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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良醫 [打印本頁]

作者: yukr 時間: 2023-10-21 09:17 AM 標題: 良醫

手痛了很久，一直沒去看。

手肘的部分，有可能是抱小孩的舊傷復發，但肩膀也痛，可能是嘗試發力時不小心發錯了，留下了傷。前一陣子痛得厲害，卻一直拖著不想看。

畢竟，真正會看傷科的醫生太少了，大部分的醫生都是扎扎針、貼貼藥、頂多揉一揉，他們連筋骨都不敢摸。去看除了白花錢，白花時間，還有一場受騙的氣惱。所以我已經形成了習慣的抗拒，凡是有傷，都自己扛，不看醫生。

但我受傷的手不能提東西，妻的負擔就加重了，而且小寶天天要我抱，目前都是右手一手抱著，日子久了，會不會受傷實在不敢說。於是，妻天天喊著叫我去看醫生，每天喊，喊到我開始猶豫不決。

妻說，就在我們家附近有一家中醫，人家介紹的，說很有效。我聽著聽著，也不吭氣，就這樣又拖過了兩個禮拜。

剛好今天是週五，晚上吃著飯，妻又提起這件事。我想了想，好吧，姑且一試。

這一家診所在大樓裡面，極不顯眼，我從門前經過，已經數十年，從來沒看過他的招牌。我滿腹狐疑地搭了電梯上去，居然還有一條暗暗的長巷，走到底才是診所。

我走進診所時，疑惑來到了最高點。因為沒有護士，也沒有病人，只有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那裡，怎麼看也不像診所。他抬起了頭看著我，居然一言不發，等我說話。

既來之則安之，我便拍了拍左手，說：「我手痛。」

「來過嗎？」

「沒有。」

「那麻煩填一下病歷。」

「好。」

「健保卡再麻煩一下。」

「好。」

他動作很慢，打字打了很久，終於輸入完成，「兩百塊。」

整個過程裡，大樓裡彷彿只有我們兩個人，時間似乎停滯了，我簡直想不起來這是診所。

一直到他開始為我問診，才終於來了另一個病人，這個女病人嘰嘰喳喳的，診所裡終於開始有了生氣。

我把受傷的情況仔細說了一遍，哪些是確定的，哪些是推測的，也都細說分明。

他很專注地聽完了，問我怎麼受的傷。我說，有可能是練拳發力錯誤引起的。

「練拳？你練的是什麼拳？」

我遇到這種問題，通常不願意回答，拳術是很專業的東西，我不想在外行人面前掉名詞，於是胡亂回答，「很多很多拳，都練。」

「是練內家拳，還是⋯⋯？」

我當場就愣住了，他怎麼知道內家拳？這種東西，一般人不可能有概念的呀？

我壓抑著好奇，沒有問下去，我心裡想，拳術是我的專業，你若是個庸醫，我連一個字也不跟你多說。

他讓我上了病床，扎了針，開始做電療，說等一下再做肩背的放鬆。我心裡想，又是針灸電療，大概也就是這樣了，這些方法每一家都差不多。他把機器安好之後，就拉上了布廉，把我圍在裡面，不受干擾。

接下來，他開始為那位女病患治療了。他們的治療很熱鬧，全是那個女人說話的聲音，醫生只是溫和簡單地回應著，但他說話很溫柔，回答也很精準，於是，我對他開始有了一點好感。

他們的治療很快告一段落，聲音又消失了。我臉朝下趴在病床上，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暗的，外面一點聲響也沒有，安靜到了極點。

我開始懷疑，這醫生是不是忘了還有我這個病人，等一下會不會自己收拾東西就下班回家了？

又過了很久很久，彷彿過了一個世紀，計時器終於響起，我抬起頭，重見光明，發現醫生也進來了，開始為我出針。幸好不用在診所裡過夜，這真是太好了。

接下來的治療，我終於見識了他的本事。

他把我的身體翻轉成某種特定的姿勢，摸著脊椎，開始扳我的腳，每一次都是到快要疼痛的邊緣就停。然後推我的臀，我的身體被一股大力推著，覺得好像快要被推出床外了。

「你們練拳的就是不一樣，身體會有一種反射動作。」

「⋯⋯」

我張大了嘴，不知如何回答。我想起那個把我的腿掰傷，又怒斥我不肯放鬆、不肯配合的張醫師，突然覺得這真的是兩個世界。

原來，醫生的好壞可以有這麼大的差別，最大的差別，是好醫生像個人，會想辦法理解病人，而且理解精準，不是傲慢粗暴地踐踏病人。

接下來的治療，就更細緻了，他讓我坐起來，用上了更細膩的手法，然後開始跟我聊天。

「這個手肘是怎麼受傷的？」

「可能是抱小孩的舊傷。」

「幾公斤？」

「十七。」

「十七公斤？十七公斤你還抱？」

「是。老來得子，是比較寵。」我慚愧地說著。

「那你光是抱小孩運動量就夠了，還練拳？」

「是。喜歡練。」

經過一輪細密的治療，他又在我脊椎上摸了一遍，說，「你把左手舉起來看看。」

我依言舉起，居然毫無阻礙，我大驚，「神醫啊！」

「好多了嗎？」他臉上泛紅，微微有汗，又慌忙靦腆地說，「啊，沒有沒有。」

我神清氣爽，覺得心曠神怡。「我可以走了？」

「是。」

「還要再來很多次嗎？」

「回去如果還有不舒服，再來看看。」

我轉身要走，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醫生怎麼知道有內家拳？」

「是，我知道，想學。」

「喔？那怎麼知道有內家拳？」

「內家拳比較好，我想學內家，就是沒有時間。」他笑眯眯地回答。

他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不過，喜歡的、感興趣的東西自然會留意，這其實也沒有什麼可問的。

我心裡暗忖，你要是能教我一點傷科的本事，要學什麼，我都教你。不過，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只能隨緣了。於是，我又把話吞了回去。

這個世界上，有真本事的人太少了，碰上一個，讓人覺得天寬地闊，滿心歡喜。

可是，有真本事的人，未必能開醫院、當院長，好不容易開了診所，但他的診所裡，可能一整個晚上看下來，也就幾個病人而已。

這真是人間的大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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