華道:「我不說。舅舅,你別又說我彆扭,這是再淺顯明白不過的道理,他納妾,給我在臥榻之側弄了個他人酣睡,難道覺得我會開心嗎?明知我不開心還要做,往我心上捅刀,那還有什麼好說的。——當然世上也許真有這種認為妻子會樂意與妾和美共侍的丈夫,那這不是立場問題,而是頭腦問題了,總之,要麼是壞,明知妻子傷心還要做;要麼是蠢,放著活生生的人性不管,而把《女戒》這種書上的話當了真。就不想想,四書上還對男人提出了許多品行上的要求呢,凡考舉的人都要讀,可最終別說成聖了,就是能做個合格的君子的又有幾個?」

  張推官:「……」

  他沒把外甥女說服,反而快要被外甥女的歪理拉過去了怎麼辦。

  珠華也不是為了和他抬槓,感覺自己似乎說得太放飛了,就又往回拉了拉:「當然,我覺得蘇哥哥應該不是這種人,他還挺靠得住的。」

  張推官不想和她講理了,無力地道:「既然他靠得住,那欠契——」

  「放我這裡也沒事嘛。」珠華嘻嘻一笑,「我又不會催著他還錢,舅舅說了,蘇哥哥是個有良心的人,那他總不好意思在還欠我錢的時候就傷我的心罷。」

  「……所以你先那些都是大方話?你的目的不還是管著他,不讓他納妾麼。」張推官不愧是幹刑案的,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珠華不肯認:「我沒管他,他可以納妾的呀。」

  張推官:「等錢還清了之後?如果他出息得早,沒幾年就把錢都還你了呢?」

  「怎麼可能?」珠華微微睜大了眼,「除非是一筆還給我的,不然零散的可不能算。比如每個月的俸祿,這交給我的只能算家用,一家好幾口呢,吃喝哪樣不用錢,等以後有了孩子,花費就更大啦。」

  張推官再無法可想,只能笑斥:「還說你不彆扭,就不能好好說個話——咳咳。」

  珠華摸茶壺給他倒茶:「舅舅,你別急麼,好了,我好好說話,我就是不要他納妾,不過光我這麼想又沒用。哎,舅舅,我相信你才和你說,你可別轉頭說漏了,告訴給蘇哥哥啊。」

  「我不告訴。」張推官沒接她的茶盅,只是止住咳後,有點不忍目睹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低聲道,「因為用不著我告訴了。」

  「……」珠華打擊了張推官半晌,現在終於輪到她沉默了。

  她呆呆端著茶盅,機械地轉頭。

  蘇長越站在台階下,面色如常:「張伯父,珠兒,伯母讓我來叫你們過去吃飯。」

  其實鐘氏叫的是張萱,蘇長越正好站著,就主動先一步過來了,結果就——

  嗯,他聽見的不多,只有個尾巴而已,但是那句「就是不要他納妾」是聽得真真兒的了。

  他發現他先前想錯了,小娃娃的醋勁不是還那麼大,而是長了一歲後,更——加大了。

  牙還沒長齊,已經在惦記著排擠他根本沒影的妾室了,這怎麼辦喲。

  真是的,他都家世零落至此了,聰明點的姑娘都該離他遠點了,這些時日以來他看的臉色本也不在少數,就剛才張三姑娘還來鄙視了他一通,他沒回應,但對她的心態,他心裡是清清楚楚。

  只有小娃娃,還一副守寶的口氣,似乎還想拿欠契綁住他——他那時剛進了月洞門,只聽見屋裡飄出來幾個詞,沒聽得太真,大致猜出來的。

  她以為他還是什麼香餑餑哪。

  蘇長越有點發愁。

  只是這愁不如之前苦,反是帶著甜。

  小娃娃是很認真地在拿他當寶啊,還傻不愣登地算計,打算要他欠她一輩子。

  他現在的未來灰暗得看不見一點兒亮,和他捆一起有什麼好。

  真是個傻娃娃。

  這種傻姑娘,大概是獨此一個了罷。

  **

  不過待蘇長越告別了張家,再跋涉趕回安陸後,發現似乎,還有一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9:36 AM

第六十四章

  安陸縣城。

  蘇家在這裡的老宅比在京城的闊朗多了,是蘇父為官後置辦的,當時蘇家老太爺仍在,他同張老太爺不一樣,年老了只願歸根,蘇父蘇母要接他去京裡盡孝他也不肯去,嫌京裡規矩大,不如安陸老街坊們親切。蘇父拗不過,只得另買了新宅,好讓父親住得安逸些。後來不上幾年,蘇老太爺故去,這宅子便一直空下來了。

  在京裡時人多,宅子小,蘇婉蘇娟兩姐妹要擠在同一間大屋裡,雖然臥房各自隔開,但外間的堂屋是共用的,小時沒交際不讀書,各人物件也少,倒沒什麼問題,這一二年兩個都略大了一點,就難免有些磕碰了,這個嘟囔那個起得早吵著了她,那個嘀咕這個亂掐花回來弄得一屋子怪味,蘇長越說她們鬧騰,就是為著這些,小女孩子們沒大矛盾,就是總雞毛蒜皮的不消停。

  蘇婉是嫡出,脾氣本來又嬌,和妹妹拌了嘴不高興,就要跑去找蘇長越撒嬌抱怨,一時說妹妹煩,她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可以搬來和哥哥住;一時嫌家裡屋子少,要是多一間就好了,她自己住,不要和妹妹擠。

  ……

  蘇婉坐在炕上,望著空曠的屋子,呆呆發怔。

  現在宅子大了,她可以自己住了,可是她一點也不開心。

  哥哥在的時候還好,雖然哥哥很忙,但晚上總是會回來,陪她和妹妹說幾句話,然後趕她進屋睡覺。

  現在哥哥出門去了,家裡又少了個人,妹妹本來還會來找她,這些天有客人來,妹妹陪著孫姨娘見客,常常一坐坐上大半天,也不過來了。

  她一個人待在這麼大的屋子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簡直安靜到可怕。

  蘇婉的眼圈紅了,她用力抽了下鼻子,試圖把在眼睛裡打轉的淚珠憋回去。

  她不能這麼愛哭了,娘走的時候最不放心她,拉著她的手最後還說了一遍要她「堅強」。

  光抽鼻子不夠,她又把頭往後仰,過一會,終於感覺淚意憋回去了,她才抹了把眼,然後就聽到門口傳來說話聲。

  「姐兒,你怎麼又獨個坐在這裡?」

  一個穿著半舊褐色褙子的中年婦人說著走進來,她是上回陪蘇長越往張家去拜壽的管家梁伯之妻,蘇家蒙此大難,下人們能打發的都打發了,只有梁伯這一對老夫妻,一把年歲沒個兒女,既沒處可去,也不忍離了故主家,因此便不怕道遠一路跟著回了安陸。

  梁大娘走近了,方見蘇婉眼圈還紅著,不由輕「唉」一聲:「我的姐兒,你又傷心了?」

  蘇婉忙忙否認:「沒有,剛才蚊蟲迷了眼,我揉了揉才紅的。」

  三月天裡哪來什麼蚊蟲,梁大娘心知她找藉口,不忍拆穿她,做無事狀上前拉了她的手:「姐兒,你跟我來,姨娘那裡正待著客,你一道跟著去見見豈不是好?總比你一個人悶著強。」

  蘇婉低了頭:「我不去。」

  梁大娘拍拍她的手背:「姐兒,莫鬧孩子脾氣,聽大娘的話,你瞧娟姐兒比你還小著兩歲,不也在那坐著?大娘是為了你好。」

  對著親近的人,蘇婉流露出了一點小脾氣:「大娘,我不要去,姨娘也不想我去,我看得出來。」

  梁大娘的動作頓了頓,透過蘇婉身後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低聲冷笑:「正為她不要你去,你才不能趁著她的心意!上不得台盤的東西,太太才去了幾天,就忘了本了,難道太太當日在時也是這麼待娟姐兒的?太太都沒分嫡庶,她一個下九流的妾倒分起來了,還給正經嫡出的姐兒下絆子。姐兒,你莫怕,有大娘在呢,你只管去,她敢明著給你臉色瞧,等大爺回來,看能饒得了她!」

  蘇婉嘟起了嘴,仍是不依:「大娘,我就是不想去,那個客人我又不認識,為什麼要去一直陪她。姨娘和妹妹願意陪著,讓她們去陪好了。」

  梁大娘略著急,捏捏她的小手:「姐兒,你可別太任性了,程家姑娘說不得以後就是你的嫂子了,按正常景況,大爺三年後出孝,正好可以完婚,你到時才十三歲,可有的幾年要和嫂子處著。老爺太太又去得太急,沒來得及替你定個終身,將來你的親事說不得也得要指靠著這位嫂子。現在人家上門來,你去多陪個禮,有什麼不好呢?可別把機會都叫娟姐兒搶去了。」

  「……我不。」蘇婉強著,眼圈慢慢又紅了,「我有嫂子的,哥哥去年還去見她了,回來說她又漂亮又可愛,也不埋怨爹爹給他定個不懂事的娃娃了,當時我們都笑了他。——現在這個又是誰,我不認得,我就不要去給她陪笑臉。」

  「唉,姐兒,那個嫂子你也不認得啊。」梁大娘無奈地嘆氣,「再說,大爺都去退親去了,你也是知道的,可別再提這一茬了。依我說,程家姑娘也不錯了,明知我們大爺現在這樣,還是主動跟著長輩上門來了,大爺不在家,人家還等了這些天,模樣不錯,品行也好,配大爺也配得過了。」

  「什麼配得過配不過,」蘇婉扭過臉去,「我哥哥都不知道這件事,姨娘自己要巴結人,還防著我,怕我搶了妹妹的先,大娘又要逼我去討好她——好像她是什麼寶貝,我們一家都多求著她一樣。要是我自己的嫂子,才不用這麼麻煩。」

  什麼自己的嫂子——梁大娘哭笑不得,但她看出來了,蘇婉不是真對葉家姑娘有多執著,純是程姑娘來,家裡各項反應激起了她的自尊心,畢竟一直都是嬌養著的小姑娘,家裡人人容讓幾分的,這下按著她對別人低頭,她哪裡樂意?

  這倒不能再逼著她了,就算勉強拉了她去,她心裡不快,再露出痕跡讓程姑娘看出來,那還不如稱病不去了。

  梁大娘便只能放棄了拉她出去,見她一個小人兒孤坐可憐,拉過旁邊一張高幾,坐下來陪她一會。

  蘇婉緩過來那股不開心的勁,主動和她說:「大娘,你別擔心,我知道哥哥現在不容易,我不會給他找麻煩。等他回來,他要是願意和程家姑娘的親事,那我什麼也不說,我就乖乖的。」

  梁大娘笑了:「好姐兒,這就對了。」

  「不過最好哥哥不願意。」蘇婉嘀咕,又向梁大娘道,「大娘,你說她好,我可沒怎麼覺得,她來的時候又不知道我哥哥退婚去了,那時哥哥身上還有婚約呢,就想著哥哥毀約娶她了。憑什麼呀,我哥哥可不是這種人,她是要陷哥哥於不義。」

  「姐兒,你胡思亂想什麼呢,」梁大娘道,「程家也是好意,我們家家勢起來得晚,出息做官的只有老爺一個,老爺去了,大爺沒個得力人幫扶,往後就艱難了。程家和我們不同,家大業大,他家要把程老爺留下的姑娘和我們大爺結親,是想幫扶著大爺一把的意思。唉,程姑娘也是個可憐人,程家老爺要不是和我們老爺一起遭了難,憑著她的家世,不知能嫁到什麼樣的人家去呢。」

  蘇婉又不開心了,低頭擰著手指:「我哥哥自己有本事,沒人幫扶也會出息。大娘,你都沒見著程家丫頭的臉色,好像我們家多破舊一樣。」

  蘇家現在下人太少,有客來,梁大娘要在廚下忙著燒水煮茶什麼的,只去送水時偷偷瞥過程姑娘幾眼,接觸得少,還真沒大留心,聽了忙問道:「那程姑娘呢?還有程家四老爺呢,也給你使臉子瞧了?」

  ——這程家自然是程文所在的程家,程文在家中行三,這四老爺就是他的親弟弟。

  程文和蘇父幾乎同時過世,蘇長越扶靈返鄉,那邊程夫人領著兒女在趕來族人的幫忙下,也同樣扶著亡夫的靈柩返回蘇州。待安葬完程文過完年後,程四老爺便依著家族決議,趕來了安陸,程文遺下一個未嫁的程三姑娘也隨行其中,只是不巧,他們到了安陸,蘇長越卻往金陵去了,兩邊沒碰上頭,兩地相隔不近,來一趟也不容易,程四老爺只好領著侄女等在了安陸,這一等也快有十天了。

  蘇婉不會撒謊,嘟了嘟嘴,還是老實搖頭道:「那倒沒有。」

  梁大娘鬆了口氣:「那怕什麼,一個丫頭,見識短心眼小的,姐兒很不必往心裡去。」

  「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她,我哥哥要是和她成了親,豈不是要去看他家下人的臉色去了?」蘇婉不樂地道,「大娘,你別勸我了,我就是還想要我原來的嫂子,哥哥這回去,要是沒退成就好了。」

  她說著,還似模似樣地嘆了口氣。

  梁大娘心道:恐怕難,人家至多不好意思主動提出罷了,現在大爺傻,自己跑去了,那豈有個不應的?

  她看自家大爺是千好萬好,可不得不承認,現在外人看著可不是這麼回事,一個得罪了首輔的半大小子,家被錦衣衛抄盡,父母沒了,底下倒還拖著兩個沒成年的妹妹,嫁進來過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個頭?

  略機靈些的人家也順水推舟地退了。

  只不好把這話說與蘇婉,怕再把這小淚包慪哭了,梁大娘只有順著她道:「可是呢,老爺的眼光應該錯不了,說不準人家就不答應——哎?」

  她住了口,從高幾上直起身子往外面院子裡探看,自語道,「程姑娘今天這麼早就走了?」

  蘇婉扭過身子,往窗子那邊蹭了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影影綽綽地瞧見一個身姿卓約的姑娘,正在兩個丫頭的護持下往外走,後面還跟了個穿素袍的男子。

  「大娘,那是程四老爺吧?他什麼時候來的?」蘇婉扭回頭問。

  梁大娘也不知道,只好搖頭——家裡人少就是這個弊處,連個通傳的人都尋不出了。

  「要麼我陪姐兒出去看看?」

  蘇婉遲疑了下,點點頭。程姑娘每回來都要坐好半天的,今天來了還沒半個時辰,日頭還高高的,不知怎麼就要走了。

  ——說不準是家裡有急事,她等不了哥哥,要回家去了。

  蘇婉一邊挺高興地暗暗想,一邊下了炕,拉著梁大娘的手往外走。

  但程家人走得很快,等她出去時,程家人也出了院門了,她先沒去陪客,現在也不好跟著人追出去,愣了下,只好轉而決定去問孫姨娘。

  蘇婉轉往堂屋,剛至廊下,便見孫姨娘滿面喜色地捧著一張紙,蘇娟湊過頭來在看。

  聽到蘇婉的腳步聲,孫姨娘抬起頭來,見是她,笑道:「婉姐兒,你要有新嫂子了,可歡喜嗎?」

  蘇婉怔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9:45 AM

第六十五章

  孫姨娘滿心歡喜,沒怎麼留意到她的表情,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把目光轉回手裡的箋紙上了,嘴上道:「婉姐兒,你認的字多,來給姨娘看看,程四老爺留的這信上都寫了什麼?」

  ……原來只是信。

  蘇婉整個鬆了一口氣,她聽孫姨娘那個話,又高興成那樣,差點以為她背著哥哥直接把婚書給寫了。還好,看來就算她想,程家還沒這麼糊塗,人家只給留了封信下來。

  她依言走進去,接過孫姨娘手裡的箋紙從頭掃過,紙上墨跡未乾,字句也不長,應當是程四老爺匆匆才寫就的。

  她片刻掃完,就把箋紙還給了孫姨娘;「是留給哥哥的,說他們在這裡久等哥哥不來,現在家裡有事,不能再繼續等下去,所以先告辭了。」

  孫姨娘含笑聽著,待蘇婉說完了她還維持著一個傾聽的表情,又過一刻,方反應過來:「……沒了?」

  蘇婉點點頭:「對啊。」

  孫姨娘很有點不可置信:「這——再沒說別的了?婉姐兒,你再仔細看看,總不成就這兩句話罷?」

  她先主動拉著人看,現在又來懷疑人,蘇婉不怎麼高興,不肯接她又遞過來的紙,道:「就是只說了這些嘛,姨娘不信我,再給二妹妹看就是了,上面沒什麼生僻字,二妹妹就算有一兩個不認得,聯繫一下上下文意,猜也猜出來了。」

  孫姨娘心裡著急,她自己是不識字的,本來正要讓女兒看,見蘇婉來,想著她啟蒙更早學的字多,才讓她看,這時也顧不得她的小性子,收回手當真給塞蘇娟手裡:「娟姐兒,你快給看看。」

  蘇娟認真看過,抬起頭來:「姨娘,就是姐姐說的那些。」

  她說著,小臉上露出一點失望之色來。她不大懂事都如此了,孫姨娘更加沉不住氣:「程家什麼意思啊?便是家裡有事,也該把話說清楚了才走,這、這不明不白的——留這個給大爺有什麼用?」

  梁大娘也有些奇怪,要說程四老爺不在信裡提親事是對的,女方主動私下上門已經很表誠意了,人家也是要面子的,這真要提親,自然還是男方這邊先提起比較好,偏蘇長越不在家,蘇家別無長輩,孫姨娘不夠格以主家身份坐定此事,所以只能先卡著。但程四老爺信裡多少該多寫兩句,現在這樣,雖挑不出什麼不是來,可總讓人心裡有點怪怪的,好像——好像平白晾下來了似的。

  這要是個一般人家也罷了,可照程家的底蘊,照理不該辦出這樣不妥帖的事啊。

  梁大娘不由問道:「姨娘,這兩日程姑娘來,可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孫姨娘按下焦躁,勉強想了想,就搖頭:「沒有,和先前來時一樣,和氣有禮的,就今天也沒什麼不同,要不是程四老爺忽然來叫她,她本還要繼續坐著的。」

  梁大娘也想了想:「要麼,是程家家裡的事確實出得很急,所以程四老爺顧不上客套了?」

  孫姨娘眼睛一亮:「不錯,一定是這樣!不然好端端的,怎麼就走這麼急呢,這就說得通了。」

  蘇婉忍不住道:「姨娘,哪裡說得通啊,那個程姑娘明知道我哥哥有婚約,自說自話地來了,等上好些天,好像多有誠意似的,可現在什麼交待沒有,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留這麼張紙,哥哥回來看見了都摸不著頭腦。」

  孫姨娘微微皺了皺眉,旋即舒展來,緩聲和她道:「婉姐兒,你小孩子家不懂,人家好給你什麼交待呢?這要等大爺回來,去程家提親,給人家交待才是。至於那個婚約,你以後可不要提起來了,程家不會高興聽見這件事,你說了,可對你不好。」

  蘇婉:「……」

  我還不高興呢!

  她委屈地想,憑什麼不許她提?人都還沒進門呢,她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嗎?哥哥這是主動去退了,要是沒退,程家就是在奪人姻緣,他自家不對,還不許人說,有沒有這麼霸道的?

  孫姨娘知道這個大小姐養得嬌,說完後就又哄著她解釋:「娶程姑娘對大爺才更好,程姑娘的父親雖然也不在了,但程家還有好幾位做著官的老爺,有他們拉拔著,大爺將來的路才好走一點。葉家姑娘可有什麼呢——只有一個做推官的舅舅,人家便有勁也使在親女婿身上,哪輪得著外甥女婿。大爺要娶了她,兩個人就難到一塊兒去了,像現在這樣,各自分開,各尋好頭路,倒更合適。」

  孫姨娘覺得自己是真心實意地為了蘇長越著想,同時也是為了蘇家著想,當然她也不否認有一點是為了自己著想——蘇家頃刻敗落,她心裡恐懼非常,每日惶惶,不知來路在何方,直到程家出現,她心裡才有了底,和程家的婚事若成,那各方面都不用發愁了,包括娟姐兒的婚事,以程家的人脈,給牽線個好人家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但儘管她把話說這麼明白了,蘇婉的想法還是跟她不同,小姑娘反而進一步被激起了逆反心:在她心裡,哥哥不是天底下第一厲害的人,那也是第二厲害的,結果不管是梁大娘,還是孫姨娘,都一個勁跟她說哥哥要靠著別人幫手,難道哥哥憑自己就站不起來?當初爹爹也沒個大官拉扯,不也從安陸考到京城去了。

  反正,她就是不喜歡程姑娘做她嫂子。

  她家的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嘴裡說想幫哥哥,可是根本都不尊重她們。

  蘇婉決定,她不要管會不會給哥哥添麻煩了,等哥哥一回來,她就是要告訴他,她不想要他去程家提親。

  **

  說來也巧,蘇長越正於次日趕回了安陸,幾乎算與程家人擦肩而過。他在城門口等了一會,城門開後,就又匆匆往家裡趕。

  在梁伯驚喜的迎接聲中,他風塵僕僕地踏進了家門。

  蘇婉一直在留心著哥哥幾時回來,想先一步截到他說話,怎奈孫姨娘也是全心盼著他回來,她這個先到底還是沒搶到,衝出房門後,眼看著孫姨娘也出來,只好噘著嘴跟在後面一起站堂屋裡去了。

  孫姨娘都沒心思問金陵此行如何,趕著忙先把程家來訪的事說了。

  蘇長越很意外:「倒是我失禮了,沒想到程家叔父會來,讓他們撲空了。姨娘,除了拜祭我父親外,程家叔父可還有別的事嗎?」

  孫姨娘滿面笑容:「當然有,大爺,是你正經的紅鸞星動了——程家呀,想把他們家的三姑娘嫁給你!」

  她就要開始絮叨其中詳情,蘇長越吃驚極了,他知道程三姑娘是誰,正為知道,他才深覺有異,打斷她道:「姨娘,程家是明確這麼說嗎?還是你會意錯了?我打小就定了婚約,我爹與程伯父說過的,程家也多半知道,怎麼可能有這個想法?」

  孫姨娘道:「就是明確提起的,一來就這麼說了,不然人家好好的姑娘,姨娘也不敢亂編排呀,你不在家,人家還苦等了你十來天,實在家裡有事才走了——婉姐兒娟姐兒都見著的,沒走前,程姑娘常來家裡坐著。而且大爺想,他家要不是有這個意思,純為拜祭老爺的話,程四老爺一個人來就夠了,這麼遠路帶上程三姑娘做什麼?她和大爺一般,身上也還有重孝呢。」

  蘇長越暫沒空理論程家是怎麼想的,他從這話裡聽出了不妙:「姨娘,你不會答應了吧?」

  他說話時的神情非但沒有喜色,反而實在算不上好看,孫姨娘有點心裡沒底了:「這、老爺在時和程家的關係本不錯,姨娘沒什麼不答應的道理呀。」

  噩感成真,蘇長越的臉色整個沉下來了:「姨娘,我本有婚約,你最明白不過,如今豈有應許別家之理!」

  蘇家沒出事前,這個大少爺愛說愛笑還愛鬧,家裡的兩個小妹子都喜歡他,下人們也沒有怕他的,孫姨娘自然更不怕。但父母接連逝去後,他的性情有了大改,以前那個笑哈哈的大少爺不知去了哪裡,雖則蘇長越也沒無故打罵過誰,但他身上的氣勢就是一日比一日凜冽,變到如今,除了蘇婉仗著一母所出還能賴他懷裡撒個嬌外,連蘇娟都不怎麼敢接近他了。

  孫姨娘也不知不覺地有點畏懼他——她這畏懼不是因他的冷臉,而是蘇父已去,蘇家如今當家的就是蘇長越了,她這把年紀,還有個女兒,不可能動改嫁的心思,只能繼續依附在飄搖的蘇家裡,同時也等於依附在蘇長越身上。

  他要是個好擺佈的性子還罷了,但從他的變化就可以看出,這個大少爺在以飛快的速度成長,扶靈返鄉,上千里的路程都是他做主;回來操辦喪事,仍舊是他出頭,他既能站得穩,那孫姨娘施展的餘地就不多了——她見識太少,實也不知該施展什麼,有個人能靠著是最好了。

  所以孫姨娘贊同和程家的親事,還真不是想替蘇長越做什麼主,她是真的認為哪哪都合適,才上趕著往程三姑娘面前獻慇勤的,誰知蘇長越回來就甩了臉子?

  被這麼一質問,孫姨娘都要有點委屈了:「……大爺那門親事不是退了?又有什麼應許別家的道理。」

  蘇長越繃著臉:「程家來時我還未回來,姨娘如何確定就是退了?不管於程家,還是於我,如此行事都並不光明磊落,何況,」他的臉色終於微緩下來,「葉家的親事沒有退,我要娶的仍是葉姑娘。」

  「什麼?!」

  孫姨娘和蘇娟相顧失色,只有蘇婉歡呼一聲:「哥哥,那我的嫂子還是原來的了?」

  蘇長越露出一點笑意,點頭。

  「太好了!」蘇婉開心不已,偎到他旁邊去,「哥哥,我可不喜歡程家人了——」

  蘇長越不可能娶程姑娘,蘇婉沒有顧忌地開始嘰嘰喳喳地抱怨開了,蘇長越聽幾句摸摸她的頭,打斷了她:「婉兒,哥哥還有事,等閒了再和你說話。」

  「哦。」蘇婉意猶未盡,但還是乖乖退去了一邊。

  蘇長越的目光看回孫姨娘:「姨娘,程家叔父是什麼時候走的?」

  孫姨娘心亂如麻地擰著帕子:「……昨天下午。」

  蘇長越心裡算了算,程家人從蘇家回去客棧,總還要收拾一下東西,耽擱一會就差不多傍晚了,再急應當也不至於連夜趕路,程家多半是今天一早上的路,他現在去追,應該還追得上。

  想罷,他交待兩句就要走,孫姨娘整個都不知該做何反應,勉強說了句:「大爺,程四老爺還給你留了信呢。」

  蘇長越腳步略頓,接過那張紙來,一眼掃過,便交還了她,仍舊大步出去了。

  「……」孫姨娘失落地捏著紙張,往後跌坐在了椅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0:19 AM

第六十六章

  程家人確實沒有走太遠,蘇長越跑去車馬行租了馬,在縣城外的十里亭處追上了他們的馬車。

  蘇長越先行了禮,程四老爺此來明面上的理由是拜祭蘇父,蘇長越便也先謝了這一點,程四老爺道:「唉,賢侄不必客氣,三哥臨去時還痛悔不已,說因他之故,牽連了蘇大人,如今我來這一趟,也是該當的。」

  說實話,要說蘇長越心內對此沒有一點芥蒂是不可能的,他理智上知道怪不了程文,便沒程文不謹慎的那回事,萬閣老也會另尋別的理由整治敢和他作對的人;但情感上,他很難控制住自己一點都不去想,只是事到如今,想也是無用,更無必要宣之於口。

  他便只是說:「如何能怪程大人,這都是萬閣老心狠手辣之故。」

  「還是賢侄深明大義——」程四老爺說著,跟著也罵了幾句萬閣老。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程四老爺表示了要告辭。

  蘇長越眼珠微動,往程家隊伍裡的第二輛馬車瞥了一眼,那輛馬車的車簾靜靜垂著,他和程四老爺說了也有一會功夫的話了,那輛馬車裡沒有一點動靜,好像只是一輛空車一樣。

  ——但實際上裡面當然不可能沒人,程四老爺帶著程三姑娘本人來,本就是為了彰顯誠意,若按正常程序,此刻程三姑娘是應當出來見一見他的,或者至少,隔簾問候一聲。

  卻都沒有。

  好像程三姑娘根本就沒有來一樣。

  蘇長越不知這其中出了什麼變故,總之從結果看,程家很顯然是改了主意了。

  他並不著惱,反而是鬆了口氣:不用他出口拒絕,免掉尷尬場面了。同時心內微有嘆息——程家這行事,實在有些失去章法,假使程伯父在日,親生女兒的婚事,如何會這麼隨心所欲。

  心內轉著這些念頭,他面上當然是毫無露出,只做不知程家這一趟的真實來意,站去路邊,拱手送別,待程家馬車緩緩駛去一段距離之後,方轉身上馬返城。

  **

  掀著車簾,眼看少年挺拔的身姿策馬而去,程四老爺下令道:「停車。」

  待馬車停下,他下了車,往後面的一輛馬車上去,車隊又緩緩駛動起來。

  車廂裡,端坐著一名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女,正垂目看著面前的棋盤,她全身素縞,鬢角插著一朵小小白花,面容清麗,氣質楚楚。

  見到程四老爺上來,她輕輕把棋盤推開一點,低喚一聲:「四叔。」

  程四老爺「嗯」一聲:「他走了。」

  程三姑娘沉默片刻,抬起眼來:「他答應了不亂說話嗎?」

  程四老爺失笑一聲,搖搖頭:「我沒向他提起。」

  程三姑娘疑問地:「為什麼?」

  「因為用不著。」程四老爺道,「是個能聞絃歌的人,我直接說告辭,他沒有多問一句,心下顯然已有數了,有數而能忍住不當場質問,只當做我就是來拜祭他父親的。這樣的人,難道還怕他背後去散播什麼閒言嗎?」

  「……這便好。」程三姑娘又是沉默片刻,而後淡淡地說了一句。

  程四老爺卻有些感嘆,不吐不快似地:「嘉娘,我倒有些悔意了,此子非池中物啊。」

  程三姑娘微微笑了一下:「這個話,四叔先前不就已說過了?若非為此,也不會令我隨行這一趟。」

  程四老爺道:「先前是先前——」

  先前程家本家做出這個決議,並派出程四老爺執行,更多地是從大局出發,程家雖然根葉繁茂,但失去程文這一位正四品高官,實是損失深重,幾近傷筋動骨,更為不幸的是程文遺下的長子資質平庸,不及乃父多矣,如今年已弱冠,卻還掙扎在童生試的路上,即便他有成材的一天,程文捨命留下的政治資本,他恐怕連一半都發揮不出。而次子,還抱在程夫人的懷裡,連路都不大會走,等他接程文的衣缽,更不知要等到哪天去了。

  兒子不行,程家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放到了女兒身上,又更自然地,順著把目光展望到了蘇長越身上。

  這一對同時遭難的忠良之後若能結成姻緣,哪怕什麼都不做,單這門親事說出去就足以令程家的門楣光耀一層,運作得好,更是美談一樁,當即就可為程家帶來利益——程家其他的待嫁姑娘們,名聲會自然而然地跟著清高起來。

  而蘇長越本人也很合適,他十五歲就能中案首,可見資質遠勝程文長子,又父母雙亡,別無兄弟,加之蘇家本身出於草根,這麼個家世,程家扶持他,拉攏他,讓他偏向過來,為程家的利益出力應當也很容易;便不成,程家捨出去的不過一個喪父的孤女,並不虧在哪裡。

  唯一的障礙,是蘇長越本有婚約在身。

  不過這對程家來說,也不算什麼障礙,程四老爺有信心說服蘇長越,只要由程家負責,另給葉家姑娘說一門好親事,那還有什麼問題呢?對於葉家姑娘來說,說不定這還是巴不得的事——蘇長越對程家有價值,對她可沒有,一個孤女,她拿什麼栽培造就蘇長越?沒這個能力,兩個人只好抱團掙扎,還不如分開各覓良緣。

  ——當然葉家姑娘的名聲可能會損失一點,她和蘇長越定的是娃娃親,時間久長,和蘇家關係近的人家都知道有這門親事在。程家不可能要一個背約另娶的女婿,那這個鍋,就只能葉家姑娘背了。

  但世上沒有白得的好處,這一點不足,跟程家給的承諾比,又算不上什麼了。

  總之,程家是都算好了才派出程四老爺來的,誰知最終問題沒出在蘇家,也沒出在葉家,卻是出在了程家自己身上。

  用「出問題」來形容不大準確,因為,這對程家來說,其實是一樁大好事。

  「……若早知道魏國公府能派人求娶你,我們也不用這麼殫精竭慮了。」程四老爺說,「本來我們只是對葉家姑娘有一點歉意,弄到如今,葉家姑娘沒什麼了,倒是同蘇家生出了一點不可說來。」

  他是個不憚於承認失誤的人,便總結道,「這件事,終究還是辦得太急了一點。」

  程三姑娘很淡然:「事情已經如此,四叔何必多想?」

  程四老爺敲了敲膝蓋:「話雖如此,總想能更完美一些——可惜我膝下沒個女兒,不然,倒是願意嫁與他。」

  「四叔這麼看好他?」

  「這個年紀,有這份心性,至少我們家的下一輩裡找不出這樣的小輩來。」程四老爺語氣中帶著明確的讚賞,「此子缺的不過一股送他上青雲的輕風而已。」

  程三姑娘卻搖了搖頭:「我倒覺得四叔太樂觀了,如今他失去了輕風,圍繞著他的危險卻還在,就算上面的惡虎想不起低頭看一看他,想討好惡虎的豺狼們卻說不準要拿他去獻這個慇勤。」

  程四老爺想一想,其實他不大認同侄女的意見,嬌女困守閨中,便再聰慧,眼界難免有限,世事變換無常的那一面,她就不一定能領悟到。

  不過程四老爺及時醒覺過來,如今情形已經不同,侄女另有喬木,他再一個勁和她說蘇長越的好處,萬一勾起她的淑女之思來,豈不是自尋煩惱?

  他便只是附和了:「嘉娘,你說得有理。」

  程三姑娘拈起一枚棋子,啪嗒落下:「四叔,君子落子無悔。」

  **

  程三姑娘身有重孝,她在這當口和蘇長越論親還好以美談來遮,和魏國公府就沒這一層了,暫時必須秘而不宣,魏國公府那邊遣人來,本也只是流露了這個意思,正式的定親儀式,必然是得程三姑娘出了孝才能進行。

  所以,蘇長越本該沒這麼快知道程家為何半途另改主意,但,不出一個月,他還是知道了。

  是珠華告訴他的。

  程四老爺想得不錯,世事有時就是奇妙,珠華在程家的整樁計算裡只算末端,程家根本還沒來得及派人去找她談判,但她卻出乎意料地先掀開了程家的底牌。

  她的消息來源渠道是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這一回找她去做客,沒再藉著徐老夫人的名義,而直接把她領去了自己的院子裡。

  沈少夫人找她其實沒什麼正事,就是隨便聊了聊,望著她發了下呆——珠華暗搓搓猜想,估計是從她身上找縣令爹的影子,橫豎這輩子的親爹親媽後媽都團滅了,珠華倒也無所謂讓她看看。

  就在這隨意的聊天中,沈少夫人透露出了徐四公子有意和程三姑娘定親的事——徐四本是有婚約的,定的是金陵城裡另一家武威候府的姑娘,要不是徐四墜馬車受傷,他去年都該完婚了。

  但世子的女人不是好睡的,睡完了因那妾室有孕聲稱是徐四的找徐四商量,徐四驚恐之下怕露餡把她害死就更不能善了了。世子戴了綠帽子,嫌丟人明面上只做不知,實則除了製造驚馬案外,更授意了沈少夫人,由她出面往候府那邊透了幾句風,直接把徐四的婚事也給攪黃了。

  魏國公對世子做的手腳未必全然不知,然而只好裝憨,這等弟睡兄妾的事,傳揚出去夠金陵百姓下一年飯的,他只能睜隻眼閉隻眼由著世子撒氣報復,只別真弄死了弟弟也就是了。

  耽擱到如今,徐四翻了個年都十九了,身體將將養好,婚事再不能拖了,於是很快提上了日程。

  這回魏國公給他選了程三姑娘,很大層面上是出於想借一借程三姑娘忠臣之後的名頭,來壓住小兒子的風流無行。

  至於程家和萬閣老的恩怨,魏國公並不放在眼裡,文官勳貴兩個體系,金陵舊都自成一格,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魏國公都沒什麼好懼怕萬閣老的。

  沈少夫人會聊起這件事,只是順帶一提,徐四的受傷和張家有牽涉,程三姑娘父親又和蘇父一起倒的黴,這兩個人珠華實際上一個都沒見過,但要說起來,又似乎不能算和她沒有一點關係,所以沈少夫人看見她,就想起說了說這事。

  人際的複雜便來源於此,珠華當著沈少夫人的面沒說什麼,乖乖聽她扯,回去家裡後,想來想去,提筆給蘇長越寫了封信。

  睡自己的小妾和睡兄長的小妾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就算以封建時代的道德標準衡量,此等有逆人倫的行為也是毫無疑問的渣,徐四家世再好,有這個前科,也絕不能算良人了。

  程三姑娘對她來說是個陌生人,但對蘇長越來說,卻是父親故友之女,她遇此狼人,珠華不知道便罷,知道了,總覺得該給他說一聲,至於他要不要告訴程家那邊,就是他的決定了。

  蘇長越接到信看後,有種意料之外,然而情理之中的感覺。

  原來如此。

  程家的行為能解釋得通了。

  他淡淡想過,便拋去了腦後,並不為此縈懷,提筆給珠華寫了回信。信中謝了她,然後說了自己不方便在此事上和程家有什麼聯絡——程三姑娘本來選擇的對象是他,他去說徐四的壞話,恐怕難免遭人誤會。且蘇長越心中有數,程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在先前的作為裡已經暴露無遺了,他就算去說,人家信了,恐怕也仍然改變不了什麼。

  這緣由蘇長越在信裡寫得很含蓄,程家做事不地道,但他本也不想娶程三姑娘,所以沒覺得自己吃什麼虧,也不想有損程三姑娘的名聲。

  本不是一路人,便各行其道罷。

  但在珠華來說,發現情敵的技能是天生的,她情竇雖沒怎麼開,然而已經把蘇長越劃為了自己圈內所有,她警覺地從蘇長越的字裡行間裡發現了,她的所有物曾被別的眼睛覬覦過的痕跡。

  珠華很不樂意。

  於是她抄了首《節婦吟》回去。

  蘇長越再度收到來信,打開看見的時候,眼角直抽抽:「……」

  以他的學問,自然能領會到,珠華可不是在向他表忠貞,這「節婦」說的也不是自己。

  小醋罈子又翻了。

  他趴書桌上悶笑了一會,重新提起筆來,回憶著上回見到珠華時的打扮模樣,給畫了張畫寄回去。

  這生動地表明了他清楚想著她,比單用文字寫的有說服力。

  珠華拿到畫,欣賞了半晌,水墨人像在神不在形,單看臉,珠華不大看得出來是自己,但整體看就一望即明,而且雖然是個小娃娃的模樣,還挺有氣質。

  沒想到蘇長越字寫得好,畫畫得也不錯,她之前都不知他還有這個才藝,看來古人書畫不分家的說法是有道理的。

  她滿意了,找本書冊夾進去收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0:26 AM

第六十七章

  接下來的時日,張家迎來了嫁娶高峰年,足足三年,珠華就是在不斷的喜字炮竹聲中度過的。

  第一樁喜事是張良翰,這位大表哥的婚事有點曲折。

  張推官給找的是個舉人家的小家碧玉,馬氏心裡很不足,但張推官把話說得很明白,他盡力了,目前只能給找這樣的人家,想往上找,可以,再等兩年,等張良翰把秀才考出來再說。

  張良翰這年都二十了,馬氏哪還等得了?她看自家兒子是個妥妥的狀元料子,怎奈考官卻不同她一般慧眼識珠,張良翰下了三回場了,考官愣是不肯把硃筆點了他。這個年紀了,卡在鄉試上正常,然而連童生試都過不了,資質如何,說差也許過頭,但下個「平平」的評語,總是沒有冤枉他了。

  馬氏不甘心,逼急了想出個點子,她要把張良翰過繼給張推官。

  張推官年過四十而無子,他又不打算再納妾,以鐘氏的身體不可能再生,大房絕後是定了的,從二房過繼子嗣也是定了的——張推官明明可以挾制住弟弟,結果仍舊讓他跟來了金陵,且容忍他混吃等死,很大程度便是因了這一點。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張推官的難處,便在於此。

  二房一直倒也並不反對過繼個兒子給張推官,不過改個稱呼,日後就能落下大房全部財產,以張興志和馬氏的貪財本性,這等好事豈有不應之理?

  至今未能做成,一則是以張推官現今年歲,還並不很著急要過繼;二則是二房在過繼的人選上,有點內部分歧。

  張興志傾向於過繼張良勇,他對兩個兒子其實倒是一般疼愛,沒多少偏向,不過張良翰是長子嫡出,一般人家過繼子嗣出去都沒有把嫡長子過繼出去的理,他做這個選擇很正常;馬氏則要糾結許多,她一方面既捨不得過繼張良翰出去,另一方面又不願意把這個機會給張良勇。

  賤妾生的小崽子,過繼到大房去,搖身一變就成了承嗣子,小崽子本身不足慮,但以張推官的為人,他既過繼了張良勇過去,必會悉心教導,不可能再由著馬氏手伸那麼長過去拿捏他,張良勇越長大,馬氏越不能再控制他——那她把這小崽子過繼過去有什麼意義?讓他壓自己兒子一頭?

  呸,休想!

  馬氏都不用細想,就覺得自己不能答應。

  但要過繼張良翰出去,她又實在是捨不得。

  一眼不錯地看著長大的兒子,忽然就不能管自己叫「娘」了,而要去孝敬大房那個病秧子,以後兒子有了出息,能給母親掙個誥命什麼的,也是鐘氏的,和她沒什麼關係。養個孩子容易嗎?她費勁巴拉把兒子拉扯大了,成人了,輪著摘果子的時候了,她只能看著別人摘。

  馬氏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還是不能答應。

  但要直接拒絕過繼,放棄大房家產,那——就更不能答應了!

  總之,馬氏和張興志私下吵了好幾年,硬是沒決定出這個人選,過繼的事就一直拖了下來。

  直到逼到張良翰的婚姻關上,馬氏不能接受有狀元潛力的兒子只娶個舉人家的閨女,受了這刺激,一咬牙,終於鬆了口。

  在她心裡,張推官一定是還沒有盡心,等張良翰變成了他的兒子,就不信他還能這麼虧待!

  她自謂自己為了兒子的前程做了莫大的犧牲,誰知這回,卻是張推官不答應了。

  問原因,張推官言道不願奪人嫡長。

  ——這是實話,張推官本就從沒動過要過繼張良翰的心思,都是馬氏自己在糾結。

  張興志順勢湊過來:那就選老二麼,本來就是老二合適!

  老二也不要。

  這下張興志也想不通了,再問原因,張推官只說不急,過兩年再說。

  ——這就是搪詞了,實則張推官心內已經很猶豫到底要不要過繼張良勇了。張良勇現在也啟蒙了,讀了大半年書,還在跟《千字文》較勁,這個進度本身也罷了,偏偏小跨院裡有個葉明光對比著。

  智商這回事,真是後天彌補不來的,葉明光連珠華都能吊打,何況張良勇?張推官看看外甥,再看看侄兒,簡直心情蕭索。他萬分遺憾葉明光是葉家的一根獨苗,否則管他跟張家有沒有實際血緣,說什麼也要把他過繼過來,得此美玉良才,夫復何求?

  如今雖要不成葉明光,他也看不上眼張良勇了,天分說不準比張良翰還差一點,張推官實在對他提不起興趣來。想到要被這麼個庸才繼承香火,他也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不行,再看看罷。

  這就沒辦法了,二房還沒能力硬把兒子塞給張推官,他不肯要,二房兩口子就只能打道回去,關起門來,互掐一架。

  掐完捏著鼻子認了舉人家的親事,沒轍呀,二房自己去找,連個舉人都別想找到。

  吹吹打打中,珠華的大表嫂進了門。

  第二樁婚事是張蓮的,張蓮的婚事沒什麼難處,張推官本已有了一點腹稿,鐘氏再帶著她出去做了幾回客,就給定下來了,定的是張推官的同僚,崔通判家的小兒子,也是庶出,不過已考中了秀才,這個人選不好比張萱,但就張蓮本身來說,算是不錯了。

  事有湊巧,這門親定下不多久,崔通判升去外地做了同知,為免得將來兩地奔波,加上兩個小兒女的年紀也差不多了,就稍微抓緊了點時間,趕在崔通判上任前把婚事辦了。

  張蓮本身是個沒存在感的性子,她連出嫁都是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張推官給挑什麼人,鐘氏給準備什麼嫁妝,她都聽之任之,沒一點意見。張萱眼見她要外嫁,到這個時候,終於肯和這個庶姐和解了——本來也是她單方面和張蓮不對付,彆扭地給張蓮送了一副金首飾,算作添妝。

  珠華也給送了一根釵,她心裡有點感嘆,各人有各人的生存哲學,張蓮本身是庶長女,單從這三個字就可推出當年的血雨腥風了,從張推官和女兒們的年齡差論,可以大致推出當年他和鐘氏成親以後,應該鐘氏有好幾年的時間未曾生育,不知是出於長輩抑或張推官自身的壓力,他納了張蓮的生母,結果不多久,鐘氏也有了孕,兩個孩子生出來只差了月份。

  當年的事太久遠,下人們都不再拿著磕牙了,珠華也不可能去問張推官,只能猜測著他的心態:一年得兩娃,卻全是女兒,這應該對他的刺激滿大的,直接把他刺激醒了,納妾也不能包生兒子,在可能的後嗣和鐘氏這個對他有恩的妻子之間,他還是選擇了鐘氏,從那以後再不二色。

  就這個時代的男人而言,張推官算是蠻有良心的了,只是世事沒有兩全,他顧了鐘氏,對張蓮這個草率生出的女兒就難免要虧欠上一點。

  張蓮養成這樣的性子,家庭環境要佔了絕大部分因素,她從不與妹妹爭鋒,一心一意地透明。不過從結果看,她應對自身尷尬處境的對策其實也不壞,張推官雖然不寵她,但最終在終身大事上還是盡力替她籌算了,鐘氏給備的嫁妝也挺能拿得出手,她要是一天爭爭爭,還不一定能爭出這個結果來。

  多話不提,送嫁了張蓮,跟著就是張萱了,張萱倒不外嫁,她夫家和娘家現在都沒隔幾步路,但張萱還是哭得肝腸寸斷,妝都花了,珠華先還安慰她,後來都囧了,拿淡然遠去的張蓮來比她。宿敵的力量是強大的,就算和解了,那份習慣性不和的心態還有殘留,被這一刺激,張萱終於頂著兩個腫眼泡忿然收了淚。

  她不哭了,重新擦了臉上妝,披上大紅嫁衣,蓋上蓋頭,如一片紅雲般往門外去,珠華目送著她,這下輪到她捨不得了,好幾天都沒緩過神來,直到張萱回門,看著狀態還不錯,她心裡才好過了點。

  家裡少了張蓮還覺不出什麼,少了張萱差別就大了,整個院子都一下空落下來的感覺,好在除了還有葉明光可以做伴外,珠華如今也有了點交際,她這交際主要是來自魏國公府。

  打珠華拒絕了沈少夫人的提議後,沈少夫人不知怎麼,倒好像放飛了一樣,閒了就要讓人來接珠華過去,也不拿別人遮擋了,就點名直說想她,要叫她過去坐坐。珠華先沒反應過來,去的次數多了,慢慢意會了——沈少夫人原來恐怕一直都在打著她的主意,想讓她退婚嫁給她的小小世子去,所以多少有些心虛,也怕落人耳目,便不敢與她有什麼牽扯;如今反正沒這念頭了,倒可以光明正大隨心所欲了。

  這是主動伸過來的大腿,粗壯依舊,還不再燙手了,雖然珠華抱大腿的技能很不熟練,但還是努力地抱了上去。

  她還試圖把葉明光也推銷出去,葉明光雖然和她不同母,可爹是一個爹啊,沒道理沈少夫人光就看上她吧?葉明光是男丁,指不定還更像縣令爹呢——咳,這麼想有點沒節操,不過孤兒的路本就比常人艱難,能多條助力,節操什麼的,就隨風而去吧。

  但怪得很,沈少夫人還真就對葉明光沒興趣,聽她提了兩句就把話題岔開了,珠華一時弄不清怎麼回事,只得罷了,專心抱自己的。

  ——抱多了,張推官來問過一次,畢竟這看在自家人眼裡是挺奇怪的,珠華要大一點還罷了,她才十一二歲,沈少夫人那等豪門貴婦,跟她能有什麼共同語言,怎麼忽然就對她青眼有加?

  珠華當然不可能說實話,就謙虛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我身上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優點吧。」

  張推官:「……」

  他抽著嘴角走了,女眷們的事,他鬧不明白,也不想多管,橫豎以沈少夫人的身份,沒理由對珠華不利。

  抱到如今,珠華跟沈少夫人算是挺熟悉了,這天魏國公府的馬車又來請她,她直接就去了,不過今天沈少夫人大約心血來潮,忽然又想連帶著見一見葉明光了,珠華便又返回去,幫著弟弟換了身衣服,一道登車而去。

  進府拜見過,沈少夫人遲遲不叫坐,她整個人坐直了,對著葉明光全神貫注地盯了一會,方失聲道:「這不該是個胖子嗎?」

  珠華見她反應,料著她可能是見過以前的葉明光,就解釋道:「我弟弟大了,瘦下來了。」

  「……哦,哦。」沈少夫人吃驚之後,一下就對著葉明光親熱過來,又叫他過去旁邊坐,又叫人拿果子來給他吃,又問他年紀生辰,平時在家做什麼等。

  好像以前都見都不想見葉明光的人不是她一樣。

  暫時「失寵」的珠華哭笑不得,她看出來了,沈少夫人先對葉明光沒興趣,純是因為他胖來著,那時候小胖子就是個圓球樣,看出長相都難。

  這位少夫人手握大權,厲害果決,可在某些事情上,其實挺天真爛漫的。

  不知不覺消磨過半天時光,張家來了人,說家裡有點事,請珠華在這裡沒要緊事的話,就早些回去。

  沈少夫人以為張家發生了什麼大事,畢竟正常情況,她請小姑娘來坐著,家裡都巴不得能多留一會。

  她就直接叫了人進來問,才知是蘇長越從安陸來了。

  沈少夫人腦子轉得何等之快,心內一算,就笑了:「小女婿上門來報喜了吧?可是中了?」

  張家下人彎著腰有點緊張地賠笑:「回少夫人話,正是。」

  今年是鄉試年,蘇長越又正出了孝,在家苦讀了三年,他是肯定要去試試的,珠華知道他要下場的事,只沒想到運氣能這麼好,一回就中了,坐不住了,驚喜地拉著葉明光站起來要告辭。

  沈少夫人撇撇嘴揮手:「去吧去吧,看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兒,一個舉人,就把你歡喜得要拌腳了。」

  珠華知道她的性情,也不多說,嘻嘻笑著走了,到二門時,沈少夫人的丫頭追上來,塞了一個盒子給她,說是賀禮。

  珠華抱著盒子,一路歸心似箭地回了張家,跳下馬車,往東院跑。

  還在階下時,見到屋裡的挺拔背影,她就叫出聲了:「蘇哥哥!」

  她以前這麼叫時其實心裡都帶點玩笑之意,只有這回是真心實意——十九歲的舉人,簡直太爭氣了呀!

  屋裡的人聽到叫聲轉過身來,便見到階下少女一身鵝黃襦裙,叫過他一聲後,在秋陽中大步拾階而來。

  蘇長越臉、臉紅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0:34 AM

第六十八章

  葉明光在身後有點委屈地叫:「姐姐,你把我丟下了。」

  他今年已經九歲,完全褪出了幼童時期的肥胖,顯出了本身的相貌,因為過於秀氣,甚而顯得有點女相,頭上綁個小小髮髻,因為手讓珠華一時不查甩開了,站住了不肯走,扁著嘴看過來。

  珠華轉頭見他這小模樣,只好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衝他投降地伸出手:「過來。」

  葉明光不同於她,很沉得住氣,不急不緩地邁著小步子上來,再把手塞到她手裡,扁起的嘴巴才上揚回去了。

  珠華牽著弟弟進了屋,似模似樣地一福,笑道:「蘇哥哥,恭喜你呀。」

  蘇長越的眼神在她面上一溜,似有失神,很快眨了下,漂移開了,嗓門略有些緊地道:「運氣好,正巧合了考官的意,所以僥倖中了。」

  「運氣也要有實力才行啊。」

  珠華順嘴回一句,站直了身子,她先只見著了蘇長越的背影就讓葉明光打了岔,這時才有空細看他。

  她先要仰頭——雖然她這三年多抽長了不少,但蘇長越也沒閒著,他也又長高了一截,並且因為他已經進入發育末期,而珠華剛進入生長期沒多久,粗略目測之下,他倆的身高差還是和三年前差不多虐。

  證據是珠華仰頭的幅度依稀和記憶裡一般,才能見到他面容的全貌。

  然後她就被帥了一臉!

  怎麼長的他這是!

  教科書一般的劍眉星目,熬過了發育期,不但沒有一點長歪,輪廓還更深邃明確了,他身上穿的是書生常穿的襕衫,髮束墨黑網巾,這裝束一點也不出奇,滿大街都是同款,但他穿著就是分外的有氣宇,屬於扔在人堆裡,憑背影都能覺得他卓然而立的那種。

  珠華早知他帥,沒想到還能帥進階。

  他現在身上有一種介於少年和男人之間的氣場,青澀和成熟矛盾而交融,共存於一身,珠華覺著,就沖這個顏值,哪怕未來要對上的是高配版的萬閣老她都不怕!

  內心豪情萬丈,她實際卻很慫,當蘇長越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目光轉回來,同她對上的時候,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她覺得臉一下子發起熱來。

  她一定是臉紅了。

  太明顯了,一定會被看出來她在發花痴了——珠華心下驚得漏一拍,慌張地要低頭,但是,等等——

  她硬挺著多撐了一瞬,往蘇長越臉上定睛瞄了一眼。

  沒弄錯,他確實面色微紅。

  ——怪了,都九月份了,天氣不熱了呀?

  蘇長越是想看她,又不敢看她,鐘氏在上面坐著,他怕失態,但珠華因為看他要仰臉,動作比較大,他很難忽視,忍了忍,到底沒忍住,同她對視了一眼。

  然後,他臉上剛下去的熱意又上來了。

  他自己生太好,對別人的長相就比較難有觸動,因為看人標準會下意識隨著自己調高,所以他的臉紅,其實不如珠華那麼耿直。

  他受到的更多的是另一種衝擊——印象裡的小蘿蔔娃娃,抽條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款款往面前一站,他整個的感覺都不一樣了。

  當然這是人生長的自然規律,他早知珠華會長大,不過想像和親眼看見的震動不是一回事。水嫩馨香的少女氣息真的迎面而來,他都不及細看,已然有點心潮起伏了。

  「我好像跑太急了,有點熱了。」

  那邊珠華想到天氣,忙就勢給自己抓了個藉口,還一本正經地拿帕子扇了兩下。

  她自覺毫無破綻,上首的鐘氏已快忍耐不住唇邊的笑意了——她是過來人,兩個小輩一對視雙雙臉紅,她哪有看不出個中情狀的?臉紅也正常,偏外甥女不知怎麼想的,不像一般姑娘一樣因此侷促害羞,她還要硬撐著找藉口,鐘氏這時是真覺得,張推官成天說這個外甥女「彆扭」不是白說的了。

  這要是張萱,得當場嘲笑出來,鐘氏包容得多,只忍笑道:「既這樣,你就回去歇一會罷,我這正看著賬,你把長越一道領去,好好招待,等晚上你舅舅回來了,再一道吃個團圓飯。」

  珠華巴不得這一聲,她覺得沒長輩在場,她私下跟蘇長越說話說不準還自然點,就應了,待蘇長越告退後,和著他一道往外走,葉明光自然地跟上去,還試圖要去牽珠華的手。

  「光哥兒,」鐘氏在身後出聲,「你先別走,大舅母這裡有點賬目要你幫忙算一下。」

  「……哦。」葉明光不太情願地停了腳步,悄悄瞪了蘇長越的背影一眼,才回轉過身。

  好討厭哦,一來就把姐姐搶走了,姐姐的眼睛黏他身上都拔不下來了。

  有什麼好看的,他怎麼看不出來。

  哼。

  **

  珠華和蘇長越轉到隔壁小跨院裡,玉蘭進來上了茶,識趣退下了。

  沒了長輩在側,兩個人都放鬆了一些。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不由都笑了,珠華大方地道:「你是客,你先說。」

  蘇長越側著臉——按禮他該與珠華相對而坐,但他進屋的時候還有些心緒浮動,珠華讓坐的時候,他下意識跟著坐到她旁邊了,待他反應過來,不好起身再換,好在珠華自己也不大專心,並沒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望著珠華,那點笑意延續了下來:「珠兒,你長大了。」

  珠華身上的變化比他要來得大,這變化不是單指相貌,與她身上那種成人了一般的感覺比,她長相的變化其實倒算小的。

  蘇長越還清楚記得當年那個小娃娃的模樣,珠華如今還是那個模子,只是長開了一些,唇瓣嘟起來不再只有稚氣,眼神望過來的時候,沉靜了不少,而她一笑,猶如星光微閃,連著唇邊漾開微微波紋,明眸皓齒,動他心弦。

  珠華以為他說的是她長高了,她自覺自己三年來的最大變化應該是身高。就笑道:「不夠,我還差得遠呢,起碼長到你肩膀那麼高才行,不然以後都要仰頭看你,脖子可酸。」

  她想著有點躍躍欲試,問他:「你和我比一比?我瞧一下我還要長多少。」

  蘇長越自然沒有不應她的,就站起來,感覺她挨過來——他又有點熱了。

  珠華拿手量了一下,還只在他胸膛下方,她仰臉看看蘇長越,他這身高估計妥妥的有一米八了,她還有的追。

  珠華默默決定以後她每天要多跳五十個繩,身高發育的高峰期就這兩年,錯過了以後再怎麼努力都沒轍,她可不想以後站他旁邊一直都只能這麼虐。

  比完了重新落座,蘇長越伸手去端茶盅,喝過兩口,放回去的時候被珠華注意到了。

  「——你的手?」

  蘇長越順著她的目光瞄了一眼,噙了笑意,把手伸直了給她看:「你咬的,忘了?」

  珠華沒忘,就是沒忘她才囧了,她當時壓著他給上了藥,但心裡嘀咕過咬得過重,沒那大夫給配的好藥了,估計得留痕跡。

  但沒想到是這麼明顯的痕跡,傷口癒合以後,現在留下了一圈淺坑,連旁邊缺了一個都很清晰,簡直像在他手背上蓋了個肉色章。

  這要粗粗一看還不覺得,但一細打量,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怎麼來的了,珠華這個後悔,她當時氣懵了,早知咬他手腕上也好呀,這手背可怎麼遮?

  總不能哄他塗粉罷。

  珠華伸手指摸了摸他的傷痕,一邊心裡琢磨怎麼才好讓它變得不那麼明顯,一邊不大好意思地問他:「一定有人問過你這個傷吧?你怎麼說的?」

  珠華以前也摸過他這個傷口,不過她那時伸過來的是五根矮短指頭,現在摸過來的卻是一隻纖長玉手,指尖微暖,蘇長越哪有心思聽她說什麼,憑本能反手就抓住握到手心裡了。

  珠華呆住:「……」

  然後她略反應過來,臉上熱度一下直線攀升了上去。

  ……她以為就她自己不淡定呢,所以她一直在努力找話題,試圖把氣氛帶到一個正常的範疇上去,蘇長越沒怎麼主動說話,她只歸咎於是他的性格轉變,哪知他平靜只是表面,情緒都悶在裡面呢。

  「實話實說。」

  珠華又愣了愣才意識到他在回答她,顧不得臉紅了,一下驚了:「不是吧?!」

  那她多丟人啊!講道理,誰也不會覺得咬人是件好事,她當時要不是氣急了失控,又沒別的發洩方式,真不會這麼幹。

  蘇長越並沒存心要撩她,見她急了,便安撫道:「沒有,有同窗問我,我只說是不留心被一隻小奶狗咬的。」

  咳,這個傷痕本身他無所謂,但並不想讓別人由此知道他小未婚妻的牙口。

  珠華這才鬆了口氣:「……哦。」

  奶狗就奶狗吧,本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解釋了。

  然後她的注意力就又貫注到被握住的那隻手上去了,她其實一點也不反對,但潛意識裡就覺得應該掙扎一下——中二病不是白得的,口嫌體正直,說的就是她這種人了。

  她就試探著掙了掙,力道不大。

  蘇長越感覺到,雖然不大捨得,但還是放開了,他覺得自己是有點唐突,可能嚇到她了。

  珠華慢慢縮回手來,感覺有點空落,她心裡同時往下垮了垮:她就是做做樣子麼,沒真想掙開啊。T_T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0:40 AM

第六十九章

  蘇長越面上不顯,但見珠華悶不吭聲地把手收了回去,心裡實有些擔心她著惱。

  珠華這具身體本身的長相偏媚偏豔,如按著原主的性子長,將來應當是明豔絕倫那一掛,只要不長歪,豔冠群芳也不是難事。

  只是,還沒來得及長開就出了岔子,裡面的芯子給換了,幾年融合下來,五官仍舊是那個五官,但成長的大方向上已經不太一樣了——珠華內心深處是個不太熱情的人,這與她的實際年紀,以及她上輩子的成長經歷都有關係,俗話說相由心生,這具身體還沒到由心態決定樣貌的時候,這種冷淡對珠華現在的長相沒有影響,但卻難免糅入了她的儀表氣質裡,不笑不動的時候,她其實看上去是不太好接近的。

  比如她現在這麼垂臉坐著,便有一種玉雕感,周身不自覺地會散發出一點疏離之意。

  蘇長越指尖微動——同她冷淡氣質不符的是,她臉頰微微有一點嘟,稚氣殘存的樣子,這反差令他很想去輕輕掐一把試試,她是會惱呢,還是會更惱呢?

  蘇長越認真有點煩惱起來:他好幾年沒有這種惡趣味的心情了,怎麼見她一回,就死灰復燃了?

  這樣不好。

  可是把她弄惱了,看她擰著眉嘟著臉含嗔瞪過來,想一想多有意思啊。

  ……

  畢竟他如今成熟許多,這失態只是須臾,很快沉靜下來,轉而撿了些別後事情說起。

  蘇長越對上珠華時的神態自然而然地要比對旁人溫和一點,但終究與家裡出事前是不好比的,便笑時,也不再有那種可以感染帶動別人的朗然感,而偏向波瀾不驚;他說話的字句也簡潔不少,不多一會兒,便說完了。

  珠華想聽的沒有聽到,只有主動問他:「你鄉試的時候沒有人同你為難嗎?」

  蘇長越微微搖頭:「這一關還算順利。」

  湖北在此時的科舉中大致能排個中等偏上的位置,不算壞,但也不引人注目,因為風頭大半都被頭上多年來一直壓著的江浙等科舉大戶搶走了,蘇長越一個小小秀才,夾在裡面猶如滄海一粟,毫不起眼,即便是萬閣老的爪牙,也不大想得起來現在就來為難他。

  不過再考下一步,就難說了,越往上,風險越大。

  珠華就接著問:「那明年會試,你要去嗎?」

  蘇長越點一點頭:「我不回安陸,等張伯父回來,我拜見過他之後,直接就往京城去了。」

  會試又稱春闈,在二月初舉行,一般有意赴考的舉子都會提前一點時日出發,屆時兩京十三省的考生共聚京師,若去晚了,別的不說,找客棧租房子就是個大問題。

  蘇家在京城的宅子沒賣,蘇長越倒不需發愁這個問題,但能早點去,也還是早去的好,此時天氣不涼不熱,趕路正好,若挨到冬日裡,寒風刺骨,得個風寒就糟了;更別提若遇大雪,道路被封,那更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蘇長越自安陸出發,往金陵來是繞了一點道,不過之後再直接由此往京城去,兩京之間的道路倒很方便,水陸都可,耽誤不上多少時間。

  問題只在於,別人去趕考只用擔心考不考得上,他卻要多一重會不會考上了也被黑箱掉的顧慮。

  這一點蘇長越和珠華都心知肚明,但也都有志一同地按下了沒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將迎接什麼樣的未來,總得先自己努力了才成,預先設想過多掌控範圍之外的事,想也白想。

  珠華就只遺憾地嘀咕了一句:「萬閣老怎麼還活著呢。」

  便這一句說完她也覺得不太好,似乎還是有給考生壓力的嫌疑,就忙往回找補了一句,「就算活著,也是活一天少一天了。」

  蘇長越:「……」

  他有點想笑,小娃娃形容大變,他本有一點陌生了,但從這同仇敵愾的詛咒裡他找著了當年的熟悉感,雖則他明知這沒什麼意義,力不及人時,才只好嘴頭上出氣,但聽一聽也還真的有點解氣。

  正說著,外面傳來葉明光清脆的叫聲:「姐姐,來挑菊花了!」

  兩人聞聲出去,一過月洞門,便見大院地上擺著好些盆各色菊花,還有婆子陸續在往裡搬,菊花有些含苞,有些已經怒放,花盤子開得碗一般大,十分好看。

  原是張推官回來了,他下衙路上見人推車叫賣,雖無什麼名貴品種,難得品相都不錯,正應時令,便直接讓那花販推車跟著他回家,把一車花都買下來了。

  張推官進門就得知了蘇長越中舉的事,歡喜非常,年未弱冠的舉人,便是在金陵城裡也是有數的了,見了蘇長越,不等他彎腰全禮,他大步過來就攙住了他:「好孩子,不必多禮!」

  又連聲誇他爭氣,再問他鄉試中的一些事情,張推官也是考場中一步步考過來的人,他問的問題就比珠華要專業細緻多了,珠華先還聽著,聽了好一會沒完,就和葉明光蹲在地上挑菊花去了。

  他兩個商量著要搬什麼花色的回去小跨院擺,都商量完了,張推官還在問,要不是天色將黑,鐘氏親自出來催他們進去用晚飯,張推官得直接把人拉去書房讓他默卷出來看了。

  飯後,丫頭收了殘席,另捧上了清茶來,眾人安坐,繼續說話。

  得知蘇長越想連著參加明年的會試,張推官很贊成:「很該去試一試,剛中了一榜,此時去,壓力小一些,便不中也不損銳氣,正好去熟悉一下個中程序,下次的把握便更大了。」

  蘇長越一一應是。

  張推官說著,看看蘇長越,又看看一旁的葉明光,心中喟嘆,好孩子全是別人家的,他自己膝下空虛不說了,便有兩個侄兒也是尋常,此時連要把他們叫過來勉勵一二,都提不起這個精神來。

  只能點點葉明光:「光哥兒,看你蘇家哥哥這般出息,你也要發奮才好,往金榜上去題一回名,你爹爹泉下有知也當欣慰了。」

  葉明光這會神色很放鬆——他知道蘇長越很快又要走了,道:「我知道,舅舅,今年來不及了,我明年去報名童生試,後年考鄉試,十八歲以前,我應該先能上桂榜了,會試可能難一點,我不敢保證。」

  「噗!」

  珠華坐他旁邊,一下噴了,伸手就去擰他耳朵:「你還覺得你挺謙虛的是吧?出去了再說這話,可千萬別叫我姐姐,我怕人家瞧著我的臉都跟著你大了一圈。」

  張推官也呵呵笑了:「有志氣是件好事,不過光有志氣,不努力可不成。」

  珠華擰完弟弟,轉過臉來有點歉意地向蘇長越笑了笑,這一而再的,她當然意識到葉明光的敵意了,這要是個普通孩子,珠華早按著他訓了,然而葉明光聰明絕頂,智商遠超於她,她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教他,畢竟他沒犯什麼原則性過錯,只是在世上只有她一個親人,所以有些過於依戀她而已。

  她鄭重其事地和他談,說不準要起反效果,他會以為她要把他推開了,屆時對蘇長越的敵意肯定成倍翻長,她在這世的親人也沒幾個,葉明光和蘇長越都算是歸屬在她最重要的圈子裡,這兩個要鬧翻了,她夾中間那滋味,可酸爽得沒法說了。

  所以只能儘量以和稀泥為主,葉明光不會一直是個小孩子,等他再大幾歲,心性成熟了,自己獨立起來,就不會再有這個問題了。

  只是現在難免要有點委屈蘇長越,讓一讓步。

  蘇長越唇邊有笑意。

  他早覺出來了,葉明光如今對他有意見,見著他總有些隱隱的炸毛,他立個志,都偏要把時間強調在「十八歲」以前,這是安心要壓他一頭。

  蘇長越沒有不快,倒覺得挺有意思——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弟,醋罈子姐姐,帶個弟弟把弟弟也帶成小醋罈子了。

  見珠華的目光過來,他薄唇微掀,以口形道:「上樑。」

  一個短詞,珠華愣一愣,就辨出來了,《節婦吟》都給他寄過了,這時候再要不認,珠華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了——只是目光對上,她又有點臉熱,早知他默默帥成了這個等級,她恐怕沒那個膽量那麼消遣他。

  就如現在,簡單無奇一個動作,由他做就沒來由加持了一層光環,她很容易只想聽話,而興不起作反的念頭來。

  正各懷心思間,月朗進來了,她面色怪異,來通報時的聲音都有點飄忽:「老爺,太太,三爺和二娘子回來了。」

  一語打破其樂融融的氛圍。

  張推官怔了下,確認自己沒有聽錯,面色便凝重起來,直接站起了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0:48 AM

第七十章

  兩輛馬車停在張宅前,前一輛華麗又氣派,不像一般人家的規制,後一輛相對普通些。

  門楣上挑著的兩盞燈籠投下暖黃的光,從後面的車裡先出來了兩個中年婦人,穿著差不多款式的褙子,髮髻梳得光溜整齊,她們手裡都拿了東西,下了車後,一個把抱著的小杌放在前面馬車的地上,然後輕輕掀起車簾;另一個站在底下,手裡捧著件蝶戲牡丹紅綢斗篷,微微躬身,等候著差遣的樣子。

  兩個人動作不多,但已然顯出了自身的規矩,只怕比張宅裡的下人們都強些。

  車廂微晃,一個瘦弱的年輕男人踩著小杌先下來了,他半邊臉很英俊,然而下車轉過身,背手仰起頭打量著門上漆木匾額的時候,露出的另半邊臉卻有一道猙獰疤痕,將容貌毀損得十分厲害。

  他身後的馬車裡,緩緩伸出另一隻手來,這隻手上套了一金一玉兩個手鐲,稍有動作,金玉相撞發出玎鈴之聲,悅耳而富貴氣象十足。

  那隻手扶著車廂邊頓了頓,似在往外打量了一下,跟著整個人才探身露出了真容,原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她衣飾華貴,下巴尖尖,容貌嬌俏裡又帶著幾分嫵媚,是個貌美又有特色的美人兒。

  捧斗篷的婦人伸手扶著她下了車,跟著把斗篷一展,輕巧地替她披到了身上。

  微涼的晚風中,少女腳步輕快地往前走了兩步,站到年輕男人身邊:「三哥,你看什麼呢?快進去吧,坐這麼久車了,我可累了,想趕緊休息了。」

  張興文的嘴邊扯出一抹說不清意味的笑容:「……沒什麼,就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回來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上前拍起了門。

  啪,啪。

  守門的小廝剛吃了飯,這會兒捧著肚子懶懶地躺著消食呢,被驚起來,一邊嘟囔著問「誰呀」,一邊抽開了門閂,把門打開一道縫來。

  張推官這個職業,比較容易遇著突發事件,雖然已經下衙,但來找他的人還是有的,小廝倒也習慣了晚上有人叫門。

  但這回他還是驚著了,瞪眼看了好一會,才失聲道:「……三、三爺?!」

  披斗篷的少女自然是張巧綢,她也又上前兩步,訓小廝道:「發什麼呆?還不進去通傳?」

  小廝目光又移到她身上,張巧綢離開足有四年了,長大不少,但她樣貌底子沒變,小廝認一認還是認出來了,驚愕過頭,連問候都忘了,連滾帶爬地返身往裡面跑。

  張巧綢拉一拉張興文:「三哥,我們先進去吧,我想早一點見到娘。」

  張興文點一點頭,抬步向裡,兩個中年婦人垂著手一聲不響地跟了上來。

  今晚月色好,撒下一地銀輝,不用燈籠也能看得清路途。

  一行人走到二門處,前方,張推官領著人迎面過來了。

  他第一眼先看在了張巧綢身上——這個數年未見的繼妹打扮得極其奢華,她當年帶走的東西不少,但支撐不起她這樣的穿戴,後面跟著的兩個中年婦人,舉止一望便是豪貴人家的僕婦,來歷更是奇怪。

  照理說,張巧綢兩年前便該回來了,張推官當時已經預備要叫張興志去接,但張老太太接了封信之後,卻冷言冷語地來阻止了他,言道他當時公開了張巧綢做的事,才兩年功夫,城裡人沒那麼快忘掉,巧綢如今已經適應了鄉下的日子,不如索性讓她再多住一陣。

  張老太太這個話是有道理的,與張家來往的人家看不見張巧綢罷了,若看見她,才不過兩年時間,很容易把先前的記憶再勾出來。張推官當初把時間定為兩年,是考慮了張老太太的承受底線,如今她自己想明白了,意識到了什麼才對女兒好,張推官也就沒有多說。

  後面張老太太一直沒有提要人去接,他也沒管。

  畢竟張巧綢只是他的繼妹,不是女兒,他花不到多少心思在她身上。

  誰知她突然主動回來,還是和張興文一起。

  張巧綢沒有在看張推官,她的目光定在了張推官身側的一對少年男女上。

  這真是出色到在月光下都能令人眼前為之一亮的一對璧人。

  兩人衣飾都很普通,少年穿的襕衫甚而洗得半舊,但第一眼望上去很難注意到這一點,只會被他本身的英越俊朗,與孤冷凜然的氣質吸引住。

  少女穿著鵝黃襦裙,這是暖色調,她卻穿出了一種冷冷淡淡的感覺,頭上挽著簡單的髮髻,只插了兩支小小的珍珠髮簪,不留心看幾乎都注意不到,卻愈顯得烏髮堆疊如雲,一張臉龐巴掌大小,如雪般白,長睫掩映下,眼神微微一抬,望過來的時候——

  張巧綢嫉妒得想上去劃她一刀!

  這幾年她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攬鏡自照時,時常心生自得,到哥哥找上她,替她牽了一根金光閃閃的紅線時,她就更為自己的容貌自傲了。

  然而再多的自傲,抵不上她見這少女的一眼。

  幾乎瞬間,當年那種總被比下去的刺痛的感覺全回來了,並且還更痛一籌。

  她怎麼能——她憑什麼長成這樣!

  蘇長越微微往左踏了一步,遮住了珠華。

  對面這姑娘眼神中的不善太明顯了,要是能化為刀,肯定颼颼直飛過來的感覺。

  他身材高,肩膀也長寬闊了一些,這一步踏過來,把珠華遮得嚴嚴實實的,什麼也看不到了,她只好拉拉他背後的衣裳,低聲道:「蘇哥哥,不用擋,我不怕她。」

  她還挺好奇呢,張巧綢這模樣一看就讓人聯想到「衣錦還鄉」,她一個姑娘家,打哪忽然發的財?何況又和張興文湊一堆去了,這一對兄妹,沒一個好心眼兒,想想都知道他們湊一起沒好事。

  說完見蘇長越不動,她想起來他沒見過張巧綢,應該不知道她是誰,就補充了一句:「是我小姨。」

  蘇長越遲疑片刻,這才讓了她出來。珠華忙細細打量起對面一行人來。

  張推官開了口:「巧綢,你要回來,怎麼不送個信讓家裡人去接?還有興文,你那麼莽撞就跑了,家裡擔心你,找了你好久,老太太更是一直都記掛著你,如今總算回來了。你等會見了老太太,可要好好認個錯。」

  張興文拱了拱手:「大哥教訓得是。」

  他的回答慢了半拍,語氣也有點隨意——因為他也一直盯著珠華在看,直到珠華被蘇長越擋住,他才回應了張推官,不過多少還算有禮。

  張巧綢就倨傲得多了,她籠著斗篷,慢悠悠地道:「有什麼接不接的,我想回來,自然有人送我。」

  珠華揚眉:這是真闊起來了啊,以前張巧綢對張推官說話可絕不是這個聲氣。

  張巧綢這樣的姑娘,想在短短幾年內實現金錢身份上的跨越,途徑有且僅有那麼一條。

  張推官顯然也想到了,他的目光隨後望向了張巧綢身後的兩個婦人:「這兩位是?」

  兩名中年僕婦一齊蹲了蹲身,左邊的開口道:「給張大人請安,奴婢們來自平郡王府上,奉王爺之命,送姑娘回來。」

  珠華微張了嘴:這高枝攀的,真挺高啊!

  而且,平郡王?好耳熟。

  以張推官的城府,也掩不住面上的驚詫之色了,他正要再問下去,後面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是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來了,張老太太在丫頭的攙扶下走得飛快。自打張興文離家出走以後,她再也沒心思整什麼ㄠ蛾子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找尋兒子上,苦尋沒有消息,她煎熬不過,就迷上了燒香拜佛,這幾年足跡踏遍了城裡城外各大廟宇。

  她有了這個新愛好,家裡倒清靜了不少,連著幾年都過得安穩。

  張巧綢先撲過去:「娘!」

  「哎,娘的乖乖巧兒……」

  張興文也上前去,作勢欲跪,張老太太忙把他拉住,一手一個,抱著兩個兒女哭得老淚縱橫,場面十分感人。

  張推官的話就不好出口了,只得暫時忍住,待他們的相會告了一個段落,才勸了幾句,把他們勸到了正院去。

  此時二房也聽到消息了,張興志夫婦帶著兒女們全趕了過來,在正院堂屋裡滿滿擠了一屋。

  張芬盯著張巧綢,簡直不敢認了,盯了好一會才遲疑地喊:「小姨?」

  張巧綢掃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張芬又驚訝又羨慕,上來要摸她的斗篷:「小姨,你這衣裳哪裡來的?真好看啊。」

  冷不防叫一個中年婦人擋住了:「姑娘請自重,不要隨便對我們姑娘動手。」

  張芬結巴了:「什、什麼你們姑娘啊?」

  她很不高興,碰一碰怎麼了?還能給碰壞了不成?這莫名其妙的婦人看她的目光好像看什麼上不得檯面的下里巴人一樣。

  張興志和馬氏圍著也在不停地提問題,一群人亂糟糟了好一刻,才終於在張推官的壓制下各歸各位,暫且安坐了。

  蘇長越算是外人,但眾人一時想不起他來,沒人勸他先去休息,他放心不下珠華,就沒有主動提出,安座時,他默默在珠華身邊坐下了。

  張推官這時才好問究竟。

  還是先前說話的婦人站在當中回了話,她一一又問候了張老太爺夫婦,然後躬身道:「我們王爺出巡封地時,偶然見到貴府姑娘,一見傾心,願納為夫人。小婦人奉王爺之命,先送姑娘回家待嫁,納禮隨後送來,正式迎納姑娘。」

  饒是已有了一定的猜測,張推官仍是吃驚不小。

  其餘人等更是聳容,靜默片刻後,如一滴油滴入油鍋,炸開一屋議論。

  喧擾聲裡,獨有張老太太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淡淡的熱氣縈繞中,她露出一抹志得意滿的笑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0:55 AM

第七十一章

  中年婦人說完那一串,待屋裡議論過一輪,安靜一點後,才意思意思地問了一句:「未知府上意下如何?」

  張老太太忙道:「王爺垂青小女,老身受寵若驚,豈有不應之理。」

  轉頭示意了張老太爺一眼,張老太爺是不知其中真相的,這事情對他來說和旁人一樣突然,愣愣的,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順著張老太太的意思點了點頭:「好,好。」

  中年婦人就退了回去,柔聲問張巧綢:「姑娘先說勞累,如今長輩也見過了,不如便去歇息下了?」

  張巧綢懶懶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向上首道:「爹,娘,我坐了這麼些天車,實在是累得慌,我先去睡了,明早再來給爹娘請安。」

  張老太爺還有些回不過神似地茫然點頭,張老太太忙道:「巧兒,你去吧,放心睡,明早遲些來也無妨,家裡又沒什麼事。」

  說著便指身側的丫頭小蝶,想叫她跟上去伺候,張巧綢擺擺手:「娘,用不著,家裡這些人粗手粗腳的,我使不慣。如今有兩位媽媽照管我,好多著呢。」

  就扭身走了,兩個中年婦人向上首矮了矮身,然後寸步不離地跟了上去。

  張推官雖然滿心疑竇,然而中年婦人是郡王府的家人,即便有些反客為主的傲慢,他也不好硬把人叫回來再加審問。

  本朝王爺不能參政,沒有實權,各自被圈養在封地裡,無詔終身不能出封地一步,形同坐牢——但即便是犯人,也是天下最尊貴的犯人,非張推官一個六品官可以冒犯,說直接點,張推官要是在平郡王的封地裡,郡王瞧他不對付,想個法子弄死他,他死了白死,郡王頂多挨頓罵,罰點俸。

  只能把疑問都留給張興文,倒也用不著他開口,張興志和馬氏好奇的心熱切多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把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問題全拋了出去。

  張興文挺有耐心,一一回答了。

  「三弟,你當初偷跑出去,原來是去找巧綢了啊?家裡找了你可久,都著急死了。」

  張興文笑了笑:「沒有,我一開始沒想找巧綢,就在家裡待悶了,想出去闖闖。結果經驗少,晃蕩了一兩年,沒闖出頭緒來,剩的一點錢還叫賊摸了。我這麼一事無成的,不好意思回家,當時離著應城近,我才想先去鄉下找巧綢救點急。」

  馬氏忙跟著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那巧綢又是怎麼、怎麼能叫郡王爺看上眼的啊?」

  張興文道:「剛才李媽媽說了,就是碰巧,我和妹妹去府城買東西,累了進茶樓歇腳,沒想到王爺也在那間茶樓裡,王爺好茶,聽到我和妹妹在談論茶道,便命人請我們過去一見。」

  他又笑了笑,「然後隔了幾天,就有一位王府的媽媽來到應城,代表王爺向妹妹提親了。」

  馬氏羨慕地吸了口氣:「就這樣?王爺就對巧綢動心了?」

  張興文聳聳肩:「貴人的心思,我們如何猜測得到。不瞞二嫂,當時我和巧綢都十分驚訝,要不是那位媽媽衣著不凡,還帶著護衛,我差點要以為她是騙子了。」

  張芬有疑惑,嘟囔了一句:「小姨什麼時候懂茶道了。」明明她在家時,心思全都在衣裳首飾上,說到茶,大概也就是個能分得清龍井和六安瓜片的水平,發配去鄉下了幾年,倒能談茶論道了,想想都怪得很。

  張興文望了她一眼,眼神微厲:「我和巧綢在鄉下待著無事,所以找了個消遣。」

  馬氏忙拍了女兒一下:「長輩說話,你安靜聽著就是了,插什麼嘴。」

  張芬讓拍得一縮:「……哦。」

  她是被張巧綢剛才的做派刺激到了,有一點隱隱的嫉妒和落差,才冒出了那一句,倒並不敢真得罪人,讓這一說,她也不敢再吭聲了。

  馬氏又按捺不住地問:「三弟,你說你們在茶樓上遇著王爺的,那你也一定見過王爺了,不知王爺是個什麼尊容?一定非常貴氣吧?」

  張興文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才道:「王爺十分儒雅,待人和氣有禮。」

  僅這兩句對馬氏來說是不夠的,但女兒才不合時宜地冒了句酸話,她不便再進一步追問,怕惹煩了張興文,就不好再問別的問題了。猶豫了下,忽然眼前一亮,轉向蘇長越:「蘇家少爺,你也不是德安府府城的人嗎?郡王爺的金面,你一定也見過吧?」

  蘇長越被點名,在椅中微微欠身:「不敢,伯母喚我的名字便是。晚輩有幸見過郡王爺兩回,郡王爺為人,確如張叔叔所言。」

  他禮貌倒是周全,然而說了等於沒說。

  馬氏失望地轉回了頭。

  倒是旁邊的珠華聽到「德安」這個名稱,腦中靈光一閃,她想起這位平郡王是何許人也了。

  ——就是沈少夫人的爹啊!

  德安是州府,下轄五個縣城,張家的老家應城和蘇家的安陸都隸屬其下,其中安陸是府城,更繁華一些。平郡王的封地是德安府,王府便建在府城,所以馬氏先有此問。

  張家人說起老家時,一般只說應城,提德安的時候少,所以珠華先沒想得起來。直到聽聞了這兩個字,她一下子被點醒了,因為她想起了魏國公府的徐老夫人也正是德安府人,年老思鄉,還曾為此找鐘氏去說過話解悶。

  而平郡王的封地也在德安府,這就勾連上了,徐世子能娶到平郡王之女為妻,看來多多少少,總有徐老夫人這一層出身的關係了。這些王爺們的封地,不立大功或犯大過的情況下,一般封了就封了,等閒是不會換的,一代代人在當地繁衍下來,和當地人也差不多了。

  馬氏不問平郡王的來歷年紀等等其他信息,想來作為治下百姓,原本就是聽聞過的,只是還無緣見著郡王本人罷了,所以單挑了這一條出來相問。

  世界可真小啊,繞來繞去居然沒有繞出這一畝三分地去。

  珠華不禁感嘆,不過這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為那一面,張興文和張巧綢兩個不知籌謀了多久,此時又無報紙網絡電視,兄妹倆從哪去知道一個王爺的所好?——單知道王爺愛喝茶不難,可要藉著這點勾搭上王爺可不容易,必然要進一步查探到其中細節,才能毫無差錯地投其所好,一舉成功。

  這只有佔著同鄉的便利了。兄妹倆選擇這個目標,不但是情理之中,而且幾乎是必然的。想勾搭別的王爺,根本就沒條件。

  又想到年紀,珠華心裡略算了下——其實不用算,平郡王都能給沈少夫人當爹了,肯定也能給張巧綢當,最保守的估計,他今年也得四十五往上了。

  想著她往蘇長越那邊傾了傾,蘇長越意識到她的動作,配合地也往她這邊挪了過來,手肘自然地垂放到中間隔幾上。珠華盡力湊過去,掩著嘴把聲音壓低:「平郡王春秋多少了?」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是氣音了,暖暖的氣息拂在耳畔,蘇長越耳根立時就發了燙:「……四十九,我沒記錯的話,明年就是王爺的五十大壽了。」

  珠華:「……」

  張巧綢圖什麼呀,這比她大兩輪了都。

  只能說一句人各有志。

  張興志又攆著問了幾句,然後張老太太心疼兒子,不耐煩了,道:「夠了,三兒也是才回來,肯定也累得不輕,有什麼事明兒再說罷。」

  她慈愛地轉向張興文,「三兒,你快去歇著吧,啊?」

  張興文舒展著手腳站起來,隨意應了一聲,他旁若無視,目光獨獨在珠華面上掃過一眼,方抬腳走了。

  那目光著實有些怪,倒不是恨意或者什麼,而是彷彿忽然在自家簡陋的屋裡發現了一堆光華閃耀的財寶。

  映照得他眼底深處都亮了一線。

  珠華皺皺眉,誰被這麼打量物件似的打量都不舒服。

  張興文這一走,餘下人等自然只好散了。

  張推官從頭到尾幾乎沒說什麼話,實在也輪不上他說什麼,高堂俱在,張巧綢的婚事由不得他做主,繼母那一支從上到下都同意,他又有什麼好說?

  蘇長越明天就要北上,赴考是再正經不過的大事,張推官暫把這件心事押了後,領著蘇長越去往客房,幫他檢查隨身的行李可有什麼疏漏之處,見他是孤身一人而來,又叫了個小廝來,就是李全家的大兒子,日常隨張推官出行的,讓隨著蘇長越一起上京,伺候衣食筆墨。

  蘇長越待要推辭,張推官不允:「不過一個小廝,賢侄客氣什麼,只管帶去用便是,待你考完,若是使不上他了,再把他打發回來便是。」

  話說到此,蘇長越只有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時辰已晚,各人安歇不提。

  **

  翌日一早。

  張推官,珠華和葉明光站在大門口給蘇長越送行。

  說了些祝福別語後,蘇長越頓一頓,提出想和珠華單獨說兩句話。

  張推官大方地同意了,由著他兩個往院牆那邊走了走。

  蘇長越低聲道:「我以前曾和你玩笑過,說二十歲時來提親,你記得嗎?」

  珠華記得,不過當時她是存著敷衍的心應了的,壓根沒當真,這時聽他舊話重提,他過了變聲期,聲音低沉而悅耳,已然是純粹的成年男子聲氣,她臉頰微熱,點了點頭。

  「後來我家出了事,我改了主意,想等我會試中後再來提親,免得過於累你。所以我這回來,沒和你說起此事。」蘇長越仍舊低低道,「但是經過昨晚,你那一對小舅和小姨似乎皆非善輩,你小舅看你的眼神尤其不對,你可有發覺?」

  他坐旁邊都察覺了,珠華作為當時人哪有不知道的,又點點頭,也放低了聲音道:「我和他們原就不對付,他們先害過我,現在看著我,自然不舒服了。」

  這一節蘇長越是不知道的,然而此刻也沒時間細問,他只能凝重了面色,道:「原來如此,那他們如今得勢,你再留在張家,日子恐怕難以好過。所以我想著,待我從京城回來,不管取中與否,都來把你我的事辦了罷——我先問你一聲,你若答應,我大約四月份左右,就來和張伯父提親。」

  不等珠華回應,他又道,「你不用擔心光哥兒,如今我家是我做主,等你嫁來,就是你做主。你把光哥兒一併帶來,我教他讀書,再沒人欺負他的。」

  珠華先聽他提起已有點預感了,但直到他說完,她仍舊有些呆愣。

  這一大早的,天還沒大亮,她早飯都沒吃,有、有點突然啊。

  她似乎瞬間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表現到臉上,什麼表情也做不出來,只能很慫地紅著臉繼續發呆。

  明明她一個字也沒說,蘇長越等了一會,卻低低笑了:「好,那我們就說定了,你等著我。」

  他轉身而去,珠華又愣一下,忙抬頭——誰和你說定了?又說定什麼了?不帶這樣自說自話的啊!

  ——她是忽視此時風俗了,姑娘家多是含蓄,面對親事,不出聲反對還真就可以當默認看的,蘇長越本也沒想從她嘴裡明確聽到什麼,有這個反應,就足夠了。

  他向眾人拱手告辭,領著李家大小子上了車,眼神含笑地最後望了珠華一眼,放下車簾去了。

  珠華:「……」

  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好像做了一場夢。

  搶姐姐的人走了,葉明光很開心,走過來牽她的手:「姐姐,我肚子有點餓,我們回去吃早飯吧。」

  「……哦。」珠華頗有點魂不守舍地應了,讓他拉著走。

  葉明光還要打探:「姐姐,他剛才和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1:00 AM

第七十二章

  珠華慢悠悠往回走。

  沒了蘇長越在她面前晃悠,再叫深秋的晨風一吹,她腦子漸漸清楚了。

  似乎——他說的有道理啊。

  就張家兄妹昨夜歸來那副氣勢,怎麼也不像個有悔改或反省的樣子,那是明明白白逆襲來了,張興文那奇怪的眼神暫且擺在一邊不說,張巧綢見她第一眼,就快在她臉上挖出個洞來了。

  很明顯,現在就算她願意既往不咎,張巧綢也不肯,照她那個仇恨值的高度,說不準都歇不了一天就要來找她麻煩了。

  而面對飛上枝頭後的張巧綢,珠華認真想了一會,發現她一點勝算也沒有。

  一力降十會,階級差距就是能壓死人,不服也沒用。

  而來自張巧綢的威脅還算是短期的,因為她在張家停留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長,納禮不是正式婚娶,沒那麼多程序,估摸著一兩個月內,王府那邊就該來人下了禮然後把她接走了。

  張興文就難說了,他的自由度比張巧綢大得多,兇殘度也同樣。這是個連親妹妹都照坑不誤的狠人,張巧綢其實也挺倒霉的,碰上這麼個哥哥,當年就叫他坑了一次,現在直接讓他把終身都坑了。

  以張巧綢本身的腦子,不可能想得出辦法勾搭上平郡王,做成此事的主謀一定是張興文,他失去了做男人的能力,還毀了容,但仍然「身殘志堅」,為了找到向上爬的機會,不惜把親妹妹坑給了一個快五十的老頭子——即便張巧綢本人願意,也不能掩蓋他的卑劣冷血。

  對於貧民家的姑娘,能被平郡王納為夫人也許算是一舉登天,求之不得,但張巧綢真的還不至於此。

  面對這麼個變態,他能幹出什麼事來,珠華真的難以預料。

  更別提還有個張老太太,張興文還有可能跟隨張巧綢去王府謀差事,張老太太是哪都不會去的,她要為難珠華,珠華就算可以跟張推官求救,但張推官大半時間都在衙門裡,護不到她那麼周全,她是躲都躲不掉。

  除非離開張家,另尋一片屋瓦。

  也就是依照蘇長越的提議來了。

  ——他還真夠敏銳的,其實張家內部的好多事他都並不知道,但僅憑有限的兩三次謀面,他就準確看出了她將來的處境,並給出了解決辦法。

  這麼亂七八糟地想著,珠華一頓早飯都吃得食不知味。

  而剛用完飯回到小跨院,昨晚見過的王府的那個李媽媽來了,說張巧綢幾年沒回家,想念金陵風物,要出去逛逛,邀她一道去。

  ……珠華發現她還是低估了張巧綢的報復心,別說一天了,連半天都沒歇到,麻煩就上門了。

  這要是個普通刁蠻的妹子,珠華不是不能忍一忍,被冷嘲熱諷,或受些惡作劇什麼的,這些她都能忍,便不為了自己,也為了葉明光——可張巧綢是個十二歲就敢往人碗裡下藥的人設,這不是她單方面忍氣吞聲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珠華腦中轉了一轉,笑道:「媽媽替我謝過小姨的好意,只是,我今天先已經答應了魏國公府裡世子夫人的邀約,沒辦法再陪小姨,只能勞煩媽媽,替我向小姨致個歉了。」

  李媽媽出自平郡王府,當然不可能不知道魏國公府的世子夫人是誰,當下眼神微微一凝:「姑娘同我們縣主相熟?」

  珠華謙道:「哪裡敢說相熟,只是蒙世子夫人青眼,偶爾會叫我過去坐坐。」

  同在金陵城中,張家和國公府有些來往也是常事。李媽媽沉吟片刻,便不多說什麼,返身去了。

  這裡珠華忙回去找鐘氏,問她要車出門。

  明知張巧綢不懷好意,她才不去吃這個眼前虧呢。

  又趕著換出門衣裳,把葉明光一道拎著,一通忙亂後到二門外上了車——到底慢了一步,張巧綢在兩個中年婦人的跟隨下也過來了,後面還跟了個張芬,都是一副要出門的打扮。

  「珠兒。」張巧綢出聲叫道,「你不想和我出去老實說便是了,扯什麼謊呢?便扯謊也扯個像些的,說徐老夫人叫你去也罷了,什麼時候世子夫人又同你有交情了?」

  珠華先看了張芬一眼——她這幾年常被沈少夫人邀去,張巧綢離家在外不知道,張芬還不知道嗎?她冒過好幾回酸話,珠華有時懶得跟她計較,有時就不客氣地噴了回去。

  這會兒她聽著張巧綢這麼說,卻一聲也不吭了。

  也不知到底想看誰的笑話。

  珠華笑了笑:「這有什麼可扯謊的,小姨不信,跟著我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她說罷轉身,牽著葉明光上車,張巧綢倒也沒有阻攔,由著他們走了。

  車行一段時間,珠華掀車簾往外看了看。過一段,她又往外看了看。

  葉明光受她影響,也把腦袋鑽出向外看去。

  珠華把他揪回來:「小心些,別掉出去。」

  葉明光繃著臉:「姐姐,她們跟著我們做什麼。」

  珠華摸摸他的頭:「不知道,別理她們。」

  心底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她不過隨口一句,張巧綢還真打算跟她過去看究竟啊。

  看來幸虧她果斷避走了,就這執著度,還不知道打算怎麼害她。

  葉明光先不吭聲,過好一會,他忽然道:「姐姐,等我長大了,誰也不能再欺負你。」

  珠華心中一暖,以葉明光的聰慧,硬要安慰他沒事是糊弄不過他的,她就笑道:「好,我就等著以後跟著你享福啦。」

  葉明光小胸脯挺了挺,揚聲道:「好!」

  一路說說笑笑,小半個時辰後,行到了魏國公府。

  後面的車裡,李媽媽在勸張巧綢:「姑娘,看來他們是真往這裡來的,我們走罷,這裡門口不是隨便守的,家丁要來問詢,我們不好回話。」

  張巧綢不甘心:「她來又不表示就是有人請她來的,我看多半是想唬我,我要是走了,就正中她的意思了。我才不,我要看人家不理她,她灰溜溜地回頭才好呢,到時看我怎麼收拾她。」

  李媽媽心中微有腹誹,她能理解張巧綢為什麼非跟珠華對著幹,可若是姐妹也罷了,那是個外甥女,都錯了輩了,長得再美,跟小輩有什麼較勁的呢?這心眼實在有些太小。

  卻不好出口,只能命車伕儘量往遠處避了避。

  張巧綢掀開一線車簾,聚精會神地往外看。

  只見那邊車上玉蘭下來和門口的小廝說了兩句話,便有一個小廝飛跑進去了。

  裝得還挺像。張巧綢心中嗤笑,看她下面怎麼收場。

  過一會,那小廝跑了回來,然後,他引著停在左邊角門處的那輛馬車,進、進去了!

  張巧綢吃驚地瞪大了眼!

  她不相信,即便珠華確實討徐老夫人或是沈少夫人的喜歡,也沒有這麼巧,正好她要找珠華,國公府裡就邀珠華過來,這肯定是託辭!

  ——那麼問題就更不對勁了,珠華都沒提前送個帖子什麼,她說來就來,國公府也能讓她進去;這關係得近成什麼樣,人家才肯給她這個臉啊?

  張巧綢還沒這麼快想到這一點,但李媽媽想到了。她不想讓張巧綢再盯著珠華算計了,珠華先前說過,她是來見樂安縣主的,她陪著個還沒過門的王爺妾室來找縣主客人的麻煩,這要叫縣主查知,能有她什麼好?

  以李媽媽的閱歷能耐,心念一動,立時就給張巧綢另豎了個靶子,她望向張芬,溫和笑道:「看來葉家的小姑娘和國公府確實是相熟的,我們姑娘在外避居幾年不知,三姑娘難道也不知道?看著長輩這麼蒙在鼓裡,三姑娘為何不解勸一聲呢。」

  張芬正在對面幸災樂禍呢,張巧綢和珠華兩個她一個也不喜歡,哪個丟臉倒霉她都開心,忽然叫這麼一問,她反應不及,不但沒想出回話,連表情都沒遮掩好,直接帶著點殘存的笑意僵住了。

  張巧綢大怒,她現在不能把珠華從國公府裡揪出來怎樣,見張芬如此,一腔下不來台的怒火就全數發到了她身上,揚手便給了她一巴掌:「你裝的好樣,原來是安心看我的笑話!」

  張芬長這麼大,訓斥是挨過一些,也讓馬氏在身上拍過幾下,但臉面是真的沒傷過。陡然吃這一記耳光,她耳朵都有點嗡響,整個人懵了片刻,旋即強烈的羞辱感席捲了她,她再按壓不住,嗚嗚嗚痛哭起來。

  她們的馬車停在離國公府數丈外的一棵大樹下,台階上的小廝見馬車眼生,原已在留意了,再聽到裡面傳來哭聲,當下便有兩個對視一眼,警惕地走了過來。

  李媽媽見勢不好,忙催車伕:「快走,快走,早說了這裡停不得!」

  馬車略微慌張地轉了向,張巧綢在裡面不小心撞到了車壁上,再聽張芬還在哭,氣得又踹她一腳:「閉嘴,就你會裝,把人都招來了,我又沒使多大勁!」

  車伕在外面忙著揚鞭,趕在小廝到來前,終於趕著車離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1:06 AM

第七十三章

  「葉姑娘來了。」

  微笑著打招呼的是沈少夫人身邊的大丫頭摘星,名氣起得大氣,實則是個圓圓臉的可愛丫頭,一笑起來甜甜的。

  她今天的笑容格外的甜,還似乎等候了許久似地,直接迎出了門,又還要再說句什麼,但裡面已經傳來了沈少夫人的聲音:「珠兒來了?那就進來罷。」

  摘星就只好把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挑起簾櫳,讓珠華和葉明光進去。

  只見沈少夫人在臨窗的羅漢床上歪著,穿著家常衣裳,斜斜挽了個墜馬髻,綰著支累絲鑲寶金鳳釵,膝上搭著條錦毯,一身富貴風流氣息。

  她抬眼望著珠華和葉明光行禮,懶洋洋地開了口:「小女婿這麼快走了?」

  珠華略囧,直起身回道:「走了,他要上京趕考。」

  沈少夫人「嗯」了一聲,抬一抬手:「行了,都過來坐罷,今兒怎麼想起主動來了?」

  珠華依言過去,往沈少夫人面上打量了兩眼,卻不回答,而是先小心地道:「少夫人,誰惹您生氣了?」

  沈少夫人去撥茶蓋的手頓了頓,嘴角露出了一點笑意來:「倒沒白疼了你。」

  摘星端著填漆茶盤進來上茶,見此笑道:「多虧了葉姑娘來,奶奶臉上才見了點笑影子,我先說要去請,奶奶還不許。」

  沈少夫人道:「人家家裡就沒個事,天天來陪你混鬧?這是小女婿走了,若沒走,你去請,人家心裡不知怎麼埋怨你呢。」

  摘星上了茶,掩嘴笑一聲:「奶奶快別說了,小姑娘家該羞著了。」

  沈少夫人雖是語帶調侃,但珠華知道她沒惡意,便不在乎,只做未聞,追著問道:「到底怎麼了?我昨天走時,少夫人還好好的呢。」

  沈少夫人心裡受用,面上卻繼續疏懶著道:「同你沒什麼關係,你這小丫頭倒要追根究底的。罷了,我懶怠提,你偏要問,摘星就說與她罷。」

  摘星在旁抱著茶盤,一五一十地說起來。

  原來昨日珠華前腳走,後腳徐世子就來了,找著沈少夫人吵了一架。

  事情的緣由是徐四,他兩個月前成了親,娶的正是程家三姑娘嘉娘。這男人成了親,下一步就該立業了,徐四雖然先前荒唐,但在等待程三姑娘滿孝的三年裡還算老實,魏國公看在眼裡,心裡就漸漸回轉過來,再見程三姑娘過門之後,兩口子也相敬如賓,魏國公便定下心思,要給徐四找個差事。

  他這等身份的人,要做成此事很容易,很快便在五軍都督府裡給兒子謀了個斷事官的職位。魏國公也算細微了,昨日任令下來後,除了把徐四叫過去訓斥叮囑一番外,還特意把徐世子也傳喚了過去,安撫幾句,隱晦地說總是一家兄弟,徐四既受過了教訓,先那一頁就揭過去罷,徐四如今有了正經差事,又娶了個好妻子,當能洗心革面了。若有出息,往後還可以給世子做個臂膀。

  講真,魏國公已經盡力在平衡兒子們之間的關係了,為了個妾室,徐世子當年把庶弟的半邊胳膊腿全整斷了,在床上養了快半年,魏國公也沒說什麼,由著他出氣了。

  但徐四再不爭氣,對魏國公來說也是他的兒子,沒有坐視他就此廢掉一生的理,他現在出手,扶持一把徐四,在他的立場上沒有什麼錯。

  徐世子不能反對,面上恭敬地答應了,一出門心裡就把徐四罵了個狗血淋頭!

  魏國公要兒子,他可一點也不稀罕這個弟弟,他同母的弟弟有兩個呢,都放去外地做官去了,誰耐煩搭理這個小婦養的。

  還臂膀,他才不想要會給自己戴綠帽子的臂膀!

  徐世子怒氣衝衝地回了自家院落,向沈少夫人抱怨起來,他心情不好,口氣就差,有點連著沈少夫人一起掃進去撒氣的意思——主要是舊事重提,埋怨了一句沈少夫人沒管好內宅,讓那妾室有機會和徐四勾搭上了。

  沈少夫人貴女出身,哪受得了這個,沒讓步直接頂了回去,徐世子更惱,夫妻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就這麼吵起來了,吵著吵著,沈少夫人肚子疼了起來。

  爭吵這才告一段落,丫頭們忙亂著請大夫來看,一診脈,沈少夫人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珠華忙道:「恭喜少夫人。」

  沈少夫人哼一聲:「沒什麼可恭喜的,生氣的還在後頭呢。」

  珠華愣了一下:「難道世子還不罷休?」

  摘星嘆了口氣:「可不是。剛診出喜脈時,一家大小都開心極了,老太太知道世子爺在這當口惹了奶奶生氣,還特意親讓人來叫世子給奶奶賠罪,世子爺當時聽聞喜訊,也很高興,給奶奶作了揖認錯,結果到今天早上——」

  因生了氣,沈少夫人夜裡就有點見紅,早上起來發現,丫頭們都嚇壞了,趕著請了大夫又來看,問題倒不大,只是要靜養幾天,不能再勞神費力。

  這樣一來,沈少夫人這幾天就不能再管家了,便命人去老太太和國公夫人那裡都告了假。

  這兩位一聽,家事再大沒有大得過子嗣的,商量了一下,直接把沈少夫人的假一直延到她生產後,這一年的時間裡,家事就由國公夫人出面掌管。

  到此也沒什麼,但魏國公知道了之後,卻補充了一條:他意下讓程嘉娘跟在國公夫人身邊,幫手學習。

  魏國公提出這一點是有原因的,徐四這幾年實在讓世子收拾得不輕,下人們最能見風轉向,跟著一道踩,踩到什麼程度呢,連程嘉娘過門都沒好日子過。

  徐四是個風流草包,全沒本事反擊,只能任踩。程嘉娘卻不是,悶了不多久,就想辦法直接把風透到了魏國公耳朵裡。

  下人們踩徐四還罷了,兒媳婦才過門也這個遭遇,魏國公未免有些顏面無光,聽聞國公夫人要重新出面理家之後,就想出了這個主意,其實幫手學習都是託辭,主要是想讓程嘉娘跟著漲一漲臉面,免得下人們都不把她放在眼裡。

  國公夫人無可無不可地應了,婆婆掌家,底下有個媳婦使喚幫手也是常事。徐二徐三的妻子都跟著丈夫在任上,現在要用只有程嘉娘。雖然她其實未必需要,但橫豎就一年,待沈少夫人生產完了,這一攤子事肯定都要還與她的,犯不著為此駁魏國公的回。

  沈少夫人知道之後也無所謂,獨有徐世子,本就生了一場氣,再得知庶弟那房得了這個巧宗,看著是全面崛起的樣子,剛下去的火立時全又燒回來了。

  就在珠華來之前,還正和沈少夫人拌著嘴,聽說沈少夫人這裡有客來訪,才氣忿忿地走了。

  珠華「……這和少夫人又有什麼關係?怎麼又吵上了?」

  摘星不平地道:「是世子爺不知道體貼人,來說四房的不是也罷了,話語裡又掛帶了我們奶奶一句,說奶奶有些太嬌氣了,怎麼才有孕就不能管家了。」

  這什麼人吶!

  珠華聽得都跟著生氣了,沈少夫人要不是昨天才被他氣著了,哪會動了胎氣要養著?他倒好,跟失憶了一樣,一轉臉好意思跑來說人嬌氣。

  跟這麼個涼薄自我的男人過日子,怪不得沈少夫人會一直抱著縣令爹的虛幻影子不忘了。

  她張口忍不住諷刺了一句:「鄉下田頭的農婦倒是結實,生產前一天還能在地裡插秧苗,世子怎麼不去娶呢。」

  摘星一下笑了:「姑娘說的是,回頭世子再來說奶奶,婢子就這麼問著他去。」

  沈少夫人也笑了,喝了口茶:「罷了,不提他了,沒得叫人心煩。珠兒,你還沒說你來是做什麼?」

  珠華原是為了求助,現在能壓張巧綢一頭的也就只有沈少夫人了,但現在她自己都不自在,珠華就不想再去讓她操心了,便道:「沒什麼,就不許我主動來瞧瞧少夫人?」

  沈少夫人眉頭一挑,笑斥:「少在我跟前弄鬼,若沒事,你至於這麼緊著過來?乘早說了,別叫我費事打發人去張家問。」

  以沈少夫人的讀心術,珠華想瞞過去實在近於不可能的任務,掙扎了一下,只好還是交待了。

  這事說起來太戲劇性,連沈少夫人聽完,都怔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然後,她就興致盎然起來了。

  「有點意思,居然攀到我爹那裡去了。」

  珠華倒有點不解了——沈少夫人這口氣,也太事不關己了吧?從沈少夫人的立場來說,張家兄妹兩個可都不是善茬,這種人到了父親身邊,總是不太妥當,都不需要有點擔心嗎?

  沈少夫人的讀心術再度發揮了效用,不等她問出口,她已經先一步回答了:「大驚小怪什麼,這樣的蠢貨,也就欺負欺負你罷了,到了我們府裡,哪還輪得著他們冒頭,能吃上口安生飯都算有長進了。」

  珠華:「……」

  雖然被鄙視了,但細想一想好像確實是這個理,不說張巧綢了,張興文讓整殘了都不知道是中了套,還在鼓裡蒙得好好的,沈少夫人要把他放在眼裡才奇怪了。

  「瞧你這可憐勁兒,嚇得連弟弟都帶著跑來了。」沈少夫人跟著又憐憫起她來,「膽這麼小,那就別回去了,就在這裡住著,我守著你,總不害怕了吧?」

  珠華可沒想到這個展開,說到底她和魏國公府沒有一點親戚關係,常來做客罷了,直接住下不走算怎麼回事?

  就忙要拒絕,沈少夫人提出這個辦法之後,卻好像十分鍾意,緊接著就道,「就這麼定了,我這裡什麼都有,你也不用回去拿什麼,先住兩天,等我身體養好了些,我們就一道去莊子上住去。」

  她說到這裡輕輕冷笑了一聲:「免得別人看我不順眼,三天兩頭來尋我的不是,我天生該看他的臉色不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1:15 AM

第七十四章

  沈少夫人這個話出來,涉及到她的家事,珠華就不好在她的決定上插言過多了。

  她只能試圖拒絕沈少夫人,讓她把自己一道打包帶走的念頭掐掉,但找了好幾個理由,卻都被乾脆果斷地推翻了。珠華慢慢看出來了:感情只有她覺得自己上門求助的時機不好,沈少夫人可一點也沒這個感覺,非但沒有,她還樂在其中。

  沈少夫人就抱怨了那一句,抱怨完就不再把和世子的矛盾放在心上,轉而開始指揮丫頭們給珠華和葉明光收拾屋子,她興致勃勃,把丫頭們指揮得團團轉,珠華可以用她的東西,葉明光是個男孩子,用不了,她就叫丫頭去小小世子那裡拿,片刻功夫各樣物件就鋪開了一屋子。

  進展太快,珠華簡直傻眼,她只帶了個玉蘭,還在耳房裡待著呢,完全無法阻止沈少夫人的意願,因她有身孕,胎氣還不穩,珠華心有顧忌,不願再惹她不開心,就更沒還手之力了。

  沈少夫人已把葉明光攬過去,挨樣問他的喜好,葉明光才和沈少夫人見過一面,根本不熟,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求助地望向珠華。

  珠華想解救他,手剛伸過去,沈少夫人眉尖一蹙:「我肚子怎麼有些疼了。」

  一屋丫頭嚇得不輕,從各處衝過來,鶯聲燕語圍著探問,摘星就要跑出去請大夫,沈少夫人一揮手:「亂什麼,忙你們的差事去,又沒和你們說話。」

  ……

  眾人默默各歸各位,摘星走回來,懇求地低聲和珠華道:「姑娘就留下陪我們奶奶住兩天罷,奶奶素日待姑娘如何,姑娘也都知道,在這裡就和在家裡一樣,若是外道了,就辜負了我們奶奶的心了。」

  珠華抽著臉:「……」

  她還能說什麼?沈少夫人毫無下限,連裝病都使出來了,她再堅持要走,鬧得她真肚子疼了怎麼辦?

  只好道:「只是叨擾少夫人了。」

  沈少夫人在對面笑道:「我就樂意你叨擾。」她還捏了把葉明光的臉,「我看著你們姐弟兩個,可比看著那個惹人煩的舒心多了。」

  又略微有點遺憾地對著葉明光道,「你更像你娘些——不過這雙眼睛,倒是有你爹的影子。」

  葉明光的長相是偏秀氣那一掛,而且因為年紀小,更秀氣到有點精緻,單看他此時模樣,很難想像他更小的時候會是個小小霸王龍的形象。

  葉明光父母逝去的時候才兩歲,幾乎可以算仍在襁褓之中,雖然是個神童,也沒法對父母留下一點印象,只有纏著珠華問過一些,這會兒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到對他和父母在長相上的評判,心生好奇,也不躲著沈少夫人了,還有點羞澀地提問:「少夫人,那我姐姐呢,姐姐更像誰?」

  沈少夫人笑了:「你姐姐更像你爹,除了臉型——你爹是個方臉,女孩子要是長那樣,可要有點發愁了。」

  葉明光聽了,也有點遺憾:「那我和姐姐不像呀。」

  他和珠華確實不是一個類型的長相,雖然他偏女相,但姐弟兩個在相貌上的相似度仍然很低,如沈少夫人先前所說,大概只有眉眼間仔細看能看出一點端倪。

  「還有頭髮,」沈少夫人發現了新的相似點,她抬手拈起一縷葉明光腦後的頭髮,仔細打量了一下,「你們姐弟兩個的頭髮都有一點點卷,你比你姐姐捲得還厲害些——」

  「娘!」

  一個響亮的聲音自外傳來,跟著撒花軟簾被一把掀開甩起,一個大約十三四歲、穿著月白織錦圓領袍、虎頭虎腦的少年走了進來,手裡還牽著個五六歲大的女娃娃。

  女娃娃穿著小小紅襖裙,頸上掛著赤金瓔珞圈,梳著兩個小包包頭,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粉妝玉琢,可愛極了。

  「娘。」

  她聲音稚軟地跟著叫了一聲,走到近前,跟珠華打招呼:「珠姐姐好。」

  少年也沖珠華拱拱手:「葉姑娘。」

  這就是沈少夫人的一雙兒女,小小世子徐泰然和女兒徐佩了,徐佩年紀還小,雖起了大名,暫且還用不上,家中人等都只喚她的小名「端姐兒」。

  珠華來往頻密,這兩個自然都見過,就笑著一一回了禮。

  端姐兒站在沈少夫人面前,她慣常是要偎到母親懷裡的,但這會兒沈少夫人攬著葉明光,她就只好先站著,問道:「娘,這個小哥哥是誰呀?」

  「是你珠姐姐的弟弟,你該叫葉哥哥。」

  「葉哥哥。」

  端姐兒乖乖喚了,葉明光站直了身體,回了一句「徐妹妹好」,他聰明,看出來端姐兒站面前的原因了,就想掙脫出來,把位置讓給她,沈少夫人卻沒放,而是笑著沖女兒招招手,然後把她攬到另一邊來了。

  再問兒子:「你這麼快下學了?過來做什麼?」

  徐泰然道:「先生家裡來了人,說有事,所以我們提早放了。我回來正好見娘這裡的姐姐去我屋裡拿東西,所以跟著過來看看。」

  沈少夫人道:「嗯,我留珠兒和明光兩個住兩天——」

  「嘶!」

  她一語未了,聽到葉明光發出一聲輕微的抽氣聲,忙低了頭:「怎麼了?」

  她一低頭就啞然了,因為原因就在端姐兒手裡握著呢,她不知為何,墊起點腳去抓了葉明光的頭髮,見到沈少夫人看過來,她很無辜地道:「娘,我沒有使勁。」

  「……那也不能不打招呼隨便動別人的頭髮。」沈少夫人笑斥,「你覺得沒使勁,但是光哥兒痛了,還不快放開,跟你葉哥哥道歉。」

  端姐兒很不捨得的樣子,但還是聽話放了手,道:「葉哥哥對不起,我拽痛你了,我不是成心的。」

  葉明光道:「沒關係——」他很少見到比他還小的孩子,有點新奇,覺得這個小妹妹怪可愛的,當然不會和她計較。

  但跟著就聽端姐兒又道,「葉哥哥,那我現在想摸摸你的頭髮,可以嗎?」

  葉明光愣一下:「好。」

  他主動彎了一點膝蓋,方便端姐兒動手。

  端姐兒重新抓起他的一縷頭髮,還湊上去仔細看了看,發出小小的驚嘆:「真是捲的呀。」

  ——原來她是沒見過捲髮,珠華的捲度太淺,平常基本看不出,只有剛從床上爬起來,窩成一團時才明顯一點,所以端姐兒一直不知。

  屋裡人都笑了,珠華笑著看看弟弟,幸好他捲得也不重,不然這張臉配上一頭捲毛,就更男女莫辨了。

  沈少夫人笑完和兒子道:「我正想和你說,過兩天我想去莊子上住一兩個月,端姐兒還小,我帶著一起,你自己在家裡,可要好好讀書,莫懈怠了。」

  因這消息太突然,徐泰然呆了一呆,道:「娘去哪個莊子?就帶著妹妹嗎?娘現在的身體——」

  「就是城外二十里那個,沒有多遠。」沈少夫人安撫他道,「還帶著你葉姐姐一道去,娘有人陪,身子也好,你不用擔心。」

  徐泰然後面還想說什麼,但聽到珠華一起去,又是個意外,望了珠華一眼,就把自己的話忘了。

  話都到此,珠華再推拒也很難,再說到城外莊子上去,對她來說倒比留在國公府裡自在,不用管別人的臉色想法。

  她就陪著去住一陣,正好可以避開張巧綢正盛的鋒芒,也是好事——張老太太和張興文兩個總還不至於幹出直接拿刀劃花她臉的事,張巧綢可真保不準,蠢人的殺傷力有時是不可預料的。

  當下屋裡又開始收拾起來,沈少夫人雷厲風行,又打發人去和老太太及國公夫人說。

  先前徐世子和沈少夫人再度拌嘴,怒氣衝衝地直接出了府門,一路見著的人不少,消息正傳到了兩位長輩處,此時沈少夫人說要去莊上散心,老太太和國公夫人想一想,便都同意了——沈少夫人身上有封號,和一般做人媳婦的不同,她的自由度原就要高一些,這下又是徐世子沒理,不管怎樣,他不該找著孕婦拌嘴。

  於是便各送了一堆東西過來,又特給配了個隨行大夫。

  有點麻煩的是葉明光,他現在正式啟蒙了,張推官給請了個秀才在家教他和張良勇,平時自己也時常過問,這一去莊子上,肯定就沒這個條件了。

  沈少夫人考慮之後,想把葉明光留在府裡,跟著兒子一起,魏國公府的家學,自然是沒得說的。但葉明光堅決不肯,珠華想想把他一個人丟在別人家裡一兩個月,確實難為了他,便順了他的意,把他一道帶上,只是格外又帶上一堆書籍筆墨。

  沈少夫人再派人去張家,不知怎麼說的,總之張推官同意了,去的人帶了一堆珠華和葉明光的日常用物回來,其中包括新給葉明光佈置的功課,墨跡未乾,洋洋灑灑寫了十來張紙,倒是免了珠華的一樁心事。

  雖然只是去城外小住,但最終收拾出了七八輛大車的東西,兩天後,一行人浩蕩往城外而去。

  **

  隔天。

  徐世子在和妻子吵架就沒回過府,這天傍晚,他終於再度踏進了正房的門扉。

  然後他就傻眼了。

  「你們奶奶呢?!」他擰著濃眉質問屋裡剩下的三四個丫頭。

  沈少夫人把大丫頭基本全帶走了,只留下了一個名字和摘星對應的攬月管總。此刻攬月鎮定上前:「回世子爺話,大夫說奶奶不宜勞神,要靜靜養一段時日才好,所以奶奶去城外莊子上了。」

  徐世子呆立一會,噴火:「——把徐泰然那臭小子給我叫來!」

  攬月應聲,匆匆去了。

  不一刻,徐泰然過來,行了禮,就大咧咧上前:「爹,你找我什麼事?」

  「你有臉問!」徐世子狠狠瞪他,「我叫你辦的事,你怎麼辦的?」

  徐泰然莫名其妙:「爹叫我辦什麼——」

  他卡住,臉上一副「糟了」的表情。

  「居然還要我問才想起來!」徐世子更生氣了,「你是見著葉家那小丫頭就失了魂吧?我叫你替我跟你娘道歉,你忘得乾淨就罷了,連你娘走了你都不記得去告訴我一聲,養你有什麼用,做老子的真是一點也指望不上你!」

  徐泰然抓抓臉,有點不好意思地道:「爹,你說什麼呢,我就是覺得葉姐姐好看罷了,又沒別的心思,哪像你說的那樣。」

  徐世子冷笑:「連你老子都忘一邊去了,還沒別的心思,那我現在替你去向她提親,你要不要?」

  徐泰然眼睛一亮,但隨即搖了搖頭:「不行,葉姐姐有婚約的,我不能壞人姻緣。」

  徐世子噴他:「有婚約又不是成了婚,看你這點出息,真不像老子的兒子!」

  徐世子此刻雖然暴躁,但他其實很寵嫡長子,沒怎麼真格罰過,徐泰然也不怕他,就頂道:「爹有出息,怎麼不自己去跟娘道歉。」

  徐世子叫堵得窒了一下:「臭小子,就不知道為父分憂,我前一天晚上剛和你娘賠了罪,隔天又要去道歉,叫你爹的臉往哪裡放?」

  徐泰然道:「那爹就不要一直惹娘生氣嘛。」

  「惹都惹了,還能怎麼樣,你怎麼不說你娘脾氣大,我不過說錯句話,就不依不饒的,現在更好,還直接去莊子上了,誰家媳婦這麼做的——」徐世子說著說著,忽然反應過來了,「臭小子,你還訓起你爹來了,我先和你算賬!」

  他走上前,徐泰然不躲,老實地站著,由他拍了兩下,徐世子就下不去手了,心煩地踹他一腳:「去去去,看見你就煩!」

  徐泰然「哦」一聲,走了。

  徐世子在背後心塞地:「……」

  養兒子真是沒有什麼用,老子這麼不痛快了,連安慰都不曉得安慰一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1:41 AM

第七十五章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童子清脆的背書聲回應在村莊的小道上,悠揚動聽,所以會出現兩遍,因為背書的是兩個人,前一個是葉明光,後一個是端姐兒。

  不知不覺,沈少夫人領著小輩們在莊子上住了快半個月了,沈少夫人固然舒心,不用管家事也不用和丈夫鬥氣,孩子們更開心,連珠華都不例外。

  這莊子離城二十里,要說也沒什麼特別景緻,他們來的時候已是十月初了,霜降過去,稻米都已收割完畢,田裡剩的稻穗都撿光了,放眼望去,只餘大片空落落的田地,連田邊種的一些樹木的葉子都泛黃掉得差不多了。莊上建的屋舍同一般農戶比算氣派,但往金陵城裡一放,就排不上號了,車隊剛順著唯一一條平整寬闊足以行車的道路進來的時候,這週遭景色簡直可用荒涼形容。

  但住了不上兩三天,孩子們就都愛上了這裡,沒別的,地方夠大,莊上全是沈少夫人名下的佃戶,沒外人,在田莊的範圍內都可以隨便亂跑。

  珠華起初只帶著葉明光,場地這麼大,終於不用和跳繩踢毽子較勁了,她和葉明光天天早上起來,先繞著田莊跑一圈,跑完再回去吃早飯,莊上有個管事家的媳婦烙的一手好餅,酥香爽口,吃完繼續出去晃悠,這回是晨讀了,在廣闊的天地裡讀書,跟圈在張家小小的書齋裡又是不同的體驗。

  他兩個總是出去,端姐兒又哪裡待得住,不過她才將六歲,晨跑肯定沒有體力參與,就擠進了隨後的晨讀裡,大約是摸過葉明光捲髮的緣故,她一點也不怕生,由奶娘牽著,跟在葉明光身後邁著碎步,葉明光背一句,她也不管什麼意思,跟著就學舌一句。

  學一陣下來,回去還真能背幾句給沈少夫人聽了,只是有時會背岔了,兩首竄一起去。不過這就夠沈少夫人歡喜的了,同葉明光玩笑:「該給你開束修了,不知給多少合適?」

  「我有錢,我給!」

  端姐兒軟軟說著,就問奶娘要她的小箱子——她專有個精巧的小木箱,放著月錢及逢年過節收到的金銀元寶錁子,只是這趟出來散心,當然不會把她的一點家當還帶著了。

  奶娘拿不出來,只能拿話哄她,端姐兒微微撅了嘴:「葉哥哥,我只能先欠著了。」

  沈少夫人就笑,逗起女兒:「你可得記好了,回去要給人家,你要忘了,你葉哥哥還以為你存心賴賬呢。」

  葉明光終於找著說話機會,忙推辭道:「不要,我自己願意帶妹妹玩。」

  他還真不煩端姐兒,端姐兒讓教得好,從不亂發脾氣,說話都慢聲細語的,只有一條讓他有些無奈:好摸他的頭髮,有時會先問,有時小手悄悄地就過來了。葉明光搞不懂小孩子在想什麼,開口問了端姐兒就一副無辜臉笑眯眯,說:「哥哥頭髮好玩呀。」

  頭髮不都差不多,有什麼好玩不好玩之分?葉明光不明白,只好求助珠華。

  珠華聽他說「姐姐,小孩子好難懂」的時候差點笑出來,硬忍住了,道:「你不喜歡的話,那我去勸勸端姐兒,讓她以後不要摸你的頭髮了。」

  她覺得葉明光能忍端姐兒一直學他背書已經很不錯了,不能過於壓抑他,單方面地讓一方無限度退讓另一方,最終對兩方都不是好事。

  誰知葉明光想了想,卻叫住她:「姐姐,算了,她也沒使勁,隨她去罷,再過一陣她膩了就好了。」

  珠華忍笑道:「……好。」

  回頭學了給沈少夫人聽,兩個人都笑成一團,沈少夫人道:「你弟弟脾氣倒好,我看比你還溫柔些。」

  珠華搖頭:「光哥兒平時可不這樣,不然我覺得好笑呢。」

  就把好幾年前葉明光為一碗蛋羹和表哥打起來,等長輩來了有條有理告狀的事說了,然後總結道:「少夫人別看光哥兒長得秀氣,其實他心裡主意可正,一桿秤稱得平平的,喜歡讓人時才讓,若不喜歡,他一點也不肯讓的。」

  她舉這個例子的意思是有私心的,葉明光和端姐兒兩個人在身份上不需諱言,就是有上下之分,但她不希望葉明光為此就要被端姐兒壓下,在相處裡自動低一格,更不希望別人這麼認為,所以她點了一下。

  沈少夫人聽住了,待她說完,大加讚賞:「是嗎?那麼小就能把事說得條理明晰,真是聰慧非常,比你又強多了。」

  珠華:「……」

  難得在沈少夫人面前用回心機,又用歪了,箭倒插回了自己身上,膝蓋好痛。

  沈少夫人看著她的臉色,笑了:「珠兒,你別不服氣,光哥兒越聰明,讀書越好,你將來才越有依靠,你們姐弟相依為命這麼些年,這情分足夠彌補你沒有父母所依的缺憾了。你那小女婿我沒見過,也許現在看著不錯,他家道艱難時,你沒有棄他而去,你對他也算有些恩義,但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這恩義他一年兩年記得,十年八年又如何?紅顏未老恩先斷,這種先例可太多了。」

  她說著,略有些自嘲地一笑,「你看看我便知道了,家世,相貌,能為,哪一樣弱與人?沒過多久,他還是左一個右一個的納人了,找的那些賤人,連替我穿鞋也不配,他卻當成寶,為著她們來訓斥我,連她們犯了錯,那罪過都要賴到我頭上兩分,怨我沒管好她們——我倒是想管,照我的管法,統統拉出去發賣了事!」

  沈少夫人平常不是會開口訴苦之人,認識這麼久,珠華還是頭一回聽見,大約是她有孕在身,情緒便格外敏感脆弱了些。珠華心下惻然,安慰地挨過去一點,撫了撫沈少夫人的後背。

  沈少夫人拔高末尾那一句之後,情緒就平靜了點:「我只是想想罷了,真這麼管,他更該和我吵翻天了——為幾個賤人弄出爭風吃醋的模樣,我丟不起這個人。你娘去得早,恐怕沒人教你這些,我自己的日子不過湊合,也沒多少好跟你說的,你不幸真遇上了壞的狀況,只能自己想開些,別太自苦,熬幾年,等你弟弟出了頭,他就不敢太過了。」

  珠華心下感激,道:「少夫人別擔心我,蘇哥哥還欠著我嫁銀呢,他不會一邊欠著我的錢一邊還養什麼妾,這個人品,我總是相信他的。至於以後,時日久長,他還完錢要動了這個心思,人心一變,那是沒辦法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就過我自己的日子,也難過不到哪去,不過沒男人而已,跟沒錢一比,可又容易多了。」

  「……」沈少夫人搖頭失笑,「罷了,倒是我多慮了,你比我還想得明白著呢。」

  珠華默默想,那是她曾經見過比內宅廣闊得多的風物啊,雖然如今已經失去,但她的眼界延續了下來,她就是不會把家庭男人當成她生活的全部,以為留不住男人,人生就是失敗。

  「我真心羨慕你娘。」已經打開了這個話匣,沈少夫人便禁不住又多說了兩句,「想當年,你娘去世,你爹才中了金榜,青年進士,多麼難得,京裡多少人家想搶,說親的媒人踏破了客棧的門檻,想佔個先,說服你爹在熱孝裡續絃。你爹堅持不允,收拾了東西默默返鄉,給你娘辦完喪事,又隔了兩年,才續娶了一房。他那時已經到外地上任,娶的這個妻子同在京裡能娶到的自然是差遠了。」

  珠華感覺有那麼一點點不對勁,凝神聽著,聽沈少夫人嘆了口氣,又道,「你娘去的太早,你爹中榜後的風光她都沒有沾到,算是個沒福的人,可你娘能得一個男人這麼待她,她都去了,還把她擺在自己的前程之前,倒又比一般人都有福氣了,也不枉在世上走了這一遭。」

  珠華聽得眨巴著眼——所以,這位貴婦到底是愛她縣令爹,還是愛她縣令爹對她娘的情誼啊?

  她有點琢磨出來了,也許在沈少夫人心中,縣令爹開始不過是個年少時美好的影子,她嫁的丈夫要是能一心一意對她,她漸漸也就把這個影子忘記了。但不幸徐世子是個普通的豪門子弟,他循著一般豪門子弟的路線走,該納妾納妾,沈少夫人叫他傷了心,又不屑說,就憋著,心裡不由自主把縣令爹拿出來對比,這一對比,得不到的本來就佔上風,何況人後來又去了,留下來的全是美好回憶,活人更沒法和死人爭,這個影子越印越深,卻發洩不出,直到見了珠華,方一股腦全移情到了她身上。

  珠華正認真想著,冷不防外面想起一個微粗的聲音:「你不高興我那些妾,為什麼不說。」

  這一下岔打的,珠華毫無防備,險些跳起來!

  她渾身如浸涼水之中,目瞪口呆地見到布簾掀起,一個高大的男子踏了進來。

  沈少夫人比她反應快些,愣了一愣就回過了神,低頭往自己身邊找了找,拿起一個迎枕就丟了出去:「這還要我說!徐盛你慣會賴人,如今還來倒打一耙,這樣事也要埋怨我,你但凡腦子裡裝的不是豆腐就該知道我的意思,還要我說什麼,你指望我再求你不成?!」

  她氣得喘起來,「你休想,我偏不說!」

  雖然她氣力不大,但這裡內室狹窄,徐世子還真叫她砸著了,他抱著那迎枕要說什麼,想起來先望了珠華一眼。

  珠華也反應過來了,她幾乎是瞬間把沈少夫人先前的話在腦裡過了一遍,簡直運氣爆棚,居然沒有暴露出沈少夫人的遐思,不然以徐世子對付庶弟的手段,她這個「姦夫」之女可不知有什麼下場。

  被這一望,她識相地起身,溜著炕邊輕手輕腳地出去。夫妻吵架,不管是沈少夫人還是徐世子都不會希望她在場圍觀。

  站到屋外時,幾個丫頭聽到動靜已經守過來了,珠華放了心,跟這些下人們比,她其實倒是外人,也不方便再站著,當著她們的面去聽人家主人的壁腳,就低聲問著一個:「我弟弟和端姐兒在哪裡?我去找他們。」

  那丫頭道:「先前聽端姐兒說想去看莊後的柿子樹,葉小公子和她在一處,想來應該是陪著去了。」

  珠華點點頭,謝了她,往莊後走去。

  一路慢吞吞走著,她狂跳的心跳終於平復下來,再回想起沈少夫人最後罵徐世子的話,倒有一點點想笑:聽著好耳熟,好像她也跟張推官放過差不多的話。

  咳,怨不得沈少夫人和她投緣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1:47 AM

第七十六章

  葉明光和端姐兒想看的柿子樹長在沈少夫人的田莊邊上,一共七八棵的樣子,長在一處,端姐兒十分有興趣,打數天前發現了以後,天天都要來看一遍。

  此時柿子已經成熟,低矮處的纍纍果實都已讓莊子上的人採收了,只剩零星幾個長得太高的,或位於陰面熟得晚一些的仍掛在枝頭,這兩天陸續紅成了一個個小燈籠,本差不多也能收了,但因端姐兒喜歡,便特意沒有採摘,留在枝上給這位小嬌女賞玩。

  珠華依著丫頭的話一路尋到了後莊,果見葉明光和端姐兒站在樹下,稍遠處跟著兩個丫頭和端姐兒的奶娘,而除此之外,卻還多了一個珠華不認得的陌生中年人。

  葉明光和端姐兒仰著頭正和他說著什麼,這陌生人大約三十七八歲,相貌平凡,穿著交領短褐,手裡拿著一把鋤頭,鋤頭上帶著一點新鮮濕潤的泥土,似乎剛才還在翻地,單這麼看,好像就是個普通的田莊農夫。

  但珠華確定他不是。

  因為農夫不可能有他那麼白淨的皮膚,他扶在鋤頭上的手掌,連一個操勞的裂口都沒有,更別提他腳下還穿了靴子——雖然是樣式最簡單的黑布口靴,但農夫下田,絕不可能捨得穿這種鞋,根本備不住磨損的。

  這個時代的階級差別,有時候會很鮮明地反映在外表上,想弄錯都難。

  「姐姐。」

  「珠姐姐。」

  發現了她的到來,兩個小的抬頭一起喚她。

  珠華笑著走到近前,有點遲疑過後,還是向著那中年人蹲了蹲身,端姐兒年紀雖小,豪貴之家出來的,見了她的動作,不等她問出聲,已經主動先給介紹:「珠姐姐,這是我大舅舅。」

  大舅?沈少夫人有兄弟來金陵了?不對呀,沈少夫人的的兄長是平郡王世子,這種王位繼承人同樣也受到不能擅離封地的律令約束,怎可能忽然跑到金陵城裡來挖地。

  這應該是隔了房的遠親了,而且是不知隔了幾道彎的那種——略近的一些,地位都低不了,多半也都在封地裡關著呢。不過端姐兒叫得這麼親熱,看來雖是遠親,兩方處得關係應該是很好。

  端姐兒認真地又給另一邊介紹:「大舅舅,這是我珠姐姐,也是葉哥哥的姐姐。」

  中年人扶著鋤頭,含笑點頭,道:「小姑娘不必多禮。」

  珠華直起身來,心裡猜測著這大舅打哪裡冒出來的,應該和徐世子沒什麼關係,不是一道來的,他這裝扮,像是耕田耕了有一會了。珠華目光巡梭著,很快尋到了旁邊有翻動跡象的一塊田地——距離不遠,只和這邊隔了一條田壟,不過田壟中間卻豎了一塊石頭。

  沒來田莊之前,珠華也許不認得這是什麼,但現在她很清楚了,這是界石,豎在這裡就表示著石頭以外的田地已經是別人家的了。

  她心裡有了數,沈少夫人的親戚,田地和沈少夫人的挨在一起很正常,看來是人家正在體驗生活,忽然見到兩個小輩嘰嘰咕咕地來,所以就停下手裡的活,過來一起說話了。

  端姐兒上前兩步,牽起她的手問:「珠姐姐,是娘來讓你叫我們回去的嗎?」

  珠華回神,低頭笑道:「沒有,是你爹爹來了,他和你娘有事商談,所以我避出來,來尋你們玩一會。」

  「我爹爹來了?」端姐兒歡呼一聲,就要走,想起來又剎住步子,「爹爹和娘在商量事情?那我等一下回去好了,對了,爹爹不會馬上就走吧?」

  珠華哄她:「不會的,都沒有見過端姐兒,怎麼會走。」

  雖然徐世子一句話暴擊的技能點太高,可能沒幾句話就要被沈少夫人趕出去了,不過女兒在這裡,他總是要看過才走吧。

  端姐兒就甜蜜蜜地笑了。

  邊上的下人們也很開心,相視著露出笑容來。近身伺候的都知道沈少夫人是為什麼來了莊上,雖然沈少夫人沒拿下人撒氣,但主人鬧不和,下人總是要跟著有點膽顫心驚,現在徐世子追了過來,兩人和好有望,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端姐兒又和她獻起寶來:「珠姐姐,葉哥哥好聰明,大舅舅問他的問題他都能答上來,我哥哥還常被考倒呢。」

  珠華瞭然:原來先前是在考教葉明光,這倒也尋常,這時候凡唸得起書的人家,長輩見子侄,問讀什麼書大概就和後世問「吃飯了沒」一樣,是必問必答題。

  中年人搖頭失笑:「泰然將來是從武的,不好類比。不過,明光這份聰慧,確實世所罕見,應該有家學淵源的緣故,不知令尊是?」

  葉明光道:「我爹爹早就去世了,我讀書是姐姐、二表姐和先生教的。」

  珠華嚇一跳!

  這安利可賣得太虛假了,她哪教得出這種神童來?葉明光的進度現在已不知超越她到哪裡去了,她領他替她吹噓還把她排在最前面的心意,可人家要也考她兩個問題,她立時當地就要露餡呀!

  忙道:「沒有,沒有,我只是看著光哥兒不要偷懶而已,書都是請的先生在教,小時候舅舅家的表姐也帶著我們學過一陣子。」

  「女子也都讀書,可見是書香之家了。」中年人口氣讚賞地道,「這麼說,你們如今是隨母親寄居在舅家了?不知是哪戶人家?我也許知道。」

  珠華摸摸葉明光的頭:「我大舅舅現任應天府推官,不過,我娘也已經去世了,如今只有我和弟弟依著舅舅住。」

  中年人凝神片刻,輕「咦」一聲:「你父是葉安和?」

  珠華怔了下,點頭——同在金陵城裡,這沈家舅舅知道張推官理所應當,但他能這麼快順著想到縣令爹,就有些出人意料了,而且說話的那個口氣,怎麼說呢,有點拿大的樣子,像是上位者對下位者,但又很自然,惹不起人反感。

  「你父親是個有能為的清官,只是去得過早,可惜了。不過如今他有後人如此,也是後繼有人了。」

  中年人和緩地撫慰了兩句,然後便向端姐兒道:「我們去尋你父親吧,既碰上了,我也當見一見。我們走慢一點,等走到了,他和你娘的事正差不多該商議完了。」

  端姐兒本就惦著回去,聞言便點點頭,鬆了珠華的手,轉而由他牽著,慢慢一路往回走。

  珠華牽著葉明光跟在後面。

  她心裡對這中年人還挺好奇,看他提起徐世子都沒什麼巴結之意,可見應該不是落魄貴族,但往金陵城裡巴拉一下,就她所知道的那些個人家,又實在和哪一家都對不上號去。當面不好探問,想解開這個疑惑,只能等他和徐世子說話時,她悄悄問一下沈少夫人了。

  一行人走至半途,剛遙遙望見前方的所居屋舍,徐世子大步迎上來了,他到眾人面前站定,剛衝著中年人躬身行完禮,端姐兒就撲上去了。

  「爹爹!」

  她歡喜不已,乳燕一般扒著徐世子的腿讓他彎腰抱進了懷裡。

  「乖寶,爹爹想死你了,你想不想爹?在這裡住得習不習慣?用飯香嗎?」

  徐世子照著女兒的臉香了一口,又連聲問了一串問題,把端姐兒樂得格格直笑,父女兩個鬧了一會,徐世子把她放下來:「乖寶,你先回去,爹爹有事和你大舅舅說,等忙完了再來看你,好嗎?」

  端姐兒脆聲道:「好!」

  徐世子便邀著中年人往別處走去了,珠華呆呆地看著他們走遠——雖然這短暫的會面中,徐世子和中年人幾乎沒有說話,但從一點舉止裡已經顯露出問題來了,徐世子見中年人要躬身,中年人並不還禮,只是微笑而已;現在兩個人一道離去,仔細觀察的話,徐世子始終錯後中年人一步的距離,這就算是平郡王世子親至,徐世子也不至於執禮如此吧?

  是平郡王本人還差不多。

  ——所以這難道也是個王爺?可金陵城裡沒有封過王啊,這是舊京,怎麼可能封給哪個親王做封地。

  珠華心裡隱隱有了個猜想,可她又覺得不太可能,那中年人看著雖然不像農夫,可也沒有多少矜貴之氣,他和徐世子走在一起,徐世子比他像個豪族子弟多了,讓人一看就想到鮮衣怒馬之類的詞句。

  中年人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身後還跟著下人,她不好冒昧問端姐兒,只能揣著一肚子納悶,忍著走到沈少夫人居住的大屋裡。

  屋裡一個丫頭也沒有,沈少夫人臉色繃得緊緊地坐著,看到端姐兒,她的狀態才鬆弛了些。

  端姐兒上去,依著母親的膝蓋,快活地說起徐世子來了的事,沈少夫人勉強露出笑容應和著,端姐兒正開心沒看出來,奶娘早已留意到了,心裡叫苦,怎麼似乎看著又是鬧起來的樣子。

  守著端姐兒說了幾句,她忙上去,小心翼翼地道:「姐兒,你餓不餓?我才聽說廚房做了新鮮的奶果子,少夫人似乎有些累了,我們去吃果子,等會兒再來好不好?」

  端姐兒在外面跑了兩趟,小肚子裡確實有些空空的,就點頭應了,懂事地讓沈少夫人休息,又要拉珠華和葉明光一道去吃果子。

  珠華隨口扯了理由推辭了,只讓葉明光和她去。

  小孩子們出了門,珠華終於可以問一問沈少夫人了:「莫非是世子爺又惹少夫人生氣了?我剛才在路上碰見他了,似乎他的臉色還好。」

  沈少夫人冷笑:「他當然好了!」

  得了,又崩了。

  珠華只好勸道:「少夫人消消氣,世子能從城裡過來看望少夫人,也算是有心了,若是又說了什麼不中聽的,少夫人只當他笨嘴拙舌,不會說話,別和他計較,更不值當往心裡去,白把自己氣著了,他恐怕還不知道,何苦呢?」

  「誰和他計較了。」沈少夫人恨恨地道,「他也沒說什麼,進來站了不到半刻鐘,聽說皇兄來了,立馬就掉頭出去了,哪裡管我的死活——你還說來看望我,我哪裡有這樣的臉面,要不是他要和皇兄碰頭,我就在這裡住到明年,只怕也想不起我來!」

  原來這回不是話多說錯了,而是話少晾著沈少夫人了——

  等等。

  珠華微張了嘴,她聽到了什麼?

  皇、皇兄?!

  沈少夫人的兄弟,不管遠得隔了幾房幾輩,也不可能姓到「黃」去吧?

  珠華很有點暈暈的,這回她要再對不上號,就白穿了幾年了。

  這金陵城裡,確實住著一位沈少夫人的堂兄,未曾封王,然而地位又勝過所有有名號的王爺。

  因為他是一條潛龍。

  ——當今太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1:55 AM

第七十七章

  太子是八年前來到金陵的。

  當時金陵連著下了半個多月的暴雨,日日傾盆,雨水排流不及,淹了半個城區,地勢窪一點的地方能沒人頭頂,好些道路都被阻隔,百姓只能儘量減少出行,留在家中,靜待雨勢轉小,積水退去。

  這場持續暴雨給城中百姓帶來了許多不便,但還不到災患的地步,因為區域只在金陵及周邊幾個縣城一帶,再往遠去的州府都受波及不大,長江水位沒有受到太大壓力,不致造成洪災。

  但對於朝廷來說,由此帶來的後果並不亞於一場洪災——因為看守太祖孝陵的鎮守太監在巡視時發現,不知是否受連日暴雨影響,孝陵的碑亭有幾處出現了城磚輕微鬆動的跡象。

  這座碑亭全名神功聖德碑亭,建築四四方方,內裡置著先帝為太祖所立的神功聖德碑,碑文為先帝親自撰寫,記錄著太祖一生功績,是孝陵陵區的門面建築,這裡出了錯,是了不得的大事。

  更為要命的是,這座碑亭是先帝遷都之後建的,當時先帝已遷往新都城,天子不能擅離國都,於是折中之下,便由當時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繼續留在金陵督建,現在城磚鬆動,這鍋毫無疑問在皇帝身上。

  消息報上來,皇帝大為緊張,祖陵茲事體大,一般官員不能叫他放心,派了太子親往查看並主持加固修復事宜。

  太子帶領一幫特意從工部下屬調撥的工匠駕臨金陵,此時雨勢已經歇去,探視之下,發現問題並不嚴重,便針對鬆動的幾處進行了補葺,同時徹查整個孝陵,確認無恙後方上表奏報。

  皇帝接報鬆了口氣,但他是個有宗教信仰的人,碰上這種關乎祖陵的事,自然是要請教一下上師的。

  ——其實此時皇帝還沒有信道到沉迷的地步,他所以選擇問道,是有客觀原因的。因為別處都沒事,單建齡最短的碑亭出了問題,那總得有個理由,這理由不可能往回追溯到修建時候,那作為主事者的皇帝臉上就不好看了。

  上師就靠哄皇帝吃飯,豈有不明聖意的,扶鸞之後,給出的答覆一點也沒提建築本身,而是表示:這是因遷都之後,龍種盡離舊都,太祖獨自在地下居於孝陵之中,沒有血脈相伴,天長地久,想念子孫,所以鬆動了城磚,傳達聖意。

  這真是哄鄉下老太太的說辭,然而梗不怕狗血,合用就好。皇帝被撇得清清白白,十分中意,便當即下旨,命太子暫且不要回京城來,就在金陵待著,陪伴太祖英靈,盡一盡孝心。

  太子:……

  這一盡就盡了八年。

  期間也有臣工上摺奏請召回太子,怎奈皇帝正從此時起入迷修道的,原先讓太子在金陵不過為扯一層布遮羞,後來漸漸就真把道士的話當真了,以為祖陵有事,就是想念血脈,那太子要回來,豈不是又要出事了?

  堅持不允。於是堂堂太子,不得不遠離中樞,待在舊都裡,一年裡除了往孝陵三大謁五小謁,就再沒別的事可幹了。

  也有官員曲線救國,言道不叫太子回來就不叫罷,對應著新京,舊都也有一套小朝廷,以金陵為中心點的南直隸下屬十四個州府,太子既在金陵,正可讓太子代為管理,習練政事。

  前文說了,皇帝是個聰明的皇帝,他雖然修道,但他很明白自己在道人之前首先是個皇帝,當操天下權柄,南直隸範圍不算太大,然而卻包括了朝廷最富饒的幾個州府,糧食,商業,文治,哪一樣都名列前茅,怎可能交與他人之手?

  哪怕是太子也不行,好好窩著,等老子死了,才輪到你。

  太子就只好窩著了。

  ……

  珠華是知道太子在金陵城裡的,但是怎麼說呢,身份地位差得太遠,潛意識裡就覺得和自己不可能有什麼關係,便刻意去想都難想到。

  現在當然還是沒關係,不過能湊巧碰一面,珠華已經覺得有點做夢感了。

  她以一副夢幻的神態往沈少夫人身邊挨了挨,小小聲地感嘆:「我居然見到太子了呀——真是不敢置信。」

  未來的國家最高領導啊,面對面地見到了,她還搭了幾句話!

  沈少夫人一腔不平都叫她一副沒出息的樣逗沒了,捏她的臉:「殿下出來的少,你沒見過尋常,但也不用這個樣,一點世面都沒見過似的。」

  「我是沒見過世面麼。」珠華老實道,「我見過最有威權的除了老太太外,就是少夫人了。」

  沈少夫人先要笑,忽然反應過來:「小丫頭,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珠華讓她一說,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話連起來聽有歧義,忙道:「誇,是誇。」

  沈少夫人仍是斜睨她:「還有一個吧?你怎麼不說?」

  那不是怕惹毛你麼。珠華訕笑。

  沈少夫人嘆了口氣:「那個惹人煩的,他要是有你一半眼色,我也不至這麼憋悶了。」

  沈少夫人這個身份,過得再不好,也是不可能和離的。珠華只能往寬裡勸她:「先前世子曾問您侍妾的事,可見也有一點誠意,您不如順水推舟,提出遣散試試?」

  沈少夫人搖頭:「不中用,這些賣了,後頭的慢慢又來了,他自己找的,長輩賜的,外面那些巴結他的人送的,前狼後虎,又有什麼差別?」

  她說著往後面的大迎枕靠了靠,幽幽繼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就是免不了這個風氣的,憑你是個天仙也不成,三年五載,照舊尋常了,你要鬧,反說你嫉妒。說起來倒是你聰明,主意也拿得定,那時若依了我的話,退親進來嫁給泰哥兒,恐怕也免不了走我的老路,我這個做娘的管天管地,管不到他房裡的事去,你便委屈,也只好如我一般忍著罷了。」

  珠華不好再說,沈少夫人都無法,她就更管不到徐世子了,何況她和沈少夫人是一種人,叫她們與妾去爭寵,就算明知有好處,那也是不屑於的——要變心就變去,她反正不要折腰幹這麼噁心的事。

  就不再提,轉了話題道:「原來太子殿下是特意來找世子的?他打扮得那樣,我還以為是碰巧呢。」

  沈少夫人問了問是哪樣,就笑嘆道:「那倒不是刻意,我這個皇兄一向以簡樸為德,親事耕農也是尋常——唉,他叫打發到金陵來,一待這些年,什麼差事也不給他,天天只是閒著,皇上不給任命,他也不便接觸城中官員,不自己找點消遣,還能怎樣呢。」

  這其中八卦珠華聽過一點,聞言深為太子掬一把同情淚:不過是來修個碑亭,誰知道修完就回不去了呢?一國儲君,莫名其妙弄成個守陵的孝陵衛一般,簡直太倒霉了。

  所以說,宗教普通人信信還罷,一旦皇帝被繞進去,略一舉手投足都牽連天下,可能引起的風險實在太大了,政教是絕不該合一的。

  沈少夫人現在也是成日閒著,順口就又和她說了一句:「再有三五個月,翻過年二月裡就到皇上的六十聖壽了,皇兄上了摺子,奏請明年回京賀壽,不知批下來了沒有。皇兄今天來和世子爺碰頭,應當就是為了此事。」

  **

  當晚時分。

  徐世子和太子商議完事情回來,沈少夫人見他獨自一人進來,問他:「皇兄呢?怎麼不請回來一起用個飯?」

  徐世子搖搖頭:「我請了,殿下心情不大暢快,推辭了。」

  沈少夫人聽這話頭不好,忙道:「難道皇上做大壽也不許皇兄回去?」

  徐世子道:「可不是,皇上這也太過了,殿下的奏章寫得那麼懇切,結果皇上還是老一句,讓殿下在金陵好好陪伴太祖,替皇上盡孝道。殿下沒有明說,不過我聽那話,似乎有假如太子離金陵,祖陵在皇上聖壽期間出事,那叫皇上如何過得去的意思——這不是扯淡嗎?那幫子挨千刀的道士,矇蔽聖聽,弄得天家骨肉分離,還要扯是為了孝道,哪天這幫人失了勢,我必要上書,統統剁了了事!」

  沈少夫人皺著眉:「閣老們知曉,沒有勸一勸嗎?」

  徐世子道:「內閣現在萬閣老當家,他跟皇上一個鼻孔出氣,皇上說什麼,他不添油加醋就不錯了,什麼時候駁過?」

  「這小人!」沈少夫人惱怒地罵了一句,又壓了壓火氣,「罷了,橫豎皇上子嗣不豐,皇兄做了這麼多年太子,將來正位的只會是皇兄,萬閣老這會兒得意,連皇兄都不放在眼裡,我倒要看他將來什麼下場!」

  「萬閣老也不傻,我聽說,他近來好像挺關心二殿下的。」

  沈少夫人詫異地挑高了眉:「二殿下才六歲,就是個不懂事的奶娃娃,生母也不過是個嬪,他還指望著能用這個奶娃娃換下太子來不成?這叫不傻,我看他是傻透了心。」

  徐世子道:「就是奶娃娃,皇上才喜歡呢——」他壓低了一點聲音,「我琢磨著,皇上讓太子殿下留在金陵,除了看守祖陵,似乎也有點不想看見他,就要把他打發在外面的意思。皇上年紀越長,疑心越重,雖然殿下韜光養晦,什麼政事也不干預,但皇上春秋已老,殿下卻正鼎盛,此消彼長,皇上看著他心裡如何舒服?太子做得越長,日子越不好過,這種例子史書不絕。倒是那個奶娃娃,反而能提醒陛下仍舊龍馬精神,暮年仍能令嬪妾有孕。這男人的心理啊,你們女人不懂,我明白。」

  「這些歪門邪道的本事,你就懂!」沈少夫人聽得啐他一口,「我可不信,二殿下有哪點能和太子殿下比了,萬閣老打這個主意,我看他是白日做夢。」

  外間傳來輕微的桌椅移動及碗碟擺放聲,徐世子笑著起身:「我也不過閒說幾句,誰說萬閣老就能成功了?我看他也是做夢。走罷,不說了,先吃飯去。」

  一時飯畢。

  徐世子去隔壁看望端姐兒,沈少夫人扶著腰,有點慵懶地回去內室,丫頭們抬過水來,服侍她洗浴過後,鋪床展被,扶她上床歇息。

  過不多時,她朦朧欲睡之際,忽感覺有人進來,睜眼一看,只見一盞昏燈下,徐世子披散著頭髮走了進來,他身上只著中衣,猶有水汽,當是才洗浴過。

  沈少夫人不快地擋了擋眼:「你怎麼不回去?」

  徐世子走到近前,往床邊坐下脫鞋,嘴裡道:「這個時辰了,城裡早宵禁了,我回去做什麼。」

  沈少夫人推他:「那你去旁邊睡去,我叫丫頭給你收拾間房出來。」

  徐世子不動,嘿嘿笑著轉過來俯身,想去摸她的臉:「還生我氣呢?我不過說錯句話,這都多久了,你還記著。」

  沈少夫人拍開他的手:「少自作多情了,誰有空成天和你生氣。我現在身上不便,又伺候不了你,你在我這裡又有什麼意思,不如找你的紅紅綠綠去,她們盼著你,可把眼睛都要盼穿了。」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盼著她們。」徐世子又伸過手來,到底捧著了她的臉龐,「你這半個月不在家,我都沒別的心思,有不識相的來往我書房送湯,還叫我罵走了,我一個都沒搭理她們。」

  沈少夫人別過臉去:「我才不信。」

  「你不信,你來查查——」

  沈少夫人忙甩開他拉著她往下探的手:「誰管你有沒有,和我沒關係,你別煩我,我要睡了。」

  徐世子叫連番拒絕也不惱,直接合身壓了下去,沈少夫人掙扎了一番,撼動不了,只得在間隙裡喘著氣道:「你有點分寸,我現在不成。」

  「我知道,知道……」徐世子安撫她,又粗聲笑道,「你下回可別那麼悶葫蘆似的,你心裡有事又不說,那我哪裡知道,誰想得到你這個年紀了,還能有醋勁呢,我只當你不耐煩看見我……」

  「——你才這麼大年紀了!」沈少夫人大怒的聲音飄揚出來,「你給我走開,我就是不耐煩看見你,快出去,出去!」

  又一次踩雷的徐世子忙矮了半截:「我不是這個意思,誰說你年紀大了,我沒提這個字眼麼,你不要亂想——」

  外面,守門的兩個丫頭紅著臉對望一眼,捂著嘴偷笑起來。

  再往上,秋夜的天空廣闊無垠,星子如棋,綴滿整個夜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2:01 PM

第七十八章

  徐世子在莊上住了三天才走。

  珠華儘量閃避了,只安心帶著葉明光,端姐兒因有父親在,多數時候依著父親,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便少了。

  及到徐世子在清晨獨自離去,珠華聽聞很有點驚訝——她為著避嫌,這三日都沒往沈少夫人房裡去過,並不知他夫妻相處如何,但從丫頭們來往的神色看,應該算是融洽的,並未再次鬧翻。既如此,沈少夫人何以不跟著一道回府?

  「我來時和老太太太太說了,要住到年底方回,如今他一來我便回去,那把我的話當了什麼?」沈少夫人神情淡定地道,「我自嫁入徐家,難有偷閒之時,如今在這裡住得很好,若不是不能不回去過年,我還住得更長呢。」

  ……看來沈少夫人這主意也拿得很定。

  貴女的身份不是白說的,徐世子敢養小妾,沈少夫人就敢在心裡擺個白月光,還敢光明正大照拂白月光的兒女(也就是她了咳),被惹煩了抬腳就走,都不必顧慮家中掌事權力旁落——哪個妯娌的身份還能比她高?她都不用怎麼依賴丈夫,自己便能碾壓了。

  沈少夫人瞥一眼她:「怎麼,這鄉下地方簡陋無趣,你住得膩了,想回去了?」

  珠華回神,忙搖頭:「我在這裡也自在著,能多住一段最好了。現在回去,我小姨八成還沒走,她一心尋我不痛快,我先就這麼走了,把她乾晾在家裡,她這會不定怎麼憋著氣,就等我回去為難我呢。」

  沈少夫人搖了搖頭:「你這丫頭還是傻,張巧綢何足為慮?那不叫陰著的狗,咬人才凶。」

  珠華略茫然:「嗯?」

  她微張著嘴,眼神明亮懵懂,晨光自窗扉處投射進來,映照著她半邊臉龐欺霜賽雪,直有驚心動魄之美,然而她本人毫無知覺,只是呆呆坐著。

  沈少夫人禁不住抬手,輕輕摸了一把她的臉頰,微笑道:「你難道不知自己身懷巨寶嗎?」

  珠華從她的眼神裡讀出她的意思來了,很不大好意思:「這、我長得是有一點好看——」她說這句都覺得有點臉紅,忙帶過去,「不過哪裡能說上巨寶了。」

  說句不大要臉的話,她這一二年來,每常照鏡子也有被自己迷住,感覺自己梳什麼髮型、穿什麼衣裳都好看,常常被自己美一臉;不過畢竟做美人時間不長,離開鏡子之後她就忘記了,照常行止動作,擺不出美人的譜。

  ……其實也是不知道怎麼擺,而且說不準是鏡子清晰度不夠,拔高了她的美貌值呢,反正她是沒法真拿自己當什麼大美人自詡。

  沈少夫人抬手擺了擺:「我只問你,這幾年來你常來往我府裡,別家的一些姑娘們你也見過不少,可有在容貌上勝過你的?」

  珠華吭哧著說不出話來,這麼一回想是沒有,可要照實回答,也太羞恥了,饒是她臉皮不薄也說不出來。

  沈少夫人便又笑了:「這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問你,你這個模子再長兩年,憑是什麼貴婿也嫁得了,你仍舊甘心嫁給你那舉人小女婿嗎?他讀書上雖有長才,然而要等他熬出頭,與你封個能漲臉的誥命,又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去了。」

  「沒誥命我也一樣過嘛。」珠華這回自然了,「我覺得蘇哥哥也許不能大富大貴,但拚個衣食不愁還是不難的。這日子對我來說就夠了。」

  沈少夫人挑挑眉:「確定你不後悔?」

  珠華堅決地點了點頭,然後小聲道:「少夫人,我還有句實話沒說,我蘇哥哥長得可英俊了,我看見他就舒心,我覺得他那張臉,可比什麼身份地位還難得。如少夫人所說,也許我能另外找著比蘇哥哥家世好的,但哪能保證相貌品行也合我的意,我到時候要是不喜歡,天天看見他就煩,那就是給我造個金屋子,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招出這個話是出於投桃報李的心態,沈少夫人都和她抱怨過徐世子了,她要瞞著自己的內心不說,好像她不夠意思似的。

  沈少夫人嘴角抽動著:「……你想得很好。」她說著想了一想,終究忍不住笑出來,「只是,你這實話也太實在了。」還沒有哪個小姑娘這麼明白地和她說擇婿的重要條件之一是看臉呢。

  心下卻是妥帖,這若不是把她當成極親近的長輩,是斷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就笑著接道:「既如此,你就要小心一點你那個小舅舅了。」

  珠華想到先說的咬人的狗不叫的話,立時警惕:「他怎麼了?」

  「是世子來提了兩句。」沈少夫人輕描淡寫地道,「說他買通了我們府裡的小廝打聽,問世子是不是有意收你。」

  這噁心的!

  珠華感覺寒毛都倒豎了,不及答話,忙先交握著搓了搓手臂。

  沈少夫人見她像個貓似地整個炸了毛,倒笑了:「不必往心裡去,世子提起來也生氣呢,說他難道在外面名聲就這麼差,讓人以為他會對有婚約的小姑娘下手。」

  珠華氣得罵一句:「自己賤,看別人都以為和他一樣!」

  別的且不論,虧得如今她和沈少夫人處得熟了,沈少夫人知道她絕不是這樣的人,不然單這一問就有可能挑出她們的間隙來,男女之事,本就微妙已極。

  沈少夫人道:「世子知道他不是個好貨,已經命人暗地裡打過他一頓了,只是我們這樣人家,盯著的眼睛多,等閒也不好弄出人命來,由著他再蹦一陣子罷。我才寫了信,把個中詳情盡述,送去給我母親了,如今先等著回音,再看看下一步如何處置。」

  珠華忙起身行禮:「多謝少夫人。」

  沈少夫人不在意地拉她重新坐下:「不值什麼,我有了身孕,雖沒精神理會這些事,但本也要同母親說一聲的,她便管不得父王納妾,總要知道納回去的是個什麼玩意,心裡好有個數。」

  珠華點頭。

  沈少夫人見她仍有些心神不寧,想到她什麼也沒做,憑白叫舅家親戚接二連三地暗害,可憐得很,又安慰起她來:「莫怕,你在這裡住著,你那小舅小姨的手再長,也伸不過來。我告訴你,不過叫你長個心眼,你那小舅不會平白無故來我們府上打聽那個話,多半是見你生得好,打算著拿你也去攀個什麼高枝了。」

  珠華怒極反笑:「我要真攀上了,第一件事就是回頭弄死他。」

  她跟張興文基本沒正面打過什麼交道,張興文不熟悉她,大概才會有這個妄想,以為能像賣妹妹一樣,把她也賣了,再跟著從她身上撈好處,哼,做夢!

  ——她殺氣騰騰放狠話的模樣把沈少夫人逗笑了,因為跟她略鼓的臉頰真是太不搭。

  「行啦,我瞧你大舅舅倒還算是有些底線,當不至於把你待價而沽,單是你小舅,還沒本事無聲無息把你賣了。好了去吧,我看見光哥兒先巴著窗子來望過一眼了,大概等你一道去讀書了。」

  珠華「嗯」一聲,揉了把臉,把表情揉鬆弛了,方跳下炕去了。

  **

  再過得幾天,李全來了,他是奉張推官之命,來告訴珠華平郡王府打前站的人已經到金陵了,下的納禮隨後就到,估摸著就是這幾天,張巧綢就該出嫁了。

  「那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回去賀喜嗎?」

  李全卻搖頭,低聲道:「三爺的情形有些不對,上幾天忽然帶著一身傷回來了,不知怎麼弄的,正院裡傳出話來,倒好像有些怪著表姑娘的意思。老太太十分生氣,但表姑娘在這裡住著,她不好過來,也不能如何。老爺讓人打聽到那邊暗裡的算計,是想藉著二娘子出嫁的時候,把姑娘哄回去。雖暫還不知他們下一步打算做什麼,總是不懷好意。」

  他歇了口氣,繼道,「所以老爺讓我來告訴一聲,表姑娘就別回去了,這時候那邊氣勢正盛,假如起了衝突,表姑娘恐怕要吃虧。便那邊有人來請,表姑娘只裝個病,撐過這幾天去。」

  珠華本也沒打算回去,但張推官能讓人給她帶這個話,總是有心了,就道:「我知道了,李叔替我回去謝過舅舅,我和光哥兒在這裡一切都好,請舅舅不用擔心我們。」

  李全應諾去了。

  又隔一天,還真又有張宅的人來了。

  居然是馬氏。

  這要沒個準備,小姨出嫁,二舅母來請,名義上全是長輩,珠華還真不能挺著說不回去,那她的名聲就好聽了。

  如今就不妨了,守莊的侍衛來報,珠華飛快跑回屋,躺上床蓋好被,屋裡本就點著火盆,再多搬來一個,她又抱著湯婆子捂著,等馬氏守完了一層層的通傳,終於能進屋時,她已經是一副面紅耳赤,發熱出汗的模樣了。

  陪著的摘星垮著一張甜甜的臉,嘆氣道:「都是婢子們的不是,貪圖跟姑娘一道在外面跑著玩,沒有及時勸姑娘回屋,結果讓姑娘受了風,就病倒了。」

  馬氏:「……」

  她能說什麼?是質疑國公府的下人沒有照顧好珠華,還是埋怨珠華身子弱?便是心有懷疑,也不可能說沈少夫人的丫頭扯謊,要去找個大夫來給珠華看看。

  只好怎麼來的,還是怎麼去了,回去把還沒捂熱的十兩銀子心痛地還給了張老太太。

  張老太太如何氣惱自是不消細說,只是女兒的高枝正在眼前,這時候也無暇他顧,只得罷了。

  張興文倒還存著壞水想忙過這一攤再吐,誰知又過一陣,珠華還是沒回來,倒從平郡王府裡來了信,要他過去,說張巧綢十分得王爺寵愛,給他在王爺面前求了差事,要他過去使喚呢。

  張老太太和張興文盡皆大喜,現成的前程來了,張興文暫且也顧不上珠華了,忙忙收拾了行李趕去了。

  田莊上,沈少夫人慢條斯理地收起才收到的信,聽著外間傳來的讀書聲,翹起嘴角笑了——今日下了初雪,幾個小的沒法在外面跑了,沈少夫人便把他們讀書的地點安在了旁邊,現在葉明光在練字,珠華教著端姐兒在背詩,此起彼伏的讀書聲,比什麼動靜都來得動聽。

  這種安寧從容的日子,要能一直過下去就好了。

  可惜呀,快十二月了,離著年關也沒有多遠了,她再拖,也拖不上幾天了。

  「娘!」

  丫頭打起簾子,底下冒出端姐兒歡喜的小臉來:「我又新會背一首詩了,背給娘聽呀?」

  沈少夫人含笑起身:「好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2:05 PM

第七十九章

  京城的年節,與一場大雪一同而至。

  扯絮般的雪花飄飄灑灑,一夜之間便覆蓋了天地萬物。

  隨蘇長越一起上京的李家大小子福松天還沒亮便叫接連不斷的炮竹聲吵醒,沒法再睡,只好揉著眼穿衣起來,門一開,不由驚喜地「哇」了一聲。

  他是土生土長的金陵人,頭一回來北方見著這麼大的雪,新鮮得不行,他年紀也不大,過了這年才十六,頑心仍在,當下也不怕冷,撲到院子裡蹦跳著玩了好一會,還堆了個歪七八扭的雪人,然後方有點醒過神來。

  ——天哪,如今宅院裡就他一個下人,這麼厚的雪,一腳踩下去都沒到腳脖子了,掃起來得掃到什麼時辰去?

  卻也沒法,只好哭喪著臉去找掃帚,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走到柴房旁,卻見一名身穿墨藍棉袍的少年已先拖著把竹編的大掃帚出來了,他嚇一跳,忙趕上去要接過來:「公子,你的手是拿筆的,可不敢幹這事。」

  蘇長越露出一點笑容:「無妨,我在家時也掃過的,成日坐著筋骨都發酸了,這下正該動一動。」

  他說著繞過去走了,福松個子不及他高,不好硬搶,再也是幾個月處下來,知道他為人確無一點架子,便依言罷了,另取了一把掃帚跟上去。

  兩個人先到門外,把門前一片地方掃了,拿了早買好的炮竹來,點了引信堵了耳朵,在門前放了。

  劈裡啪啦的聲響似乎天生就帶著喜氣熱鬧,兩人對望一眼,因人少而生的冷清都被驅散了一些,不由相視一笑。

  再返回去繼續掃院中的雪,從門口倒著往裡掃——因為大年初一照習俗是不能動掃帚的,會掃走運氣和財氣,然而院裡堆著這麼厚的雪,不掃到明日就凍結實了,逢著這種不能不掃的情形,人們又發明出了一種折中的法子,即從外往裡掃,垃圾不傾,把運道仍放在家裡。

  家中再無旁人,倒也不用掃得太乾淨,能在中間掃出一條能供人行走的小道就夠了。

  日頭漸漸高起,掃雪也漸漸進入尾聲,福松抹了把額上的汗,振奮地加快了點速度。

  終於掃完,他向蘇長越道:「公子快去歇一會吧,我去廚房弄些早飯來。」

  蘇長越放好掃帚,點點頭:「有勞你,送我書房裡來便可。」

  他轉身去了,福松佩服地望一眼他的背影——大年初一都勤讀不綴,怪不得人家沒滿二十就是舉人老爺了呢。

  福松做飯的手藝只算湊合,平時兩人的早飯都是在外面解決的,巷口就有好幾家早點攤子,方便又便宜,只是如今盡皆在家團圓過年去了,除非窮瘋了,等閒誰也不會在大年初一還開市。

  湊合著吃完,福松抱著一個拜匣,跟蘇長越分頭出去拜年。

  蘇長越要去的是幾家蘇父生前極相熟的人家,如今他回京城,必得他本人上門方顯誠意的;福松的拜匣裡則放的是蘇長越事先寫好的門狀,此門狀與平時往別家做客拜訪時投的名帖形似,但又略有不同,是為拜年專用,上面寫著些拜年的吉利話兒,專為應付往來較少、關係一般的人家,不用進去拜會主人,只要送封帖子表表心意便成。

  一路所見的官家衙門、商會店舖全封著門板,但街上並不蕭條,出門拜年的人們來來往往,頑童們穿梭其中,打雪仗的,放炮竹的,堆雪人的,兼有幾個舉著草把子賣冰糖葫蘆的,熱鬧非常。

  福松眼前一亮,摸出銅板來,上前買了一根冰糖葫蘆,順嘴同那小販搭了兩句話:「今兒還上街做生意啊?」

  小販笑容滿面:「沒小爺的福氣,我們小本生意,一年到頭就指著這幾天能多賺幾個了。」

  「那祝你生意興隆發大財啊!」

  小販笑得合不攏嘴:「喲,謝您吉言!」

  **

  除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外,京城裡其實也還有那麼三五個處所沒有歇年。

  比如說:錦衣衛。

  兩個身著便衣的錦衣衛籠著手,懶洋洋地踢踏著腳步在街上巡視,一邊低聲說著話,一邊慢慢拐進了蘇宅所在的這條巷弄裡。

  「你說我們怎麼就這麼倒霉,大年初一都不得消停,硬叫攆出來巡街,不知道有什麼好巡的,老子又不是幹的五城兵馬司的差事。」

  「可不就是最近太太平了,才只好從別人嘴裡搶食了麼。」右邊的錦衣衛嘴唇輕動,「總這麼安閒無事,皇上養著我們幹什麼使。」

  左邊的錦衣衛撇嘴:「得,你覺悟高,哥比不得你。」

  「王哥,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想我們百戶大人,幾年前投上了機緣,一下就連升兩級,從總旗直接爬到了百戶,現在我們在街面上喝冷風,他在家裡舒舒服服地待著,整點年菜,喝點小酒,有事動動嘴就成,自有下面的人跑斷腿,這日子你不想過?」

  左邊的錦衣衛火氣散了:「嗯,這倒說的是。」

  右邊的錦衣衛就繼續道:「這機緣,不是那麼好得的,百戶大人是運氣好,抄個御史家裡能抄出來五萬兩,在指揮使大人的心裡都掛上了號,我倆哪能有這個僥倖,也能隨隨便便碰著?——就有,這機緣也不會自己掉下來砸你頭上,得靠自己發掘。」

  左邊的王哥聽得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是這個理,小林,到底是你年輕,腦子好使些。不過,唉,你哥都這把年紀了,也指望不上什麼橫運了,能升個總旗,將來把兒子的路鋪平點,哥也就知足了。」

  「王哥可千萬別這麼說,小弟年輕,哪有王哥見多識廣,多少事都等著王哥指點呢——嗯?」

  他停下了腳步。

  王哥警覺地左右張望:「怎麼了?」

  小林卻指著他腳下的一地散落紅紙,道:「王哥請看。」

  王哥:「……」

  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炸開的炮竹嗎?大過年的,每家每戶門前都有,照習俗這一天都是不會掃走的。

  他心裡糊塗,礙著面子不肯開口問,後輩都指明給他看了,他還看不出不對,這也太丟份了。

  小林很有眼色地主動道:「王哥,這就是小弟才提到的那家——他家敗了家業,在京裡待不住,早已搬回老家去了,宅子裡應當一個人都沒有,這事隔三四年了,門前怎麼會出現放炮竹的痕跡?」

  ——蘇長越回京不過一個多月,大半時間又都是閉門苦讀,錦衣衛不會閒得來盯他一個毛頭小子,因此還當真不知道他進京趕考的事。

  這兩人正好是當年帶隊抄蘇家的那個總旗的手下,總旗回去把銀兩奉上,因立了這功而扶搖直上,手下們羨慕不已,才分外對蘇家印象深刻,若不然,換了一般的錦衣衛即便從蘇家門前過發現了也不會如他們這樣在意。

  王哥一下醒悟:「這是他家有人回來了?」

  小林和他對一對眼神:「多半是,我們打聽一下看看。」

  錦衣衛幹這個是一把好手,兩人各自分頭,在巷弄裡轉了一圈,不過一刻鐘功夫,再碰頭時已都有了答案。

  王哥略有些乍舌:「他家這小子倒有出息,算算時間是一出孝就去鄉試了,一考就中,這麼點年紀,已經有本事來試金榜了。」

  小林低聲道:「我想起來了,當年百戶說過,他考童生試時是案首,當年才不過十五歲。這樣人,大概就是那些文官說的讀書種子了。」

  「就是命不好。」王哥眼睛發亮,他略微激動地哈出一口白氣,「他老子成全了百戶,如今該他來成全我們了。這消息報上去,怎麼也能給我們記一功吧?」

  「光報上去可不夠,我們本就幹的是刺探消息的差事,這點功勞,不過得兩句嘴頭上的誇獎,三五日就教人忘到腦後了。」

  「那依你怎麼著?」

  「王哥,我們見了百戶大人,除了把這件事報上去以外,還得再主動爭取另外一樁差事——百戶大人當年抄了人家的家,該拿的不該拿的一樣都沒落下,還不慎驚死了人家的娘,這仇結在這裡,百戶大人是斷斷不會樂意看見蘇家重新起勢的,這就有我們的活幹了。」

  話點到這個地步,王哥終於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在會試裡給他動點手腳?」

  小林嘴角劃過一抹笑意:「百戶大人一定會想法這麼幹的,這活與其留給別人,不如我們頂上,前後功勞疊加,這份量才重了。」

  王哥連連點頭:「不錯,不錯!」

  「我們現在就去見百戶大人,等見了面,就這麼說……」

  兩人一路低聲商議,出了巷弄。

  **

  為手下們所羨慕的成百戶其實並未在家中消閒,錦衣衛的人情往來少些,一般文武百官家都不必去的——誰家大過年的要見著錦衣衛上門,那是喜事變喪事的節奏。

  不過錦衣衛總也有些需要拜年的人選,比如說本部上司。成百戶就剛從直屬的千戶家裡回來,聽到等在家中的手下稟報,他臉色陰晴不定了一會,勉勵了兩句手下,重新披上大氅,出門飛馬往萬閣老家去。

  巧得很,萬閣老也是剛剛回府,皇帝剛煉出了一爐仙丹,他進宮捧場去了。

  畢竟有年紀的人了,大年初一還要這麼來回折騰,萬閣老略有疲憊,聽到成百戶的稟報,他沒怎麼放在心上——閣老大人整垮的人家多了,個個都要滅門,閣老也忙不過來。這些都是手下敗將,不足為慮。

  不過既然撞上來,而且看著還真有一兩分能成氣候的樣子,那閣老也不介意防微杜漸,順手摁下了。

  便你來我往,商議了幾句,萬閣老可以確保會試當天進貢院監查的錦衣衛必定有成百戶這一支,而餘下的事,就交給成百戶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2:12 PM

第八十章

  蘇長越親去拜訪的人家不算多,不過蘇家現今沒有車馬,年節裡也沒處租去,他只能靠兩條腿走著去,及到正午,這閤家團圓之際,即使人家極力相留,他也不便留下用飯,還得走回家去吃福松湊合的手藝。

  吃罷歇息片刻,出門再把剩下的兩三家跑完,該盡的禮數才算全了,揣了一袖紅包踏雪回家——他雖衣著不顯,但本人人才生得太好,就是氣質冷一點也沒人在意,去拜年的人家老太太、太太們反誇他沉穩,給拜年紅包都是雙倍地給,推了人家還不高興。

  進門時見福松已經回來,小跑著來迎他,便順手塞他兩個:「拿著,你跑一天也辛苦了。明天沒什麼事了,若有哪裡耍花燈開戲,你想去都可以去,只是晚上需回來。」

  福松興高采烈地接了:「多謝公子!公子和我一道去耍呀?」

  蘇長越搖搖頭:「我就不去了,會考在即,我要專心攻讀,不能浪費時間了。」

  福松心道,你哪天沒在專心攻讀,什麼時候浪費過時間呦。不過知他心志甚堅,也不多勸,捏著紅包慇勤地道:「公子,你先歇一會,我去弄晚飯,材料我都準備好了,今天晚上我們吃鍋子!」

  他一路說著,陪著蘇長越到書房,替他把火盆的火重新籠旺,然後蹦蹦跳跳地往廚房去了。

  蘇長越則在書桌前坐下,沉靜了心思,拿起早上出門前翻到一半的書卷看起來。

  **

  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張家要熱鬧得多。

  此熱鬧非過年的熱鬧,而是掐架的熱鬧。這場架和正院東院都沒關係,和珠華呢,也沒多大關係,不過因為一點歷史遺留因素,讓她擦上了點邊。

  話說這日一大清早,張家諸房也在準備出門拜年,主要分了兩路。

  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是不用出門的,只要等著兒孫們來磕頭拜年就成。這兩路是大房和二房,張推官和張興志的交際圈實在沒什麼重疊之處,鐘氏和馬氏同理,這不分也不行。不過張推官這路帶上了張良翰,二房對此也就滿意了,出了門各自分頭不提。

  張興志和馬氏起初是一道的,慢慢隨後的行程又有所不同,馬氏婦人家話多,逢著那等上門拜年人多的人家,一屋婦人東家長李家短,誰家男人賭錢了誰家老婆偷人了,她擠在裡面聽得興興頭頭,一待能待好半天。張興志漸漸沒了耐性,甩手說累了,要回去,馬氏興致正高,也不管他,就叫他先走。

  張興志便當真走了,提前回了家。

  但過了沒多大功夫,馬氏自己也待不住了,提腳出門——她是被氣走的,婦人們扎堆說八卦,說著說著說到了她頭上去,聽別人的閒話樂呵,聽自己的可就沒這麼愉快了,要說人家也不算說了什麼過分的話,就是有一戶婦人問了問張芬的親事,流露出一點想結親的意思。

  這戶人家從商,相對於張家二房來說,家裡正經有點家業,然而馬氏的眼光已經被張蓮張萱兩個人的夫家拔高了,她覺得自家女兒就算不比張萱,比著張蓮找個差不多的總成吧?

  她以為自己定的目標不高,怎奈別人家並不這樣覺得,張推官也不是專業做媒婆的,幾年裡連著辦了兩個女兒一個侄兒的婚事,已經是忙得脫不開身了,沒有精力再管張芬,鐘氏倒給牽了兩回線,二房俱不滿意,便也罷了,畢竟張芬父母雙全,沒有她一個伯母非要包婚配的理。

  大房給找的都不稱意,憑自家的交際網更找不著合適的了,一拖二拖,這年一過,張芬就上了十八歲。這個年紀是真的不能再拖,馬氏心裡著急起來,把要求也放低了,但再低,她也看不上一個家裡開賣油鋪子的——要是個腰纏萬貫的大商賈家還將就一點。

  她那股瞧不起人的勁嘴上收著,但臉上沒藏住,那婦人看出來了,自然不快,不敢明說什麼,皮笑肉不笑地點了兩句張芬的年紀,「好心」勸她可要抓緊,女兒家的好年華可就這麼幾年,別錯過了。

  這種兒女婚嫁是婦人們最喜歡說的,當下其他人也跟著附和了幾句,馬氏被附和得心堵無比,再待不下去,隨口扯了一事,跟著也走了。

  也沒心情再往別家逛去,悶悶地回了家,誰知道,撞見了更讓她心堵的一幕!

  一進二房院落,她就見秋芳往外跑,腳步惶急,差點撞上來,猛然剎住見著她,表情一下變得恐懼。

  馬氏心裡正不快,抬腳就踢了她一下:「小賤人,慣會裝樣,你見著鬼了?!」

  秋芳沒敢躲,站著挨了,抖著嗓子道:「回太太,沒、沒什麼。」

  這要沒什麼就怪了,馬氏收拾她是手到擒來,不上兩句話,就逼出了秋芳的實話。

  ——說來簡直奇葩:張興志和魏媽媽勾搭上了。

  還讓張芬捉了姦。

  現在在下人住的後罩房那裡鬧開了,小丫頭跑來報信,秋芳趕著去勸和。

  「……」

  馬氏腦子都是懵的,腳下倒還清楚,掉頭飛快就往後罩房的方向走。

  二房屋舍距離下人房最近,沒幾步路就到了,剛一近前,就聽到了嗚嗚咽咽的聲音。

  哭的不是魏媽媽,而是張芬,因為事發當時,她的庶弟張良勇正在附近摔炮竹玩,聽到裡面傳來吵鬧的動靜,好奇過來一看,正看到張芬上前要打魏媽媽,他為了保護魏媽媽,跑進去用力把張芬往後一推,張芬雖比他大了好幾歲,但一來沒有防備,二來本身身嬌體弱,讓這一推,轉頭撲到了門框上,把鼻子撞破了。

  於是馬氏看見的這個場景,就是張芬流著鼻血嗚嗚在哭,張良勇有點嚇住地站在一旁,張興志和魏媽媽匆匆忙忙地在穿衣服。

  她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直接噎過去!

  「你——」她熱血上頭,腦中空白了一瞬,才衝上去罵出了下句,「你這個王八,你對得起我!」

  她罵的是張興志,廝打的卻是外襖還沒穿好的魏媽媽。張興志忙閃到一旁,他連貌美還給生了個兒子的秋芳都不大管,何況魏媽媽?這婦人都三十五了,長得也尋常,要不是主動勾上來,他又看她一身皮肉還算白腴,才懶得同她有私。

  他睡魏媽媽,大概就等於不睡白不睡,不過魏媽媽對他那股跪舔的勁兒是馬氏和秋芳都沒有的,所以睡了幾回之後,他倒也睡出一點不同的趣味來了,今天提早回來,便是有點惦記上魏媽媽這一口,撿個空子來放鬆一下。誰知道這麼巧,先叫女兒撞破,馬氏前後腳地也回來了,他總是有些理虧,就悶在一旁,一言不發地看馬氏出氣打人。

  他想作壁上觀,但魏媽媽先還不敢動,待叫打得受不了了,豈有不來望他求救的,掙扎著撲過來,嘴上求著饒,一邊想往他背後躲。

  張興志叫牽連進去,沒頭沒臉地也挨了幾下,魏媽媽掛著他如救命稻草一般,他撕扯不開,不得不出聲勸解:「行了,你也該出夠氣了,這事算我不對,一時糊塗,不過你也不能把她打死吧。」

  他不說話還罷,這一說話雖然他本人真沒有要護著魏媽媽,但聽到馬氏耳裡他分明就是這個意思,怒氣又盛三分,罵道:「我就打死她又怎麼樣,一個做奴婢的賤人,還能叫我給她償命不成!」

  說著又打,但她先在外逛了半天,體力有所消耗,打了幾下再打不動了,想起來扭頭瞪秋芳:「你是死人吶,還不過來揍她!」

  魏媽媽躲在張興志旁邊呢,秋芳如何敢過去?剛抬起腳,見張興志眼一瞪,她一嚇,又畏縮回去了。

  馬氏氣得罵了她兩句,秋芳也不還口,只把頭埋得低低的,抑制住快要忍不住上揚的嘴角。

  ——她等這個局面已經等了很久了。

  當初魏媽媽叫扔去後罩房裡變成做粗活的下人,她可算是鬆了一口氣,誰知好景不長,沒多久,她就發現了魏媽媽在私下偷偷接觸張良勇。

  在魏媽媽來說,她也是沒辦法了,同樣是下人,做乳母和做粗使可差太遠了,魏媽媽原先就沒怎麼吃過苦,現在一道幹活的下人們知道她是被原主和新主都厭棄的,欺壓起她來沒有顧慮,她的日子更加難過。

  府裡唯一還跟她有一點情分的只有張良勇,雖知他年紀小,能起的作用有限,但沒有別的出路之下,她也只能去巴上他了。

  秋芳恨得要死,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居然還不放過她的兒子,怪不得她人走了,兒子也還是跟她親不起來!

  秋芳想了許久,終於想出個主意。她繞了好幾道彎,藉著別人的口給了魏媽媽提示,讓她意識到與其指望張良勇,不如搭上張興志。

  ——她對此才不嫉妒,她跟張興志這麼多年了,唯二的兒子都生了,又落著什麼好處?她對這個男人早就沒有一點指望了,憑他睡誰,她也無非這麼過。

  魏媽媽此前從未動過這個心思,並非她持身堅貞,而是她自知生得一般,靠勾引男主人而往上爬是不太現實的。但此一時彼一時,真被逼到了這份上,又時不時叫人在耳邊慫恿著,她牙一咬,豁出了面皮去——居然成了。

  她在歡喜的同時,秋芳也在暗喜著,為了撇清自己在這其中的干係,秋芳一直沒有發作,耐心地等候了許久,且不敢直接和馬氏去告密,而是又繞了道彎,把張芬繞了進去。

  事情就有這麼順利,沒想到馬氏也隨後回來了。

  現在這場面,是板上釘釘,魏媽媽再也別想在張家待下去了。

  她算得不錯,馬氏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自家男人在女色上是個什麼德行,這麼多年夫妻做下來,馬氏也算心中有數,跟張興志的賬可以回頭再算,當務之急必須先讓魏氏滾蛋!

  馬氏真是多一眼都不想看見她了。

  以魏氏的年紀相貌,她根本從沒把她放在眼裡,萬沒想到她還能翻出這花樣來,要早知道,當年就該早早把她處理了!

  只是沒有在大年初一賣人的,總得等年後。

  馬氏恨恨地讓人先把魏媽媽捆去柴房裡關著。

  冷靜了點,才想起來安慰女兒,丫頭弄了布巾來敷,張芬的鼻血此時已經停了,把口鼻那處擦淨了,倒還好沒留下什麼外傷。

  張芬懨懨的,什麼話也不想說。她畢竟是個黃花閨女,陡然間撞見這事,對她的刺激還是挺大的。

  馬氏見她這樣,又氣又心疼,一邊讓人去叫珠華過來,一邊逮著張良勇又罵了一頓。

  珠華才是一頭霧水呢,她過來的時候張興志已經收拾好躲回二房去了,她沒見著傷眼的現場版,聽到馬氏兜頭沖了她幾句,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片刻的驚訝過後,她「噗」一聲笑出來了。

  這位二舅舅真是太不挑了。

  馬氏氣得倒仰:「你笑什麼?!你家的人幹出這等醜事,你還好意思笑!」

  珠華哈了一聲:「二舅母,誰是我家的人了,好幾年前我就說不要她了,是二舅母要收留她,現在出了岔子,往我頭上賴什麼?譬如我從別家買個奴婢來,她在我家做錯了事,我還往回去找她前主人的賬不成?」

  馬氏叫堵的無話可回,珠華當年攆魏媽媽可不只一次,都叫她保下來了,哪知今天砸了自己的腳。

  再要撒氣,珠華明顯不是個軟柿子,捏她一下,能噴自己一臉,還不夠心塞的,只好多話不提,忍著忿然問她要魏媽媽的身契。

  珠華輕鬆地道:「我才都說了,二舅母想不到嗎?魏媽媽不是我家的人,身契自然也不在我這裡,我早就交給大舅舅了,二舅母要做什麼,等大舅舅回來,同他說去罷。」

  魏媽媽的身契是她在某年春日裡整屋大洗曬時翻到的,既然再也不打算要魏媽媽,那眼不見為淨,魏媽媽現在混在張家的下人裡,她就索性把身契塞給張推官去了,這該甩的鍋,她早就甩了。

  馬氏不知道這一節,有點呆住。

  珠華問她:「二舅母尋我還有事嗎?」

  馬氏「……」她只有搖頭。

  珠華客氣地行了禮退出,然後一路笑回了小跨院。

  靠著這個笑話,珠華整個年節裡心情都不錯,馬氏陸續又鬧了幾場,珠華總有新鮮熱鬧聽,很是打發了時間。

  不過年節過後,馬氏叫人來把魏媽媽賣掉等後續事宜,她就沒有空再去關心了,因為元宵一過,再要不了多久就是會試的開考日子了。

  鐘氏房裡有一尊白玉觀音,珠華認真地天天跑去許願,她本來不信這個,不過當此關頭,能抓著個安慰心裡還是要平靜一些——就算可能很小,不過說不定蘇長越運氣好,連戰告捷,就是中了呢。

  哪怕離萬閣老更近了一步,也還是希望他能中。

  二十歲的進士,誘惑真是太大了。

  ——菩薩保佑,蘇哥哥一定要中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2:18 PM

第八十一章

  二月初八,夜半三更。

  一彎弦月懸在天際,投下一點清冷光輝,時值宵禁時分,整個京城都沉睡在夜的靜謐裡——只除了一處。

  京城東城區處,一片燈火通明,映照著方圓十數里如同白晝,人挨著人排了好幾排長長的隊伍,站在頭裡都望不見尾,這些人喧譁吵鬧,則又把這一大片地方攪擾得像個極大的市集。

  ——但這些人卻不是什麼趕集的小販商人,而個頂個堪稱是未來的國之棟樑。

  能在這個時辰,站在這個地界排隊的,身上都已背了舉人的功名,便不再往上考一步,此時也可以做個體面的鄉紳了,要是家中有點權錢,更能通上關係直接撈到個官做。

  在幾支隊伍的最前列,燈火掩映下,靜靜矗立著一排五開大門,中間三門上有牌匾,依次為「天開文運、明經取士、為國求賢」。

  這就是會試貢院的大門了,為天下所有未入仕的讀書人心心念念,又有別稱為龍門,比這座龍門更有吸引力的,大概只有紫禁城裡保和殿的金殿大門了——那是最終殿試之所,能踏入那裡,一個進士是穩穩地跑不掉,差別只在名次而已。

  蘇長越現在就排在其中的一支隊伍裡,他擠在這些平均年齡怎麼都上了三十的舉子們中實在是太醒目了,隊伍一直在調整中,週遭不斷地有人走,也不斷地有人填補進來——倒不為別的,主要是大家都想找著同鄉站一處,這麼多人搜身抄檢不是個小工程,不知得排到什麼時候,能在考前聽聽鄉音,和同鄉混一處交流交流心裡總是安慰一點。

  新人來了見著蘇長越就要側目,有人疑心他是來送考的,有人好奇心重直接就開口問了,蘇長越前後也站了兩三個同鄉,都是鄉試中認得的,此時湊到一起了,同鄉裡出了這麼個少年舉子,都覺與有榮焉,搶著替他答了,然後自豪地沐浴在對方驚嘆的目光中。

  又驚嘆掉一位仁兄之後,站在蘇長越後面的一個青年搖頭晃腦地嘆道:「唉,失策,失策,早知我不該和小蘇站在一處,我這個年紀的舉人,換個地方也能羨煞一片人等了,如今倒好,小蘇光芒太盛,蓋得我只成凡夫俗子了。」

  他的年紀確實不大,今年也才二十五,生得圓頭圓腦,看上去十分可親,名叫司宜春,同蘇長越在省城鄉試時認識。他眼神好,先前硬是在烏泱泱的人群裡尋著了蘇長越,拖著另一個同鄉梁開宇擠了過來。

  梁開宇與司宜春是鄉試前就熟識的,兩人差不多年紀,又在同一家書院讀書,關係很好,梁開宇吐槽起他來也不遺餘力:「司兄,醒醒,小蘇除了年輕還有臉,你就只有前者而已。」

  司宜春表示不服:「怎麼啦,哥哥哪裡不英俊了?我家那一片哭著喊著嫁給我的姑娘可多了,我這回要走運,能過了會試,那也是探花的有力競爭者好麼?」

  梁開宇:「哦。」

  司宜春被他的冷漠傷害了,撲上去掐他,兩個人鬧著,把網巾都整歪了。倒也沒人管他們,二月夜裡春寒料峭,別人也不是規規矩矩站著,亂走亂跑的多了去了,只要不整出太大動靜來,一旁守衛的軍士只做未見。

  直到過一會兒,忽然一聲鼓響。

  一直旁觀的蘇長越出聲提醒:「司兄,梁兄,別鬧了,要點名入場了。」

  都是打鄉試場上過來的,司宜春和梁開宇兩個也知道這鼓響是是什麼意思,忙各自整理了衣裳,重新站到隊伍裡排好。

  他們站在隊伍大約中段的位置,離輪到也還早著,慢慢又重新交談起來。

  司宜春感嘆:「我本想著男兒事業未立,何以家為,可惜我爹不懂我的志向,給我下了死令,不管這科中不中,回去必須得要成親。唉,看來我大小連登科的夢想是不太可能實現了。」

  梁開宇無語道:「司兄,你這個年紀還不成親,司伯父沒直接把你綁入洞房,已經是慈父了好嗎?」

  司宜春理直氣壯地回道:「所以我考慮過後,打消了逃婚的念頭,我也是個孝子啊。」

  他說著又羨慕起蘇長越來,「還是小蘇好,不用著急,這科不中,再拼一科也不算晚。」

  蘇長越唇邊露出了一點笑意:「哦,我和司兄一樣,不管這科中不中,過後也將成親了。」

  他很少主動說起自己的私事,司宜春和梁開宇知道他的出身,自然對他家的慘事也有所耳聞,都很有分寸地不予細究,此時聽他竟肯在婚事上插言透露,盡皆納罕。

  司宜春好奇心大起,抬手就勾他脖子:「小蘇,快告訴哥哥,是何方佳人?你見過嗎?性情如何?你的運氣可不要像哥哥這麼差,攤上個母老虎——我爹給我找這麼個媳婦,不說對我心有歉疚吧,還要怪我名聲浪蕩,一般好人家女兒不願意嫁給我,你說,有這麼當親爹的嗎?」

  梁開宇在後冷不丁道:「你才不是說哭著喊著要嫁給你的姑娘們多著呢嗎?」

  「……」司宜春若無其事地只當沒有聽見,催蘇長越,「小蘇快說,」他還又加了個問題,「對了,美嗎?」

  他前後加起來拋了一串問題出來,蘇長越很有耐心地答他:「是我爹從小給我定下的親事,見過幾回,是個又美貌又端莊的姑娘。」

  「端莊呀,那可沒什麼意思。」司宜春脫口評論,完了發覺不對,忙往回找補,「這是我的拙見,我們所好不一定相同,小蘇你這樣的配個端莊的姑娘正好,要是那等開朗愛鬧的,恐怕要被你這少年老成的性子悶住。」

  梁開宇幽幽地繼續補刀:「我們知道,你好河東獅那一口。」

  這下幾個周圍聽到他們談話的舉子都憋不住笑出聲了,司宜春先要做生氣狀,眼睛剛瞪起來就繃不住了,哈哈哈也笑了。

  這麼說笑著,隊伍隨之緩慢地向前移動,大約一個半時辰之後,他們終於靠近了龍門。

  這時候大家都不怎麼說話了,因為龍門前除了負責搜檢的軍士和監臨官之外,還站著兩排十分招眼的人物。

  飛魚服,繡春刀。

  這幫錦衣衛們,才是真正的大爺,便是心高氣傲的舉子們也不敢掠他們的刀鋒,老老實實地保持秩序等候著。

  又一刻之後,輪到了蘇長越等三人,依次被從頭到腳搜檢一遍,唯一攜帶的考籃也被翻了個底朝天,都無問題之後,方被允准進入龍門。

  貢院裡的考棚並不按地域分,乃是被打亂了的,開考當夜才會貼到外牆上,三人排隊前先已從牆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此時簡單整理了下被折騰得亂糟糟的儀表,拱手互道了幾句勉勵祝福之語,便就此分別,各自前往自己的考棚。

  新都在先帝手上才遷過來,遷都是個燒錢如紙的絕大工程,歷經換代之後,新都裡至今仍有些配套建築因人力物力等原因沒跟上來,比如這京城貢院就是一例,只有外面大門是巍峨肅穆的,裡面的考棚之簡陋狹窄,從這一個「棚」字就可以看出來——乃是用木板和葦席等物搭起來的,還比不上鄉試時的府城貢院,雖然一樣狹窄,好歹那是間磚瓦建的號房。

  然而也沒得挑剔,就這麼個破考棚,能坐進來已經算人中驕子了。

  蘇長越一路找自己的考棚一路打量,只見地方雖破,戒備卻極其周密森嚴,竟是每個考棚前都站了個軍士,最大限度地堵死了夾帶作弊的路。

  蘇長越倒放下心來,看守越嚴,對他這樣不想作弊的人倒是越公平的——且他情況還和別人不同,在他來說,這些軍士彼此間也能互相監督,若有暗地裡的人想栽贓他,斷絕他的科舉之路,買通他考棚前的一個軍士容易,把週遭一窩都買通就基本是不可能了。

  他找到自己的考棚之後,把考籃安頓好,就放心地趴到面前的桌上——其實就是一塊木板,闔眼補一補眠。

  板下有放著一個火盆供考生取暖,要在室內也湊合夠了,但這棚子處處漏風,那點熱氣根本存留不住,環境如此,不可能真的睡熟,天邊露出一點魚肚白時,蘇長越自動醒了,端正坐好,把筆墨等一一從考籃裡取出,擺放在桌面上。

  辰時初,所有考生進場完畢,貢院大門合攏,同時開始發下考題答紙。

  蘇長越在等候中拿到了考題,他卻沒有看,而是微微探出一點頭去,把目光定在了剛剛從他面前巡場過去的一排錦衣衛的背影上。

  ——會試監考森嚴,除了固定看守的軍士外,還有人在不定時巡場,這一任務人選不定,各武職部門都可能被抽調,這一場輪著的是最影響考生心情的錦衣衛。

  蘇長越盯著他們並不為他們身上礙眼的飛魚服,而是巡視他這一片的一排四個錦衣衛他先前都留意過,現在,裡面有一張面孔,換過了。

  說是不定時不定員巡場,然而其中也是有法度的,比如先組好了四人一組,臨陣就不可能再互相亂摻換人。

  為免引起考棚前的軍士注意,蘇長越很快縮回了頭,把目光放到手裡的考題上。

  題目不難,他看在眼裡,卻無絲毫欣喜之意,心止不住地一直往下沉。

  他把考題答紙都放去一邊,開始挨樣檢查起自己攜帶進來的物品——他已經夠小心了,能確定自己身上沒有問題,考場內也動不了手腳,但先在門外搜檢時,負責給他搜身和翻檢考籃的是兩個人,因為同時進行,考籃難免有離開他視線的瞬間,假如那時就給他添了點或換了點什麼,他真會疏忽過去。

  一通細緻檢查後,一無所獲。

  蘇長越沉思片刻,也許是他多想了?

  貢院內的明遠樓上一聲鼓響,正式答題開始。

  他定了定神,決定再等一等,便拿起墨條,一邊在硯台裡磨起墨來,一邊在腦內依據題目構思起文章。

  打好大概框架時,那一排錦衣衛巡過一圈,重新又繞過來了。

  蘇長越這回沒有遮掩,他側過頭,直直地盯著自前方而來的那張換過的面孔。

  誰被這麼盯著都會發覺的,那錦衣衛的目光同他對上,瞳孔微縮,旋即喝道:「你這舉子,不好生看題,胡亂張望什麼?」

  「大人見諒。」蘇長越低了頭。

  那錦衣衛沒再說什麼,一排人走過去了。

  蘇長越低垂著的面龐上,牙關緊咬,面色冷硬——那個錦衣衛的反應夠快了,但對視的一瞬間還是暴露了一件事。

  他認識他!

  那一瞬間,他不是看一個陌生無禮的舉子的狀態!

  這就夠了,雖然他找不出有什麼不對,但他的東西,一定是被動過手腳了。

  考生的分棚排號開考前才會貼出,密密麻麻的考棚又足有三四千個,即便是以錦衣衛的能為,也只能在開考後才鎖定他,所以心有不軌的這個錦衣衛還需要經過換場的程序,才能換到他這裡來,預備下手。

  場外的負責動手腳,場內的負責中場揭穿,這脈絡一經看穿,就很分明——雖然也有一小部分可能到此仍是他多想了,但他賭不起。

  放棄這一科不過浪費三年,而如被栽贓成功逐出科場,他舉人的名號能不能保住都兩說,更別提捲土重來了。

  蘇長越拿起用慣的羊毫墨筆摩挲了片刻,定下決心,放下,右手臂緩緩垂下,手背向下,往火盆中燒得通紅的火炭挨去。

  此時開考不久,他一字未寫,這便受傷自逐,便是錦衣衛也沒有藉口強要翻查他的隨身物件——

  手背已感覺到火苗炙熱的溫度,快要舔上之際,忽聽明遠樓上,連著九聲鼓響。

  考場上登時一片譁然,無數腦袋從考棚裡鑽出來。開考不過半個時辰就擊鼓,還響這麼多聲,可是從未有過之事。

  考棚前的軍士們不得不維持秩序,厲聲道:「請各位相公安坐棚裡,不得喧譁,不得交談,更不得起身亂走,違者以舞弊論處!」

  軍士們的話還是有用的,辛辛苦苦爬到這一關,誰也不想被白白逐出,便都各自按捺了心緒,等著隨後的說明。

  沒有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一名身著緋袍的官員來了,有近前眼尖的考生認出竟是本次會試的主考,禮部尚書王墨。

  依慣例,總主考官都是在明遠樓中坐鎮攬總,一般是不下來親臨考場的,如今竟由他親來,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呃,這位主考官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好似死了爹一樣?

  王尚書豈止是神情哀痛,連眼圈都泛紅了,他站在無數考棚之前,環視考棚裡探出來的無數個好奇腦袋,口氣沉重地開了口:「本官剛接到宮中急報,聖上——駕、崩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2:21 PM

第八十二章

  王尚書這一句話經由層層傳播下去,片刻功夫已傳遍整個考場,如一道驚雷,劈在數千考生心中,把心都劈得焦焦的。

  這——什麼情況啊?!

  位置靠前、親耳聽到王尚書說出這一句的考生們尤其震撼,脫口便想問一句什麼,嘴巴張開了卻全都失語。

  ——問什麼哪?問王尚書真的假的?

  這考場裡考生考官軍士雜役等加起來快上萬了,王尚書就是活膩了也不敢當著萬人面前詛咒君父駕崩,除非他九族都一起活膩了。

  所以,皇帝陛下是真的——崩了?

  終於有反應靈敏一點的考生想起來提問了:崩看來是假不了了,那是怎麼崩的?這麼突然,崩得大家一點心理準備都沒啊。

  但王尚書已經沒空搭理這些考生了,他心裡有數,他被關在貢院裡,消息比別人肯定是慢了一步,這消息在開考後半個時辰送來,皇帝本人說不定是在夜半搜檢或更早之前就已經崩了,先一步得信的重臣已經進宮,把皇帝的身後事宜商量得差不多了,能搶的政治資本也搶得差不多了,才往外公佈發喪,把消息送過來,叫停會試。

  能任會試主考官原來是十分光耀之事,如今卻成了拖後腿的桎梏,王尚書的心情怎麼會好?他只再匆匆撂了一句「本官要立即進宮」後就步履匆匆地走了。

  而這裡的後續解釋安排等差事,就交給了副主考官及把守考場的軍士們。

  副主考官姓施,現在翰林院中供職。施學士簡單宣佈了幾件事體,其一自然是皇帝駕崩,會試終止;其二考生們可以出場,但等他們出去之後,京師肯定已經戒嚴,太子現在金陵,在太子從金陵趕來之前,這個戒嚴狀態應該都不會解除,所以他們不能返鄉,要在京裡再住一段時間;其三,在京期間,必須遵紀守法,這期間如有鬧事犯法,從重從嚴處罰。

  「諸位能坐在這裡,也是十年寒窗辛苦而來,可要自珍自重,好自為之!」

  說完最後一句忠告後,施學士命人打開龍門,放考生們出場。

  一個個憋足了勁的考生好似拳頭打在棉花上,力氣一下都不知洩哪去了,茫然地各自收拾東西,在軍士的維持下依次走出考棚,離開貢院,出來見到大片燦爛朝陽時,才大夢初醒似的,重新活泛了起來。

  一時沒人離去,以同鄉為單位,迅速重新聚集了起來。

  有考生夾著考籃扳手指算:「上屆、上上屆、上上上屆……這起碼幾十年,沒有過這麼短時間的會試吧?」

  旁邊的考生搭話:「豈止幾十年,我看上百年都沒有過!」

  司宜春在人群裡東張西望,時不時跳起來,好在蘇長越和梁開宇的心情也是無法言喻,急需找人傾訴,互相找尋著,好一會之後,三人終於碰上了頭。

  司宜春張口就咋舌:「天哪,怎麼這種事都能叫我碰上了!」

  梁開宇糾正:「是我們。」

  司宜春從善如流地改口:「天哪,怎麼這種事都能叫我們碰上了!」補一句,「百年一遇了吧?」

  梁開宇道:「百年也難遇。」

  ——因為皇帝駕崩而取消當年科舉之事屬於平常,但皇帝崩在會試當日,考生都入場了,臨時叫停的,真是世所罕聞,翻遍史書都翻不到。

  「皇上龍體素來也算康健,沒聽說有什麼貴恙,怎麼會這麼驟然就——?」這一句司宜春是壓低了聲音問的。

  梁開宇也低聲回道:「皇上住在深宮,就算有什麼不妥,也不會到處嚷嚷,你我又如何得知?」

  司宜春搖頭:「不對,我還是覺得這事出得突然,你想,如果皇上心中有數,自知春秋不久,那不管怎樣也該提前把太子從金陵召回來吧?」不至於像現在,太子連君父的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他這個角度切得妙,梁開宇也無話可答了,便陷入了思索中。

  「請各位相公速速散去,不要聚眾在此!」

  這是施學士見他們遲遲不走,派軍士出來攆人了。

  在這個緊張敏感的關頭,眾舉子們倒也不敢不聽話,三三兩兩地擠著,慢騰騰各奔東西。

  除了震驚之外,大家別的情緒還算平穩,沒什麼人為浪費掉這一科而失控,因諸人都知曉,依慣例,新皇登基後多是要開恩科的,不過這一年時間,眾人還耗費得起。

  蘇長越先一直沒說話,他的心緒比司梁二人複雜得多,太多情緒堵著,反而不能像他們一樣隨便出口了。此時和著他們一起往外走,到岔路將分開告別時,才開了口,先把自己家的地址報與了他們,然後道:「司兄,梁兄,你們在京裡若有什麼不便之處,我能幫上忙的,儘管來尋我。」

  司宜春笑道:「好。」

  蘇長越便欲走,想一想這兩人皆不像通庶務的,又提醒了一句:「你們路上見著布店,莫忘了扯兩尺麻布,若遲了,恐怕難尋。」

  天子駕崩,舉凡天下官軍百姓俱要戴孝的,麻布必然要遭搶購。

  司宜春一拍腦袋:「是這個理!我們在這裡廢話半天,不及你一句有用。梁兄,快快,我們快走,那等大戶人家一買都是整匹整匹地買,可不能叫他們給買光了。」

  週遭聽到他們對話的舉子聞言也忙加快了腳步,一幫人急行軍般直尋布店而去。

  蘇長越倒不需要現買,數年前他父母雙逝,當時備的還留下了一些沒有用完,如今只要回家尋出就好了。

  他提著幾乎沒有用過的考籃,獨自往家走。

  及到家中,他種種激越的心緒終於平復得差不多了,先往父母靈前去上了一炷香。

  貢院外眾人都在議論皇帝驟崩之事,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太子被放逐金陵,萬永作為內閣首輔,不曾出言幫過一句話,只一心附和皇帝,太子對他不可能有好感,如今輪到太子上位,該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曾以為堅不可摧的仇人,其實也沒有刀槍不入,撕下那身虎皮,內裡不過是個凡人。蘇長越腦中響起珠華孩子氣的詛咒,目中劃過一絲笑意,也許真是叫她咒著了,只是目標不那麼準確,從萬閣老滑到了皇帝身上。

  這也不錯,如萬閣老這般國之大蠹,輕易死去未免便宜了他……

  幾年間,蘇長越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想自己被仇恨扭曲淹沒,只這一刻,望著牌位上他親手篆刻的父母名諱,他放任了內心的可怕蔓延。

  **

  來說一說皇帝陛下的崩駕。

  簡單來說一句話:藥不能亂吃。

  要說皇帝修道修了這麼多年還是修出了點門道的,比如他就知道道教主分兩大派,全真和正一,前者屬丹鼎,後者精符籙,他用時也是把這兩派分開了。

  丹藥這一塊,不能一竿子全部歸類為邪物,有些確實是有效用的,能治些小病,逢著荒年,道觀也會出面舍藥。

  但皇帝的情形不一樣,他是抱著長生的心去吃,這種丹藥裡面到底都有些什麼成分,那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皇帝是在夜半時分忽然過去了的,他的日常和道士差不多,要做晚課,聽了道士的忽悠,還神神叨叨搞什麼月華之下內省丹田之類的把戲,睡得就比較晚,打坐完之後,再服一顆新出爐的仙丹,才上龍榻安寢。

  就是這顆丹藥吃壞了。

  幾乎是立竿見影,服下去掙扎了一會就沒了氣。

  服侍的一殿宮女內侍好懸沒嚇瘋。

  太醫院幾個德高望重的太醫接訊連滾帶爬地趕了來,老胳膊老腿跑得快飛起來,晚了,人過去得太快了。

  一殿人傻了好一刻,才想起來往外面送信——皇后已逝,太子遠在金陵,宮裡無人做主,也沒人擔得起這個責任,只能找朝中重臣來主持局面。

  第一個收到消息的是萬閣老,因為他正在值房當值,離內宮最近,傍晚時皇帝還曾把他叫進宮,把丹藥賜了他一顆呢,萬閣老謝了恩,滿含感激地當面吞了。

  此時聽著皇帝吃丹藥吃死了,萬閣老一口氣沒上來,差點也跟著厥過去。

  飛奔進宮,看了一眼皇帝的遺體,哭都來不及哭,轉頭就扯太醫讓把脈,倒還有點理智,沒直說讓救命,而是說他先前給皇帝試過藥,此刻看看他的脈象,查是哪裡不對,好找出皇帝的死因。

  幾個太醫面色凝重地輪番把過,會診後給出結論:萬閣老沒有問題,除了些本就有的老年人毛病之外,餘者都很正常。

  這就奇怪了,不過萬閣老劫後餘生,嚇出一身大汗後,終於冷靜下來,開始處理皇帝的身後事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2:26 PM

第八十三章

  講真,滿朝文武天下百姓,要說最不想皇帝崩逝的,非萬閣老莫屬。

  這自然不是因為他和皇帝有多麼深厚濃重的君臣情誼,而是皇帝去得這麼突然,這麼不是時候,他毫無準備,手裡的局剛剛布到一半,啪嗒,跌地上摔了個粉碎。

  關於太子上位將對他不利這件事,外人看得見,萬閣老自己心裡更明白。

  要說萬閣老也不是成心和太子作對,太子是個溫厚謹慎的性子,未去金陵之前,每常見萬閣老都含笑主動招呼,萬閣老沒吃撐,當然也不會無端給太子難看,那時兩方的關係雖不熱絡,但也不壞。

  轉折點出現在太子被困於金陵時,儲君沒有孤懸在外之理,數年間許多人都上書勸皇帝把太子召回來,獨有站在群臣巔峰的萬閣老,卻是一言不發,巍然不動。

  萬閣老別的稀鬆平常,在巴結皇帝看皇帝眼色行事這一點上,真是做到了一百分,皇帝沒有召回太子的意思,那就不召,萬閣老堅定地站在皇帝這一邊,連太子私下遣人給他送了親筆信來含蓄地托他說情他都沒搭理。

  ——現在萬閣老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哪怕寫封信回去敷衍一下也好啊!

  那時太子遠離中樞已有五六年,雖身份貴重不致有人走茶涼之虞,但影響力衰減無可避免,而萬閣老正值人生巔峰,皇帝第一,他第二,甚至他內心深處漸漸連皇帝都不怎麼放在眼裡——太好哄了,只要順著他就行了,就可以換取到無邊的權力。

  人的野心是一步步滋長上去的,萬閣老終於把目光盯向了儲位。

  一直拍皇帝馬屁其實也是很累的,人家做的是臣,他做的是狗,一代做完,以後還要給下一代接著做,這種日子想一想,實在是沒什麼意思。

  萬閣老決定要為自己的未來努力一把——謀朝篡位難度太大,換個儲君還是很可以想想。

  他就奔著這一點努力去了,眼看著已經有了些成效,只要再給他十年,不,哪怕五年的時間,他就能成功了!

  ——萬萬沒想到,皇帝撂挑子撂得這麼突然,別說什麼五年十年,多一天都沒有。

  二皇子要是個成年皇子,本身自己聚集了一堆勢力,那萬閣老還能努力一把試著把他強推上去,然而他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奶娃娃,今年不過七歲,母族也一點都指靠不上,全指著萬閣老一個人,萬閣老本事再大,沒皇帝給撐腰單憑自己也辦不到啊——話又說回來,二皇子要是也成年了,不好控制,那萬閣老也犯不著折騰這一齣了。

  總之,不管心裡多麼滴血,也只能揮別往事,著眼當前了。

  萬閣老立在寢殿中,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速招錦衣衛指揮使來,由他親自帶隊,飛馬連夜出城,以最快速度往金陵迎太子回朝登基。

  第二個命令是召禁軍統領,著他調兵圈死萬壽宮那邊的道士們,皇城自然同理,好在此時深夜,皇城本就處於封禁狀態,倒不需要特別變動,只要維持下去就可。

  第三個命令,才是召集內閣另幾位閣老並九卿等重臣來,共查皇帝暴亡緣故。

  一幫重臣進宮後對此如何震動駭恐不需細敘,次輔最先回神,抹淚道:「當先迎太子為上!」

  萬閣老表示已命人去了。

  重臣們紛紛側目——不要臉的老狐狸,該他說話的時候裝死,這時候跳出來搶首倡頭功!

  搶到功勞的萬閣老心情並不甚好,他跟太子間的結不是這麼容易就能打開的,伏低做小的日子在後頭,這狗生沒完沒了,萬閣老想一想又怎麼開心得起來?

  就拉著臉再下第三個命令,把負責試藥的那個道士和內侍都押過來。

  能入皇帝口的東西,都要先著人試過,確定無毒才能供奉到皇帝面前,仙丹也不例外。這一共有兩道關卡,出爐之後,先由煉丹的道士自己試服一顆,再由皇帝身邊的內侍服一顆,之後才輪著皇帝吃。

  兩個試藥的從床上被揪起來壓到重臣們面前,又睏又害怕,看到龍榻上面色已漸漸變得青白的皇帝,更直接嚇尿了。

  但他們是活生生的。

  太醫依次檢查過後,確認他們和萬閣老一樣,一切正常。

  再查藥。這次的仙丹是才出爐的,連試藥加賜萬閣老並皇帝本人服下去的一共四顆,還剩下六顆。

  寢宮裡的貼身太監把裝仙丹的那個玉盒找了出來,要遞給萬閣老,萬閣老沒接,道:「你吃一顆。」

  「閣、閣老——」太監嚇跪下了。

  文臣拿太監們一向不怎麼當人看,次輔冷聲附和:「皇上中毒而崩,爾等近身服侍之人難道還能獨善其身?你吃了這藥,若此時仍能不死,證明藥沒被人動過手腳,說不準倒能留一條殘命。」

  太監抗拒不過,只得抖著手拈了顆金光閃閃的藥丸,吞了下去。

  萬閣老這才接過玉盒,看了看剩下的仙丹,確認同他先前吃的一樣,轉交給太醫去查探。

  太醫們碾碎了一顆,圍成一圈細細嗅聞分辨:「甘草、刺五加、枸杞、三七……」

  正經還都是些抗疲勞抗衰老的中藥,太醫們辨了一圈,也沒辨出什麼毒物——內裡蘊含的還有種種重金屬成分,則超出了太醫們的知識範疇,光憑鼻子可嗅不出來。

  眼看著一炷香的時間過去。

  服丹的太監仍是好好的,餘下的藥裡也沒查出什麼不對,剩下的唯一一條路,只有去探查皇帝陛下的遺體了。

  這未免有些不敬,但此時也顧不得了,一國之君忽然暴亡,這是無論如何含糊不過去的,必得查得一清二楚,才好向天下臣民交待。

  眾人聚集到龍榻前,榻上的皇帝單從外表看,並不怎麼可怖,除了藥性發時他忍耐不住死命摳住了自己的咽喉,在脖頸間抓出兩三道血痕外,周身別無其它傷處。

  太醫院的老院正把目光從皇帝的脖間移到他緊閉著也看得出眼球暴突的眉目處,顫巍巍跪下,告聲罪,伸手翻開了皇帝的眼皮。

  裡面佈滿了血絲,但色澤正常,不算有異象。

  可能性一個個被排除,及到此時,老院正心中約摸已有了點數,他不再看別的,直接往下用力扳開了皇帝僵硬的牙關,讓另一個太醫幫忙控制住,他則要過一把銀匙,壓下皇帝舌頭,露出了後面的咽喉——

  喉口處的腺肉高高腫起,把往下的通道堵得死死的。

  即便是不懂醫的重臣們也看明白了,接二連三地失聲道:「皇上這是——」

  一口氣被堵住了上不來,所以暴亡了?!

  老院正收回了銀匙,在太醫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蒼老著聲音給出了官方權威診斷:「陛下是窒息而亡。」

  那麼問題又來了:好端端的,怎麼喉嚨會腫成這樣,救都來不及救就窒息了呢?

  老院正接著回答:「是不服之症。」

  重臣們都飽讀詩書,自然明白這不服是個什麼意思——其實就是「水土不服」的那個不服,人離家鄉去外地,一樣的水土,有人無事,有人就會病倒;換到皇帝身上,就是一樣的藥物成分,別人吃了沒事,他吃了就致命。

  醫書裡類似的記載並不少,諸如有人會在春日裡受不了花瓣飄飛,起癬長疹,就屬於不服之症的一種,只是相比起來症狀輕微些,配些藥膏擦著,或就硬抗著也能過去;再比如有人碰不得螃蟹或某種特定食物,一吃便要腹痛奇癢或別的離奇反應,此也為不服,醫家另有個簡稱為「敏症」。

  老院正道:「下官慚愧,究竟是哪樣成分害死了陛下,如今陛下已去,下官無能查知,但下官可以保證,陛下正是崩於敏症。」

  這不算個完美結局,但重臣們也能理解,醫家講究望聞切問,如今病人都去了,問沒法問,切也切不成,全憑一雙肉眼據外表判斷,能起碼弄明白是什麼症狀,已經不錯了,待太子還朝時,也可算交待了。

  便再商議下一步:何時發喪。

  如這般天子暴亡、儲君不在,國暫時無君的狀況,較通常的方式是秘而不宣,以維持政局平穩,避免宵小犯亂,待儲君趕回能主持大局時,再往外公佈喪訊。現在一半以上的重臣就持這個態度。

  但萬閣老堅持認為應該天亮後就發喪。

  皇帝要是正常病故就罷了,然而現在是橫死,奸臣有時也不是那麼好做的,逢著這種易引人疑竇的事,人們自然而然就要往奸臣身上想——奸臣嘛,壞事肯定都有你的份。什麼?不關你的事?那你幹嘛瞞著?你就是有鬼!

  萬閣老可不能認,道士是皇帝自己請的,丹是皇帝自己吃的,現在吃死了,怎麼也賴不上他,他就是清清白白的!

  這個鍋他堅決不能背!

  萬閣老且還有說得出口的理由:「瞞別人罷了,天亮會試就要開場,裡面有數千赴考的舉子,我等瞞著此事,由著他們考完,待到太子回來登基,孝期正撞在殿試上,萬萬不能舉行,到那時再跟考生們宣佈今科成績作廢?他們如何心甘!若有人聚眾鬧起事來,大行皇帝、新皇,面上俱要難看,這個責任你們負?!」

  重臣們面面相覷:大行皇帝還罷了,崩都崩了,新皇將將登基,誰樂意去跟他觸這個霉頭?

  不多地爭執了幾句,天亮就發喪的決議便定了下來。

  重臣們又在商議了幾件事,眼看天色將明,便各各分頭忙碌起來。

  當然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是等待。

  等太子還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12:30 PM

第八十四章

  錦衣衛最精銳的八百緹騎連夜出京,飛馳金陵。

  他們的腳程比官方邸報及驛站等都要快得多,等他們趕到金陵,秘密叩見了太子,迎走太子後,皇帝駕崩的消息才在金陵傳揚開來。

  一日之間,六朝金粉地的金陵褪下繁華,滿城舉哀,從官至民,皆著了粗布素服,商家懸在店前那些花花綠綠的店幡盡皆收起,連匾額旁掛的紅色燈籠都換成了素紙的。

  張宅裡,珠華坐在鐘氏房裡窗下的羅漢床上,由月朗指點著,埋頭跟一匹素布較勁。

  張家自來金陵後沒有經過喪事,家裡沒現成的孝服備著,現在當頭一樁國孝砸下來,只能趕著現做,因人人都需要,會針線的丫頭們忙不過來,珠華就自告奮勇把她和葉明光的份要過來自己來做。

  「嘶……」

  被戳了數不清的不知道第多少針,她連叫痛聲都淡定了。

  月朗在旁又心疼又好笑:「姑娘,還是我來吧,我手快,一個時辰就差不多好了。」

  珠華把被戳的手指放到嘴裡含了下,然後小小吸了口氣,拒絕了她:「不,我自己來。」

  她這回見著張家上下總動員,所有會針線的下人們都被分派了活計,湊一起緊急縫製素服時,才忽然意識到:她穿來有五年了,對於古代姑娘必備的女工技能居然一下都沒學過。

  她的主要日常是兩件事,一是自己讀書,而是督促葉明光讀書。

  居然和她前世在這個年齡段時差不多。

  張家出身底層,照理不該有這麼高的覺悟,但張推官一朝中榜,舉家翻身,張家從讀書這件事裡獲得的利益同那些本身是書香世家的人家比,或許沒那麼厲害沒那麼多,但意義更為重大,給家人帶來的震撼也更大——因為後者只是在維持現狀而已,而張家卻是在社會階層上往上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

  這使得讀書這件事在張家變得尤為崇高,不但男丁要向學,姑娘們有這個意願也很鼓勵,至於一般姑娘閨閣間技藝,反倒不怎麼在乎。

  諸如張萱,她在知府千金開的詩會上能勇奪第一,但在女工上就只是個能在帕子上繡朵稀鬆平常的花的水平,再高就不能了。但有多大關係呢?她陪嫁的兩個大丫頭都是製衣繡活一把罩的好手,這個大部分家庭穿衣都靠自做的世道下,想買個有女工基礎的丫頭真不難,便本身手藝不精,買回來再跟在大丫頭後面學一陣就是了。

  張萱都如此了,珠華更沒人管,她的手藝就停留在了前世縫鈕子的水平上,直到這回,她忽然意識到她應該學一點。

  蘇家一敗,把她的家產也全敗進去了,雖然她相信蘇長越總有一天會重新振興蘇家,但在這一天到來之前,能自己動手的,還是需要自己動手,多學一點總是有備無患。

  這孝服在衣物裡算是最好做的,沒一絲花樣連走線都可以粗莽一點,只要把裁剪好的布料挨圈縫起來就完了,正適合練手。

  鐘氏坐在另一邊,聽她不時發出呼痛聲也有點好笑,想著扼腕嘆息了一句:「長越可惜了,白費了這一科的功夫。」

  珠華埋頭苦縫,嘴上回道:「大舅母,磨刀不誤砍柴工麼。」

  ——這一科耽誤得簡直太值了好嗎?!

  張推官剛衝回來,通知他們皇帝駕崩,舉家要換素服的時候,她簡直心花怒放!

  她記得前世玩過某個遊戲,名字記不得了,最終BOSS有個特點,起初打他時一直不顯示血量,要等到打到一定程度,BOSS下掉的血量過了一個臨界點,腦門上才會顯出血量的進度條來,才可以看出還需要多久才能推倒他。

  萬閣老最起初登場的時候就是血量未知——知道他總會倒,但什麼時候倒,還需要推多久,是沒辦法看出的,挑戰他的人一一倒下,他似乎堅不可摧。

  直到皇帝這一去,他金鐘罩破,血量嘩嘩譁直掉,就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也是進入倒計時的節奏了,無非是個快慢而已。

  珠華心頭一直隱隱飄散著的那塊烏雲一下散了大半,中午時飯都多吃了半碗。

  鐘氏笑道:「你說的也是,太子回京登基,不出意外明年必是要開恩科的,長越多讀一年,到時把握更大了。」

  珠華道:「大舅母說得對——呃。」

  她卡住,忽然想起一事,忙把手裡的針交給月朗:「姐姐,還得勞煩你,我要回去寫封信。」

  月朗笑著接過,珠華再跟鐘氏打聲招呼,就快步出去回隔壁小跨院了。

  被皇帝駕崩這事一打岔,她險些忘了蘇長越上回走時和她說的話——他覺得她在張家要受人欺負,所以考完就要來提親來著。

  如今可不能叫他來了,他要來提親,肯定得先回安陸去準備一下,再從安陸來金陵,他們本定了婚約,前面有些程序倒是不用走了,但也不可能一來就把她娶走,總還得納徵請期等,這裡面耗費的都是時間。

  珠華一邊磨墨一邊在心裡默算,如今已經二月中了,可能等她最終到安陸完禮,蘇長越就該又踏上路途,前往京城去參加明年的恩科了,這一年餘下的大半時間都要折騰在來回路途上,他還哪來的功夫讀書呢?

  所以,還不如就讓他待在京裡,等考完恩科再說。

  珠華把這些利弊認真地在信裡分析了,又說了張家兄妹現在都去平郡王府奔前程,家裡同她最不對付的只餘了一個張老太太,她應對得過來,讓他不用擔心——以蘇長越的觀察力,完全同他報喜不報憂是沒用的,瞞不過他,不如坦白了說。

  她寫完封口,到晚間張推官回來時,就過去交託給了他,請他幫忙找順路上京的人捎過去。

  張推官微有些納罕:「這時候給長越寫什麼信?」

  珠華猶豫了一下,怕他不放在心上,送去遲了,蘇長越已經動身回安陸,那她就白寫了。她打量了一下屋裡的丫頭們,扯著張推官的衣袖站到門外,悄聲和他說了緣故。

  張推官:「……」

  外甥女年紀漸長,他當然有考慮過她完婚的事,私下也和鐘氏聊過,但他不可能去問外甥女想哪一年嫁,在他的想法裡,這就不該是由珠華做主的事;再一個,也不好去問蘇長越,作為女家,總得等著男方主動提及才好。

  沒想兩個小的倒背著他有了默契。

  不過他們婚約定的時間久長,如今蘇長越私下問她一句,倒也不算越矩,張推官就只笑斥她一句:「誰說他來提,我就要同意了?你們說也是白說。」

  珠華倒不在乎:「不同意就不同意罷,我照舊叫舅舅養著,也沒什麼不好。」

  要不是張家有討厭的張老太太那一房在,她還巴不得多留兩年呢,她現今不過十五,明年也不過十六,嫁過去洞房就是一樁大頭疼事,開葷這麼早,不知道對身體有沒有妨礙,想著她就有點怕。

  這股耍賴勁兒使出來,張推官也沒法了,只好接了信:「罷了,我替你寄,這信裡說的倒是正理,確該一鼓作氣把明年的恩科考過才談別的才是。」

  **

  二月廿五日,漸暖春風裡,太子抵京。

  滿朝文武出迎城外八十里,遙遙見得太子旗幟,白嶄嶄跪倒一大片,領頭的正是萬閣老。

  及見到在錦衣衛簇擁下飛騎而至的太子,萬閣老領著百官一齊叩首:「臣等恭迎太子!」

  遍身縞素的太子翻身下馬,腳步略有些踉蹌地上前,先伸手扶起了萬閣老:「閣老快請起,不必行此大禮。」

  萬閣老眼圈就紅了:「多謝殿下體恤,老臣、老臣——唉!」

  心下卻是定了下來,太子遠離中樞已有八年,朝廷大半在他手裡,看來太子對自己的形勢比人弱也有數,太子年長有年長的好處,至少不會像個愣頭青一樣,為了出氣不管不顧,上來就給他難看。

  至於往後,且走著瞧罷,萬閣老摸得清楚,這太子雖不像大行皇帝一樣昏庸,但也沒有遷都先祖的雄才大略,不過普通才智,他未必沒有可為之處。

  太子眼圈也紅了,眼淚直落下來:「沒想到皇爺去得這麼急,孤竟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說著就哽咽不能言,拂衣擺跪地,望著皇城方向先磕了三個頭,而後頭抵在地上大哭,傷心不能自己。

  百官聽聞,都嗚嗚跟著哭了一會,萬閣老哭罷轉而上前攙扶太子:「還請殿下節哀,大行皇帝的後事及滿朝政事都等著殿下回去主持,還請殿下速速進城登基為是。」

  太子哭道:「皇爺剛去,做兒臣的哪裡忍心想這些。」

  萬閣老勸:「國不可一日無君,殿下早日登基,穩定民心,才是對大行皇帝的孝心。」

  勸著又扶,這次太子才讓扶了起來。

  雙方飆完演技,太子上馬繼續趕路,百官上馬的上馬,進轎的進轎,啥都沒有的只好勞動兩條腿,呼哧呼哧地跟在後面追。

  及進宮後先去哭拜了大行皇帝等程序不消細提,午時整,太子換了萬閣老命人趕製出來的新冠冕,外服麻衣,三辭三讓後,於太和殿即位。

  百官於階下叩拜,皆換了稱呼,山呼萬歲。

  ——這套登基程序只是個簡易版,只為太子正位,至於正式的登基大典,須得等大行皇帝的喪儀完畢後才行舉辦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1:02 PM

第八十五章

  又是一年春寒料峭。

  一樣的三更時分,一樣的東城貢院街,差不多的烏泱泱的面孔。

  「呦,趙兄,來這麼早!」

  「來來,李兄排我前面!」

  「孫兄看了號牌嗎?今朝位次如何?」

  「列在八字排,好與不好卻得進場才知了。」

  「愚弟排到了十二字上去,這可隔得有些遠了——」

  共同經歷了一場半截而夭的會試,今年的考生們再來照面,彼此間都有了一份共同的惺惺相惜感,便本來不熟的,看面孔似乎去年見過,一問之下也立刻親熱地混到了一處,熱鬧喧雜的氣氛比之去年尤甚。

  蘇司梁此刻也排在一起——他們來都是一同來的,去年蘇長越接到了珠華的信,司梁二人也差不多同時接到了家裡的信,信中都是叫他們不要回去,兩人都是湖北人,離京城也不近,不過一年時間,與其路上折騰,不如留在京裡候考更好些。

  梁開宇無可無不可,司宜春卻是大喜,自謂自己大小連登科的夢想有望實現,興沖沖拉著梁開宇來蘇家尋蘇長越會文。

  蘇長越知道他們也不還鄉後,便直接邀了他們來蘇家住,因為和他們做出同樣選擇的人不少,京裡的租房仍是十分緊缺,司梁二人只能仍舊住在客棧,這連住一年下來的開銷實在不小。

  蘇家宅院雖然小,但現在只住了蘇長越並福松一個小廝,居所還是很寬綽的,也不必擔心攪擾長輩女眷等,司梁二人都有點動心,蘇長越又再邀之後,二人見他確是誠心,再者讀書人間借住一二也算常事,便回去收拾鋪蓋真的搬了回來。

  三人每日讀書會文,待國孝期滿後,也一同出去參加一些文會,漲一漲見識,這麼一年下來,關係已是十分親近了。

  司宜春照舊是個逗趣性子,硬從隊伍裡歪出半邊身子,遙遙對著前方燈籠映照下的貢院龍門許願:「文聖保佑,我要求不高,能教我在孫山之前就成了。」

  排在司宜春前面的那個舉子恰和司宜春在文會上見過,認識他,聞言也對著龍門合掌,許願:「文聖在上,小生的要求也不高,能讓我在司兄之前即可。」

  周圍一片哄笑聲起,司宜春也哈哈笑了,搗他一拳:「你想得美!」

  笑完了他又有點發愁地耷拉下眉毛:「唉,家裡那個母老虎又多等了我一年,這下還不中,回去我又該矮一截了。」

  又羨慕蘇長越:「還是小蘇好,定的是個小媳婦,再等三年都不怕。」

  蘇長越現在和他熟了,知道他其實是心裡緊張才要一刻不停地撩人說話,配合著回了一句:「那不成,我怕。」

  司宜春:「哈哈哈!」衝他擠眉弄眼,「小蘇平常那麼老成,只有提到你定親的那個姑娘才有兩分活泛氣,等你成親時,可千萬要請我去,不能漏了我這杯喜酒。」

  蘇長越道:「一定——」

  司宜春忽然擊一下掌心:「差點忘了,我們的婚期要撞一起就麻煩了,你定的幾月?」

  這點蘇長越已經考慮過,回道:「大約五、六月之間。」

  會試放榜快,月初考試,月末即可放榜,若不中,只好打道回府,那不消提,安心返鄉去準備婚事罷了;若中了,則需再等差不多半個月,到三月中旬的時候參加殿試,排定最終的一二三甲。

  之後會有一段假期,這假期其實就是等候選官的日子,一科三百名,不可能一下全部都給安排了,考庶吉士的,入六部的,外放的,紛紛亂亂得有一段時間才能定下,要成婚最好就乘著這時候了,即所謂司宜春「大小連登科」的夢想。

  司宜春扼腕:「還真撞了,只好到時候看具體日子了。我爹的意思,是我要不中,就利索滾回去成親,要是中了,就由我岳家直接送嫁到京裡來,這具體哪天,現在也還說不準。」

  這麼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漸漸離龍門近了,能看清龍門旁站立著的軍士及搜檢人等了,司宜春幸災樂禍地「嘿」了一聲:「今年好,可看不見那些大爺了,去年他們在考場晃來晃去,那衣裳耀人眼,晃得我都發揮不好了。」

  今年門口守著的是自京衛裡抽調出來的人馬,穿著制式的紅盔黑甲,夜色裡,只頭頂上的盔帽顯眼些。

  梁開宇低聲道:「賊頭子遭了秧,底下那些小嘍囉還不夾起尾巴做人,能少露面,就少露面了。」

  他說的是年初的事。

  翻過了新年,新皇新建了年號為征和,之後頒佈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拿下了當初護送他進京的原錦衣衛指揮使,與此同時被裁撤的還有一批下屬同知僉事等。

  這不奇怪,三朝老臣不鮮見,活得長久不犯大錯就行,能侍兩代帝王的鷹犬頭目則都算十分難得了。

  這等天子手中刀,基本都是一代一換的消耗品,新皇一登基,基本都要換成自己的身邊人,用著才順手放心,至於舊人,就看運氣了:沒得罪過新皇的,民怨不大的,百官不太討厭的,那湊合還能得個隱退的結局——這結局一般都達不成,不得罪新皇容易,不惹民怨也能努力一把,但第三條就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了。

  錦衣衛掌偵緝百官事,從誕生初始就是站在百官的對立面,尤其是文官,這兩陣營在大面上必然是對立的,連依附於萬閣老那一邊的勢力都不例外,皇帝一旦流露出要收拾錦衣衛的意思,那文官們堪稱喜大普奔,爭著搶著要把昔日手裡壓著的黑材料扔出來,不把落馬的錦衣衛們證死不罷休。

  半月前錦衣衛一幫高層被拿下關押進了刑部,刑部是中樞法司,本來不直接接受狀子,為此專開了衙門外堂,言明接受針對錦衣衛的訴狀,來自民間的也收,結果直收到現在還沒收完,不斷有新知道的百姓趕去送狀子,負責的刑部官員直收到手軟。

  雖然這樁案件至今還未審理完畢,但就目前這個態勢,關進去的那批是完蛋定了,後面說不準還要牽連多少。

  作為文官預備役的舉子們來說,對此自然都樂見,當下嗡嗡一片又議論起此事來,只是錦衣衛餘威仍在,眾人的聲音都下意識壓得極小。

  直到眼見著快輪到搜身了,方消停安靜下來。

  同去年一般的程序,搜完進場,拱手作別,各自為自己的前程努力奮進去了。

  **

  會考考三場,一場三天,並不是一直關在貢院裡,中途有分場次,前一天入場,後一天出場。

  到第三場考完,龍門緩緩開啟,這一回出來的考生一般比先都要奔放些。

  「哈哈哈,哥哥終於解脫了!」

  司宜春一出來就仰天長笑,網巾歪斜,髮髻散亂,看上去很有瘋韻。

  不過這回周圍沒有人嘲笑他,反而都露出心有慼慼然的表情來——暫不想結果,這接連九天的煎熬總算是結束了,心理上一直繃著的那根弦也可以鬆開了。

  梁開宇也沒吐槽他,只是扶了把自己的後腰,催他:「走了,快回去了,我要先悶頭睡個一天一夜再說。」

  「好好好,我也要睡——哎,小蘇,你怎麼不走?」

  蘇長越遲疑片刻,道:「你們先回去吧,我想先去一下別處。」

  梁開宇見他似有難言之隱,便不細問,拉著司宜春要走,怎奈司宜春混熟後卻更是個人來瘋,硬不走追著要逼問,蘇長越讓鬧得沒法,只好吐露了實話:「我想去刑部看一看。」

  「那就同去嘛,刑部離你家雖有一段距離,但也不算十分繞路。」

  司宜春說著,當先就邁了步,「你想去瞧瞧錦衣衛那幫人現在審沒審出結果吧?我也好奇著呢,我們一道去,路上要見著沒去過的新鮮館子還可以進去嘗嘗,吃飽了再回去倒頭睡更愜意。」

  梁開宇雖不說話,但隨即就跟了上去,也是要一道陪同的意思,眼看兩人盛意拳拳,蘇長越不好推拒,只好從善如流地一道前去了。

  刑部在西城區,正與貢院的朝向相反,靠腳走走到天黑也未必能走到,三人找到不遠處的車馬行租了輛馬車,往西城而去。

  到了刑部所在的那條街時,蘇長越讓車伕就停在街邊等著,他則和司梁二人下車,步行著靠近了刑部。

  青條石砌成的台階上,朱色大門半開半閉,有人時不時在進出,既有穿著官服的官員,也有普通服色的百姓。

  三人到時,正見著一個穿短打的壯漢,身高足有八尺,卻如個膽怯孩童一般畏畏縮縮地在門邊觀望了許久,見都沒人來攆他,才墊著腳步小心翼翼地進去了。

  不多時,又來個老婦人,這老婦人卻連門邊都不敢近,直接在台階下跪下了,枯瘦的雙手高高舉起一張薄紙,顫著嗓子喊:「民、民婦有冤情上告——」

  自門裡出來個小吏模樣的人,把她的狀子接了,看了一眼,同她說了兩句話,口氣還挺溫和,三人隔著有一段距離,聽不太清,大致是叫那老婦人安心回家等消息的意思。

  小吏說罷便拿著狀子進去了,那老婦人沒有就走,砰砰在階下磕頭,嚎哭著喊:「多謝青天大老爺,多謝青天大老爺!」

  三人盡皆惻隱,待那老婦人磕罷頭爬起來,佝僂著身子慢慢走遠了,才有心情說起話來。

  司宜春先驚嘆:「快一個月了,刑部這狀子還收著呢?居然也還有人來告狀,錦衣衛是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惡事呦。」

  蘇長越道:「開頭來告狀的人應當不多,百姓們招惹不起錦衣衛,一般吃了虧也只好認了,如今見朝廷真有要審錦衣衛的意思,才敢來遞狀子了。」

  司宜春頻頻點頭:「你說得有理。」跟著又感嘆,「刑部這回可硬氣了,這是要搞把大的呀。」

  梁開宇道:「肯定有皇上的默許,刑部才敢這麼幹。我看,這回錦衣衛從上到下都得脫一層皮。」

  「這個搞法,脫層皮都是輕的,我看得傷筋動骨。」司宜春接話,「皇上真是聖明,就該好好收拾一下這幫狗腿子,免得他們繼續胡作胡為,把皇上的名聲都敗壞了。」

  他說著靈光一閃,猛地看向蘇長越:「小蘇,你不會是——」

  「我進場前就遞了狀子。」蘇長越頜首肯定了,他望著刑部嚴正的大門,目中閃過痛楚又痛快的光芒,「以往都是錦衣衛株連清洗別人,這回,終於輪到他們自己嘗嘗這滋味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1:12 PM

第八十六章

  刑部既然還在接狀子,自然這樁案子還沒有辦完了,三人站在對面望了一刻,司梁兩個安慰了蘇長越幾句,便一齊走回街邊的馬車,找了家館子用完午飯,再回去蘇家。

  都累得半死,洗浴都沒勁了,各各倒頭便睡,直睡過半天一夜,到次日早上才醒了過來。

  離著放榜還有將近十天,這時節裡誰也不想再摸著書本,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人,枯坐家中哪坐得下去,司宜春就充了領頭的,帶著另兩人天天在城裡亂竄。

  亂竄的不只是他們,幾乎每家酒樓茶鋪裡都可見候榜舉子們的身影,一言不合就開文會,這京城裡一年到頭,就數這幾天的文氣最盛,幾沖斗牛。

  三人組甚而遇到了直接在大街上鬥起文來的,只要不失控到武鬥,巡城的兵丁們也不管,由著他們鬧去。

  「反正再過幾天,你們中的九成都得滾蛋……」

  「你說什麼?!」

  悄聲嘀咕的小兵丁冷不防叫一個舉子伸手抓住,嚇一跳,結巴著道:「我、我沒說什麼——」

  「敢說就要敢當!」那舉子大喝一聲,「你說再過幾天我們都得滾蛋,是也不是?」

  這小兵丁大概才當差不久,看著瘦伶伶的,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也沒什麼武人的氣勢,弱弱地道:「……我沒有說都。」

  「你這是承認說了!」舉子咄咄逼人,「我等好好在做文章,哪裡得罪著你了?你要出言詛咒?」

  他說話時手一直抓著兵丁的衣襟沒放開,小兵丁叫他拎得不舒服,也有點脾氣上來了,道:「你們做文章我管不著也沒想管,但是你們堵在大街上,擋著路了。」

  這一隊巡城兵丁的頭目原本走在最前,此刻皺了皺眉,走回來道:「這小子才當差,嘴欠了些,相公雅量,別和他計較罷。」

  頭目知道有些舉子難纏,說這話已是示弱了,誰知那舉子卻不肯罷休:「就是我們一時不妨,佔了些街道,他就能詛咒我們全都落榜了?假如我真應了這詛咒,我的前程他賠嗎?他賠得起嗎?!」

  司宜春在旁聽著不禁翻了個白眼:「至於嗎?訓兩句得了,這麼沒完沒了有什麼意思,一個巡城兵丁還能保你個進士不成。」

  蘇長越走在外側,當時與那兵丁擦肩而過,他原不欲管這閒事,因小兵丁的嘴確實欠了些,但見那舉人上綱上線到了這地步,忍不住了,出聲道:「我聽清楚了,他說的是九成,原也沒有說錯。」

  舉人怒目瞪他,冷笑:「要你充什麼好人?都九成了,和『都』有什麼區別?你這意思,倒是我還冤枉他了不成!」

  ……

  同他鬥文的另一邊的舉子們哄笑起來,同他站在一邊的同伴們也面色古怪,終於有一個出了頭:「志柏,我們這回應考的有三千多人,照往年看,最終上榜的大約在三百名左右,十取其一,不幸落榜還鄉的可不就是九成嗎?」

  這出頭的是個熟人,正是會試那晚接司宜春話要排在他之前的那個舉人,三十來歲,名喚甘修傑,南直隸金陵人氏。

  那舉子臉色一下漲了個通紅:「……哼!」

  居然賭氣甩手便走了。

  被晾在當地的甘修傑無奈攤手:「志柏這脾氣——好罷,我又得罪了他一回。」

  「這等心眼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人,得罪他又怕什麼!」司宜春接話。

  被這一打岔,文也鬥不下去了,兩撥人馬意已闌珊地分別散去,巡城兵丁們乘勢也忙走了。

  甘修傑落在最末,向蘇長越等三人拱拱手:「告辭了,叫他們拖著我鬥文,鬧得我現在飯都沒吃,我得趕著去祭五臟廟了。」

  司宜春忙邀他:「甘兄,我們也正要尋地方吃飯呢,一起便是,我請客!」

  甘修傑跟先那幫舉子本也不是很熟,猶豫片刻,便欣然應諾,脫離了他們跟蘇長越等混到了一起。

  四人尋了個酒樓雅座上去,考生們湊到一起,話題繞來繞去總免不了又繞回會試上去了。

  司宜春張口就道:「我可比你們都有把握。」

  梁開宇鄙視地斜他一眼:「因為你跟文聖許了願?」

  司宜春哈哈拍他的背:「知我者,梁兄也!」

  甘修傑笑道:「那看來我的把握也不小了。」

  說笑一通,酒菜上來,幾杯酒下肚,話匣子就更打開了,蘇長越敬了甘修傑一杯,謝他先前出面幫腔,誰知甘修傑卻苦笑著連連擺手:「唉,不提不提,該我向賢弟道歉才是。才剛那個,是我妻弟,家裡的一根獨苗,被慣壞了,又加上新近才喪了妻,脾氣就更暴躁了些。」

  原來還有這層淵源,三人明白過來,怪不得甘修傑先和那舉子說話的口氣不像一般友人。

  司宜春的竹箸停了停:「甘兄,我記得似乎你也——?」

  甘修傑嘆了口氣:「對,拙荊三年前便亡故了。」

  司宜春是嘴快,問出來之後就後悔了,不該戳人家的傷心事,忙道:「逝者已矣,甘兄也不要多想了。待這科考出,金榜題名,想續娶什麼樣的淑女都行,到時必是否極泰來了。」

  「哪裡哪裡。」甘修傑連連擺手,「先那話不過玩笑,十中取一的幾率,我們隸屬南榜,這中率又更低,除非文曲星下凡,否則誰敢言自己必中?我已這把年紀,又喪過偶,淑女云云,更是不敢妄想了。」

  司宜春詫異道:「甘兄今年不過三十四五,正值壯年,哪裡來的這番感嘆?便是現在要續絃,從門當戶對的人家裡找個閨女也不難吧?」

  三十多歲的男人是大了點,然而身上背了舉人功名,又不同了,那些待嫁姑娘們找個年歲相配的少年容易,但如何能保證這少年過個十年八年就必定能中舉?鄉試的難度可一點也不亞於會試,甚至更高,因為其錄取比例要更低些。

  相比之下,許多人家自然更傾向於找個現成的舉子,只是這等美事多半也就想想罷了,因為能走到這一關的算著年紀多半都該成過親了,這麼一來,如甘修傑這般恰巧又喪偶的,正經該挺搶手來著。

  甘修傑先叫妻弟甩了臉色,本就有點鬱悶,這會再喝了幾杯酒,酒入愁腸,醉意來得快,憋不住就把實話說出來了:「唉,不瞞賢弟,我去歲返鄉時,倒有人牽線介紹了一家,我與那位姑娘也相看了一面。我心裡本來中意,只是人家卻似乎不大看得上我,給的回話含糊著,說待我今科考過再說。」

  蘇長越和司宜春不由面面相覷——他二人情況相似,在婚事上也是要等今科考過的,但他們是不論考過考不過,這親都是成定了;甘修傑相看的這戶人家,流露出來的卻是要候他成績如何,再決定婚事的意思。

  講真,這在女家也許是考驗,但就男方的感覺來說,實在是不太好。

  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說個半截話這麼挑揀人算怎麼回事呢?

  司宜春直腸子,當即就道:「這得是個天仙吧?否則我想不通哪來的這麼大臉面。嘖,話本裡的公主選駙馬才能直接往進士裡選呢。」

  蘇長越敬他一杯:「甘兄不必介懷,榜上自有顏如玉。」

  梁開宇跟著也敬了一杯:「就是,等甘兄上了皇榜,來提親的人得踏破了門檻,哪還輪得著那等勢利眼。」

  甘修傑讓他們接二連三安慰得好了些,痛快乾了兩杯,重新笑道:「說的是,人家既看不上我,我也不必多想了,誰有空閒等他們『再說』去。托幾位吉言,我若真中了,跟他家也沒關係了。」

  司宜春掐指算了算,忽然大驚失色:「哎呦,不知不覺過去了好幾天,後日就放榜了?完了,我今晚該睡不著了!」

  梁開宇道:「我們緊張難眠還罷了,你有文聖保佑的人,必在孫山之前的,擔心什麼?」

  「我願是半夜裡許的,就怕當時文聖睡著了沒聽見——哎,不提了,再提我現在就該慌了,喝酒喝酒!」

  一通把酒後,賓主盡歡,各自歸家不提。

  **

  二月廿七日,清晨。

  循例,會試的中榜榜文將會張貼在禮部門前的照壁上。

  蘇長越等三人出門得已算早了,結果到了一看,禮部前面人山人海,大半條街都擁堵得水洩不通,比會試開考時的人還多——這裡面除了最利益相關的參考舉子外,還有一些指望著靠報喜得喜錢的閒漢及專來看熱鬧的百姓等,蘇長越等三人擠了半天也只擠到了外圍,再往裡就接踵摩肩,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了。

  司宜春不甘心,憋紅了臉,大喝一聲,低下頭來準備拿腦袋開路,蘇長越忍笑扯了他一把:「不用了,司兄,我爹以前帶我來看過這榜,貼得高,字也寫得大,我們在這裡就能看清了。」

  司宜春鬆了口氣:「是嗎?我都做好擠破頭的準備了——還是有個懂行的人在好!」

  他想抬起手拍拍蘇長越的肩,卻發現人流太擁擠了,連這個動作都做不到,只得罷了。

  這時踮腳去看,可以看見照壁下那一圈位置倒是空著的,看來禮部早料到了這番場面,事先就調了軍士持著長槍,把那一圈守衛住了。

  外面的人還在不停趕來,長街越發擁擠不堪,這時候倒也不需維持什麼秩序了——太擠了,便是誰踩了誰的鞋,或是誤搗了誰一拳,也沒法還手鬧起來,頂多胡亂罵一句就罷了。

  萬眾期盼裡,終於,禮部的朱紅大門打開了。

  神聖的榜文緩緩展開,榜文書寫好捲起時是從第一名往後卷,現在展開第一個露出來的就是最後一名。

  ——第三百名,司宜春,湖廣岳州府。

  「司宜春,司宜春是哪個?!」口快的立即嚷嚷起來。

  「……」

  司宜春左右張望,夢遊似的分別向梁開宇和蘇長越道:「梁兄,小蘇,你們快掐我一把試試,我好像還沒睡醒。」

  蘇長越和梁開宇自然也見著榜上的名字上,俱是精神一振替他開心,蘇長越難得起了頑心,被梁開宇擠眼一示意,配合地提起來腳,一左一右,分別跺向他腳背。

  「呼!」

  蘇長越還留了點力,梁開宇可沒客氣,這一下差點把司宜春從人群裡跺跳起來,不過他倒是完全醒了神,嘴一下子笑得合不攏了:「哈哈,哈哈……」

  光曉得笑了,說不出別的話來。

  他們這裡一耽擱,榜文展開得更多了,眾人現在發現其實根本都用不著擠到前面去看,每出來一個名字,都有人大聲念出來,這些名字一波一波地往外傳,不時在某處激起歡呼。

  梁開宇的名字出現在了第二百八十八名上。

  甘修傑出現在了第一百九十六名上。

  甘修傑沒跟他們在一起,這場面也沒處找去,司宜春就只有哈哈笑道:「甘兄這下不愁了,只等著媒人踏破他家的門了!」

  他們都稱心如意了,剩的只有一個蘇長越,饒是他再沉得住氣,這時也忍不住屏息了。

  雖然他年紀最輕,在幾人裡算壓力最小,這一科便不中也不很要緊,但既然來考了,便沒有不盼著中的,司宜春成天把「大小連登科」掛在嘴邊,其實天下讀書人,沒有幻想過這一幕的當真是少……

  司宜春和梁開宇互相激動過後,也重新瞪大眼睛尋找著新出現的名字。

  榜文越往前展開越少,氣氛越緊張,漸漸連讀榜的人都沒有了,仍未發現自己名字的人把有限的希望賭在更有限的榜文上,焦灼得恨不得能變出支筆來,自己把大名往榜上一加。

  第一百名……

  第六十名……

  第二十名……

  第……

  「第十二名,哈哈哈!」司宜春仰天長笑,口水都噴出來了,「小蘇,你可太能幹了!太給哥哥長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1:16 PM

第八十七章

  中榜後第一件必做的事不是準備殿試,而是拜見座師。

  對於大多數的中式舉人們來說,會試關都闖過去了,足證是同儕中的佼佼者,實在用不著這時候還臨時抱佛腳,為半個月後的殿試挑燈夜讀什麼的,這時候的功夫,多是花在交際上,為日後正式進入官場做準備了。

  拜見座師就是第一項最重大的交際,這座師也就是會試時的主考官王大人——這王非去年的王尚書,而是另一位新任命的主考官,現任吏部左侍郎的王恩王侍郎,兩人恰巧一個姓。

  王侍郎的品級比著王尚書低兩級,但他在中式舉人們中的人氣卻更高。

  這很好理解,想一想吏部管的是什麼就懂了,不久之後,這三百名新進棟樑的前程要都從吏部手底下過,除了殿試後的三甲及考中庶吉士的舉子們可直入翰林院,不用輪轉六部觀政也暫且不用選官外,其他人的干係就大了,不管是留京也好,外派也罷,總之逃不過吏部的分派。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同樣發你去做知縣,是去上縣,還是下縣,江南,還是塞北,那日子能一樣嗎?有門路的還好些,沒門路全憑撞大運,萬一要被發到雲南那等土司大過天、官員不如狗的邊陲之地去,那真是哭都哭不出來。

  ——所以現在有個現成的機會,能到僅次於吏部天官的左侍郎門上混個臉熟,眾人自然是趨之如騖,別說走了,爬都得爬來。

  蘇長越等三人昨日看完了榜文,擠出人群後撞見了甘修傑,雙方各種喜不自勝互相賀喜自不用說,因甘修傑的小舅子不幸名落孫山之外,甘修傑沒了伴,還同他們約好了今日一道攜帶禮物來拜座師。

  「想來王大人公務繁忙,也沒空一個個見我們,我們四個屆時一起進去,既盡了禮數,又給王大人省了事,說不準王大人對我們的印象倒好些。」

  司宜春深以為然:「不錯,他們一個個肯定恨不得跟王大人獨自促膝長談,卻不想想王大人愛不愛搭理他們,我們反其道而行之,定能出奇制勝!」

  因甘修傑不和他們住在一起,兩邊便定了個中間點碰面,難免有些等待延誤,以致雖然出門早,但來到王大人府門前的時候,前面已排出一條不短的隊伍了。

  司宜春發出感概:「我忽然覺得,我在會試裡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不是寫文章,而是排隊。」

  他這話雖有些誇張,倒也不算無的放矢,因為會試三場,每場入場都是那麼折騰,提前半夜就要去排隊,回想起來實在是印象深刻。

  不過王侍郎門前這隊要好排得多,因為見王侍郎不需要寫文章,王侍郎和這些後進末學也沒什麼好大談特談的,多是受了參拜,再勉勵幾句就完了。

  這流轉效率就高,不過排了一個時辰,就輪著四人進去了。

  進去行了禮,送上禮物,王侍郎今年將將五十開外,是個白面微鬚的老者,話確不多,但態度很和氣,一點兒也沒擺官架子,而是真如師長般和四人諄諄交談了一會兒,每個人都照顧到了,又鼓勵他們在殿試中再接再厲,取得好的名次之後,端起了茶盅來。

  四人識趣地起身告退,王侍郎輕咳一聲,道:「修傑留步,你是金陵人,老夫有個故友在金陵為官,多年不見,想問你打聽一二。」

  座師有命,做弟子的自然無有不從,當下甘修傑便躬身停步,另三人恭恭敬敬地先退了出去。

  及到出了王家大門,三人站到稍遠些的一棵大樟樹下等人。

  一站定,司宜春就摸了下巴:「沒道理啊,王大人不留我也罷了,怎地也不留小蘇,卻把甘兄給留下來了?」

  蘇長越道:「我等不是金陵人,王大人留我們沒用罷。」

  司宜春大搖其頭:「小蘇,你不要裝傻,你難道真相信王大人留甘兄是為了問什麼故人?哼哼,這種託辭,哄小孩還差不多。我猜這王大人家中,一定有個待字閨中的愛女。」

  這是戲文裡常見的劇目,但別說,還真屬於合理猜測,年輕到未娶妻的舉子都沒有多少,未婚進士就更少了,作為主考官近水樓台,家中若真有待嫁愛女,來個先下手為強是很正常的事。

  於被挑中的人來說,一能得官家淑女,二則初入官場正需要個強有力的上官引路提攜,因此通常都很樂意,既是合則兩利,這種師生翁婿的佳話便常有發生。

  梁開宇提出異議:「不是我有意冒犯甘兄,甘兄的年紀擺在這裡,王大人如真有此意,看上你的幾率都比看上他高些。」

  甘修傑畢竟已經過了而立,對於一般家境的姑娘是上好選擇,他的准進士身份足以彌補他在年紀上的不足;但對上王侍郎這等實權高官,就要顯得不夠看了,人家的姑娘選擇多得是,並無必要屈就——除非那姑娘就喜歡年紀大的。

  司宜春道:「雖然我認為你的話很對——」他嘿嘿笑了兩聲,話鋒一轉,「但我仍然堅持我的看法。」

  左右等人無事,兩人便就此問題爭執了起來,爭了好一會未爭出個頭緒,倒是終於見著甘修傑的身影走了出來。

  怎麼說呢,雖然中榜拜座師原就是件開心事,在門口排隊的舉子們都喜氣洋洋的,但甘修傑現下面上的喜氣同進去時又有些不同,格外地要飄揚一些。

  見到三人仍在等他,他忙走了過來,口中致歉:「勞諸位久候,如何還特意等我。」

  「也就隨便等等,你要一直不出來,那我們猜著你被王大人留了飯,自然不等你了。」

  一邊說著,兩邊會齊了一道往回走,甘修傑道:「司賢弟玩笑了,我哪來這個臉面,讓王大人留我的飯。」

  司宜春道:「哦——我們都覺得甘兄格外得王大人青眼呢。」

  他雖是打探的意思,但天生一副可親面孔,又擠眉弄眼的,一副「我就是話中有話打趣你」的口氣,甘修傑倒不好意思起來,原是他約了人一起來的,結果別人都先出去了,獨他被留下私談了幾句,這要不分享一下,倒顯得他不夠意思了。

  他就輕咳了一聲,嗓音低低地道:「不瞞諸位賢弟,王大人留我下來,原是他有一長女,孀居在家,和我年歲差相彷彿,王大人問我是否有意……」

  這有意後面的話,自然是不必明說了。

  「哇!」司宜春當先出聲,張大了嘴。

  蘇長越和梁開宇也是驚訝,沒想到竟叫他胡扯准了,王大人家竟真有愛女,只是是已經嫁過一回夫婿過世了的,說與別人恐不相宜,與甘修傑卻正是對上了,簡直像專為著他配的一樣。

  「甘兄,你的運道到了啊!」司宜春忙緊著追問,「你怎麼回話的?答應了沒有?」

  甘修傑面色微紅:「我家不過普通耕讀人家,如今能得侍郎大人許婚,我受寵若驚還來不及,豈敢有『不』字?只是現在不過口頭上提了一句,王大人說,並不著急,還是待殿試後再說罷。」

  雖然又是一個「再說」,不過這個再說的份量比甘修傑上一回那個可是要重多了,那戶人家身份不可能高過吏部侍郎。且會試和殿試的門檻也不相同,殿試不過排個名次,最次一個進士都已是穩穩到手了的,這「再說」不過是女家含蓄說辭,其實差不多就是定下了。

  喜事人人愛聽,當下三人一齊恭喜他,司宜春又追著問他可曾見到王小姐的芳面,甘修傑忙道沒有沒有,又道:「畢竟我還未告知父母,此時不易張揚,請賢弟暫且替我保密。」

  三人都應了,司宜春又鬧他:「甘兄雙喜臨門,該請客才是!」

  「應該,應該,今天我做東——!」

  **

  半月時間倏忽而過,殿試之日如期而至。

  這沒什麼場次之分了,一題考完就罷。

  考生們在承天殿外的丹墀上考,一門之隔的殿內就是皇帝,其實還挺考驗心智,坐在蘇長越前面的一個考生就不停地在三月天裡擦汗,擦汗……

  這幸虧是個大晴天,要是雨天,他們殿試的地點會搬到殿內去,那就等於直面皇帝了,皇帝在上面坐得無聊了,也很有可能下來轉轉,那心理素質差的說不定能激動得昏過去。

  閒話不提,殿試有一個好處,可以提前交卷,隨交隨走,把卷子交到丹墀下東角門那裡守著的收卷官就行,也沒什麼審查手續,交完可以直接回家去。

  雖然如此,大家還是儘量多坐了一會,待反覆檢查過後,確定再無文法格式等疏漏錯誤後,才起身交卷。

  再往後就沒考生的事了,皇帝並不會現在就召見他們,他們要先等待的,是明日十年寒窗苦的最終成績放榜。

  ——那才是真真正正金榜題名裡面的「金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1:20 PM

第八十八章

  因卷子隔日就要送呈御覽,定出最終名次,十幾名代表朝廷最高層次的讀卷官齊聚閣房,連夜批覽評分。

  殿試一般不黜落人,所以不分中卷落卷,而是使用特定的評等標記,一份卷子要經所有考官依次看過評定,最終能得上等的標記越多,排名就越高。

  作為內閣首輔,萬閣老自然是讀卷官中的一員,這差事打他進入內閣起,已輪著好幾回了,他帶著一點熟極而流的心不在焉,一邊往卷子上畫符一邊想著,可惜他一生位極人臣,卻有一樁大不幸,沒養出一個好兒子——兒子學問太差,竟讓他連在科舉中替他通一通關係都不好下手。

  唉,他還是臉皮太薄,早知該乘著先帝在時,不要管別人囉嗦閒話,就給他弄一個進士才是,至多名次取低一點罷了。

  如今新皇繼位,這機會恐怕難找了。

  他雖則還坐在首輔的位置上,外面看起來新皇對他也客氣,似乎仍舊地位穩穩的樣子——然而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就是這客氣,才讓他一日比一日更不自在,他已拿出全部手段往上逢迎了,試圖將和先帝時的君臣關係延續下來,新皇卻不知有意無意,總是不接他的茬。

  ——這是安心要疏遠他的意思啊。

  內閣首輔這個職位極高極清極貴,也極端地不好做,和一味往上衝的言官不同,首輔不但要壓得住下面的百官,也要哄得住上面的皇帝,其中的度如何把握,則由歷任首輔的性格決定各自的風格。

  萬閣老就更偏向於後一項,哄好了皇帝,再借皇帝的威權去拉攏打壓下面的群臣,正應了一句耳熟能詳的成語:狐假虎威。

  如今虎不肯出借虎皮,萬閣老就變得比較難過了,上面討不了好,下面隱隱地開始冒出不和之音,這夾板氣受的,萬閣老的睡眠都大不如前了。

  「……唔,這筆字倒是不錯。」

  萬閣老打了一個哈欠,正昏昏欲睡之際,面前新取來的一份卷子上一筆極工整又微帶冷峻的館閣體映入眼簾,讓他提了點神。

  粗粗掃過內容,文如其字,用詞簡練而精準,該炫一點文采的時候又炫得恰到好處,更有一項拉分優點:不長。

  晚上的燭火點得再多也不如白天明亮,且又睏倦,萬閣老現在最不想看見那些晦澀又羅里吧嗦擠滿整張卷子的文章,當下心生好感,提筆一揮,就大方給了個圈,然後傳給下一位讀卷官。

  這麼一份又一份地流轉著,終於批寫完畢,進入下一個定名次的環節。

  這比批寫時要熱鬧得多,因難免有等次相同的情況出現;或雖差了一等半等,但某位給上等的讀卷官特別看好這篇文章,便要與其他人據理力爭,爭取把自己看中的文章往上提一提;當然,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中式舉子裡有關係戶,為了把和自己利益相關的關係戶儘量往前排幾名,讀卷官也會爭論起來——雖然卷子都糊著名,但殿試不過三百份卷子,想認出來自家的關係戶還真不難,這點手腳都動不了,也不配坐在這裡成為讀卷官了。

  東閣裡的夜燭高照,爭論聲傳出窗扉,人在中庭都能聽聞。

  不知過去多久,終於,三百名位次塵埃落定。

  「哈欠……」萬閣老這回是真累著了,眯縫著眼,連著打了一個又一個哈欠,眼角泌出淚花來。

  「閣老既累了,就先去值房裡睡一會罷,這裡的卷子都已評定好了,名次也決出了,不過剩個拆封填名這一項,我們這裡這麼多人看著,出不了錯。」

  出言相勸的是另一名讀卷官,工部尚書蔡華榮,萬閣老一黨。

  萬閣老猶豫片刻,一則他年紀上來,著實是撐不住了,二則他想關照的關係戶都已不動聲色地關照過了,這一走倒也放心,便同意了,一路打著哈欠一路先去歇息了。

  **

  次日早上。

  萬閣老疲累過度,這一覺反倒睡得格外熟些,直等到小吏來叫他,他才醒了,一看天色,忙起身匆匆梳洗過,往閣房去。

  其餘讀卷官已在等候他了,因幾乎徹夜未眠,臉色都有些發菜,襯得萬閣老倒顯得有些神清氣爽起來。

  蔡尚書笑道:「閣老今日氣色好。」

  次輔則把手裡捧著的十份卷子遞給他。

  這是讀卷官們定出來的前十名,依制要連卷子一起送呈御覽,由皇帝從中御筆定出位次最高的一甲前三,既狀元、榜眼、探花。

  另還有幾位讀卷官分別捧著另二百九十份卷子,這些是防著皇帝心意不同,不喜歡臣子們定出來的前十名,要另行發掘賢材,所以一併都要帶過去。

  萬閣老近來難得睡了個好覺,心情不錯,一邊走在頭前,領著眾人去拜見皇帝,一邊笑著接過頭十名的卷子,道:「我來看看,今科的三鼎甲將出自何處。」

  就放慢了一點腳步,一份份翻起來,連著見了三個眼熟的名字,確認了自己的關係戶確實都在內,心情就更好了——十佔其三,除非運氣差到極點,不然總能叫皇帝在一甲裡點著一個罷?

  再下面還余了兩三份卷子萬閣老就沒細看,草草翻過了事,只是心下閃過一絲疑惑,覺得其中一個名字也有點眼熟,似乎在哪裡聽過似的。

  直快走到太和殿門口,萬閣老終於想起來了,忙再低頭把那份卷子一抽,他先前只是自右翻起了一點,看了姓名籍貫,現在抽出來才見著了全貌,正是他昨日讚賞字好給上等的那份卷子。

  蔡尚書走在略靠後一點的旁邊,見到笑道:「這是我等定下的探花郎,一筆好字實在出類拔萃,聽說又是個極年輕的青年俊傑,正合簪花,倒不用另行調整了。」

  三鼎甲雖然最終由皇帝圈定,不過讀卷官們也會給出一個參考位次,萬閣老的三個關係戶此時都不在這位次裡——那就做得太顯眼了,不如保個前十,去賭一賭皇帝的心意。

  聽說、是個極年輕的、青年俊傑?!

  萬閣老瞪著卷子上「蘇長越」三個工整小字,他從來沒把這個小小舉人放在眼裡,打先帝暴亡後他煩事纏身,就更把他拋到了腦後,沒想到他真能以才過弱冠的年紀過了會試,此刻在殿試中的名次還排得高高的。

  糟心極了的是,他的名次所以能這麼高,其中還有他貢獻的一個上等圈圈。

  再沒有比這更砸自己腳的事了,萬閣老都氣木了,瞪了好一會才想起來轉頭又去瞪蔡尚書。

  他昨夜早睡了會,最後的揭名環節不在,但蔡尚書是在的,他是萬黨一員,怎麼可能不知道萬黨仇家?且退一步說,萬黨中的其餘人等未留心到這蘇家後代也罷了,但萬閣老記得清楚,幾年前蘇長越年少氣盛,往萬府門前扔了一回孝布,小聚會上蔡尚書曾替他罵了幾句來著,這會兒要說忘得乾乾淨淨了,誰信?!

  明知是萬閣老的仇家還裝傻,不讓人去叫醒他,由著蘇長越被排到了探花的位次上,真相只有一個:蔡尚書,反水了。

  萬閣老難得的一點好心情被敗得乾乾淨淨,倒是那股子壓抑了一年之久的權臣勁兒被刺激上來,他猛一轉身,就從身後另一名捧卷的讀卷官手裡搶過一份來,然後把蘇長越的那卷丟回去,來了個替換。

  讀卷官們都呆了,不由一齊停下腳步:哪有這麼玩的,這太不合規矩,會考是為國掄才,就是首輔也不能這麼隨心所欲啊!

  當下就有人出聲:「閣老若對這名次不滿,昨夜就該明言,大家討論調整,豈有臨陣獨自更換之理?」

  馬上有人跟進:「此刻名次都已寫好了,要一併呈與皇上,若與卷子不符,我等何以解釋?」

  再有人附和:「這是皇上登基後開的頭一科恩舉,我等當盡善盡美才是,閣老如此,實在不當啊。」

  便連萬閣老那一派的人都不肯和他站一邊了:因為這個謬誤真是無法解釋的,要連累大家一起在皇帝那裡留個「辦事不牢」的印象,誰願落這個評價?

  眾人紛紛提出異議,七嘴八舌的聲音驚動了已在殿內升座的皇帝,當下便有侍奉的大太監出來問:「皇上著奴婢來問,各位老大人們怎麼還不進去?因何似乎起了爭執?」

  被皇帝垂詢,讀卷官們一時都住了口,思索著如何措辭,萬閣老冷冷掃視了諸人一眼:「不勞各位擔憂費心,我自有話和皇上說!」

  近來他本已覺得諸事不順,手底下的人時不時地犯刺了,再蜷著,這些人更要得意,恐怕該試著往他頭上爬了!

  正該借這樁事立一立威,此刻再想把蘇家那小子黜落下去是不能了,但把他壓三甲裡去卻費不了多大事,就不信皇帝這點面子都不給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1:26 PM

第八十九章

  讀卷官們先後進了殿門,雖則都一肚子不滿,但依規矩,仍該由手捧前十名卷子的萬閣老當先上前,將卷子送呈御案,同時也第一個說話。

  「回皇上話,只是臣等在有一名考生的位次上決議不下,所以發生了一點爭執。」

  為定金榜名次而起口角是很正常的事,吵到臉紅脖子粗的都有,所以萬閣老並不隱瞞,坦然大方地說了。

  讀卷官之一的大理寺卿非萬黨一派,且性格直燥,當即上前兩步:「皇上,臣等夜裡已經定好名次,撰寫完畢,萬閣老當時並未提出異議,分明是認同了這結果。」

  他還待說下文,萬閣老趁他停頓喘氣的功夫,搶道:「夜裡撰寫名次時老臣因身體不適,無法支撐,不得不提前離場休憩了一會,那時候老臣人都不在,談何提出異議?」

  「可——」到撰寫時名次早都定下了,那時候你明明在的!

  萬閣老睡了個好覺的效果體現出來了,他現在比頭昏腦漲熬了一夜的其餘人等頭腦都清楚,不等大理寺卿反駁之語出口,跟著又搶道:「老臣雖去休息,但心裡不定,腦中翻來覆去總是猶在琢磨考生們的文章,只怕一時不慎,落了遺珠,愧對君恩。如此輾轉反側,便想起有一篇文章,當時不查忽略過去,過後想起卻是越想越妙,闡道述理鞭辟入裡,令人擊節。如此人才不可不為皇上見,故此,老臣才堅持把他提進了前十。」

  大理寺卿連讓搶了兩回話,氣得臉都板住了:明明是自己偷懶提早去睡大覺,從萬閣老嘴裡說出來,倒似比盡忠職守的人還有功勞!

  不過他這回吸取了教訓,硬是忍著等萬閣老說完了,又刻意等了一等,見他再無別話可說了,才大聲道:「若真如閣老所言,早上閣老進東閣時,當立即提出此事,臣等共同商議之後,如確如閣老所言,未嘗不可以調整。然而閣老一字未提,直快走到殿門前,翻過前十名考生的姓名之後,才立即變色,而後逕自把第三名和落選到十名開外的一名考生的卷子互相調換,未有一字與臣等商議,可見就是臨時起意,談何深思熟慮!」

  萬閣老神情泰然,毫無細節被揭穿的心虛:「因要將這份遺珠提上去,那麼難免要在前十里擠下一名來,老臣心下亦覺可惜,所以方謹慎行事,猶豫思考了一路,直到殿前,才最終定下了主意。」

  居然這樣還能狡辯過來!

  大理寺卿忍無可忍,直接揭底道:「皇上,依臣看,閣老分明是公報私仇——被他壓下去的那名考生乃是原監察御史蘇向良的長子,昔日蘇向良因何而死,蘇家為何破家,這殿中人等恐怕沒有未曾聽聞過的。萬閣老如今連人家的後代都不肯放過,操弄權柄,強壓蘇長越的前程,實是睚眥必報,非宰輔心胸,還望皇上明察!」

  ——卷子上除了考生姓名之外,還有籍貫等信息,所以只要知道這個人,那麼就可以和本人對上號,這也是萬閣老先前在想起蘇長越是何許人等後立刻鎖定了他,而沒考慮重名之類因素的原因。

  萬閣老正容向御座躬身:「啟稟皇上,昔日蘇向良入監乃是確有嫌疑,而其後查實無罪,便即釋放還家,一應程序皆有法度,至於蘇御史體弱,之後病逝之事,老臣也深為遺憾,但這如何便能說老臣與他家有仇怨?柳大人在大理寺裡定然也提審過有嫌疑而查無實證的人,照這樣算,老臣是否也可以認為這些人都與柳大人有仇怨?——我看,柳大人這是案子審多了,杯弓蛇影,看誰都像人犯了!」

  他最後一句是特盯著大理寺卿說的,把大理寺卿氣了個倒仰,憤然道:「閣老慎言!大理寺可沒有拷打人犯至死過!」

  萬閣老從容轉頭:「老臣也沒有。」

  大理寺卿一愣:是了,當初五人組進的是詔獄,下手的是錦衣衛,雖然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萬閣老指使的,但是沒有證據——要是個言官在此還可以光明正大地把這話喊出來,但他是任事官,沒有風聞奏事的豁免權,這要是無實證而嚷嚷出來,那萬閣老反手就能扣他一頂「誣告」的帽子。

  並且不只如此,以萬閣老這一副鐵齒,多半還能把先帝都扯進來,因為那時錦衣衛的直屬上司是先帝,雖然先帝晚年是朝中公認的昏君,但普通人都講究個人死為大,何況一國之君——這也是先帝死得早,在捅出更大的簍子之前暴亡了,不然再胡作非為下去,動搖了江山社稷,那又另當別論了,如厲、靈、煬之類的謚號,那就該為他準備上了。

  話說回來,先帝都進皇陵了,現在還把他拖出來指摘他生前施政,當今就坐在案後,不管他心裡怎麼想,贊同與否,作為人子,都是必須要出來維護說話的。

  果然,都不等兩位大臣再吵下去,單是聽到有涉及先帝的趨勢,皇帝就開口了:「閣老和柳愛卿稍安勿躁,這位次結果究竟如何,還是以文章定論,待朕閱過後再說罷。」

  皇帝要閱卷,大理寺卿雖然惱怒不甘,也不敢再爭論,只得閉上了嘴。

  萬閣老則忙上前兩步,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卷子——也就是他進殿前臨時換的那份,清清嗓子,朗聲誦讀起來。

  這份卷子共四折,兩千餘字,一會兒工夫後,皇帝聽完,讚道:「果然好文。」

  說實話,舉國數十萬里考生選三千餘,三千餘裡又選三百,真正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最終能走到這一步,將自己的文章過聖裁的,水平其實都是相當不錯了,除非是天降文曲星的那種奇才,否則彼此間的差距其實差不到多少,拼的就是一個考官偏好了。

  此刻聞得聖言,大理寺卿愕然抬頭,萬閣老則心下大喜:沒想到運道這般好,隨便抽了一份,竟抽到了合皇帝胃口的,如此把他先前的話都圓過去了,真是老天都站在他這一邊!

  下一步就是把蘇家那小子壓三甲去,三甲是賜同進士,多了這一個「同」字,等於在他的前程底下墜了塊大石頭,比如館選庶吉士,散館後二甲能授編修,三甲就只能授檢討,硬是低了半級;餘者類似情形還多的是,有的是明定準則,有的則是檯面下然而百官心知肚明的潛規則。

  總之,進士之間也存在學歷歧視,一、二甲間差別還不甚大,畢竟一甲太少,到三甲就分明了,一個「同進士」報出來,不單別人如何看,自己先都要覺得矮人半截似的。

  當下他得意地退過一邊,換了另一名讀卷官,讀起下一份來。

  一時十份讀完,皇帝溫言道:「諸位愛卿辛勞了。」

  就命小內侍上棗茶,雖則讀卷官們早知有讀卷這個流程,都是喝了茶潤過喉才來的,但皇帝體恤臣下,特命賜茶,乃是榮寵,眾人紛紛謝恩,將茶盅接到手裡飲盡。

  萬閣老把空了的茶盅交還了小內侍後,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道:「請皇上御筆點選三甲。」

  大理寺卿不由大急,忙要說話,皇帝微抬手壓了一壓:「勿急,把蘇家子的文章取來,朕一併閱過,再行評定,如此方顯公平,柳愛卿,這樣你當無異議了罷?」

  大理寺卿大喜,忙拱手道:「吾皇聖明!」

  這意思實際上三甲就要從前十一名裡定了,與以往比是不合規矩,然而最先壞了規矩的是萬閣老,此刻他雖不樂,眼見著皇帝已從太監手裡接過了蘇長越的卷子,卻也不好阻止,只得暗暗在心裡鼓氣,想定了必要把他壓下去,不然他費了這半天勁,最終卻是一場空,豈不更招人小覷?!

  這份卷子皇帝是親眼相閱,一拿到手裡,先忍不住讚了一聲:「這一筆好字難得。」

  萬閣老當即心塞:這感概他也發過,他可不就叫這字蒙了,才給了個上等嗎?

  蘇長越的策論將將兩千字,皇帝沒花多少工夫看完,沉吟片刻道:「柳愛卿,你們原給此卷定的是第三名?」

  大理寺卿應聲:「是!」

  他還待再說兩句誇耀的話,皇帝已道:「這名次算得公道。」

  大理寺卿簡直揚眉吐氣,洪亮的聲音迴響在殿內:「皇上聖明!」

  萬閣老臉色直變,忙道:「請皇上三思,老臣初見此文時,也以為驚豔,過後回想,卻覺文意銳氣過盛,有失中正和平之象……」

  俗話說得好,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真想挑毛病,那除了聖人典籍外,沒有挑不出的。雖然萬閣老沒有過目不忘的能耐,對蘇長越的文章只有個大概模糊的印象,早不記得他寫了什麼,但不妨礙他就著這點印象發散,東拉西扯,最後生生把他從一甲降到了三甲去。

  大理寺卿聽得冷笑不止:「既是如此,昨夜還糊著名時,閣老為何同意將他列入一甲?就算此後細想改了主意,也不止改換如此之大罷?閣老也太善變了些!」

  對他的質疑,萬閣老淡淡道:「我先已說了,昨夜時我身體不適,自然頭腦也有些糊塗,休憩過一段時間後方清醒了。」

  大理寺卿:「……」

  這是為了打壓別人臉都不要了,連「一時糊塗」都能自認了,他還能說什麼?也往自己身上糊塊泥巴?他可還要臉。

  但萬閣老耍賴至此,終於別人也看不下去了,原來不敢如大理寺卿一般明站出來和他爭執的這時也忍不住出聲了,他們未必是多護持蘇長越,只是萬閣老如此驕橫,一人可定科考名次,那要他們這些讀卷官還有什麼用?

  欺人還罷了,可不能欺人太甚!

  當下紛紛出聲,而讀卷官中的萬黨此時也不能裝死了,既能成黨,那利益就是捆到了一起去的,便不讚成萬閣老的行為,已然到了這份上,也必得向著他說話。

  兩方就各執一詞,爭吵起來,萬閣老依仗先帝,積威多年,同大理寺卿站在一邊的官員雖則反對他,終究沒有大理寺卿的傲骨勇氣,氣勢上比萬黨弱,慢慢就叫壓倒了下來。

  皇帝高坐御座,將這情景一一收入眼底,心裡默默嘆了口氣,撿了個兩方吵累了暫且安靜的片刻,出聲道:「既然眾位愛卿決議不下,那就聽朕一言,取個折衷的法子罷。」

  吵得面紅耳赤的讀卷官們立時目光炯炯地望過來。

  「第一二名不動,就依現行名次——」皇帝一邊說,一邊提起硃筆直接在卷上寫下名次,而後拿過萬閣老後補的那一份來,「探花,便是此人。」

  萬閣老不由喜動顏色,萬黨也盡皆歡欣鼓舞——爭位次成功,可見萬黨勢力不減,連皇帝也不得不讓步!

  皇帝硃筆不停,跟著便在蘇長越的卷子上落下:「蘇家子,傳臚。」

  剩下的皇帝就不寫了,擱下筆道:「餘著就依卿等所定罷。」

  ——只有三鼎甲的名次由皇帝御筆親書,餘者都不需要,皇帝多寫了一個第四已是額外加恩了。

  這回笑的輪到大理寺卿那一派了:萬閣老費盡心機,堂堂宰輔大臣,不惜拉下臉面親自發聲打壓後進,只差赤膊上陣——結果就把人家從第三名打壓到了第四名!

  簡直要笑死人!

  這還不如不爭呢!

  萬閣老也傻了眼,但他機關算盡,這時再要尋話也尋不出了,他要壓人的名次,皇帝也壓了,難道還必要全依著他的意思,想把人壓到幾名就幾名?皇帝都直接在卷上落了名次,他讓皇帝把字塗了,再重寫?

  萬閣老的臉再大,也還沒有這麼大。

  更糟的事還在後面,皇帝接著道:「雖是一名之差,蘇家子卻從一甲落入了二甲,其父為國盡忠,朕心有不忍,便令他如一甲一般,直入翰林院習學罷。」

  這是特旨蘇長越不必經館選,直接點為庶吉士了,雖不能如三鼎甲一般直接授官,但相比之下待遇真也沒差多少,可謂是沒有三鼎甲之名,但有三鼎甲之實了。

  而且,從皇帝如此安排的反應看,很顯然他是偏向蘇長越的,讓這麼一折騰,說他簡在帝心或還誇張了些,但毫無疑問皇帝對他留有了深刻印象,連狀元都要差一籌,從這個意義來說,那個直接相授的七品官職倒在其次了。

  大理寺卿將此作為己方的大獲全勝,喜笑顏開:「皇上思慮周全,御下寬仁,真乃臣等之幸!」

  他都能想到的事,萬閣老如何想像不到?直愣愣立在原地,只覺想要吐血——因為他才想到還有一樁事,既然要強推,剛才如何不索性把自己的關係戶推上去好了?

  如今倒好,他的三個關係戶一個都無緣三鼎甲,倒便宜了一個路人甲,萬閣老一分錢都沒有收著他的,倒叫他撿了個大便宜!

  真是沒有最糟心,只有更糟心!

  他滿腹心事快要憋死,皇帝已緩緩環視眾人,「這裡爭執了這麼久,想必外面的准進士們都等急了,速速著人去張榜,公示天下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1:32 PM

第九十章

  皇城長安門外,皇榜一經放出,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此時即將能換一個稱謂的中式舉子們追求又是不同,一甲自不用說,欣喜若狂,眾人也皆羨慕不已;二甲也很不錯,就進入仕途來說,是夠用了;三甲就未免有些悵然若失的意難平了。

  司宜春又吊了回榜尾,不過是吊在二甲的末尾上,列屬二甲第一百三十八名,喜得哈哈大笑:「懸哉,懸哉,一定是文聖保佑了我!」

  又替蘇長越扼腕:「小蘇太可惜了,只差一名!若是當面點選就好了!」

  他雖沒明說,但那意思是明擺著的:狀元榜眼不論,但探花不知從哪朝哪代起有個默認的潛規則,差不多的成績下,擇年輕貌俊者取之,有的考官甚而會在會試後特意打聽考生的年貌,殿試糊名時排出的探花若不能符合這個要求,會再進行調整,以蘇長越的年紀相貌,不過一名之差,完全可以填補這個差距。

  蘇長越笑道:「司兄勿要玩笑,我能中傳臚已是意外之喜了。」

  「哼!」

  他話音剛落,旁邊便傳來一聲冷哼。

  蘇長越下意識循聲望去,卻見是個大約三十出頭的青袍舉子,國字臉,相貌尋常陌生。

  雖不相識,但從他的反應裡不難判斷出他的身份,司宜春興奮裡言語不謹,先有一點冒犯,正叫正主聽著,人家不悅也算情理之中。

  蘇長越便代為歉意地向他拱了拱手。

  那人昂著頭別過臉去:「國家取士,豈有取貌之理,文章才是千古事,我奉勸有些人還是不要想太多了!」

  他這話在一片互道恭喜的歡騰中顯得甚不合群,周圍聽到的都用奇怪的目光看過來。

  司宜春心頭火起,便是他說錯了一點話,蘇長越也道過歉了,此人便不原諒,又不是有什麼仇怨,不理會也就是了,何至於當場打人臉面!

  冷笑一聲反唇相譏:「我也奉勸有些人,不要自視太高了!」

  不過高了一名,口氣倒像比別人高了一百名似的!

  青袍舉子大怒,張口欲斥,旁邊一個來送皇榜的制敕房中書舍人還未走,先一步插了句話,問蘇長越:「你是第四的蘇家子?」

  蘇長越一愣,拱手道:「正是。」

  中書舍人搖搖頭:「那確實可惜了,這探花原定的是你。」

  他說著上下打量了一眼蘇長越,嘆了口氣,轉身離開,回宮繳旨去了。

  皇榜下的眾人一片譁然:這是什麼意思?有黑幕?!

  中書舍人是天子近臣,眾人不敢去攔他問個究竟,便把滿溢著好奇的目光盡皆投向兩個當事者。

  這一看——確實可惜啊!

  實際上的探花盧文濱能在三十出頭的年紀上中榜也算年輕有為,但和他旁邊站著的青年一比,那真是全方位被碾壓了,兩個人往外一站,怎麼看也是蘇長越更像探花,一道出去跨馬遊街,鮮花香帕肯定全衝著他來,盧文濱在旁邊就像個路過的路人一樣。

  眾人的心意皆在目光中流露出來了,盧文濱氣得叫道:「我是清白的,我什麼也沒幹!」

  眾人的目光仍舊:「……」

  大家都懂的嘛,誰也不會承認自己幹了什麼,可是你本人就是個活證據啊,不過只差一名,這文章差距能差到哪裡去,你要真那麼好,直接就是狀元了,也不會屈居第三,按著常理,探花就該是更年輕的上,你能把別人擠掉,呵呵。

  當下就有人笑道:「盧兄這麼有辦法,何不索性做個狀元,倒免得人疑惑。」

  舉子們最是不怕事,又最厭這等關係戶——當然要是自己就另當別論了,聞得此言,群起鬨笑起來。

  盧文濱氣得頭腦發昏,都說不出個整話來了:「我沒有,不是我!」

  伸指向蘇長越大罵:「小人,你自己文章不如人,何故搆陷於我!你這是嫉妒!」

  蘇長越再不想惹事也忍不住了,冷然道:「盧兄還是冷靜些罷,我並未說什麼。」

  司宜春在旁幫腔:「就是!說你這個探花有問題的是剛才送皇榜的舍人,你要喊冤找他去,往小蘇頭上潑什麼髒水!」

  梁開宇幽幽補充:「盧兄也是飽讀詩書的人,連偷來的鑼鼓敲不得這句話都不知曉嗎?我要是盧兄,回家自己關起門來偷著樂一樂得了,何必在這裡給自己找不痛快。」

  登時又激起新一輪哄笑。

  盧文濱快要氣瘋了,想罵人然而所有人都在笑他,都找不出一個明確目標,正這時,從皇城門裡安步走出十數個官員來,清一色緋袍寬袖,分了兩撥,各自交談著什麼。

  盧文濱如見救命稻草,急奔過去,躬身拱手道:「各位老大人,先前送皇榜出來的那個舍人污衊學生暗動手腳,搶了同榜的探花,學生敢以性命擔保,萬萬沒有幹過此等事情,請老大人叫出那舍人來,學生與他當面對質,以還學生一個清白!」

  兩撥官員吃了一驚,同時停下了交談,走在左邊最當前的一名老者皺了眉頭,先往盧文濱身上打量了兩眼,目光複雜,然後才道:「他說了什麼?」

  盧文濱忙一句句學了,然後氣憤地道:「如今同榜之人皆誤會學生,學生背了這個污名,日後還何以立足!」

  原在皇榜下圍擁的舉子們猜出這些官員是何人——這個時辰出皇城,又皆著高品級服色,肯定是負責殿試的讀卷官們了,便忙都湧過來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老者先向眾人說了一句,口氣和藹。

  待眾人直起身後,他提高了點聲音,接著道:「殿試的名次是皇上御筆欽定的,其中並無詭秘,各位不必聽了一點風言風語,就擅加聯想,既已看過皇榜,便就此散去,安心回家等待後日的金殿傳臚罷!」

  盧文濱大喜,連忙躬身道謝,又道:「不敢請教老大人高姓?多謝老大人為學生洗清污名,學生明日一定登門拜謝!」

  這老者自然是萬閣老,他平白損失掉一個推自己人上一甲的機會,心情正糟著,沒空閒應付這個撿漏的,淡淡道:「不必了。」

  便帶著左邊的官員們走了,右邊的大理寺卿腳步慢了慢,往人群裡尋了一眼,道:「蘇長越是哪個?」

  眾舉子大愣,連蘇長越都怔了一怔,方自人群裡走出來——他認得萬閣老,先不想離著他太近,恐怕壓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所以特意離遠了些。

  他現在這一站出來,不可避免地又挨著盧文濱近了,兩人又成了對照組,蘇長越折腰再度行禮:「正是學生。」

  讀卷官們雖都知道蘇家事,但並沒見過蘇長越,畢竟當時蘇父品級不高,還沒到能帶著兒子和高官們來往的地步,此時一見,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便有人嘆道:「可惜!」

  如此風采,凜凜然如玉樹,豈非是現成的探花郎,打馬遊街時足可撐門戶,原定的又恰是這個名次,真是天緣巧合。可惜,偏讓萬閣老攪合了,累得眾閱卷官們都跟他一樣沒眼光似的。

  盧文濱臉一下焦黑了——什麼意思啊?怎麼又來一個可惜?!

  大理寺卿見此,倒安慰了他一句:「你的名次確是皇上定的,你確實清白。」

  盧文濱方覺好過了些,斜眼瞪蘇長越——再可惜有什麼用?聖心不屬你!

  大理寺卿笑道:「好了,都回去罷,領進士巾服,備金殿傳臚,你們的事還多著,就莫在這裡徘徊不去了。」

  他說罷,也和在右邊的官員裡一起走了,眾舉子們目送他們走遠後,方三三兩兩地議論著,跟著離開了皇城。

  **

  大理寺卿顧忌朝廷顏面,沒有當場賣了萬閣老,說出其中究竟,恐怕惹起鬧事來,但先有舍人漏話,後又有他特意點出蘇長越來見了一下,這些總不是無端來的,舉子們四散回去後,就各顯神通打聽起來。

  當日殿中單是閱卷官就有十來人,本就難瞞住人,舉子們不少出自官宦人家,又有途徑,這一打聽,就打聽出大概來了。

  不過第一手打聽到的人知道的是全貌真相,但往外傳時,二手三手的,信息量難免就損失扭曲了不少,到擴散到眾人皆知時,就只剩一項準確信息了。

  ——原來是萬閣老力保!

  萬閣老在士林間的風評,簡單來說就一個字:差。

  這一點連萬黨都無法否認。

  風評這麼差的萬閣老,硬壓下人家名次都寫好了的原探花,另行捧了個新的出來,這其中沒鬼?呵呵。

  盧文濱剛得意了沒兩天,又叫一堆異樣目光圍觀上了,講真,他其實挺倒霉的,因為他確實沒和萬閣老串通,他一直真心實意地以為自己的探花是實至名歸來著,怎知真相如此,叫他情何以堪?

  為了洗白,他不得不幹了一件逼上梁山的事:他公開怒斥了萬閣老。

  這一招非常有效,他要是萬閣老的人,那無論如何不可能這麼折辱他的臉面罷?

  盧文濱如願洗白了,結果是萬閣老的聲望又跌一截——赤膊也要推上去的新科探花根本不領他的情,反而公開和他劃清了界限,簡直不知他圖什麼。

  不過這些暫且都和蘇長越沒關係了,以他目前的位置,離著萬閣老還太遠,能以自身損失一個一甲的代價,間接給萬閣老製造一點心堵,已算是不錯了。

  司宜春和梁開宇聽到消息後齊齊來安慰他,蘇長越自己的心情卻很好。

  在經過金殿傳臚、遊街等一系列程序後,他去翰林院請假知會了一聲,要返鄉去準備聘禮娶親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1:38 PM

第九十一章

  司宜春和梁開宇在出皇榜後便另覓了住處,他二人皆準備向著接下來的館選努力一下,若不成,再考慮接下來的觀政選官等路子。不過不管怎樣,既已成為進士,前程起步是定了,那自然不可能再在蘇家湊合,尤其司宜春還要準備迎娶自家鄉送嫁來的未婚妻,就更得尋一處單獨居所了。

  蘇長越因不必參與館選,時間比他們都充裕一些,假也好請——翰林院清貴之地,庶吉士在其中的三年更多的仍是習學,不直接參與什麼具體事務,因此院裡也不等人用,他是立即持告身到任,還是待館選結束後,和通過館選的庶吉士們一起進院都可。

  蘇長越便選了後者,他謀算好了,先回德安府去,接上孫姨娘和兩個妹妹並置辦好聘禮,而後一道往金陵而去,在臨近州府安頓下家人,再前往張家求親,儀式過後帶著珠華去臨近州府見過家人,匯齊了再齊回京城。

  這麻煩了些,但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孫姨娘和妹妹們皆是弱質女流之輩,家中沒有一個成年男主人頂樑,先前與他兩地分離是迫於無奈,如今他這邊穩定下來,那必是要接過來一起住的。

  他匆匆收拾了不多的一點行李,去車馬行租好了馬車,在將要和福松上路的前一天,卻接到了刑部的傳票。

  來送傳票的小吏知道他才中了傳臚,態度很客氣:「是相公先前遞去的狀子有了結果,本部堂官請相公前去聽判。」

  蘇長越一怔,春闈之時,連著會試殿試到張貼皇榜,滿京城的目光都匯聚在這樁掄才大典上,他遞了狀子後曾去刑部望過一眼,見還在收狀,料著還沒定案就沒有進去,之後一直忙忙碌碌,沒空閒再過問,沒想到刑部在春闈的喧囂下,默不吭聲地竟已把案子辦了。

  不過算一算時間,打皇帝下令查辦起,已有兩個多月了,現在出判決,正是差不多了。

  他便出了家門,隨那小吏往刑部而去。

  路上問小吏打聽,小吏位雖卑,但成日在刑部裡廝混,消息很靈通,也很願意和新出爐的年輕傳臚公結個善緣,就說與他聽:「相公儘管放心,請相公去是好事,相公的狀子裡是不是有家產被奪之事?如今正要清點了還與相公。據我偷偷聽了一耳朵,相公狀子上寫的證據確鑿,所以狀子上的數目有多少,應該都是可以還回來的。」

  蘇長越大出意料,跟著湧上滿心的百感交集,一時竟分辨不出心中是痛是悲是喜,只能道:「……多謝堂官秉公執法。」

  在關於珠華嫁妝的那一部分上,他的證據確實充足,因為當年葉家留有的憑據雖然一併被錦衣衛搶走,但這份憑據同時在金陵張家還保留了一份,如此巨額家產,身後劃分時不可能不找個見證人,蘇張兩家便是互為見證,這憑據也是互留了備份,同時上面還有河內縣縣衙的官印以為旁證,重重保險之下,只要能有這份憑據在,葉家家產的歸屬就毫無疑問。

  不過屬於蘇家本身的家產相對之下證據就不那麼硬了,蘇家有賬目,但畢竟只在蘇家之內,沒有旁人可證,官府要不認,蘇長越也無法可想。

  在他的預計裡,能把珠華的五萬兩拿回來就是最好的結果了,這還是建立在他春闈得中的前提之下,他自身的份量能重一點,若不然,就算刑部承認這筆賬,可是要說已被錦衣衛揮霍光了,他能怎麼辦?總不能叫刑部自己掏錢貼給他罷。

  平民百姓面對官府時,就是如此弱勢,受了冤屈唯一的渠道只有去官府求主持公道,官府若不理,那就毫無辦法,只能吞下這口氣了。

  蘇長越當年所以隱忍住,未去衙門喊冤,便是因此,敵我力量懸殊太大時,告也白告。

  如今看,倒比他想爭取的結果更好一點。

  「不只相公家,當年和相公家一起被抄的其餘四家,家產都要發還他們呢。只是他們多在外地,還得遣人去通知,不如相公趕巧。」

  蘇長越這回真驚訝了,其餘四家都已不在京城他是知道的,程家和他同一年扶靈返的鄉;告密的李永義死於流放途中,李家人存身不住,不多久也離開了京城;蔡盧兩人倒是倖存,但他們在獄中也飽受折磨,身體落下了病痛,不得已先後辭官帶著家人回鄉歸根。

  這也就是說,這四家多半不可能跑到刑部去交狀子喊冤,他們的家產,是刑部主動發還的。

  ——說實話,這得是青天級別的主官才幹的事,一般官員真沒這個覺悟。

  這個疑惑在見到作為主審官的刑部左侍郎時被解答了。

  左侍郎拿出來一份蓋著刑部大印的判決書,但他先宣讀的卻不是這份判決書,而是附在其上的一份御筆批示。

  這批示當是根據刑部先前上報的案情下的,除了明令歸還五家家產之外,對當初的五人組還各有封賞,亡故的各追贈一級,仍健在的因兩人身體故,給賜了個散官閒職,真是考慮得極周到了——當然李永義除外,發還他家被搶走的家產已算天恩浩蕩了,別的不可能有他的份。

  蘇長越叩謝過天恩後,別的要走的程序都很簡單,他家當初被搶走的原都是銀票,蘇父是清流官,沒什麼外財,家裡陳設普通,錦衣衛看不上,就沒動實物。如今他也只要領回銀票即可,點過數目,簽字畫押,他這樁案子就算是了結了。

  他又略微打聽了一下靠著這筆錢財從總旗升到百戶的錦衣衛,二十一歲的傳臚,御筆欽點的庶吉士,說是前途無量一點也不為過,左侍郎不吝於透露給了他:「此人手下染的血還多著,樁樁件件累積下來,斷無生理,這批人犯的判決會一總下來,大約也就是這幾日了。」

  蘇長越謝了他,不再打攪他辦公,揣著失而復得的家產出了刑部大門,慢慢往家走。

  他一路若有所思,家產已經回來,惡賊將要伏誅,他的思路便不在這上面了,他現在想的是皇帝下的批示。

  這批示實在來得奇怪——當然不是說歸還他家家產奇怪,也不是說給父親的追贈奇怪,一般神智清明的天子都會這麼做,以慰忠臣之心。

  怪的是時機。

  五人組是因為什麼遭殃的?彈劾萬閣老。

  正常的程序是,被彈劾的奸臣倒台之後,才到有過的罰過,有功的賞功這一個清算的過程。

  然而現在萬閣老還好端端地在首輔位子上待著,皇帝卻已經下旨褒揚彈劾他的言官「忠勇勤事」,還給了追贈,這對萬閣老而言意味著什麼?

  等於是啪地往他臉上甩了個巴掌!

  這個巴掌雖然甩得有點含蓄,不是脆響脆響的那種,但是能看懂的人肯定不少。

  先有殿試裡的那一幕,再到這份封賞,皇帝已經把自己的態度一點點挑明了:他不想要這個首輔,但礙於萬閣老是先帝老臣,身邊尚有一幫勢力,首倡往金陵迎駕等方方面面的因素,他不能直接對萬閣老下手。

  最好的了局,是萬閣老識趣點,自己乞骸骨,別再站在朝堂最前面惹皇帝煩心。

  ——本朝潛規則,做到萬閣老這個位份上的重臣,一般最壞的結果也就是罷職還鄉,沒有性命之憂,也不會下三法司,否則一國首輔,進衙過堂是個什麼場面?連朝廷的體面都跟著丟了,且想找個合適的主審都難。

  但很顯然,萬閣老沒有這個覺悟,死賴在首輔的位子上不挪窩,終於把皇帝等得缺乏耐心了,一面以雷霆手段清洗鷹奴錦衣衛的同時,一面開始往外釋放信號,表達對萬閣老的不滿。

  湊巧又必然的是,先後兩個信號都和蘇家有關係。

  但對於蘇長越本人來說,就僅此而已了,他雖是當事人,在這場局中卻只能算是棋子,由著人落子,掌控不到多少主導權。

  思路漸漸理清,家門在望,蘇長越加快了一點腳步——他不夠格入場,但在外圍推波助瀾一下還是可以辦到的。

  **

  蘇長越把定好的馬車又退掉了,他改了主意,決定在京裡置辦好聘禮之後,直接前往金陵求親,攜珠華往德安府,正好可以拜祭一下父母,而後再帶著妹妹們一道來京。

  這個路途規劃相對簡化一些,蘇長越所以先前不取,蓋因囊中羞澀,蘇家剩下的一點錢財大半都留在了德安老家裡,怕妹妹們若有急需用錢時被難住,所以他得先回老家去取錢才行。

  現在就不必要繞這個路了,他直接領著福松在京裡採買起來,他兩個都沒經過婚娶事,也不知要買什麼,難免要四處請教諮詢,他這一科同年裡幾乎全部已婚,聽到他將娶妻,興致勃勃地都來給指點,再加上昔年蘇家交往的一些人家,那等太太奶奶的更樂意談論這些事了,個個熱情得恨不得替他包辦了才好。

  在這個過程中,蘇父被追贈,家產返還,天恩浩蕩等訊息自然而然地散播了出去,萬閣老在其中所充當的難堪角色,原本不關心或看不懂的人漸漸也注意到,並將此流傳了開來。

  可惜,萬閣老不但位次是百官之首,臉皮也是,居然硬是巍然不動,連病都不稱,風雨無阻地照常上值,他如此唾面自乾,一時卻是無法了。

  到四月初一,蘇長越置辦好一車聘禮,帶上原屬於珠華的嫁銀,驅車往金陵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1:59 PM

第九十二章

  蘇長越中傳臚的喜訊隨著輕暖春風一起飄揚到了金陵,張推官大喜,特命下人去買了好些炮竹來放,鄰居們見他家不年不節地喜氣洋洋,好奇來打聽,得知之後皆是驚羨不已。

  作為最直接的關係人珠華亦是又驚又喜,她雖然為盼望蘇長越中榜都搞上封建迷信活動了,但就內心深處來說,其實並沒有抱持多大希望,她覺得蘇長越的才學應該不錯,但究竟不錯到了什麼地步,以她在八股上的一點可憐造詣,是完全摸不到深淺的,只能憑經驗預估,這所謂經驗裡最重要的一條衡量準則就是年齡。

  而今那些胡思亂想都不作數了,蘇長越金榜題名是確鑿無疑的事,張推官加緊了替珠華置辦嫁妝的腳步——這一步驟去年珠華跟他招出關於和蘇長越的婚期約定之後就提上日程了。

  珠華目前的財產只剩下了五千兩,但這是相對於她失去的嫁妝而言,就這五千兩本身來說,也很不少了,花費一半都足以置辦一份很豐厚拿得出手的嫁妝,剩的一半就不動,作為壓箱銀給她帶走。

  除此外,張推官自己也貼了點私房與她,珠華先不好意思收,張推官在的是個實權職位,便不貪汙,各樣合法的灰色收入也不少,手頭寬綽得很,但這是在只養他一房的前提之下,張家還有高堂在上,還有混吃等死的二房,再還有遠在外地的張興文,他暫時是沒找麻煩,以後卻難預料,這麼一大家子的生計都壓在張推官身上,他的擔子著實也不輕。

  「好好繡你的花罷,不要你操這個心,舅舅再窮,還不至於給你添個妝都添不起。」

  被這麼一說,珠華只好卻之不恭了,而後她就看著院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添多,到今年春闈時本已置辦得差不多了,然而蘇長越科舉的結果一出,張推官再看卻又覺不足了,又要再往裡添。

  張萱也很有興致地跑回家來指點,她嫁得雖近,但畢竟已為人婦,再近也不好常回娘家,直到前年生了個大胖小子,完成了一舉得男的重要任務,自由度一下上升,如今隨她往家跑,一聲也沒人說她。

  「還該再給你添兩床絲被,京裡可沒江南這樣好絲,便有,從我們這運過去也貴得很,不如一發多備些。」

  「二表姐,已經夠多了,十八還是二十床來著——我看看單子,二十床了,我用五年都用不完,哪裡還要再備。」

  「你這傻子,白長一副聰明樣,誰叫你都自己用來著?你底下兩個小姑子呢,你給她們分送一些,既花不了多少錢,人家天天蓋著,看見就想起是你送的,豈不輕輕鬆鬆地就顯得你這做嫂子的賢惠?」

  珠華呆了下:「……哦。」

  她這反應太淡,張萱終於注意到她的不對勁了,轉頭來打量她:「珠兒,誰招你了?我前幾日來你還歡喜著,怎麼今日就拉著臉?」

  珠華有點心煩意亂地道:「沒什麼,我就是想著婚期快到了。」

  張萱笑了:「怎麼?你怕他在京裡叫哪家豪門招了婿,不來娶你了?」

  「我才不擔心這個。」珠華把嫁妝單子丟過一邊,拿回她練手用的繡帕來,悶頭戳了兩針,才道,「二表姐,你說,我現在要說不想成親還來得及嗎?」

  對面先靜了一會沒聲響,然後張萱提了氣的大嗓門砸過來:「你是真的傻了?他落魄的時候你不提,如今眼見著熬出來了,你這會兒要退婚?!」

  珠華嚇一跳,下一針就戳手指上去了,她一邊痛得抽氣,一邊哭笑不得地抬頭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婚期能不能往後推一推。」

  「學不會就罷了,非跟自己過不去做什麼。」張萱先又嗔她一句,才道,「你這丫頭,說話也不說清楚了,那你想往後推遲婚期是為什麼?」

  珠華臉就皺了,深沉地道:「我覺得我其實跟他不怎麼熟,這麼忽然就要成親,有點太急了。」

  扳手指算算,她總共跟蘇長越見面的次數都沒超過一個巴掌,打上回別過後,一年半都沒見過了,再相逢立刻就是成婚,這——怎麼想都太突然了啊,一點過渡都沒有的感覺。

  她先前沒考慮到這些,然而眼看著約定的婚期一天天逼近,可能要不了一兩個月他就要登門,然後她就要離開住了六年之久的張家,孤身隨一個比陌生人沒好多少的男人,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從此一生託付於他。婚期越近,她越覺得肝顫,越是坐臥不寧,甚至覺得就不嫁也算了。

  張萱是個粗神經,理解不了她這類似於婚前恐懼症的心態,莫名其妙地道:「什麼熟不熟的?你們婚前隔得遠,又有規矩在,當然不熟了,婚後處一段不就好了?再說,你覺得太急,只怕他覺得再急一點才好呢——妹夫都二十一了,你再不嫁過去,難道想他忍耐不住,先弄個小的擺在屋裡?」

  珠華:「……」

  張萱不客氣地訓她:「不知你在想什麼,別胡亂矯情了,正經準備當新娘子才是!」

  珠華:「……哦。」

  好吧雖然二表姐的切入角度和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樣,她是純實用路線的,但是成功壓服了她,從蘇長越的年紀論,是真的沒有理由再拖了。

  張萱看她有點蔫,倒又可憐起她來,放緩了口氣道:「你也無需害怕,他家沒有高堂,只得一個姨娘,這種代行主母職的姨娘便沒功勞,也有苦勞,你客氣些待她也就是了,橫豎她總爬不到你頭上來;再就是兩個小姑子,父母去了,留下來的這些子女就是相依為命了,你嫁過去,多照顧著些,便有那等磨牙的,能不計較也別計較,別覺著吃虧了,妹夫看到眼裡,自然向著你——這兩個小姑子都比你小不了幾歲,要不了幾年都該嫁出去了,便麻煩也麻煩不了多久。」

  這是正經話,珠華一一點頭聽了,聽張萱下面話鋒又一轉:「當然,他家萬一出什麼過分的事叫你忍不了了,你也不需忍著!你雖沒了父母,卻還是有舅家的人,你叫人送信回來,我們自然替你出頭。」

  珠華連連點頭,眼神晶晶亮地望她:「好。」

  所以說張家她最喜歡二表姐了,爽利透亮的人跟她處著就是舒心——當然,能不要總喜歡擰她耳朵掐她臉就更好了。

  正想著呢,張萱就笑著伸過手來掐她臉頰一把:「不過應當也是我白操心,就憑你這張臉,妹夫哪裡捨得跟你說個不字,只怕你說東,他想不起來往西,由得你在家威福。」

  珠華不以為意,她又深沉上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哈,美得你——」

  「二姑奶奶,表姑娘,蘇家少爺上門來了!」

  張萱一語未了,便叫伸頭進來的月朗打斷了,她微訝:「來便來了,怎麼來這麼快?」

  家裡私下議論過,蘇長越這一中榜,行程就預估不了了,他可能親身來,也可能因公事絆住來不了,只能托個親眷來提親,而後珠華由張家從金陵送嫁,到京城去完禮。

  相比之下,自然還是他親身來的好,只是兩地相隔遙遠,倒是後者可能性更大一些,張推官為此都在琢磨送嫁人選了,不想他卻來了,還來得這麼快。

  這才四月中,蘇長越打京城出發,先返鄉,再到金陵來,怎麼算也要五月裡才對。

  月朗笑道:「太太也奇怪呢,問了說是沒回德安,直接過來了。」

  「……」張萱轉頭,打量珠華,乍舌,「你看看你這臉面,也太大了,他這是飛過來的啊。」

  珠華囧:「……大概是找舅舅有事吧?」

  不然沒法解釋他有假不回家卻直接跑金陵來了。

  月朗笑道:「可不是有事嘛,蘇家少爺聘禮都帶過來了,先上門拜訪一下,等著老爺回來,商量個好日子就直接下聘了!」

  張萱原要拉著珠華起身,聽此言鬆了手:「既這樣,你倒不好見了,我過去看看。」

  她就跟著月朗匆匆出去了,珠華站到門邊去,望著她兩人的背影過了月洞門,頗有些暈乎乎的,腳下都發軟:這、這麼快,她就要嫁人了?

  還是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怎麼破?

  她傻站了不知多久,月洞門裡又出現了一道身影,身材頎長,穿著深青行衣,手裡捧著個木匣,見到她站在門邊,目光同她對上,眸光如被點亮,繼而微微一彎。

  珠華:「……!」

  不是說她不好見的嗎?婚期雖還沒定下確定的某一天,但都快下聘了,肯定十分接近了,依俗禮這段時間他們是不該見面的,怎地他還有本事跑過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2:06 PM

第九十三章

  這回再見蘇長越,他外貌基本沒什麼變化,同前年年末離開時差不多,只是肩膀又厚實寬闊了一些,氣勢上看去更像個成年男子了。

  在珠華的感覺來說,當他信步近前時,隨之帶來一點陌生的侵略感,讓她請他進屋坐下的動作都變得有點拘謹起來。

  她又張羅著要去尋茶盅倒茶,蘇長越在背後叫住她:「不用忙,我不便久留,只有樣要緊的東西給你,所以才得過來。」

  珠華轉過身來,便見他把手裡的木匣遞過來。

  她茫然接過,這木匣極普通,乾巴巴塗著層漆,除此外什麼雕紋裝飾也沒有,她便也沒在意,隨手打開匣蓋一看,見最上面放著的是一張對折的銀票,她還沒怎麼反應過來,下意識伸手翻了翻底下——

  她手一抖,險些把匣子抖落!

  蘇長越及時伸手替她穩住:「小心。」

  珠華戰戰兢兢地點頭——能不小心嗎?整整半匣子銀票!

  金光閃閃!

  哦——閃的不是銀票,銀票不是元寶,就算在日頭底下也閃不了光,能閃的是珠華的眼神。

  「哪來這麼多錢?」

  蘇長越被問得頓了一下,才道:「你的嫁銀,忘了?」

  珠華:「……」

  她不該想不到的,只是一下子被這麼多銀票震住了,方脫口而出了句傻話。

  但雖然能想到,她還是驚訝極了,抬頭問他:「被錦衣衛抄走的東西還能還回來?」她都沒敢抱持過這個幻想,只當是餵了狗了。

  「時機湊巧,是這樣……」蘇長越見她滿面好奇,就簡單解釋了一下其中因果。

  珠華聽罷明白了,新皇登位別的可以不管,錦衣衛若不聽話,那必是要先收拾清洗一輪的,這也是最容易入手立威的角度,天子收拾家奴,和朝臣們沒關係,便有和錦衣衛高層勾結的大臣也不敢站出來說話,否則「勾結天子近衛」的嫌疑砸下來,撈不出人不說,還得把自己一併埋進去。

  而在這個過程裡同時有可以打擊萬閣老的事件,那就順手一並施為了,她的嫁銀當初是因萬閣老要搆陷蘇家而失去,如今又是因皇帝要壓制萬閣老而得回,很可以說一句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了。

  珠華開心地再度翻弄起銀票,不管怎樣,她命裡的橫財運終於又回來了,她又是個有錢人了!

  蘇長越好笑地看著她,目光溫柔中帶著微微寵縱——五年前他弄丟了她的嫁銀,在人生的最低谷中狼狽前來報信,她一句難聽的話也沒和他說過,只是恨恨咬了他一口,出過氣後便罷了,他以為她是不太看重銀錢,所以輕輕放過,可看她現在兩眼放光的小財迷模樣,哪裡是不在乎?

  當年只是不想對他雪上加霜,所以硬是容讓了他罷。

  珠華翻一翻翻出不對勁來了——好像少了點。

  她沒有在數,蘇長越不可能昧她的錢,她翻只是翻個心理上的高興,所以發現錢數不對,是因為別的銀票都是整數一千,獨有一張卻是九百九十兩。

  ——這要是直接少個一兩張也罷了,可能刑部交付的時候就沒有給齊,可這獨有一張畫風不一樣,少個十兩算怎麼回事?刑部不可能就差這十兩不給罷?

  珠華猶豫起來,問的話為十兩好像犯不著,不問的話又總覺得奇怪。

  她糾結著,手下就慢了一慢,蘇長越注意到那張與眾不同的銀票了,主動給出了解釋:「這是我用的,置辦聘禮的時候短缺了些,問你借了十兩。」

  蘇家的錢也還回來了,就算沒她的多,也不可能連個聘禮都置辦不起吧?

  而且夫家下聘禮從女家的嫁銀裡用錢,這麼一言難盡的極品事怎麼看都不可能是蘇長越幹得出的啊——這解釋給得離奇,珠華聽得稀里糊塗的,更加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了。

  「待此間事了之後,我要再往德安,接上家人一起往京城生活。」

  珠華半懵懂地點頭,不知怎麼又扯到家人去了,而且這不用說她也知道,德安那邊只有一個姨娘並兩個小妹子,全是女流,肯定是要接到一起住的。

  蘇長越繼續道:「京城居不易,屆時家裡人口不少,我供職翰林院,俸祿微薄,恐怕只供得上家裡花銷。借你的錢,一時半會無法還上,你若不急用,不如我重給你寫張欠條,你先收著?」

  話說到此,珠華再不明白就不是遲鈍而是蠢了,她只覺心尖上一顫,那股顫慄飄乎乎一路往上傳,於是她連腦袋裡也是一暈,連帶著頭都抬不起來了。

  她第一個感覺倒不是當年背地裡跟張推官嘀咕的小心思被他聽見了,而是——這種被撩的感覺來得毫無防備,精緻又含蓄,她招架不住啊!

  尤其他還一本正經,好像真在跟她商量借錢不借錢,誰說古人板正不解風情的?那他一定是書讀得太少。=  =

  珠華哼哧著說不出話來,當年跟他討價還價婚期的時候都沒覺得害臊,這時卻少女心發作,居然讓羞著了。

  她頭低垂著,好像犯了錯一樣,蘇長越看不見她的臉,只瞧見她脖頸彎折出美好的弧度,腮邊連著頸項一片毫無瑕疵的粉白,一縷髮絲蕩在旁邊,令得他心中也是微微一蕩。

  他定了定神才重開了口,聲音微啞地追問道:「你要不要我寫?」

  珠華手裡還抓著木匣,她手指在匣邊磨蹭片刻,心跳還是不穩,但勇敢擠出了一個字:「要!」

  她不會主動去跟他談納妾不納妾的事,以後也不打算和小三小四鬥,但他覺悟這麼高,主動給承諾,那不要的是傻子。

  珠華還是不大好意思看他,她這時才後知後覺有了私心被揭穿的心虛感了,然而又忍不住想去看他,匆匆抬起頭來瞄他一眼,同他幽深目光一對,驚得一縮,卻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麼,忙匆匆往裡間跑了。

  蘇長越不知她去幹嘛,不好跟進,只在心裡默想:等張伯父回來,婚期一定得商量個越靠前的越好。

  珠華很快出來了,她原是去拿五年前的那張欠條,拿回來刷刷幾下撕成了碎片,再鋪紙磨墨。

  蘇長越懸腕提筆,片刻功夫書就一張新的與她。

  珠華低著頭接過來,打開木匣,把新得的欠條同銀票放在了一起。

  蘇長越注意力被放在書案邊的一個繡花繃子吸引住,放下筆,轉去拿起來看。

  珠華在女工上屬於沒有天賦的那種,她對色彩的感覺一般,還沒耐心坐不住——刺繡所用的絲線太細了,她這種生手坐半天都不見得能繡出一片葉子,成果出太慢,她盯著繡花繃子繡一會就要走神,一走神就要戳到手,不誇張地說,她的每件繡品上都有她撒下的熱血。

  蘇長越手裡拿著的這件也不例外。

  而且還新鮮著,正是她先前才挨了一針,結果不小心沾染上去的一小點血痕,連色澤都還沒怎麼變。

  「你手傷到了?」

  珠華「嗯」一聲,伸手拽過繡花棚子:「別看啦,我做不來這個,手藝差得很。」

  她這還真不是謙虛,帕子上繡著兩片葉子一朵花,婉轉一點地形容:繡工是真不怎麼樣。

  要是原來她說出這個話的同時還要有點發愁,畢竟這是和生計有關的技能,學好了能省不少錢,不過現在就無所謂了,五萬兩失而復得,她完全不用為難自己,尋個精女工的丫頭是最容易不過的事。

  唯一一點可能的障礙是,蘇長越不會有非給她攤派活計的要求吧?

  她想著,決定既然正好在他面前現了醜,就索性把話說在前頭,便試探著道:「我以後不想做這個了,手戳得好痛。」

  為了增加說服力,她還攤了隻手掌到他面前去,指尖上有兩三小小的紅點,正是這幾天才戳到的,傷痕還沒癒合。

  小姑娘這是在跟他撒嬌啊。

  蘇長越心頭微微一熱,立刻便道:「做不來就不要做罷,非學那個做什麼,撿你喜歡做的便是。」

  這麼好說話。珠華開心了,笑眯眯點頭:「好。」

  雖拿著還嫁銀的幌子來見了一面,畢竟不便停留太久,兩句閒話說完,蘇長越還是到外院安頓去了。

  至晚間時張推官回來,開家宴給蘇長越賀喜,依男女分了裡外兩桌席面,除了一個張老太太稱病未來外,旁人都到齊了,連二房都一個不拉。蘇長越坐在客位上,旁邊挨著個小陪客葉明光。

  葉明光又大了一點,他生來早慧,成熟得也比別人的快,現在已經過了那段彆扭期,再看見蘇長越時不再有那股小孩子總要別苗頭似的勁,挺規矩地問好,挨他旁邊坐著。

  裡間珠華相對來說就有點頭疼了,因為依座次她旁邊坐的是張芬,這姑娘像被誰欠了一百萬一樣,臉拉得老長,往那一坐,散發著一股「誰都別來惹我」的不悅感。

  這也罷了,珠華橫豎也不怕她,也不會被她影響心情,可坐她斜對面的馬氏卻是滿面春風,喜氣溢於言表,母女兩人的情緒整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就總讓人覺得有點說不出的怪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2:11 PM

第九十四章

  燈燭高照,作為高中而來求親的准嬌客,外間席面上的蘇長越是毫無疑問的主角焦點,開席之初就先被灌了一波,連年事已高的張老太爺都樂呵呵地同他喝了一杯。

  又用有點含糊的蒼老嗓音教育自家的孫輩:「良翰,良勇,你們也要用功讀書,有朝一日也能去皇榜上光耀一回,那我們張家的列祖列宗,都跟著你們添光彩了。」

  對於蘇長越這種典型「別人家的孩子」,張氏兄弟兩個都不怎麼有興致搭話,聽張老太爺發話,都只悶悶應聲。

  張良翰比蘇長越還大著三歲,混到如今才過了府試,到院試上又卡住了,差這一步之遙硬是混不到個秀才,張興志著急得不行,找著張推官求他去向提學官通關節,讓張推官生氣地罵了回去——秀才是科舉三關裡最容易的了,這都要想法舞弊,再往上考又該怎麼辦?

  張良勇則是天生的提到讀書就頭疼,他的長才就不在讀書上面——在什麼上面還未知,比起聽長輩們嘮嘮叨叨地說功名事,他更有興趣在桌子底下踩葉明光的腳玩。

  他倒沒什麼惡意,這對表兄弟小時候為了一碗分配不公的雞蛋羹能打破頭,後來分開住,來往少了,那點恩怨慢慢也就淡了。

  再到大了幾歲後又被拎到一起讀書,葉明光和他正正相反,天生的讀書種子,請來的啟蒙先生愛得不行,再見張良勇一副不受教的朽木樣子,開頭還拿戒尺一直教訓他,揍了兩年都沒把他揍開竅,先生也死心了,懶得再和他較勁,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教授葉明光身上。

  張良勇卻是巴不得如此,因著先生都去管葉明光了,他少挨了不少打,倒跟葉明光親近起來。在葉明光來說,他記性好,難免也要有點記仇,只是隨著他年歲漸長,智力進一步和張良勇拉開,就覺得和笨蛋也沒什麼好計較的,張家裡只有這一個年歲和他差不多的男童,尋不到別的玩伴的情況之下,就湊合著和他盡釋前嫌了,只是智力差距擺在這裡,他和張良勇仍舊不大玩得到一起去。

  比如此刻,他就理解不了踩腳這種幼稚的遊戲,被踩了兩下煩了,他面上不動,桌子底下卻悄悄用腿去別旁邊的蘇長越,蘇長越小時也是個好玩鬧的性子,本來不會意識不到他們的把戲,但他酒量不好,一輪喝下來已經有點暈了,就沒反應過來,葉明光力氣小,撼不動他,他還配合著伸了腿過去——結果就叫踩了一腳。

  大人的腳和孩童的腳區別明顯,張良勇一腳下去就知道不對了,忙縮回來,吐吐舌頭斜眼偷窺蘇長越的臉色。

  葉明光亦沒想到移禍這麼順利,蘇長越真挨了一腳,他反有點忐忑起來,端正坐著,眼珠卻轉悠著,也往旁邊瞥。蘇長越讓小小舅子擺了一道,哭笑不得,當此場合點出來怕害他挨訓,只得做無事狀把腿收了回去,也不看他兩個。

  「賢侄啊,我有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此時,對面張興志滿面笑容地開了口。

  蘇長越便轉向了他:「張二伯父請說。」

  裡間珠華原來沒在意這問話,但卻見張興志話音落後,馬氏同張芬一齊略略直起了身,兩人的表情延續著先前,一喜一怨,仍是分明,但又都是一副豎起耳朵著意傾聽的樣子。

  珠華心裡奇怪,不由也留了點神。

  便聽外間張興志繼道:「與你同榜的有一個叫甘修傑的新科進士,是金陵人氏,不知你認不認識他?可相熟嗎?」

  珠華沒聽過這個名字,只能帶著莫名聽蘇長越回答:「有過幾面之緣,甘兄是個不錯的人,我們拜見座師時是一道約著去的。」

  張興志笑道:「哦,是這樣,賢侄覺得他不錯,那我就更加放心了,賢侄知道他幾時回金陵來嗎?——其實你們目的地一樣,倒很可以同道過來。」

  蘇長越微微搖頭:「抱歉,伯父,我並不知曉,殿試後我們各有各的事忙,一時沒有再來往了。」

  張推官皺了皺眉,另指了一事轉移了話題,然而張興志聽到蘇長越的答案後先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高興起來,把話題扯回來道:「不瞞賢侄,其實修傑如今與你也算是親戚了,你要是多留兩天,說不定還可以喝到他的喜酒,哈哈。」

  他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裡間馬氏的表情差不多跟他同步,珠華反應過來了:原來這位甘某人跟張芬定下了?張芬素以官家小姐自居,不肯意識到自己跟張蓮張萱間的差距,為此挑挑揀揀,多年一直沒定下來。沒想這回運氣倒好,悶不吭聲地居然揀了個進士,單以夫婿個人成就論,倒是比汪表姐夫還強一籌了。

  珠華對此沒什麼特別感觸,她雖然神煩張芬,但也不會故意盼著她嫁不好,她從張芬那吃的虧都討了回來,和她沒那麼大仇了。

  所以她就只是有點奇怪:怎麼張芬自己還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難道甘某人身上有什麼進士功名也彌補不了的短板——比如年紀大?長得醜?

  她心裡胡亂揣測著,聽外間換了張推官有點不悅的聲音:「沒有影子的事,先不必往外說罷。幸而長越不是外人,不然讓別人聽了,豈不笑話。」

  張興志正在興頭上,哪裡耐得住不炫耀自己的進士女婿,不以為然地道:「大哥想太多了,都相看過了,人家明說了滿意芬兒,穩穩妥妥的事,有什麼不能往外說的,如今不過差著一道正式提親的手續,只要等著甘家人上門就是了。」

  他說著笑嘻嘻地,舉起酒盅:「來,我敬大哥一杯,還要謝過大哥給尋的這樁良緣。還是大哥眼力如炬,一尋就尋了門極好的親事!」

  珠華恍然大悟——提到是張推官尋的,她想起來了,去年過年時張興志和魏媽媽的姦情被撞破,馬氏大鬧了好幾場,鬧到最後張推官不得不出面,因是張家人不佔理,他為了替不成器的弟弟收拾爛攤子,答應親自給張芬牽線尋摸一門親事,才安撫下了馬氏。

  想來就尋的是這甘修傑了,當時他還只是舉人,但以張芬出身,能嫁個現成的舉人實在也是很不錯了。

  張推官沒有舉杯應和,他從蘇長越的反應裡看出了不對:假如真有如此美事,那他不會這麼默然聽著,怎麼也該說兩句賀喜的話才是。

  他心下有了數,原要給侄女留顏面,不想當著眾人面說其中細節,但張興志偏要一直提起,他無法含糊下去,只得直接道:「休提那事了,你瞧不上人家,都已回絕了,此刻又說什麼。」

  張興志瞪大眼:「大哥,這話可不能亂說,我什麼時候回絕了?」

  張推官沒好氣:「你們跟人家說什麼春闈後再說,可不就是回絕了?」

  ——這話其實是張芬說的,她看不上甘修傑,嫌他娶過一房妻子,但父母卻皆覺得不錯,年輕頭婚的倒多的是,有幾個有舉人功名的?有也不會看上張芬,張興志和馬氏在這點上的頭腦都還清醒,覺得能尋著甘俢傑可以了,張芬的年紀也不容再挑揀下去。

  但張芬自己不願,她抗拒不得之下,方想法尋了個藉口,她打的主意是想在春闈之前的這段時間內再爭取一下,說不定能碰上更好的,若不能,那只有認命給甘修傑做填房去了,張興志和馬氏一想似乎也有理,就同意了,照這個意思給了人回話。

  張興志就道:「這怎麼算回絕,芬兒想激勵激勵他而已。對了大哥,你可別成天繞著珠丫頭轉了,我們芬兒的嫁妝,現在起也該備起來了,不定哪天甘家就要上門來商議親事了。」

  裡間馬氏聽得眉開眼笑,悄聲向張芬道:「你這爹爹,難得說一回中用又中聽的話。」

  張芬卻不如她一般高興,低著頭,微微鼓著嘴,不肯應聲。

  馬氏帶笑嗔她一眼:「你這孩子,心也太高,現成的一個進士還不滿足,還想尋什麼樣的。」

  張芬不理她,頭埋得更低——若沒有蘇長越先一步前來,她或許此刻也覺得意,然而人只怕比較,這一比,就只剩一個意難平了。

  馬氏正在歡喜勁上,不怎麼把女兒的彆扭放在心上,說了她一句就又向鐘氏笑道:「大嫂,芬兒這門親事尋得不容易,全賴大哥幫忙,這下面的操辦,也要請大嫂多幫襯著些了。」

  珠華聽得無語:張良翰娶妻的花費就大半都是長房出的了,這下好,嫁個女兒還要賴到長房頭上,不要臉到這份上,也真是沒什麼可說的了。

  鐘氏尚未給出回應,外間張推官的聲音又起,這回更為不悅:「這算什麼激勵?人家誠意相求,你同意便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拖著挑揀拿捏人,難道人家必要順著你走?我看這門親事是作罷了,不必再提起。」

  張興志不服,且還覺得莫名其妙:「大哥是怎麼了,芬兒嫁個有出息的女婿,與大哥面上豈不也有光彩,怎地大哥一直潑我冷水?」

  蘇長越在旁斟酌片刻,他實沒想到那個放言「再說」的是張家姑娘,並不想摻和進這等夾纏不清的家事之中,然而張家這位二伯父太能暢想了,他作為知情者再悶著不說,他日捅穿出來,倒似他誠心在看人家的笑話一般。

  只能張口道:「張伯父,想必這其中有什麼誤會,據我所知,甘兄已被我等座師,刑部左侍郎王大人招了婿。」

  他放皇榜後曾和甘俢傑又碰過一面,甘俢傑也在二甲上,和王大小姐的婚事是肯定妥了,只待稟告家中尊長,而能得這等貴女,家中尊長豈有反對之理?

  他儘量不摻入自己的個人情緒,只平直敘出,但一語既出,仍是滿座愕然。

  啪。

  裡間,張芬手一滑,一雙雕花木箸摔落在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2:16 PM

第九十五章

  珠華不太敢看張芬的臉色——因為真的是太難看了。

  她的五官整個扭曲著,一張臉從脖頸處直紅到了太陽穴,滿溢著一種不可置信的屈辱,身子在椅上微微顫抖,似乎都快暈過去了。

  單看她此時形容,其實挺可憐的,但一想她所以會面臨這個難堪的緣由,珠華只能贈給她兩個字:活該。

  相比之下,外間張興志的反應要來得直接得多,「賢侄」也不叫了,丟了酒盅就嚷道:「蘇家小哥兒,你這話當真,沒有搞錯人?姓甘的真的背信棄義另攀高枝去了?!」

  這等婚姻大事,怎可能弄錯!蘇長越一說出來,張推官就知道不虛了,沉聲回道:「我們與甘家並未立下任何書約,談何背信棄義,人家得中進士,身份看漲,另有淑媛得配也是可以想見的事。你們自己未能慧眼識英,錯失良婿,事情到此也只好認了,此刻多言又有何用。」

  馬氏精明些,也是不死心之故,就搶在張興志之前揚聲道:「我看應當是蘇家哥兒聽岔了吧?要說招婿,先當把你招了去才是,怎麼招上甘修傑一個鰥夫了?人家那麼大的官,哪裡能看得上他。」

  珠華原是看戲的,不妨又被擦上了邊,惱得眯起眼瞪自認為十分有理的馬氏:怎麼就該招上蘇長越了?甘修傑是鰥夫不錯,同時也是單身,而蘇長越是有主的好嗎?

  這間小花廳裡外是用一整面多寶閣相隔,能擋住人影,但隔不住音,馬氏的話在外間也聽得清清楚楚,蘇長越不得不一一回明:「張二伯母,我殿試後辦聘禮,人都知道的,如何會來尋我。王老大人家的長女孀居在家,年貌與甘兄正相當,所以成就了這樁親事。」

  其實他倒確曾感覺到有一些人家在或明或暗地打聽他,不過他緊跟著就辦聘禮,因不懂行,把同年們都問遍了,傳得人人都知道他要大小連登科,自然沒人再有別的意思了。

  是個寡婦——

  裡外都安靜了片刻,這沒法有疑問了,確實正般配啊。

  張興志錯失掉一個進士女婿,心都痛抽抽了,沒處發洩,想及張推官先前的話,怨他站乾岸,憤然道:「大哥,你是芬兒的大伯,怎麼說話不向著芬兒,卻去向著那外姓人。我們不過是要考慮考慮的意思,又沒有一口回絕,他憑什麼就被那什麼侍郎招了婿了?還不是嫌貧愛富,因那侍郎官大,就看不上我們小門小戶了!我要上他家問問去,有沒有這麼做人的,可憐我們芬兒在家老老實實地等著他,這大半年的青春白白耽擱在這裡,難道就這麼不作數了不成?我必要去討個說法,他家若沒話回,我直接上京城找那姓甘的本人去!」

  裡間馬氏原多少懼怕著張推官的權威,還不敢鬧得太激進,這會聽張興志居然硬挺著出了頭,有了撐腰的,跟著就哭:「可憐我的芬兒命苦,叫人這麼欺負,嗚嗚嗚……」

  「上個月初二,棲霞寺。」

  這場接風宴終究是要往著鬧劇上走了,張推官懶得再試圖遮掩挽回,語調冷冷地報出了一個日期地點。

  「……」馬氏的哭聲戛然而止。

  張興志那股子氣焰也滅下來了,眼神飄忽著,道:「大哥好端端提起這茬做什麼,她們娘倆去燒個香罷了。」

  「到底幹什麼去,你們自家心裡清楚。」畢竟顧及張芬一個未嫁女的臉面,張推官點了一句,終究還是沒有明說。

  不過在場眾人都聽出來了:寺廟說是佛門清淨地,其實所謂的信徒們常常藉著這地方幹些別的事,比如說相看,兩邊沒定下來時不怎麼方便在家裡見面,而小姐們能露面的公共場合又實在不多,寺廟就是其中一個比較好的選擇了,在佛音鐘鼓裡來場偶遇,好像目的都能被洗滌得單純了一樣。

  張興志滿口「耽誤青春」云云,埋怨別人背信棄義,結果自家也沒消停,別說和甘修傑沒定下約,就定下了,以他家這做派也討不回理去。

  張興志就啞然了,張推官則盯住了他:「老二,你們在家裡抱怨兩句也罷了,出去了萬萬不要胡說,更莫去尋上甘家胡鬧,你們一些兒信物也拿不出來,是斷斷佔不住理的,鬧開了一絲好處也沒,人家只會笑話你們有眼無珠,且還要賠進芬兒的名聲,她婚事上本就有些艱難了,再惹上這個嫌疑,以後還怎麼另尋人家?為芬兒計,你們非但不該宣揚,更該守口如瓶才是。」

  張興志並不傻,如何不知道是這個理,只是猶自不甘:「那芬兒怎麼辦,她就該白受了這個委屈?她都這麼大年紀了,婚事還定不下來,以後可怎麼辦是好?」

  原以為有個甘修傑做保底,便尋不到別的好頭緒,也仍舊可以把女兒嫁給他,誰知他直接脫身撂了手,張芬兩頭落空,既沒找著比甘修傑還強的,且連他還搆不著了,倒霉被閃在了半道上。

  張興志是認真在考慮這事,只是他男人粗心,說話沒防備,一張口就是「這麼大年紀了」,張芬本就覺丟臉之極,再被親爹這麼捅一刀,再忍耐不住,哭泣著掩面,站起來就跑了出去。

  「芬兒——」

  馬氏看她神色不對,怕她想不開,忙一邊叫著一邊跟著追了出去。

  被這麼一攪局,餘下眾人怎麼也樂呵不起來了,宴席只能在略顯沉悶的氣氛中進行,又沉悶地結束了。

  蘇長越在據張家不遠處的客棧定了一間上房,聘禮什麼的都放置在那處,由福松在那裡守著。此刻天色已晚,外面已然宵禁,他不便回去,只能去客院裡住一晚,礙著出了甘修傑和張芬的事,他也不好宴後立即去找張推官商討婚期的事,只能存在心裡,預備著明日早些起來,去請教與他了。

  **

  且說馬氏和張芬先後回到了二房院子,張芬回到了自己房間情緒更加壓制不住,嗚嗚大哭。

  馬氏聽得又心疼又著急,又忍不住要埋怨她兩句:「唉,你這孩子,當初聽大人的話多好,現在就等著做進士奶奶了,哪至於後悔來哭。」

  其實張芬心情遠比她說得複雜,甘修傑見她一面直言滿意,她心裡得意,以為拿準了他,自覺便高他一等,倒過來反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自謂可以開條件挑揀,誰知人家遠沒那麼看重她,掉頭就另擇了良配;她心裡恨死了甘修傑,但又確如馬氏所說,錯失了翻做人上人的機會,後悔如蟲蟻般噬咬著她的心;再來,這消息是蘇長越帶來的,她這麼丟人的一面全部落到他和珠華的眼裡,這份難堪無以排解,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才好。

  這麼左思右想,她眼淚更加乾不了了,哭倒在了床鋪上。

  「唉,好了好了,別哭了,哭也沒用。」

  馬氏語帶煩躁地勸著女兒,心裡也是亂麻一般,她努力要在這亂麻裡理出一條路來,自語道,「不然瞞著你大伯,偷偷去找甘家試試?說不定有轉機呢,你大伯光顧著他做官的臉面,他倒是好了,卻不想想你怎麼辦。現在裡子都沒了,光要個臉又有什麼用。我去找甘家鬧一鬧,他家若實在不肯認,那能讓你做個貴妾也行——其實平妻最好,不過他娶的那頭老婆是京裡大官家的,他們做官的人家規矩大,和商戶不同,恐怕沒平妻的說頭——」

  「做什麼平妻貴妾的,嗚嗚,我不要!」張芬大哭,她原來正妻都不怎麼情願做,現在去給他降格當妾?她哪裡折得起這個臉!

  馬氏拍她一下:「你這不懂事的丫頭,人家現在是進士了,轉眼就要做官,你能去給他做妾也不算太虧了,不然你說你還能怎麼辦?」

  「嗚嗚,我就是不要,我才不給他做妾,他比我大那麼多,又長那麼醜,我原來就不喜歡他,他另娶就另娶好了,我本來也看不上他,嗚嗚……「張芬邊說邊抽噎,把臉都哭花了。

  馬氏又氣又無奈,又拍了她的背一下:「甘俢傑哪裡醜了,不過是生得不俊而已,天底下的男人多是那個樣,你要那生得俊的又有多大用處?是能當吃還是當喝?去年那賣油鋪子家的小子倒是俊,你嫁了他,跟他一道站鋪子裡賣油去?你要願意,那小子還沒娶親呢,老娘現在就捨下這張臉跟他家說去!」

  張芬的哭聲一下大了起來,見馬氏居然真返身要走,她忙掙扎起來去拉她:「娘,娘,我不要……」

  馬氏不過嚇唬她,不可能真去,見有點奏效就停了腳步,嘆著氣點了點她的額頭:「娘心裡何嘗不想給你找一個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為著這個念想,才把你耽擱到了這麼大,現在再來後悔也遲了。你也別瞎想了,又想貌,又要才,還要年輕正相配的,哪有這等好人給你,就是宰相家的閨女想找個這樣的也不容易,何況——」

  她忽然頓住了。

  張芬先顧著哭,見她過了好一會還不言聲,慢慢也有點反應過來了:「——娘?」

  「嗯。」馬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目光變化不定,又沉默了一會,才重開了口,這回的聲音有意無意地低多了,「這樣的人,家裡倒正巧有著一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2:24 PM

第九十六章

  張芬畢竟是個姑娘家,心裡雖影影綽綽地對蘇長越有些斷不了的念想,真奪人婚姻的事還是不好意思幹的,就有點發怔地道:「娘,你提那話做什麼,和我又沒關係。」

  嘴上這麼說,她的哭聲卻是停了,目光裡也閃出了點飄忽迷離之色。

  蘇家雖倒了,但蘇長越本人卻重新站了起來,這麼年少得中傳臚,前程不問可期,說是萬里挑一的佳婿也不為過,葉家那小丫頭怎麼運氣就這麼好呢,明明當初是那種死局,結果不上幾年竟叫她守得翻了盤。

  馬氏意味深長地道:「現在是和你沒關係,不過事在人為,你要想有關係,也沒有多難。」

  張芬悶著不吭聲,像是個發呆的樣子。

  知女莫若母,見這模樣馬氏就曉得有戲了,只是底下的籌謀必要她配合,所以也管不得她的小女兒心思,扳過她逼問:「你給娘一句準話,你願不願意?」

  張芬害羞地把臉扭過一邊去,又叫馬氏搖了搖才道:「……我願意又有什麼用,人家打小定的親事,馬上又要成親了。」

  馬氏不以為意道:「他們自管成他們的親,與你又沒妨礙。」

  「那我怎麼——」張芬一下轉頭,「娘,你什麼意思?」

  馬氏對著女兒說話沒什麼可拐彎抹角的,乾脆道:「意思是,正房你就別想了。」

  張芬臉色白了一下:「娘!」

  馬氏嘆了口氣:「我是你親娘,難道能不想讓你堂堂正正地去給人做正頭娘子?只是這其中要做手腳太難了,那小丫頭雖沒了父母護持,卻還有你大伯,你大伯那個偏心眼,放著親侄兒親侄女不照拂,卻把那一對外姓當成寶,你要搶了那小丫頭的夫婿,他肯定不容。你爹又是個沒用的,指望不上他。再者,葉家那小丫頭這一二年你也看在眼裡,一天比一天出落得齊整,想法算計了蘇家哥兒納了你容易,叫他放手那樣的美人卻是艱難。」

  張芬手指揪著被面上的牡丹花樣,咬牙道:「她也就只有那張臉罷了。」

  「有那張臉就夠了。」馬氏接道,「莫信什麼娶妻娶德的鬼話,男人比你想得淺薄多了,最看重的還不就是一張臉?葉家這小丫頭是吃虧在親娘去得早,失人教導,養出了個不好的古怪性子,不愛交際來事,也不大出門,名聲沒傳出去,若不然,她能嫁的豈止是一個白手起家的進士?——你要是能長那麼一張臉,娘也不用在這裡替你發愁了。」

  張芬讓說得嘴一扁,又要哭了:「我……那我以後不是就矮了那丫頭一截?」

  「這卻未必。」

  馬氏一語說得張芬收了淚,凝神盯視她。

  「名分上是妾,可這裡面的門道可不少,你要有手段,莫說和正頭娘子平起平坐,就是東風壓倒西風,蓋過她一頭也不是不可能。」馬氏胸有成竹地道,「第一條要緊的,葉家那丫頭領著個拖油瓶弟弟,七歲上就來了我們家,養到如今十六歲,整整九年,張家對她這份養育之恩,是不折不扣的吧?」

  張芬下意識點點頭。

  「如此,你不但是她外祖家的表姐,更是她恩主之女,兩樣疊加,就算她是妻你是妾,她名分上比你高了一點,又哪裡好在你面前擺大房的架子?張家養她這一段是永遠抹煞不掉的,這份恩情也永遠都在,所以你並不用覺得矮她一截,也不用奉承她,除非她想做個忘恩負義的人,否則就該對你客客氣氣的。」

  張芬曾被珠華噴過一頓狠的,連張興志都被掃進去了,她回頭去告狀,也沒告出個公道,就不了了之了。所以她對於珠華能對她「客客氣氣」這一段還真不敢報什麼期望,猶豫著道:「她、她那性子是真不好,要就是不顧臉面,偏尋我麻煩,我怎麼辦?」

  馬氏笑道:「這就是第二條了——你不要和她吵,也不要和她鬧,把你的力氣省著,留到蘇家哥兒那裡使去。葉家丫頭即便是個天仙,那麼蠻橫善妒,蘇家哥兒被她顏色迷惑,能忍她一時,總不能忍她一世吧?你慢慢地來,你還記得你小時,我們還在德安時,巷口那早點攤子怎麼磨豆漿嗎?你就學那水磨工夫,天長日久,總能叫他們離了心。」

  張芬聽住了,順著想了想,覺得確有可為之處,眉眼就舒緩下來,不過腦中一閃過珠華那張臉,她剛生出的一點信心又讓動搖了:「可是娘,珠丫頭那個相貌,我——」她實在不情願,但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就吞吞吐吐地道,「有點比不過。」

  馬氏道:「這也不怕,男人除了好色之外,更還貪個新鮮,只要你肯用心,沒有勾不過來的。」

  張芬忙道:「我怎麼用心?」

  馬氏正待說又停住了,道:「以後娘一一的教你,現在卻是沒空閒說這些了,你起來,快梳洗了。」

  她說著就伸手拉張芬,張芬迷茫地讓她拉起來:「娘,都晚上了,我又不出門,還梳洗幹嘛?」

  「傻丫頭,你跟那蘇家哥兒又沒來往,不自己主動些,難道還指望他先開口說納你不成?」

  馬氏把張芬拉著,按到妝台前坐下,正伸手去拿木梳,聽得外面門響,跟著是丫頭迎候的聲音,便又把梳子丟下,說一句:「你等等,你爹回來了,想是那邊席散了,我去同你爹說兩句話。」

  她忙忙就走了,留下張芬在屋裡站起又坐下,不自覺咬著指尖忐忑不安,不知她將要怎麼個「主動」法。

  所幸馬氏回來得很快,沒一會功夫就重進來了,面有喜色,進屋就道:「你爹同意了,連說這主意好,如今只看你了,只要你爭氣,等下成了事,你爹負責跟大伯鬧去,管能叫蘇家哥兒納了你。」

  張芬隱隱有點預感,又不大敢置信:「娘不會是要我——?」

  馬氏一邊拿梳子給她梳頭,一邊悄聲道:「芬兒,你別怕,不是一定要你做什麼,只要能有個說不清的樣子出來,你下半輩子就有著落了。」

  張芬慌亂著要掙扎:「不,不行,娘,這麼沒廉恥的事我做不出來。」

  「什麼廉恥不廉恥,哪怕不成,這事也不會捅出去,你想,他要是有這個意思,自然順水推舟;要是沒這個意思,更不敢在婚前跟妻家的表姐傳出點什麼,否則他怎麼收場,你要名聲,他更要呢。」馬氏堅定地按住了她,同時嘴上不停,連著道,「又沒有損失,不過白試一試,這樣買賣為何不做。」

  張芬神色還是驚惶,只是掙扎漸漸弱了下去。

  馬氏重替她梳起頭髮:「等一會,娘跟你一道過去——他要是個書讀多了的迂腐人,你獨自去恐怕叫不開門。娘替你敲門,只說是想再問一問他甘修傑的事,有這個幌子在,想來他必要開門應答的。」

  聽得馬氏同去,張芬終於被安撫了下來,抿著嘴唇聽她的安排。

  馬氏話鋒一轉:「不過他一旦應了聲,娘就要走了,後面的事就要靠你了。」

  「……我怎麼做?」

  「先不要著聲,只管進去——」馬氏俯身貼著她耳邊道,「你爹剛才說,這蘇家哥兒好像不善飲酒,散席走時腳步就有些遲緩了,過一刻酒力發出來,應當更加糊塗。這就是老天給你的機會了,你可要抓緊,就不能真做成什麼,也盡力多纏著他一會,你在那屋裡待得越久,他越是說不清楚……」

  馬氏細細地又授了一會不可說的機宜,張芬臉色聽得陣紅陣白,最終到馬氏說完,停在了紅上,一張臉暈如晚霞。

  「我兒也有幾分顏色,這魚送到了面前,就不信那貓還能忍住不偷。」

  馬氏微笑著撫了一把張芬的臉,替她鬆鬆挽了個倭墜髻,插上一根明珠釵後,喚丫頭打水進來,又親手替她淨面上妝,再挑了一身尋常衣裙換上——裡面卻是精心選的一件紗衫。

  諸般打扮齊備,馬氏上下打量一番,再看看時辰,覺著差不多了,拉著張芬悄悄出了門。

  此時已是戌末,張宅裡各處居所都關門安歇了,一路行去,青石甬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這不是張家門禁不謹,而是此處連著一大片官署,堪稱金陵重地,外面專有巡視的兵勇以防宵小,宅院內部相對就不必要管控太嚴了。

  馬氏領著女兒蹭著路邊走,順利地摸到了客院那一排廂房,廂房不過三間,馬氏近前一看,見左右兩間都自外掛了鎖,獨有中間的未掛,就知蘇長越住在其中了。

  裡面黑漆漆的,蘇長越應該已經睡下,想來張興志說的不錯,他果然是不勝酒力。

  馬氏心中一喜,就敲起門來。

  咚、咚。

  沒反應。

  咚、咚、咚。

  還是沒反應。

  馬氏再敲,裡面仍是靜寂一片,好似是個空房一般。

  她只好貼門縫上往裡看,外頭有月亮照著,銀輝可以視人,往裡面看卻是不行,勉強能見著靠門邊的一小塊地,再往裡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馬氏不死心地又敲起門來,她這回加大了點力氣,但咚咚的聲響在安靜的晚上傳揚開來,十分明顯,嚇得她忙住了手,下意識往四周看了看。

  ——數丈外的一棵桂花樹後,一顆小腦袋在她的目光掃過來之前,警覺地縮了回去。

  「蘇家哥兒?」

  馬氏轉回頭去,這回不但扣門,還出了聲。

  但她喚過好幾聲之後,仍是沒有一點回應。

  「娘,」張芬終於忍不住出了聲,小聲道,「他好像睡著了,現在怎麼辦?」

  「……」

  馬氏也不知道,千算萬算沒算到連門都敲不開,她也不便再弄出更大的動靜來,否則驚了別人過來,說不清的就變成她們了。

  張芬畢竟年輕靦腆些,不安地道:「娘,他不會是察覺什麼了吧?」

  「我們是臨時起的意,先又沒露出什麼破綻,他能察覺什麼。」馬氏心煩地道,「大概是喝多了,睡得死。」

  先還覺得他醉了好,卻沒想他醉了還有另一個可能性:那就是直接醉死過去,根本聽不見外界動靜了。

  馬氏極不甘心,然而也沒辦法,又敲兩下門,盡了最後的努力仍是徒勞之後,只好道:「罷了,他總不能明天就娶了那丫頭走,總有幾天耽擱,我們先回去,再想別的空子。」

  「嗯。」

  張芬低低應了,她尚存一點羞恥心,對此覺得隱隱鬆了口氣,但又有一點遺憾,就抱著複雜的心緒隨在馬氏身後悄悄走了。

  兩個人未能逞意,都有些神思不屬,就全沒留意到週遭動靜。

  桂花樹後,一個小小身影立著,有如好女般的小臉上,幽冷目光盯著她們的背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2:30 PM

第九十七章

  翌日一早。

  天光微亮,葉明光在晨風裡跑向隔壁東院。

  張推官剛剛洗過臉,聽了月朗通傳,有點驚訝地微微笑道:「讓光哥兒進來吧。」

  月朗依令出去領人,葉明光隨她進來後卻轉頭:「月朗姐姐,我有話想和舅舅說。」

  看小孩兒辦大人事是很有趣的,屋裡人都笑了,不但月朗湊趣應了聲「好,那婢子先行迴避」,連剛給鐘氏梳好髮髻的風清都放下木梳,笑著出去了。

  鐘氏膝下沒有兒子,葉明光重新養回小跨院這幾年來,算是彌補了一點她這方面的缺憾,葉明光本身又聰慧懂事,尤其招人疼,鐘氏看他很親近,這時便連她也難得地逗了一句:「那大舅母呢,可需要也出去迴避?」

  葉明光想一想搖頭:「不用,我也想告訴大舅母聽。」

  鐘氏便笑了,伸手招他過去,攬著他小小的肩膀道:「好了,有什麼事?說罷。」

  張推官也凝目向他,夫妻倆其實都挺好奇,不知這小人有什麼秘密還需要屏退左右才能言說。

  「昨天晚飯時,我和二表哥打鬧,不小心踩了蘇家哥哥一腳。」葉明光不繞彎子,大大方方地道,「我原想和蘇哥哥道歉,但是二舅舅忽然問蘇哥哥話,長輩說話,我不敢插言,就沒有來得及道歉。後來連著發生了一些事情,我走了神,就忘了這件事,直到後來我回了屋裡,快要睡覺時,忽然又想起來了。」

  張推官和鐘氏自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說起來其實挺尷尬的,便都由著他籠統過去,鐘氏只笑道:「難道是你怕長越以為你不懂禮,想要你舅舅替你去說情?我看長越不是那等腐生性子,你不用擔心,今天見了他,再和他說一聲就是了,他必不致怪你。」

  張推官沉吟未語——他對葉明光的脾性看得更深一些,這個外甥雖然襁褓之中失恃失怙,遇事卻有一股天生的果敢,些許紛爭小事,絕不至於令他要求助長輩。

  果然聽葉明光接著道:「大舅母,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當時就去找蘇哥哥了,我想我去得越早,才越顯出我的誠意。」

  鐘氏點頭讚道:「光哥兒做得對,那然後呢?」

  「我跑到客院那裡,卻沒有敢上前。」

  「怎麼,可是你又不好意思了?」

  鐘氏笑問,這時便連張推官也要以為如此了,因為照著這個態勢的發展,實在似乎也加不出別的戲碼——

  「因為我看見二舅母先我一步到了蘇哥哥門前。」

  ——馬氏?

  鐘氏目光下意思同張推官對上,兩人俱是驚愕,大晚上的,馬氏跑去找蘇長越做什麼?

  張推官腦子畢竟動得快些,過片刻功夫就反應過來:應該是不死心,想再問一問甘修傑在京中的事?

  不過他這個念頭隨即就被推翻了,因為葉明光跟著冒出了一句更驚人的話:「還有三表姐。」

  ……!

  馬氏獨自去也罷了,張芬跟著算怎麼回事!

  便有一千個理由都不能支撐她在晚間去找外男,別說馬氏跟著,就是張興志也跟著都不抵用!

  這個時段太敏感了,連珠華這個准未婚妻都不可能在晚間跑去見蘇長越,更別提張芬了,她出現在那裡太不合情理,也不可能有別的解釋,張推官和鐘氏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唯一的那一個。

  張推官的臉青了。

  鐘氏也傻住了。

  鐘氏知道二房品性堪憂,但沒想到能憂到這個地步——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做表姐的去勾搭表妹的未婚夫,還是夜晚主動送上門式的,這算什麼行為?簡直「無恥」都不足以形容。

  饒是以鐘氏為人之溫柔寬和,此刻也沒有好言了。

  葉明光清脆的嗓音在繼續說:「我看見二舅母去敲門,還叫蘇哥哥的名字,只是不知怎麼回事,敲了好一會,裡面都沒有應答,二舅母沒有辦法,只好帶著三表姐走了。」

  張推官臉都快氣成紫的了,聽到馬氏最終鎩羽而歸,才緩了口氣,又變回了青色。

  葉明光還問他呢:「舅舅,三表姐為什麼去找蘇哥哥?我覺得她好像不應該去。」

  張推官對上他澄澈如清波的目光面燒如火,簡直想掩面。

  太丟人了,張芬豈止是「好像」不該去?她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不該出現在那裡!哪怕她什麼都沒做,但只要她晚間徘徊在表妹夫門外的事傳出去,她的名聲就全完了,吐沫星子能把她淹死。

  張推官平了好一會的氣,才終於把快噎到喉嚨口的那股氣嚥下去了,努力溫言道:「光哥兒,你說得對,你來告訴我也很對,這件事情舅舅會處理的,你好好去讀書,不用想它了,也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葉明光點點頭:「好。」

  他太乾脆,張推官倒有點不太放心了,怕他未必懂得其中輕重,小孩兒嘴上不謹,再不留神說漏了,就欲要再囑咐幾句,葉明光看出他的意思,先道:「舅舅,我不會說出去的,我要說了,說不準反是幫了三表姐呢——蘇哥哥就要和我姐姐成親了,三表姐在這個節骨眼上名聲壞了,沒有別的指望,很有可能會就此死纏著蘇哥哥不放,就算她比我姐姐醜多了,蘇哥哥不會看上她,但惹上這種事還是很麻煩的,我不要她給我姐姐添堵。」

  張推官要說服他的差不多也是這番話,但以張推官的閱歷想到很正常,而葉明光今年不過十一歲,他能壓制住孩童特有的毛躁,想到不能把人逼成困獸,肯先退一步,以大局為重的方式來處理問題,那就太難得了。

  張推官心中喟嘆不已,一時連怒氣都降了兩分——人家的孩子不用怎麼教自己就能成材,再看看自家的,實在了無意趣。

  他只能點點頭:「就是這個道理,你這麼明白,舅舅就放心了,好了,你去讀書罷。」

  葉明光點點頭,既不纏著他要怎麼懲罰張芬,也不追問後續,就告退出去了。

  張推官不由欣慰,向鐘氏道:「你看光哥兒這風度,他日成就必定不小。」

  鐘氏勸慰他道:「光哥兒也是信任你這個當舅舅的,知道你不會太偏袒了誰。」

  張推官聽了這言,默然片刻,卻苦笑起來:「我還不夠偏袒嗎?我待二房,真如手足腹心一般,想著我就這麼一個親兄弟,便不爭氣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這麼多年來,凡我有的,總有二房一份,良翰良勇兩個的事皆是我在操心,便沒盡十分心力,也有七八分了——結果就操心出這麼一個結果來,平庸無能還罷了,多給幾兩銀子的事,我這個長兄本不能獨富貴;可一個個心術都壞成這樣,實在令我心灰極了。」

  二房以往幹的蠢事也不少,張推官也生氣過斥責過,和鐘氏抱怨過,但他此回反應不同,卻是頹然大過於憤怒,鐘氏心疼丈夫這個模樣,勸說道:「這是二弟妹領著芬兒去的,二弟不一定知道——」

  「太太,你真信老二不知道嗎?」張推官直接反問。

  鐘氏:「……」她默然了,張興志和馬氏兩人的道德水平不相上下,一定要分出點差別,大概就是個低和更低,她說一句也罷了,真沒法昧著自己的良心去替張興志打包票。

  張推官也沉默了一刻,然後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開了口:「前日汪知府才和我說過,這次的考績替我報的是卓異,我在金陵這一任上連任三任了,不出意外的話,可能將要調職了。」

  鐘氏忙道:「調往何處?」

  張推官搖頭:「這卻不知,待吏部行文下來才知結果了,不過金陵沒有差不多的合適差缺,所以應當要調往外地去,大概就是這兩三個月的事罷。」

  鐘氏在金陵裡住了九年,如此久的時間,他鄉也快住成了家鄉,想想還怪捨不得的:「只望不要去得太遠,不然再見萱兒就難了。一大家子舟車勞頓也是個耗神的事。」

  「沒有一大家子。」

  張推官轉頭目視窗外,眼神悠遠而堅定,「只有你我二人和光哥兒,老太爺和老太太不嫌奔波,願意一道去便去,二房遣回德安。」

  鐘氏呆了一下,失聲道:「——那良翰良勇?」

  「一道回德安去,我這個做大伯的,該操的心已是操盡了,往後能不能成人,就看他們自己了,沒有一輩子讓人扶著走的理。」

  鐘氏仍是發呆:「可良勇——」張良翰還罷了,張良勇一直是長房默認的過繼人選,只是因種種緣故,一直沒有正式辦過繼手續而已。

  「我不再從二房過繼子嗣了。」張推官決然道,「良翰良勇便沒劣跡,然而父母品行如此,如何能靠得住?良勇即便過繼了來,跟他本身父母間撕捋不開,往後是扯不完的煩心事,我若走在你之後還好,我若走在你之前,以你的性子,良勇不孝敬你,你的日子會過成什麼樣?這一個兒子有不如沒有,這個決心我早該下了,當斷不斷,致使家中多年亂象,原是我優柔寡斷之故。」

  鐘氏冷不防竟聽他提起身後之事,一下眼圈都紅了,又是傷心又是感念,啞聲道:「老爺,都是我的過錯,不能為老爺延綿子嗣。老爺若不是娶了我,說不定此刻已是兒孫滿堂——」

  「太太說這些做什麼。」張推官轉頭微笑,「我若不是娶了你,現在不知在德安哪個鋪子裡做跑腿夥計,至多做到個掌櫃,便是有後嗣,不過走我的老路,世世代代,又有什麼意思?你不要多想,不選良勇,老家還有別的親戚家的兒孫,想來他們會願意過繼與我。」

  張家只出了張推官這一個改換門庭的金鳳凰,別的都還在土裡刨著食,鋪子裡打著轉,能有機會把子嗣過繼給張推官,家裡凡有兩個兒子的就沒有不願意的,只怕哭著搶著要過繼給他,這一點還真不需憂愁。

  鐘氏道:「可是——」

  「血脈和我沒有那麼近了而已。」張推官淡然道,「但即便過繼了良勇,一樣不是你我親生,這血脈近一點遠一點,又有多大關係?只要是個好孩子,你我好生把他養育成人,晚景有靠,便比那些虛的都強了。」

  鐘氏淚盈於睫,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點頭:「好,我全聽老爺的。」

  「此事暫且不要說出去,」張推官囑咐道,「珠兒婚事在即,不宜橫生枝節,攪了她的喜氣。待她出了嫁,我將赴新任之時,再與二房明說,那時隨他們鬧罷,橫豎我也要離金陵而去了。」

  鐘氏自然點頭應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2:35 PM

第九十八章

  葉明光告完狀出來,回去按部就班地洗漱吃早飯,吃完見珠華又拿上幾張紙嘀咕著算來算去,他知道那是姐姐的嫁妝單子,嘟嘟嘴:「姐姐,有什麼好看的,你成天看。」

  「這麼多東西,我算算怎麼帶走方便。」珠華趴在桌案上沒抬頭。

  她真有點發愁,原來還沒想起來算,只管看著張推官和鐘氏替她買買買,沒想到蘇長越來這麼快,這再一細看,不得了了,東西沒有特別貴重的,然而種類齊全得不得了,只差替她把壽材備上了,她以為兩千五百兩沒有多少來著,誰知花起來購買力這麼強。

  葉明光挨著她,憋了一會,沒憋住,道:「姐姐,你真帶我一起走呀?」

  珠華肯定地「嗯」了一聲。

  她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葉明光若和她同母,那留在張家還有道理一點,但他和張家一點血緣關係都沒,僅靠父系生出的法理牽絆實在薄弱,即便她現在知道張推官靠得住,那也還是不放心就丟下葉明光一個人去依靠他,她教養葉明光已有六年,說句不那麼合適的話,養隻小貓小狗都該養出感情來了,何況是個大活人;蘇長越說過兩回她可以帶著葉明光一起嫁過去,不管他是說真的還是哄她玩的客套話,她決定就當真話聽了。

  葉明光臉糾結著:「……其實不好吧。」

  雖然珠華很注意他的感受,從來不在他面前說什麼多餘的話,但他打小在二房長起來的,閒話不知聽過多少,很清楚自己拖油瓶的定位,在張家是,到了蘇家更是,誰家娶媳婦連小舅子一起娶走的?

  他狠狠心,道:「不然,我還是跟著大舅舅過吧,大舅舅對我挺好的。」

  珠華轉頭看他:「真的?不跟我走?」

  葉明光不響了。

  珠華有點好笑也有點心酸,她能理解葉明光的心情,既怕拖累她,又不想真的一個人被留下,張推官是不錯,葉明光跟著他大概也不至於吃什麼苦頭,但她和葉明光間的感情是任何別人都無法取代的——張推官再好也只是親戚,只有他們兩個才是一家人,即便他不管到哪都是寄人籬下,在張家和在蘇家,也仍然是有差的,差的就是她骨血相連的這個親人。

  「別亂想了,」她摸摸葉明光的臉頰,「你肯定跟我一起走,你想你今年都十一了,要不了幾年也就長大了,麻煩不到別人多少,不用怕。」

  這個角度非常好地安慰到了葉明光,他胸脯立即挺起來了:「不錯,我很快就長大了——其實我現在已經不小了。」

  他都可以私下替姐姐解決麻煩了。

  珠華並不知有張芬那一齣,只忍笑:「對,你現在就不小了,很懂事了,那快去讀書吧。」

  葉明光很有精神地點點頭,抱起放在書案角上的書本出去了。

  **

  路上他有點猶豫要不要再去找蘇長越,他跟先生唸書的小書房離著客院倒是很近,不過他心裡覺得他跟蘇長越應該是扯平了,三表姐長得比姐姐真的差太遠了,人也不好,愛貪小便宜,似乎還挺笨,一般男人就算找小的也不喜歡這樣的吧——反正他是肯定不喜歡。

  雖然這麼想,他還是邁著短腿多走了兩步,往客院那邊一伸脖子,便見蘇長越站在門外,正和一個梳雙髻穿青比甲的丫頭說話。

  葉明光認出來是二房馬氏身邊的彩雲。

  他立刻生出來警惕心,抱著書很快走過去。

  「蘇哥哥。」

  他打招呼。

  蘇長越看見他,暫停了和丫頭的話,向他笑道:「光哥兒去讀書?」

  葉明光點點頭,彩雲沒怎麼在意他一個小孩子,見他沒有馬上說話,就忙抓住空隙道:「蘇少爺,我們老爺是誠意相邀,都跟廚房說好了,今晚特備的酒席,您就賞一賞光,婢子回去也好交差。」

  葉明光聽出頭緒來了,做好奇樣問道:「二舅舅晚上請蘇哥哥去吃酒?我們都一起去嗎?」

  彩雲面色滯了滯,擠出笑容來:「這是單請的蘇少爺,原是有些京裡的事想問一問,光哥兒想去,我回去回老爺,下回再請你。」

  她以為打發了葉明光,便又重回來想勸蘇長越,不料卻聽他先道:「原來是有事相詢,那我現在去便是,哪裡能勞煩張二伯父特地設宴。再者,我此來為向葉姑娘求定婚期,實在不便一直居於這裡,今日晚間是必要回客棧去的,其中不便之處,想來張二伯父能夠諒解。」

  他說著和葉明光笑了笑:「光哥兒去讀書吧。」

  便抬步要走,彩雲慌亂起來,忙攔阻:「蘇、蘇少爺,這——」不知該怎麼回話,結巴了一會只能道,「婢子做不得什麼主,還是回去問一問二老爺再說。」

  她說著匆匆扭身走了。

  蘇長越沒去管她,蹲身下來——葉明光在他說完話後沒動,他看出來是有事的樣子了,問他:「怎麼了?」

  「……」

  葉明光只是有點疑惑,他覺得蘇長越好像不是一無所知的樣子。

  關於蘇長越昨晚一直沒開門的事,他也以為是醉死了,畢竟先前酒席上他就坐在蘇長越旁邊,清晰看到他有點頭暈暈的,動作都跟著遲鈍;但現在他堅持推辭了張興志的宴請,卻好像透露出一點什麼,依常理的話,長輩這麼有誠意請吃飯,哪怕關係一般,也沒道理不去吧?

  他琢磨著開了口:「蘇哥哥,其實我昨晚有來找你。」

  蘇長越微微揚眉:「嗯?」

  葉明光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想什麼,只好接著道:「我席上不該作弄你,想尋你道歉,只是我過來,敲了好久門都沒有敲開。」

  蘇長越眼神閃了閃:「我應該是睡著了,沒關係,一點小事,你不用記在心上。」

  這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葉明光的好奇心真叫勾起來了,接著試探:「蘇哥哥,二舅舅請你吃酒,你真不去嗎?他要生你的氣怎麼辦。」

  「應當不會罷,我實在不方便去,我現在正想去見張伯父請安,順帶請他替我向張二伯父解釋一下好了。」他微微露出一點笑影,「你不用擔心,張二伯父主要是想問我話,酒席不過是其次,說不準只是個客套話,不會為此生氣的。」

  一早上就派下人來糾纏,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哪裡像個客套話了——

  葉明光心中腹誹,再想問什麼,一時尋不出話,蘇長越已站起來:「走吧,你該去小書堂了,別遲到了,要我送你過去嗎?」

  葉明光套了好幾句話,到底沒搞明白其中究竟,不好再耽擱下去,只好揣著糊塗說一聲「不用」,慢吞吞走了。

  **

  蘇長越則往東院去找人通傳,很快被讓了進去。

  蘇長越找張推官自然是為著議婚期的事,婚期一般是男家定,他沒長輩在堂,離京前就自己拿著生辰找有名的和尚算了兩個出來,要求只有一個——越近的日期越好,和尚心領神會,給了兩個選擇,一個四月末,一個五月中。

  此刻這個程序的官方名稱叫「請期」,依禮是由媒人來談,但蘇葉兩家當日定親時是兩個父親覺得合適就大筆一揮,寫了婚書,然後隨意拖了個鄰居為媒證,這麼多年過去,那鄰居早不知還在不在原址了,就算在,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跑來這裡來替他請婚期。

  他的假期又有限,耽擱不起,索性自己直接上陣,待先商議好日期了,再去找個懂行的媒人來經手下面的事宜不遲。

  此時已是四月十七了,蘇長越心裡覺得張推官應該屬意五月中那個日子,四月末有點太趕了,雖則有他赴任的特殊背景在,但作為女家,自然能慎重還是慎重些好。

  結果張推官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對著他遞上的兩張紅箋,沒有多看就選了更近的那個日期:「就四月二十八罷,既然兩家該置辦的都置辦齊了,倒也不算太趕。你還要往德安去完禮,再接上家人,路上耗的時間難定,寧可先頭留富餘些。」

  蘇長越反有點遲疑——他想盡快,但不想快到草率,可以給珠華的,他都希望能盡力做好。

  「無事,珠兒的性情你也知道一些,她再不是在這些虛禮上用心的人,你娶了她以後肯待她好,才是重要的。」張推官十分善解人意,且又道,「你一個青年人,沒有長輩能指點,在這些事上只怕是不大通,莫耗神了,我讓人找個官媒來,讓她協助你操辦,你聽她的就是了,包管出不了錯。」

  張推官把事情安排到這一步,蘇長越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有連連稱謝不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1-14 02:40 PM

第九十九章

  因為要卡著蘇長越的上任日期,整個婚娶的流程難免要有點從快從簡,不過從張推官到珠華都不在乎,撇開別的不說,蘇長越在這麼緊張的時間裡硬是跑來親身迎娶,沒叫珠華由下人護送到京城去,這誠意已經是十足十了,再要挑別的禮,那是沒事找事。

  張推官和鐘氏已嫁過兩個女兒,對這套程序堪稱駕輕就熟,蘇長越那邊有張推官給找的一個資深官媒幫襯著,一切事宜進行得也很順利。

  被鐘氏告知婚期的珠華起先十分吃驚,她知道快了,但快成這樣,仍舊衝破了她的心理預期,不過各方都已忙動起來,作為主角之一的她在這件事上的發言權反而是最少的,事到臨頭,沒得選擇,她一顆心反而橫下來了——早晚無非都是要嫁,她就是能爭取拖幾天也拖不出朵花來,不如順其自然。

  她就專心去琢磨怎麼能把葉明光帶走,她以前曾跟張推官提過這件事,張推官倒是應了,但表情一看就是隨口敷衍她,並沒往心裡去。

  現在要動真格的,還是得好好想一番說辭,珠華初穿來時受了不少罪,因此對張推官也有誤解,很跟他鬧過幾場,然而日久見人心,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慢慢明白過來了,張推官本人的人品其實沒有問題,是個挺正統的士大夫類型,只是不幸出身草根,家族提升的速度沒趕上他本人發達的速度,導致除他之外,周圍全是拖後腿的,連帶著他的形象都不怎麼樣了。

  她在張推官的羽翼下長到如今,這份養恩她感念並銘記,不想以鬧翻的方式來談這件事,因此要怎麼說服他,讓他知道她是認真的,同時能放心讓她帶葉明光走,這番說辭就要好好考慮考慮了。

  她翻來覆去很是想了一陣,感覺腹稿打得差不多了,才去找著張推官,結果張推官訝異過後,一句話就把她全盤盤算打翻了。

  「光哥兒前年就說想去試一試童生試,我想著他年紀太小,硬是壓了他一年,預備著讓他今年再去,我才讓人去打聽過,海門那邊的縣試時間排在了六月中旬,離著現在也沒多久了,光哥兒要跟了你去,這考試怎麼辦?」

  珠華:「……」

  依據國朝官員迴避制度,張推官在金陵為官,本身是湖廣人,葉安和最終任於河南,他本籍其實倒在南直隸,是揚州府下海門縣人,葉明光雖在河南出生,但籍貫隨父,落回了揚州府,他要考童生試也是去揚州府考,揚州離著金陵只有一兩日路程,十分近便。

  珠華傻了眼,真是薑是老的辣,她攢了一肚皮理由,各種煽情耍賴,一個照面全部廢掉。

  提到童生試,與鄉試會試不同,不是連著考完的,分三關,縣試只是第一關,在縣裡考,後面還有在府裡考的府試及最終由學政主持的院試,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去考,還需要開詳細履歷並本鄉合適人等具保,珠華卡在將出嫁的節骨眼上,哪抽得出身去操心這些事?

  而如果讓葉明光今年放棄明年再考,那麼葉明光明年就需從京城再去往揚州,倒不是不可以,可這麼折騰又是何必?

  「我下一任可能就不在金陵了,所以才想讓光哥兒趕上這科,我離得近,有什麼事好及時得知處理。」

  珠華一驚,她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忙道:「舅舅,你要調去哪裡?」

  張推官搖頭:「暫時還不知。」

  好吧,不管張推官調去哪裡,他不在金陵,那葉明光就更麻煩了,因為童生試三關可能間隔延續好幾個月,葉明光回來沒個投靠落腳地,將只能獨自在外生活這麼長時間,她怎麼可能放心?

  珠華僅剩的一點搖搖欲墜的堅持被擊碎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只有將葉明光留下,天大地大,大不過讀書應試,在這萬般皆下品的時代,一切其它因素都要讓道。

  連爭論都沒爭得起來,珠華灰溜溜地鎩羽而歸,去告知葉明光這個無奈的消息。

  葉明光垮著臉很不開心,在珠華給他許諾了一堆等他考完試一定派人來接他之類的保證之後,他才終於不情不願地被安撫住了。

  接下來珠華投入了各項瑣碎的忙碌事項之中,張推官的辦事能力還是靠譜的,雖然時間很緊,但仍然順利地尋到了一隊往德安去販貨的商船,那商家原定了五月初一出發,為了趕上珠華的婚期特意提前了兩天,又特特騰出了最好一艘船的一整層艙室給珠華——他並不吃虧,隨行人等中能有個新科進士,一路要過的各種稅關便有顧忌,起碼不敢胡敲竹槓了。

  珠華的主要任務是陪鐘氏看著人將各色嫁妝打包裝好,這頭還沒弄好,那邊蘇長越的聘禮又送到了,張推官意思意思地留下了兩三樣,餘者皆又給了她,讓她一併帶走。於是她要收拾的物件就更多了。

  陪嫁的下人方面倒是沒什麼可操心,她總共就兩個丫頭,紅櫻早便賣與了商人為妾,玉蘭在前年放良出去配了人,當初自河內帶來的舊人皆各有了歸宿,後面陸續又補回了兩個,一個小荷,另一個青葉。小荷來的時間更久些,珠華原想把小荷留下給葉明光,待葉明光考完試時再一併接去京城,但被鐘氏阻止了,說陪嫁不管陪什麼,沒有陪單數的,這個理由無可反駁,在鐘氏表示由她那邊撥人來照顧葉明光,完全不需要她多慮之後,她只有把兩個丫頭都捎帶上了。

  珠華在金陵城裡基本沒什麼故舊,她寄人籬下交際網先天不足,本人又不是長袖善舞型,再加和她同齡的小姑娘們實則在心理年齡上都比她小了一截,更難說到一塊去了,她來這麼久,相與最好的倒是與她不是一個輩分的沈少夫人,只是一則是忙得實在抽不開身,二則是婚期這麼近,她不能出門,沒辦法去親自拜別,只能遣丫頭去上門說了一聲。

  結果丫頭除了捎帶回兩盒首飾賀禮之外,還帶回來一句質問:「我與汪太太,孰差?」

  珠華:「……」

  她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她出嫁當日需有一個全福人來照料一些事宜,比如說掃轎鋪床等事宜,珠華要到德安去完禮,鋪床這時倒不需要,但她上轎出嫁這一項是在張家,因此仍需全福人來料理,鐘氏就預備去托汪太太來擔任,兩家是姻親,極好說話,便是臨時請託人家也不至在意。

  若論身份,自然是沈少夫人更顯光耀,只是珠華忙昏了頭,在這類繁瑣禮儀上原也不大通,真沒想起可以請她來,一應都聽著鐘氏安排了。這時讓一問,忙趕著去問鐘氏,好在鐘氏比她更忙,雖定下了要請汪太太來,帖子都寫了,卻一時忘了讓人送去,還算能回轉來。

  便忙重寫了帖子並備了禮,命人去送與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這才滿意,回了話說「當日必到」。

  這麼東一頭西一頭,十天時間倏忽滑過,臨出嫁的前一晚,葉明光可憐巴巴地抱著自己的小枕頭來,要和珠華擠一起睡。

  珠華禁不住他濕漉漉的眼神,心軟便要同意,張萱卻忽然出現,非常堅決地拒絕了葉明光:「不行,光哥兒,你都多大了,怎麼還能和姐姐睡一張床上,今晚我陪你姐姐睡,你乖乖回去睡自己的。」

  葉明光掙扎:「我沒有多大,我才十一歲。」

  「七歲不同席。」張萱引了一句經典,鐵面無私地指揮丫頭連哄帶拉地把他弄走了。

  珠華以為她說的陪自己睡是託辭,只為哄走葉明光,她覺得他是小孩子,然而依此時世俗規範,葉明光還真不能再和她同席了。結果隨後卻見張萱自如地喚人來打水梳洗,竟真的一副要留宿的樣子。

  「……二表姐,你今晚真不回家呀?」

  張萱坐在妝台前梳散髮髻:「是啊。」

  二表姐真是一貫的刀子嘴豆腐心做派,大概是怕她沒有生母安慰,一個人等著遠嫁害怕吧。

  珠華挺感動,往床鋪裡面挪了挪,給張萱騰出位置來。

  有人安慰心裡確實要溫暖安定不少,等張萱卸罷妝寬衣躺上來,珠華和她絮絮叨叨說了會話,居然把睏意說上來了,朦朧著就要睡去。

  張萱卻把她搗醒:「喂,你還能睡著?」

  珠華有點迷糊:「我忙了好些天,很累呀。」

  張萱在枕上側頭過來,望著她欲言又止:「你心裡不覺得緊張?」

  珠華:「緊張,我緊張好久了,所以現在累嘛。」

  她說著頭一歪,眼皮又要黏一起去,不妨肋下一痛,竟挨了一把掐。

  ——二表姐是來安慰她還是來搗亂的啊?

  珠華抽口冷氣,捂著痛處要和她算賬,眼一睜,卻見張萱神情糾結之極,一副話都堵到喉嚨口,偏偏不知該怎麼說出來的模樣。

  「……」她忽然間福至心靈,手一伸,「二表姐,給我吧。」

  張萱張口結舌:「給、給你什麼?」

  「妖精打架的畫冊,以前大舅母給你的那個——唔唔。」

  張萱撲上來摀住了她的嘴,見鬼似地道:「你你怎麼知道?」

  「我聽丫頭偷偷說過。」其實不是,來自於珠華前世接收過的各樣廣博信息也。

  不過張萱信以為真了,她心裡小表妹不可能從其他渠道知道這種男女秘事,只可能是丫頭口舌不謹,把小表妹污染了。

  就罵了兩句丫頭,然後才吞吞吐吐地道:「娘給你放在你擱首飾的那個匣子底層了,你尋機會看一看,它主要是這麼回事……」

  張萱套著她的耳朵傳授了幾句機宜,大意是:聽話,疼了忍著。

  珠華:「……」張萱排擠了葉明光,特地跑來和她睡,就為了說這幾句極不負責任的生理教育?和沒說有差?

  她睏意都醒了,就給她聽這個——她連臉都紅不起來,只能裝個害羞模樣。

  張萱見了,卻覺十分滿足,卸下了重擔般,轉頭就睡了。

  珠華:「……」

  她只好也重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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