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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下歸元 -【燕傾天下】《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5:03 AM     標題: 天下歸元 -【燕傾天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23 02:56 AM 編輯

【書名】:燕傾天下

【作者】:天下歸元/素弦/曉夜輕寒

【內容簡介】:

      那時節,天下傾,那時節,星霜變,那時節,血染金鑾斷紅綃,那時節,錦瑟華年醉明月,轉瞬間,燕過也,一簾深秋,悲歌未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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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這一生,遇見你,是因為那年的春風忘記遮掩了彼此的氣息,以致於在茫茫人海裡,我不能不轉身,對上你若有所悟的回眸。

      那麼讓我記得你,從總角黃髫至白髮耄耋,每一個昨日都比今日更為分明,如同就那端硯徽墨,宣紙湖筆,鋪開紫檀案幾錦繡長卷,每一落筆,都白紙黑字,淋漓鮮明。

      這一生與你一起的日子,是歡歌,是清詞,是楊柳碧波間撫琴一曲,一個音符一朵桃花。

      而與你別後,草成的新賦,句句,悲涼在骨。

      從此後,誰伴我,遙寄耿耿星河,年年鐘鼓。

    --------------------------------------------   

      靖難之役,誰於其後運籌帷幄?亂世英傑,深顰淺笑癡心誰付?皇室恩怨,孝義情仇誰能兩全?愛恨難明,是耶非耶誰共明月?這浩蕩長風,錦繡天下,江湖跌宕,宮闈妖火,一遭遭走過,最終,抵不過心愛之人,傾城一笑。

      且看烽煙紅塵裡歷史的面紗背後,大明無名公主,一生夭矯絕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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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5:32 AM

第一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一)

  西平侯府,藏鴉別院,是我幼年記憶最深刻的地方。

  藏鴉這名字是娘親起的,娘親根本無視這名字古怪不雅,執拗的堅持,並在面對很多人疑問之後不勝其煩,乾脆用自己那漂亮的柳體,大大的寫了這園名,掛在月洞門正中。

  我無數次抗議娘親,這樣的名字很惹人笑,難道這園子裡藏了很多烏鴉?難道里面的人都是烏鴉?

  娘親不理我,她只是憂愁的望著某一個方向,喃喃吟誦一闕詞:「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裡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或者悠悠嘆息:「玉顏不及寒鴉色,猶見昭陽日影來,柳密可藏鴉,昔人今何在?絕色無鹽,百年後都不過一抔黃土,名字美醜,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淡淡晚風裡,娘親冰綃縞袂,素帶隨風,纖巧細弱似欲飛去。

  我不懂,尤其害怕娘親每逢此時眉宇間的濃濃哀愁,便不管不顧拉了她去後園裡玩。

  比起詩詞,我更愛的是後園的蛐蛐兒,金龜子,天牛,黑背上有鮮豔斑點的小小蟲兒,和滿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開遍一年四季,五色斑斕,錦緞似的一大片一大片,陽光照上去燦爛得眩目,最重要的是,娘親容許我玩泥巴,在草地上打滾,甚至可以睡上那片總是很耐活很肯長的鮮花。

  舅舅有一次用微帶嗔怪的語氣埋怨娘親,為何不許侯府花匠打理這方花園,而任那花雜生,任那草瘋長,雖然繁盛鮮豔,卻總少了一分侯府應有的尊貴謹嚴氣度。

  娘親卻淡淡的笑,輕輕撫摸我玩得長髮披散的腦袋:「懷素喜歡,若是像你們那大園子那般端整,這丫頭總嫌滾起來不痛快。」

  舅舅怔了怔,英氣的長眉突然高高揚起,黑而銳的似要飛到天上去般,我擔心的盯著他看,很擔心舅舅的眉毛從此便飛走了。

  眉毛卻最終安穩的落下來,舅舅笑得開心:「我說懷素這丫頭怎麼從來不去瑞園玩,原來是為這個,丫頭,你不早說!」手一揮:「來人!」

  下一瞬,精幹而冷漠的劉成叔叔就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我眼前。

  劉成叔叔總是鬼魅般跟隨在舅舅身後,你可能看不見他,但只要舅舅呼喚,他就能立刻出現,有呼必應百試不爽,我經常錯覺,哪怕舅舅一個人站在一間屋裡,手一揮,劉叔叔也會立即從地上冒出來的。

  見到舅舅的劉叔叔總是一個表情,抿唇,斂眉,微微彎腰:「請侯爺吩咐。」

  舅舅站在夕陽昏黃的光影裡,錦衣玉帶,烏簪翠佩,高大而英挺的身影流露睥睨萬物的氣度,他甩甩袖子,乾脆如同甩落一片殘缺的陽光:「三天之內,哦不明天,就明天,你負責把瑞園變得和這裡一樣,過時以違軍令論,斬!」

  我被那個平淡而殺氣自生的斬字嚇了一跳,呆呆的去看可憐的劉叔叔,他正順著叔叔手指看向我們那個糟糕的「園子」,很了不起的是,他居然一點驚訝或畏懼的情緒也未曾表現,還是那個萬年不變的表情:「屬下遵令。」

  我嘆了口氣,王府的花匠們今晚要遭殃了。

  舅舅笑嘻嘻的蹲下身:「丫頭,這下你沒藉口不去主宅玩了吧?你哥哥們都很想念你呢。」

  我撇撇嘴,舅舅的四個兒子,春,晟,昂,昕,春一向看我是個小丫頭片子,見了面總是裝大人似的摸我頭,怎麼會想我?昂不在家,學藝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和昕長得很像的傢伙,從小膽大妄為,最愛舞槍弄棒,七歲時自己在大街上認了個師傅便跟著跑了,跑掉之後才捎信回來,舅舅親自去看過他,回來倒也沒說什麼……晟嘛,想我倒也有可能是真的,不過千不該萬不該,舅舅不該騙我昕想我,笑話,他要想我,天下的蛐蛐都不會跳了。

  舅舅也是的,當我是小孩子麼?

  心裡腹誹,面上依然笑成春花也似:「好啊,改日去給舅舅舅母哥哥們請安。」

  舅舅大笑著應了,我不知道他高興什麼,娘親卻在一邊微笑皺眉:「英哥,你太寵著懷素了,你那瑞園,奇花異草,葳蕤華盛,享譽各公侯府邸,聽說也是嫂子珍愛,怎麼可以為這瘋丫頭就毀了?」

  已經準備轉身的舅舅聽到這句話突然回頭,他剛才飛揚的笑容已消失了,深深看著娘親:「千金萬銀買不來痛快,如果我的寶貝侄女在我這西平侯府不能快樂的長大,不能盡情享受兒時時光,我要這奇花異草,華盛葳蕤又有何用?」

  頓了頓,他緩緩轉過頭去:「舞絮,我無法幫你爭得本屬於你的幸福,但我希望可以為你的女兒儘量多爭取些。」

  空氣突然沈默了下來,我悄悄抬眼去看娘親,她並沒有如我所想的流淚,只是怔怔遙望著那個方向,沈默良久。

  舅舅很快走了,他總是很忙,娘親卻依舊坐在亭中,看天邊浮雲飛捲,變換無窮,我不知道娘親看見了什麼,卻願意陪伴她此時的寧靜。

  夜色降臨時,娘親緩緩攜了我往回走,她依舊一言不發,高昂著優美的脖頸,腰背纖直,我看著月影裡她銀白緞繡菖蒲紋的領口裡半掩著高貴而憂傷的容顏,和悠悠拖過柳木長廊的寬長的白底紫色蘭草裙裾,突然害怕她會永遠這般清冷而孤絕的走下去,直至走入那片金黃明亮的月色裡。

  夜風冉冉的起了,風裡響起涼涼的嘆息,我聽見娘親的聲音很近亦很遠:「懷素,答應我,這一生,一定要為自己勇敢的活。」

  隔兩日我賴不過娘關於遵守承諾的暗示,乖乖梳洗打扮,準備去主宅請安。

  一身粉羅裙,兩髻綴明珠,我還未成年,娘親也不愛給我花花草草的裝扮,只命伺候她梳妝的楊姑姑給我挽了兩個可愛的小髻,綴上父親命人送來的南洋明珠,瑩光閃爍,滑潤明亮,襯著我烏黑如緞的髮,倒也美麗。

  楊姑姑仔細的用嵌寶牛角梳給我理直了髮,就著八蝠銅鏡照著我左看右看,目光裡滿是欣羨:「夫人,小姐麗質天生,容顏明豔如姣花照水,雖還未長成,但容老奴說句放肆的話,以老奴數十年來閱人之經驗,只怕將來比夫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娘親正低頭讀一本東坡詞,聞言也不抬頭,只淡淡道:「是嗎?我倒寧願她平庸些,笨些,如此也可得上天之憐,謀些平凡人的福分。」

  楊姑姑目光一閃,婉聲道:「夫人說笑了,夫人身份高貴,小姐出身不凡,註定此生富貴榮華,福壽綿延,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賤命,如何能和夫人和小姐比?」

  娘微一挑眉,放下了手中的書,定定看著微笑的楊姑姑,嘴角慢慢掠出一朵奇異的笑:「你這老物,今日是怎麼了,素來也不像是個俗人,怎麼今兒說這一堆混賬話?」

  楊姑姑微微福了福,笑意裡有淡淡的擔憂:「夫人說笑了,說起來也是有緣故的。」

  「哦?」娘對關於我的事,總是好奇心要多些。

  「前幾日遇見侯爺夫人房裡的意映,她和我說,聽得夫人和侯爺商量,說小姐也漸漸長大了,出落得洛神也似,令人見之心喜,倒讓她想起晟少爺和昕少爺住得離別院近,年紀小時起居不避倒也不甚要緊,如今倒要分外留心些,莫要因心思粗疏,壞了小姐清譽,影響她日後終身,倒是罪過了。

  楊姑姑一邊說,一邊連連向我看了幾眼,見我專心撥弄娘親妝奩裡的各式首飾,好似根本未曾注意她們說了什麼,才放心的說下去。

  我舉起一支琺瑯綴流蘇珠釵,覺得顏色斑斕的好看,笑嘻嘻的簪在了自己的頭上。

  聽見娘聲音淡漠:「她擔心什麼,我自然知道,她是怕堂堂侯府公子和我們這來歷不明的野女人過於接近,辱了她沐家高貴門第而已。」

  我往銅鏡呵了一口氣,想將它擦得更亮些,順手將另一支薔薇水玉釵插在髮上,銅鏡裡,正映著楊姑姑奇異裡微微帶著鄙夷的神色:「夫人,老奴始終不明白,您為何堅持不肯……」

  娘擺擺手,止住了楊姑姑未曾出口的話,楊姑姑也是伶俐人,立刻住口。

  娘笑得懶散:「世人於我如浮雲,說幾句閒話又算得什麼?我便是我,懷素便是懷素,何須向那些人交代?即便永生不提她身世,這天下,又有誰能奈何我們分毫?」

  銅鏡裡,隱約映出斜椅榻上的娘的神情身姿,鬆鬆挽髻,淡淡梨妝,清麗似雪,也傲然勝雪,曇花般一現即逝的笑容綻開於她玉膚櫻唇,連室內都似乎亮了一亮,然而神色間總有種豔極盛開卻又將瞬間凋零的淒然。

  轉目看見了我,卻突然大大一怔,而楊姑姑已經忍不住驚呼起來:「小姐你……」

  我艱難的轉過沉甸甸的頭,在幾乎遮蓋了我的小臉的滿頭橫七豎八的琳瑯珠翠流蘇金銀首飾間,露出個金光閃閃的笑容。

  「撲哧。」

  剛剛進來給娘奉茶的貼身大丫鬟流霞,笑得差點將茶潑在了鋪滿月白錦褥的軟榻上。

  楊姑姑瞠目結舌的看著已經空蕩蕩的首飾盒,再看我滿頭的十數隻金珠玉釵,十數朵各式珠花絹花,耳朵上的一邊四個一邊三個耳環,每個都不同樣,還有些因為我沒有盤髻而無法插戴的首飾,那些翠冠金鈿,乾脆一齊堆在頭上,七彩晶瑩,寶氣珠光,閃得人發暈。

  楊姑姑哭笑不得的以難得的敏捷箭步過來,急急扶過我那亂成一堆的腦袋,去取那些首飾,一面笑嗔:「小姐也忒淘氣,這麼重的東西,墜壞了脖子可怎麼是好?」

  我確實覺得脖子很酸,可是如果這般滑稽小丑模樣,能夠讓娘忘記內心永遠盤桓不去的憂傷,能夠的短暫的為我展開完全而純粹的笑容,能夠洗去她剛才那一刻的淒然,這點痠痛算得了什麼?

  抬眼去看娘,她正深深看我,眼底有瞭然的笑意。

  我有些慌張的轉過臉,聽舅舅說,娘是著名的才女,機智敏慧無人可及,我這點孩童伎倆,自然被她看個通透,唉,可憐了我這幼嫩的脖子。

  娘看了我半晌,眼底的笑意漸漸轉為思索,突然開口:「錦岑,把那明珠也去了,衣服也換了吧。」

  楊姑姑一怔,轉過頭來看著娘。

  娘無奈的看著我,話卻是對著楊姑姑說的:「錦岑,你說的對,懷素瓊姿玉質,難掩光華,若再妝扮了,只怕惹了更多煩惱,還是算了。」

  微微出了會神,她突然幽幽道:「妄自說得傲氣,其實我這性子,終究是不好的,雖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這孩子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將來如果我不在了……她還是不要隨我,平凡些好。」

  她轉頭看我,目光中無限眷戀,我看著她水波盈盈的眼睛,眼角覷見楊姑姑面上微微黯然的神情,心,沒來由緊了緊。

  隔了一會,娘說累了,打發我速去速回,我便依舊穿了往日衣裳,隨便梳了辮子,一身輕鬆自在的去了主宅。

  藏鴉別院位於侯府東南角,清幽安靜,這自然是舅舅特意的安排,娘愛靜是出了名的,從藏鴉別院到主宅,要經過翠微堂,聽風水榭,和瑞園,舅舅多年征戰天下,武功赫赫,不愛南人脂粉都麗之風,侯府建築因此大多大氣闊朗,端重凝肅,道路也是寬闊的,侍衛眾多,安全自然無虞。

  娘本說讓大丫鬟寒碧隨我同去,我卻堅決拒絕,我還想看看舅舅答應了要改造的瑞園是什麼樣子呢,如果真成了別院園子的德行,不滾上一滾,怎麼對得起那些奇花異草?

  可寒碧如果在,她一定不會任我瘋玩,她會尖叫:「小姐你的衣服……小姐你的頭髮……小姐你的……」

  那多沒趣。

  娘放任我慣了的,笑一笑也就撒手了,我記性也好,走過一次的路,就不會忘,也不用擔心迷路。

  三拐兩拐,便到了瑞園。

  啊!!!!!!!

  呃……

  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個以「富麗繁盛,名品花草」聞名公侯世家的侯府瑞園前,驚掉了擦汗的手帕而不自知,這這這這這……這劉叔叔執行命令也太太太徹底了吧?



第二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二)

      所有的盆栽花都被請下了名窯燒製的瓷盆,萬般委屈的與各式不知從哪找來的各類野花擁擠在一起,而原本舅母引以為傲的,被整整齊齊排成一個巨大的沐字的七色牡丹被東一棵西一棵栽得亂七八糟,舅母千辛萬苦尋來的胭脂海棠被掛到了樹上,而價值萬金的名品素蘭與雜草一起,橫七豎八的亂栽在地上,我敢打賭這些雜草原先肯定沒有,天知道劉叔叔動用了府裡多少侍衛,用拿慣了刀劍的手,去拿鐮刀與鋤頭挖草。

  花匠蹲在那些他精心侍弄了很久卻被一朝毀壞的花草間,欲哭無淚,滿面哀怨。

  我突然有點心虛,我好像沒有和舅舅要求要改造瑞園的吧?

  對,我沒說過,是舅舅自己要這樣的。

  可饒是自我安慰如此,終究不能正視那因我而慘遭浩劫的瑞園,更別說進去滾一滾了,我擦擦冷汗,悄悄轉身就想溜。

  可惜遲了一步,已經有人跳出來除惡了。

  「喂,你這瘋丫頭,別走!」

  跳出來的男孩子和我年齡相仿,烏黑的髮雪白的膚,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淩晨天際閃現的第一顆星,幻著粼粼的光,轉目間便浮波般搖曳,華光流影,炫目懾人。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僕婦,我認得,是侯爺夫人房裡的陪嫁姑姑,在府裡頗有地位的劉媽和張媽。

  那雙漂亮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在午後的陽光下幻著琉璃般的色彩,縱然眼神裡滿是怒氣,然而依舊是美麗的。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個男孩子,為什麼要有雙這麼傾城般的眼睛?這雙眼睛如此美麗,流轉間動人心魄,連我也時時看呆了去,因而常常被他趁機捏我的臉,為此我向娘親哭訴過,哀怨那雙眼睛為什麼不長在我臉上?

  記得當時娘親聽了我的話,和楊姑姑面面相覷,然後失笑,楊姑姑將我拉到銅鏡前,指著鏡中的我:「小姐,等你長成,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在你面前稱上傾國傾城。」

  現在這雙傾城的眼睛裡卻閃耀著嫌惡的光,惡狠狠盯著我:「你這來歷不明的野丫頭,你破壞了娘親心愛的瑞園!」

  我呆一呆,退後了一步,沐昕是個及其受寵的孩子,因為他天資出眾聰明過人,三歲成詩五歲成賦,在武功世家沐家裡是個難得的異數,也因此被沐夫人寵在了心尖上,嬌慣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氣,不過雖然嬌縱了點,畢竟幼讀詩書,深諳禮義,雖然一直莫名的不喜歡我和我作對,倒也注意風度教養,從未曾像今日這般口出惡言。

  他這是怎麼了?

  沐昕卻毫不放過我,我退一步,他進一大步,高挺的鼻尖都快頂上我鼻子:「野丫頭,爹爹寵你,我也不和你計較了,你為什麼要毀了娘心愛的園子?我們沐家給你住,給你吃,好衣好食的供著你,怎麼還養出個白眼狼?」

  我瞠目結舌的瞪著他,堂堂侯門公子,這些村婦野語他是從哪學來的?

  沐昕今天卻像是中了邪般,一句比一句說得刻毒:「難怪下人們都說你們那個烏鴉別院古裡古怪的,白影子飄來飄去,花園不像花園,主人不像主人,滿地亂草一屋怪人,所以才會有你這個莫名其妙賴在別人家裡的野種!」

  聽到最後一個字,我心一跳,這是我最憎恨的兩個字,世人欺我辱我毀我謗我,我自由它,因為娘告訴過我,嘴長在別人身上,高貴的心卻只屬於自己。

  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有一字傷及娘親,娘親深居簡出不問世事,沐家很少人見過她,他們對藏鴉別院充滿惡意的揣測,對沒有任何男性親屬以作仗恃的母女二人充滿鄙夷,並對舅舅對我們無所不至的關愛和照顧頗多不解,在他們傖俗的思想裡,娘親和我,孤身寄人籬下,沒有任何人見過我的父親,孤身托庇的女子以及她的生父不詳的女兒——可以生出許多豔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裡流傳的多少不堪的風塵經歷相媲美。

  然而只有我們藏鴉別院的人才知道,娘的高貴,娘的美,娘的絕頂聰慧,那些在背後指指戳戳的人們,只配跪伏於塵埃,用呼吸吻她的裙角。

  這個沐昕,他惹怒我了。

  我揚起眉毛,冷冷盯著他:「這就是你四書五經薰染出的教養?這就是沐家公子的神童風采?連我的丫頭說話都比你斯文些。」

  轉身,我不再看他,寧可看著天際的浮雲:「我若是野種,西平侯這個舅舅做的也太冤枉,只怕連你也不算個什麼人物,至於賴沒賴在你家,你說了不作數,這侯府是舅舅的不是你的,等你什麼時候做了西平侯,你再來趕我好了。」

  說完抬腳便走,我不要和這些人說話,侯府公子了不起?神童了不起?他三歲能詩五歲能文,可娘說過,他的詩文華麗鋪陳,根骨不堅,也就一拘於風花雪月的富家公子氣象,不及同齡的我大氣朗闊,用筆精妙,只不過娘親從不肯將我的文字外洩,才由得這小子囂張罷了。

  「站住!」

  尖利的聲音猶如細沙,磨碎了午後尚算靜謐的空氣,我咬了咬唇,那兩條老忠狗,憑什麼這樣對我說話?

  頭也不回,我繼續向前走,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這三隻愛吠,便在那慢慢吠好了。

  腦後忽然響起風聲,夾雜著濃郁的脂粉氣息,一雙肥碩的手突然伸過來扯我的袖子,伴隨著氣急變調的尖聲:「叫你站住你沒聽見?!」

  我站住,回頭,怒瞪那雙屬於劉媽的肥手:「拿開你的髒手!」

  劉媽在府裡是夫人親信,受上下人等諂媚慣了,自以為可以比得上半個主子,如今被我這來歷不明的野丫頭呵斥,氣得渾身肥肉都哆嗦起來:「你你你…你你你敢罵我?」

  「我為什麼不敢罵你?」我直視她陷在肥肉堆裡的細長眼睛,這老女人,不知在府裡捲了多少體己,瞧吃得這肥樣:「西平侯是我舅舅,我是你的主子,你一個下人,對主子這樣說話,還敢動手動腳,按府規就是挨板子的規矩,罵你算什麼?你再不放手,我就代夫人教訓你!」

  還沒等氣得直翻眼白的劉媽說話,一旁的沐昕已經耐不住了:「你算什麼東西,配代我娘教訓劉媽?」

  瘦長的張媽趕上來,陰惻惻的道:「姑娘這話說得奇怪,夫人是你的長輩,劉媽是夫人房中人,要教訓劉媽,也自有夫人親裁,你一個寄居候府的外姓人,又是晚輩,說這話不合適吧?」

  好個張媽,倒比那個只知長肥肉不知長腦袋的劉媽精明利害得多,一句「寄居侯府的外姓人」,毒辣得很,我不看她,冷笑,只是低頭看向那隻仍抓著我袖子不放的手:「我再說一遍,你放不放?」

  劉媽撇了撇嘴,倨傲的將頭轉向一邊:「你給四少爺賠了不是,我自然放了你,否則,休想!」

  「哦。」我點點頭,看看四周,不遠處的護衛已經聽到這裡的動靜,漸漸靠近了來,卻礙於兩邊的身份都敏感,不好幹涉,遠遠的梭巡著。

  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招了招,示意一個面相清秀老實的小護衛上前:「來,你過來。」

  那護衛面色猶豫的上前,我笑了笑:「等著,有事交代給你。」

  轉頭去看劉媽:「你不放是嗎…」我拖長了聲音:「那就只好得罪了!」

  下一瞬,一柄尖利的小刀飛快的翻出我掌心,刷的一聲,狠狠扎在劉媽手背上。

  劉媽啊的一聲慘叫,抱著手便跳了起來,我看著她手背上滲出的不多的幾滴鮮血,心裡冷冷的笑,裝什麼裝?我怎會不知下手輕重,不過小小懲戒罷了,說實話,我忍那些看來和順實則詭秘的眼神已經很久了,正好殺只肥母雞,給眾猴好生看看。

  拍拍手,將娘親給我防身的那把小刀收好,我若無其事,微笑著對那名小護衛道:「喏,送劉媽回夫人房裡,就說劉媽犯上,對懷素小姐口出惡言,動手拉扯,懷素無奈,為求脫身,只好出此下策,夫人出身高貴,門庭端方,夫人房裡人,個個謹嚴端肅恪守規矩,劉媽此等行徑,實在有傷夫人厚德,令人為夫人不忿,現將劉媽送回,還請夫人裁決。」

  那護衛滿臉古怪的聽了,想笑不敢笑的樣子,我也不理他,想起了什麼,又囑咐了一句:「你給夫人說,懷素說了,知道夫人公正,必不會容忍這類欺主惡奴,壞了侯府治家謹嚴的名聲,想來打罵都是輕的,但想這老貨也只是一時糊塗,還請夫人千萬只是小小懲戒就好。」

  護衛們一臉古怪的看著兀自捧著流血的手嚎啕的劉媽,再看看滿是悲憫爛漫之色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理理袖子,施施然往回走,出了這檔事,我也懶得去請安了,何況現在也不宜去迎接夫人的怒火,倒是到了晚間,舅舅不見我來請安,定會問起,有這些護衛們說個事情大概,以舅舅的脾氣,我也不愁夫人還會想護著這老女人。

  我盤算得愉快,卻忘記了始作俑者一直在一邊目瞪口呆的看著。

  走不了兩步,辮子一緊,扯得頭皮生痛,我心火一冒,今天這是犯太歲了還是怎的,一會兒扯衣服一會兒扯辮子,有完沒完?

  艱難的護著辮梢回頭,果然是那小霸王,長而黑的眉高高的挑起,目光中滿是怒火:「你這心機惡毒的野種!」

  我這回卻不生氣了,嘻嘻一笑,也不說話,手一翻,那柄刀再次出現在我掌心。

  沐昕的目光跳了一跳,似乎不相信我居然會把這把刀對他亮出來,眼神裡隱隱有些畏怯,卻仍倔強的抓著我的辮子不放。

  護衛們卻緊張了,刀子插在僕婦手上和對著四少爺那絕對不是一回事,我的手狠他們是見識到了,當下都緊張的圍了過來。

  看他們如臨大敵的模樣。我懶洋洋回頭一笑。

  沐昕的目光正迎上我這一笑,突然一震,眼神微微迷亂,還未及反應,刀光一閃,筆直落下。

  刷!

  沐昕應聲而倒。

  我扯過只剩一半的髮辮,滿不在乎的離開。

  那一刀,斬斷了被抓住的辮梢。

  將全身力氣用在辮子上的沐昕因此手中一空,乍失平衡,抓著一截烏黑的辮子狼狽的向後栽倒。

  護衛和劉媽驚呼著紛紛去扶持,嘈雜聲裡,我微微笑,聲音清朗,迤邐而去。

  「昔有割袍斷義,今有割髮脫困,懷素不讓先賢,沐君枉作小人。」

  走出很遠,無意中回頭,尚見那錦衣華服的小人兒,抓著一截辮子,呆呆的站在人群中,夕陽的昏黃的光,正照在他身上和我的斷髮上,只覺得他眉目清遠,卻看不清神情,而那髮幽黑閃亮,黑珍珠般流轉著潤澤的光。

  我看著那辮子,萬分可惜,要知道,長成這般長度,對我來說,很不容易的。

  然而終究是,一笑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5:46 AM

第三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三)

  次日便聽說劉媽被夫人打了二十板子,抬回家休養去了,據說劉媽被抬出去的時候還一路罵罵咧咧,將藏鴉別院上上下下問候了個遍。

  寒碧向娘稟報此事時,娘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專心的畫她的畫,一池碧水,幾朵殘荷,荷葉翻捲,落幾滴淚珠似的水滴。

  罷了才說了句:「聒噪。」

  寒碧立即訕訕的住口。

  昨晚我已將瑞園的衝突和娘說了,她神色微微不豫,卻也並未說什麼,打發了我去睡覺,自己卻倚著窗沉思,我迷糊睡去了很久,依然感覺她仍長坐於窗前,睏極轉側裡,聽見她低低說了一句:「終究是太像他…」

  他?還是她?像誰?誰像誰?

  娘的語氣裡太多悵然無奈,還有許多我未曾能夠理會得的深意,我疑惑著,卻最終在沉重黑暗的睡意裡,一夢沉沉。

  半夜時,窗外起了風,拂著屋外的竹林,細碎的輕響,遠處傳來生硬的梆子聲,脆脆的,衝破這夜的濃厚的黑。

  我突然被夢魘驚醒,掙扎裡冷汗淋漓,卻怎麼也無法想起剛才那張壓在我胸口的沉沉的臉,只記得那非笑非哭的詭異神情。

  睜大眼睛,了無睡意,我看了看外間,娘親還沒睡,我看見窗前她窈窕的身影,雕像似的立於黑暗中,即使夜風吹動她飄飛衣袂,也未曾令人覺察到存在的氣息。

  想到剛才那個夢,我突然有些寒意凜冽,悄悄起身,赤著足,掩到了屏風後。

  我的直覺告訴我,娘在等人。

  風聲漸漸的大了,嗚嗚作響,竹影狂亂的映在慘白的窗紙上,我緊緊盯著窗戶上的影子,突然頭皮一炸!

  那影子,不對!

  咬緊嘴唇,我睜大眼睛仔細的辨認,我沒看錯,不知何時,窗外突然多了個瘦長的影子,輕若無骨,蹲在纖弱的竹節上,隨風同舞。

  這叫什麼?鬼?人?我沒見過人可以蹲在竹子上,並且被風颳得要飄走的景象,再輕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鬼?娘親為什麼不叫?她居然還開了窗,她認識這鬼?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跳得似要飛出,薄薄一層冷汗沁了出來……我怕鬼,自小沒怕過什麼,但對這類虛幻的怪力亂神之說,我向來極有興趣卻又極端恐懼。

  饒是如此,我仍然僵僵的向前挪了一步,娘在那兒,不管她和那鬼認不認識,我得保護她。

  有低微的聲音傳來。

  「……小姐別來無恙?」

  聲音裡略有戲謔調侃之意,然而語調卻是沉沉的,似是蘊含了許多未曾出口的言語與心意,我自小是個細緻的心思,善於聽音辨色,然而總覺得這人語氣太複雜太深邃,那輕飄飄的語調裡,蘊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思緒,我竟無法探知。

  娘似乎嘆息了一聲:「近邪,你還是老樣子,我卻已華髮漸生。」

  我猛的一鬆勁,是人!他們是舊識!

  那人冷笑,不答,過了半晌卻岔開話題:「我給小姐送藥來著。」

  藥?什麼藥?我心一緊,娘生病了?

  娘的聲音細弱,被風吹散了些許:「……又花心思尋了什麼來,這麼多年,總是不願放棄,我卻倦了……」

  那人又冷笑,他似乎總是那麼悲憤:「小姐莫和我說什麼生死由命去留隨意,近邪卻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娘沈默有頃,微微轉了首,月光照著她雲鬢朱顏,雪色羅衣,澹泊清越如瑤池中人,我看見近邪一眨不眨的看著瞬間神馳的娘,目光,居然是悲涼的。

  半晌,娘輕輕道:「近邪,一晃數十載,往事不可追,終究是過去了。」

  近邪垂下眼,避開了娘的目光。手一揚:「莫和我說這些,藥接著。」

  一隻繡工精緻的錦囊平平的飄過來,仿似有人提著般緩慢而穩定,我瞪大眼,這一定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了,娘什麼時候認識這樣的高手的?

  娘緩緩攤開手掌,銀紅的錦囊靜靜落於她玉般瑩潤的掌心,畫般的動人,娘靜靜注視那錦囊,聲音裡有悵然的笑意:「艾綠的繡工越發精緻了,這許多年不見,不知她還好麼?」

  近邪第三次冷笑:「小姐還是多關心些自個罷。」

  話不投機,氣氛頓時沈默下來,近邪似乎也覺得自己情緒激烈,輕咳一聲,語氣訕訕:「……夜半子時溫水送服,不可早一刻也不可遲一刻,藥已送到,告辭了。」

  肩膀微聳,便要飄起。

  娘卻突然開口:「且慢。」

  近邪立即回身,月色灑上了他的臉,我卻微微有些失望,一頂闊大的竹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見他稜角分明的唇,和唇角深刻的紋路,滄桑而冷峻。

  娘將錦囊放下,理理衣襟,突然斂衽一禮。

  近邪大驚,差點從竹梢頂端栽下,連一直穩定裡微帶嘲諷的語氣裡也多了絲慌亂:「……舞絮……不,小姐,你這是做什麼……」

  伸手隔窗要來扶,卻似突然想起了什麼,很快又縮回了手。

  娘卻彷彿沒看見,行完了禮,直起腰:「近邪,這麼多年雖然時有相見,但你對我心結未解,始終也未能說上什麼,但是今天,我突然覺得,有些話,再不說,只怕便沒機會了。」

  近邪聲音裡有不解:「何出此言?」

  娘緩緩道:「人生飄蓬,轉瞬西東,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今日隔窗相聚,來日也許便是山海遙迢」。

  近邪的嘴角抽動一下,恍然大悟:「……他終於要來接你走了……」。

  娘笑了笑,沒有接話,卻突然看向我的方向:「在說那些話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請講。」

  「我女懷素,你是知道的,這孩子天賦聰敏,心智出眾,又繼承了乃父些許心性,外柔內剛,心計細密,傲骨天生,這雖是好的,但我半生受累榮華,拘羈謀劃,早已深知紅塵爭鬥之苦,又只此一女,只望她平凡一生,得享眾生俗福,而不願嶢嶢者折,皎皎者汙,傷了福分,所以,今日慎重相托,但望日後有緣,你能看在你我昔日情分,照拂一二。」

  近邪的目光也向我藏身的角落飄過來,我暗暗汗顏,看來誰都知道我在偷聽呢。

  「小小姐出身何等高貴,怎會需要近邪這樣的草莽照拂,小姐你多慮了。」

  娘執拗的沈默不語。

  半晌,近邪淡淡嘆息:「……你終究是……唉,也罷,我便應了你。我終究是欠你們劉家的……」

  娘又一禮,聲音裡雖無喜意卻有感激:「知君千金一諾,舞絮謝了。」

  緩緩從懷裡取出一件東西,遞了過去:「至於我要對你說的話,都在這了。」

  近邪注目那物,接了過去,手卻在微微發顫,娘的身體擋住了那物,任我怎麼轉頭也看不見,只看到近邪古怪神情,這個冷酷驕傲的人,居然在見到這物時,有這般激動的舉止,真是令人萬分好奇。

  然而娘卻已淡淡道:「昔時流水至今流,萬事皆逐東流去。此水東流無盡期,水聲還似舊來時。」

  近邪凝神聽了,激動之色漸去,忽也緩聲道:「我是粗人,不懂這些,前幾日聽人吟詩,覺得好,也記得了幾句,說你給聽,算是回贈罷。」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長夜風嘯,殘月如霜,竹梢頭輕盈得隨風起落的男子,聲音卻如斯沉厚蒼涼,我怔怔聽著,不知為何,卻已落下淚來。

  哭累了朦朧睡去,似真似幻的夢境裡,開出一地妖紅的花,忽又如火捲去,漸漸現出一張悲傷的臉,很陌生很陌生,向我一笑而沒,下一秒我看見了娘,她立在崖邊,一遍遍對我吟詩:相逢難袞袞,告別莫匆匆……然後悠悠飄落……我慟絕痛呼:「娘!!!!」

  「娘!!!!」壓抑的呼喊換成驚天的尖叫衝破我胸臆,猛的睜眼,第一眼看見熟悉的雕花承塵倒垂玉黃的紗簾,紗簾前,楊姑姑正滿臉驚嚇的向我奔了過來。



第四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四)

  這一夜的經歷讓我懨懨了很久,總有些不敢去深思的直覺令我害怕,我怯怯的思考,卻總在最接近要緊的時刻自動逃開,我終究是懦弱的,假想著現實的美好,寧可忘卻那聲聲嘆息裡的淒涼。

  好在很快就有事情牽扯了我的思緒,舅舅的生辰快到了。

  這西平侯府,我看膩了那些偽飾的笑容,如果有什麼值得我深愛並留戀的話,我想只有舅舅一個。

  他真的很疼我,父親般的,我沒見過父親,周圍人也對我諱莫如深,她們以為我定然渴盼著知道父親的一切,所以對自己的隱瞞略有歉意,其實我根本不想知道他是誰,沒有他,我們母女依舊活得很好,而他丟下我的母親,如果不是因為死亡,那麼,這樣的男人也沒什麼好值得留戀的。

  舅舅的生辰,我問娘,該準備什麼才好,楊姑姑笑得開心:「傻小姐,你給舅舅多叩幾個頭就在裡面了,你還未成年,送什麼禮?」

  我撇撇嘴:「頭是要叩的,禮也是要備的,沐家富可敵國,金珠寶玉的太俗氣也沒意思,娘,你說我送個什麼好?」

  娘微笑看了我一眼:「難得你有這個心,你不是在學書畫麼,送副自己的字畫便是了。」

  我吐吐舌頭:「侯府中堂那許多名家字畫,不是當朝一流的都沒資格擠進正廳,我送字畫?怕不笑掉侯府上下的大牙。」

  娘揚揚眉,笑容裡有一絲玩味:「我以為你從來不會在乎別人的嘲笑。」

  我擺擺手:「還不是怕給你丟人麼。」

  娘怔了怔,忽道:「你是你,我是我,你的畫若丟人,我可不認識你。」

  「嘿!」我瞪大眼:「毒辣啊…」

  楊姑姑早已笑得捧腹:「難得夫人這麼開心,夫人不妨指點指點小姐,反正她孩子手筆,畫什麼,侯爺都是歡喜的,再說以小姐的天分,斷不至丟了醜去。」

  我自然明白娘是逗我來著,看著娘清淺的笑意,數日來的擔憂漸漸淡去,也許娘吃了那藥了,也許那莫名的病有了起色,也許……。

  我想,我是多慮了,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必須潛藏,所有的微笑都深蘊悲哀,至少這一刻,我一直精心維護的幸福,不就如同晨間新摘的帶露的花,正新鮮盛放在我眼前?

  我卻不知,原來幸福,亦曾迴光返照。

  勉強用功了月餘,作了副山水,用筆疏朗,淡墨皴染,畫上一泊碧水,波平如鏡,水上一葉扁舟,舟上一人負手而立,衣袂飄飄,意態瀟灑逼人,舟末船娘彎身持槳,含笑遙望遠山隱隱,神情靈動,直令人覺似可聞欸乃之聲。

  娘看了說好:「遠山分碧色,舟從天上來。」

  我自然得意,尋思著填了什麼詞合適,卻左也不滿意右也不合意,生怕浪費了我難得的精心之作,眼看壽辰將至,苦思不已。

  便想了去舅舅書房,看看他平日都看些什麼書,挑了他愛的書上的句子,舅舅定然喜歡,主意打定,便瞞了娘出門來。

  舅舅的書房在瑞園南側,我很頭疼再次面對那個令我心虛的地方,走過瑞園時,忍不住東張西看,實在不想誰再跳出來壞我好事了,打量一週見沒有人,不由鬆了口氣。

  氣沒鬆完,有人重重拍我肩膀:「喂!」

  我被驚得一跳,回頭看去,暗叫苦也。

  又是沐昕那小子,他上次的苦頭還沒吃夠麼?又來撩撥我?

  沐昕卻好像全然忘記了所有不快,笑嘻嘻的看我:「懷素,你去哪?」

  我挑起眉毛,他叫我懷素?他不是從來都只會喊我野種野丫頭麼?我還以為他根本不知道我名字呢。

  沐昕見我不答,轉了轉眼睛,看看我行路的方向:「這條路只通向爹爹書房,你不是要到他書房去吧?」

  這小子今天倒和善,我心裡嘀咕,轉性了?上次那事後我還聽說他被舅舅禁足了呢,居然一點也沒遷怒我?

  沐昕看我一臉狐疑,笑容更加和氣,明亮的眼睛裡,滿是欣悅的光:「你何必這個表情呢,怎麼說你都算是我表妹,上次是我說話過分,事後想想很過意不去,這裡先向妹妹賠罪了。」說完居然老老實實作了個揖。

  不得不說,這小子不怒髮衝冠的時候,還真的看起來挺順眼的。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回了一禮,然後,繞過他,走路。

  沐昕手一張,攔住我:「懷素,如果你要去爹爹書房,我就勸你不要去了。」

  「為什麼?」我這才正眼看他。

  「爹爹正和家將們商議要事,傳話說不許任何人靠近。」

  我皺皺眉,那倒真不好辦了,看著沐昕,突然眼睛一亮,這傢伙一定知道舅舅喜歡什麼樣的詩詞,不妨問問他。

  不過這小子不是個好東西,今天這般好臉色也難講就是痛改前非,我得防著。

  故作漫不經心道:「哎呀,真可惜,我本想去向舅舅借幾本書來著。」

  沐昕撇撇嘴:「書哪裡沒有?你那個烏鴉別院會沒有?」

  我懶得去糾正藏鴉與烏鴉,笑道:「書自然是有的,只是前幾日聽舅舅說起,他那新搜尋了些好書,還說了最喜歡誰誰的詩……哎呀,瞧我這記性,他說的是誰來著?……」

  我故作苦思狀,偷眼瞧沐昕神情,他果然上當,很快介面:「張孝祥嘛,爹爹喜歡他的詞,豪邁曠達,氣魄坦蕩,爹爹總說,千古詞豪,唯張與蘇。」

  我眼睛一亮,喜笑顏開:「對對!張孝祥,一首念奴嬌過洞庭,寫得欲舞飛天出神入化,舅舅一代名將,也只有張孝祥的詞風,方配得起他的赫赫威名。」

  沐昕眯起他那雙澄澈的眼,歪歪頭看了看我:「你也懂詩詞?」

  我有點惱怒他的輕視,不過想到想要的消息即已得到,何必和這小子一般見識:「不懂不懂,胡說而已,它認得我,我不識得它,既然舅舅不見人,我便回去了,告辭告辭。」

  轉身就走,那小子也不來追,走出幾步,我心下疑惑,忍不住回身去看,卻見那小子似笑非笑,立於道路,微風吹動他錦羅白袍,氣韻裡散發的脫俗神姿,令我難得怔忪。

  回去別院,急急研墨濡毫,一氣呵成: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寫完晾乾,偷笑著捲起,連娘也沒給告訴,我要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舅舅壽辰那天,我再次見識到貴盛錦繡,豪族風流的奢侈排場。

  鮮豔的紅氈毯一直鋪到正門之外,門外駿馬香車軟轎官轎停了好幾里地,來往人流絡繹不絕,院內設彩幄錦棚,陳放各級官吏名流送上的壽禮,幾個師爺在棚中登記來客禮單,手腕酸了都沒空休息,唱名的禮賓清脆的嗓子已微帶沙啞,也難怪,從早喊到午,還得聲音悠遠抑揚頓挫,也真不容易。

  大小官紳們堆著滿臉的笑,熱絡絡的擠進正廳,廳裡又是一番景象,滿目輝光盡多華彩,一鼎一鶴一燈一屏都洋溢著驕人的富貴氣息。青花纏枝牡丹紋罐插雀雉翠羽,白瓷三足爐燃名貴龍涎,紫檀傢俱多寶格太師椅整齊排列,鈞窯天青釉仰鍾式花盆厚潤豔麗,更有珍玩無數熠熠生輝,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大幅的玫瑰紅織錦緞垂簾正中,一個金光燦燦的壽字耀人眼目,據稱,那是今上御筆。

  眾人對壽字嘖嘖稱嘆,欣羨之意現於言表,沐家開國功臣,賜鎮雲南,在當地權勢熏天,威名赫赫,舅舅又是今上諸義子中最受寵愛的一位,他自幼由馬皇后撫養長大,情義深濃非等閒可比,他的生辰,別說雲貴當地高官紛紛拜賀,便是京城顯貴,也來了不少。

  三司長官自然都來了,雲南布政使,都指揮使,提刑按察使齊聚,至於都轉運鹽使,雲南知府等正三品下的官員,只怕打爛算盤一時也數不清,甚至一向不受地方轄制的錦衣衛指揮使,都慇勤上門,一時間滿府冠蓋雲集。

  娘一向不愛熱鬧,近日又看來總有些不適似的精神懨懨,自然不會摻和這類場合,我換了一身鵝黃雲錦通袖宮袍,雪白的嵌翡翠玉帶。兩邊髮髻各戴一朵指頂大西洋珍珠碧玉鑲嵌的寶花。銅鏡裡看自己,黃得嬌嫩,綠得青翠,襯著淡淡眉粉粉唇,鮮亮得如同早春積雪裡初初盛放的迎春。

  攜了壽禮去正堂。從別院出來,經翠微堂,便是聽風水榭,踏進迂迴轉折的柳木長廊,即可見側面的大片蓮池,漢白玉為底,水色清冽如鏡,兩行垂柳濱堤而衍,堤在湖水間蜿蜒前伸,直至在水中央的「蒹葭亭」,說是亭,其實只是簷角做成亭的形狀,底下依然是房舍結構,卻在四面皆有大幅雕花隔扇半掩半閉,涼風鼓蕩而入,吹得白紗垂簾飄然欲飛,站在窗前,可見碧水環繞,蓮葉田田,水上扁舟數葉,幾名綠衣女子執槳往返,想是一應用度,皆以此輕舟運送,閒常人意欲登萍渡水也不可至,真是處私密軒敞風雅明淨兼而有之的好所在。

  我微笑看那亭,喜歡那般位於紅塵之中而又遠離煙火之外的獨特意韻,正要繞過,忽見一人開門出來,展露一口白牙,細長的眼角微微上挑,溫柔而又朗然的向我微笑:「懷素妹妹,別來無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6:08 AM

第五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一)

  怔了一怔,我近前兩步,仔細看去,那少年紫羅袍白玉冠翠佩革帶,眉目清朗秀氣,笑起來喜歡眯起細長的眼,像隻貓,可愛的,溫善的,純良的幼貓。

  頓時大喜:「允哥哥,你也來了?」

  想起常和允一起來看我的那個人,不由更加高興,探頭去望:「乾爹呢?他來了沒有?哎呀你別擋著,我進去找找。」

  一隻溫暖而不算寬厚手掌輕輕拍在我頭上,輕得似乎怕弄亂了我一根髮絲般,隨即一個微帶沙啞的聲音響起:「野丫頭,找什麼找?給我看看你,這麼久不見,又長高了,越發出落得仙女似的。」

  我笑嘻嘻的轉頭,身後,是娘的義兄,舅舅的好友,我的乾爹,我只知道他姓朱,至於名字,娘和舅舅都沒和我說過,我也不問,當朝皇姓,和舅舅又交情非凡,想必是皇室中人吧,乾爹來的少,自記事起,我只見過他三次,在更小的時候,他見了我,總是高高將我抱起,讓我在他並不強健的臂膀間旋轉,引得我咯咯大笑,而他的兒子允,便會站在一邊微笑看我,眯著細長而微帶明媚的眼,俊秀的臉上,是永遠溫和而包容的表情。

  如今我長大了,乾爹無法再抱我,只能這般極其溫柔的,撫摸我的頭髮,我心底有微微的悵然,突然恨起過於整齊的妝飾,抬眼看乾爹,他一臉慈和,圓潤的眉眼,風度閒雅,然而,我驚訝的發現,即使年方三十許,他卻已老去,連兩鬢,都已微白。

  舅舅生辰,他們來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為什麼不去正堂?

  我的眼神洩露了我的疑問,乾爹笑笑:「去正堂不太方便,剛才已經給你舅舅拜了壽,允喜歡這裡清幽別緻,說要在這裡暫憩,不過剛才看到你,我便知道這傢伙的真意了。」

  允聽了最後一句,細瓷似潔白的臉忽然微微紅了一紅,卻也不辯駁,只是微微笑著看我。

  我坦然微笑看他,並無任何羞澀之意,也許我的目光過於明亮直接,允在與我的對視中竟有些許失措之感,躊躇少頃,輕輕轉過頭去。

  我平靜轉開眼看向乾爹,他一直注視著我們,我看向他時,正捕捉到他眼裡一抹微微憂慮,但瞬間散去,幾乎令我無法肯定我的感覺是否正確。

  乾爹卻已看向我手中的畫:「懷素,這是你給西平侯的壽禮嗎?」

  「對,啊!糟糕!來不及了!」說到壽禮我才驚覺,時辰不早,再不將壽禮送上,壽星公可就給人捧上席喝酒了,喝得醉醺醺怎麼看我的畫?

  嘿嘿笑著,我急急向乾爹躬身:「乾爹,允哥哥,容懷素先去拜夀,去遲了舅舅會嘀咕我一個月」

  「去吧去吧。」乾爹爽朗的笑:「我去看看你娘,是不是還是那麼懶。」

  我抿嘴一笑,一邊溜開一邊回嘴:「乾爹,你若待會在娘面前也這麼說我就服你」話未完,聲已遠。

  然而我還是聽見身後允低聲道:「妹妹,我等你。」

  急趕慢趕衝到正廳,在門口理了理微微散亂的髮,穩穩抬步進去,一眼就看見人群正中的舅舅。

  舅舅未著公服,一襲赭色纏枝寶相花紋織品緞錦袍,寬袍大袖,玉帶金冠,指上碩大的名貴纏絲血玉戒熠熠生輝,長身玉立,英氣勃發,行動間自有飄逸風姿,生生是個倜儻王侯風流睥睨的模樣,含笑應酬瀟灑自如,看得我忍不住心生驕傲。

  從人縫裡溜進去,舅舅一眼便看見了我,目光一亮,招手示意我過去,滿堂賓客刷的一下扭過頭來,每個人的目光都瞬間亮了亮,適才的紛亂嘈雜立刻靜了下來,我突然覺得我聽見了三十尺外一朵花落地的聲音。

  萬籟俱寂中,聽見有人低低嘆息:「年紀未當笄歲,滿搦宮腰纖細,香靨融春雪,翠鬢(身單)秋煙。」

  此語一出立時輕微騷動聲起,眾人紛紛向那人看去,似是責怪此人輕薄無行,如此場合,怎可吟三變豔詞,將我比擬那青樓館娃。

  恍若未聞,我連眼角也未曾掃上一掃,按禮給舅舅拜了壽,將畫恭敬雙手遞上,微微紅了臉:「懷素不才,胡亂塗鴉,還望舅舅看在懷素一片冰心,莫嫌棄才好。」

  舅舅笑得眉毛再次飛上了天,立即接過:「懷素的畫,舅舅眼裡就是最好的!」立即命人懸在壁上。

  畫一展開,眾人紛紛叫好,大讚用筆圓熟,線條清逸,境界超脫,氣韻內蘊,金鐵在先,煙雲隨輔……總之讚得就算當今名家站在我這稚童畫前,只怕也要慚愧得鑽進地去。

  有眼快的人看見還有詞,喜道:「小姐亦寫得一手好字!」遂搖頭晃腦,如得了絕妙好文般,朗聲誦讀起來:「……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讀到一半,他突然頓住,神色尷尬,而滿室顯貴,突然同時從紛湧的諛辭裡掙扎出來般,瞬間雅雀無聲。

  我心底一驚,哪裡出岔子了?

  仔細看看字畫,並無錯處,轉眼去看舅舅,他的臉色居然也微微變化。

  我心道糟了,這些高官名流,是最喜怒不形於色的,一旦臉上出現了這樣的表情,就預示這事不小!

  想起剛才看畫時眾人的神情無異,想來問題不是在畫上,那便是那句詞了!

  我冷汗刷的一下出來了,第一直覺就是轉目去看一直站在角落的沐昕,果然,他微微仰頭,眼角含笑,神色裡無限詭計得逞的得意。

  我咬了咬牙,千防萬防也著了他的道兒,若是平常倒也罷了,在這裡,舅舅壽辰上,滿室簮纓遍地名流,貴族高官仕女雲集,這錯出的,要我如何收拾得起?

  這小子,好惡毒。

  此時卻不是尋仇的時刻,我心念轉得飛快,定了定神,就著手邊茶水飛快蘸了蘸手心,借理鬢髮的手勢,順手一抹,將已經涼了的水濕了濕火燙的雙頰,熱炭融冰的感覺令我很快清醒,有了!

  心漸漸靜了下來,我微微綻出一朵平靜而和婉的笑,慢慢走到畫前,滿室的目光再次刷的轉過來,盯在我身上,沐昕高昂的頭也轉過來了,滿臉不可置信的瞪著我。

  不理眾人,我提筆,蘸墨,氣運筆尖,在空白處,刷刷數字。

  廳堂寂靜了片刻,隨後,彩聲轟然而起,激昂讚嘆似可衝破屋頂:

  「好!」

  「妙啊!」

  「寥寥數字增添,便切合時景,氣大境闊,滿室增輝!」

  「小姐高才!這一番斷句,將張安國之句意象翻新,非大手筆不能為,張君泉下有知,只怕也要含笑浮一大白!」

  我亦含笑,退後一步,微微揚臉,看向那幅被我篡改的字畫。

  「盡挹西江酒,細斟北斗杯,萬象為酬賓客,何必扣舷獨嘯,須知今夕,更勝何夕!」



第六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二)

  有驚無險的壽禮風波算是過去了,我再也無心多留,也懶得看沐昕怪異神色,只對站在沐昕身側,一直關切的注視著我,相貌肖似乃父的二哥沐晟笑了笑,向舅舅告了罪,便趕緊出了門。

  走出來沒幾步,便聽見身後有人跟隨,回頭看去,果然是沐昕那小子,我沒好氣的瞪他:「你來幹嘛?嫌我丟的醜還不夠嗎?」

  沐昕斜瞟著我,亮若星辰的眼裡有莫名的神情:「你哪裡丟醜了?你好厲害,好神氣,好出風頭!」

  我嗤的一笑:「誇獎,如果你也想出出這般風頭,我倒不介意哪次為你籌謀籌謀,表哥。」

  我故意將那表哥二字拖得又軟又長,仔細覷他表情,果然他臉紅了一紅。

  哼哼,知道臉紅,還有救,那就算了,我懶得理他,大步離開。

  不想身後靴聲橐橐,那小子臉皮還真厚,居然又跟了上來,我皺眉:「你盡跟著我做甚!」

  他一臉憊懶無賴之色:「路這麼寬,你走得,我便走不得?」

  我冷笑睇他:「走得,自然走得,不過我若不想和你走一條路,那自然也由得。」

  轉彎,我打算繞個彎子回別院,大不了不去聽風水榭,說不定乾爹他們還在別院和娘聊天呢。

  結果再次聽見那小子可惡的靴聲。

  我真有點火了,這小子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銅豌豆似的無賴得沒完沒了,當咱劉懷素名字中有個素,就真是個吃素的嗎?

  正要發火,他搖搖手指:「別別,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冷笑:「我更懶得浪費口舌。」

  他看著我,笑容燦爛:「懷素,想不想知道剛才為什麼那詞犯了忌諱?」算準了我定然會按捺不住問他般。 一臉篤定的得意神情。

  我心中一動,然而立即笑得比他還燦爛:「不想。」

  好似突然被塞下了個大元宵,沐昕的滿口潔白牙齒登時被我看了個清楚:「不不不…不想?你你你你這個怪人,你都沒好奇心麼?」

  我慢條斯理吹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你不是告訴我了麼,犯忌諱嘛。」

  「那你就不想知道犯了什麼忌諱?」沐昕有點急了。

  我笑容滿面的看著他:「想……」沐昕眼睛一亮,不過他的笑意未起便瞬間垮塌:「不過我不打算問你,我問舅舅,他也一樣會告訴我,我才不上你的當。」

  瞟了這小子陣青陣白的臉色一眼,我心情大好的轉身:「你要跟著我就跟吧,允哥哥來了,如果你想把他那隻心愛的小弩騙到手,不抓緊時間努力怎麼行?」

  沐昕立即顛顛的追上我:「哎,我跟著你就為這個,我們一起去找阿允玩,你陪我玩的高興,我就把那個忌諱告訴你,是我從方叔叔那兒聽來的,求了好久他才告訴我的……」

  我再次嗤笑:「幼稚!」

  允果然在水榭,我看到他時他正微帶憂傷的趴在欄桿上,看著腳下:「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我走近他,和他一起俯在迴廊欄桿上:「允哥哥,感傷時節也不能這般提前法,這西南地氣溫暖,雖說時序已秋,侯府移栽的十里荷花,尚自東風催露千嬌面,欲綻紅深開處淺,你就急急的『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這是從何說起?」

  允應聲轉頭,看見我,目中神采大現,我心裡暗暗嘆息,看來今天衣服過於華美,怎麼誰見了我都這個表情。

  允剛才的頹傷仿如沒發生過,喜滋滋拉著我的手:「我就知道你還會來看我的,來,我們一起…」忽然看見我身後正微帶古怪神情看著我們的沐昕,微微一怔,緩緩放開我的手,訕訕笑道:「昕弟,你也來了。」

  沐昕在笑,可我覺得他的笑容有點點奇怪:「允哥,別來無恙啊。」

  允微有點羞赧的笑:「昕弟近來也好啊?」

  我實在聽不得這兩人酸裡吧唧的對話,眼珠亂轉,突然看見允腰上掛的玉珮,潔白如雪,上有飛龍紋飾,不由一怔:「允哥哥,你的玉珮怎的和我一樣?」

  說著,我自袖裡摸出一個絳紫鑲金線荷包,打開,取出塊玉珮來,這是上一次乾爹來看我時送給我的,我很喜歡它潔白無暇的質地,常隨身帶著。

  允笑容裡滿是歡喜,輕輕撫摸那玉珮:「是啊,這玉珮我從小就有了,不過你一直沒注意罷了,我們的是一樣的呢。」

  我好奇的湊過頭去,將自己掌心的玉珮與允的仔細比較,果然一毫不差,我將兩枚玉珮拈起,對著日光,著迷的照著那流轉通透的玉色:「哎,真的很美啊…」

  話未說完,一隻手突然大力的伸過來,因為搶得用力,沐昕的袖子甚至帶起了一陣風,煩躁的語聲響起:「拿來我看看,什麼寶貝玩意!」

  我被突然伸出的手嚇了一跳,手立即不穩,兩枚玉珮登時向下落去,我大急,下面不是地面就是荷池,落哪裡都是粉碎的結局,急忙伸手去撈。

  與此同時,神色大變的允和沐昕也都搶上前去抓玉珮,我動作快些,手掌一翻,已經抓住了還未及完全落下的玉珮的絲絛,心中一喜五指用力,正要抬頭,卻突然被衝過來的沐昕撞得不穩,哎呀一聲,身體傾斜,到手的玉珮又飛了出去。

  允被這接連發生的突然狀況驚得有點手足無措,奓著手奔上前又想扶我又想抓住玉珮,不想過於心急,腳底一滑,驚叫一聲仰天栽倒,兩枚玉珮先後落了下來,好巧不巧的正砸在他臉上。

  一直離我比較近的沐昕早已扶住了我,兩人驚魂未定的看著地上的允,兩枚玉珮因為是先砸在他額頭再落地的,倒是沒碎,我上前將玉珮揀起,又去扶允,看見他額頭被玉珮砸得一邊一個紅包,覺得又巧合又滑稽,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

  笑了一半,突然覺得不對,允為什麼沒睜開眼睛?兩個小包不至於砸昏他吧?還有,我扶著他的頭的手,黏黏的,是什麼?!

  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我將扶住允後腦的手慢慢抽出,一色濃膩的鮮紅震驚了我全部的心神,血!!!

  沐昕已經驚叫出聲,我白著臉,輕輕將允的頭放平,娘說過,後腦受傷的人不能隨意移動。

  咬著唇我站起身,刷的撕下一截衣襟,輕輕堵住允還在流血的傷口,順便踢了傻站著的沐昕一腳:「愣什麼,快去叫人!」

  不過已經不需要我們叫人了,離長廊不遠的乾爹和他的護衛,以及侯府的護衛們先後發現了這裡的動靜,急忙奔了過來,乾爹衝過來,一眼看見一動不動的允,臉色刷的一下白了。

  乾爹的護衛也一臉驚嚇欲死的神色,有一個年輕護衛忍不住驚呼:「殿…」卻瞬間被身邊的人捂了嘴。

  我正在六神無主的慌亂之中,雖然聽見卻沒有注意,眼見眾人神色如天塌下來似的驚慌,心知這禍闖得不小,允的身份一定貴重得很,萬一出事,只怕會給舅舅帶來禍患,舅舅壽辰,出了這檔子事,我怎麼對得起他?允是我的幹哥哥,真要有什麼三長兩短,我這一輩子也要良心不安,還有乾爹…啊!我幹了什麼?

  舅舅很快也趕來了,帶了侯府最好的大夫,大家小心的將允安置在水榭的內堂軟榻上,大夫上前給允清理傷口,我的鵝黃衣襟已經被血染紅,而允的傷口是道裂開的小口子,如殷紅的嘴般驚心的張著-----他跌下的時候,後腦正磕在身後的假山石上。

  大夫在眾人圍擁中,給允包紮了傷口,把了脈,又開了藥方,立時有人飛奔去熬藥,乾爹和舅舅目光焦灼,連聲問:「要不要緊?」

  我死死盯著大夫的嘴,生怕那被花白鬍子包圍著的嘴會吐出令我膽顫心驚的答案來,偏偏那老傢伙慢條斯理:「公子是皮肉外傷,血流的多,卻也無甚大礙,」

  此言一出,室內儘是出長氣之聲。

  卻見那老傢伙又搖頭晃腦:「不過…」

  心再次被拎起,我惡狠狠瞪著這老傢伙,不知道賣關子會死人嗎?

  「頭顱乃人體魁首,要緊之處,倒也需小心侍候著,過了今夜若無更多不適,想來也就無礙了。」

  眾人再次籲出長氣,護衛們漸漸退了出去,舅舅和乾爹怕影響允的休養,都去了外間,我將心慢慢放下來,正要到乾爹和舅舅面前再次賠罪,眼角突然覷見門廊處多了一條纖細身影。

  心一緊,我緩緩轉頭,果然是娘,她雲鬢淺綰,蛾眉籠煙,灪灪秋水四射流波,雖說舅舅喜日子,換了身顏色衣裳,然而那秋香色繡海棠花緞袍仍不能掩住她如霜的面色。

  娘在眾人驚豔的目光中步不生塵的走來,看也不看我,先向乾爹斂衽為禮:「懷素頑劣,累及允兒受傷,都是小妹教導無方之故,還請兄長不必顧念情分,好生責罰這惹禍生事的丫頭。」

  乾爹深深看著娘,搖了搖頭:「不過是孩子玩鬧,允…並無大礙,此事就算了吧,別嚇著了孩子。」

  剛才大夫救治允的時候我已將事情經過簡單的向乾爹和舅舅說過,只說是自己貪看玉珮,無意滑落,允為接住玉珮而失足受傷,一個字也未提沐昕,乾爹和舅舅雖心急,但都溫言寬慰了我,此時乾爹依舊溫和如前,上前將欲跪下的我攔住:「懷素,你也是無心,如何能怪你。」

  娘還是不看我,又轉向舅舅,還沒說話,舅舅已經連連擺手:「別別,舞絮,懷素並無大過,你也不要苛責了。」

  娘幽幽一嘆:「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生生被這可恨的丫頭攪了,如何能饒,這孩子,我一直想著她寂寞孤單,心下不忍,因此諸多放縱,誰知道我終究是錯了,懷素性子恣肆,任性妄為,若不嚴懲,難保日後不會引出更大的禍事…」轉頭看我,冷冷道:「跪下!」

  我咬著唇,一言不發的跪在了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6:21 AM

第七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三)

  舅舅和乾爹面上一急,同時要開口,卻被娘擺手止住了,這一刻的她不知道為什麼,語聲聽來甚是虛弱,飄飄搖搖如風中燭火:「該讓她好好反思己行了,你們和我,終究不能護著她一輩子,將來的懷素,成鳳成雀,有德無德,皆看她是否能真正有所悔悟。」

  我低頭沉思著娘的話,只覺得哪裡奇怪,是娘的語氣太蕭索令我不安麼?忽聽撲通一聲,有人在我身邊跪下,大聲道:「不關懷素的事,是我要搶玉珮,懷素才失手的,請姑姑不要責罰懷素,應該責罰我!」

  嘿!我心裡暗罵一聲,沐昕這傻小子,禍已經闖下了,一個人也是跪,兩個人也是跪,何必要多一雙膝蓋受疼?真不會計算。

  娘還未說話,舅舅已經豎起眉毛怒道:「好啊你這小子,就知道你是個惹禍精,先前你怎麼不說?害懷素被責罰?」

  沐昕梗起脖子,比他老子還大聲:「我一定會說的!」說完看看我,滿臉委屈。

  我心裡嘆氣,這小子也是人精,知道乾爹舅舅疼我,不致於責罰,索性就讓我擔了,沒想到娘突然殺出,也算他有點骨氣,不肯被女人蔭庇。

  舅舅瞪沐昕:「那你就代妹妹跪著!懷素,起來罷。」

  我搖搖頭,娘已經淡淡開口:「大哥,懷素終究是有過的,己責己擔,男兒能做到,女兒就不成了?」

  舅舅啞口無言。

  娘低頭看向我,我突然覺得她的目光奇異而幽深,滿滿的都是令我心驚的意味:「你在這裡好好靜思己過…沒有藏鴉別院的人叫你,你不許起來。」

  我來不及細思娘這句略有些古怪的話,娘已經直起腰來,向乾爹舅舅各自一禮,便一言不發向外行去,我看著她迤邐而去的背影,挺直而纖弱,緩緩走出我的視線,午後的清風捲起她絲袍一角,露出潔白的襦裙,裙角遠遠看去有一點殷紅,我呆了呆,突然覺得一絲恐怖的情緒從心底升起,恍惚中竟直覺這般溫暖美妙的身姿就要走遠,走出我的一生,永遠永遠。

  「娘!」我仿如生離死別般痛呼出聲,渾身顫抖著俯伏於地,只盼她能回頭再看我一眼讓我安心,然而她頭也未回的去了,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迴廊拐角。

  舅舅和乾爹以為我畏懼懲罰,因此向娘哀求呼喚,都上前攙扶我起來:「懷素,不怕,你娘反正走了,你起來,沒有人會知道。」

  我死死賴在地下,手指摳著青磚縫:「不!」

  乾爹怔了怔,去看舅舅,舅舅卻苦笑一聲,知道我外圓內方,素來對母親又最為尊敬愛戴,決不肯違拗了她一絲半點,只好搖搖頭:「也罷,待舞絮氣消了,自然會喚懷素起來,她向來疼她得很。」

  正說著,有人匆匆進來,附耳向舅舅說了幾句,舅舅臉色一變,看向乾爹。

  乾爹倒是平靜:「京城來人了?」

  舅舅略有為難之色:「是,正在書房相侯。」

  乾爹點點頭:「很好,這裡人多眼雜,去書房清靜。」他看了看內間沉睡的允,又看看跪著的我們,嘆了口氣,先自走了。

  舅舅吩咐下人們給我們準備褥墊,又關照了別忘記晚飯,這才相隨而去。

  日頭穿過隔扇窗,被分割成無數碎金似的小塊,灑落在我們面前光滑的石地上,雖然碎裂,依然看得出那光一點點的西斜,直至沉入黑暗,大半天過去了。

  我跪在地上,只覺得膝蓋由酸漸麻,由麻轉僵,僵硬過後,便有針刺般的痛爭先恐後的生出來,一重重一波波,沒休沒止,蔓延擴散,彷彿連全身也僵麻了。

  轉頭去看沐昕,他的臉色難看得很,正輕輕用拳頭去捶膝蓋,卻越捶越齜牙咧嘴。

  我撇撇嘴:「呆子,不是用捶的,你真難受,就自己揉揉好了。」

  沐昕愣了愣,隨即當真哎喲哎喲的揉起來,我有點奇怪,這小子,不是一向愛和我作對來著,居然也有聽我話的時候。

  用胳膊拐拐他:「喂,傻小子,先前為什麼要跳出來?」

  黑暗裡看不清那小子的表情,然而依稀感覺到他眼睛光芒閃爍:「我一個大男人,頂天立地,怎麼可以讓你一人擔下所有罪過。」

  我哈哈一笑:「是啊,頂天立地大男人,請問你肚子裡什麼聲音?怎麼也可以響得這般地動山搖?」

  「咕!」彷彿是為了回應我的取笑,沐昕的肚子居然極其爭氣的又響了一聲。

  即使在黑暗裡,我也知道沐昕的臉紅了,我甚至感覺到了那股燥熱的氣息,壞心的想:拿個雞蛋來,許是能煮熟?

  戲弄了沐昕一回,心裡徘徊不去的憂慮直覺略略淡去,我良心發現,直起腰,難得好心的安慰沐昕:「放心,馬上就來了,今晚你爹壽宴,來的人太多,廚房和下人們都忙得什麼似的,一時自然照應不到我們這裡。」

  話音未落,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後院小廚房的秋蟬提著食盒進來,菜香繚繞,遠遠的就勾起人的饞蟲,沐昕歡呼一聲,衝動之下便待躍起,卻立時哎喲一聲軟下去了,腿麻了。

  有人過來,攙起沐昕,聲音清亮:「四弟,稍安勿燥。」

  我扭頭去看,模糊辨得是沐晟,他怎麼也來了?

  沐晟看著我們,一貫的老成穩重:「聽說你們受責罰了,我來看看,還沒吃飯罷,秋蟬送來了。」

  秋蟬點亮紗燈,室內氤氳的亮起微紅的燈光,映得人酡顏鮮豔,她是個嬌俏伶俐的女子,一邊取出菜一邊笑道:「奴婢是在廚房幫忙的,大傢伙兒忙得腳不沾地,差點忘記給少爺小姐送飯,還多虧了二少爺提醒。」

  我向沐晟笑了笑,看向菜色,芙蓉野雞羹,胭脂燒鵝,杏香鹿脯,蝦鱔雙脆,西湖豆腐,玫瑰蘭丁,四個豬油松花小卷、四個蟹黃冬筍燙麵角兒,碧粳香米粥飯俱全,另有一盞參湯,是給允的,自有丫環接了去,送入內室。

  我自幼茹素,厭見葷食,命秋蟬將西湖豆腐和玫瑰蘭丁取了給我,又盛了一小碗粥,也不起身,箕踞而坐,慢慢品嚐,那廂沐昕老實不客氣風捲殘雲,饕餮之相盡顯,秋蟬看了直抿著嘴笑,又說:「四少爺,夫人叫我帶你回去呢。」

  沐昕怔了怔,揉了揉自己的腿,又愣愣看向我,我自喝我的粥,也不抬頭:「看我做甚?你跪了這半日想必舅舅氣也消了,再不走就是傻子。」

  沐昕明顯有些動搖,沐晟也勸他:「娘很擔心你呢,回去讓她安安心?妹妹這裡,想必姑姑很快氣消了也就好了。」

  沐晟猶豫半晌,我以為他定然是要回去了,這沒吃過苦頭的少爺,這半日也算難得了。

  沒想到他思量半晌,呼呼的將桌上菜吃個乾淨,依舊爬下桌子,往我身邊一跪:「我答應陪懷素的,自然要做到。」

  我又好氣又好笑,瞪他:「誰要你陪?還不快滾?」

  他卻眼睛一閉,一副雷打不動模樣,乾脆不出聲了。

  沐晟和秋蟬無奈,自收拾了東西走了,沐晟猶豫了半晌,問我:「如果我去求姑姑,她會否赦免你?」

  我失笑出聲,好心的沐晟,明明怕我那清高孤遠的娘怕得要死,居然要鼓起勇氣去求情,還真是愛弟情深,擺擺手:「別去,我娘不會見你的。」

  沐晟嘆了口氣,自帶了秋蟬走了,我看著他穩重端方的步伐,雖然年少,已十足端然風範,再看看身邊這裝睡的聰明孩子,不由嘆氣,這人和人,怎麼就這麼不同呢?

  夜色漸漸濃了,舅舅和乾爹始終沒回來,不知道在商議什麼要事,我跪著,最初的麻與痛已經過去,下半身彷彿已不是自己的了,而身側,裝睡的沐昕已經真的睡著了。

  我驚嘆他任何境地裡都能入睡的本事,抬起頭來,從一扇未關緊的窗戶看過去,月色清涼高遠,素銀的底,透著淡藍的脈絡,有種值得呵護的純粹的乾淨,地面上被這涼而清透的月色塗抹了大片大片的粉白,像鋪開一捲上好的絲緞。

  這裡離前院遠,空寂安靜,聽不見鼎沸的人聲和穿梭的人群,我只能想像,王府內院,白日裡早已掛起的各式燈盞,此時定已一一點燃,便似一天星斗灑落畫樓飛簷,高閣碧瓦楊柳低倚間,紅暈點點,彩輝如雲。

  突然想到娘,她在做什麼,為我的頑劣憂心嗎,輕顰眉,懶梳妝,就燈一盞書一卷,打發難得沒有女兒陪伴的時光嗎?她會否為沒有我在身側而覺得空落,如我此刻這般?

  ……

  朦朧裡聽見門響,流霞笑盈盈的進來:「小姐讓我找得好苦。」

  我睜大眼看她,我被罰跪她一定是知道的了,此話何來?

  只覺得頭腦迷糊身體僵木,看什麼都影影綽綽,呢呢喃喃問她:「是娘叫你來喊我的麼?」

  流霞來扶我,燭火裡她神色白得嚇人,偏偏笑容滿面答非所問:「奴婢們是註定要跟隨小姐的,小姐以後就是我的主子,水裡來火裡去,流霞皺一皺眉頭,就對不起夫人。」

  我順勢起身,依附在她懷裡,只覺得衣服滑冷,而她的手更冰涼沁人,我腦裡的昏眩一陣一陣,勉強含糊著問她:「你怎麼了,手這麼冷---」

  流霞回過頭來,定定看我,我努力的支起眼皮去瞧,卻見她額上流下血來,直落到她唇角,她依舊唇角含笑,眼裡卻淚珠滾滾!

  我渾身一冷,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呼嘯著炸開來,一瞬間炸開所有的昏沉:「啊!!!!!!」

  「啊!!!!!」

  尖叫聲裡我睜開眼,月色沉沉,一室靜謐,燭火飄搖映出帳幔上暗影重重,空寂的氣息越發繚繞,卻哪有血淚交融的流霞?

  原來是噩夢。

  然而我的心一陣緊似一陣,冷汗如泉般流滿全身,內腑深處不知哪裡莫名的痛起來,如鋸般割裂碾搩,不祥的預感令我無法再多呆一刻,不行,我要離開,我要立即回到娘身邊!!!

  爬起身,立即栽倒,我咬咬牙,就地一滾,扶著椅子站了起來,不顧膝蓋萬針攢刺的疼痛,狠狠咬唇,踉蹌著往沉沉的夜色裡奔去。

  身後傳來沐昕驚慌的叫喊:「懷素你怎麼啦,懷素…」喊聲漸遠,被我丟棄在這夜微涼的風裡。

  我在狂奔,狂奔,甚至不知道跪了這許久的腿如何支持我這般劇烈的奔跑,夜色漸涼寒氣瀰漫,我衣著單薄,因緊張冷汗滿身,瞬間又被風吹乾,冰涼的貼在我身上,凍得肌膚起栗,而心底某個聲音越來越響亮,幾乎是叫囂著呼喚:「回來!回來!!!」



第八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四)

  一路踉蹌,轉迴廊,過假山,西平侯府白石地面被我的夜奔的腳步急促敲響,而前方,藏鴉別院在望。

  看著那熟悉而平靜的燈光,沒有人群,沒有哭號,我心下一鬆,也許,也許都是我多慮了…突然看見院門被人匆匆打開,寒碧連燈籠也不提,飛快的奔了出來,我的心咚的一跳,急急奔過去。

  寒碧看到我,呆了一呆,還未及說話,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我心中轟然一聲,只覺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頓時什麼也看不清楚,混沌裡有個聲音一直在響:「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等我清醒點,發現自己正緊緊抓著寒碧的手,嘶聲喊:「我娘怎麼了?快告訴我怎麼了?」

  寒碧胡亂抹了一把眼淚,一把抓住我就往院子裡奔:「夫人叫我快點去尋小姐……,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心膽俱裂,嫌她步子慢,一把甩開就往娘的寢居沖,然而到了門前,我卻突然停住了。

  我呆呆看著地下,那裡,到處是紫黑色的鮮血,血跡直延伸到榻上,一條秋香色的絲絛的下端軟軟垂落,浸在了血裡,順著那條絲絛,我看見娘的腰,同色的腰帶已碎裂,而娘,她衣襟散亂,長髮垂落,遍身鮮血,她的臉色,那午後便令我心驚的霜白之色,已經成了一片死白,嘴唇卻是烏紫的,艱難的張著,齒縫裡依舊汩汩流著鮮血。

  我驚嚇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娘,我永遠高貴明潔,纖塵不染的娘,此生從未如此狼狽過,除非,她曾經歷過慘絕人寰的痛苦!

  痛呼一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呼喊什麼,便已軟倒在地。

  坐在榻前的楊姑姑淚流滿面的回過頭來,聲音無限蒼老:「小姐……來見夫人最後一面吧。」

  我已無法站起,只覺得自己是陷在一個深深的噩夢裡,我嗚咽著爬了過去,爬入噩夢的更深處,眼淚如泉奔湧而出,似要將一生的淚流乾般越流越急,沾濕衣襟再濕了地面,洇化了地面本已快乾的片片血跡,再被我的膝蓋一路拖過,形成了一條長長的蜿蜒的血線。

  這門口到榻前短短一段路,窮盡了我一生的力氣,我希望它很快結束,卻又希望它永遠不要有盡頭。

  終於挪到榻前,我在淚光中注視著娘,她一息尚存,知道我來了,卻無力轉頭去看我,手指輕微挪動著,尋我的手,我急急將自己的手遞過去,那僅存的微溫的感覺令我悲慟不能自己,這是娘最後的體溫,過了今夜,過了此刻,我這一生,都不能再觸到了!

  緊緊攥住娘的手,淚眼朦朧裡聽見她氣息微弱:「懷素……不要怪娘,支開你……」

  我渾身一震,突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奇怪感覺從何而來,娘不喜罰我跪,她說女兒膝下何嘗沒有黃金?更多的時候我犯過都是被關在自己臥室裡抄書,娘更不可能罰我跪在藏鴉別院以外的地方,她說管教女兒也不必給別人看,娘今日一反常態,根本就是要支開我,不願我眼見她垂死掙扎的慘狀,為這一生留下永難磨滅的傷痛陰影!

  娘!我苦心孤詣,至死都為我著想的娘!

  午後的聽風水榭裡,風捲起的袍角上的那一點鮮紅,突然飛快的閃過我眼前,我慢慢的顫抖起來,不能相信那時的娘已經病發!

  等等,病發……我突然直起腰,一把抓住楊姑姑:「告訴我,快告訴我,娘得的是什麼病?娘有藥,我看見有人給她送藥,還有,傳大夫,傳大夫,快傳大夫!!!」

  我狂叫著,歇斯底里:「你們為什麼不救她,就看著她流血?寒碧,你給我快去找大夫,侯府的,全城的,最好的大夫,一起去找!!!」

  寒碧流著淚,在地下拚命磕頭:「是是,我去我去……」

  枕上的娘,淚卻流得急了:「……沒用的……素……不要任性……時間不多……你先聽我說……」

  我卻騰的一下跳起來:「我先救你,救了你,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聽你說話!」拔腿就往外跑,然而一低首間我突然看見地面泊泊血跡,立時頓住。

  我縱不懂醫,也知道一個人流這許多血,萬難有生機,如果在我離開的這一瞬間娘去了,我便連她最後一面也不能見了!

  萬難之中,楊姑姑突然長嘆,緩聲道:「小姐,聽夫人的話,不要離開,沒有人不想救她,她亦想努力的為你活下去,可是,終究是不能了。」

  我站住,忽地轉身撲回,抓住娘的手:「你說什麼,我聽,我聽!!!」

  娘眼裡的光卻已將散了,昔日流眄生輝的眸子裡,那碧水清泉終將於此夜乾涸,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緩緩的洇散在突然濕冷起來的空氣裡,感覺到庭院外的風突然淒厲起來,帶著水氣和黑暗之下久埋的泥土味道,慢慢移進了這間屋子,黑霧般沉沉壓下,引得燭火飄閃欲滅。

  娘已經說不出話來,卻掙扎著,從血沫和胸口空洞嘶啞的呼吸裡,擠出斷斷續續幾個字:「……答應……我……勇敢的活……下去……不……要……自苦……」

  我突然不流淚了,將雙手蓋上娘漸漸冷去的手:「我發誓,我會好好的活,這一生,不依附,不委屈,不遷就,不遲疑,勇敢的活下去!」

  娘的目光突然微微一亮,彷彿有兩朵小小的星花瞬間閃耀,她綻出一朵艱難的微笑,這是一代紅顏,絕世而慘澹的最後一笑,如曇花夜放,華美盛開於孤燈明滅中:「很好…劉家的女兒…終於...可以不再為愛而死……」

  她的聲音漸漸低微下去,低到我必須緊緊俯伏在她唇側方能辨清,當最後一個死字的尾音飄散在空中時,我聽見娘吐出一口細微的長氣。

  我突然俯身,輕輕靠上娘的唇。

  這最後一口氣,渡在了我的胸膛裡,從此,娘的氣息將永遠跟隨我,我們的氣息將混同在一起,共同繼續體味這萬丈紅塵的繁華與悲歡,無論風雨顛沛,此生此世永不分離,她終於可以不用永遠的離開我,只要我還一息尚存,她就與我同在。

  為她,我會好好的活。

  我平靜了下來,我以我的執念留存住了最後的母親的氣息,這是我愛她的方式,我們永遠在一起。

  體內,從先前狂奔時就感覺出的內臟的隱痛,因我此時的平靜和麻木,突然瘋狂的喧囂起來,我忍著那小刀子攪動般的陰冷的痛,平靜的問楊姑姑:「娘到底是什麼病。」

  楊姑姑在娘逝去時已經下榻,看見我吸進了娘最後一口氣,大驚之下欲待阻止,然而終究沈默著放棄,此時她端整衣裳,恭恭敬敬向娘行禮:「夫人,老奴是應該隨你去的,但老奴捨不得小姐,她還未成人,老奴不能自己隨你去享福,任她沒知疼著熱的人照顧,夫人放心,老奴拼了命,也會照顧好小姐。」

  隨即一臉莊容的轉向我:「小姐,夫人是舊毒發作而亡,這毒,是當年在雲南曲靖攻打元梁王時,夫人當時因知道你父親已娶妻,一怒之下,不顧自己已經懷孕,偷偷隨沐侯上了戰場,因此誤中蠱毒,這些年,大家窮盡心力,四處搜尋良方妙藥,終究是藥石罔效。」

  「哦,」我淡淡道:「那我的父親呢,他在何處?」

  楊姑姑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忽聽得腳步雜遝聲響起,直往內室而來。

  我們齊齊往門外望去,哐噹一聲,門被衝開,舅舅和乾爹雙雙出現在門外。

  兩人一眼看見室內景象,如遭雷擊般頓住了。

  舅舅臉色慘白,嘴唇抖嗦不成句:「這這這這是是是怎麼了了……」

  乾爹的臉上卻突然起了陣不正常的酡紅,豔豔如晚霞般瞬間浸染上了他本有些蒼白的臉,他突然彎下身,開始咳嗽,越咳越重,越咳越急,直至最後,唇角出現隱隱血絲。

  看到那絲血,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忍耐其實卻很想去做的事。

  「噗」

  我噴出一口血,倒在了娘的身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6:40 AM

第九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五)

  混沌。

  我想我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眼前白霧茫茫,有很多人影來了又去,鬼魅般出沒。

  然而身體的感覺卻又不是混沌的,體內有種焦灼的裂痛,還有種徹骨的冷痛,兩種痛似兩條長滿鱗片的蛇,緩緩的在我體內遊動,每過之處,粗硬的鱗便紮破嬌嫩的肺腑,鮮血淋漓。

  很熱,又很冷,胸口似堵了塊大石,石頭上還紮了尖刺,一直刺進骨骼裡,我覺得我聽見骨骼被積壓發出的吱吱聲,在這樣的大力下,我的五臟六腑都快要粉碎。

  疼痛與窒息令我想叫,想喊,想張開嘴,把看見的所有人先咬個痛快。

  然而我卻一絲一毫也動不得,細微的意識在緩慢浮游,能清晰的感覺到身側的人物與對話,卻無法參與。

  這種隔了鏡子看人生般的感覺讓我很隔膜,我是死了嗎?

  那麼,我可以去陪娘了?

  我歡喜起來,然而那些見鬼的影子又在我眼簾前晃動。

  依約有個高大的身影,長而英俊的臉,模模糊糊的湊近我:「懷素,懷素…」

  你誰?喊這麼親熱幹嗎?我不認得你。

  那人的影子仍舊很討厭的晃來晃去:「懷素,爹爹來看你了,你醒醒,醒醒…」

  我心裡笑起來,爹爹?笑話,過去這十年,我這個爹爹從來沒出現過,如今我沒了娘,他就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了,還真一廂情願。

  好痛,誰來把這只打擾我的混蛋趕走?

  又有個瘦長的黑影晃在我傾斜混亂的視野裡:「殿下,你已經兩夜沒休息了,還是…」

  那高大男子冷哼一聲,那人立即不說話了。

  殿下?哪個殿下?跑我這來幹什麼,趁早回你的宮去,讓我好好睡,說不定還能見到娘,剛才我好像就見到娘了,一襲白衣,飄然隨風,冷冽清澈的眼睛緊緊看著我,指尖擎一朵白蓮,她的臉,卻比蓮更嬌美。

  我看見她身側彩光繚繞祥雲縹緲,仙音陣陣飛鶴翱翔,五色雲霓裡,娘對我微笑:「癡兒,這數十載紅塵滾滾,皆是度劫,萬勿著相,隨緣而已。」

  我不明白。卻有發自內心的些微欣喜,娘是成仙了嗎?真好……

  ……我說過不哭的……我不想……

  「她哭了……」

  「是要醒了嗎?」

  「不太可能,夫人當初中毒時已經懷了小姐,所以她體內也有些許殘毒,壓制了這許多年沒有發作,最終因急痛攻心,一舉而發,但凡這類劇毒,不發則已,一發必有燎原之勢,短短數日,是不可能拔除的…」

  哦,我也是中了和娘一樣的毒嗎?娘去世前的感受也是這樣嗎?一定比我還痛苦百倍千倍…娘,我終於明白了你為何唸唸不忘要我為自己而活。

  只是,我還能活下去嗎?

  深濃的倦意將我包圍,一股疼痛的暴戾的力量拉住我,我無法抵抗的被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淵。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我在一處空曠的原野中。

  那是一處陌生草地,我艱難的轉目四顧,身前一道流水,月夜波光細碎銀芒閃動,風裡帶著青郁潤澤的水氣,掠過扶疏的花木,瑟瑟輕顫,身下草絨細密,有如上好精工的波斯地毯。

  口中有苦澀微帶芳香的氣味,似是剛剛有人給我吃了什麼東西,胸腹間的刀割般的疼痛已減輕了些許,胸口令我窒息的重壓也有所疏解,我努力的呼吸,清涼的空氣湧入肺腑,有點痛,但更多的是清澈的舒爽感覺。

  只是還是不能說話。

  吸氣得急了,不知觸動了哪裡,我猛烈而無聲的咳嗽起來,立時疼痛洶湧著泛起,痛得我眼冒金星,直恨不得立刻死掉。

  一雙手伸過來,準確的在我背後一拍,咳嗽神奇立止。

  我掉轉頭去看我的救命恩人,那人懶洋洋睡在我身旁一棵樹垂下的樹枝上,晃晃悠悠的快要掉地上卻始終不掉,我看著他的大斗笠黑緊身衣,恍然大悟,他是那夜送藥,喊我娘小姐,並對她吟:「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人,娘叫他近邪。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淒傷之調,一語成讖。

  我的淚突然再次泛了上來,然而我努力的眨眼睛,拚命的眨了回去。

  然後我對他笑了笑,用口音說:「謝謝。」

  他看著我,斗笠擋住了他的視線,可我感覺到他的驚訝,他一定以為我會哭,會麻木,會發呆,會……

  就是沒想到我會笑。

  可隨即他就收回了目光,懶洋洋躺了回去,一副繼續睡覺不再管我的樣子。

  我便也閉上眼睛,準備在這良夜星空下,好好與可能成仙了的娘說說話。

  呼的一聲,一道並不猛烈的風聲捲過來,隨即,一件溫暖而柔軟的黑色披風蓋住了我全身。

  我閉上眼,娘,近邪來接我,一切都很正常。

  接下來的幾日,近邪一直背著我趕路,有時山路有時水路,經過城鎮,便租輛車給我躺著,自己睡車頂。

  每日午時,他運功給我拔毒,同時餵服一枚朱紅丹藥,我那日醒來時感覺到的苦澀芳香,便是此物。

  我漸漸能說些簡單的字詞,便試圖與他說話,結果我發現他比我說得還簡單。

  第一次交談我示意他應該坦誠相見,摘下斗笠給我瞧瞧。

  他猶豫一會,慢慢取下斗笠。

  我呆住了。

  近邪應該很年輕,甚至極其俊秀,眉目清逸唇薄如線,那麼懶的人,五官輪廓卻是清朗剛硬,飛起的眼角,更是隱隱挾著煞氣。

  之所以說應該年輕,是因為,他的頭髮幾乎都已白了。

  我看著他年輕,玉般光冷的容顏,再看著他僅有幾根黑絲的銀髮,突然覺得有些酸楚。

  近邪卻很不喜歡我那般的眼光,冷冷將斗笠戴回,冷冷道:「沒那麼白。」

  嗄?

  什麼沒那麼白?臉沒那麼白?衣服沒那麼白?天空沒那麼白?

  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直到後來的某一日,我再次看到近邪摘下斗笠,驚訝的發現他連原先的少量黑髮都沒有了的時候,我才明白,他那句話的意思是:「頭髮原來沒那麼白。」

  惜字如金到這程度,我含淚無語。

  第二次和他說話,我問我們去哪裡。

  他懶懶答:「山莊。」

  我估算著,如果我能問出此乃何山莊,在何地方,屬於何人,為何要去,只怕最起碼要在一年後。

  第三次我問他,楊姑姑她們在哪裡。

  他說:「後面。」

  這回我懂了,他帶我先回山莊,楊姑姑她們隨後跟來。我熱淚盈眶,為花費了三天時間成功拼湊出的重要資訊而無限欣喜。

  十日後,某一天夜裡,我在沉睡中,被近邪拎上了山莊。

  這個山莊的所有人似乎都和近邪有些相似,看似慢吞吞懶洋洋實則極有行動力,幾乎我剛到山莊,就被拍醒,然後,一眉細目長的白皙老頭指揮眾人,將我扔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澡桶內。

  那澡桶內滿是藥草氣味,熏得我昏昏欲睡,我也就真的睡了,睡到一半覺得熱氣從肺腑間升起,在體內奔騰呼嘯,滌盪翻捲,與藥澡的氤氳藥氣相呼應,內外交融好不舒服。

  正對澡桶有一面鏡子,我看見自己近日來一直如鬼的面色居然微微泛出了點紅。

  老頭次日來看我很有些驚訝,仔細替我把了脈,然後,暴跳如雷。

  指天戳地罵了半個時辰。

  我聽了半天也沒發現他罵的是誰,大意就是那死丫頭太護犢,明知道自己毒入肺腑清除不盡藥已沒用就該給老子留著,居然全給這小丫頭吃了,平白給她長了幾十年功力,害的老子自己不夠用,老子的藥是隨便當糖豆兒吃的嗎?太太太可惜了云云。

  雖說是罵,聽他語氣,倒是心疼多於責怪的。

  那天夜裡我泡澡時再次感受到那股越來越精強的力量,升騰在我身體的每一處,我聽見骨骼吱吱生長的聲音,在這午夜的靜謐裡宛如青筍拔節,我想起那個常常給我吃補藥騙我說那是新口味糖豆的女子,眼淚終於悄悄落下,溶解在滾熱而蘊含藥香的水裡。

  我的毒傷終於好了,老頭開始勉為其難的令近邪教我武功,他說我吃了那麼多藥不練武功就白白浪費了,說的時候唉聲嘆氣磨牙不已。

  我對此嗤之以鼻,他不想教我還不想學呢,學武功有什麼好的?聰明人就應該以智計勝天下,靠武力打打殺殺,不算真英雄。

  有時間,我更愛在山莊閒溜躂,山莊是個好地方兒,建築大氣疏朗,花木四季茂盛,雖處僻遠之地,然而紅杏白楊,爛漫清爽,各擅勝場,一應用具房舍並不華麗講究,卻自有莊嚴氣度,令人見之忘俗。

  我很快熟悉了山莊一草一木,常常在院中大青石臺上發呆時,在屋後老松下揀松子時,在清溪流泉邊洗各色野果時,會想起娘,她是否也曾這般發過呆,揀過松子,洗過野果?

  這樣一想就會想很久,直到白雲在天上悠悠的過了,找個地兒塗脂抹粉,再回來充作彩霞,把朝陽換了夕陽,才會被那隻冷冰冰的師父拎著耳朵揪回屋。

  我很痛苦,近邪真的不算個好老師,他會在我偷懶時毫不留情的揍淑女的屁股,並且拒絕提供金創藥。

  我只好半夜偷偷溜進老頭的書房偷藥,發現有什麼好吃的新口味糖豆或者比較看得上眼的武功秘笈,就順手牽羊。

  老頭自然是知道的,不過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他是我外公。

  不過老頭在我剛來的時候就嚴厲的告誡我,人前不許喊他外公,至於原因,他說等我長大自然會知道。

  於是我在甘陝邊界子午嶺深處的俱無山莊裡漸漸長大,陪伴著外公,和他的護衛弟子近邪,遠真,棄善,揚惡,有名的沒名的跟隨者們,以及楊姑姑流霞寒碧。

  流霞沒死,我看見她的時候以為自己見了鬼,然後欣喜若狂的問她娘最近好不好。

  結果她眼淚汪汪的告訴我,她沒死,她只是那天見夫人掙扎得太慘烈,驚慌之下撞到了院子裡的牆壁,昏了過去。

  至於昏迷的流霞為什麼會那樣進入我的夢中,使我趕去見娘最後一面,無答可解。

  我只能說,冥冥之中天意始終在俯視,看我們在做些什麼,必要的時候動動手,撥弄一下某個人的命盤。

  雖然少了那個最重要的人,然而我終究還是不可抗拒的成長,漸漸重新學會了開心,微笑,奸詐,戲弄,以及外公擅長的很多東西。

  俱無山莊裡,經常會有人陰險的聚在一起長吁短嘆,控訴某人的無恥狡猾卑鄙狠毒。

  再在某人微笑出現時飛速作鳥獸散。

  當我終於可以像近邪一樣躺在山莊最高一棵樹的樹頂,對著朝陽和夕陽打招呼的時候,我想我人生裡最幸福和最糟糕的那些記憶終於被我成功的壓在了心底,然後給出塵世一個最完美的笑容,笑得風輕雲淡,無比純良。

  而那些痛過的,恨過的,不可或忘的過往,都將別無選擇,跟隨我前行,

  只是我明白,曾經溫柔撫摩過我的那雙手,靜夜裡沉沉凝視的眼,和那夜月下淡若春風的笑容,都已,永不再來。



第十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一)

  天邊有月。

  月底有雲。

  雲下面有個小黑點。

  那個黑點掛在那朵死賴在山頂那蒼松的雲的下端,隨著那松枝浮沉晃悠。

  松枝是斜斜逸出的,下方,是萬丈深淵。

  遠看去,那黑點在風起時,一顛一顛像是晃到了月亮裡。

  我盤膝坐在松下,面前一字鋪開琴,酒,劍,和花生米。

  仰頭看著那黑點,沒奈何的搖頭,取過那絕世名琴「響泉」,橫擱於膝。

  伸出手指,輕攏慢撚,七弦十三徽,起清越之音,清音之中深沉渾厚,餘韻嫋嫋,徘徊迤邐,繞山不絕。

  「鳥棲月動,月照空山,身外都無事,此中只有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聞無古今。」

  一曲畢,推琴起,我輕輕一笑:「《尚書》載:『舜彈五弦之琴,歌南國之詩,而天下治。』如今我以七絃琴,奏美妙清心之《淥水》,怎麼連個人也不能勸化?」

  沒人理我,冷月空風依舊,然後,有人敲樹幹,奪的一聲。

  我懶洋洋,長劍抽出,寒光一閃。

  酒上了樹梢。

  再奪的一聲。

  我皺皺眉,名劍照日明如秋水的劍尖上,挑起了油膩膩的花生米。

  再奪的一聲。

  我大怒,一腳踹在樹幹上,嘩啦啦好一陣亂響,那突出的一截樹枝劇烈的顫悠了幾下,眼看便要把那黑衣人顛到萬劫不復裡去。

  我一臉悲憫,微笑坐下,喝酒吃花生米。

  近邪一定晃得頭暈,一定會使上千斤墜,而那細弱的樹枝一定不堪重負,一定

  哢嚓!

  樹枝輕巧的掉落,一條黑影卻騰身翻起,輕飄飄流雲似在半空一個轉折,落在了我身邊。

  白髮如雪的近邪俯視著我:「你需要勸化。」

  我抬頭,舉舉手裡的酒壺:「師傅,棄善揚惡給老頭子逼去天山採藥了,遠真去江南不知道幹什麼勾當,我很寂寞,弟子有憂師服其勞,你得陪我喝酒。」

  近邪不接:「篡改。」

  我皺眉看他:「師傅,我記得七年前第一次見你,在我娘的窗外,那時你話並不少,怎麼沒過多久,你就不會說話了呢?」

  近邪還是那張玉似的俊俏的臉,也玉似的萬年無表情:「因為我後悔。」

  「後悔?」我大奇,這許多年來,我很少提到當年的事,所以這個問題盤桓在心很久也不願去問,然而今晚是個特殊的日子,我想我有權利放縱一回。

  「後悔多說了話,多吟了詩。」

  我一震,看著近邪,他目光明澈,神色寧靜,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痛苦,為六年前與娘那匆匆一面即是訣別,可如今我想,正如六年前的今夜,我失去了娘一般,他亦將那夜竹影長窗前的交談回憶成最後的絕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而昔人,早已不在。

  我們的紀念和痛苦,其實是一樣的。

  這個認為自己的一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一語成讖,給娘帶來不祥預兆的男人,難道,這許多年來,都是活在思念與後悔中麼?

  所以他收斂了鋒芒,磨平了嶙峋,收回了太多可以不出口的話,只為那夜,對那女子,他未曾好好珍惜。

  我的惱恨突然如烈火熊熊燃燒起來,卻不是對近邪,珍惜?最該珍惜我娘的那個人呢?

  據說他是我爹。

  據說他近日又要上山。

  而昨日,是娘的忌日。

  這算什麼?

  我站起身,在近邪清冷如水晶的眼裡看見我自己,七年的時光,如此巧妙的脫去了童子的青澀與稚嫩,那個俏生生立在近邪眼裡的女子,修長,眉與眼都比這夜還黑,一襲白衣獵獵飄揚在崖頂的風裡,而散開的髮如墨菊千絲,綻放在纖細的肩後,冷豔而,無限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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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喜歡這北地的山。

  春有繁花冬有雪,夏有涼風秋有月,而那花耐寒,那雪潔淨,那風高遠,那月清透,有種大氣朗闊的美。

  雲南若那是滑膩柔軟的絲綢,這北地深山便是紋理疏朗的布帛,耐看而感覺舒爽。

  我更喜歡俱無山莊的晨。

  四季長青的蒼松翠柏間,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碩大而渾圓,火光般穿入這千里茫茫連綿山脈裡,瞬間驅散這晨間乳白色的薄霧,而飛鳥宛轉的掠過,雲霞裡劃出極美的身姿。

  我總在此刻練劍,照日照著天際那輪日,越發明光四射秋水生寒,薄而輕俏的劍身翻捲出七色霓彩,變幻萬千。

  劈、刺、截、抹、迅如飛風。

  卻不驚宿鳥,不裂草葉,尺寸之間,輾轉騰挪,尺寸之外,安穩如常。

  須彌劍法。

  以萬物為須彌,武技為芥子,芥子入須彌,五識不能尋。

  近邪教我這套劍法時,我幾乎為那絕世的小巧柔韌身法絕倒。

  很難想像一個男人也可以將身體彎折一至如斯,劍可以在肘底,腰間,足底,甚至髮中,以人所難及的迅捷從人所難料的詭異角度刺出,鬼魅般無常,鬼魅般妖異。

  這是防守劍法,利於一招制敵,劍宜短,宜利,宜薄。

  所以老頭很快中了我的招,被一盞冰糖蓮子所擒獲,倒在了他誓死捍衛的密室門口,被我大大方方取走了他心愛的照日。

  然後我將那劍大大方方掛在腰側,逢人便誇老爺子的慷慨無私。

  老頭好面子,人後豎著頭髮睇我,人前居然還擠出點笑來,可惜就是臉色紫了點。

  近邪看到我的劍的時候,就說了兩個字:「便宜。」

  我自然知道是老頭便宜了我。

  他若不是知道我學了這套劍法,需要一柄短劍,而他偏偏又曾發誓過此劍不贈人,他又怎會那麼巧的在被我迷倒時,手指尾指正正指著牆上的西洋鍾。

  西洋鍾因此慘遭我的毒手,被拆了個面目全非,沒辦法,老頭不僅智計謀略天下知名,奇門術數,形勢風水機關奇巧之術,這世間也少有人及。

  老頭終究還是疼我的。

  我嘆了口氣,劍出,劍回。

  一滴晨露在松針葉尖顫顫巍巍很久,終於墜下。

  我騰身,後躍,長劍倒捲。

  啪!

  圓潤晶瑩的水珠完整的落於劍尖,滴溜溜滾動著,宛如上好明珠,落於玉盤,滑而亮。

  我微微一笑,手腕幾不可見的一振,那明珠立時自劍尖消失,劍身明潔,彷彿從未被露珠沾濕。

  短劍蕩出,劃起斑斕的扇形弧光,那光影剛剛閃現於眼簾,瞬間,湮滅於我袖底,旋轉飄揚的廣袖舒捲,身形漸落,灑滿紫櫻的月白色裙裾緩緩鋪開,在青翠山崖間,盛放出一朵清麗的花。

  有人猛烈鼓掌,在酸溜溜的吟詩:「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我挑挑眉,略有些意外的看見山崖後轉出一個華服青年來,容貌倒勉強算是英俊,只是瘦兮兮的似只拔光毛的三天沒吃食的公雞,晃晃蕩蕩的套在一件銀朱隱雲紋錦袍裡,袍子因此顯得太大,山風一吹,好似要生生捲了去。

  我惡意的想,就怕山風過猛,捲走了袍子留下人可就不美了。

  那人倒是自命瀟灑得很,偌大的風,還蠢兮兮的搖一柄泥金玉骨摺扇,白絹扇面上筆法細膩一幅簪花仕女圖,可惜風向不對,將他的扇子一個勁往後拗,那青年手忙腳亂的想扇回來,結果,哢嚓一聲,扇骨折了。

  我不由撲哧一笑。

  那青年本來大為尷尬,掂著那壞了的扇子不知道是走還是留好,左一眼右一眼的覷著我的神情,此時見我一笑,竟然呆住了,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眼底儘是癡迷之色。

  山崖上突然安靜了下來,惟有風聲細細,我自然不願與一面目可憎的陌生男子面面相對,更不喜這般直勾勾的目光,也不看他,轉身便走。

  走不了兩步,聽得身後腳步聲響,那人追了上來,可憐這幾步路便氣喘吁吁:「姑娘留步,姑娘可是閨名懷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7:00 AM

第十一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二)

  我一怔,想起這俱無山莊地勢隱秘,莊外還有奇門八卦陣法守陣,等閒人等不能進入,又想到父親有說要來,心中一動,莫不是跟隨父親來的?

  心念一轉,已有計較,巧笑倩兮回首:「是啊,請問公子如何知曉奴家賤名?」

  那人對著我的笑容,越發舌頭打結:「……是姑姑姑……丈私下告知為兄的……」他說了幾句,喘口氣,略略順暢了些:「……姑丈說懷素妹妹姿容絕俗好比姑射仙子……今日為兄一見方知言下無虛……言下無虛……」

  為兄?他算我哪門子的兄長?我喚過兄長的只有沐家四子和允,可沒見過你這瘦雞。

  等等,姑丈?娘是沒有兄弟姐妹的,那麼這個姑姑,定然是爹爹的原配了。

  嘿,娘被遺棄十年,淒涼而死,一生鬱鬱寡歡,至死未能展眉,說到底,就與爹爹從父母之命娶了他人有關,如今這原配的侄兒居然自己跳到了我面前,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

  我面上越發笑得婉轉:「原來是表哥,表哥怎麼稱呼?」

  那青年深深一揖:「賤姓徐,名景盛,字茂德,號山泉,年二十一,建康人士,家父...」

  我滿心盤算著好好整他一回,哪耐心聽這呆子背家譜,一口截斷;「表哥尋我何來?」

  徐景盛目中儘是顛倒之色:「姑丈來了,命我來請妹妹山莊相會。」

  我點點頭:「表哥一人上山的,如何識得這路途?」

  他癡癡答:「山莊有位媽媽指引。」

  我心下有數,父親來老頭是一向不見的,父親甚至不知道老頭的存在,近邪是一向不客氣的,父親和他的隨從別想聽他說句完整的話,只有好心的楊姑姑,看在當年相識的分上,倒有可能指引一二。

  那傢伙還在傻站著等我有所表示,我眼珠一轉,笑道:「那媽媽愛開玩笑,表哥被騙了,你上來的路難走得很,我倒知道有段好走的山路,紅杏白楊,翠葉生輝,清幽又安靜,別有山林之趣,不如由妹妹帶領表哥走上一遭?」

  徐景盛眼中射出狂喜的光,急忙文縐縐施禮:「小生幸何如之!!!」

  我一笑,小生?幸何如之?你以為你在演戲呢,不過,很快你就知道遇見我,是多麼的幸何如之啊。

  我採了朵野花,別在衣襟上,慢悠悠向山下走。

  走到半途,遇見父親和他身邊一幫人,這次多了個和尚,我淡淡給父親施了禮,眼角向那和尚一瞟。

  他微笑向我合十,淄衣素襪,頭頂戒疤,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和尚,年紀已頗蒼老,行動間穩重舒緩,一派高僧氣象,然而我卻從他冷靜得漸至冷漠的眼眸裡看見某些熾烈的決然的東西,如暗夜陰火,在瞳仁裡幽幽閃耀。

  那深遠而蕭索,寧靜而狂熱的目光,我無法想像會出現在一個人的眼睛裡,我更為那幽幽火焰心驚,直覺這般費力掩藏的星星之火,一旦爆發,是否可以瞬息燎原。

  父親見我打量那老僧,遂微笑道:「這是給我講經薦福的高僧道衍,深諳佛理,學貫古今,我於道衍師傅處得益良多,今次請他一同前來,見見我的愛女,懷素若有經義不解處,不妨向大師請教一二。」

  我微微一笑,走到一邊,俯身去看嶙峋幽深的山崖:「滿天神佛,我是崇敬的,然我不讀經義不談佛,紅塵多苦,憂患無窮,眾生掙扎苦痛難解,佛祖們高高在上,自坐他的蓮花座,念他的不動經,幾曾悲憫?渡人不如渡己,待人渡不如自己渡,光明彼岸,天不予舟,那只有泅水而行罷了。」

  「阿彌陀佛」那老僧道衍突然高喧佛號,一雙幽火流溢的眼緊緊盯著我:「小姐心智天縱,見解超凡,竟是貧僧生平僅見。」

  我略有些詫異的看他:「大師何出此言?我雖未呵佛罵祖有不敬之語,但言中對佛祖也無尊崇之意,還以為大師要和我拚命來著,不想卻得大師如此盛讚。」

  道衍微微一笑:「憐我世人,憂患實多,佛祖渡或者自己渡,殊途同源,貧僧雖是山門中人,卻也知不可拘泥於一言一道,若殺身可成仁,則不懼血流飄杵。」

  我挑眉一笑:「佛家精義,以慈以仁,大師此語卻隱含煞氣,不似釋子。」

  道衍垂目肅容:「阿彌陀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想胡虜區區食血啖羶流浪之族,一朝揮戈,烈火燎原,侵我中華垂百載,以萬里疆土為榻,弛眠其上,以泱泱漢民為奴,呼叱其中,我浸淫禮教千年之尊貴民族,竟以四等賤民之身,仰人鼻息,元廷暴政,腐朽敗壞,以百姓為芻狗,重征厚賦,殺民求牧,哀鴻遍野,骨肉流離,若非我太祖皇帝天命所歸,起於微末,登高一呼而四方應,兵指天下,殺人得仁,如何能得今日我大明盛世百姓安居,如何能還得我漢家河山太平天下?」

  我看著這侃侃而談的和尚,博學,鋒利,眉目飛揚,俯仰間自成風流,竟似位飽學儒生更多於有道高僧,然而那般奇特的風骨,更令我覺得滿眼的不搭調,仙風道骨皮相,熱衷爭鬥心腸,明明口吐蓮花不動如山,可怎麼看怎麼覺得骨子裡透著邪氣和瘋氣。

  父親每逢來山莊,總是帶了不少從人,我沒興趣問他的身份,想來是朝廷高官之流,或者是個將軍,以他高大身形,鳳目濃眉的堂堂相貌,做個武將,上得戰場,倒很是個漂亮架子。

  這回帶了這個古裡古怪的和尚,聽那口氣還頗得倚重,和尚能做什麼?就算殺氣不同常人,也不過紙上練兵,難道上陣唸經,教化得敵人們都跪下棄械投降不戰而逃嗎?

  和尚似是知道我心中腹誹,澹然一笑,一副心動風不動的清心寡慾樣,我正想捉弄幾句,卻聽父親笑道:「且莫急著鬥法,一起山莊歇了說話,咦?」他向我身後張了張「怎麼景盛沒和你一起?」

  我驚訝:「景盛?景盛是誰?為何要與我一起?」

  父親濃眉皺起:「景盛是你表哥,奇怪了,先前我命他上山找你來著,你們沒碰見?」

  我盯著父親,慢慢道:「我不記得我有什麼表哥,父親忘了,我娘是獨女。」

  父親的神色有一剎的尷尬,隨即輕咳一聲,又恢復慈和的神色:「是我說錯了,他是你大娘的侄子。說起來也是你表哥。」

  我轉頭去看山頂的蒼松,那松下,有娘的衣冠塚:「大娘?」我的語氣裡有深深的漠然:「恨未識荊。」

  父親眉毛一挑,一絲怒氣掠上了眉梢,忍不住便要說什麼,卻在遇上我的目光後,突然改變了主意,自顧轉了話題:「奇了,景盛明明上了山,如何沒和你一起。」

  我滿不在乎笑道:「許是貪看山景誤了路,又許是公子哥兒身子嬌弱,爬不動山,躲哪兒歇去了,這山中沒猛獸,也無外人,不至於有什麼危險,我們先下山,說不定半路就遇見他了。」

  父親聽我說得有理,點點頭應了,道衍卻目光一凝,盯著我的眼睛:「小姐如何得知景盛少爺是身子嬌弱的公子哥兒,莫非您先前已見過他?」

  父親聽到這話,本已轉身,立即回過頭來看著我,我心中一奇,暗想這和尚倒精明得很,面上卻淡笑如常:「以我父出入隨從,自是富貴身份,夫人的侄子,又怎麼不會是公子哥?公子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又怎會不嬌弱?」

  冷笑一聲,我又道:「何況,夫人家族若非極其顯赫,我又怎會被棄之他府寄人籬下,長至十歲方得見生父?」

  父親聽我語氣譏諷,臉色漸漸紫漲,環顧四周,見屬下充耳不聞卻又略有尷尬的神情,不由怒氣上湧,狠狠瞪了多嘴的道衍一眼,當先快步向山莊而去。

  我冷冷一笑,挑釁的看向道衍,和尚,多嘴多舌必自斃,今日教你一個乖,以後見了本小姐,便知該收口時便收口了。

  道衍卻也不生氣,似笑非笑向我一禮,大袖飄飄,轉身而行。

  直到回了山莊,一路上也沒見徐景盛身影,父親有些焦急,命人四處去尋,我心中暗笑,也不去管它,自抱了一籃果子點心去一邊歇著。

  近邪懶懶坐在庭院中,彈起一顆栗子,悠悠的飛上高空,再悠悠落下,四條圍著他等著吃栗子的傻狗便一刻不停的跟著張望起落,四隻狗頭跟著栗子一晃一點,整齊如一。

  我彈出幾塊糕點,直直落在狗頭上:「阿大,阿二,阿三,阿四!」

  幾隻狗立即諂媚的奔我而來,我指指腦袋:「不許掉!不許停!否則沒飯吃!」

  狗們僵著脖子,奔得越發穩當,糕點在狗頭輕晃,卻始終不落,看得父親和屬下們,瞪大了眼,滿臉想笑不能笑的表情。



第十二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三)

  這是我和近邪無聊時搞的把戲,說是怕老頭哪一天折騰完家產我們就帶了這幾隻身懷絕技的傻狗去江湖賣藝,不愁沒飯吃。老頭氣得要吐血,他費勁心血在邊疆尋來的絕頂名犬,竟被我當成野狗耍弄,可惜了堂堂絕世的似狐而小,黑喙善守的青犴胡犬。

  父親畢竟是個人物,驚奇神色一閃即逝,禮數週全的向近邪行禮:「先生近來可好?」

  近邪躺著不動,眯眼看著遠方天際雲卷雲舒:「哼。」

  父親繼續微笑:「先生好似清瘦了些?」

  近邪換了個睡姿,背對著父親:「哼。」

  父親身邊的幾個精悍人物見近邪如此無禮,早已勃然作色,卻被父親伸手虛攔,又笑道:「先生,我此次前來,是有要事相商。」

  近邪動了動。

  父親臉色一喜。

  然而近邪仰頭,把那顆終於落入自己嘴中的栗子吃掉,也不知是對大失所望嗚嗚低咆的狗們還是對父親,再次「哼!」

  父親窒了一窒,臉色終於有些變了,我冷眼旁觀,正在考慮要不要把總是碰壁的父親的拉倒一旁去,他永遠不明白,近邪是不可能給他好臉色的。

  可惜還沒等我想清楚,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跨前一步,怒聲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和燕我們老爺說話!!!」

  近邪這回連哼也懶得哼了,背對著眾人一動不動,我看著他的姿勢過於安靜,偏頭望望,果然,他睡著了。

  睡著的近邪,還真是無邪哪。

  我一個勁對著近邪感嘆他入眠時分外年輕光潔的容顏,順便考慮是不是問他有無使用養顏妙品,全然沒發覺場中氣氛詭異。

  突然有光刺入我的眼,我皺皺眉,轉頭看見那個脾氣火爆的男子,揮著柄亮得嚇人的刀衝上來,蠶眉豎目惡狠狠:「士可殺不可辱,你辱我主公在先,又辱我朱能於其後,縱使你武功蓋世,今日也要和你拚上一拚!」

  我看著那朱能,高偉魁梧,眉目間有酷厲之色,那種隱隱鐵血殺氣,竟像是百煉沙場征戰得來,使的武器也是武將常用的沉重的厚背金刀,掄起來虎虎生風,看起來,很狂猛。

  暗暗嘆了口氣,我拈了只果子在手中,預備需要時照顧下這個傻大個子。

  近邪始終沒起身,好風細細鼾聲微微,大方坦然露著後心,姿態狂妄而輕視,朱能自然憤怒之極,大喝一聲躍身而起,金刀舞出漫天炫目金光,呼嘯彙聚成偌大的光圈,翻湧滾捲中,烈火罡風般直向近邪罩去。

  「哧!」

  彷彿流電飛光,一道銳而細的風聲穿堂越室而來,輕而易舉穿透這密密光幕,那一線銀亮如鳳舞飛天逆風而行,轉瞬刺破那極盛的光華燦爛的金光,那氣機過於強大,竟生生將光芒宛如實質般,分成兩道金色的牆,然後奪的釘在重達數十斤的金刀上,巨大的力量竟將金刀撞得向後直直飛退,激起猛烈的風聲,因為過於迅速,金刀所及之處,刀風將四周躲避不迭的人們,髮絲紛紛割落,墜落一地黑髮。

  那銀絲般的細微物件最終將刀釘在庭中一株古樹之上,發出叮的一聲,如鳴珠濺玉,泉吟山間,煞是好聽。

  我轉首,向那銀絲飛來方向一笑:「艾綠姑姑。」

  眾人正刷刷轉頭去看能夠撞飛金刀的那物是什麼,聽到我這一聲,又都齊齊回頭去看。

  然後便是一片沈默。

  那廊下,姍姍走來的女子,淡青衣裙,素眉雪膚,眼波似朝陽初升時照著的一潭碧水,波平浪靜時也碎金流彩,光耀非常,周身上下毫無綴飾,惟髮間一枚珠釵,珠卻是罕見的深海明珠,幽光閃爍,襯著她堆雲烏髻,越發緞子似瑩潤滑亮。

  我見眾人眼中皆有驚豔之色,包括我那個穩肅深沉的父親,只是他的目色裡有些回憶與懷念的神情,看來略略傷感和迷茫,看見這樣的神情我心裡一軟並一慟,我知道他想起了誰,而他也應該,想起她。

  艾綠姑姑,是娘的遠親,也是娘的閨中密友,她和娘,雖不十分想像,但有三分神韻相似。

  艾綠姑姑對我一笑,也不理會眾人,自去了那樹前,將那穿透撞飛的物件取出,金刀立時哐啷一聲跌落地下,此時眾人才發現,釘住並以巨力撞飛金刀的,竟然僅僅是一枚連著銀絲的細細長針。

  此時眾人的目光已由驚豔變成驚嘆,以針入刀,帶飛一丈之地,這需要何等樣的腕力和臂力!

  我嘴角掠過一抹輕蔑的笑容,艾綠姑姑終究是善良,搶先出手,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若真惹得近邪出手,還想完整著回去?

  父親沈著臉,令一臉震驚茫然之色的朱能自去揀回武器,又向艾綠姑姑行禮,謝了她手下留情。

  艾綠姑姑澹然看著父親眼睛,一抹譏誚的笑容出現在她唇角:「不敢當閣下重禮,莫折殺了我這山野賤民。」

  父親恍若未聞艾綠的譏諷語氣,他想必心知山莊諸人對他皆有惡意,雖不知緣故,但他素來是個心懷廣遠之人,知道事不可為,乾脆直接轉向我:「懷素,爹爹此次來,是想帶你去北平的。」

  此言一出,艾綠立即轉過臉來,剛從內室走出的流霞寒碧楊姑姑也睜大了眼,連一直熟睡的近邪都微微動了動。

  我皺皺眉,仰頭看向父親,聲音清冷:「為何?」

  父親滿臉慈愛的看著我:「懷素,你十七歲了,瑰姿逸態,少有人及,本是絕世品貌,怎可在這荒山野嶺虛擲了青春?為父深知虧欠於你,如今你已長成,更不能誤了你的終身,這就帶你去北平,為你擇一門佳婿,永享富貴安寧,為父將來,才有面目去地下見你娘啊。」

  我微微一笑:「您還是多想想將來和大娘相守地下的事體吧,至於娘,」我拖長了聲音:「她未必想看見您呢。」

  話音冰珠般擲出,字字稜角分明,擊打在父親雍容英俊的容顏上,父親滿臉的溫暖神色立時凍結,神色飛速變幻,忍了又忍,終於冷聲道:「懷素,這是你該和爹爹說的話麼?」

  「哦,」我滿不在乎的草草施了個禮:「懷素無知,不知道爹爹不愛聽這些話,下次一定改過。」

  父親定定的看著我,良久,深吸口氣,苦笑道:「本來還想和你說件事,不過我想我說出來你也不會讓我舒服,我也不說了,你且告訴我,願不願和我去北平。」

  我轉目去看我的真正的親人們,她們神色寧靜的看著我,似是對我的任何選擇都樂意接受,我想了想,道:「今日已晚,你們終究要住一夜的,明日我再給你答覆吧。」

  父親點點頭,聽到天色已晚幾個字,突然想起了什麼,急急問道;「去尋景盛的人呢?怎麼還沒有消息?」

  正說著,莊門前傳來喧囂之聲,不多時,幾個侍衛攙扶著徐景盛慢慢走了進來。

  我一見徐景盛,忍不住嘻的一樂,剛才若還是只瘦雞,現在就是只瘦泥猴,質料華貴的銀朱錦袍已經被泥水沾染得髒得看不清顏色,臉上更是黑一塊白一塊辨不清眉眼,腳上的靴子掉了一隻,露出擦傷處處的小腿,另一隻靴子也破得露了腳跟,白襪早已成了黑襪,狼狽得不堪。

  父親驚道:「景盛,你這是怎麼了?遇見猛獸了麼?」

  徐景盛渾身抖索著,看了我一眼,我坦然看著他,目光相接,他渾身一顫,慢慢低下頭去。

  父親尤在追問:「景盛,你懷素妹妹說沒遇見你,你跑到哪去了,怎麼成這般模樣?」

  徐景盛聽見父親的話,身子又一震,然而還是沒說話,我微微笑著,等著他痛哭流涕的向父親告狀,是的,是我騙他某處有我喜歡的稀品奇花,引他墜入矮崖,那崖是我小時候練輕功常來之地,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對身強體壯的獵戶也不致有傷害,就算徐景盛瘦弱,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皮肉之苦。

  只不過讓他擔驚受怕些罷了,我素來行事膽大,但絕非毫無分寸,徐某不過輕薄,且是我厭惡之人之後,罪不致死,自然不會過分。

  這小子搞得這般狼狽,多半是驚慌亂跑所致。果然是個紈褲無用子弟。

  我自是不懼他告狀,這呆小子,鬥得過我麼?

  一旁的護衛卻已說話了:「老爺,我們是在北麓一處矮崖下尋到少爺的,少爺沒受什麼傷,只是受了驚嚇。」

  父親目光一閃,濃眉深深皺起:「景盛,你上山的路是在南麓,縱然遇不見懷素,也不當在北麓失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說著看我。

  我面色不變,微笑依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7:12 AM

第十三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四)

  徐景盛抬起頭來,又看我一眼,飛快掉轉了目光,期期艾艾的終於開口:「姑姑姑丈…不不不是…我我貪看山色,走錯了路,又被山獸嚇得失足…才才掉到崖下的,不不關妹妹的事……」

  我挑起眉毛,好笑的發現這傢伙一緊張就有點口吃,卻也頗感動他寧可犧牲自己自尊也不告發我的心意,看他那泥水淋漓的模樣,想起崖下有泥潭,前日剛下了雨,這傢伙確實也夠倒楣的,淡淡的憐憫升起,遂笑道:「別盡站在這盤問了,徐公子受了驚,還是早點收拾乾淨休息吧。」

  當下安排眾人住下,一番忙碌,等到諸事已畢,已是深夜。

  我向父親問了安,自進了房,轉眼又轉出來,手裡提了一壺酒,輕輕掠過院牆。

  今夜月色極明,風很幽涼,提氣御風而行時,柔軟的衣角如肌膚,摩擦過我的臉頰,我把氣息調勻,身體越發輕盈,如葉般隨風翩躚,再悠悠落於一地銀霜之上。

  這是山莊後院,石桌圓幾,碧池殘荷,層層花樹重重月影裡,近邪躺在樹梢,懶懶舉杯,向天一敬,酒到杯乾。

  樹下桌旁,老頭抱了個盒子,喃喃道:「我捨不得……我捨不得……」

  我大為感動,上去給他捶背:「外公,知道你捨不得我,也不奇怪,我這麼溫柔善良恭謹純稚……」

  老頭抬起頭來看我,目光渙散,痛心絕倫,手中盒子抱得死緊:「……我還是捨不得……」

  我看著他,皺起眉,不太可能吧,這老傢伙會對我這麼溫情脈脈?他向來只會對他的密室丹鼎露出這種噁心神情吧?

  眼光落到他手中抱著的盒子,黃楊木,雙層鏤空雕刻,山水人物細膩逼真,是個好物件,心中突然一動,慢慢笑道:「盒子漂亮得很,送我的麼?」

  老頭滿面不捨:「近邪逼我拿出來的,這不肖弟子……我捨不得……」

  果然!我大怒,捶背的手猛一用力,老頭哎喲叫了一聲,怒道:「都不是東西,欺師滅祖殘害忠良,為了點身外之物,對你外公下這狠手!」

  我嗤笑:「算了吧,雖然你說你早年遊歷山川無意獲得了武功秘笈,後來卻因為忙於一件大事耽擱了練功,只將它傳給弟子們,自己未有所成,但你這許多年好丹藥吃得和糖豆似的,早已伐筋洗髓,你會在乎這點小力氣?」

  老頭無言可答,扭頭不理我,我手一伸:「拿來。」

  「拿什麼?」老頭裝傻。

  我微微笑,將手伸到老頭鼻子底下:「聽說你脾氣雖然壞了點,但說話一向是算話的,我記得我小時候,你說過,將來我若下山,你就將山莊三寶相送,助我遊歷江湖,這話,你忘了,我可記得清楚。」

  老頭瞪著我:「我記得我說的那時候你在睡覺。」

  我仍然笑,故意略略多了點淒涼:「你莫忘了,當時我剛喪母,一人來到陌生地界,縱使我信任近邪,也只勉強能算見過一面,稚齡幼童,自覺孤身一人天地飄萍,便是睡覺,也要睜著隻眼睛的。」

  老頭突然沈默了,連一直和老天拚命拼酒的近邪也微微頓了頓。

  半晌,老頭咕噥道:「這丫頭記性倒出奇的好。」摸了摸盒子,萬般不捨的慢慢遞過來:「算了,大丈夫丟寶丟則丟耳,不過身外之物嘛。」

  我笑著接過來,大大方方順手擱在桌上,不理嘴上說得痛快的老頭左一眼右一眼流連不去的目光,問他:「怎麼就猜到我會同意下山,連東西都準備好了?」

  老頭捋鬚一嘆,目光明朗,這時候方才顯現出他暴躁脾性下深藏的絕世睿智:「你這丫頭,當外公白長了眼睛麼?你看起來和緩淡漠,骨子裡卻恣肆飛揚,智慧心機無一有缺,冷靜慎密更是少見,區區俱無山莊又怎能困住你一生?你是註定要鳳鳴天下的,更何況,你雖然沒問過,但你想必對你父親的身份心中有譜,你還一直為你娘的事耿耿於懷,想著終有一日要討回這筆帳,償你被棄之恨,償你母親淒涼死去之怨,你又怎會不下山?」

  我沈默,想起七年前那一夜,月色慘白,遍地開著紫色血花,血花裡我美麗而絕慧的娘,一分分慘然的死去,死之前受盡掙扎痛苦,就為了那個負了她,棄了她的她愛的男人,她一生明慧,立於絕頂俯視人生,卻最終因堪不破情關而身死,這麼多年,午夜夢迴被往事驚醒時,我常對著一室空風,淚流滿面問她:「值得嗎?何苦來?」

  老頭深深看著我:「你娘的死,使你封閉了自己,自此你的笑或哭,都已不是本來,你以為自己面對過這樣的痛苦,這一生終於學會冷心冷情,你告誡自己不要重蹈你娘覆轍,你以為自己也成功了。」

  我揚起睫毛,看著外公:「我是成功了。」

  老頭一笑:「懷素,多說無益,我只能提醒你,你和你娘一樣,雖冷冷遠離世人,然內心溫暖,雖漠然相向,然深情無限。」

  我不說話,自轉頭去撫摸那盒子,聽見老頭微微喟嘆:「懷素,山莊三寶雖是奇物,然正因如此不可多用,更不可炫示人前,用法我已寫在盒內,需要時,你再開啟吧。」

  頓了頓,他道:「我累了,先去歇了,明日你自去罷,今夜就算給你餞行了。」起身走了幾步,忽又回頭道:「懷素,你將如何對你父親?」

  我一怔,茫然,這個問題我想過,可我始終不知該給自己一個什麼樣的答案,娘的悲涼一生乃至她的死,是父親的錯,可父親是她所愛的人,她心甘情願,我有什麼權利去代她索債,更何況……老頭的聲音淡淡傳來:「更何況,懷素,記住,他是你父親。」

  我震了震,抬頭,見外公已大袖飄飄走遠,月光下他背影挺直而蕭索,雖無老態卻略有淒涼,我恍恍惚惚的想,他總在送別,女兒,孫女,而我們,總是別無選擇的,離他而去。



第十四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五)

  身後傳來酒壺落地的聲息,近邪一壺酒拼完了。

  夜色裡他的白髮銀亮如一輪新月,冷玉似的剛硬挺秀容顏淡淡生光,烈酒也未能為他的蒼白著色,他依舊冷漠得如同一尊玉石。

  然而他看我的眼光卻難得的有了情緒,我費力的辨識出那是悵然。

  「懷素,你長大了。」

  我瞪大了眼,不能相信近邪也會說出這麼溫情的「廢話。」

  但凡不是必須出口的話,在近邪的感覺裡,都是廢話。

  「你娘當年離開你外公,也是這個年紀。」

  我心中一慟,離開我外公,也是離開,青梅竹馬的他吧?

  此時的近邪,彼時的近邪,該有多少承載不了的落寞與悲傷?

  近邪卻是沉靜的,隔著這麼近那麼遠的距離看著我,可我卻覺得,他透過我,看向了另一個在他心中永如仙子的一代紅顏的笑靨。

  我取過酒杯,斟酒,滿飲,輕吟:「自洗玉杯斟白酒,月華微映是空舟,歌罷海西流。」

  微微一笑:「師傅,我會回來的,你等著我。」將剩下的酒扔給他,拍拍手,頭也不回瀟灑離開。

  聽見身後有人輕輕一笑,竟似近邪聲氣,我驚訝回頭,卻見他抓著酒壺正往嘴裡倒,以為自己聽錯,搖搖頭,心想怎麼可能是近邪、自己怎生也這般為外物牽扯心緒了,難道離別果真令人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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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回去,夜涼如水,沉寂黑暗的山莊絲聲不聞,惟有我的衣袂帶風聲和細微的呼吸……

  我突然停住腳步。

  不對。

  不止我的,在我附近,西北方向,還有一個控制得很好的呼吸聲。

  我轉頭,目力凝聚,西北方向,正是丹房所在地。

  正欲趕過去,卻見後院小花園裡突然騰起一條黑影,蒼鷹似一飛衝天,瞬即在半空一個優美的轉折,頭下腳上,直撲丹房。

  看那柔韌的身姿,正是近邪。

  我立即停下欲起的身形,能節省力氣是最好,近邪出手,我哪還犯得著多事。

  近邪身法如流電,轉眼便到了丹房,五指彈開,真氣內蘊,陰柔剛猛交融為一的氣機牽引,使周圍的景物都似微微變形,宏大掌力瞬間籠罩了整個丹房,意圖要把這夜客逼出。

  我看出近邪毫無輕敵之心,畢竟能夠通過山莊內外機關陣法到達丹房重地,來人定非小可。

  但黑沉沉的丹房依然沒有動靜,我有些奇怪,難道那人見近邪武功驚人,知道事不可為,打算束手就縛了不成?

  正思量間,卻見丹房東北角,一道身影直直升起,看似不快,卻轉瞬便到了近邪身側,一手拂出,直指近邪頸後風池穴。

  我目光一縮,好厲害!

  竟然在夜色中,近邪掌力籠罩下,一眼看出他掌風籠罩的唯一一絲縫隙就是東北角,甚至出手便直奔近邪耳後命門,竟似對他武功瞭若指掌。

  近邪很少遊歷江湖,他的武功命門不可能有人知道,如此說來,便是這人目光精準,善於從敵人身形中瞬間找尋破綻弱點,如此智慧機變反應,幾乎可謂絕頂了。

  此時那人已和近邪鬥在一起,我隔得遠,看不清他容貌,然而那人一身銀色長衣,在月下閃耀迷離波光,身姿柔軟而不失優美,迅捷而不失風雅,每一舉手投足,都飄逸如仙悠然似舞,蒼黑屋脊上,一輪圓月裡,他身影飄蕩如若無骨,直似要飛入那金黃月華中去,竟是曼舞如風中幽蘭,長袖卷天地生香,絕俗脫塵的神仙風姿。

  我吸一口氣,幾乎有些癡迷的看著那人的身影,武技一道,以剛以強,縱有小巧陰柔之術,其本質依然是武力取勝,因此難免練到最後,形態剛硬骨骼變形,我幾乎從未見過誰能把武功練得這般美麗,竟是如詩如畫的風華意境,令見者目眩神迷心動神搖,此人還是個男子,若是換了絕世美人來練,不知道要怎麼的顛倒眾生?

  可惜,此人雖身法令人驚豔,風采使人驚嘆,論內力武技,終究不如據老頭評價已獨步天下的近邪,鬥不多時,便見他腰肢一折,突然斷了似的從近邪身側一滑,以詭異的角度滑了出去,轉眼已滑出三丈開外。

  我笑笑,順手在旁邊果樹上摘了枚桃子,扣在手心。

  那人身法極快,浮雲轉瞬千里般一掠而下,就是我摘果子的時間,他便已滑出了數十丈,將出山莊。

  我內力一催,正要將果子擲出,卻見一道淡灰幽光突然亮起,宛似月色突分出一線,也似明月照大江清風拂山崗般,不知不覺間遠逸數十丈,瞬間到了那人身後。

  光芒一閃即沒,鬼魅般消失在那曼然的身影上。

  我的心不知來由的緊了一緊。

  縱身而起,打算去看看此乃何許人也,近邪即已傷了他,就絕無可能再逃開。

  剛掠上屋脊,我突然愣住。

  只見那身影微一踉蹌,卻立即穩定如常,隨即,雙袖一捲,突然平平而起,如同一隻銀色飛鳳般,輕若柳絮,飄若流雲,身姿優美如破空一舞,飄渺超然,承載溶溶月色,飛越長空。

  我眼見他看似緩慢卻迅捷的消失於月色深處,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旁風聲呼的一響,近邪已在身側,雖然面無表情,然而我依然從他眼底發現一絲驚訝。

  我挑了挑眉,看著近邪。

  近邪皺了皺眉,看著我,然後,哼的一聲離去。

  我知道近邪生氣了,這許多年,他還沒遇見過對手,今日被我如此擠兌,以他的桀驁性子,定然遲早要找回場子來。

  次日清晨,父親早早的來問我,考慮得如何?

  我頂著發青的面色,捂著嘴哈欠不斷,昨晚為了避免女人們精力過剩,告別的時候拉著我哭---我最怕這個,硬拉著她們打了一夜的雀牌,又放水讓楊姑姑贏了許多,一直殺到天亮,才放她們去睡覺。

  至於我自己,一夜無眠,又要花心思岔話題又要花心思送銀子,真的很累的。

  楊姑姑天亮的時候數著銀子回房了,硬拉著寒碧流霞,臨走的時候有意無意說了一句:「小姐,包袱給你打理好了,你出門在意些,不要只顧著淘氣,我等著你送新鮮玩意給我們呢,比如聽說那個江南的什麼花樣水上燈。」

  我苦笑,山莊的人,一個個狐狸似的,尾巴掀一掀,就知道你要布什麼迷魂障。

  艾綠姑姑一向不多話,微笑數完了銀子,一臉歉意的看著我:「辛苦你了,能輸得這麼恰到好處也真不容易,姑姑也沒什麼好東西,這個你拿著玩。」

  我眉開眼笑抓過來,小心翼翼纏到自己手腕上:「謝謝姑姑,我會記得給你買蘇州最出色的絲線的。」

  艾綠姑姑笑得和氣:「我想最好不要指望你記得帶絲線,如果是點心糖食還可能些。」

  現在我對著日光,反覆轉側照耀著手腕上那條銀絲,心情大好,對父親的問話也稍稍減了些不耐:「跟你下山啊。」

  父親大喜,急忙命人備車牽馬,生怕我半路反悔似的恨不得立即出發。

  事實上也沒人出來送別,該說的該做的,山莊的人都在夜裡做完了,我想,這些奇怪的人,想必是不愛在陽光下面,外人面前,表現自己最真的情緒吧。

  簡單吃了些東西,我爬上馬車,揮揮衣袖,便離開了自己生活了7年的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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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車子極其華貴,真正的寶馬香車,舒適實用兼具,連車伕都年輕清爽得很。

  我拒絕和任何人同車,並對著那個一瘸一拐的徐景盛笑了笑,他立即精神煥發的向父親要求騎馬下山,傷員既然都不計較,父親也無可奈何,自騎了馬,隨我下山。

  到了半山,機關漸無,我微微一笑,從車廂裡探了頭出來,提起裙裾,坐到車伕身邊。那小子見我突然坐到身側,嚇得手腕都不聽使喚,僵著身子不敢動彈。

  我側頭看了看他,輕輕取過他手中已快要掉落的馬鞭,然後,一腳將他踢下車。

  那車伕驚呼未起,已俐落的一個滾身而起,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個練家子。

  身後,驚呼與馬蹄聲同時響起,父親及他的隨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急急策馬追了上來。

  我揚頭,揮鞭,感受急速奔馳時風吹起長髮的舒爽愜意,夏末清風裡,我朗聲長笑:「想他腰金衣紫青雲路,笑我燒丹練藥修行處,我笑他封妻蔭子叨天祿,不如我逍遙散淡四海住,倒大來快活也末哥!倒大來快活也末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7:24 AM

第十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一)

  一路快馬驅策,不多時便到了山下,畢竟是四駕馬車,父親他們如何追得上?我將馬車驅進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山凹,馬鞭啪的揮出一個鞭花,笑吟吟輕敲車底廂:「下面這位,天亮了,可醒否?」

  沒有動靜。

  我挑起眉,還在裝樣?以為我說著玩呢?早在我上車時,便發覺這馬車設計精巧,另有底廂放置雜物,大小正可容得一人,當然會略微狹窄些,不過如果那位不請自來者擅長縮骨,自然不是問題。

  車底有隱隱血痕,想必是那人潛入時留下,我早已打定主意騙走父親這輛上好馬車,自然不會聲張,如今四野無人,正好攀攀交情,說不定,還是「舊人」呢。

  馬鞭再次清脆的敲擊在廂底:「喂,你不出來也成,那我只好把車趕回山莊,請你看得上的人親自相邀了。」

  這次的沈默很短,稍傾,廂底有了動靜,一隻著銀色衣袖的手緩緩伸了出來,攀住了廂沿,我看著那隻手,手指纖長,瑩白如玉,即使是簡單的動作也自成優美之姿,心中忽然一動。

  那手微微用力,然後,我看見一人慢慢探出頭來,他低著頭,不見容貌,然滿頭長髮黑亮如緞,柔軟披瀉於肩頭,然後,他抬頭,對我溫柔一笑。

  那瞬間我覺得漫山的花都黯了一黯,漫天的光都亮了一亮,風好像是從遠山奔過來的,到了這裡便累了,舒緩作舞,繚繞盤旋,天地間很寧靜,寧靜裡綻放出絕世的容顏之葩。

  是他,昨夜丹房的不速之客,不曾想,竟是如此年輕的少年。

  那少年笑咪咪,柔和如同春風的打招呼:「喂,你好呀。」

  我看著他一邊招呼一邊風度宛然的從馬車底鑽出,銀色長袍點塵不染,優雅閒散得像是仙人下降,正款款自流霞飛雲中微笑落足,以慈和而寬容的悲憫,高貴的踏上這一方塵世水土。

  哪有半分馬車底躲藏,輾轉不得的狼狽苦楚?

  心中一動,再一緊,突然有點茫然的感覺,彷彿這一剎,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然而又不知那是什麼。

  卻將那一絲奇特感受瞬間掩了,也笑咪咪:「你也好呀,不知貴客光降,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他繼續笑,如月的風姿裡帶點嫵媚般的害羞,然而卻毫無女子胭脂氣,依然是魅而秀的氣韻卓絕:「客氣客氣,原是我的不是,不請自來,也未曾知會主人一聲,還請小姐海涵。」說罷長長一揖。

  我甩甩馬鞭,笑盈盈看他:「您太謙了--哦,馬車底狹窄簡陋,不知可令貴客不適否?」

  他笑,試探的看我:「倒也尚可…不過若能換個地方,也許更好些。」

  「哦…」我點頭,沉思有傾,那少年微笑看著我,靜靜等待,毫無不耐之色,半晌我才說道:「車底自然非待客之所,當請貴客上車來才是。」

  說罷故意頓了頓,等著看那少年急不可耐的上車,我眼尖,早已發現他笑容下的疲憊之色,他受了傷,定然急需休整,我等著他入我彀中,沒料到這少年竟然定力非凡,聽出了我語中未竟之意,一動不動,眼底的微笑甚至深了幾分,山風拂動他衣袂,他安靜得像尊雕刻於崖壁的美麗浮雕。

  我突然有些索然和煩躁,瞬間失去了繼續戲耍的興趣,冷冷道:「話雖如此,然你我素不相識孤男寡女,怎可陌路同車?何況此間山路僅通一處,閣下定然是從那裡便一路跟隨到此,如此說來,昨夜丹房惡客,便是你了,我不殺你,已是優遇,若再請你同車,豈不笑話?」

  那少年毫不動氣,深深看著我,嘴角一抹魅惑的笑意:「看來我還是低估了小姐。」

  「我卻不曾低估我自己。」我笑,馬鞭一指車下:「兩條路,任憑閣下選擇,一是走下山,我知道你武功不俗,懶得費力氣捉你,只好請你自便。另一條,你還是回到你剛才呆著的地方去,但你必須把你的身份來意告訴我」

  轉目看了看四周,我笑吟吟提醒:「說明一下,此地機關甚多,以閣下之武功,若在平日,倒也未必畏懼,然而現在,要想憑兩條腿走下山,只怕不比昨夜從山莊中逃出來容易。」

  那少年也四面看了看,露出一抹羞澀的笑意,點了點頭,似是承認了我的話。

  我正等著他出語求懇或辯解,卻見他一言不發,彎腰,掀袍,低頭,居然什麼都沒說,便再次鑽到了車下。

  我瞠目結舌的看著那傢伙乖乖鑽入車下,連多餘的話都沒有,不由驚嘆,這少年,好堅忍,好耐力,極善審時度勢,知事不可為,便不再作任何掙扎,並能在惡劣環境中選擇最利於自己的一條路,剛決果斷,毫不以自尊受損為念,更不逞絲毫匹夫之勇,竟是對自己也毫無憐惜,好狠的心性。

  打了個寒噤,我心底突起殺意,這人絕非普通人物,瞧他行事,當是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之人,此人夜入山莊,是友非敵,今日若為我輕縱,日後怕是個絕大禍患,我怎可為一己玩笑之心,便放虎歸山,為山莊帶來麻煩?

  然而想到他初見時那一笑,溫柔而羞澀,明朗而純淨,雖知道這人絕不可能如表面這般人畜無害,然而總不忍將這般水蓮似的微笑扼殺,再說,只為夜入山莊便傷人性命,似乎也過了。

  我這裡沉吟為難,那少年卻心思通靈,似是猜知我用意般,在車底輕輕道:「小姐無須多慮,我擅闖貴地有錯,卻並無惡意,只是家中有人傷病纏綿命不久矣,在下多方尋覓良藥而不得,無意中聽說此地山深處有一神秘山莊,莊中人妙擅歧黃之術,且煉製靈丹無數,為救人性命,無奈之下,只能行此下策,夜入貴莊。還請小姐恕罪則個。」

  我哦了一聲,隨口道:「敢問貴姓,仙鄉何處,如何得知此處有丹?」

  那少年有回必答,合作得很:「不敢,在下賀蘭悠,非中原人士,久處邊疆,至於從何處得來資訊,當初告訴我此地的人於我有莫大恩情,且我亦已承諾不洩露他的身份,君子千金一諾,還請小姐原諒。」

  「千金一諾嘛,也許,君子嘛,未必見得。」我笑意盈然:「可見過車底君子樑上先生?」

  賀蘭悠沈默半晌,突然輕輕一笑:「身處車底而風骨不改,偶然樑上為相救親人,縱小姐不屑,賀蘭悠卻是問心無愧的……」

  我心底一動,然而聽得他語聲虛弱,漸至低無,不由一驚,馬韁一勒,縱身躍下馬車,便向車底看去,果然那少年蜷縮在底廂,臉色霜白,已然昏迷。

  我微微踟躕,然而看著他慘白的臉色,終於還是伸出手去,將他抱進車廂,這少年看似清瘦,然因為練武的關係,份量並不輕,好容易把他折騰上了馬車,早累出我一身汗。

  暗恨自己做甚要戲弄人家,結果反而累著了自己,一邊順手取過汗巾擦臉,看見賀蘭悠額上細汗滾滾,皺了皺眉,另取過一條石青汗巾,也幫他擦了擦,想到剛才他俯臥的姿勢,將他翻了個身,果然,肩後一條傷痕深可見骨,一看便知是近邪的飛光箭的功勞,那箭並不淬毒,卻塗了外公密制迷藥,中者骨軟筋酥手到擒來,沒想到這年紀輕輕的賀蘭悠,竟然在外公百試不爽的藥物下堅持清醒一夜,還能若無其事與我對答,真是個厲害角色。

  難怪昨晚近邪難得驚異,他也從沒見過中了他飛光箭而不倒的。

  我自然有解藥,想了想,卻只給他餵服了一半的份量。不多時,果見他悠悠轉醒,我抱膝看著他,見他幾乎在清醒的那一刻,眼神便立即轉為清明,正平靜而審慎的打量自己身處的環境,不由心底暗驚,這少年,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又是什麼樣的險惡環境,使他具有了這般的警戒與自控能力?

  很快,賀蘭悠便發現自己體內麻藥並沒有解得完全,不由苦笑看著我,我回視他:「我沒有理由要為你解開藥力。」

  他笑笑,很誠懇的附和:「是的,我也覺得。」

  我心中一樂,這倒是個妙人,看來接下來的行程倒不算無聊:「山莊的麻藥很特別,藥力不會很快消散,當然你多等月餘自然也就消解了,可這段時間內是不能動武的,你想必不會想面對這樣的情況吧?」

  賀蘭悠語聲輕輕:「當然不想。」

  我很滿意的看著他:「你也知道,無功不受祿,我給你解了一半的藥力,是為了證明我有能力治好你,接下來,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呢?」

  賀蘭悠是那種連苦笑也分外好看的人,越過竹簾的陽光分割成細細的線,搖晃著映在他臉上,越發的眉目蕩漾:「在下身無長物,也實在不知小姐喜歡什麼,但只要小姐開口,在下絕無不從。」

  「很好」,我愉快的看著他:「我對你的武功很感興趣,你教我吧。」



第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二)

  數日後,一輛馬車從子午嶺駛出,一路經陝西,四川,貴州而至雲南。

  我盤膝坐在車中,潛心修煉我的新師傅教我的天魔內功,馬車狹窄,施展不了那夜賀蘭悠絕豔天下的「天魔舞」身法,不過這數月行程,也足夠我試練個痛快。

  有了新技藝,自然手癢,其實我也沒做什麼,真的沒做什麼,不過就是在經過鞏昌時順手挑了當地綠林十八寨,廢了他們瓢把子的武功,誰叫他們攔我的路?經過順慶時看一個橫行霸道,欺壓百姓的幫會不順眼,砸了他們的堂口,逼著他們老大解散了這個看起來還不小的幫會,經過鎮遠時救了個被強搶入大戶人家的民女,我把那可憐女子救出來,同時將那一身肥肉據說朝中後臺非凡並有黑道勢力撐腰的老財連同他一家都趕了出來,然後,一把火燒了那雕樑畫棟佔地極廣的府邸,並打散了聞訊前來幫忙的那個什麼雄威堂……

  如此而已。

  這這都是行俠仗義吧,我很是愉快,尤其是賀蘭悠一直陪在我身邊,打架放火,痛快恩仇,更令我心底有甜蜜的喜悅,不過只是當賀蘭悠總是用揶揄的口氣稱我「掌門」時,我便立即後悔不迭。

  誰知道僅僅就是聽說崆峒峰林聳峙,危崖突兀,一時興起上山遊玩,偏偏遇上了崆峒派十年一次的選掌門,遇上選掌門倒也沒什麼,誰知道崆峒因近年來人丁凋零日漸式微,改了非本派人不能任掌門的規矩,以武技勝出者為尊,改了規矩也沒什麼,誰讓我技癢,見人家比劍比得有趣,也上去用照日比劃了一番,比劃下也沒什麼,誰知道就讓我輕鬆贏了,結果……

  我唉聲嘆氣的靠在車廂上,真是沒想到,那些老傢伙那麼執拗,死活要我接掌門尊位,嚇得我再也顧不得看風景,立即拽著賀蘭悠逃之夭夭。

  這也是後來我心情不佳,一路該管的不該管的都插上一手的原因,聽說,還沒出貴州地界,江湖中人已經給我這個突然冒出來很不合規矩的人物起了個聽來頗炫目的稱號。

  「飛天魔女。」

  賀蘭悠每次提到這個外號都忍不住微笑,正如此時,他笑容優雅神秘,我是很喜歡看的,可如果笑的是我自己,那自然另當別論,我恨恨的瞪他一眼,掀開車簾,凝神看自己闊別七年的故地。

  昆明依舊如前,有淳樸和絢麗交雜的獨特風情,道路行人衣履清潔,神態祥和,看得出來生活平靜安樂,我心下感嘆,能將蠻荒之地,又經歷過戰火的雲南治理成如今太平和融景象,白髮黃髫皆有所養,舅舅功不可沒。

  自洪武十六年始,舅舅率數萬眾留守雲南,洪武十九年,舅舅上疏先皇,說「雲南地廣,宜置屯田,令軍士開耕,以備儲蓄」。先皇准奏。

  其後便以雷厲風行之勢,興農屯田,疏濬河道,興修水利,發展商業,招商人入滇,運進米穀帛鹽,開發鹽井,增加財源,他還整修道路,保護糧運,並在經濟一道之外分外重視人才,增設府、州、縣學達幾十所,擇選民間優秀及土官子弟入學,月賜飲膳,年賜衣服,西南一地,因他仁政德政,受惠良多,百姓稱頌自然不在話下,我一路行來,聽得茶館酒肆,讚頌侯府之聲不絕。

  沐英,不是我的親舅舅,他和乾爹一樣,只是娘的義兄,這是後來外公告訴我的,雖然如此,我依舊以他為榮。

  西平侯府我一向視為自己真正的家,畢竟自幼成長於此,進了城,我便急急往侯府趕,恨不能一步到府,然而當我眼見那熟悉的飛簷雕樑府邸和門前的石獅子時,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這一步,走到臨頭,突然令我悵惘,這裡,就在這裡,我寂寞的長大,在這裡,我目睹娘淒然死去,在這裡,我亦經歷過一番生死煎熬,這恢宏府邸的當年的每一花每一葉,都曾為我幼嫩的手輕輕觸過,然而留下的記憶,卻是慘痛而血色殷然。

  我呆呆的站在府門前,近鄉情怯,感慨不能自己。

  賀蘭悠負手立於我身側,目光深邃,靜靜仰頭看著那黑底金字的西平侯府匾額,面上一抹淡而渺的溫柔微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即使不言不動,絕世的風姿依舊吸引了路人,人們忍不住來來回回的扭頭張望,漸漸人聚得多起來,圍成一圈,對我們指指戳戳,唏噓驚嘆。

  我猶自恍惚,將那些俗物視而不見,卻已有人耐不住,門前的護衛豎起眉,大步直直向我走了過來,一面揮鞭驅散路人,一面粗聲喝斥;「喂!你這不知規矩的野人,在這西平侯府門前轉悠什麼?這是你們能呆的地兒?還不給我滾!」

  我有些惱怒自己的沉思被這些惡奴打斷,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看著這惡奴,突然想起當年被我一刀插爪的劉媽,心想這世上也許像舅舅這樣的好官不多,惡奴卻是從來不缺的。

  那人被我冷冷目光一看,越發惱怒:「你什麼東西,敢這麼看爺!欠爺的教訓!還有你!」他突然一鞭甩向一直負手而立事不關己的賀蘭悠:「兔兒子!瞧你這油頭粉面樣,來侯府做童兒嗎?滾到後門,從狗洞裡爬進去!」

  鞭聲虎虎,向賀蘭悠當頭罩下,聽那帶起的風聲,還頗有幾分勁道,看來是個練家子,鞭影籠罩下,賀蘭悠微笑依然,連髮絲都不曾動一動,眼見那鞭稍已將捲到他面頰,他突然極其溫柔的笑了一下。

  銀衣飄拂的賀蘭悠的絕世笑容裡,我卻哀哀嘆了口氣,伸出手去。

  可惜已經遲了。

  鞭稍觸及賀蘭悠那一剎,他突然伸出手,閃電般轉眼便到了那鞭柄處,手指一劃,鞭子已到了他手裡,指尖輕輕攥住那人手腕一抖,只聽令人牙酸的格嘞嘞骨骼斷裂聲密集如雨,慘嗥聲立即驚天動地的響起,而賀蘭悠笑容越發溫和羞澀,袍袖輕拂,宛如拂去塵埃般,將那人遠遠扔出,爛泥般癱軟在地。

  慘烈的呼號聲,驚走了一街的圍觀百姓,我嘆了口氣,閉上了眼,不用看,這個遇上了賀蘭悠的倒楣鬼,全身的骨骼,定然都已碎了。

  西平侯府是雲南無冕之王,威權極重,無人敢有絲毫不敬,可謂太平了許多年,侯府的護衛家丁哪見過這陣仗,在侯府門前出手傷人如此狠毒,當下呼喊著立即進府通報,緊接著呼啦啦湧出一隊軍士來,將我們團團包圍。

  我無可奈何的看了賀蘭悠一眼:「我不是來侯府鬧事的,你出手有必要那麼重嗎?」

  賀蘭悠眼睛裡沒有笑意,面上的神情卻很是溫柔:「他罵我兔子。」

  「撲哧。」

  我忍俊不禁,我一直以為這個漂亮而陰狠的少年永遠不會生氣,原來他也有不能觸及的忌諱。

  門內腳步雜遝聲響起,又一群人呼喊著奔出,這回卻都是女人,當先的是個肥胖的老婦,衣飾插戴都是下人裝扮,神情卻頗為驕人,看也不看我們和四周軍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直撲那倒楣鬼而去:「兒呀!!!哪個天殺的害了你,啊啊啊……」她驚惶的摸到兒子渾身軟膩如泥的異狀,一時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一迭聲的叫:「叫叫叫大夫,快叫大夫,快快快去搬藤凳,快快快……」她身後那群婦人急急應聲,撇著小腳找大夫尋藤凳,一時忙亂得不可開交。

  我覺得那老婦眼熟,仔細看了幾眼,然後,一笑。

  此時老婦哭得夠了,想起了仇人,抬頭惡狠狠向我看來,罵道:「你們這對狗男女害了我兒,今日定叫你們後悔生到這世上來!不把你們扒皮抽筋,難洩我心頭之恨!」

  正正見了我笑容,更是暴怒無倫:「來人啊,把這對狗男女綁了,妖眉妖眼,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跑到侯府來撒野,還傷了我兒,當堂堂西平侯府無人嗎?」

  跳起身就去推身邊的軍士:「你們給我上!給我狠狠的……」話說到一半,她突然頓住,呆了呆,想起了什麼似的,緩緩轉頭向我看來。

  我知道她認出我了,笑得越發愉快,賀蘭悠似笑非笑向我看來,我在他的眼裡看見自己的笑容,不由一呆,什麼時候,我的笑容和這隻狐狸看起來這般像了?

  那老婦仔細盯了我幾眼,目光越發越明朗,隨即卻湧上濃濃的恐懼,驚惶,緊張,那神情,竟是像遇上什麼恐怖的事情一般。

  「鬼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7:41 AM

第十七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三)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劉媽連滾帶爬涕淚橫流以其肥胖身材絕無可能達到的速度尖叫著衝回了侯府,消失在門內,不知道她為何在認出我之後居然會如此畏懼,難道是怕舅舅責罰她對我的冒犯?可也不至如此啊。

  身旁,唯恐天下不亂的賀蘭悠輕輕皺眉,很認真的詢問:「女鬼,這長空豔陽天日昭昭,敢問你是如何保持靈體不滅的?」

  我給他一個很不誠懇的笑容:「承您動問,奴家不過是食了只人面狐的心而已。」

  此話出口,突覺有些不妥,呆了一呆,細細一想,便覺得燥燥的熱緩緩的漫上來,我知道自己的臉定然紅了,急忙轉頭他顧,想另尋些話題岔開去。

  然而那個萬惡的少年卻哪裡肯放過我,即使我已扭過頭,依然看見他淡若清風的一笑,輕輕湊近我,語聲輕柔如夢:「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沐晟在眾人拱衛下匆匆出門來時,我有些微的訝異。

  劉媽既然知道我回來了,舅舅定然也是知道的,為何不見他身影?倒是沐晟,七年不見,已是高頎穩重的青年,依然如少時的端肅之上,更多了久居上位的氣度端凝。

  看見我,他的驚異更甚,而當他目光掠過笑容微帶羞澀,卻不卑不亢,閒雅悠然的賀蘭悠,也不由呆了呆。

  然而他很快恢復常態,喜道:「懷素妹妹,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我突然覺得說不出話來,這都是怎麼了,我死了?我怎麼不知道?

  沐晟笑笑:「還是進內說話吧。」他的神色略有黯然:「你走後,發生了很多事呢。」

  我笑笑,懷著滿心的悵惘,在沐晟的誠懇相讓裡,在軍士的瞠目結舌裡,再次踏入這熟悉而陌生的侯府大門,侯府亭台依舊,畫樓宛然,時近深春,早凋的花樹已開始飄落殘紅,我踏著那一地柔軟,聽細微的碎裂之聲不絕,想起那夜的訣別,素弦聲斷,翠綃香減,不能抑制的悲從中來。

  轉過頭去,遠遠的,濃蔭裡藏鴉別院飛簷一角微微探出,隔了如斯距離,似乎依然聽得見簷下金鈴輕響,那鈴聲我聽了十年,如今人去樓空,只餘它仍在風中寂寞迴響。

  許是我的悲傷感染了沐晟,他的語聲黯然:「藏鴉別院這許多年,父親一直命人時時打掃,一切用具擺設,還是姑姑在世時的模樣,父親去世時,還囑咐我們兄弟,定不能令別院廢棄……」

  宛如焦雷在耳邊炸響,我霍然回首:「你說什麼!」

  我的語氣裡有太可怕的東西,連沐晟也驚住,吶吶道:「我說父親去世時……」

  我晃了一晃,眼淚突然泛上眼眶:「你是說……你是說……舅舅去世了?……」

  沐晟一臉驚色:「你不知道?姑姑去世不久,父親也去了……」

  我突然覺得昏眩,緊緊扶住身邊一棵樹,指尖扣住樹身,深深陷入:「我……不知道……」

  沐晟擔心的看著我,伸出手想要挽扶,卻最終猶豫著縮回手去,我淒涼的一笑,千言萬語湧在胸中,卻不知道該問些什麼說些什麼,只覺得心裡空空的失了重要的一塊,無盡的寂寥漫上,而這秋風如此冰涼,無情穿透我心口,似劍般攪痛得我鮮血淋漓。

  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扶住了我,我遲鈍的轉目,看見外表溫柔的賀蘭悠素來冷漠的眼睛裡,淡淡洩出幾絲關懷與擔憂,他的目光宛如實質,拂過我灼痛的心,我覺得心裡略略一暖,神智恢復了幾分,想起了舅舅去世那時辰,我還在山莊療傷,定是外公他們怕我亂了心神引起毒氣散逸,所以瞞了我。

  之後怕我傷心,乾脆就瞞我到底了。

  扶著賀蘭悠的手站直,我在淚眼朦朧裡注視沐晟:「帶我去給舅舅上香。」

  在舅舅牌位前,我手執素香虔誠跪拜,舅舅,原諒我未能在你最後時刻伴在你身邊,如果我知道那一別便是永訣,我想也許我寧願死,也要見你最後一面。

  看著那黔寧王的尊號,想起沐晟說舅舅歸葬京師,諡昭靖,侑享太廟,我淡淡想,死後哀榮又如何,終究換不回那個英挺明朗的男子,我終究是永遠看不見他長身玉立於風中,對我萬分寵溺的笑了。

  上完香,回到正廳,我問沐晟:「舅舅因何疾而逝?」

  沐晟的回答有些猶豫和含糊:「因病……」

  我皺眉,想起先皇屠戮功臣的手段,心中一寒,難道舅舅最終也未逃脫得兔死狗烹的結局?

  沐晟看我神情,知我誤會,急忙解釋:「懷素,不可多想……」他又猶豫了一下:「我不說清楚,只是因為不想你再傷心……」

  我一怔,我還有什麼好傷心的?娘和舅舅,兩個最愛我的人,在同一年逝去,一個我未能親身陪伴陪她走過最後一段艱難的路,一個,我甚至連他的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甚至連死訊也是7年後方知,淒涼至此,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悵恨的?

  沐晟看向我的目光充滿憐惜:「父親是重情之人,他的身世你也知道,先皇后先太子待他深厚,洪武十五年初,先皇后薨時,父親哭至嘔血,病根因此便種下了,後來你娘病逝,再不久,先皇太子薨逝,父親因此纏綿病榻,後來沒多久,便去了」

  「先皇太子薨逝……」我聽著這句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先皇太子是哪位?能讓舅舅傷痛至此,必是交情極好常來常往的,可舅舅最是交好的,也就是乾爹了……先太子……朱標……允……

  我突然渾身一冷,喃喃道;「乾爹……」

  沐晟注視我的目光裡充滿了悲憫:「是的,姑姑和父親其實一直都沒告訴你,你的乾爹就是先皇太子。」

  我呆呆想了半晌,突然笑了起來,真是笑話,我還有多少事應知道而未曾知道?黔寧王是我舅舅,先太子是我乾爹,允,我一直喚他哥哥的允,那日因我失手而誤傷的允,應該就是朱允炆,去年登基的新帝,好煊赫的身份!好震撼的背景!那麼,外公是誰?娘是誰?我又是誰?

  想起那日倚門淒然望著娘,低頭輕咳的乾爹,想起他早衰的華髮,我若有所悟,一剎那淚盈於睫,深春未綠,鬢髮已絲,人間別久不成悲,乾爹,一直是寂寞的吧。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那些華年流光裡,那個回眸流掠生波的女子的裙裾,早已拂過歲月的長廊,帶一抹黃花赤葉的暗香,於薄綃絲絹相望般的朦朧裡,迤邐而去了。

  終,不可回,不可追。

  我看著自己蒼白的指尖,血色早已消失,這一刻,原來我比任何人更寂寞。

  聽見沐晟問我:「懷素,既然回來了,就留下吧,我叫人把藏鴉別院收拾下,很快就好。」

  我搖搖頭,只覺萬念俱灰:「不了,斯人已去,我留下有何意義。」

  沐晟有些急切:「你還有我……還有我們啊,我們一起長大,難道你不覺得我們是你的親人嗎?」他頓了頓,又道:「何況,新帝登基,風雲暗湧,這世道並不太平,你單身女子,如何能行走於亂世。」

  我略略蹙眉:「哥哥,你這話聽來奇怪,新帝登基不假,可我沒聽說什麼風雲暗湧之事啊,這天下,雖說貪官污吏不絕,惡霸強梁難免,但也不至於就算亂世吧?」

  沐晟苦笑:「懷素,今日我和你說這話,就是殺頭的死罪,但我怕你不知內情,不得不多說幾句。」說完看賀蘭悠。

  賀蘭悠也不看他,懶懶打了個呵欠,笑睇我:「你在這裡也算半個主人,我累了,做主人的為何不招待我休息?」

  我微帶歉意的看著沐晟,沐晟忙命一旁侍候的管家帶賀蘭悠去聽風水榭休息,並囑咐不可怠慢了貴客,眼見清雅如雲的賀蘭悠曼然而去,卻皺了皺眉看向我:「懷素,此人面秀骨冷,狠辣敏慧,舉止行事俱非常人,你和他一起,千萬小心。」

  我暗暗佩服沐晟的眼力,心裡卻不想就此話題說下去,岔言道:「你剛才說要和我說天下大勢的呢。」



第十八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四)

  沐晟示意僕人們都下去,坐在我對面,微有些昏暗的光線裡,他的臉看來有很濃的疲憊之色,我心中一軟,想這侯爺只怕也不好做。

  沐晟語氣憂慮:「你可知道,皇上繼位後,因畏懼藩王權重勢大,恐危及帝位,聽了黃子澄,齊泰那幫書生攛掇,以齊泰為兵部尚書、黃子澄為太常卿,參予機務,定下了削藩之議。」

  我一皺眉:「允……皇上也忒心急了,諸王分封各地,勢力盤踞南北,根基穩實軍力雄厚,又多半驍勇善戰,擅長用兵,當此情狀,縱使削藩,也當徐圖緩之,不可操之過急,他才登基數月,連親信能人尚未尋得幾個,人又年輕,就要動那些桀驁不遜,百戰沙場,死屍堆裡爬出來的叔王?也太……輕率了。」

  沐晟苦笑:「可不是嘛,可是皇上內心對諸王存疑已久,可謂如刺在骨不拔不快,登基甫月,便已對周王下了手,突調大軍直撲河南,虜獲周王及其家小,貶為庶人,流放雲南,十二月,有人告發代王「貪虐殘暴」,皇上將代王遷至蜀地看管,前幾天,又以「不法事」罪名將岷王貶為庶人。

  我皺皺眉:「皇上如此雷厲風行?倒和我印象不符……」想起那個白皙靦腆,善良淳厚的少年,只覺得茫然,為什麼僅僅七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沐晟搖搖頭:「帝王之寂寞,之孤獨,之高處不勝寒,又豈是你我所能揣測,在其位必謀其政,他也是無可奈何。」

  我心中惆悵,沉思了一會,也忍不住嘆道:「餘下諸王必不甘束手就縛,天下無寧日矣。」

  「正是如此!」沐晟一拍手:「周,代,齊,岷諸王連番被貶,此事已令天下震動,諸王惶惶不安,燕王寧王在諸王中勢力最盛聲名最廣,皇上下一個動手的,必是二人之一,前不久,皇上派工部侍郎張咼牧守北平,然後命謝貴、張信為北平都指揮使,北平軍權盡在二人之手,饒是如此還不夠,又命宋忠率兵三萬,鎮守屯平、山海關一帶,箝制北平,燕王情勢,可謂危矣。」

  說完緊緊盯著我,我見他神色古怪,突然想起父親,出入隨從,言行舉止,貴盛不下舅舅,莫不也是諸王之一?

  剛想起此處立即怒從心起,乾脆掉轉話題:「縱使亂象初顯,想來也不至於立時便出兵放馬,我一介普通女子,不招惹也便是了,對了,為何不見另幾位哥哥?」

  沐晟道:「長兄去年也逝了,昂在京師,至於昕……」他滿臉怪異神色的看著我:「他在為你守墳。」

  啊???!!!

  西平侯府七年後的夜,與以往的每個夜並無不同,藏鴉別院我的臥房,也陳設如前一模一樣,甚至連我床前束帳的玉鉤上,我曾經淘氣繫上的一串珠子,都依舊在飄搖的燭火裡,發出暗暗幽光。

  我撫摸室內一桌一幾,觸指冰涼的感覺,終究是沒有人再會溫暖它們了。

  沐晟說沐昕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在我的臥房裡呆一整天,誰也不知道他做什麼,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沐昕,乃至沐家人,一直以為我死了。

  那年我病重被近邪帶走,舅舅是知道的,但為了避免更多麻煩,舅舅對家人宣稱我已病死。別人倒還罷了,沐昕卻因此大病一場,痊癒後便纏著舅舅,要去上我的墳,舅舅被他纏得無奈,隨便令人弄了個空棺做了個假墳,埋在侯府後山,沐昕去好生祭奠了一場,不知怎的又冒出主意,鬧著要將我遷葬,說我一直不喜歡侯府拘束,嚮往府外廣闊天地,不能生拘束了我,死也困我在這,定要舅舅把遷葬之事交給他,舅舅被逼無奈,為了這小子死心,乾脆找了個女童屍體,裝入空棺,然後就叫這小子自己去搬弄。

  沐昕也是個倔小子,竟真的帶了人,遷了「我」的墳,也不告訴任何人,只說山清水秀,「我」定很喜歡,每年「我」忌辰,他便攜了詩書,自去給我守墳,一守就是數月,難得回侯府,沐王府眾人深以為異,卻又不敢直接問這小爺,有次灌醉了他旁敲側擊,才知道,這傢伙搭蘆為居,素衣荊門,就住在「我」墳旁,甚至在天熱的時候,就睡在「我」墳邊!

  我抬頭,仰望玉台秋月,看那寒光淡淡穿過朱門庭戶,都說轉眼落盡繁花春去也,人非物逝星霜變,卻不曾想,依然有人將我如此深深記得,想起沐晟說他白衣散髮,濃酒殘詩,於那遠離紅塵清幽去處,與孤墳對飲,向冷月酹愁,醉至濃處,就地躺臥,縱情悲歌山水之間,又是怎樣的一種悲涼?

  ……

  不知何時,眼角卻已微濕,我拈起那滴淚珠,對著月光照見那剔透晶瑩,只覺悵然無限,萬千思緒,一半煙遮,一半雲埋。

  窗外,有人輕輕笑了下。

  我一彈指,將那淚揮散於指尖,冷笑抬頭:「你莫非迷上了這樑上君子勾當?」

  賀蘭悠坐在屋頂上,正淡淡俯視著我,一天清輝之中,他銀袍委地,黑髮披散,神韻迷離的容顏不辨悲喜,點漆似的黑眸卻深幽如同蒼穹。

  他對我舉了舉手中的酒壺:「我坐的是屋頂,不是房梁。」

  我輕輕一躍,坐於他身側:「賀蘭悠,你為什麼不走,你的藥力已經解了,武功也教給我了,我想不出你還有留下的理由。」

  賀蘭悠想了想,又現出他那招牌羞澀笑容,我怒道:「賀蘭悠,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知不知道我一看你這樣笑就心裡發毛?」

  賀蘭悠奇怪的看我,一臉無辜:「我只會這種笑法。」

  我氣結:「你從小是和狐狸住一窩的嗎?」

  賀蘭悠目光一閃,那瞬間我突然覺得有道奇異的星光流過他眸中,未及看清便已消逝,他卻已悠悠笑起來:「你說對了,我是和狐狸一窩住,不僅有狐狸,還有獅虎熊豹,一窩的野獸。」

  我深深的看他:「賀蘭悠,你的童年,我想未必比我快樂吧?」

  賀蘭悠偏頭想了想,星空下他神情無邪而目光幽冷:「自己以為的悲哀或痛苦,未必是真實的,對我來說,我唯一的痛苦就是現在還不能讓別人更痛苦,以前的,不算。」

  轉過頭,他用他溫柔的眼波看著我,漫天星芒流轉,盡落在他一人眼裡,瞬間黯淡了耿耿霜河:「至於我為什麼還不走,是因為,我覺得你很寂寞」。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慢跳了一拍,茫茫然轉首看去,賀蘭悠秀逸的側面在這夜分外清涼的月色下,如重筆勾勒的水墨寫意般溫潤柔和,我定定看著他,只覺得心底有極淡的溫暖悠悠鋪漫開去,輕而緩的浸潤肺腑,每流過一寸,便多一寸混沌的歡喜。

  忍不住微微一笑,忽覺這夜和初見他的那一日般,風好花好,什麼都好,便是這一刻的安靜也很好,什麼都不用說,就靜靜躺在這屋頂,忘懷天地,忘懷這塵世曾給予我的重重憂傷。

  很久很久以後,我轉頭去看賀蘭悠,見他神情寧靜,呼吸輕細,似是睡著了,方輕輕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剛才還在沉睡中的賀蘭悠卻突然眨了眨眼,長而黑的睫毛如扇揚起:「天氣這麼好,哪來的風雨?」

  ……

  半個時辰後,我扛了個包袱,一溜煙出了西平侯府,雖然有點對不起沐晟,再次不告而別,可我現在很熱,真的真的很熱,我需要出門乘涼……

  馬車不想再要了,我在馬廄偷了匹馬,一路狂奔,很快出了昆明城,一路往江南而去。

  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裡,然而想起沐昕把那個「我」葬在山清水秀之地,想來江南的可能性比較大些,我總不能讓沐昕真的這樣對著個假墳長久的哀悼下去,找到他,告訴他我還活著,這是我現在必須要做的事。

  賀蘭悠在兩個時辰後追上了我,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悄無聲息的坐在我身後,一臉若無其事表情,手裡居然還抓了把瓜子在磕,看見他,我的紅潮譁的一下又上來了,無法避免的想起那首無意吟哦出的情詩,而他那憊懶模樣更令我惱羞成怒,冷哼一聲,正要把這無賴陰險的小子掀下馬去,卻見他突然和婉一笑,指間一拂,數枚瓜子殼閃電般飛向身後,啪啪數聲,不知擊在什麼東西身上,立時響起數聲悶哼。

  我一驚,急速奔馳中凝神聽去,只聽的細碎聲響不斷,似有人悄悄退去,卻又有聲響自前方響起,我皺眉:「有人跟蹤?」

  賀蘭悠懶懶吐出一顆瓜子殼:「沒事,找我的。」

  話音未畢,前方突然亮起數隻燈籠,燈籠是很少見的銀色,幾乎與月光混同,幽幽飄蕩在半空中,燈籠裡點著青綠如鬼火的蠟燭,看來便似鬼眼一閃一滅,緩緩逼了近來。

  我冷冷道:「這燈醜得很,賀蘭悠,是你滅了還是我親自滅?」

  賀蘭悠搖搖手:「別啊,這燈是魂燈,是我教中弟子以精血練成,有召喚攝魂功用,你滅了,叫人家到哪再去練一盞?」

  他想了想,抬頭道:「來的是哪位尊護法?賀蘭在此,還請見告。」

  一個尖利如絲語調似針的聲音響起,竟是從那魂燈中發出的:「少教主,玩夠了罷?也該和屬下們回總壇了,教主尋你呢。」

  我詫異的望著那盞鬼氣深深的燈,這傢伙不要命了麼?不知道賀蘭的性子麼?自稱屬下,語氣卻狂得沒邊沒沿,當賀蘭悠是吃草長大的?

  正等著看那裝神弄鬼的傢伙倒楣,賀蘭悠的回答卻讓我一呆。

  那傢伙竟毫不在乎那隻燈的冒犯,笑吟吟一派和氣:「原來是奎木護法,護法說的是,不過我尚有要事需得辦理,回教之事,容後再敘。」

  那人陰測測道:「少教主這話不用和我說,去和教規說比較合適,違背教主尊令者,入萬魔窟受裂肌碎骨之刑,少教主不會不知道吧?」

  我聽得怒從心起,什麼鬼教,什麼萬魔窟,什麼混蛋屬下,口口聲聲恐嚇威脅,當賀蘭悠吃素也就罷了,當我也是吃素的麼?

  手腕一揚,便要放出艾綠姑姑贈我的寶貝,先滅了那破燈再說,卻被賀蘭悠一把拉住。

  他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手心溫暖而穩定,我怔了怔,只覺心一軟,嘆了口氣,將銀絲收回。

  罷了,這小子向來隱忍,由得他吧。

  賀蘭悠一笑,突然換了種語言,音調古怪,轉折生澀,竟像是域外語言,我詫異的看著他,卻見那燈中幽深的語聲卻也換了,與他一問一答,過不多時,那燈像是一個人沉思點頭般,一滅一閃,微微一顫,接著便冉冉向後飄去,其餘燈盞仿若有靈般,也隨著去了。

  我看著那倏忽來去的銀燈青焰鬼魅般消失在月色中,四週一直隱約傳來的細碎聲響也突然不聞,天地間安靜如死,連蟲鳴也無,不由一陣寒氣從心底升起,皺眉道:「賀蘭悠,你和他們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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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詩經,國風,鄭風,風雨》

  詩經中的著名情詩,譯文:風雨晦暗秋夜長,雞鳴聲不停息。看到你來這裡,還有什麼不高興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7:57 AM

第十九章   忽相逢縞袂綃裳(一)

  賀蘭悠的目色在深黑寂靜的夜晚閃著琉璃似的光,令我感覺到他的遙遠與陌生,然而他的微笑總是那麼完美得無懈可擊:「我用的是教中密語,告訴了他一些教主和我私下商量的事情,他自然會退去。」

  他誠懇的看我:「我不是要有意瞞你,只是有些事你知道了反對你不利。」

  我揚揚眉:「賀蘭悠,別人誠懇我願意信,可是你誠懇?這個這個……」

  賀蘭悠苦笑:「小姐,當真要我挖出心來你看麼?」

  我笑睇他,努力不讓自己臉頰燥熱起來:「你的心,只怕是黑的罷?」也不待他答話,自甩了一鞭:「走了,深春四月上江南,也是快事一樁呢。」

  馬疾馳在黃土官道上,髮飛在淡淡晨曦清爽的風中,我心中的喜悅與羞澀慢慢升起,逸散,這條我與他策馬揚蹄,灑落一地歡喜的道路,來年,經過的地方,不知會否開出爛漫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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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當日我對沐晟的話並無太多感觸,從西南至應天府的那一路行程,卻漸漸感受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茶樓酒肆,人群聚集之處,多有人神神秘秘,腦袋湊在一起,低聲談小聲嘆,搖頭晃腦,絮叨不絕,明明說得高興,遇見有人經過或打聽,卻立即一臉諱莫如深表情,滿口:「不可說,不可說」的打發掉,轉身又去滿面紅光的搗鼓,口沫飛濺,目放異光。

  賀蘭悠是個沒有好奇心的人,他總是衣袖微垂,靜水春風般從人群中走過,所經之處,一室寂靜,偶爾有人會因為腦袋不知不覺跟著轉得太狠,扭了脖子。

  再在看見我的時候,扭回來。

  我自然是有好奇心的,可在那許多人目光盯視下,誰也別想安穩吃頓飯,更別說探聽什麼了,偶爾凝神去聽,也不過斷斷續續數字:「夢傳玉圭……帝王之相……神人示鼎…燕王…」

  聽到燕王二字我心中一動,有些微的了悟,誰會甘於為人刀俎之下的魚肉?何況這些兵力十數萬雄踞一方的藩王?燕王倒也聰明,知道百姓多愚,相信天啟,便假託神蹟,先聲奪人了。

  這些帝王家事,我自覺與我無干,只是偶爾想到那日聽風水謝前對花嘆惋的清秀少年,如今已玉冕袞服,高踞金鑾殿俯視天下,浩蕩長風,吹過屬於他的帝國,吹越九重殿宇層層華柱,會否還能吹到他,寂寞的眉端?

  這一日到了荊州府,先在城內客棧投宿,我們走進店內時,人聲鼎沸的店堂立時靜了靜。

  這回不是因為誰的美貌,而是因為……醜陋。

  只因我對被眾人注目而煩不勝煩,纏著賀蘭悠要他想辦法,這傢伙不知從哪搗弄來兩副人皮面具,一男一女,我正高興著,展開來一看,立即倒吸口涼氣……那個醜,驚世駭俗……

  黑而粗的皮膚,細眼闊嘴,塌鼻歪唇,臉上還佈滿大小黑疤,乍一看,活脫脫無鹽惡鬼,回眸可嚇小兒夜哭。

  再看賀蘭悠自己的那個,居然仍是長眉秀目俊秀少年模樣,雖不及他真面目風姿,卻也相當不俗。

  這人,還真是自戀得很哪……

  我們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這會眾人的目光都變成了鄙夷,直直向我投來,似是憤怒賀蘭這般的美玉如何和我這無鹽女走在一遭,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倒很喜歡這種千夫所指的感覺,笑嘻嘻點了幾個菜,還指使賀蘭為我布菜,故意裝嬌賣癡,越發激得那些男女眼中噴火。

  賀蘭悠始終面帶微笑,神情淡定,他出眾的豐姿立時引得旁桌的幾個俠女裝扮的人物對他頻頻飛出媚眼,大送秋波,有矜持的,也忍不住在筷子縫間有一眼沒一眼的偷偷瞟他。

  我微笑著環顧四周,被我目光觸及的人等,都紛紛掉過頭去,厚道些的面現同情,正常的目帶譏嘲,刻薄點的,在我看向她們的時候,會狠狠向地面啐一口。

  我只覺得好玩,越發看得有趣,然而目光觸及左後側一張桌上的少年時,不由大大一怔。

  那少年不及弱冠年紀,白衣如雪,黑髮似墨,膚色瑩若脂玉,長眉英秀如遠山,一雙眼睛,璀璨光華,流轉間神韻如水,水波間生出明月一輪,灩灩千里。然而氣韻卻是憂悒清遠的,正如蓬萊煙雲間碧水孤帆,只能遙望那天涯的距離。

  我一直以為賀蘭悠風華絕世,當世應無人及,沒曾想在這荊州府,竟然也遇上了一個幾乎和他難分軒輊的人物,如果說賀蘭悠是明珠,光華無限,這少年就是寒玉,晶芒內斂,賀蘭悠是春風楊柳花滿堤,這少年就是白雪瓊枝梅在瓶,賀蘭悠微雲淡月,這少年飛霧孤燈,秋水似的眼睛裡,是遙遠的不可觸及的憂傷,令人多看一眼,心都要痛起來似的。

  那少年見我打量他,淡淡看我一眼,目中突閃過一絲憐憫之色,突然輕輕向我舉杯。

  我一怔,一時無措,也呆呆舉起酒杯,飲下酒時,覺得在那少年眼裡,竟看見了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蕭瑟意味。

  卻又覺得自己多想了,這少年如此容色,衣著也頗華貴,當是身份高貴子弟,怎可能與我這「醜女」等同?

  然而想起他那憂鬱之中獨獨給我的微暖眼色,一時竟覺怔然,我一直知道自己姿容出眾,自小到大,見慣了驚豔眼色與因此而來的逢迎,以為世人待我便該如此,早已漠然,今日這一番醜女裝扮,竟給了我全新感受,那些鄙夷譏嘲的目光,讓我明白,原來世人評判人物,當真是最重容貌次重德的。

  無論美或醜,我都是那個我,世人卻因此給予了我不同的待遇,只有那少年,寂寞裡不忘對一個醜若無鹽的女子微笑舉杯,給她一個最公允的眼神。

  我在這裡感嘆,卻沒發覺,我已經惹起眾怒了,賀蘭悠和那少年,悠雲孤月,都有極其出色的美,是酒樓裡眾家「俠女」垂涎的物件,奈何一個微笑得拒人千里,一個憂愁得生人勿近,只好乾流口水,沒想到居然被我這個醜女拔了頭籌,身邊伴了一個,還要對著另一個舉杯喝酒!

  真是一美勉強能忍,兩美忍無可忍。

  「啪!」有人在重重拍桌子。

  「小二!」

  女聲尖利,聽來頗年輕,我笑嘻嘻轉頭看去,果然是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女子,帶著兩個小婢,打扮得華麗濃豔,襟上叮叮噹當掛著許多物事,「墜領」,「禁步」之類的雜佩齊全,都以黃金打成,看上去金光閃閃,姿色卻是平平,眉宇間傲氣極濃,正橫眉豎目,盯著一臉為難神色趕上來的小二,不過.....眼角,卻是惡狠狠瞧著我的。

  裝作沒看見,我溫柔的向賀蘭悠舉杯:「悠悠,且請滿飲此杯。」

  賀蘭悠比我還溫柔如水:「願與卿卿共飲。」

  我暗罵這小子奸詐噁心,面上卻喜氣洋洋,兩隻狐狸相視一笑,各自掩袖一乾為盡,眼風飛掠間,果見那女子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旁座的閒人們,卻也有很多臉色怪異,有人像是認出了那女子,竊竊私語,怕事的,已招呼著結賬。

  那小二苦著臉趕到那女子座前:「孫小姐,可是菜不合口味?小的令廚下整治些好的給您送來?有新送來的鹿肉……」

  「羅唕!本小姐還沒說話,你多什麼嘴!」

  小二一臉苦色,唯唯諾諾,顯然這女子來頭不凡,我眼角餘光注意到,那少年眉頭輕輕一皺,似是對那女子頗不以為然。

  這時掌櫃的已經滿頭大汗的趕了過來,呵腰陪笑,滿臉俱是巴結:「孫小姐,這小子不會說話,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有什麼吩咐,小的砸鍋賣鐵,也當為您辦到,請吩咐,請吩咐。」

  那女子冷哼一聲,卻又不說話了,翹著蘭花指,自顧自拈了酒杯在飲,將那老闆尷尬的晾在一邊,我瞧著那女子做作模樣,差點笑出來,轉目去看賀蘭悠,果然,他又亮出他的羞澀的笑容了。

  那女子架子擺夠了,方哼了聲,揮揮手,她身側的一個小婢跨前一步道:「你這老闆好不曉事,我家小姐駕臨,怎麼能讓她坐這逼仄位子?又吹不得清風又觀不得街景,還靠近這樓口,上上下下的臭男人濁氣熏著我家小姐千金貴體怎麼辦?你陪得起嗎?」

  那老闆一臉苦色,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是,是小的招呼不周,這就為小姐安排……」我頗同情的看他為難的在坐得滿滿的賓客間搜尋合適的桌位,不由暗笑這傢伙不開竅,沒看出來人家是衝著我來的嗎?

  果然,那女子見掌櫃不能深體己意,再也按捺不住,尖聲道:「不必尋了,本小姐就看中那個座位!!」斜對著我,手指一指,正正指向我的位置。



第二十章   忽相逢縞袂綃裳(二)

  她指過來時連看也不曾看我一眼,指尖所向卻正是我,顯見早已不知偷看了多少次,是早已計算好的。

  掌櫃順著這方向看來,見到賀蘭悠怔了一怔,見到我時呆了一呆,似是明白了什麼,苦笑著一邊擦汗一邊向我們走來,呵腰道:「兩位客官,您看這……可否換個位置,為表歉意,這頓算小的請了……」

  我和賀蘭悠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算計的精光,頷首一笑,我道:「區區位置…」

  「且慢。」

  酒樓賓客齊齊一呆,聽著我話意是要相讓,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憑空阻攔,都向那人望去,見那開口之人正是那冷如孤月的少年,都面露興奮之意。

  我有些好笑的看著那少年,見他緩緩起身,垂目斂眉,也不看那濃豔的孫小姐,淡淡道:「敢問姑娘,為何逼人相讓?」

  那孫小姐見他開口相護,更是氣憤,尖聲道:「那醜女只配坐在廚下吃剩食,哪配在這堂堂荊州府第一酒樓裡高踞華座?沒的倒了本小姐的胃口!」

  「覺得倒胃口你就回去,我倒覺得你比那位姑娘倒胃口多了!」那少年接得飛快,字字如冰,濃長的睫毛一掀,冷電似的目光直逼那孫小姐:「晏子身剉,一代賢相,無鹽貌醜,千古賢名,昔楚以貌取晏子反受辱,宣王以德敬無鹽終得益,天下無人不知,不過小姐想來是不讀書的,不知以貌取人者鄙,在下不才,斗膽建議小姐,有這酒樓耍威風的閒工夫,不如回閨房刺繡針黻養性修心為好!」

  這番話說得俐落如珠清楚乾脆,句句如刀似劍,譏嘲刻毒已極,我心中驚訝感動兼而有之,更有些佩服這冷漠少年居然有如此伶俐的口齒,想到此處心中一動,隱約覺得似乎有位故人也有這般的敏捷與銳利,一時卻又想不清楚。眼見他轉目間英氣隱隱,微帶肅殺,淡淡的清華毓貴的鬱色裡,竟平生鋒銳之氣。不由微微一驚。

  心道如果真給這少年把那孫小姐罵走,我就沒好戲看了,趕緊上前,先對那少年斂衽一禮,謝了他的仗義相助,接著又陪笑對那孫小姐道:「小姐千金貴體,怎可坐這樓口雜亂之地,我是不打緊的,很願意將窗邊座位讓給小姐,請,請。」

  那孫小姐正給那少年罵得滿面青白,氣得發昏,眼見我這罪魁禍首湊上來,更是怒得不可自抑,厲聲道:「就是你這醜陋的賤女人害我!!!」

  揚手就是一個巴掌,直朝我摑來!

  那少年見我卑躬屈膝,眼底本閃過失望之色,見到這女子如此跋扈,頓時眉間怒意升起,伸手便要阻攔。

  我看著那塗著紅紅寇丹的尖尖十指就要招呼到我臉頰,心中冷笑,左手衣袖微微一拂,有意無意的阻住了那少年的動作,右手伸出,輕輕一轉一帶,牽引之力圓轉流出,那孫小姐頓時收勢不住,被我帶得踉蹌跌出,恰好跌向賀蘭悠的方向。

  賀蘭悠立即微笑伸手,輕輕便將那孫小姐扶住,和婉慰問如春風:「姑娘沒傷著吧?」

  此時那少年見我手勢,已明白了幾分,退後兩步,又恢復了先前淡漠的神色。

  那孫小姐糊糊塗塗就被我甩了出去,撲入陌生男人懷裡,正羞怒中,聽得賀蘭悠音色醇和優美,語意柔軟醉人,忍不住抬頭看去,見賀蘭悠目中光華流轉,笑意盈盈,不由一呆,稍頃,臉上淡淡飛上兩抹紅霞,一時竟忘記從賀蘭悠懷裡掙脫。

  賀蘭悠順勢扶住她,輕柔的一個轉身,就勢在先前他坐過的位置坐下:「小姐受驚了,且歇一歇。」

  我微笑看著賀蘭狐狸施展媚功,將那跋扈女子迷得暈頭暈腦呆呆坐下,心中大樂,退後一步,向那兩個小婢道:「還不把你們小姐的菜端過去,難道讓她吃我們剩的麼?」

  兩個婢子被這一連串的變化驚得反應不及,聽我吩咐也不及多想,端了菜就往那孫小姐處走,那孫小姐在桌邊坐了一會,回過味來, 越想越怒,臉色忽青忽白,自覺丟了大醜,袖子一甩,啪的一聲將小婢們端來的菜一古腦推倒,哐啷啷碎了一地,碎瓷剩菜飛濺中,她惡狠狠猛的站起:「尋我哥哥來教訓你們!」

  「嘶啦--」

  「啊!!!!!!!!」

  尖叫聲裡,孫小姐的桃紅細花松綾裙不知怎麼被掛在了凳子上,因為起得太猛,哧啦一聲,半幅裙子被硬生生扯了下來!

  滿座瞠然。

  「哐當。」

  有人因為太過驚訝跌落了手中的酒杯。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女子撕裙露褲,其震撼程度當可比擬發現荊州府的當紅頭牌們全部都是貞潔烈女。

  我微笑看著孫小姐驚惶欲死,捂著只剩白綢長褲的屁股,眼淚滾滾而下,悠然拍了拍手,找了個位置坐下。

  孫小姐羞憤得滿面血紅,尖嘯:「我和你拼了!」張牙舞爪向我撲來。

  真是怪了,明明是賀蘭悠在扶她坐下時彈了彈手指,不知道用什麼東西將她的裙子釘在了凳上,他才是罪魁禍首,這丫頭為什麼一定要找上我,當真人醜被人欺嗎?

  眼看她撲至近前,我不急不忙悠悠一笑:「孫小姐,您還真是個不開竅的,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顧著為難我?還不趕緊把裙子換了,當真要只穿褻衣滿酒樓跑給人看嗎?」

  我此言一出,孫小姐前衝的勢頭生生頓住,轉頭看見眾人忍笑得很努力的表情,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一時卻找不到東西來遮羞,轉目看見兩個小婢驚慌的跟著自己,立即大吼:「桃紅柳綠,沒眼色的東西,還不脫下裙子給我換上!」

  兩個小婢驚得齊齊後退數步,哪裡肯當眾脫衣,連連哀聲求懇,流著淚砰砰砰的磕頭,孫小姐惱恨的一腳踢過去,將一個小婢踢翻在地,那孩子登時鼻子流出血來,轉眼血流了滿臉,看去甚是可怖,卻擦也不敢擦,翻個身繼續拚命磕頭,情狀極其可憐。

  我皺了皺眉,沒想到這丫頭跋扈至此,也沒想到賀蘭狐狸竟然這般冷心冷腸,我只知道賀蘭悠會給她教訓,哪知道這傢伙這麼不留情面,人家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呢,這下子傳出去,以後只怕難嫁人了。

  眼見那兩個孩子哭得可憐,說到底,雖有些狗仗人勢,畢竟無辜,年紀又幼小,何忍見她們如此受欺?正要出語阻止,卻聽得身後有人微微一嘆,輕輕道:「雖是對方不是在先,然此舉壞人清譽,終究有傷二位陰德。」

  我一怔,回頭看去,卻正是那先前為我仗義出言的少年,此時他眼底有淡淡不讚同之色,手腕一振,低聲喝道:「接著!」

  一件純白隱葵紋素緞披風如雲般飛起,呼的一下越過我的頭頂,直直飛落在孫小姐身上,寬大而柔軟的面料緩緩垂落,正好遮蓋了她殘破的裙子。

  孫小姐似是沒想到先前厲聲斥責她的冷漠少年會在此時出手相助,怔了一怔,卻立即裹緊了披風,她此時淚珠盈盈,臉上羞憤之色未絕,兩頰微紅,看起來反多了幾分楚楚之態。

  微微福身向那少年一禮,又恨恨瞟了眼我,跺腳道:「走!」兩個小婢趕緊從地上爬起,無限感激的向那少年匆匆一禮,緊跟著那孫小姐而去。

  人一下樓,剛才的緊張尷尬氣氛頓時活泛起來,便有人拿那剛才之事取笑得樂不可支,也有人好心,端了酒杯過來道:「兩位,你們也忒膽大了,得罪了這荊州霸王了,聽老夫一句勸,趁人還沒來,趕緊避一避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5:17 PM

第二十一章   忽相逢縞袂綃裳(三)

  我看那老者,眉目忠厚,看來頗誠懇,於是輕輕一禮,笑道:「小女子無知,衝犯貴人,還請老丈說個明白,這荊州霸王,到底是何家子弟?」

  那老者皺皺眉,似有些猶豫,不待他開口,卻有人插言了:

  「子弟?不過是破落戶兒出身罷了,三年以前,這丫頭的哥哥還在定安街空場子上尋賣把式的苦漢子晦氣哪,如今倒是個爺了。」

  「這丫頭還不自小就是個野丫頭,她爹做不得好營生,擔了個貨郎擔子,和王大戶家的小妾搭著私奔了,她娘一個女人拉扯幾個兒女,靠那裁剪能做得幾個?還不是東家的門戶西家的床?虧這丫頭從小看到大,自是撕裙露褲也不在話下。」

  「說來好笑,也不知道這家燒了什麼高香,爛泥滾裡滾出個美人來,這丫頭的大姐,前兩年被王爺看中,做了第八房小妾,如今這孫家,也就飛上枝頭啦,汙爛髒一家破落戶兒,居然也就真真的裝起皇親國戚來了!」

  「呸!」鄙棄的唾聲。

  聽到這裡,我也就明白了,這裡是湘王的封地,這孫家,想必與湘王是姻親,這孫小姐的姐姐做了湘王的小妾,自然一家子身價水漲船高,只是聽眾人口氣,這家人出身市井,得勢後只怕在這荊州府作威作福也久了,竟是神憎鬼厭的那類角色。

  鬧了這半日,我也覺得無趣,眼角覷見那少年聽了眾人的話若有所思,突然轉身就往樓下走,我心中一動,示意賀蘭悠,一起跟了上去。

  那少年出了酒樓,直直向西方走去,他步子輕捷,行走間行雲流水,渾身散發的氣韻卻是清冷孤絕的,經過他身側的人們,對他的容貌忍不住多加注目,卻又因他的淡漠神情而自動遠離。

  我瞧著他行走的方向,遠處高聳的城牆在望,古木蔥鬱,屋宇連綿,竟是一座城中之城,突然想起湘王就藩荊州後,是在城內南平王高季興的原王宮舊址上翻修的新宮,難道他是要到湘王宮去?

  我心中越發對這神秘少年好奇,回想剛才他在我身後說話時我回望了他一眼,總覺得眉目之間似曾相識,一時卻又難以想起到底是誰,疑惑之下,不由呆呆站在街角沉思起來。

  突然一雙手伸過來,輕輕將我扯到一邊,我呆呆回頭,賀蘭悠正一臉笑意的看著我:「丟魂了麼?小心馬踏死你。」

  這時我才發覺,幾騎駿馬正潑風般從我身後馳來,幾乎在賀蘭悠拉開我的那一剎和我擦身而過,那句話剛說完,已經遠在一條街外了,一路上甩鞭呼叱快馬急行,路上行人紛紛走避,不時有驚叫聲起,路邊攤販被撞翻無數。

  我皺眉看著那飛魚服繡春刀,喃喃道:「錦衣衛……」

  盯著那幾騎,隨手拉拉賀蘭悠的袖子:「喂,錦衣衛這般模樣的出現,只怕不是好事,瞧他們去的方向,也是湘王宮,難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等了一等,不見有人回答,奇怪的看向賀蘭悠,他正一臉溫柔的整理自己的袖子,動作極小心的將被我拉皺的袖角撫平,見我看他,立即羞澀而溫柔的笑道:「廣綾精織衣料,摻入雪山蠶絲,不染污濁不畏水火,價值每匹七百五十貫,抵十個七品官員的俸祿,被你弄皺了,看在你無意,我們又有交情的分上,折個舊,請惠賜三百貫鈔,謝謝。」

  呃…我倒退一步,小心的看他:「賀蘭悠,你生氣了?」

  賀蘭悠笑得越發歡快:「卿卿,請叫我悠悠。」

  我盯著他,這小子果真生氣了,為什麼?我想了一想,有些明白,只覺得臉騰騰的燒起來,心中有些微的喜悅,他…莫不是吃醋了?

  想不到內心冷漠的賀蘭悠也有這般少年情態,我哭笑不得,嘿,小心眼的傢伙,這算生的哪門子的火?玩的什麼花招?

  賀蘭悠還在笑嘻嘻的看著我,我算是知道這傢伙,笑得越發開心的時候,差不多就有人該倒楣了,可這倒楣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該是我吧?我也笑,笑得比他還開心,順手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錦囊:「嗯,裡面有些碎銀,估摸著也值三百貫了,實在不好意思,聊表歉意啊。」

  賀蘭悠毫無愧色:「如此甚好。」伸手便接,我在他指尖堪堪觸到時手一鬆:「哎呀!」

  錦囊落地。

  我心痛的上前,揀起,萬分惋惜的跺腳:「賀蘭悠,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將髒了的錦囊拍拍:「素緞品花質地,摻入我十五歲時的髮絲,柔韌滑軟不耐水火,天下只此一枚,青春年華不可追,及笄髮絲難再尋,價值無可估量,說傾城也不為過,被你弄髒了,看在你無意,我們又有交情的份上,折個舊,你便賠我白銀萬兩吧,謝謝。」

  賀蘭悠在我錦囊落地時已經露出了然的神色,此時笑意更深:「好大的牛皮,白銀萬兩,我是沒有的,不過嘛…」

  我揚眉看他,賀蘭狐狸的羞澀笑容再現:「不過,現有賀蘭悠一人,通詩書精武藝,曉兵法知易理,更兼為人誠厚心地善良,願以身抵白銀萬兩,償懷素之舊債,輾轉反側,求之不得。」

  我聽至最後一句,見他連詩經都用上了,一喜之下又不由大羞:「賀蘭悠,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修,好個無恥之徒!」啐了他一口,也不理他,扭頭便走。

  身後,那狐狸輕笑著跟上來。

  走不多遠,突見前方直直衝來一個女子,披頭散髮,神情驚惶,奔跑得滿面汗水,衣裙更是零落得狼狽不堪,我仔細注目,不由驚咦了一聲。

  是先前那囂張的孫小姐。

  此時她的霸道囂張和努力擺出的小姐氣度已蕩然無存,在路人的側目中惶急的衝過街道,我以為她是衝著我來的,想必搬到了救兵?那也不必如此興奮啊,當下含笑站定,等她衝近。

  結果她卻在衝過我身側時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接抖著手越過了我,擦身而過時我看見她汗水淋漓的臉上妝容早已化開,青一塊紫一塊的似打翻了顏料缸,濕濕的黑髮黏在她頰上,遮住了眼,她也不用手撥開,就這樣含糊不清的向前跑,嘴裡猶自咕噥:「完了……完了……」

  什麼完了?我怔了一怔,正要拉住她問個究竟,我身後的賀蘭悠已經微笑著伸出手,輕輕一抓,便將那孫小姐的肩頭抓住。

  孫小姐前衝的勢子未止,一頭便往賀蘭悠身上撞去,賀蘭悠挑了挑眉,手勢不變,拖著她滴溜溜轉了個圈,手心一按,那孫小姐立即穩穩站好。

  笑得很溫柔,賀蘭悠問孫小姐:「姑娘這是去哪呢?」

  那女子有點暈頭暈腦的抬頭,呆呆的看著賀蘭悠,怔了一怔,好像認出了他來,卻依然喃喃道:「完了,完了……」

  我見她失心瘋的模樣,心裡驚詫,剛才她還好好的說要尋哥哥來教訓我們,怎麼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便成了這般情狀?

  賀蘭悠見孫小姐仍是神智不清,目光一閃,突然伸出手指,輕輕按在她額頭上。

  我微有些震撼的看著賀蘭悠的修長潔白的手指,以破春風拂楊柳勢,點葉飛花般柔柔落於孫小姐額頭,突然想起在外公密室裡曾看過的一段記載,關於「不破拈花指。」

  「昔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今吾氣走周天,心傳秘法,神通六識,指成拈花,世間萬物,無有不破,以指為目,戳點河山,一指破開混沌勢,笑我眾生皆默然!」

  這段記載,記在一本紫色古樸封面的舊冊之上,前無開篇後無註解,就那麼突兀的寫在書中的一頁紙上,若不是某一日我在翻外公珍藏,無意中將這書從架上最高一層碰落,又正巧落下時正是唯一有字的這一頁,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看見這段文字。

  當時我對著這段話沉思許久,看來是某人由佛祖拈花悟出一門名叫「不破拈花指」的絕世武功,這倒也沒什麼,但為何不見詳註?且這段文字,狂走龍蛇,勢如破紙,短短數句,遣詞用字,卻儘是狂傲威猛睥睨天下之氣,令人僅僅讀來,便心搖神動,為那流溢的烈烈英風霸氣震撼神往不已。

  當年,我遙思那寫下文字之人,當是何等樣的驚才絕豔的英雄人物?忍不住悄悄問了近邪,結果那白毛冰塊冷冷回了我句:「不許。」

  我只好閉嘴,心知這必定是禁忌,自此也便將此事拋開,然而,此刻見到賀蘭悠神秘優美意韻深長,清風拂山崗明月照大江般的手勢,這段兒時回憶如水般瞬間在我腦海中流過,賀蘭悠,和那書寫秘冊的人,會有什麼關係?

  正要開口問賀蘭悠,卻見他一指捺下,孫小姐已經清醒過來,卻仍舊不說話,只是呆呆看著賀蘭悠,半晌,突然流下淚來。

  她的神情如此絕望蒼涼,令我心中一顫,發生了什麼事,會讓這個驕矜的女子頹喪若此?



第二十二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一)

  茫然之下,便也將詢問賀蘭悠的打算給忘了。

  此時賀蘭悠已收回了手指,掛著萬年的溫柔微笑,根本不為孫小姐楚楚可憐的流淚動容:「孫小姐,請問,什麼完了?」

  孫小姐恍惚的抬頭,死死盯著賀蘭悠看似永遠溫柔和善眼睛,似是明白了這風華無限的少年冰寒冷漠內蘊的心,突然收了眼淚,囈語般的吐出兩個字:「……姐姐……」

  賀蘭悠的臉黑了黑。

  我卻電光石火的想起這女子的姐姐在湘王宮做小妾,也是她家橫行荊州的最大靠山,聽她的口氣,難道她姐姐出了事?

  正思量著,冷不防那孫小姐頭一偏,猛的向賀蘭悠擱在她肩上的手咬去。

  賀蘭悠自然不會給她咬著,身姿一轉已避到三丈開外,那孫小姐卻並不是要傷賀蘭悠,見他讓開,立即提起裙子就跑。

  我看著她的身影飛快消失在街尾,其間她絆著地上碎石,跌了一腳,卻立即爬了起來,連揉摸傷處都不曾,以女子少有的敏捷跑遠了。

  我收回目光,對賀蘭悠揚揚眉。

  賀蘭悠對我笑笑。

  心照不宣,繼續前行。

  走了不多遠,我突然一呆。

  前方,正是巍峨雄偉的湘王宮,卻朱紅大門緊閉,一個人影也無,那幾騎錦衣衛勒馬門外,不住煩躁的喊話,宮內卻無一人相應,整個王宮一片死寂,沉沉的空氣裡,竟像是座無人的死城。

  那個淡漠少年也一臉疑惑的站在我前側,盯著那宮門,看來他雖比我早到了一步,但宮門卻早已閉了。

  賀蘭悠突然在我身側咦了一聲:「什麼味?」

  我一怔,輕輕嗅了嗅,果覺四周瀰漫著一股燒灼的焦味兒,那是燃燒松木的味道,松木富含油脂,燒起來很快,山莊常用這個引火,我是聞慣了,然而此時此地聞到這個味道,實在令人訝異。

  忍不住抬眼向宮門內望去,仍然是一片安靜,其時已近傍晚,晚霞漫天,我見遠方殿宇深處,晚霞紅豔躍動似火,不由讚道:「真是豔霞如火啊…」

  話到一半突然頓住,此時賀蘭悠也發現了,他語聲寒冽:「不是晚霞,是真的火!」

  話音未落,只聽蓬的一聲,王宮深處,突然冒出數處火頭,瞬間便在連綿的殿宇頂連成一片,火龍似的盤旋灼燒一路伸展開去,遠望去烈火熊熊,聲勢驚人,即使隔著距離,也漸漸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

  我倒退了一步,震驚的瞪著王宮,湘王宮宮牆極高,火頭依然從簷角飛竄而出,可想而知底下宮殿定然已經燃成大火,可這不是普通地方,這是恢弘王宮,藩王駐所,皇叔朱柏的府邸,怎麼會發生如此驚人的變故!

  更令人震驚的是,既然火起,自當有人救火,這般火勢,便是癱子也要驚跳起來逃生,可是偌大的王宮,居然仍是聲息不聞,靜謐如死!

  我心中一寒,難道,王宮裡的人,在火起時已死去?

  這個設想太驚人太恐怖,我忍不住渾身一抖,隨即推翻了自己的假想,不可能,湘王宮規模建制,從人無數,就算調集軍隊,也絕無可能毫無聲響的便將宮內人等全數解決!

  到底發生了什麼?

  眼見火勢猛烈,我猶豫著要不要去救火,賀蘭悠卻已拉住了我,他一貫嫻雅的風度此時也有了變化,語聲急促:「不用去了,你救不了!燒到這模樣,再沒活路了!」

  我黯然一嘆,心知他說的對,停下身形,卻見一直呆站在宮門前的那少年突然長嘯一聲,縱身而起,直直往王宮撲去。

  我聽那嘯聲,滿是哀傷悲憤之氣,心裡一呆,一個念頭飛速閃過:「不好,他要進去!」也不知怎的,這個念頭一生,我再也呆不住,急急道:「賀蘭悠,他去那裡是送死,幫我攔住他!」

  賀蘭悠看我一眼,嘆息一聲,長袖飛捲而出,我趁勢提氣,飛身而起躍上他袖尖,這是天魔身法裡的流雲飛送,賀蘭悠內力深厚,當真如雲飛捲,這一送,直接將我送至七丈開外,那少年本來距我約十丈遠近,我這一躍,轉眼便到了他身後。

  此時距宮門已極近,宮內的火是從內殿燃燒起來的,火頭卻分好幾處,漸已燒至宮門,我幾乎已經聽見木質樓閣燃著時的畢剝聲響,層層熱浪捲過來,頓時烘沒了我鬢邊幾絲散髮,我心知宮內此時定然火大,貿然進入有死無生,眼見那少年不管不顧直往裡沖,心下大急,天魔身法提升到極致,一掠間便到了他身後,再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伸手便去扳他肩頭。

  手指堪堪觸到他肩,正自心喜,忽見那少年肩頭一側,遊魚般一轉,已經脫離了我的控制,衣袖一拂,飛身而起,一足踏上城牆,竟如履平地般飛步直上,轉瞬便消失在牆後。

  我呆呆的看著他輕靈的身法,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一片,此時賀蘭悠也已趕到,他面色平靜,眼裡卻閃著幽幽的光:「他武功不低,未必需要你相助。」

  我仰頭看向火光籠罩裡的王宮,眼見雕樑畫棟在火舌吞噬下漸漸頹倒,崩塌,煙消灰滅,只覺得心裡十分空落與淒涼,那少年,雖只與我匆匆一面,然內心裡總覺熟稔親切,如今見他自蹈死地,竟不明所以的傷心。

  賀蘭悠一直淡淡看著我的眼,我掩飾的轉開目光,無法對他解釋心裡複雜的擔憂,心裡微一思量,終究不願在這厚重宮門外呆呆守候,一咬牙,便待起身。

  賀蘭悠卻立即伸手拉住了我,他不看我,只是看著宮內的火:「太危險,我去吧。」

  我心中一震,看著他火光裡美麗非常神情溫和的面孔,只覺酸酸熱熱的感覺緩緩泛起,溫暖裡歉意突生,不由柔聲道:「還是我去吧,我輕功不遜於你,而且我還有這個。」我對他晃了晃手腕上艾綠姑姑贈我的銀絲。

  賀蘭悠想了想,放開了我的手,卻動手脫起衣服來,我一呆,臉上微微發熱,卻終究沒有轉過頭去,賀蘭悠將外袍脫下,遞給我,輕輕道:「剛才我沒有騙你,這衣服真的很有用的。」

  我看著他溫柔的手勢,嗅著衣服所帶著他的獨特的暖香,還有少許淡淡的男人氣息,籠罩了我,惶急失措頓時消散,直覺心情寧靜而親切,溫和而甜美,美好裡生出被所在乎的人關懷的滿足,忍不住微紅著臉一笑,笑容未逝便覺心酸,不敢去想賀蘭悠此時心情,急急將袍子穿上,卻從自己袖子裡摸出一個舊錦囊塞給他,低低一笑:「剛才我騙你了,這只錦囊,才是最寶貴的。」

  說罷不待他再回答,立即飛身而起,那少年進去已有一刻,如要救人,就絕不能再耽擱了。

  至於那隻錦囊,我淡淡一笑,裡面,是那枚曾引起皇帝受傷事件的飛龍佩。

  從牆頭翻進王宮,我才發現我進來得多麼魯莽,這王宮大得沒邊沒沿,簡直就是一個小城,我要到哪裡去找人?

  因為大,裡面的火勢並沒有完全蔓延到每一個角落,但凡是可以住人的宮殿屋舍,都是烈火熊熊不能近人,救人幾乎沒有可能,更別提完全陌生的情況下救人了,我微一思襯,那少年定與湘王家人有舊,那麼他會直往王族中人住地而去,看了看四周的建築格局,想了想外公教我的宮殿佈局方位,確定正殿的大概位置,便疾奔而去。

  天魔身法是極其輕盈靈便的,行動起來宛如雲飛霞卷,轉眼便到了正殿,那裡似乎是起火的地點之一,火勢曾經猛烈而充分的灼燒過,現在已經被燒得一片狼藉,大部分火頭已移轉至它處,只有零星火苗仍在輕舔著殿閣楹梁,我還沒撲到近前,便聞到焦臭之味刺鼻,竟似肉體被焚的味道!

  我心一慌,三兩步撲上已經被燒得看不出原來雪白色彩的漢白玉石階,目光所及,頓時呆住。

  遍地焦屍!

  男人,女人,幼兒,老者,燒成焦炭不辨形狀的,扭曲掙扎姿態痛苦的,張嘴向天無聲呼號的,捂胸向地縮成一團的,俱都散發著肉體焦熟的特殊氣味,零落散在正殿各處,一眼看去,竟有數十具之多!

  每具屍體,即使燒得軀幹俱無,五官不明,然而臨死前身體詭異扭曲與姿態的掙扎蠕動所凝固成的姿勢,都彷彿在長聲慘嗥裡。訴說無盡的悲憤與不甘。

  我只覺自己無意間誤人地獄,或者不小心陷入噩夢,心跳如擂鼓,汗出似濃漿,震撼之下,頓時一步也動彈不得。

  有什麼東西滾下玉階,落在我腳邊。

  我麻木的低下頭去,一張燒得焦爛的臉,正對著我,月色冷冷斜過來,透過燒穿的屋頂,照在漆黑的頭顱上,那被燒得只看見牙齒的臉上,雪白森森的閃著寒光,仿如正在獰笑這世事,如此顛覆,如此悲涼。

  那頭顱上未完全燒燬的九翟冠,表明了她的身份。

  我退後一步,握緊手掌,指甲深深陷入肉裡,一瞬間看見了很多被燒得斑駁的珍玩首飾,那些珍珠翡翠冠,點翠鳳釵,赤金盤螭瓔珞圈,無不昭示著那些屍體們的身份,曾經,這些首飾的主人或華貴或嬌媚,裙裾間香風隱隱,拂過這百年宮殿富麗畫堂,錦緞綾羅里包裹著的笑意盈盈的臉,一定以為自己會永遠美麗尊榮下去,一定不曾想過會有今日,面目莫辨,焦黑一團,淒涼如斯。

  這些姬妾裡,應該也有那孫小姐的姐姐吧?難怪先前在街上,她那般悲切驚惶欲死,美人紅顏,數載繁華,竟敵不過人間風雨,流光飛舞,轉瞬匆匆。

  皇家富貴最無常!

  有細微的嗚咽聲響起,響在這火光與焦臭與屍體並存的地獄般的大殿裡,幽幽遠遠,迤邐不去。

  我渾身一冷,緩緩拾步上階,銀白的袍角拂過地面,瞬間斑斑焦黑,猶如淚痕般淋漓。

  一路,睜大的眼,發白的瞳孔,青灰或焦黑的膚,扭曲的死狀…..

  被燒斷,零落各處的殘肢…..

  走到最後,我乾脆閉上了眼,這人間慘劇,堅強如我,亦無法淡然承受。

  嗚咽在耳側繚繞不絕,我睜開眼,隨即看見那少年,跪在殿中座下幾具屍體前,以肘支地,漆黑如緞的長髮散披了一地,低微的嗚咽,正是由他深埋的臉間傳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5:32 PM

第二十三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二)

  我小心的繞過那些橫陳壘積的屍體,走到他身前,一眼看見當中一具男屍,雖然燒得殘破,依然可見身軀高偉,肩闊體寬,身著冕冠玉圭,袞服九章,竟是親王朝賀謁廟時的正統冠服。

  他臉上還算保存完好,卻沒有那些人慘烈呼號之態,面容平靜,只是眉宇間微帶悲涼之意。我看著他如此端肅從容就死,毫無驚惶之態,心道不愧是百戰將軍,文武全才的湘王朱柏。

  只是這般情狀,可以說明湘王宮慘劇並非遭襲,竟是有計劃的自殺,是什麼樣的變故,能令先皇皇子,天潢貴胄的湘王走投無路,選擇這樣慘烈的結局?

  那少年此時已直身而跪,喃喃撫屍流淚,那裡是一具年輕的男屍,也是正裝品服,神態平靜,眉目間看來和朱柏有幾分相似,那少年不住低聲道:「子望,子望,你如何就這麼…」

  火光殘影裡,他背影清瘦,肩頭顫動,我心中慘然,幾乎便要落淚,然而終究是忍住了,不忍再見他如此,轉頭他顧,想尋尋是否還能找到倖存者,卻聽到身後那少年突然一聲悲號:「子望!沐昕來遲了!」

  「沐昕!」

  我大驚,立即轉身,正要拉住他問個明白,眼角卻覷見屋頂一處巨梁,終於耐不得這長時間的灼燒,從中斷裂,轟隆一聲,半截橫樑,挾著火焰,直直向沐昕砸下!

  沐昕正沉浸在悲傷中。竟是毫無察覺,一動不動。

  「刷!」

  銀光閃過,流電飛彈,飛快的在沐昕腰上繞了一圈,我手腕一振,輕聲一喝:「起!」

  火焰如流星不斷墜落的殿宇裡,沐昕應聲而起,長髮飛揚,一路倒退飄落我身側。

  幾乎在他身體剛離開險地的瞬間,橫樑便立即狠狠砸落,頓時將那些屍體再次猛烈燃燒。

  沐昕驚呼一聲,便要撲上,我手腕一扯,生生將他拉住,厲聲道:「死者已矣,終化飛灰,你看開些!」

  他渾身一震,背對著我不再動彈,良久,才喃喃道:「燒了也好,下輩子,莫再托生帝王家罷…」

  此時火勢再起,愈發猛烈,熱焰已經逼得人站立不住,賀蘭悠的袍子雖是好東西,阻隔了很多熱氣,但畢竟不是金剛鐵甲,我心知再不走只怕真要永遠留在這裡了,當下不再遲疑,一把抓住他衣袖,喝道:「走!」

  沐昕黯然一嘆,正待隨我縱起,突然面色一變,大喝道:「小心!」

  猛撲過來一把將我按倒,他情急之下用力過猛,自己也收勢不住,兩人立即栽倒,骨碌碌滾了出去。

  身後傳來重物落地聲響,我驚魂未定,回頭一看,是我身後的一扇紫檀鏡架,因為支架被燒燬,倒了下來,我只顧著擔心樑上,卻全然沒注意到身側,幸虧沐昕站在我對面,看了個明白。

  我舒了一口氣,勉強笑道:「這下好了,咱倆各救對方一命,也算扯平了。」突然發現我仍在他懷裡,兩人肢體絞纏狀極曖昧,不由臉上一紅,趕緊要從滾燙的地上掙扎起身。

  沐昕緩緩放開了手,目光卻緊緊盯著我,竟次漸漸泛起淚光,我起來了他卻依然不知道動彈,喃喃道:「難道剛才我已經死了,所以我見到你了?。」

  我怔一怔,突然覺得臉上有些怪異,摸摸,果然,面具在剛才跌倒的時候已經掉了。

  沐昕呆呆看著我,容色雪白,清澈如水的眼睛裡滿是迷茫,那憂傷如此深邃,幾乎令我失神。

  「懷素,你果然生魂不滅,我想了很多次你長大的模樣,想要在來生遇見你時,能夠一眼就發現你,你卻比我想像的更美。」

  「原來我死了,就可以這樣看見你,我真是錯的很愚蠢。」

  「我應該早點陪你去的。」

  「你的死本就是我的錯,我卻貪生了這許久。」

  他緩緩伸出手,微涼的手指輕輕觸及我臉頰,如同撫摸絕世奇珍:「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我閉了閉眼,無法令自己忽略他語氣裡的無限深情,只覺得眼底酸澀,心底淒然,當年活潑明朗,驕傲倔強的少年宛然近前,一顰一笑如此清晰,我突然明白了為何見了他感覺熟悉卻又無法一眼相認的緣故。

  少年時的沐昕明亮如陽光,清朗而乾脆,逼人的銳氣裡隱藏幾分小小的可愛彆扭,如今的他清朗乾脆依舊,卻憂鬱如月,冷漠如冰,當年的溫暖熱力,早已被那些長久的悲哀與自責打磨得,蕩然無存。

  留在記憶裡的少年,變化已經大得令我不敢相認。

  難道,他一直認為是他的魯莽害死了我,並一直背負著這沉重的罪惡如此生活了七年?

  因此成為了今日外表孤傲冷漠,內心溫軟蒼涼的他?

  到底是誰更殘忍?

  是我,還是那個醉臥孤墳的少年?

  ……

  我的淚終於越過眼簾的隔閡,緩緩滴落,落在沐昕的臉上,他蘧然一醒,輕輕伸手去摸那滴淚,對著火光仔細端詳,癡癡道:「懷素,有你此淚,沐昕死而無悔。」

  沉思了一會,突然抬頭看我,詫異道:「懷素,我沒聽說過鬼會流淚。」

  …………

  我怒從心起,這人小時候不是非常精明的嗎,怎麼越活越糊塗,連是人是鬼都分不清,還要在這危險地兒夾纏不清,眼見火勢熊熊,吞吐著逼近,再不走就做了一對烤雞,哪裡還有耐心再和他羅唕,銀絲一卷,扯了他就走。

  「是人是鬼,出去再辨!」

  ----------------------------------

  我一向身法靈捷,沐昕的輕功也不弱,兩人幾個起落,已出了火勢包圍中的湘王宮。

  乍一從熾烈的環境裡來到清涼的地界,兩人都覺得面目一暢心神大鬆,夜風涼涼的吹過來,那驚魂一夜的燥熱,險惡,無措,悲涼,熊熊烈火殷殷血跡,都似瞬間被吹得消逝無蹤。

  然而誰也不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和沐昕,齊齊轉身看向那昔日華美卻註定要毀於今朝的王宮。

  宮殿在烈火猛烈摧殘下漸漸傾頹,透過已被燒燬的半扇宮門,可見廊柱半毀,門戶歪斜,祝融肆虐處火痕斑斑,卻不知來年,是否會有有新發的野草從這斷壁殘垣間生出,以一片片碧油油的明亮,於風過時飄搖擺動,瑟瑟作響,猶如萬鬼齊哭。

  火紅的朝陽漸漸升起,沉豔的顏色,透射在只剩半座的宮牆照壁上,如潑灑了一壁的鮮血。

  繁華凋零,白雲蒼狗,世事飄搖只如斯。

  我長嘆回首,卻看見一線陽光直直射過來,正投在我臉上,為那光線所刺激,我忍不住抬袖擋眼,冷不防沐昕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嚇了一跳,甚至忘記了抽出自己的手,一任沐昕用看奇蹟的目光直直盯著我,滿眼的震驚與不可置信。

  心裡一痛再一軟,恍惚裡想起沐晟說起的那個寂寥浪蕩江湖,素衣荊門孤墳的少年,金尊玉貴的侯府公子,清華毓德的功臣之後,一生富貴於指掌之間,原可以活得比誰都幸福都逍遙,然而竟為了少時的一個無心之失,自苦自責如此。

  是他太多情,還是世事太無情?

  嘆息著,我緩緩將手覆上他的手,以掌心的溫暖向他宣告我的真實存在:「沐昕,是我,朗朗乾坤下,存在的不會是魂靈。」

  他怔怔的看著我,似是不相信這般的驚喜就如此來到他面前,在那許多年的思念折磨之後,以一個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突然出現。

  淚光漸漸從眼底浮現,沐昕喃喃道:「懷素,我真不願這只是一夢中……」

  我心中酸楚,柔聲道:「不是夢,是真實,我就在你面前。」

  他依然恍惚:「可是我做了很多次這樣的夢,每次都無盡歡喜,每次你都這樣對我保證,然後醒來後依然是冷月寒窗……」

  我無力的一笑,實在無法面對他淚光隱隱的雙目裡流掠的悵然憂傷,只好拉過他的手。

  「啊!」

  我滿意的端詳著沐昕手背上那個清晰的牙齒印,血跡正緩緩滲出,忍不住讚美自己糖豆吃得少,牙齒形狀優美,並且咬得力度適宜,足夠沐昕立即認清兇手並不致真正受傷。

  抬頭,我看向沐昕那波瀾與星光交映閃耀的深海般的眸,聲音琅琅:「這樣的保證,你滿意否?」

  沐昕摀住手,定定看著那傷痕,半晌,緩緩露出個微笑。

  這一笑流光碧波,這一笑玉樹瓊花,這一笑生出霽月彩雲,驅散長達七年的漫漫陰霾。



第二十四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三)

  賀蘭悠和沐昕會面時,雖然一個笑若春風一個謙恭守禮,端正嚴肅得我無可挑剔,然而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

  賀蘭悠笑得也太羞澀了吧?……

  沐昕這個長揖也揖得太長了吧?……

  荊州府出了這麼大的事,自然驚動地方,我不想和官府打交道,更不想看著那兩人的詭異神情,只好看天色,晨光熹微,天邊有一道清爽的綵線,柔緩的迤儷開去,是一條光澤瑩潤的錦帶。

  當著賀蘭悠的面,實在不願和沐昕討論「守墳」事件,那個齒印,足夠他明白很多事。

  問起沐昕接下來的去向,他沉吟著思量半晌,道:「前幾年我常出門……那個……遊歷江湖,湘王幼子子望便是那時認識的,當時他與周王世子朱有墩,燕王三子朱高燧都在一起,相談甚歡,如今周王被貶,湘王自盡,子望也……我倒是想起了高燧,欲探望他一番,也好商量些事情。」

  輕輕一嘆,他又道:「我前段時間在應天府附近,隱約聽得,有人以私印鈔票罪告發湘王,這是謀逆大罪,所以趕了來荊州府,想勸勸湘王早施對策,誰知道他竟至烈性如此。」

  我點了點頭,心想沐昕要去燕王府,我又該去哪裡?難道真的要去崆峒當掌門?天下雖大,自己終不知何去何從,賀蘭悠卻突然接口道:「正好,我也有要事需往北平一行,不妨一同上路罷了。」

  我一怔,向賀蘭悠看去,他正微笑向沐昕頷首,我皺皺眉:「怎麼沒聽你說起?」

  賀蘭悠向我眨眨眼睛:「剛發生的。」說完轉頭示意,我疑惑的回頭,便見幾個老頭,白毛飄飄,正疾馳而來。

  啊!我心底一聲慘呼,立即一把抓住賀蘭悠:「我們的馬呢?快快快,好馬伺候。」

  賀蘭悠笑笑,指指身側的馬,我翻身躍上,急急招呼:「快快快,沐昕,別磨蹭,我們去北平玩玩,聽說北方景色壯麗,一起一起。」眼見沐昕茫然之中上了馬,橫鞭一抽,三匹馬同時竄出。

  跑了老遠才想起來問賀蘭悠:「我們的馬不是留在酒樓門口了麼?而且馬好像也不對啊?」

  賀蘭悠躍馬揮鞭的姿態也仿如執筆寫詞,笑微微漫不經心:「剛才有個賣馬的路過,我看那馬好,就買了,又想到也許你救人出來還需要馬,便多買了一匹。」

  我哦了一聲,點點頭,眼見崆峒老頭們越離越遠,突然伸手,猛的一鞭抽在賀蘭悠的馬臀上。

  那馬猝不及防,噅律律一聲長嘶,立即潑風般的撒蹄前衝,賀蘭悠被駝著遠遠去了,卻聽見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笑意傳來:「為什麼?」

  我笑嘻嘻看著他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前方,聲音凝成一線傳入他耳中:「湘王宮前是護衛重地,連個攤販也無,又到了晚間,哪來的人賣馬?謊撒得拙劣,罰你去前方尋客棧!」

  風中隱約傳來賀蘭悠一聲輕笑,我垂下眼,將剛才的笑意掩了,賀蘭悠根本不會撒這麼拙劣的謊,他不過是讓我和沐昕先敘敍舊而已,任誰也看得出來,沐昕有話想對我說。

  沐昕此時一臉平靜的坐在馬上,輕輕控韁,見賀蘭悠遠去,他轉頭看我:「懷素,這位賀蘭兄絕非等閒人物,你是如何認識的?」

  我大皺眉頭,該怎麼說?這傢伙到我家偷東西,被我抓到了?這傢伙爬到我馬車底下,被我逮著了?這傢伙中了我家的迷藥,被我控制了?……

  回想和賀蘭悠的相識,總覺得他的溫柔美麗表相下,隱約著無數不可走近的謎團,他的身世,來歷,目的,都雲遮霧罩,山深不知處,如今沐昕問起,我越發心中飄蕩,空空無底,不自覺的輕輕攥了攥袖子,原本放玉珮的錦囊已經沒有了,湘王宮前一番心動,將飛龍佩給了賀蘭悠,此心託付,究竟對否錯否?

  沐昕見我久久不答,立即轉開了話題:「懷素,萬未想到你不曾死,可笑我……」說到此處他突然頓住,我心中一酸,不欲將這話題延續下去,遂笑道:「當年我病重,舅舅打聽到有位方外高人妙手回春,便把我送了去療傷,那高人脾性古怪,居處不欲為人知,舅舅為免麻煩,乾脆便瞞了你真相,害得你蒙在鼓中這許多年。」

  沐昕深深看我:「我一直以為,是我害死了你。」

  我皺皺眉:「這是從何說起?」

  沐昕的長嘆聲如這晨色微涼:「如果當日不是我任性鬧事,就不會出…皇上受傷那事,你也不會被罰跪,只見了姑姑最後一面,你後來病重昏迷中喃喃不斷,我當時就在床邊守著,聽見你總在說:『娘,為何避開我,不讓我陪你最後一程。』這話我後來想了很多年,每每思起心痛無倫,總在想,都是我的罪孽,害你因此而病,最後抱憾而死,如此大錯,竟為我這愚子鑄成,真是百死莫贖。」

  長吁一口氣,他微微笑著向我看過來:「邀天之倖,你還活著,沐昕此生無憾了……」

  我沈默半晌。勉強一笑,再開口時卻發覺自己聲音暗啞:「不要自攬罪責,當日我的病,是娘胎裡帶來的舊傷,與你何關,好了,也別說這些了,你剛才提到舊事,我倒想起,那天你騙我填了張孝祥那幾句詞,結果差點捅出了婁子,你答應告訴我緣故的,事隔七年,也該一償舊債了。」

  沐昕微微一怔,苦笑道:「你記得倒清楚……」他沉吟道:「這事也是我聽侯府幕僚私下談論說起的,關係到先皇和先太子,你也知道,先太子寬仁慈和,和先皇性情不是十分相似,據說當年先皇因都督統帥李文忠言語冒犯,欲殺之,先太子曾勸阻,先皇不允,先太子悵然之下在東宮吟了張孝祥的這首詞。」

  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沐昕點點頭,道:「先皇很快知道了這事,自然很生氣,無論如何,作為皇太子,將來的一國之君,以此詞明志,透露厭倦朝政,欲嘯傲山水的憤懣之意,終究是不合適的,此事後來還是先皇后轉了圜,並為李文忠保了一命,但這詞也就成了禁忌,高官間流傳,互相囑咐不可輕易提起。」

  我揚起眉,斜睇他:「你小時候還真惡毒,想得出這一招。」

  沐昕神情一黯,輕喟道:「當時只想殺殺你的傲氣,你不知道你自己,明明寄人籬下,卻那般驕傲自尊,看似待人溫和,眉宇間卻任何時候都高貴從容,比真正的公主還像公主,父親又那麼疼愛你,我就一直想把你的傲氣打殺,想看你無措,看你惶急,看你失去你的從容會是何模樣?結果……」

  他仰頭一笑,向著初升朝陽:「自作孽不可活,失去你後,我才知道,原來我連自己的心都一直不曾明白……所幸,時隔七年終於撥雲見日了。」

  我看著沐昕清冷容顏上那一縷流動的暖色陽光,映著他墨色長眉玉色容顏,略略少了點初見他時遺世獨立的孤冷,綻放出淡淡的喜悅光輝,便也泛起甜而暖的欣喜,然而又覺得心深處煙遮霧繞,惆悵而茫然。

  心裡百轉千回,面上卻不肯露半分:「小時候你總罵我禍害,禍害自然是要遺千年的,哪那麼容易死。」馬鞭一指前方:「賀蘭悠應該已經找到宿處了,一夜未眠,我只想睡他個三天三夜!」

  事實證明,我沒那麼好命,因為,賀蘭悠根本沒有如我所願在前方城鎮找到宿處,他在離那鎮三里遠的地方,失蹤了。

  我睜大眼,仔細看著釘在樹上一張素箋,字跡草草,以樹枝蘸草汁寫就,龍飛鳳舞瀟灑不羈,似要破紙而去:「教中急事傳召,請恕不告而別之罪,臨筆匆匆,徐圖後會。」

  我皺著眉,將紙扔在一邊,目光轉向樹下,那裡,有一灘血跡,新鮮未乾,這血是誰的?賀蘭悠的?他教中傳他的人的?無論是誰,都是很糟糕的局面,絕不可能似他說得這般輕鬆。

  賀蘭悠那夜遇見教中人時,明顯可見他那教中屬下並不十分尊重他這個少教主,事後賀蘭悠隱約和我提了幾句,只說教中總壇在崑崙,前教主是他父親,現任教主是他叔叔,至於教的名稱,他卻避而不提,只說江湖中人視如洪水猛獸,知道了對我沒好處。

  這話可信,以賀蘭悠行事之溫柔其表狠辣其裡的陰邪作風,確實不像正道出身。

  我盯著那血跡許久,幾乎不能掩飾自己的擔心與焦灼,賀蘭悠說過的話不斷響在耳邊。

  「我是和狐狸一窩住,不僅有狐狸,還有獅虎熊豹,一窩的野獸。」

  這血,如果是他的?……

  咬咬唇,轉首四顧,賀蘭悠做得很好,四周竟然什麼車轍蹄印都沒有,賀蘭悠就像是橫空從這樹前消失的,那麼,是不想我追下去了。

  一時茫然若失,他就這麼走了?數月相伴,我早已習慣了他溫柔而微帶羞澀的笑意,習慣了他眼神裡偶露的細緻的關懷,習慣了他在我需要的時候伸出手,予我扶助,卻不能習慣,他真的如清風般,無從捉摸的從我眼前消失。

  腦中突然掠過大火燃著的湘王宮前,賀蘭悠深而清的眼色,沒來由的心一痛,那痛綿綿密密,細針絲線般穿紮而過,牽引得心肺顫抖,於角落處灑落無人知曉的血珠。

  ……

  心亂如麻,然而最終抬起頭來,對沐昕一笑。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走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5:42 PM

第二十五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一)

  半個月後,我和沐昕到了北平。

  還未入城,便覺得怪異,城門口盤查極其嚴格,不時有衛隊鎧甲齊全的出入,重重設崗步步暗哨,進城出城都一一查問,竟有備戰前夕山雨欲來的情勢。一路來各類風聲自也聽了不少,當然知道出現這類情狀會是何原因,聯想起朝廷那一番針對北平的軍事變動,和路過屯平看見的兵精甲良的駐紮隊伍,我沉思著看著高而堅固的城牆,心想就算是聽聽民間風傳,當也猜得到燕王不會坐以待斃,端看北平都指揮使謝貴張信,是如何箝制這頭雄獅了。

  可惜,再如何箝制,只怕也制不得蓄勢待發寒光閃爍的利爪,天下戰亂將起,百姓生靈勢必又遭塗炭了。

  我只顧著自己沉思,站在一處販賣江南新鮮玩意的攤位前,卻全沒顧得上把玩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正想得出神,忽聽得長鞭裂風聲響,有人在我身後啪的甩出一個響鞭,聽那聲響,直衝我背脊而來,風聲裡那人聲音尖細:「兀那小子!不知道好狗不擋路?買不起就滾一邊去!」

  自從上次荊州酒樓戲弄那跋扈小姐之後,我便知道過醜和過美一樣,都會惹麻煩,所以乾脆換了男裝,反而更方便些,此時聽得身後那人陰陽怪氣的腔調,不由一笑,卻立在原地不動。

  這些奴才們啊,總愛把個鞭子舞來舞去,上次那個,落了個筋斷骨折的下場,這次這個,總得給人家能爬回去吧?

  這個應該會幸運點,因為沐昕不是賀蘭悠。

  驚呼聲裡,有人隨手一伸,鞭梢便被捏住,輕輕一奪,那隻纏金藤鞭便到了他手中,淡淡一撫,堅韌的鞭子,斷作十七八截,碎雨般落地。

  我嘆了口氣,可憐的鞭子。

  好整以暇的走到沐昕身邊:「你小子果然得了奇遇,遊歷江湖也算值得了,只是功力未純,據我所知,這乾坤內功如果練到第九重,碎石成粉也不在話下。」

  沐昕明亮的目色裡有著不讚同,卻不是向著我的,他冷冷看著那馬上男子,寒聲道:「你這藤鞭內含倒刺,一旦中人身,便是傷筋裂骨重傷,不過是不小心擋了路,呼叱讓開也就罷了,何至如此?你是何人門下奴才,怎可如此跋扈?」

  「何人門下?」那人蔑聲一笑:「你還不配問!」

  我挑挑眉,好大的口氣,轉過身來,見那人白面細目,三十餘年紀,宦官服飾,神色之中滿是驕矜與憤怒之色,正怒視著我們:「敢毀了我的鞭子,你們不要命了嗎?」

  我對沐昕一笑,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衣袖:「你瞧,這年頭真奇怪,從南走到北,人人都愛說這句話,可直到如今,我還是活得好好的。」

  沐昕回我一笑:「也怪不得他們,這世道,手上功夫不足,便只能用嘴皮子找補了。」

  我誠懇點頭:「可憐見的。」再不看那太監一眼,施施然負手便要踱開。

  「你們……你們這些賤民!來人!!!把這兩個狂妄小子拿下!!!」那個太監被我們一搭一唱氣得臉皮紫漲,話也說不完全,只管跳著腳呼喝不休:「拿了,交郡王處置!」

  兵士們立即拔刀抽劍的湧上,橫眉豎目咬牙切齒。

  「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擋燕王府的車駕!」

  「還敢毀了德成公公的鞭子!」

  「郡王一定饒不了你們這兩隻小狗!」

  「上來受死!」

  原來是燕王府,我噗嗤一笑,突起玩笑之心,伸手拉住了眉頭微皺,正要出手教訓這些跋扈軍士的沐昕:「朱高燧你熟悉吧?」

  沐昕轉頭看我,以目光詢問。

  我悄悄道:「別動手,跟他們去,且看看這位了不得的郡王是誰?」

  沐昕不讚同的搖頭:「萬一他們傷了你怎麼辦?」

  我不以為然:「你說,可能嗎?」

  沐昕神色裡有幾分沉吟:「我和高燧也只見過一兩面,他還年輕,但觀其性子,倒不像是個縱容屬下飛揚如此的,只怕未必是他。」

  我挑挑眉:「不是更好,你這般趕過來,雖是好意,但你就不想看看燕王府中人到底何等樣的?揖讓溫良的進去,你還能看出什麼來?」

  沐昕神色一動,微微點了點頭。

  嘴上說著話,手中卻未閒著,不過對付這些兵士,實在費不了我們什麼力氣,不過彈指拂袖,舉手投足而已,那些架勢比招數更像回事的高手,便已紛紛跌了出去。

  顧忌到燕王府的關係,我們都沒下殺手,甚至都未曾傷及人身,此時既已商定對策,乾脆也就賣了個破綻,裝作一個踉蹌,雙雙被擒。

  那些跌的狼狽的兵士們本已打得絕望,此時見我們突然失手,大喜之下趕緊沖上,牛筋繩索倒備得齊全,牢牢將我們捆了起來。

  畢竟被我們摔跌了那許多回,都不敢近身,也就綁得緊了點,卻也沒敢趁機踢打什麼的。

  那德成太監見我們被擒,目中閃過一絲得意之氣,習慣性的一揚鞭,才發覺手中鞭子已經沒了還揚什麼,更加惱恨,惡狠狠吩咐道:「給我帶走!」

  兵士們轟然應了,推著我們就要走。

  「發生什麼事了?」

  輕而軟的女聲傳來,寧靜和溫和,本應淹沒在吵嚷的集市人聲中,卻因為那份輕細嬌嫩,分外聽了個清楚。

  人群靜了下來,大家都住了腳,回頭看去,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街側已停了幾輛車轎,而那聲音,正是從當中一頂分外華貴的轎子中傳出來的。

  眾人注目中,那轎子依然轎簾深掩,紋絲不動,卻從後方青布小轎裡,下來一個侍女,雙十年紀,眉目清秀,看了我們幾眼,急急走到那華貴涼轎簾側,躬身道:「郡主,是郡王的人,好像和誰有了爭執。」

  那簾深處的人似是性子極其安靜,半晌「嗯」了一聲,又過了半晌,才輕輕道:「我去看看。」

  那侍女有為難之色:「郡主……」

  那簾中人不說話,那侍女臉色卻微微有些惶恐,將身子彎得更低,輕輕掀開轎簾。

  我站在一箭遠處,靜靜看著從垂著玫紅錦簾的涼轎裡緩緩走出的女孩,她果然是個孩子,身量未足,形容嬌小,眉目還未長開,看來有幾分秀麗,穿著卻很精緻,月白羅衫,絳紫鳳尾裙,垂同色宮絛,墜著晶澤瑩潤的玉珮,滿身都是逼人的富貴氣。

  神情卻是溫和的,輕輕皺著眉,兩頰微紅的看過來,看到我時一眼掠過,見到沐昕時卻不由一震,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才轉過臉來問那宦官:「德成,怎麼了。」

  那宦官一改先前的驕橫之色,早已滿面謙恭的俯腰過來:「郡主,奴才們在街上採買郡王要的南方水燈,不提防被這兩小子,」他指指我和沐昕:「不知死活的攔了,還拗了老奴的鞭子,打了我們的人,奴才們將他們綁了,回府問罪……」

  我對著沐昕淺淺一笑,他看了看我,目光如暖泉拂過,兩人都很有默契的不置一辭,拿定了主意要在該出手時再出手。

  那女孩哦了一聲,聲音輕柔,又看了沐昕一眼,才道:「二哥就是喜歡新鮮玩意……不過你們當街綁人,給人看了笑話王府仗勢欺人不好罷。」

  那宦官口快:「郡主這說的哪裡話…」突然省起對方身份,趕緊輕輕給自己一個嘴巴:「奴才放肆了,奴才自己掌嘴,郡主,不是奴才駁您的話,奴才們並不敢仗勢欺人,實在是這兩小子放肆,打人在先,若是被人欺到頭上還不教訓,那咱們堂堂燕王府的皇家顏面,都給抹了個乾淨,奴才也沒臉領這個內典差使了。」

  這奴才伶牙俐齒,說話連珠炮也似,眉目之間靈動詭譎,言語時目光亂閃,怎麼看怎麼都是個渾身機簧消息一碰亂響的角色,那孩子看來年幼老實,如何擋得這骨子裡溜滑的陰人,微微呆了呆,臉紅了紅,半晌緩緩道:「爹爹和哥哥們今日也有出城打獵呢,稍候便到了,你這擋在路當中,算是什麼事兒呢。」

  「那好辦,郡主。」那閹人躬躬腰,笑嘻嘻道:「奴才立即把這兩小子押走!」轉身招呼家丁護衛,推了我們就往前走。

  那孩子瞟了瞟沐昕,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我心裡嘆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王府貴女,這軟性子也真少見,也不掙扎,由人推了就走,卻不料押我那廝大約是想著討好那閹人,大力把我一搡,粗聲喝道:「臭小子,磨蹭什麼,老實些!到了王府,有你們好看!」

  我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踉蹌,忍不住前衝了幾步,正正撞在那孩子停著的轎子轎欄上。

  那轎欄頗堅硬,我猛然撞上,立時腰間一痛,其時餘力未盡,還要前衝,我一側身,飛快讓過轎欄側的轎伕,避免了再撞到別人身上的尷尬,堪堪站定,心中怒火早已升起,我不犯人已算這上上下下的人祖上積德了,居然還不知死活的招惹我?

  手腕一轉,牛筋繩已寸寸斷開。



第二十六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二)

  然而還未等得我出手,白影一閃,猶如電光升起,騰身一轉間,飛腿踢彈,那兵丁立即呼號著捧著臉跌了開去,那影子也不停留,半空中一個轉折,已到了我身側,扶住我的肩,急聲道:「懷素,撞到哪裡了?沒事麼?」

  我緩緩一笑:「沒事,不過很快他們要有事了。」

  沐昕慣來清澈憂鬱的眼底多了絲焦灼與擔憂,先仔細的將我打量了一番,又看看那轎欄實在傷我不得,才放下心來,定了一定,漸漸回覆了淡漠清冷之色,眉宇間似罩了層寒霜,冷冷道:「我本來看在高燧面子上,想著不必鬧大,隨他們回了府自有交代,不曾想這些人如此驕狂,既然如此,便幫著高燧教訓教訓奴才罷了。」

  我微微一笑,負手而立,揍吧,狠狠的揍吧,我很閒,一點也不介意動動筋骨逗逗惡奴。

  剛才被打的兵丁早已從地上爬起來,捂著左臉,掉落了幾顆牙齒,滿嘴鮮血的大呼:「兀那小子又打人啦,兄弟們給我上,來頓狠的,叫他們知道燕王府的厲害。」邊呼邊跌跌爬爬衝上來。

  我不待他近前,突然上前一步,長袍一掀一腳踹出,正中他右臉,踹得他再次呼號著捂著右臉跌了出去,半空中鮮血與牙齒齊飛,慘呼與骨裂同響,正正砸進了蜂擁而上的兵丁隊伍,立時驚呼亂叫,滾作一團。

  那人殺豬般的慘叫聲裡,我負手如前,淡淡冷笑:「號稱帶甲十萬,革車八千,以驍勇善戰聞名天下的燕王府,教出來的竟全是這樣的窩囊廢?」

  「燕王府的人是不是窩囊廢,你先試過了本王才知道!」

  聲到人到,伴隨著猛烈罡風,拳影重重裡隱現慘白利光,寒鋒冷冷,直向我心口抓來!

  「敢動我的人,掃我的面子,叫你死一萬次!」

  暴戾喝聲裡,我雙眉一挑,怒氣陡生,這人內力不弱,掌套鋼爪,出手剛猛毫不容情,招數直衝要害,不過區區瑣碎紛爭,略略掃了些面子,竟如此狠辣至草菅人命,心性狠毒可見一斑!手腕一翻,銀絲雪光閃現,電射逼向他瞪大的雙目之間,而身側,沐昕冷笑卻已淡淡響起,袍袖一捲,白玉似的手掌已搶先輕輕迎上。

  「轟!」

  沉悶聲響裡,那偷襲者一個跟斗倒仰翻身,輕巧如燕般俐落的翻出丈外,落地時卻微一踉蹌,抱住右拳的拳套,惡狠狠抬頭,陰鷙的雙眼緊緊盯著沐昕,而我眼尖,已經看見沐昕不知用什麼辦法,將那人右拳五指鋼爪都折斷了。

  我看著那少年因為憤怒有些扭曲卻依然英俊,並且有些眼熟的臉,微微詫異,剛才聽他自稱本王,難道是燕王本人來了?可是不對啊,燕王今年應有四十許了吧,怎麼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那少年眉目間滿是驕矜之氣,冷冷盯著沐昕,輕哼一聲,刷的扒下已經廢掉的鋼套,往地上一扔,喝道:「你們傷了我的護衛,還毀我飛鷹爪,我要你們碎屍萬段!」探手入懷便要取什麼東西。

  眼見眾人都是神色一緊,我心底一驚,直覺那不是善物,跨前一步,正要銀絲出手阻止那小子,卻聽得一聲熟悉的冷斥:

  「住手!」

  我怔了怔,緩緩回頭。

  聽見自己的聲音和那少年少女的微含凜懼的聲音同時響起。

  「父親!」

  「父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5:59 PM

第二十七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三)

  我在眾人的簇擁下,騎在父親命人牽過的一匹四蹄踏雪上,晃晃悠悠往燕王府走,那滿嘴牙齒掉光的兵丁慘白血紅地給我執蹬,而那囂張的太監正苦著臉給我牽馬,滿隊的家丁兵士噤若寒蟬,縮著脖子閃著眼光偷偷看我,不明白怎麼剛才這個差點被下了王府重獄的小子,忽然搖身一變成了王爺的女兒。

  說實在的我也不明白。

  即使是剛才那聲父親出口,然後那群人突然就矮了下去,矮在了父親和我的面前,直到那死太監跪爬過來抱住我的腿涕淚橫流的求饒,然後被父親大怒之下一腳踢開,我都混混沌沌的有點迷糊。

  父親驚喜的臉還是很清楚的,因為離得太近,我連他眉梢的一根發銀光的眉毛和嘴角的一顆淺淺的斑點都看得清楚,自然也漏不掉他那激動的表情:「懷素,你終於來了!爹爹盼了你好久!」

  我痛苦的摀住胸口,很想一拳問候下這張雍容高貴的俊臉,噩夢成真啊,我的父親,那個因娶妻而負了娘的父親,是當今燕王殿下,當年貴為皇子,如今貴為皇叔。

  那麼,我想不出這天下還有什麼無奈能讓他拋情絕戀?

  死了我最後為他辯解為他找因由的心。

  他不是常人,不會因為生計家世被迫拋妻棄子。

  燕王府不會養不起一對只喜歡吃蔬菜的母女。

  那麼,男人,尤其是身處高位的男人,所有的欺瞞與絕情,多半是為了更野心和目標和更高的位置。

  想到此處我看了看父親,他端肅而嚴正,高貴如神祇,眉宇間八風不動,十足十賢王模樣。

  突然想起在荊州府聽見的那個夢傳玉圭,神人示鼎的傳言。

  忍不住從鼻間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

  笑得為我牽馬的死太監渾身一抖。

  沐昕聽見我的笑,心知肚明的轉頭看我,目光裡有撫慰與瞭解,我心中一軟,知道這聰明的少年,已經猜出了這身世恩怨來龍去脈,只是旁觀者清,當局者卻多半是迷惘的。

  感覺到奇異的不友好目光,我轉頭看去,那少年滿面陰狠的打量我,哦,朱高煦,高陽郡王,我父親的第二子,我的弟弟。

  身邊的涼轎被人輕輕掀開轎簾,有人從簾縫裡悄悄看我,這位目光比較溫和些,我垂睫一笑,朱熙音,常寧郡主,父親的幼女,我的妹妹。

  再加上我那尚未謀面的大娘徐王妃和其他兄弟姐妹,倒真是高堂俱在,弟妹雙全。

  可惜終究是學不來兄友弟恭,和樂融融,因為這是別人的家庭,不是我的。

  父親卻是喜悅的,然而喜悅裡隱有淡淡焦慮之色,似有困擾之事糾纏,雖然笑紋舒展,眉卻不自覺的緊緊皺著。

  難不成是擔心那位開國第一功臣之後,以賢淑貞靜著名的徐王妃刁難我?他有這麼好心?

  沐昕純淨的眼神輕輕掠過我,擔憂之色隱隱浮現,他也未曾想到我是燕王之女,也許在為我即將面臨的局面憂心,我對他微微一笑,示意放心,劉懷素從不曾畏懼什麼來,想見便見,不想見便不見,去留由我不由人,也許硬拉確實未必肯來,但到了門口卻跑掉,豈不是大大的示弱?

  這可不是我的風格。

  過蕭牆,磚城,進了宏制輝煌的燕王府,父親命朱高煦好生招呼沐昕,便親自帶了我,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越過重重殿宇,直至處處修篁夾道,婆娑搖曳的後花園,浮波曲橋盡處,有飛簷小樓,樓門口兩名侍立的豔裝少女美目流眄,恭敬的施禮後輕佻繡簾。

  便見四角宮燈,堂側紅木花架,一盆春蘭秀葉滴翠素馨初綻,陣陣幽香;另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橫舟,峰巒參差,咫尺之間猶瞻萬里宏景,紅氈地上擺著八把鏤花楠木椅夾著檀木茶幾,安置著粉彩梅花紋小盅,耀州窯海棠六葉盤,青石地上釉裡紅八稜松竹梅象耳高瓶插著翠稚雀羽,高瓶旁,一身杏黃香羅紗繡金宮裙,披蹙金水綠紵絲雲肩,雲髻高挽的女子正聞聲緩緩轉頭。

  我深深看著她明淨的容顏,她並不算十分的美,比起娘親差得很遠,然而下頜弧度柔緩而堅定,一雙眼明光四射,威儀內蘊,顧盼間氣度端嚴。

  皺了皺眉,退後一步,不讚同的看了父親一眼,我有同意現在見她麼?我還以為他要給我安排先見見兄弟姐妹們呢。

  她卻已微笑迎上,卻並不迎至我面前,三步遠處站定,站出貴婦的款款風姿,不近亦不遠的距離,合宜至無可挑剔的舉止,我眼瞳一縮,好個知大體識分寸的燕王妃。

  父親的聲音也聽不出任何波動:「懷素,這是王妃,還不上前見過。」

  我看著他和她,相視而笑,俱都氣度和雅,哪似正室初見老爺在外的私生女,倒如情深義重的夫妻晨昏相見,各各擺出最為合適的微笑與目光。

  好個鶼鰈情深,舉案齊眉,他無愧她無憂,他不曾別有所愛,她亦不曾被背叛,坦蕩如什麼事也未曾發生過,彼此在彼此的笑容裡平和生存。

  原來這就是皇室風範,貴人行止,原來做人就是要將所有的真實情緒握在掌心,抹一抹臉,便換了臉譜。

  突然想起娘親逝去那一夜,她鮮血淋漓的臉,高傲清絕的臉,冷漠澹然的臉,閃爍在冷月淒風裡,交幻成泛白的絹帛,一字字寫滿血色的痕跡。

  她如此驕傲,難怪做不得這燕王妃,這般隱忍大度,溫良恭儉讓,真真不是誰都可以做的。

  所有的念頭只在心頭一閃即逝,面上卻聲色不動,微微笑著福了福:「見過王妃。」

  今日我拜你,是拜個曾將我們母女打入地獄的敵人,不論這事有無你的參與,你終究是勝利者,我服輸你一次。

  拜完這一次,以後,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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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家宴。

  羅列珍饈,琳瑯八珍,燕翅駝峰,鶚炙狸唇,滿堂金碧裡,眾人神情各異,雖然都拘束著皇室氣度,努力不至失態,然而那酒席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人人吃得食而無味。

  西平侯府和燕王府向來交好,父親自然視沐昕如子侄輩,他也在受邀之列,坐在朱高燧身側,默默喝酒,目光時不時探向內堂,全然沒注意到常寧那幾個,也時不時覷向他。

  我是最後一個到席的,先在內室換了女裝,煙青流彩暗花雲錦宮裝,碧玉七寶玲瓏簪,簪尾垂細細銀光閃爍的流蘇,流水般拂過鬢邊耳側,伴裙裾緩緩拂過地面的細碎之聲,舉動間宛如步月行雲。

  從簾幕後出來時,那些寫滿了詫異鄙棄不解譏嘲的眼光齊刷刷盯過來,然後變幻間深深成了訝異之色。

  室內安靜了下來,似可聽見燭淚滴落燭身的微響。

  我笑了笑,然後,他們齊齊震了震。

  一剎的靜寂之後,朱高煦的目色迅速回覆了當初的鄙棄味道,冷哼了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父親右下坐著的男子,長臉細目,眉目間有徐王妃的影子,深深看著我,然後轉過頭去。

  朱高熾。

  高燧卻端著酒杯,滿臉好奇的看著我,他年紀尚輕,眉目俊秀,看來頗精明靈巧,畢竟是一母所生,他和朱高煦氣質最為彷彿,只是後者陰悍之氣更烈,膚色也稍稍黑些。

  父親的三個女兒華服盛妝的坐在另一側,先前聽王妃說,有兩個已出嫁,那麼餘下的待字閨中的郡主們都來了。

  一眼掠去,熙音微帶羞澀的對我一笑,笑意淺淡,乍現又隱,似被這席間的氣氛削得紙般的薄,倏忽便不見了,而另兩個,神情傲慢,尤其年紀稍大些的那個,姿容豔麗,眉如飛鳳,一雙眼明亮犀利,目光如刀,緊緊盯著我,若不是那淩厲之氣太過外露,倒有幾分乃母氣勢。

  我沒興趣搭理這許多人,我餓了,而這裡有飯吃,所以我來了,就這麼簡單。

  何況那幾個姓朱的男子,先前已見過,當時父親在一邊看著,一個個都揖讓文雅,就連最為不忿的朱高煦,也未曾敢有失禮,不過臉色鐵青了些罷了。

  父親看見我,目光有瞬間恍惚,然而立即恢復正常,笑盈盈招手示意:「懷素,就等你開席了,還不過來。」

  我看了看自己的位置,恰恰在那兩個傲慢的女人之間,敢情是拿我正式排了這些所謂兄弟姐妹的序了,那兩個女子,也已封了郡主的朱熙晴,朱熙旻挑釁的看著我,一個嘴角微撇,一個笑容不懷好意,眼神裡分明寫著:「看你敢不敢過來坐!」

  我一笑,施施然走過去,閒閒落座。

  看著朱熙晴朱熙旻笑意更深的嘴角,我亦笑得開心,這就是我的姐妹?這麼拙劣的把戲……宮袖一揮,已將椅子褥墊拂落。

  款款落座,我淡淡道:「燕王府還真是夠排場,江南名酒碧玉青,黃山名茶雲谷銀毫,原來是用來洗褥墊的。」



第二十八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四)

  父親正準備起筷,聽到這話不由一怔,目光掠過兩個女兒陣紅陣白的臉色,又看了看地上,眉頭不由一皺,閃過一絲怒色。

  我以手托腮,好奇的看他打算如何處理驕矜的女兒,卻見他微一沉吟,慢慢將打結的眉頭解開,輕輕嘆了口氣。

  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我冷笑的看見端坐如常連雲髻上翠翹都不曾動得的徐王妃眼風一飛間,我的父親就歇了欲起的怒火,比冬月寒冰還管用。

  這頓飯很無味。

  皇室貴族,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偌大的桌前,一眾人等聲響不聞,唯餘碗筷交擊輕響,瓷器相互撞擊的清脆之聲,丫鬟僕婦們添菜傳菜的盤盞安置聲響,除此之外,連聲咳嗽也沒有。

  我喜食素菜,見那幾道素食做得清爽,目光一亮,筷子直奔而去,冷不防,橫刺裡一柄筷子殺出,重重往我筷子上擊下。

  手一抬,立即將那筷子夾在半空。

  是朱熙晴的筷子。

  朱熙晴見筷子被我既穩又准的夾住,怔了怔,想往回奪,可惜我的指力怎麼是她這弱小姐可比,縱使她出吃奶的力氣,筷子也是紋絲不動。

  朱熙晴的臉因用力和氣憤,已經漲得通紅,我冷冷一笑,手上使力,便想將她的筷子夾斷。

  突然看見沐昕抬頭向我看來,一個雪白丸子襯著唇色微朱,清澈的眼眸明若秋水,不由心中一軟,唉,可憐見的,那麼清瘦,最近又常被我逼著啃乾糧,總得補補先,我這筷子一夾,這頓飯他哪還能吃成?

  嘆了口氣,鬆開手,朱熙晴用力過猛,收勢不及,又不防我突然鬆手,乍失平衡下險些栽倒,卻被身邊的僕婦趕緊扶住,勉強定住身形,臉色卻已經紫似葡萄。

  我笑笑,繼續夾菜,誰知道我身旁那兩位不知見好就收,打定了心思不想讓我好生吃飯,凡我出筷,必左右挾制,頻頻攔架於半空,繫著細銀鏈的象牙筷在各式菜上盤旋,圍追堵截,上下翻飛,妄圖擊落我的所有目標,坐在我右側的朱熙晴更是死死用胳臂擋住我右肘,想讓我連手臂也不能抬起。

  可惜,以她們那手勢眼力,怎能和我浸淫山莊武學,夜視飛蠅拈葉可傷的迅捷精準相比,但見白雪疊翠上銀光飛旋,碎玉爭輝旁刀光劍影,素色三絲側出招奇詭,玫瑰蘭芽旁角度精奇,劈,點,甩,架,挪,擊,閃,落,穿花蛺蝶翻飛的手勢裡,我微笑不變,頭不動身不搖,在亂晃的筷影裡慢悠悠一一送菜入口品嚐,不時點頭讚許:「不錯……尚可……口重了些……這道好,清淡……」

  全然不看身旁兩位青紫的臉色,以及諸人的目瞪口呆。

  對面的朱高燧看得腦袋一點一點,口中含的一塊水晶肘拖著銀絲掉落也不自知,恰被呆看的朱熙音轉目覷見,忍不住撲哧一笑,立即摀住了嘴轉頭,不敢看兩位姐姐的精彩臉色。

  也有人溫和的看著我,朱高熾和沐昕,前者神色裡有微微笑意,後者神色淡淡裡隱含微怒,只有朱高煦緊盯那飛舞的筷子,目放異光。

  我心中一動,想起這些動作裡可是包含了山莊武學的,可不能輕易讓人學了去,眼角覷到王妃還是裝菩薩,父親卻怒色漸濃,緩緩的放下了筷子。

  我卻不耐繼續玩下去了,姑奶奶沒那麼好心鎮日耍這些把戲,也不會呆坐著等誰來開解----宮袖微垂,雙手輕輕按上桌沿。

  無聲無息裡,那道白雪疊翠猶如有隱形人端起一般,緩緩升起,停在半空,在眾人驚訝震撼的目光下,頓了一頓,滴水不漏的慢慢向我身前移來。

  啪!

  朱熙晴真是個伶俐的,居然橫過桌面,再次伸手,去夠那虛懸半空的盤子。

  我微笑,很好,很好,就等著你呢。

  按在桌面上的手尾指微彈,輕輕一擊。

  她的手,堪堪觸到碟沿。

  我的內勁已至。

  勁到碟翻,那龍泉窯刻花龍紋盤忽地一側,連湯帶菜,熱騰騰嘩啦啦倒下,立時潑了朱熙晴一手。

  「啊!」

  尖叫聲裡,我微笑放開一直按在桌上的手,碟子沒有內勁承托,頓時從空中墜下,摔落眾多碗碟之中,頓時砸碎,濺起的湯汁,滾落的菜餚,砸飛的食物,淋漓一團。

  最起碼毀掉了五道精緻佳餚,和王府子弟們三件華貴的錦袍。

  嗯,很好,不枉我特特選了這道看來平平無奇卻湯水最多內餡滾熱的妙菜。

  我惋惜又滿意的嘆了口氣,在亂成一團的人群中款款站起,袍袖一揮,我最中意,大家都忙著看戲未曾來得及動筷的翠玉羹便穩穩到了我掌心。

  紛亂擦拭桌子收拾菜色清理衣服的人群裡,我笑容淡定聲音和婉:「諸位,我茹素,不食葷,這道翠玉羹我取回去慢慢享用,這滿桌珍饈,做來不易,還請千萬不要浪費了,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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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府西苑,流碧軒,樓臺高聳簾幕低垂,盤徑蜿蜒雕欄玉砌,苑內遍植奇花異草,風過,清芬四散碧色如波,是有「流碧」之名。

  這高華之地富貴住所,便是我最新的棲身之地。

  父親待我算是不薄,雖說流碧軒僅是西苑眾多建築之一,卻是位置最佳,景色最麗,亭台精巧陳設高雅的好處所,簷下更垂金鈴無數,時時有玎玲之聲,卻不知是清風調皮招惹鈴聲,還是那鈴耐不得那清肅的寂寞,無風自響?

  我本來是不打算留在燕王府的,那日的家宴雖換來了我的清淨,可我亦不願和這些所謂姐妹繼續相處下去,然而那晚回流碧軒後,因為吃得不算飽,半夜我出來尋食,小廚房沒有素食,我便飛簷走壁越過後園,想在前院大廚房尋些點心。

  偷到點心回來時,無意中越過一間屋頂,忽聽得底下有聲音,竟是沐昕的,然後又有父親的聲音響起。

  於是我便在清輝冷瓦中躺了下來,躺在父親的頭頂上。

  聽得沐昕和父親說起湘王宮的慘劇,他語氣壓抑,清冷裡有絲絲的痛,我捂了捂胸,沒來由的也覺得悵然。

  突然想起賀蘭悠,他在何方?他可安好?可曾安睡於某處我不知曉的屋頂之下?想到這裡越發痛得劇烈了些,我惡狠狠咬了口蓮蓉糕,便當是咬了那個不告而別的負心人。

  父親的聲音從底下斷續傳來,謹慎而穩定,我耳力是不錯的,聽了幾句,便皺了眉。

  他果然不甘束手就斃。

  頓了一頓,又有微微熟悉的聲音傳來,我仔細的想了想,想起來是那個面容和目光極其不搭調的和尚道衍。

  原來他在私密的書房裡,連用詞語氣也是不搭調的,真是和尚也瘋狂。

  我聽著他對父親的鼓動,將這天下說得唾手可得,語氣激昂彷彿父親出門登高一呼,便註定坐了那金鑾殿,換個皇帝來做。

  嗯,說要送父親一頂白帽子,王上加白,皇也,我冷笑,小心別送了黃綾縛枷。

  聽到最後,我膩了,蓮蓉糕也吃完了,我爬起來便回去睡覺。

  御風而行時,老頭的話一遍遍響在我耳邊:「懷素,他畢竟是你父親。」

  是的,雖然很自私,很無情,很對不起我和娘,但,他是我父親。

  這不法心殺頭事,逐鹿天下問鼎中原的大業,我真的很不想管,可我必須要保證他不能輸,因為輸,就是死。

  湘王宮熊熊大火,燃著了父親內心的不安與恐懼,逼得他不能不為己生存奮力一搏,鋌而走險。

  他沒有退路。

  而那場大火,亦燃著了我內心最為隱痛的角落,娘臨死前未曾責怪過父親一句,她的心裡,還是愛著他的吧,既如此,我怎能任他落入湘王的下場,令娘在九泉之下擔憂傷心?

  允炆不會放過勢力雄厚的叔王,父親也不會放過任何想置自己於死地的人們。

  而我,不會放過任何能讓娘安心的機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6:10 PM

第二十九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五)

  當晚沒睡好,果然爬屋頂聽牆角要遭天譴,果然聽來的東西最磨人,害得我輾轉反側大半夜,早上起來面若秋霜唇若枯草,醜得很,醜得很。

  侍女服侍我洗漱了,端上早膳來隨意吃了些,便去前院找沐昕。

  路過昨晚那間密談的屋子時,聽見裡面聲音吵嚷,我探頭看看,沒發現沐昕,卻是幾個將領並道衍都在,立即喪失興趣,懶洋洋打個哈欠,轉身就走。

  父親卻叫住了我:「懷素,進來。」

  我皺了皺眉,其實我很不想認識他的屬下們,我這樣的身份,叫人家稱我什麼好呢?真夠難為人家了。

  結果他們不管表情如何,都恭敬的上來給我見禮,稱我:「郡主。」

  我怔了怔,看向父親,他目光深邃,眼底淡淡血絲:「你的身世,允文已經知道,他繼位後,我已經密奏他請求在宗譜上添上你的名字,當年先太子送你的那塊玉珮,其實也是我托他轉交給你的,那是你出身我朱家的象徵。」

  我心一跳,再一虛,忍不住摸摸袖子,隨即放開,笑道:「何必多此一舉。」

  父親欲言又止,嘆了口氣,示意我在一邊坐了,道:「不說這個了,你來的正好,你素來聰明機巧,幫為父想個主意,如何躲過如今這一關罷。」

  我懶懶往椅中一靠:「我一介女子,不懂你們男人的大事,找我是找錯人了。」

  「阿彌……」

  「別別!」我一擺手止住了道衍:「你這殺心和尚宣佛號,只怕是對佛祖的褻瀆,還是少來的好。」

  道衍一笑,絲毫不以為杵,和聲道:「謹遵郡主教誨,」頓了頓道:「昨夜和沐公子一席長談,老衲等深有感觸,郡主也是從荊州府一路過來的,當知如今局勢危急,今上對諸藩王疑懼日久,繼位後不體叔侄之情,不遵先帝臨終之囑,不念諸王血戰江山之功,削藩奪爵,勢如雷霆,王爺在諸王中功績卓著,節制沿邊士馬,地位獨尊,在今上看來,更是入肉之刺不除不足以安睡啊。」

  父親嘆息,濃眉皺成一團:「若只是削藩,本王便帶著家小安養京師也罷了,可看允炆行事,終究是不死不休,我一死不足惜,如何能讓家小眾將,因我而受牽累?」

  他仰頭,含淚,語氣激昂:「如此,棣百死莫贖矣!」

  此言一出,眾將一陣靜默,然後紛紛作感動狀,指天誓日,誓死追隨了一番,我心中冷笑,好個有情有義,淡漠榮華的燕王,我倒是不識呢,裝什麼裝?我可知道他的心思,別說死,就是削藩,他必也反了。

  難道拖著這些將領打一場師出無名爭權奪位的仗,就不是牽累?

  不論允炆如何行事,單從內心來說,父親以其地位尊勢,百戰軍功,必不甘居於允炆之下,何況先帝賦予藩王的權柄也實在過重了些,重到給人指尖探探,就可觸摸天下之器的錯覺,正如當年,早在先帝分封諸王時,葉伯巨所言,藩王勢力過重,數代之後尾大不掉,到那時再削奪諸藩,恐怕會釀成漢代「七國之叛」、西晉「八王之亂」的悲劇,提醒先帝「節其都邑之制,減其衛兵,限其疆土」,此人倒真是有眼光,當日先帝若真是這般做了,哪有今日的叔侄相殘?

  然而,終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若不能將鋒銳插入你心口,便得等著你一箭穿透我頭顱。

  群情奮勇裡,只有我和道衍安坐如常,我看著瘋狂的和尚,這種裝功,估計是他傳授父親的,哼哼,真真名師出高徒也。

  好容易眾人激動平復,道衍才不急不忙的開口:「眼下就有樁為難事體。」

  父親眉頭微蹙:「先帝忌辰,按禮制,我須得去京城拜祭。」

  此言一出,眾皆沈默,誰都知道,這時候去京城,不啻於羊入虎口自尋死路。

  我心念電轉,目光掠過道衍的臉,那和尚並無絲毫為難之色,微低著頭,臉斜斜偏向我,十指微顫。

  十指……我心中一動,立時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冷笑,好奸詐的和尚,敢情是想著我出頭做惡人來著。

  老子不能去,便犧牲兒子也是可以的。

  只是,我雖不懼人恨憎,但素來不喜被人利用,想利用我,總得付出點代價。

  於是緩緩一笑。

  父親見我微笑,喜道:「懷素可是有了好計?」

  我斜睨他一眼,不相信他當真一點也沒想到那方面去,只不過不想自己提出來,落個虎毒食子的名聲罷了,正如道衍等人亦如此想,害怕將來遭受世子們的報復。

  所以他們都將心思動到我身上,我是燕王的家人,卻又不算正經的家人,與燕王府中人彼此敵視,身份卻又足有資格提出這樣的提議,不找我找誰?

  我拂拂衣袖,慢慢道:「我能有什麼好主意?不過剛才看道衍大師給我做手勢,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而已。」

  父親怔了一怔,道衍臉色白了白,苦笑不語,我已淡淡接道:「大師十指交握,非合十非拈花,不過是想告訴父親,若得求全,須得斷指而已。」

  道衍苦笑更深,父親卻已漸露瞭然之色,問我:「指何指?」

  我道:「子。」

  室內立時微起譁然之聲。

  我崇敬的看向道衍:「大師明慧見性,懷素受你點撥,自覺心思清明,開竅不少。」

  道衍的咳嗽堵在喉裡,悶悶的嘶啞。

  父親已在皺眉沉吟:「讓世子代本王前往?這個……」

  我搖頭:「父親,大師交握的可是十指,僅去世子一人,如何能取信朝廷,表明父親的重視與對朝廷絕無二心的忠誠?」

  父親呆了一呆,忍不住去看道衍:「高煦,高燧也得去?」

  逼到這地步,道衍再裝也不能,只得合十道:「是,老衲以為郡主悟出的意思甚好,比老衲自己所想更為周全。」

  我微笑看他,對他反將的一軍並無任何異議,只覺得有趣,想必接下來要演的就是父親不捨愛子,軍師痛陳利害的大戲了,也許還要加上怒踹啊,跪求啊,表忠啊,以頭搶地啊之類的戲碼,一定精彩的很。

  可憐的,註定要被拿去做人質的兄弟們。

  有點寒心,有點嘲諷,有點釋然,原來我那高貴的父親,對正統血脈也不過爾爾。

  失去了再陪著玩下去的興趣,水深不見底,何必一定要趟這一遭?我揮揮衣袖,向父親一笑而別,臨出門前看了道衍一眼,他正深深看我,目色幽幽。



第三十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六)

  找到沐昕時,他正被郡主們纏著脫不開身。

  說纏著也有些過了,也不過就是朱熙旻邀他去碧波亭賞蓮,朱熙晴面帶驕傲的拿了幅自己的畫請他品評,年紀尚幼的朱熙音插不上話,抿著嘴坐在一邊,眼光垂在地下,一雙小手絞啊絞,將裙子邊垂下的宮絛幾乎撚斷。

  如此,而已。

  燕王府的郡主們,還是很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閨秀風範的隨時展示的。

  我似笑非笑看著衣香鬢影裡的沐昕,真難得他有美包圍依然神色淡淡,堅稱不慣聞蓮花香氣,對水墨丹青一無所知,昨夜好醉,酒氣未散,不敢與郡主們同處云云。

  腳步一移,便出了包圍圈,只留下朱家姐妹們暗暗跺腳。

  這多半是自小練就的本事,我可是記得他從小就怪招蜂引蝶的。

  沐昕一抬頭看見我,目光中閃過一絲喜悅:「懷素,今天這麼早。」

  我微微一笑:「該起的都起了,不該來的卻來了。」

  沐昕眉毛輕輕一挑:「調侃我?懷素,喜歡看戲,也不能罔顧舊情啊。」

  我笑起來:「說來,這戲是很有意思的,西平侯府聽風水榭碧蓮無數,聽說都是個聞不得蓮花香氣的人栽的,侯府正堂懸著的連號稱詩書畫三絕的金文鼎都讚嘆的水墨丹青,居然是個對書畫一無所知的人畫的。」

  我斜睨他:「你說,我是不是該為那蓮那畫一大哭?」

  沐昕淺淺一笑,明澈的笑容映在初夏的媚色光影裡,越發的清透如風:「賞蓮也好,品畫也罷,也不是和誰都可以一起的,總得與知己同品,那蓮方清麗,畫方風雅。」

  我將他的話細細一品,品出了幾分隱隱的深意,不由沈默了一瞬,有些微的恍惚,當年的一幕突然走近眼前,我忽然想起出事那日,那眉目狹長的白皙少年和我倚著聽風水榭的欄桿低頭賞荷時,沐昕在做什麼?而那兩枚玉珮對著日光齊齊閃射著晶光的那一刻,他為什麼會突然滿臉憤恨的衝上來?

  心裡有什麼破土般動了一動,緩緩一頂,頂出了些許水潤的心芽來,我咳一咳,將那突然紛亂的氣息掩了,正要開口,忽聽身後環珮叮噹,有人冷冷笑道:「原來沐公子眼光奇特,不愛水上之蓮,偏偏看重那蓮底的污泥。」

  我在心底嘆一口氣:朱熙晴,你吃我的苦頭還沒吃夠麼?又想來招惹沐家的小祖宗?這人看起來清冷疏離,不食人間煙火樣兒,其實罵起人來,可比你毒多啦。

  果然,沐昕目光一冷,嘴角一抿,已經轉頭看向朱熙晴:「郡主,須知心濁者濁,辱人者自辱,是污泥是新蓮,不是由著自己以為的,」他一指那漠漠蓮田:「就如這碧池十里,萬朵荷花,爭妍鬥豔,各展其姿,不過是美給自己看的,有色而無魂,抱歉,偏都入不了我的眼。」

  朱熙晴妝容精緻的俏臉氣得慘白:「你……你神氣什麼!論身份,我是郡主,你不過是個註定繼承不了西平侯爵位的閒散子弟,這是你和我說話的態度?」

  這話令我有些小小不快,我皺皺眉,看看面色不變的沐昕,笑笑,緩緩道:「也是,沐昕,和這位只認封號不認人的郡主娘娘說話,你不覺得浪費時辰麼?剛才父親還在找你,慕你才名,尋你去論兵法談經濟詢方略呢,你還不快走?可千萬莫要誤了郡主娘娘賞花弄月塗脂抹粉的頭等要緊大事。」

  沐昕心有靈犀的頷首:「是啊,我等低俗粗陋之白丁,自然不配和郡主娘娘說話,郡主娘娘風花雪月要緊,沐昕告辭了。」

  說畢對我微微一笑,也不理睬朱熙晴,自衣袂飄飄的去了。

  我看他遠去,轉身便走,未行兩步,身後朱熙晴果然尖聲道:「賤人,你站住!」

  恍如未聞,我不疾不徐繼續前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叫我站住的人,她是第二個,第一個的下場嘛,好像是挨了一刀?

  朱熙晴的聲音已經抖了起來,提著裙子便追了上來:「站住,賤種!今天我不叫你跪下賠罪我就不是安成郡主……」

  我刷的回身,正正迎上撲上來的朱熙晴,手一伸便抓住了她的衣領,一把將她拖到眼前,鼻尖抵著鼻尖,冷冷盯進她的眼睛:「你剛才說什麼?」

  她被我目光一逼,眼底立時出現了一絲慌亂和軟弱,但隨即被熊熊怒火撲滅:「賤人,你敢這樣對我……」

  朱熙旻和朱熙音看見姐姐被我揪住,早已花容失色的撲了上來,朱熙音怯怯的扯我袖子,淚光盈盈的低聲相勸:「姐姐莫生氣,熙晴姐姐不是有意的……」話未說完,立即被艱難轉頭過來的朱熙晴怒晬了一口:「胡扯!要你多嘴!我就是罵她!賤人賤人賤人!!!賤女人生的賤人!她那個死鬼娘搶了父王的心,現在她又來裝狐媚子,賤到了爛骨子裡,我朱家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下賤種兒?你還叫她姐姐?她配?!!!」

  我眯起眼,深深看著她因激動而青筋畢露的脖頸,很好,真的很好,西平侯府,我沒父親,我是野種,燕王府,我有父親,我是賤種,我到哪兒都脫不了這些下作字眼,可天知道我根本不想要這個勞什子父親,她們巴巴的稀罕,以為我會搶這個負心的爹?他配?

  一腳踢開偷偷在一邊掐我手臂的朱熙旻,我對朱熙晴露齒一笑,想必我一定笑得白光森森寒氣四溢,朱熙晴的面色突然變了,滿面驚恐的看著我,努力的摀住脖子:「……你敢……。」

  我愣一愣,隨即明白她是以為我要咬她,不由冷冷一笑:「我嫌你肉髒!」

  手忽地一鬆,朱熙晴立即重心不穩向後一倒,將倒未倒之際,我巴掌狠狠的揮出。

  啪!

  呆立的幾人中,朱熙晴捂著臉滿面不可置信的眼光裡,我微笑著拍拍手:「哎呀,好多粉,對不住了,麻煩你等下記得補妝。」

  傾身上前,俯視著跌倒在地的朱熙晴,她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看見我靠近,以肘支地,本能的畏懼的向後一縮,我笑嘻嘻的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朱熙晴,教你一個乖,你莫忘記,我是父親承認的女兒,我也有宗室身份,你再不情願,也得認了我是你姐妹,你稱我賤人,等於罵你自己,你稱我賤種,等於罵你父王,明白?」

  微笑直起身,我理理其實很整齊的鬢髮,伸指,指著地下的朱熙晴:「罵污言穢語,我不如你。」

  施施然轉身,撇一撇嘴:「打架,你不如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7:34 PM

第三十一章   須知淺笑是深顰(一)

  這幾日頗清淨。

  朱家姐妹們都安靜得很,聽映柳偷偷告訴我,那日朱熙晴有去找父親哭訴,她向來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兒,不過父親卻將她責駡了一頓,氣得她在閨房裡砸爛了好些器皿,還用簪子戳傷了為她梳頭的小婢松雲的手臂。

  松雲和映柳交好,眼淚汪汪的找她,捲起袖子給她看傷,我當時正好路過,沒有進去,晚間找出一瓶生肌散,外公給的好東西,用了後不留疤痕的,叫映柳送去。

  映柳回來再三代松雲道謝,於是說起朱熙晴找父親訴冤的事,又說當時朱熙音也在,但她沒替朱熙晴說話,只是照實答了父親的詢問,氣得朱熙晴出了門就給了她一腳。

  我聽了,心道鬧了這一番,那徐王妃也好耐性,竟是一句話也無,全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也沒給吃了虧的兩個女兒撐腰,真是好定力好修養,難道和我當年的舅母頗相似,面上聲色不動,喜歡立在人後主控全局?

  懶得猜這些貴人心思,想起那小姑娘朱熙音,看來倒是這燕王府難得的厚道孩子,可憐仗義執言反被踢,於是也找了化淤的好東西,叫照棠送去了。

  結果這個更好,居然歡天喜地的自己跟了來流碧軒,我看見她興致勃勃跨進園內,不由呆了一呆。

  朱熙音見我意外,也微微紅了臉,給我施禮:「妹妹冒昧了,實在是很想與姐姐多親近的緣故,才想面謝姐姐。」

  我素來不是個愛和人多話的,這燕王府處處敵意,更是隔出了萬里的屏障,然而見她恭謹守禮,也覺溫暖,拉住她的手,笑道:「哪裡,我是個萬人嫌的主兒,流碧軒素來冷清,你來了,我很喜歡。」

  朱熙音滿面仰慕的看著我,目中光彩晶瑩:「姐姐說笑了,你是神仙樣的人兒,妹妹第一次看見姐姐,姐姐還是男裝,然而那神采已經無人能及,你又那般一身好武功,真叫人羨慕,妹妹常常想,這輩子風采容貌是無論如何及不上姐姐了,若能學得姐姐幾分文武雙全,也算不虛此生了。」

  我怔了怔,失笑道:「不會吧,堂堂郡主,要和我學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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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真沒料到,朱熙音看似溫和,個性居然堅強執拗,執意要和我學些文武之術,我有些為難,她年紀已有十二歲,練武已遲,又沒我當年靈丹打底,想學武功談何容易?何況山莊的武功多是不傳之秘,她雖是我妹妹,也是外人,於是便揀了幾樣防身輕巧功夫教了她,又給了她一把外公親自練出的貼身匕首,通體全黑,毫無光芒,然而狹長鋒利,其利斷金。

  那匕首,連同近邪創的防身進攻三絕招,都破例傳給了朱熙音,我想著,看父親的打算,終將起兵,這天下必將有數年大亂,雖說她是王府貴女,但征戰一起,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有此利器絕招,當可護她性命周全。

  至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我懶得再諄諄善誘,有沐昕這個現成的師父在,便將這小徒弟推了給他,沐昕倒也喜歡朱熙音溫和的個性,常誇她頗有靈性,每每聽得她面色潮紅,目光閃亮如星。

  不過這樣清閒的日子也沒過幾天,這日,沐昕給道衍拉了出去,朱熙音要出城上香,我百無聊賴,便出門閒晃。

  一路穿花拂柳,賞景品玩,不知不覺已出了後園,經過了父親的書房,突然想起上次沐昕說在父親的書房內間裡有孤本的《胡刻宋本文選》,倒想拿來一觀,便推門進去,可巧沒人,直入內室,在多寶架上翻尋了一番,卻沒有發現,我皺了皺眉,想沐昕自然不會騙我,書應該還在書房裡。

  退後一步,我細細打量父親的書房,按外公傳授的機關之術,認準方位,在最有可能設置機關消息之處一一試探,果然很快便在多寶架後的佛龕裡,佛像手中的花朵上摸到了消息,輕輕將花一提,便見多寶架向兩邊一分,露出一面空牆來。

  我怔了怔,還以為會出現洞口,卻原來依然是白牆一面,什麼意思?費盡心思搞出個機關,決不可能就為了可以將多寶架一拆為二,我看了那分外光滑的牆一會兒,伸出手去,仔細摸索了一番,心中便明白了。

  這牆有夾層。

  退後一步,不禁有些猶豫,這夾層不是普通的夾壁牆,而是牆面上封了些東西,再以特殊質料覆蓋,看去和普通牆壁無二,即使有人如我這般發現了,也輕易動不得,一動便不能恢復原狀,會被發現,再大的機密,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取走,便失去了竊取的意義。

  那麼父親是如何開啟的?又或者,這牆根本沒開啟過?說不定,這裡面封的不是我想像的軍國機密,而是一些也許終生都未必用得著,但一定得妥善保存的物事?

  那層假牆很薄,我以指尖輕觸,感覺到裡面封存的東西應該是紙張,而且較薄,正思量用什麼辦法可以不被發現的將那東西取出,忽聽腳步聲響,外間的門被人推開,隨即聽見父親的聲音:「既如此,大家便來議議,看有什麼兩全之策。」跟著便有數人的腳步聲進了外間。

  我悄悄探頭看了看,父親的手下大將朱能,張玉等人都在,此時出去已是不宜,我將機關返回,隨手在桌上取了一本<文心雕龍>,坐在椅上翻閱起來。

  外間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趕製武器……」

  「……北平城裡此時不乏密探,若被發現,是個大麻煩…」

  朱能的嗓門就是比別人要大些:「那咱們也派出密探,見到可疑的,統統抓來砍了,奶奶的,那黃口小兒,做不來真刀真槍戰場上拼本事,盡玩些陰私狗苟的花招…」

  「咳咳。」

  我忍不住一笑,這朱能還真是個粗人,真真的口沒遮攔,這是在罵允炆還是罵父親?據說父親重金厚禮,刻意結交宦官以為宮中眼線,隨時密報允炆起居行動,此等行為,難道就光風霽月了?

  父親倒算是好涵養,輕咳一聲也就罷了,眾人靜寂了一陣,有志一同的將話題轉回剛才的議題。

  一個臉孔陌生的將領,頗有礙難之色,吞吞吐吐道:「日夜打鐵,聲響不絕,週遭都是百姓,難免被人發現……」

  朱能又揮手,一臉不耐煩:「叫那些百姓都遷走!就說王府要造新花園!」

  父親皺著眉,沉思著沒反應,我看見那人冷汗抹了一把又一把,不由冷笑出聲,從內間走了出來。

  父親看見我,不禁愣了愣,我對他揮揮手裡的書,示意我是來看書的,他目光閃了閃,盯了那書一眼,便笑道:「懷素也在啊,來坐。」

  此時廳堂裡的幕僚將領齊刷刷回頭看我,我卻不看任何人,自尋了個座位坐下,淡淡道:「堂堂燕王府,連個長腦袋的都沒?道衍不在,別人就都不會想事了?」

  此言一出,人人變色,不過礙著父親面子,不敢發作,臉上神色卻都難看的很,朱能卻是個火爆性子,也不管我是誰,瞪起眼睛:「郡主,你是女子,男人議事,你還是不要管罷!」

  這話說的放肆,眾人又都變回色,這回是對著朱能的,父親本來因為我出語尖刻而神情不豫,想要喝斥我,聽見朱能的話也不禁皺眉看向我,似要瞧我如何應對,我也不生氣,看都不看朱能一眼,冷笑道:「你們以為我愛管你們的事?不過是不願這燕王宮轉瞬做了湘王宮罷了!」

  眾將頓時無言,面面相覷神情難堪,湘王下場慘烈人人都知,誰都沒想到我膽子大到敢將燕王與湘王作比,鴉雀無聲裡父親皺起眉頭,沉聲道:「湘王被逼自焚,下場悽慘,都是建文小兒造的惡業,如今你父坐擁雄兵,勢力雄厚,你父也必不甘束手就縛,如何是懦弱的湘王可比?」

  我慢慢飲完盞中的茶,方淡淡道:「先有因方有果,自作孽不可活,別人正愁找不著你的岔子呢,你不韜光養晦,反倒急急的將把柄將人手中塞,那比懦弱還愚蠢。」將茶碗輕輕往幾上一擱,盞與瓷託盤碰擊出清脆的聲響:「遷百姓,立可究你為己私慾騷擾地方,造新園,立可究你窮奢極欲貪瀆枉法,正好,朝廷借此機會遣訊追查,憑錦衣衛無孔不入的本事,那武器製造處能遮掩得幾天?只怕到時,連自焚的機會都不會給你!」

  「啪啪啪!」有人鼓掌,施施然而入:「說得好!痛快!巾幗當如是也!」



第三十二章   須知淺笑是深顰(二)

  我淡淡一笑:「和尚,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我懶得給你們出主意,只不過不想看到第二個湘王罷了!」

  道衍目中精光畢露:「有王爺天縱英明,有眾家將軍能征善戰,有我有你,如何會做得自焚的湘王?」

  我垂下眼睫:「莫扯上我,我一介女子,男人躍馬天下的大事,我不耐煩。」

      再不多話轉身就走,眼角卻掠到父親動動唇欲開口,被道衍使眼色攔下,那和尚在我身後,話說得漫不經心:「王爺,沐公子剛才和老衲去看了新徵的衛軍,老衲和沐公子一番交談頗有驚喜,公子雖然年輕,對操演兵士行軍布戰甚有見解,也願意為王軍效力,老衲認為,不如……」

  父親不愧以精明著稱,立即喜動顏色,朗聲接口:「如此甚好,沐昕出身武功世家,見解自然不凡,既如此,這批新徵召的衛軍就請沐公子協助操練了!」

  我嘆了口氣,如何不知這兩人是演戲給我看?然而步伐終究不能不緩下,沈默了一瞬,對著屋角的鏡架理理微亂的髮,身側開敞的雕花隔窗穿過初夏的涼風,透過長窗看見遠處觀雪亭內少年,清冷如雪,衣袖飄拂,一個身姿也可站成一闕精美的佳詞,他仿似感覺到我的注視,突然偏了偏頭,給了我一個飄渺的微笑。

  如同看見一朵花在枝頭緩緩開放,為了努力存在的那一分璀璨華美,我的心一寸寸的軟下去,沐昕,舅舅最愛的兒子,他為我踏上了父親的船,我如何能讓這船淹沒在政治鬥爭的驚濤駭浪中?害他死無葬身之地?

  站到窗前,我對那少年微笑頷首,也不回頭,只是淡淡道:「地上是不成的,地下不可以麼?百姓不能遷,造高牆隔開不可以麼?有聲響,那就弄出更大的別的聲響遮過,不可以麼?」

  室內有一剎的寂靜。

  片刻後,父親的笑聲洪亮的響起來,笑聲裡,道衍已經一連聲吩咐下去:「立即抽出一隊護衛的兵力,分三組,一組挖地下暗室,一組造圍牆,一組造雞舍!王府的管事全部出動,去周圍市鎮購買雞鴨!」

  我心中暗暗驚嘆道衍思慮敏捷,片刻間已經反應過來,眾人轟然應是的聲響中,朱能尚自摸不著頭腦,嚷嚷著不明所以,卻已被眾人拉著出去了,經過我身側時,眾人俱目含驚佩之色謙恭施禮,再也不似先前草草之態。

  我淡然不以為意,出得門來,向沐昕行去,他斜坐亭中的姿勢很美,宛如一彎明月俯瞰碧水,動靜間都是輝光,只需遠遠看著,便覺心神寧靜,天地遠闊。

  然而走到離他三丈遠近時我站下了。

  前方,正對著沐昕斜對著我的方向,有人正拂柳穿花而來,神情嬌憨,眉目如畫,身姿還未長成,卻也有了幾分嫋娜之態,正是那小徒弟熙音。

  她沒帶侍女,親自挽了只柳條籃,覆著榴紅綢緞,看向沐昕的目光俱是喜悅,臉頰也豔紅如石榴。

  我看著她神情,不由呆了一呆,心裡似有綿密的荊條拖移而過,一縮一抽,指尖緩緩攥緊身側的垂柳。

  突然發覺這段時間我好似忽略了什麼?

  熙音,這孩子才十二歲,眉目間的春色,卻已爛漫如此了。

  啪,一聲細微的爆裂聲嚇了我一跳,不知何時,指下的柳樹不耐我的真力,碎裂了一小塊,露出慘白的樹身。

  我緩緩收回手,若無其事的一笑,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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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碧軒。

  四壁書畫,榻前琴棋,幾上古籍,盞中清茶。

  玉屏朱幌,絲簾碧紗,紗上映幾枝桃,枝幹峭拔,瓣蕊嬌豔。

  淡淡檀香繚繞,串串珠簾叮噹,人未至,心已靜。

  沐昕和熙音相對而坐,一個悠悠落子,一個默默不語。

  我懶懶倚在一旁琉璃榻,將一卷《黃帝陰符經》有一頁沒一頁的讀著。

  午後沉靜的室內,微熱的陽光透過層層絲幔,落在那對神情各異,卻都淡淡微笑的男女臉上,有種靜謐溫軟的悠然氣韻。

  無私語,無嬉笑,無評論,唯餘落子聲輕而脆,時不時響起,卻越發襯得氣氛寧和,笑容美好。

  我的眼光淡淡掠向神情自在的沐昕,他原本是來和我論文,正要告辭出門,恰逢熙音來尋我手談,遇上他便不肯放走,沐昕素喜她溫厚,也便應了,我便及時抽身,做了觀戰的君子。

  熙音棋力終究是不如沐昕,每一步都思索良久步步為營,卻難敵沐昕信手拈來漫不經心,下到後來,難得的賭了氣,將自己的棋一推,撒嬌道:「不來了不來了,人家費盡了心思,也佔不得你一絲便宜,真沒意思!」

  沐昕淡淡一笑,也不為己甚,順手將棋子都收了,道:「如此,算和好了。」

  我挑一挑眉,將手中的玉骨金線扇指指棋盤:「棋者,以正合其勢,以權制其敵。故計定於內而勢成於外。戰未合而算勝者,得算多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戰已合而不知勝負者,無算也。兵法曰:『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由此觀之,勝負見矣。』」(注)

  熙音皺皺鼻子:「姐姐這是嘲笑我沒成算了,也是,我不過下著玩玩,資質又魯鈍,哪比得上沐公子招數精妙算無遺策。」

  沐昕笑道:「未必,我觀你棋路,思慮周密步步為營,小小年紀卻不驕不躁,隱有大家風範,只可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思慮過密,反致沉穩有餘氣勢不足,束縛了棋路,你姐姐誦那棋經得意篇,根本不是說你無算,而是笑你,算多了也。」

  熙音其時正在微笑將黑白子歸入銀絲棋簍,聽到這話頓了一頓,那一刻的她的目光裡突然多了點奇異的意味,然而一縷涼風從未掩好的窗扉間吹入,吹起她未攏好的鬢髮,擋住了眼睛,等她笑著將髮從眼睛邊理開,那抹似有深意的眼色已經瞧不見了,彷彿我剛才,只是被風,吹花了眼。

  沐昕已自將棋子收好,一笑站起,道:「先前我曾應了王爺,即日便去西營裡給他新徵召的衛兵練兵,晨間我已去過,卻說兵們都不在,給將軍派去採買了,叫我午間再去,這便該去了。」

  我用扇子掩住臉,只露一雙眼,笑笑的看他:「誰家的衛兵,這麼好命要被我們沐公子操練?」

  沐昕神色不變:「朱能。」

  「哦----」我拉長了聲音:「沐昕,我們要不要打個賭。」

  沐昕看向我的神情是和煦的,眉目間的清冷雖然依舊隱約,然而目光溫暖:「什麼賭?」

  「我賭,此時你若再去,只怕兵們依舊不在,朱將軍這回定然都派他們修路造橋去了。」

  沐昕目光一閃,瞭然一笑:「我若照晨間模樣,老老實實通報等接見,只怕這賭我還真會輸給你。」

  「不過,」沐昕頓了頓,這一剎他眉宇間傲氣畢露,隱隱竟是當年的淩厲少年:「他們見我文弱,以為稚子可欺,今日,便要他們見識見識稚子手段!」

  我撫掌笑道:「好,如此才是沐家子弟風範,今日便要讓那些丘八們吃些苦頭!」說罷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也不待沐昕出語阻止,自進了內室換衣服,片刻後我出來,正迎上沐昕閃亮的目光,他的笑意流動在清亮瀲灩的眼波裡,每一注目都是欣喜與愉悅:「懷素,你勁裝亦如此颯爽。」

  我笑一笑,對著銅鏡照了照,鏡裡的女子,紫綢勁裝,身姿纖瘦如柳,行動間俱是流掠的英風,墨玉似的長髮以紫緞束起,越發襯得形容輕俏俐落,容色卻是明豔的,明豔裡另有一層婉轉的清麗,渺渺秋水澹澹煙波,春山眉黛裡巧笑清歌。

  這浮光掠影的美麗裡,我分明看見了娘當年的影子,難怪父親近來常對著我發呆,只是,當年的他若能將今日這懷念化為幾分真實的情意,一切,將會有很大不同吧?

  甩甩頭髮,甩掉不願回溯的過往,我一揚侍女遞上的馬鞭:「兵發大營去也!」

  正神氣得意,突然轉目看見癡癡看著我們的熙音,她倚在棋坪側,背光而立,看向我的目光深邃難解,然而轉瞬便驚嘆道:「姐姐真是英氣美麗,和沐公子站一起,直叫人看花了眼去。」

  我赧然一笑,訕訕道:「我都忘記你在這兒,熙音,兵營裡粗人多,你還小,父親定是不願你去的,我叫映柳送你回你的沁心館。」

  熙音搖頭:「我不是小孩子,自己認得路,姐姐和沐公子自去辦事要緊,熙音告辭了。」說罷中規中矩行了個禮,一路緩緩去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相較於十二歲的年紀,她生得算是高挑窈窕,光看身影,竟也是婷婷女子了,心裡一動,閃過一絲模糊的念頭,然而卻無意捕捉,一笑放手,轉身對沐昕道:「走,整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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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棋經十三篇皇祐中學士張擬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7:56 PM

第三十三章   相看仍似舊時客(一)

  說實話,朱能是個練兵的好手,這點,從他的士兵神情精悍,身軀挺直,行動間令行禁止訓練有素便可以看出來。

  難怪對公子哥兒似的沐昕心存輕視,兵營的人,看重的是力挽強弓的力士,欣賞的是肌膚黝黑的壯漢,沐昕即使英氣挺拔,但他的俊美與白皙,在這群油黑閃亮,鐵與血裡廝殺出來的漢子中間,實在是個異類。

  我們還沒進營,哨兵已經攔在營門前:「兩位,請下馬稍候,待我去通報將軍。」

  我一橫馬鞭,阻止了沐昕說話,低頭從馬上俯視那哨兵:「三聲之內,報上名來!一,二……」

  那人一楞,習慣性腰背一直,大聲道:「燕山護衛千戶朱將軍轄下小旗鄭濤,向……」

  報名未畢突然醒悟過來,臉頓時漲得通紅,正要發作,身邊的沐昕卻不待他開口,立即掏出權杖一晃,冷冷道;「鄭小旗,我等現在要進去,本來是應該朱能來接的,我心情好,這就免了,你讓開。」

  我笑看沐昕冰冷的臉色,詫異著他與我的心意相通,也發現那個本來不把他放在眼裡的鄭小旗頗有些驚訝,正待再說什麼,我已目光一冷馬鞭一揚,冰冷的鞭梢順著他的臉擦了過去,帶著淩厲的風聲:「退後,否則莫怪我手下無情!」

  鞭子甩過,帶落那小旗幾絲頭髮,那小旗摸了摸臉,駭然倒退幾步,身後的士兵趕緊紛紛讓開,任我們長驅直入,我皺皺眉,和沐昕對望一眼,他一挑眉,兩人同時會心一笑。

  有人要倒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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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直闖入帳時,正聽見朱能在帳中和屬下笑謔:「沐家那小白臉若再來了,爺爺就請他幫忙刷刷馬桶……練兵?笑話,就他那身子骨兒,練散了我還沒法向王爺交代……瞧著吧……給支兵他帶著,不出三天,定得夾著尾巴逃回脂粉窩……哈哈……」

  「如果我不逃呢?」

  沐昕聲到人到,面色平靜的接上朱能的話,我不懷好意的跟在一邊,似笑非笑的看著朱能。

  朱能有一瞬間的尷尬,笑聲吞在肚子裡,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時不知道如何下臺,愣了半晌,突然提起手,啪了甩了身邊的部下一巴掌:「媽的,怎麼不通報就放人進來了!」

  那部下正愣愣的盯著我,冷不防挨了這冤枉的一下,急忙苦著臉,連聲道:「屬下去查,屬下去查,今天當值的是鄭濤,屬下立刻拿他查問……」一面跳起來指著我和沐昕:「你兩個什麼人!不知道擅闖大營是死罪麼?來人啊!給我……」

  「啪!」又是一巴掌。

  「你這盡給老子辦蠢事的蠢貨!」朱能暴跳如雷:「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你活著就是要給老子找麻煩的嗎?」

  那可憐的部下捂著臉,動輒得咎,哪裡還敢說話,接著便瞪大眼睛看見上司滿臉不情願的給我施禮:「見過郡主,沐公子。」

  我和沐昕淡淡還了禮,我知道沐昕定然有話要說,便自去一邊找了椅子坐了,等著看戲。

  朱能先將那些發傻的部下遣了出去,只留了幾個親信,和沐昕分賓主坐了,尷尬的咳了咳,正要開口,沐昕已淡淡道:「朱將軍還沒回答我先前的話呢。」

  「嗄?」朱能摸摸腦袋:「什麼話?」求助的看看四周:「什麼話?」

  部下們被我們這不清自入攪得昏頭昏腦,俱茫然以對,我望望四周,從袖裡暗袋裡取出顆梅子吃了,慢慢道:「沐公子說的是,如果我不逃呢?這句話是回答將軍那句『不出三天必得夾著尾巴逃回…』」

  咳咳咳……朱能猛咳,咳得黝黑的膚色都起了微紅:「這個這個……郡主不必提醒了……我想起來了……」

  我詫道:「朱將軍可是受了風寒?身子不爽麼?將軍身負重任,日夜辛勞,還是多多保重貴體的好,」我從袖裡掏出寶貝梅子,誠懇的遞過去:「這是我家婢子用甘草醃製的梅子,味甘而酸,有止咳化淤,調理肺臟功效,將軍可要試試?」

  朱能的大臉已經可以開醬料坊,青紅皂白的不知道什麼顏色:「……多謝郡主……這個這個,我好得很……不需要……嘿嘿……不需要……」

  我笑一笑,放過戲弄這憨直的漢子,逗弄他,太勝之不武了,低頭慢慢繼續吃我的東西,朱能悄悄用袖子抹抹額頭,轉頭對沐昕道:「我那是玩笑,玩笑…」他對著沐昕,說話就穩健多了:「不過沐公子,你也不要逞一時之氣,小將承認說話是過分了些,可也是為你好嘛,我手下的兵,野得很,你一個公子哥兒,難道還真有什麼本事降服他們?」

  他越說越流暢,高興的去拍沐昕的肩:「不是我瞧不起你,王爺叫你幫助練兵,你就在我在營帳裡呆著,幫我參謀參謀文書之類,和將官們談談兵法演練什麼的,也是一樣嘛,你舒服,我也好給王爺交代…」

  「沐昕從來不需要給誰交代。」沐昕靜靜坐著,長眉一挑,目光雪亮的逼視朱能:「將軍好意,沐昕心領,然男子漢大丈夫,可殺不可辱,沐昕也是堂堂七尺男兒,怎能如此給人看低而不有所作為?」

  他輕輕晃肩,甩掉朱能擱在他肩上忘記收回的手,緩緩站起,道:「至於參贊軍務,談論兵法,這樣的重要事務,將軍自有專門的幕僚,哪用得著我班門弄斧,只怕若當了真,反惹人笑話,既如此,沐昕也只好將兵營裡的馬桶,帶回王府慢慢刷了。」

  「噗。」

  我暗笑得差點將一顆梅核吞進肚裡。

  --------------

  朱能的臉一紅一白,半晌悻悻道:「沐公子,我是粗人,比不得你們這些才子,鬥嘴的事,我是玩不來的。」

  沐昕接得飛快:「不鬥嘴,比武自然也可奉陪。」

  朱能大手搖得飛快:「刀槍無眼,傷了你怎麼辦?」

  沐昕一笑:「無妨。」

  朱能抓抓頭:「這可是你自己堅持要求的。」轉頭向屬下們:「諸位做個見證啊。」

  我揮揮衣袖:「不必問他們了,朱將軍,我來見證吧,嗯,這樣說好了,沐公子以死相逼,朱將軍萬般無奈下才應了比武之約,雙方約定,點到即止,但,傷損無過,」笑吟吟看他:「如何?」

  朱能嘿的一聲,將披風一甩,呼的一聲遠遠扔到一邊,大笑道:「既如此,還羅唕什麼,沐公子,校場請!」

  「且慢。」

  朱能回頭詫異的看我:「郡主還有什麼吩咐?」

  我慢慢搖了搖手指:「誰來裁決?誰來觀戰?賭約嘛,總得多些人見證才好。」

  朱能滿不在乎:「裁決嘛,不用,小將和沐公子都是直爽性子,斷不會輸了不認,對吧沐公子?你不會不認吧?」

  沐昕一笑,搖了搖頭。

  朱能滿意得呵呵大笑:「傳令,叫全營士兵校場集合……」

  「且慢。」

  朱能掩不住不耐煩:「郡主,不是小將僭越,女人啊,就是麻煩……」

  我笑嘻嘻托腮看他:「稍安勿躁,將軍啊,等下你就要感謝我的羅唕啦,我的意思,也不用全營集合,叫你手下的百戶,總旗們去觀摩下也就罷了。」

  「哦,」朱能恍然大悟:「郡主是怕沐公子在那許多人面前輸了,卻不過面子,哈哈,小將卻是疏忽了,也是,還是女人心思細膩啊,就按郡主說的辦好了。」

  我點點頭,在朱能跨出帳前又道:「且慢。」

  朱能呼的一聲轉過身來,眉毛豎成了兩柄立刀:「郡主,你你你……」

  我懶洋洋回答:「打架不是白打的,綵頭呢?」

  朱能瞪大眼看我,又看看沐昕,失笑道:「不會吧,你們主動提出綵頭?我是好心,怕你們輸了陣又損了財,既然你們自己提出,嘿嘿……嘿嘿嘿嘿……」

  我抿一抿嘴:「別笑得這麼奸詐,劃明道兒好辦事,沐昕輸了,雪花釀一壇,我負責偷給你,你輸了,撥出一個百戶的兵力交給沐昕,我們也不玩花花架子,也不和你分兵權,以一月為期,到那時,你拉出你操練的兵來,咱們再比一場!」

  朱能笑得嘴巴幾乎咧到耳後:「一言為定!」

  我答得乾脆:「駟馬難追!」

  朱能連連搓手,目中放出陶醉的異光,我知道他必定是為那雪花釀欣喜若狂,那是父親手下一個擅長釀製的太監的傑作,酒味之甘冽純美,無可比擬,朱能最好這一口,可惜此酒釀製方法特殊,王府窖藏不過區區數壇,自然朱能難得嘗鮮,我以此為餌,哪容得他不應。

  聽見朱能興奮自語:「雪花釀啊……我來了……」我笑而不語。

  沐昕已信步出了帳,我摸了顆梅子,悠悠的隨之踱出,朱能的手下辦事算是俐落的,不多功夫,已齊集了將官聚在校場,卻將士兵管束得緊緊,校場周圍,一個閒人也無。

  我看見朱能已在校場中央意氣風發的等待,輕輕一笑,低聲囑咐沐昕:「別讓人家太難堪啊,人家以後還要帶兵呢,輸了太慘怕對威信有失。」

  沐昕淡淡道:「我省得,朱能是直性子人,並無大惡,小小教訓,殺殺他的驕矜之氣,將來上戰場才能活久些。」

  我怔了一怔,笑道:「敢情我是白操心了,你竟比我想得還長遠,既如此,也不可太過輕敵了。」

  沐昕朗若晨星的眸子看過來,眼底有微微的笑意:「懷素,你有沒有覺得你很囉嗦?」

  啊!豎子不足以謀!

  我惡狠狠一腳將沐昕踢到了臺上。



第三十四章   相看仍是舊時客(二)

  朱能的武器是一柄渾鐵金背長刀,寬背闊口,鋒刃雪亮,那種光芒寒意深深,一眼便可看出那是百戰沙場浸淫人血方能臻此無限凜冽的殺意與寒光。

  那刀執於朱能掌中,越發的氣勢逼人,無窮的戰意越空而來,威威然浩浩然直逼眾人,除了我,將官們都露出了興奮敬服之色。

  相比之下,沐昕的武器,便和他的人一樣,過於精緻了,他用的是一管長笛,通體潔白,隱約可見笛管上若有若無的淺紫色鳳形暗紋,渾然天成,笛尾綴一深藍纏金絲如意結,色彩鮮明,襯著他清俊明秀的容顏,如畫般清逸動人。

  饒是那群丘八粗魯不文不辨美醜,也不由為這絕世的風神震懾,俱都安靜無聲,我微有些恍惚的看著那白衣的少年,風骨清絕,飄然行如謫仙,一落步便是一溪冰泉,然而於他衣袖微拂間,我亦仿如看見銀衣的身影淡淡浮現,含笑流波凝睇,美麗溫柔容顏,一回眸便是一朵彩雲。

  心底微微呻吟,賀蘭悠,你現在在何方?

  可如我思念你般思唸著我?

  ……

  呼!

  當我從淩厲風聲中回過神來,才發現就這麼一恍神間,急性子的朱能已經動了手,果然是大開大闔的威猛招數,毫無花俏直劈而下,他臂力沉雄,揮刀時帶起的猛烈罡風,竟致沐昕髮尾向後直直揚起。

  這一刀,他竟是出了全力。

  我心中暗笑,這粗人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也並未如表現得那般輕敵,只是這種極剛的路子,碰上沐昕,一定是沒用的。

  刀光如雪,轉眼便到了沐昕身前。

  沐昕面無表情,穩如泰山。

  刀光到了他鼻尖。

  沐昕連睫毛也沒顫動一絲。

  眾人的驚呼聲已變了調,朱能的目中也變了色,他根本未曾想到沐昕不避不讓,這一刀出了全力,此時便使出吃奶的力氣,也不可能回撤了,想到堂堂侯府公子就要命喪自己刀下,不由露出驚慌之色。

  便在此時,沐昕動了。

  他一步跨出,便到了朱能身前,後發先至,竟比他的刀風還快得多,下一瞬,手中的長笛已經輕輕點在了刀柄上。

  猶如蛇打七寸人傷關節,那一點正是刀眼之處,勁力到處,刀力頓時抵消大半,鋒刃不由自主指向地下,朱能卻也不弱,看見招數被破頹勢已成,立即沉膝轉腕,就著將沉的刀勢,雪色一抹,斜斜從下掠上,一線銀光,向沐昕腰間砍去。

  這變招極快,看得我眼瞳一縮,朱能的自大倒也不是完全無因由,僅憑這下元轉如意毫不窒滯的變招,以其應變靈敏精準,便當可躋身高手之列了。

  沐昕卻依舊不急不忙,橫笛一架,便將朱能的刀勢封在了距離腰間三寸之處,再也前進一分不得,這一架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內含細微變招數式,精妙處可謂妙到毫巔,沐昕輕輕一笑,手腕一振,笛身輕輕一顫,奇異的震動立即通過長笛傳到刀身,再由刀身傳到朱能執刀的手腕上,周圍空氣似乎也如水波生暈般微微變形,精細而密集的震動裡,朱能竟似手臂痠軟般拿捏不住,嗆的一聲,沉重的刀已落地。

  驚呼聲裡,朱能怒喝一聲,也不去揀刀,乾脆祭出缽大的拳頭,夾雜著衝天的怒氣,直直向沐昕打來。

  沐昕突地將笛子往腰間一插,竟也揮拳而出,毫無花俏的一拳,簡單,直接,直直向朱能的拳頭迎上。

  這已經不是招式的比拚,而是純粹力度的較量。

  我拈出一顆梅子,扔進嘴裡,酸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沐昕還真是一個高傲的人啊,卸了對手武器,便堅決自己也不使用兵刃,被人誤認力弱,便一定要在力道上壓人家一個實打實的下風。

  竟是丁點便宜也不肯沾。

  砰!

  肉體的接觸引發沉悶的迴響,兩隻拳頭,一黑一白,俱都挾帶著猛烈的力與速,狠狠撞擊在了一起。

  將官們瞪大眼睛,等著那敢和他們將軍拚力氣的文秀少年抱拳呼痛,我卻微微眯了眯眼。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那聲沉悶的聲響裡,有極細微的骨裂之聲。

  我想那不會是沐昕的骨頭遭殃的佐證。

  果然,朱能退後了一步,又一步,臉色微白,死死盯著沐昕。

  沐昕面色平靜,目光清澈的看著朱能。

  我扣了一枚梅核於掌心,假如那傻大個子惱羞成怒,便招呼他立即夢周公去。

  朱能盯著沐昕的時間卻也太久,久到眾將官都在竊竊私語,雖然沒看明白勝負,但沐昕沒有傷損,先前亦曾將朱能佩刀擊落,最起碼,沒輸。

  望望沐昕,望望朱能,再看看我,眾人的眼光都已變了。

  沉寂難堪的氣氛裡,朱能突然笑了。

  他笑得如此開懷,彷彿輸的人不是他,彷彿先前的憤怒與輕視都不曾存在。他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沐昕:「好小子,我服了!」

  他大力的拍沐昕肩膀:「比招式,輸給你我還可以說你玩花招,比力氣再輸了,我還賴什麼?」

  我將梅核一彈,釘入地下,緩緩露出個舒心的笑容,朱能比我想像得更像個漢子!

  看見朱能未曾惱羞成怒,將官們驚異的臉色裡有些微的鬆弛,看向沐昕的眼光裡也多了幾分佩服,這些血戰沙場,以武功說話的漢子,本就崇尚實力,行不行,拳頭說話!

  這一戰,沐昕說得很精彩。

  朱能行事,向來爽快俐落,出了校場,立即叫來了一個軍官,年紀甚輕,眉目英挺,上挑的斜眉隱隱挾了幾分戾氣,神情很平和,看人的目光宛如實質,如冰錐劃過,剛刻而陰冷。

  這人雖然算得上英俊,但不知怎的,我一見他目光,便覺得寒意突生,渾身似有細微物體蜿蜒爬過般不適,忍不住皺皺眉。

  那人不卑不亢給朱能見了禮,便靜靜站在一旁。雖然低眉斂目看似平靜,我卻總覺得,他無論站在哪裡,自有詭異氣流湧動,緩緩氤氳,不容人忽視。

  朱能卻像是對他甚為倚重,朗聲大笑道:「沐公子,這是我手下最出色的百戶索懷恩,練兵很有一套,你看看,我可沒藏私,最好的都給你啦,你可得好好操練,咱們一個月之後,把兵們拉出來,再比上一場!」

  索懷恩上前給我們見禮,我凝視著他,半晌笑道:「好,索百戶看來便是少年英傑,咱們取勝有望了。」

  索懷恩扯扯嘴角,笑容淡淡:「郡主謬讚。」

  他的眼睛裡有我不能明白的深幽意味,我直覺的退後一步,笑視沐昕。

  沐昕一向與我心有靈犀,淡淡道:「郡主眼光自然是好的,既如此,選日不如撞日,便請索百戶整兵吧。」

  說來也巧,先前在營門前攔住我們的那個鄭小旗,正是索懷恩手下。

  我淡淡看著索懷恩整軍操練,朱能實誠漢子,確實沒有騙我們,這人練兵很有一套,手下士兵,個個精悍之氣外露,標槍似站得筆直,行動間虎虎生風,一看就知道是號令嚴明的將領帶出來的。

  沐昕倒是很滿意,淡漠的神色裡隱隱透出幾分溫和,邀索懷恩坐了,道:「索百戶,帶兵與作戰,非可同日而語,沐昕有幾個問題,疑難不解,想請教索百戶。」

  他話說得客氣,但我和索懷恩自然都明白這是考校了,索懷恩微微一笑:「沐公子過謙了,但問不妨。」

  沐昕緩緩道:「假如,你率八百士兵,接到命令,要求攻入一座小型城池,這座城城外地勢平緩,三面長草緩坡,唯北面是塊沼澤,是不利埋伏的地形,不過,沼澤對面有樹林,此城內東,西兩門,共駐守軍隊千人,接到密報,得知你們駐紮在離城五里的小村莊裡,隨時可能偷襲,於是出東城門來攻打你們。」

  他看著索懷恩的眼睛:「請問,你要如何才能夠全殲這千人,並攻入此城,並以最小損失取得最大收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8:13 PM

第三十五章   相看仍是舊時客(三)

  索懷恩沉思有傾,目中精光一亮,道:「我以南,西,東三面尋得高樹,令人埋伏,以砍樹為號,在對方必經之路埋伏,同時事先割草堆積於三面,對方經過時,同時射火箭,三面火起,立可將對方逼入沼澤。」

  沐昕目中露出讚賞之色:「好,善於利用地勢。」

  索懷恩道:「然後我以全部兵力圍殺,剝去俘虜衣服,繳獲武器,將俘虜全部殺死。」

  沐昕神色不動,我抬頭看了索懷恩一眼。

  索懷恩說起戰爭便妨如換了個人,目光熾烈神情兇狠:「問明該軍隊首領名字和相關情形,然後,我的兵抽三百人,命一可靠屬下帶領眾人,換上對方的衣服與武器,回那座城池。」

  他一口氣不停的說下去:「到了後,率五十人為前哨,詐稱是本地官軍,今已擊破賊寇得勝歸來,首領偕大隊人馬在後,為恐駐守官員憂急,所以命手下率小隊預先回城報捷。」

  「待詐開城門後,立即蜂擁率部入城,守住城門,等我帶領人馬再齊攻。」

  「再令一隊,守候在該城東門,城中遇襲,官員、富戶必從西門逃逸,只要西門洞開,吊橋落下,不等人眾出城,即刻點起火把盡出伏兵,定要將他們逼回城中,不得走脫一個。」

  「進城前鼓動兵士,虜獲金銀,與眾兵士同分,但不可燒殺搶掠,違者,斬!」

  「好!」沐昕長眉飛揚:「善用地勢,不厭詐兵,分兵合圍,不留空隙,極其有勇有謀,且不逞匹夫之勇,不貪尺寸之功,並能鼓舞士氣嚴明軍紀,索百戶乃將才也。」

  索懷恩一笑:「沐公子過獎了。」

  沐昕微微一笑:「不過,我想問問索百戶,那些軍隊俘虜,為何一定要殺死?」

  索懷恩答得雲淡風輕:「即成敵對之勢,便是你死我活,對敵人寬仁,便是對自己殘忍,自然不能放過。」

  他輕輕一笑:「沐公子還是心太軟了些,其實剛才在下還有一計未道出,想來沐公子定然是不讚成的,如今看來,倒也所料非虛了。」

  「哦?」

  索懷恩嘴角扯起一抹冷酷的笑:「生石灰。」

  我楞了愣,隨即恍然,心底泛起深深的寒意:「索百戶難道是要在對方陷入沼澤後,以生石灰燒灼?」

  索懷恩目光灼灼的盯著我,不掩神色裡的驚異與讚嘆之意:「然也!」

  我暗暗倒抽了口氣,以生石灰活活將沼澤煮沸,將人燒灼至死,這人心性何等殘忍!

  眼見索懷恩嘴角上撇,絲毫不以為意,心中便覺得膩味,忍不住要刺他一下:「索百戶心志剛毅,懷素佩服,不知道你手下兒郎,是否也能個個如索百戶鐵血風範?」

  索懷恩不堤防我突然說到這個,怔了一怔,隨口答道:「那是自然。」

  「哦……」我拖長了聲音,索懷恩見我似笑非笑的神情,沉穩神色裡透了點不安:「郡主為何如此問?」

  我笑笑:「沒什麼。」

  索懷恩卻不肯放棄:「懷恩望能得郡主教誨。」

  我瞅了瞅他,懶懶道:「若個個是鐵血兒郎,軍紀嚴明,怎麼我今日不經通報便可以闖入大營?」

  索懷恩呆了一呆,霍地轉身,看向鄭小旗。

  我心中一讚,這小子反應很快啊。

  卻見鄭濤的神色刷的一下變了,慘白裡透出死青來,盯著臉色鐵硬的索懷恩,嘴唇抖了幾抖,啪的一聲跪下,狠狠咬了咬下唇,才大聲道:「屬下失職,給百戶大人丟了臉,屬下甘領責罰!」

  我盯著鄭濤,看得出來他很畏懼索懷恩,也看得出來他知道索懷恩定然會因為失了面子,給他可怕的懲罰,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敢求饒。

  可以想像,索懷恩對求饒的人,一定處罰得更狠。

  索懷恩冷冷道:「按軍規處置,來人----」

  沐昕突然淡淡開口:「敢問應如何處置?」

  索懷恩聲音冷酷:「八十軍棍。」

  我皺皺眉,這明顯是重了,看了沐昕一眼,他卻並無猶豫之色:「鄭濤受命攔阻我,未能完成任務,有辱使命,此其一,身負守門之責卻為人不以武力輕易控制,若來的不是我,換成居心叵測之人又如何?有虧職守,此其二,兩過並罰,八十軍棍,可。」

  他對我一笑:「郡主覺得呢?也許,還有個命令,卻要你來下比較合適。」

  我略一沉吟,笑道:「也罷,免得你們男人都說女人婦人之仁,即如此,暫免鄭濤小旗之職,待異日立功後再複職,但你們總不能要人家丟了職位再皮肉大大受苦吧?依我說,四十軍棍也就足夠記住教訓了。」

  沐昕淡笑不語,索懷恩躬身應了,鄭濤滿面羞愧的磕了頭,給執法士兵拉了下去。

  索懷恩隨即以千戶傳喚緣由告退,待他出去後,沐昕和我對望一眼,同時開口:

  「心計深沉。」

  「心狠手辣!」

  ----------------------------

  回到王府流碧軒,我與沐昕在花梨桃心木桌前各自坐了,我笑看沐昕:「你的陣圖呢?」

  沐昕從懷出取出一張羊皮紙,我接過來看了,點點頭:「難怪你說要和朱能比陣法,舅舅親傳的兵法戰術果然有其獨到之處。」

  「只是,」我微微沉吟:「戰場之上瞬息萬變,需因時因地制宜,這般氣勢宏大陣法,百餘人只怕難以駕馭,不如稍加改動,我這裡有我一位長輩留給我的兵書戰略,一起來參詳吧。」

  沐昕看了看,目中露出一絲異色,卻沒有多問,取過早已備好的沙盤,就地推演起來。

  月色西移,我們才將將推演完畢,我伸了個懶腰,將桌上淩亂的物事一推,笑道:「也不明白你,既然已經贏了朱能,何必一定要再比一場。」

  沐昕淺淺一笑:「再比一場是假,想培養屬於我自己的精英組隊是真。」

  我怔一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對於燕王的軍隊,沐昕始終是個外人,降服朱能和降服士兵,其實並不是一回事,將為臂,兵為指,要想在戰場上如臂使指,號令暢通,非得時常相處,馭下有方不可,只是……

  我皺眉道:「難道你打算將來為父親上戰場?你莫忘記了,你西平侯府,始終是朝廷的臣子,你若入了燕王的陣營,弄不好,會牽連整個侯府的。」

  沐昕微微顰眉的表情,清遠而瀰散淡淡無奈:「我最希望的是,陛下不要對燕王先動手,因為,在我看來,你父王反志未決,如果陛下肯放他一馬,這天下也許可免戰亂之禍,然而你我心知,這定然是不可能的。」

  他輕輕嘆息:「連勢力雄厚權柄之重遠不如你父王的岷,周,代,湘等王都不能免,何況燕王乎?懷素,我不能牽連西平侯府,但我也不能棄你而去,我知道,你雖心懷怨憤,然血緣之情不曾忘,你終究會站在燕王這一邊。」

  他以指輕叩光華的桌面,並無任何為難猶豫之色:「我已請哥哥代為上報朝廷,沐昕三月重病,現已病死,從現在開始,世間不再有沐昕,燕王府驅策一個江南白丁,想來不會牽連到任何人。」

  心底有酸熱的潮水一波波緩緩漫湧,湧得我眼睫漸濕,我抿抿嘴,壓下那洶湧的感動,垂下眼,半晌勉強笑道:「何必……」

  是的,何必,為了我,棄了親友,棄了重鎮雲南的家園,棄了侯府子弟,開國功臣後代的榮耀與身份,真正撕脫前塵摒棄榮華,不惜死遁,以布衣身份,去博這兇險重重前途微薄的將來。

  甚至,他要的也不是功成名就顛覆天下亂世裡謀得基業,要的不是一展抱負揮灑江山新朝裡博取奇功,他不是燕王也不是道衍,他真真只是,為了我。

  沐昕並沒看我,他緩緩起身,行至窗前,一輪明月高掛窗櫺,竹影橫斜,潑墨般灑在淺碧窗紙上,而他挺拔頎長的身影,亦倒映其中,袍袖悠悠飛捲,直欲乘風而去。

  他不回頭,只是淡淡道:「懷素,那畢竟是你父親。」

  我震一震,想起外公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然而那意味,如此迥異,如此深長。



第三十六章   相看仍是舊時客(四)

  出乎所有人意料,半個月後,朱高熾兄弟完好無損的回來了。

  看得出來,父親和燕王府上下鬆了好大一口氣,畢竟,朱家三兄弟這般上好的人質,換了誰,都不會輕輕放過。

  朱高熾三人京城一行,居然能完身而回,確可算是奇蹟。

  父親覺得這是上天護佑,聖天子百靈呵護,自然事事皆可從不可能處博出意外之可能,這江山,看來遲早是他朱棣的,天授不與,違者不祥啊。

  當晚在後院大開宴席,與眾將同樂,連王妃也出來敬了酒。

  我選了個角落坐了,遠遠看王妃喜色裡淡淡的鬱鬱神情,不由有些奇怪,愛子安然回歸,徐王妃身為人母,自然欣喜,可那一絲鬱色,又是所為何來?

  隱約聽得身前一席,兩個將領在咬耳朵。

  聲音自然極低,可惜我耳力非凡,不用凝神,也聽出個大概。

  據說皇上起先確實打算將三兄弟軟禁了作為人質,但太常卿黃子澄認為這樣會打草驚蛇,應將這三兄弟送還燕王,表明朝廷並無削藩之意,以麻痺燕王,皇上也就猶豫了。

  這時魏國公徐輝祖卻出面,勸說皇上扣押他的外甥們,忠心耿耿的魏國公稱,他看著此三人長大,十分瞭解此他們的品行才能,他言辭激昂,表明絕對不能放這三個人回去,因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為人質,而且頗具將才,放回北平,不啻於放虎歸山,必將遺禍無窮。

  聽到這裡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那一絲不自在從何而來,自己的親哥哥和自己的丈夫作對,還想扣押自己的親外甥做人質,確實,很沒面子。

  那兩個將領咬耳朵咬得好不快活。

  「魏國公真是榆木腦袋,只知道死忠,王妃是他親妹,世子是他親外甥,居然也下得這狠手」

  「這算什麼,這所謂功臣後代,只知道愚忠朝廷,你不知道呢,據說魏國公以往常來拜訪王妃,說是思念妹妹,談談家常,其實卻從王妃嘴裡套了許多王爺的秘密去,轉身就向皇上告密!」

  「真的?!」

  「騙你我死全家!」

  「喂,發這麼大毒誓做什麼,不過你從哪聽來這些事兒?」

  「嘻嘻,王妃貼身侍婢蘭舟兒,是我的那個……那個相好……她可是親耳聽見王爺王妃為此事爭吵來著……」

  「你小子豔福不淺……」

  我淡淡一笑,將白玉七螭杯緩緩在手中轉動,心裡泛起沉沉的澀味,我應該高興的,父親少了一樁被轄制的危險,王妃又吃了癟,可我卻亦因此對允炆產生擔憂,他是如此的優柔寡斷,舉棋不定,面對著顯而易見的局勢,竟不能作出最利於自己的抉擇!

  智者行事,當謀定而後動,不動則已,一動必作雷霆之擊,不予人喘息可趁之機,而允炆,他削藩決定下得如此草率,挑起事端後卻又不能殺伐決斷堅持到底,如今連街上的叫花子都知道他要對燕王動手,他卻還想欲蓋彌彰,麻痺?笑話,我只看見他坐失良機。

  而在與雄心勃勃的叔王的這一場江山博弈之中,坐失良機,只意味著兩個字:失敗!

  失敗,換在逐鹿天下不死不休的皇家,便是永恆的滅亡!

  如此反覆優柔,怎生坐得這帝位?允炆啊允炆,當初我聞你辣手削藩,驚詫之餘倒也覺得合理,寡人寡人,孤寡之人,不淩厲不冷酷,如何坐得那清冷高位,以堅毅心志,俯視並治理那錦繡河山?

  可如今,你卻令我迷茫了。

  如果,終有一日,你,我,他,都將面對血色的結局,一切將會如何?

  我不願父親的頭顱滾落你玉陛丹階,亦不願你的頭顱踩在父親腳下。

  我始終記得。

  當年那個俯身荷池的清秀少年,向我一笑回首:「妹妹,你來了。」

  他眯起細長的眼睛,字字溫柔:「妹妹,我等你。」

  ……

  我應如何?我當如何?

  -----------------------------

  朱家兄弟回來後,父親問我,該如何回報允炆難得的善良與安撫。

  我冷笑:「越是如此安撫,越表明削藩迫在眉睫。」

  道衍嘆氣:「然也。」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我,又想玩願者上鉤的把戲。

  我掉轉頭,去看這初夏濃烈的繁花。

  而花下,窗邊,沐昕坐在紅木雕花椅上,一身白衣清淡如詩,目光裡是滿滿的明透清澈之色。

  我看著他的眼睛,忍不住微笑,我們一向心有靈犀。

  父親看看我們神情,有些無奈,道:「罷了,這書房有筆墨紙硯,有什麼計策,各自寫了來。」

  須臾,四個紙團平放在父親身前。

  一一打開,字跡或雄渾或峭拔或秀麗或清逸,字,卻是一樣的。

  「裝瘋。」

  父親定定看了紙團半晌,唇角漸漸泛起一絲苦笑:「我這個王爺,也真是個苦命的,居然被允炆小兒,逼得要去裝瘋。」

  我笑:「昔尉遲恭因毆打皇族李道宗,被貶閒居。邊境發生戰爭,帝命宣尉遲掛印出征,尉遲裝瘋不出。孫臏被龐涓以通齊罪名臏足黥臉,亦曾臥豬圈食豬糞裝瘋,然一為盛唐長勝名將,一為萬世兵法先賢,由此可見,但凡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瘋其心志苦其體膚,方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也。」

  父親瞪了我一眼,道:「就你巧嘴滑舌!」

  我並未在意父親語氣中的寵溺,依舊沉浸於裝瘋的得意設想中:「若要裝,可不要裝在高牆深院的燕王府裡,那裝也是白裝,誰看得見?要裝就得裝個轟轟烈烈。」

  父親臉色越發難看:「轟轟烈烈……」

  我興致勃勃:「你須得肆意喊叫,多闖民居……嗯,食糞過於噁心……那就暑月披棉,露宿街頭吧,總之,越怪誕妄為越好,總要裝得這天下眾人,都以為你燕王當真瘋了,縱使皇上懷疑,也要瘋到他將信將疑舉棋不定方好。」

  說得高興,未發覺父親一直一臉異色盯著我看,等我察覺時,父親已慢慢轉開目光,嘆道:「懷素,這許多年,雖你並無冷漠之色,然亦未見你如此舒展笑過,能博你如此開懷一笑,我裝瘋也是甘願的。」

  我怔一怔,剛才的飛揚跳脫頓時掩了,淡淡睇了父親一眼:「您用心良苦,可惜,終究是對錯了人。」

  父親不語,他看向我的目光難得有了幾分憂傷,動了動唇,想說什麼,然而看了道衍一眼,卻最終沒有說。

  室內陡然沉寂,越發抑悶得難受,半晌,沐昕輕輕咳了聲,道:「裝瘋倒是個辦法,不過拖延時日而已,只是既然要裝,自然要裝像些,燕王一直好好的,也未曾有什麼病症或事端,突然瘋了,其緣由又如何解釋?」

  道衍一擊掌,嘆道:「沐公子思慮縝密,」沉吟一刻,他道:「先些時候,王爺一直告病來著,如今便叫王府醫官放出風去,就說久病纏綿,誤用虎狼之藥,逆痰上湧迷了心神,如此如此。」

  我微笑頷首:「這得王妃出面了,這般這般。」

  ----------------------------------------------

  數日後一個清晨。

  一線熹光初初照亮燕王府門前雄威的石獅,吱呀一聲,大門突然閃開一條縫,伴隨著幾聲喝斥,一個男子被人惡狠狠推出,踉蹌著跌倒在王府臺階下。

  接著,一個舊包袱被人從門縫裡扔出,狠狠砸在那男子身上。

  路過的人漸漸圍了上來,有人去攙扶那在地上呻吟的男子,看清了中年人的臉,不由大驚:「這不是王府醫官高先生嘛,這這……這是怎麼了?」

  那人滿面羞愧,艱難的爬起身,不住的嘆氣搖頭不語。

  門裡的喝罵聲依舊不斷:「兀你奶奶的,哪來的蒙古大夫,用那些什麼破藥,生生治瘋了我們王爺,虧得王妃性善,只叫打出你去,依得我,撚死你這個禍害就當撚死個螞蟻。」

  眾人聽了,俱都恍然大悟狀,看向這男子的神色多了幾分鄙夷。

  醫家治病救人,哪有病沒治好把人治瘋了的?

  先前扶著那高醫官的人也立即撒開了手,訕訕笑道:「這個這個……高先生,」他小心翼翼的瞅著那男子臉色,放低了聲音:「你當真把王爺給治瘋了?」

  圍觀眾人立時豎起了耳朵。

  那高先生滿面沉重的搖搖頭,一言不發的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也不去拍打身上的泥土灰塵,垂頭蹣跚的穿過人群,躅躅獨行的去了。

  他越是一語也無,眾人越發信了先前那話,看向他的背影,便多了幾分唏噓,便有人道:「時運不濟啊這人,想當初這位高先生,行醫北地,頗有才能,才被王府請了去,當時請他的時候,我就在街邊遇著,好氣派的轎子,八人抬著進了王府,可如今,嘖嘖,世事難料啊」

  「你替他感嘆什麼,王府算是寬宏大量了,治瘋了王爺,也不過是打了出去……」

  「那是王妃慈善,王妃好善積德是出了名的……」

  「那是,說起王妃啊……」

  人群裡,一直擠在裡面的幾個普通打扮的人,默默擠出,向城外走去。

  我和沐昕,一直遠遠站在王府對面酒樓樓上看著府門前這一幕,看到那幾個不甚引人注意的人影,交換了一個目光。

  沐昕一擺手:「跟上去。」

  立時有侍衛領命下樓追蹤。

  我凝神看著那高先生的淒涼背影漸漸消失於遠處微起的晨光裡,想起昨夜的密談。

  燕王府書房內間,燭火飄搖裡黑影重重,映著兩張或淡然或茫然的臉,我負手而立,以背相對,微笑問著那面容平凡然而目光深遠的男子:「先生,我父王今有一事相托,須你以聲名身家相送,你可願意。」

  頓了頓,我又道:「當然,我知道,對你這樣名滿杏林的大夫,聲名有損是不啻於死的慘重損失,所以,父王也不會令你白白犧牲,我可以代父王許諾於你,事若有成,你所失去的聲名,身家,前景,必以十倍返贈。」

  那男子沉吟片刻,答得極為爽快:「諾。」

  我聽得他的乾脆,不由詫然回身,卻聽他淡淡道:「丈夫行走濁世,行己所應為,生死虛名何足道哉。」

  我沈默,話至此,自無須再說。

  當他明瞭自己的任務,瀟灑一笑,告辭離開時,我喚:「先生請留步。」

  他回身看我。

  我遲疑一笑:「先生為何肯如此犧牲?」

  他靜默半晌,答:「燕王更宜為天下主。」

  我怔一怔,失笑:「高先生莫非也是信了那遊走街渠的江湖術士之言?」

  他搖頭:「高正其非道聼塗説之途,高某雖鄉野之徒,紅塵布衣,然不死牽掛家國之心,時有關注局勢世情,歷時日久,也算心底清明,高某不敢妄議當朝,但可明白對郡主說一句,高某認為,以燕王心性,若為天下主,雖難免殺戮過重,但年深日久,必益民瘼,必惠天下。」

  -----------------------------------

  立在酒樓上,我沉思著高正其的話,覺得他竟說出了一番我從未想過的道理,助父親一臂之力,對我來說,不過是因為他是我父親,對於那蒼生大業,我沒興趣多想,然而這高正其,一介行醫之人,竟也心懷天下,以眾生為念,實在難得。

  正思量著,燕王府大門突然被衝開,一人披頭散髮的跑了出來,嬉笑著衝進人群。

  有護衛追了出來,驚叫:「王爺!」

  人群湧動更烈。

  我輕輕撇了撇嘴,懶得看父親演戲,對身側一直若有所思的沐昕道:「你還要去軍營,最近操練得真是辛苦,等下回來,我叫照棠留點好點心給你。」

  沐昕笑應了,我便轉回府內。

  回到流碧軒,剛剛跨進內室,我目光突然一凝。

  不對。

  有人進來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8:28 PM

第三十七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一)

  桌上擱著的桂花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走的時候還剩兩塊,我愛那糕點細膩酥軟,特特吩咐了侍候我的婢子映柳,照棠,將那點心以銀絲罩罩了,待我回來再取食。

  如今那銀絲罩歪在了一邊,點心卻已不見。

  我可不認為那兩丫頭敢偷吃我的東西。

  神色不動,繼續緩緩前行,掩在袖中的手掌已經扣上了兩枚銀葉鏢。

  吱呀--------

  推門的剎那,我飛快一縮,縮到了門後,手指一揚,兩枚飛鏢如飛電銀光流逝,瞬間閃投而入。

  啪啪,擊中什麼物件的聲響。

  ……

  沒有悶哼,沒有呻吟,沒有意料之中的呼叫。

  安靜得令我奇怪。

  我攝足走近,將耳朵俯在牆上,想仔細聽聽內室動靜,冷不防兩根冰冷的手指伸過來,捏住了我的耳朵。

  啊!

  我大驚回頭,眼角突然瞥到銀亮的光芒,怔一怔,不由心花怒放。

  「師傅!」

  那冰冷的手指放開了我的耳朵,聲音比手指更冷的哼了一聲,我笑嘻嘻的看過去,果然是黑衣白髮,千年冰玉的近邪冷冷靠在牆上,手裡拈著兩枚……鏢。

  其實已經不算是鏢了,好像被他的手指給捏成了個銀球。

  我搖搖頭,大為惋惜:「幹嘛不捏成個元寶?我也好拿來使。」

  近邪哼一聲,手指一轉,一個元寶果然到了我手中。

  我心情極好的看著他:「師傅,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話音未落我突然頓住,瞪大了眼睛,看見近邪一晃,輕輕一咳,一塊沾著血的桂花糕,夾雜著一股紫黑的血箭,噴了出來。我雙手攏在袖中,盯著床上昏迷不醒的近邪,面色平靜,無人看得清我掩蓋在袖下緊緊絞扭的手指。

  王府醫官面色凝重,仔仔細細為近邪切了半個時辰的脈,方才搖頭嘆道:「好像是中了毒傷,這毒卻來得古怪,竟不像是中原一脈常見的毒,恕我無能……」

  說完唉聲嘆氣向父親請罪。

  父親皺著眉,揮手令他下去,看看我冰冷的面色,命身邊的大太監:「請吳先生立即過府一趟。」

  轉頭寬慰我:「吳先生大號寒山,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名醫,見識廣博,擅長內症解毒,你放心,他一定有辦法的。」

  我點點頭,轉頭看見急急趕來的沐昕,勉強一笑,沐昕是知道近邪和我的關係的,知道這個寡言少語的師父在我心中的地位,當下也不多言,只是站到我身側,拍了拍我的肩,他穩定的掌心觸到我肩頭的那一刻,似有暖流注入,竟有微微的感動,感動裡突然有些恍惚,想起一些細碎往事,想起那少言的傢伙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話,卻對指點我武功從不厭煩……想起近邪的武功,這七年來沒人比我更清楚,縱不是天下無敵,也少有對手,能傷他如此,會是怎樣的敵人?近邪又如何會出現在這裡?

  我看著近邪的臉,竟是半邊冷白,半邊微紅,望去甚是詭異,心裡只覺得冷一陣熱一陣,亂成麻,扯不出線頭,無由的恐慌,卻又不知因何而慌,紛亂的思緒裡,那太監已經帶了一老者匆匆進來,那人五十許年紀,眉目剛厲,全無醫家慈和之貌,神態卻是平和的,不卑不亢的給我們見禮,還未打下躬去,已被我一把推到床前:「不必多禮了,診病救人要緊。」

  吳寒山也不多言,立即坐下,指尖一搭,眉頭頓時一皺,我心裡一緊,醫官來之前我就已經給近邪搭了脈,只覺得脈象古怪,寸關兩脈緩,滑,浮,緊,竟摸不出底細來,此時見他神情,更是憂心。

  吳寒山思量半晌,道:「是中毒,不是一般的毒物,應該是西崑侖一帶才有的奇毒玲瓏草,無空花,草無毒,花也無毒,只不過一極寒,一極熱,俱都無色無味,中者毒力立即從傷口蔓延至心,直至半身僵冷半身灼熱而死,不能以內力去除,越是發動內力散開越快,但這位的毒,卻又不像是服食中毒,倒像是……」

  他略一沉吟,道:「且翻過身來看看。」

  幾個太監將近邪翻過身,掀起後背衣服,我輕輕啊了一聲。

  一個半紅半白掌印赫然在目。

  「果然。」吳寒山向近邪的肩頭看了看,瞭解的喟嘆,目光不知怎的有些驚佩,卻又帶了幾分閃爍:「這位壯士好武功,不知道用的什麼辦法,硬生生將毒力鎖在了脅下,才支撐了這許多天,只是,卻再耽擱不得了。」

  我皺眉道:「崑崙?毒掌?師父怎會去那裡?那裡有什麼樣的人物,配傷到我師父?」

  此言一出,人人面上都露出驚訝之色,連沐昕也不例外,吳寒山失聲道:「小姐難道不知道紫冥教大紫冥宮?」

  我更茫然:「那是什麼東西?我一定得知道麼」

  沐昕修長的眉深深皺起:「懷素,你行走江湖日短,但也不至於從未聽說紫冥教吧?」

  我搖頭,父親已接上話:「連我這不問江湖事的皇室中人都知道,那個紫冥教是江湖上一大強橫勢力,號稱天下第一教,武林第一宮,武功詭異,擅長毒物,代代教主都驚才絕豔,獨霸天下,據說教中最為詭秘的便是魂燈,擅以生人魂魄練化……」

  「等等,」我越聽越震驚,忍不住開口打斷:「那教主姓什麼?」

  父親一怔:「這個我倒不知道。」

  這回是吳寒山接口:「好像傳說中姓賀蘭。」

  「賀蘭!」

  沒什麼比我聽到這兩個字更震驚了,賀蘭,賀蘭悠,是他傷了近邪嗎?怎麼會?

  突然想起他說的話:「……這燈是魂燈,是我教中弟子以精血練成,有召喚攝魂功用……」

  「……我不是要有意瞞你,只是有些事你知道了反對你不利……」

  心亂如麻,腦中仿如有波浪陣陣轟鳴,衝擊著我向來堅固的心志,賀蘭溫柔和緩的語氣在一遍遍的迴響裡飛轉迴旋,越來越急,迅捷如魔咒,尖利如鋼刀,剜著我僅存的理智與信任。

  饒是如此,依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如舊:「如何解救?」

  手指緊緊攥住廣袖,賀蘭與教中人不合,我是親眼見著的,近邪未必是賀蘭所傷,再說以賀蘭的武功,也傷不了近邪。

  我知道我在自我安慰,心裡卻清楚的明白,近邪受傷,絕對與賀蘭悠有關,畢竟能和他與我扯上關係的,紫冥教中只有賀蘭悠一人。

  深深吸一口氣,無論如何,必得先救了近邪性命要緊,兇手追查,不必急在這一刻。

  吳寒山此時已給近邪施針,我見他認穴極準下手如飛,不由暗暗佩服,此人名馳北地,倒也非浪得虛名。

  施完針,抹了把汗,吳寒山才回答我:「這位公子毒傷已有時日,真氣被侵噬,已經堅持不了多久,老夫以針灸助其一臂之力,鎖住毒力蔓延,接下來要做兩件事。」

  我決然道:「但憑吩咐。」

  吳寒山道:「其一,須尋得千年鶴珠,克製毒性,延緩毒勢發展,其二,遠赴崑崙,尋那出掌之人或崑崙教主,此毒認主,每人修煉時日份量不同,練成的掌力也有細微差異,偏這掌力解毒時天差地遠,一絲也錯不得,所以崑崙那趟,是必須要去的。」

  頓了頓他道:「有那千年鶴珠,多挨些時日卻也無妨的。」

  我沉吟了下:「千年鶴珠從何處去尋?」

  轉首間突然看見父親臉色一變,我心裡焦灼,未曾放在心上,那吳寒山看了父親一眼,捋了捋鬍子,緩緩道:「千年鶴頂紅為天下最毒之斷腸藥,但如果千年鶴機緣遇合得服靈芝仙草後,鶴頂紅凝煉成珠,不但奇毒盡化,而且另具克毒神效。有一粒帶在身邊,毒物遠避,萬邪不侵。千年鶴珠珍貴絕倫,確實難以尋覓,若是一時尋不著,以純陰純陽內功每日子午之時渡於傷者內腑,護住真元,也是個辦法,只是如此的話,施術者損耗極大,極易受傷,再說再高的功力,也經不得這般日日損傷……」

  我一口截斷他:「明白了,多謝吳老先生。」轉臉看向父親:「父親,還請你為我設法,尋那千年鶴珠,在尋到之前,我自有辦法維持師父的生命。」

  父親看了看榻上的近邪,目光一閃,終對著我深深點頭。午夜孤燈。

  我托腮坐在燈下,身後,是沉睡的近邪。

  我堅持將他安置在流碧軒親自照顧,父親說於禮不合,我冷笑一聲,當作沒聽見。

  父親也只好悻悻離去。

  此時已近子時,正是渡氣時辰,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忽聽林木簌簌聲響,有人夜敲月下門。

  「誰?」

  「我。」

  沐昕的聲音依舊清而淡冷,如這月色幽涼,我卻聽得眼眶一熱,幾欲滾出淚來,吸了口氣,才靜聲道:「夜了,你我孤男寡女,不宜再相見,還請回去安歇吧。」

  門外,沐昕輕聲嘆息:「你豈是畏懼物議,將那禮教規俗放在心上之人?我既來了,你便當知道我是為什麼來的。」

  我硬硬心腸,冷冷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睡覺,你可是要做了那擾人的惡客,被我一腳踢出園去?」

  門外一陣沉寂,想來沐昕已經走了。

  我微微鬆了口氣,慶倖裡有些微的悵然,然而終究是放心的,緩緩站起身來,正待邁步走向床邊,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道:「我若走了,你是不是就一個人拼盡功力,給你師父療傷?」

  我震一震,沒有回頭,皺眉道:「沐昕,我不需要你多事,我們山莊出來的人,多的是你想不到的辦法,未見得沒有你的純陽內力便活不下去。」

  沐昕輕輕一笑,難得的笑聲,聽來卻是微微悲涼:「我們自幼一起長大,我如何不知你性格?你不要我因為救你師父而受傷,你不想欠我的情分是不是?懷素懷素,你倔強如此,推拒如此,難道沐昕在你心目中,便當真連個共患難同生死的知己也做不得麼?」

  我咬了咬唇,心口微微窒悶,這小子如此厲害,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又祭出這樣的惆悵招數,竟是容不得我推卻,可我卻深知這內力真元對學武之人的重要,師父對我有相救之德教授之恩,我付出什麼都是應該的,可我憑什麼要求沐昕也如此損失慘重?

  決心一定,也不管他說什麼,我手指一彈擊向窗戶,寒聲道:「沐昕,你再不走我可就不客氣了。」

  沐昕無聲的接下我的真氣,淡淡道:「請便,不過我是不會走的。」

  「你----」我氣急,這小子怎麼和賀蘭悠一般無賴了?正要乾脆上前一頓轟走算了,突然看見沙漏將盡,已是子時了。

  吳寒山叮囑過,必須準時渡氣,我不敢耽擱,往窗前走的腳步立時收回,三兩步上榻,扶起近邪,掌心貼上他後心。

  人影一閃,沐昕已靜靜坐在我對面,單掌按住了近邪前胸。

  我無奈的一笑,道:「開始吧。」



第三十八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二)

  陽起陰收,逆路回轉,經奇經八脈,過五臟六腑,運行一週天。

  功成。

  我和沐昕,各自緩緩收回了雙掌。

  睜開眼,我只覺心頭灼熱,臉上滾燙,而對面,沐昕卻是臉色冷白,連唇色都無血色。

  他也緩緩睜眼,看見我,疲憊的一笑,然笑容未畢,身子一晃,哇的一口血噴在榻上,映著冰絲雪玉席,越發鮮紅耀眼。

  我心中一痛,伸出手要去攙扶他,卻覺得指尖痠軟,抬動不得。

  心裡深深嘆息,吳寒山畢竟不諳武功,雖然知道這個方法,卻不知道,純陰純陽功力渡入近邪體內時,因走勢一致,極易混雜,引發近邪原本功力抗拒,他內力雄渾,所練內功具吸附之力,若真給他吸去了我們截然不同的內力,只怕會是更大的傷害,我和沐昕只好合力逆行,倒行周天,結果,雖護了近邪,自身的內力卻為彼此所傷了。

  沐昕一手捂胸,一手撐在榻上,卻依然微笑淡淡:「子時,繼續。」

  我知他傷得比我更重,為了不使我耗費太多,傷損過大,他承擔了大部分的功力反噬,再這樣下去,必定要比我先倒下的。

  嘆了口氣,我運了殘餘的內力,一指點倒他:「先歇著吧你。」

  掙扎起身,窗外陽光明媚,越發曬得我燥熱不堪,那陽光如此明亮,晃得我頭昏目眩,內腑空蕩若無物,每一步都是虛軟的,每一步都是一身冷汗,我勉強支撐著身體,一步步挪到偏房,想叫兩個婢子端點點心來給我吃。

  突然覺得門檻好高,腿軟得跨不過去,我懶洋洋靠在牆上,正待敲窗呼喚,卻聽見映柳照棠的聲音,斷續傳來。

  「郡主真是可憐……其實王府裡就有那千年鶴珠,偏生王妃不肯拿出來……」

  「你少說兩句,這是我們下人議論得的?也怪不得王妃,那千年鶴珠是先帝賜給開國功臣的,是她的陪嫁,若是其他人也罷了,王妃是個心善的,捨了便捨了,可是這位郡主,可能嗎?」

  「唉……王妃不是已經認了她?」

  「認了?王妃那樣的身份那樣的出身,會甘心認了?不過是打落牙齒肚裡吞罷了,這就是皇室風範,心裡再滾油熬煎,面上也得做出個笑模樣來,不過,說實在的,我們王妃算是個好的,換別的人家……」

  我指尖冰冷,用力扣住了窗櫺,剛留的一點指甲深深的陷了進去,哧的一聲。

  細微的聲響驚醒了我,自嘲的笑笑,收回了手指,幸虧此時真力暫失,不然這一下,只怕就要把這窗戶戳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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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一沉吟,我返身回了房內,沐昕猶自未醒,我看著他黑而長的睫毛在蒼白的面頰上投射出一片小小陰影,越發顯得眼下淡淡青灰疲倦之色深濃,心裡微微一嘆,想著這王府高手雖然不少,但多是外家功夫,內力未臻上乘,偶有一兩個內外兼修的,也因為和近邪內力不同支,以及沒有沐昕的純正博大的乾坤內力而無甚助益,只是,我和沐昕這般下去,也不是個長久辦法,我自己失了武功不足惜,難道當真要害了沐昕,令他成為廢人?

  說不得,也只好與虎謀皮了。

  我靜靜在榻上盤坐半晌,勉強將散亂的真氣歸攏了些許,沉思少頃,又自床下取出一個小小盒子。

  黃楊木,山水層雕,花紋繁複精緻,正是外公臨別時的贈送。

  我的手指撫過看來光滑一體,無甚開啟處的盒子,在一處鏤刻古松人物處輕輕一按。

  盒蓋突然緩緩滑開,露出了盒子的第一層,一堆薄而軟的白紗狀物體發著微亮的光,靜靜躺在盒中。

  我的指尖輕輕拂過那白紗狀的物事,直覺得觸手虛空,直若無物,竟似探手進了煙雲霧靄之中,看似飛絮滿眼,實則抓握不得。

  然而那白亮的物件確確實實亦存在,望去如普通衣服,我微微一笑,釋放出一絲真氣,那真氣性屬陰寒,遇物成冰,然而那幾可砭骨的真氣一觸及那白紗,立即「嗤」的一聲,如水遇火,瞬間化為水汽消融了。

  我笑笑,取過一枚火摺子,晃亮,漫不經心向白紗一扔。

  還是嗤的一聲,那火卻又如遇冰雪般,轉瞬豔紅的火苗化為幽藍,掙掙扎扎的燃了須臾,卻終是滅了。

  我取出那白紗,那東西看起來小小一團,其實極為輕薄柔軟,展開了是一件袍子形狀,我將這袍子攤開,細細端詳這罕世奇寶「五行焰雪綃」

  「五行焰雪綃」以千年冰蠶絲和千年火蛙經絡,摻以天山一種名叫「無相花」的奇草的枝葉經脈織就,造天地奇寶之功,合五行陰陽變化,遇水燃火不濕,遇火生水立熄,入木變色自掩,遇兵刀絲毫不傷,入土可探奇物。

  比起賀蘭悠那件不懼水火不玷汙穢的銀蠶衣,不知強多出幾許去。

  之所以取出這件寶貝,確實是因為賀蘭悠的那件衣服,讓我想起了崑崙紫冥教既然有這樣的衣服,那必然有其必需功用,焰雪綃之珍貴有過之而無不及,自然需得拿出來防身。

  暗暗嘆了口氣,我將焰雪綃收好,小心將盒子放回床下,崑崙這一趟,是終究要去的,但在去崑崙用到這東西之前,我還是要為我們三人,努力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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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府果不愧是眾王府中規制最大的一座,畢竟元都舊宮的規模放那兒,從我的流碧軒,穿花拂柳,過迴廊轉朱閣,到得王妃寢居「回鸞殿」外站定,花了我很長時辰,因為真力大失,竟然走出了一身虛汗來。

  剛一走近,便見有人迎上,我微笑看那個一臉審慎之色的婢子:「懷素來給王妃請安,王妃可在?」

  那婢子看衣著是個體面丫頭,想必是王妃身邊的得意人兒,不卑不亢的給我行了禮:「對不住,郡主,王妃正在招呼客人,只怕一時半刻不得空閒,您看是……」

  不出我所料,我心底冷笑一聲,面上卻微笑依然:「是嗎?真不湊巧,不過既然來了,也不必急著走,我還沒觀賞過王妃寢宮的景緻呢,姑娘可願引領我,見識一二?」

  那婢子面上閃過一絲為難之色,然而看我面上神情,卻終是沒敢把拒絕的話說出口,微微一禮道:「郡主客氣了,蘭舟有幸,能陪郡主遊賞,是再願意不過了,郡主,請。」

  我看了她一眼,眉眼清爽,雖無十分姿色,倒也算是個伶俐的,想到那日晚宴聽到的話,不由微微一笑,蘭舟詫異的看我一眼,我斂了笑容,轉開眼注意看這寢殿結構。

  這是王宮內的宮中宮,回字形殿院,共有房屋六十多間,分正殿、寢宮、鐘樓,內花園,佈局嚴謹,結構規整,正殿氣度恢宏,立於台基之上,紅牆綠瓦,對比鮮明。大殿面闊五間,幽深廣闊,蘭舟帶我簡單看了,說王妃在正殿見客,不如去內花園轉轉,她步子匆匆,心不在焉,轉眼便要帶著我繞過寢宮。

  我停住腳步,轉頭去看花牆後的寢宮,笑道:「此處不可進麼?」

  蘭舟的神色微有些尷尬,輕聲道:「王妃有令,除非她親自召喚,否則奴婢們是不得進入寢宮的,還請郡主恕罪。」

  我哦了一聲,揮揮手:「沒什麼要緊,不過問問而已。」

  蘭舟似是鬆了口氣,我接著笑道:「這花園也不必看了,我也累了,就在這等一等罷,」說著便就勢在一旁石幾旁坐下,拭了拭額頭的汗,對蘭舟一笑:「你瞧這天,還未入暑,便熱得如此,越發的難過了。」

  蘭舟看著我,微有猶豫之色,然而最終道:「這氣候是熱了些……那請郡主寬坐,奴婢去給郡主端盞酸梅湯來,小廚房用冰鎮了的,最是去熱解渴。」

  我喜道:「好極,勞煩姑娘了。」

  蘭舟襝衽一禮,自去端湯,我微有些歉意的看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立即站起,騰身翻上那道隔開前殿與寢宮的別緻花牆,此時正是午後陽光灼烈之時,婢僕們多半在蔭涼處躲懶,四周無人,我目光飛快一掠,已將這二十多間房屋看了個清楚明白。

  那千年鶴珠既然在王妃手裡,自然是放在自己居室內,我辨明她的居處,翻身躍下,身影連閃間便進了那屋,手指一彈,一物自我指尖逸出,我看也不看,立即轉身,幾個起落回到原處,依舊端坐如前。

  幾乎是同時,蘭舟端著湯的身影已出現在拐角,我平靜的看向她,表示了謝意,接過湯來,輕啜一口,冰涼滑爽的湯汁入喉,帶著純正濃郁的酸甜滋味,立時暑氣全消口舌生津,忍不住讚:「好!」

  蘭舟一笑:「王妃已見完客人,請郡主前殿相見呢。」

  我慢慢將湯喝完,抬頭,一笑:「走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8:38 PM

第三十九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三)

  徐王妃任何時候都是溫雅和煦的,自然見到我的時候也不例外。

  她溫和向我解釋了剛才娘家侄子來訪,害我久等云云,我心裡盤算,她侄子,會不會是那個痩雞徐景盛?

  此時卻不耐煩多想,更不耐煩和她把臂相見歡,行禮後直接開門見山:「懷素此來,有一事相求。」

  她微笑,笑容無可挑剔的高貴:「哦?」

  我看著她的眼睛:「懷素的師傅中了毒,急需千年鶴珠續命,聽說此物王妃有收藏,還請不吝賜予,救我師傅一命。」

  說完向她深深一禮。

  她唔了一聲,不置可否,我又道:「懷素冒昧,求取王妃愛物,本來是惶恐不敢前來的,不過父王及各幕僚們都說,王妃寬仁慈和,心地良善,千年鶴珠雖然珍貴,但事關人命,以王妃之慈,定然是不忍為死物而誤人性命的,懷素遂斗膽求取,想來父王知王妃甚深,師傅定然活命有望,懷素在此先謝過王妃。」

  她笑容更深,優雅的抬了抬手:「不敢當各位謬讚,更不敢當郡主深謝,千年鶴珠雖珍貴,也不過區區外物,別說郡主是王爺愛女,就是一個外人,也不當見死不救,只是……」

  我懶得去多想她最後兩句話的深意,也對那「只是」兩字毫不意外,揚起眉看她,卻見她沉吟良久,卻突然轉了話題:「郡主可知,適才我侄兒前來,所為何事?」

  我笑一笑:「王妃還是喚我懷素吧,願聞其詳。」

  她緩緩吹了吹盞中清茶,神色為氤氳霧氣所掩,分外模糊:「說來那也是你兄弟,你兄弟來正是為了千年鶴珠,他的父親我的兄長,魏國公徐輝祖近日身體不豫,太醫說了,以千年鶴珠入藥最好,我適才已經應了他了。」

  她抬眼看我,滿面溫柔愁苦之色:「一藥兩家求,都是救命之物,你看,我該如何是好呢?」

  我心底一冷並一緊,彷彿有人以指尖揪緊了心尖,一扣並一彈,隨即便鬆了下來,有微微的悲涼,卻更多的是釋然,你即不仁,便休怪我不義了,淡淡一笑:「王妃以為該如何是好呢?」

  她顰眉也顰得好看:「懷素,不是母親嗇刻,都是性命,無貴賤之分,但總有個先來後到,我不能失信於人。」

  「母親,」我聽得出自己語氣裡的淡淡譏嘲:「您說得再合適也不過了。」

  她毫無介懷之色,寧靜看向我:「你可是怨怪我了?」

  我微微一禮:「懷素不敢,王妃句句都是在理之言。」

  她一笑,將杯盞放下,道:「你想是還沒見過你那兄弟吧,既然來了,見見也好,」轉頭吩咐一直侍立在側的蘭舟:「去請徐公子來。」

  我哪有心思去見那不相干的人,便要站起託辭回絕,忽聽有男子聲氣道:「不勞姑姑呼喚,景盛來了。」

  接著便是蘭舟欣喜的聲氣:「表少爺,正要去尋你呢……」

  那男子笑道:「我是捨不得離姑姑遠了的,聽說有妹妹來給姑姑請安,過來見見,是熙音嗎?……」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正正對上我回首的目光。

  我心裡冷笑,果然是那瘦雞,徐景盛。

  卻見他張口結舌半晌,目中漸漸泛出狂喜之色,吃吃道:「再再再……想不到是是……懷素妹妹……。」

  我對他襝衽一禮,卻不待王妃開口,直接笑問:「久違了景盛哥哥,懷素也未曾想到,在這裡遇見你,可是來探望王妃的?」

  他似不曾想到我會這般客氣的與他說話,越發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將手裡的一把扇子左手換到右手右手換到左手,期期艾艾的答:「是是,受家嚴之托,前來探望姑姑……」

  我一口截斷他的話:「哦?魏國公想必康健?」

  他猝不及防,立即答道:「是……」

  噹啷!!

  清脆的瓷盞敲擊聲響在回聲久遠的殿內,如在耳側,徐景盛嚇了一跳,正欲出口的話立時被驚忘了,呆呆轉頭去看王妃。

  王妃卻不看他,皺著眉喝斥蘭舟:「你這丫頭,笨口拙舌的也就罷了,怎麼手腳也這般不靈便?」

  蘭舟一臉驚惶,慌亂的收拾著剛才碰落的茶盞,聽見王妃喝斥,不顧地上茶水淋漓,急忙就地一跪,哭道:「王妃恕罪……」

  王妃卻已拂袖而起,冷冷道:「不曉事的奴才,真真是我素日寵壞了你,越發的沒個分寸長進!還不去換杯茶來?」轉首對我和徐景盛勉強笑道:「這奴才真是個不伶俐的,可嚇著你們沒有?」

  我悠悠道:「不伶俐嗎?伶俐得很,伶俐得很。」

  她恍若未聞,卻向徐景盛笑道:「景盛,你姑父念叨你很久了,上次宮裡賜下來的西洋玩意,還特意留了幾件新鮮的給你,還不趕緊去給你姑父請安?」

  徐景盛神色懵懂的應了,卻似也多少覺得我和王妃之間情狀古怪,傻兮兮的只顧向我看,我掉開目光,任憑他唸唸不捨的被王妃支走,拿捏著時辰,心道,約莫差不多了……

  「走水了,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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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尖利的女聲驚惶的越傳越近,同時伴隨著陣陣喧囂,又有鳴鑼示警聲鐺鐺響起,寧靜的殿堂頓時混亂得不堪,徐景盛早已張惶著跳起,翹首向聲音來處張望,我一眼掠過王妃素來冷靜的容顏難得的閃過一絲慌亂之色,看出她也因猝不及防,一時無措。

  忽的站起,我厲聲向那跑得釵橫鬢亂前來報信的婢子喝道:「慌什麼!快傳護衛滅火,保護王妃!」

  我聲音冷冽,那婢子滿面汗水的連連點頭,轉身又要跑,卻聽王妃聲音穩穩:「回來!」

  那婢子奔到門口的身子一頓,昏頭昏腦趕緊又轉回來,我驚異的看了眼面色已完全恢復正常的王妃,心裡一讚,將門虎女,果然好鎮靜風範!

  「火因何而起?起於何處?現狀如何?」

  「……回……回王妃,火不知.....因何而起,但奴婢是在您的寢宮看見火頭濃煙,想來是……想來是……」那婢子聲音越說越低,大滴大滴的汗流下來。

  王妃的臉色越發鐵青,衣袖一拂,立即匆匆奔出門去,我面色不變,對徐景盛看了一眼,淡淡道:「寢宮火起,我既然在這兒,自然要為王妃分憂的,徐公子不宜進入內室,委屈在這裡稍侯片刻罷!」

  也不看他木呆呆的神色,立即跟上徐王妃,見她挺直的背影果然急急向她的臥房而去,唇角掠過一絲冷冷笑意。



第四十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四)

  站在寢宮外長長的迴廊裡,在眾人衛護中的徐王妃細長的眉在看見自己寢宮騰出的濃煙之時,皺得分外得緊。

  她卻也是個心志堅毅的,並不為那滾滾煙霧所驚懼,步履堅定,看也不看趕來救火的太監婢女們,抬腳就向內走。

  一個長著雙腫泡眼的老太監連滾帶爬的趕過來,抖著嗓子攔住了她:「娘娘萬萬使不得!!您萬金之體,不可輕蹈險地……」

  她低下頭,看了那太監一眼,溫聲道:「你說得很是,不過,」抬頭看向那煙火來處:「宮內有許多御賜之物……」

  那太監的聲音立即低了許多:「老奴拚死去救……」

  她卻不再說話。

  我心中冷笑,御賜之物也好,娘家陪嫁也好,想必都是收在暗格內間裡的,如何能讓這些陰人奴才得知?

  否則我也不必特特將外公給的陰磷丸,扔進了餘熱猶在的香爐。

  那丸有個妙處,無需特意燃著,只需在曾燃過暗火之處埋入,不多時便生出火來,且火小煙多,望之直如熊熊烈火,真正造成損傷卻小得很。

  小時候,我愛拿這個嚇唬山莊中人玩,曾將之裹在香爐灰裡,用銅盒裝了,隔牆扔進了溷廁之中。

  然後樂不可支的看男人們提著褲子在嚇煞人的黑煙裡狼奔豕突。

  如今徐王妃也入了彀中,不得不白著臉,在一群慌亂滅火,卻因越滅火越大而愈加慌亂的男女中皺眉思索,以她的身份,侍衛下人們自然不能讓她親自進入火場,可有些物件卻又不能不救。

  我在人群後,看著她略一思索,招手喚過蘭舟,低低囑咐了幾句,那女子臉色一白,隨即堅定的點了點頭,提了桶水,用濕帕捂了口鼻,便向宮中去了。

  徐王妃看她進入寢宮,隨即轉身,向後看來。

  我知道她在尋我。

  無聲的勾起唇角,我伸腿一絆,將身旁一個提著水桶慌慌趕來的太監絆倒。

  不男不女的尖叫聲裡,大半桶水立即明晃晃的潑了出去,正正向著王妃的方向。

  眾人驚呼著,擁擠著,躲閃不及。

  混亂裡,我身形一閃,越迴廊欄桿而出。

  -------------------------

  寢宮裡的煙很濃。

  陰磷丸真是好東西,水是澆不滅的,反會黏附上那濕氣,越發煙霧沉滯粘重,對面辨不得人影。

  蘭舟一隻手死死摀住口鼻,另一隻手徒勞的在眼前搧動,妄想揮開那沉重的煙霧。

  我鬼魅般出現在濃煙裡,無聲向她緩緩踱近,靜靜走在她身側,可笑她竟然絲毫感覺也無,悶聲咳著,摸索著走向室內床榻。

  目不可辨物,找尋東西自然也困難了些,蘭舟又要捂鼻子又要找東西,單手折騰了半晌,才聽見咯噔一聲輕響,榻上一張精巧小幾下,彈出了一個屜盒。

  蘭舟喜悅的低呼一聲,倒空了桶裡的水,將那屜盒裡的幾件物事用布幔包了,放入桶中,我聽見她狠狠鬆了口大氣,提了桶就欲從另一扇門出去。

  我輕輕一笑。

  聽見笑聲,蘭舟駭然回首,四周卻依然黑沉沉不見人影。那聲低笑恍如錯覺。

  宛如一陣輕風拂過,蘭舟覺得,手裡的桶突然略略輕了些,

  心裡一顫,蘭舟低下頭,將手伸進桶裡摸索。

  片刻之後,她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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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寢宮,將那包物事放入樹頂高處,我縱身躍下,繞了個彎,回到迴廊。

  人群仍在混亂著救火,王妃在重重圍護裡,遠遠站在迴廊拐角。

  我故意走近她身側,假意安撫了幾句,她看了我一眼,淡淡道:「郡主想必累了,這火勢看情形不當緊,還是先回去歇息吧。」

  我心中一樂,蘭舟動作算是快的,沒花多少辰光就拿到了東西,所以我這一來一回,也就是收拾那個跌倒的太監混亂的時間,王妃沒發現我一時不在。

  現在我兩手空空的在她面前走上一回,稍後她即便是懷疑我,也說不得什麼了。

  出了迴廊,我很順利的在樹上取下了那個錦緞小包,收在懷裡,四周安靜無人,人都聚到寢宮外救火去了。

  東西到手,心定了下來,才覺得身弱體虛,失去的真元本就令內腑空蕩無依,這一番轉折安排已耗盡了僅存的元氣,微微暈眩裡,神智漸漸如絮飄忽起來,遊移得沒個抓撓處,眼前黑一陣,白一陣,景色顛倒迷離,我走不了幾步,晃一晃,汗水滴落額頭,不由呻吟一聲,堪堪扶住了身側的院牆。

  日光突然一暗,一片黑影停在了我前方,似笑非笑的聲音,帶著幾分輕佻和得意,傳入我混亂的神智中:

  「我尊貴的姐姐,偷了東西就想溜嗎?」

  -------------------------

  我緩緩抬起頭來。

  穩穩控制住自己的心跳。

  方才的一瞬間,心脈突然的收縮令我險些血脈逆行,耳鳴目眩裡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重重的一跳,似要竄出了咽喉。

  然而當我努力辨清那個聲音之後,我立即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銳利的疼痛令我立即清醒了許多,微腥微甜的血液緩緩流出,冷汗卻在一瞬間收了。

  朱高煦。

  這個眼神如狼的年輕王子,自從上次在沐昕手下鎩羽之後,便時刻冷冷的注視著我們,然而他雖年少,卻極具城府,父親面前,他守禮自持,未有絲毫失禮處。

  我卻知道,他是討厭我們的。

  我自然不將他的憎恨看在眼裡,卻也未曾太過小視這人,他的眼睛裡隱藏了太多暗昧無明的東西,飄忽在瞳仁深處,無可捉摸卻真實存在。

  這個暴戾與陰沈並存的少年,我直覺的防範,卻未曾想到,一著失算,依然被他抓住了痛腳。

  都是自己連日辛苦,元氣大傷的緣故,要不然怎麼可能被他追綴卻絲毫未曾察覺?

  心念電轉,今日燒宮,奪寶,只怕都被這小子摸了個明白,說到底我並不畏懼,反正東西到手,大不了背著近邪闖出府去,以後再不來便是,父親總不會對自己女兒下毒手。

  然而他明知一切是我所為,卻並不聲張,在這僻靜無人處攔下了我……只怕另有企圖。

  若在平時,十個朱高煦也不在我眼裡,可是現在……

  心裡翻騰不休,面上卻一派平靜,我抬起眼,冷冷的看向眉目因得意而分外飛揚的朱高煦:「你打算做甚?」

  他笑得張狂:「抓賊啊,不然還能如何?」嘴角牽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興趣盎然的盯著我的臉:「我說姐姐,你膽子可真的不小,堂堂燕王宮,難道在你眼裡也就是農家茅舍?說燒就燒,說搶就搶?」

  他將那姐姐兩字,咬得分外重。

  我笑,毫不退讓看著他的眼睛:「真真是奇了,我好好去給王妃請安回來,就看見一條攔路狗擋在面前,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誰是賊?誰燒宮?誰搶奪?信口雌黃這四個字,我今日算是見識了。」

  他並不動氣,濃眉邪魅一挑:「你不認?哦,你自然是不會認的,可是本郡王說你是賊,那自然是有憑據。」

  我神情不變:「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燒宮?哪隻眼睛看見我偷盜?既然你認為你看見我燒宮竊物,為何當時不叫破,抓我個人贓俱獲?」

  他窒了一窒,我飛快道:「火起時我一直在王妃身邊,之後隨她去救火,在寢宮迴廊外,大家都有見著我,你硬說我放火燒宮,請問,我是如何分身放火的?」

  我猜得朱高煦一直跟蹤我,但必定不知道陰磷丸的秘密,所以對於燒宮只是猜測,並沒有想得通其中關竅,果然此話出口,朱高煦臉色頓時黑了幾分,嘴角一陣抽動,半晌硬聲道:「我雖不知你如何燒宮,但你潛入寢宮奪走寶物是我親眼所見,若不是你燒的,也必有同夥!」

  我冷笑,拂袖:「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懶怠和你在這毒日頭下磨嘴皮子,卻也不能任你栽下這惡毒罪名,既然你堅持己見,那麼,不妨去父王那裡辨個明白!」

  他死死盯著我,突然笑了起來,我此時渾身無力,暈眩陣陣,被他看得越發覺得不適難受,卻聽他怪笑道:「我真是糊塗了,和你說了這許多,都說拿賊拿贓捉姦捉雙,現成的贓,拿了便是!」

  說罷袍袖一捲,掌成虎爪,竟直直向我懷中,探手便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8:50 PM

第四十一章   獨自淒涼人不問(一)

  我傷後反應已略有遲滯,此時見他出手竟直襲我前胸,毫不顧忌男女姐弟人倫之防,大驚之下,羞怒之心頓起,冷哼一聲,反手一揮,雙指成戟,襲向他面門。

  我出手向來極快,轉瞬指尖便已觸及他眼皮,他的掌還離我胸口尚有寸許距離,我心中一喜,指下用力,改戳為拂,便待先點了他大穴。

  卻忘了,真力已失。

  指尖拂上朱高煦面門時的綿軟無力,他立時察覺,冷笑一聲,手掌閃電般一抬,輕輕鬆鬆抓住了我的手。

  我一驚,立即用力回奪,奈何此時哪裡敵得過他的蠻力,幾下掙脫不得,他得意一笑,用力一拽。

  我身子立即踉蹌前傾,眼看便要栽到他懷裡,趕緊用另一隻手抓緊了身邊一棵樹,才勉強穩住身形,頭暈眼花裡,卻見那可恨的小子慢慢舉起我的手,舉至鼻間,滿面輕佻之色,輕輕一嗅:「美人柔荑,果然形美色香。」

  心裡的怒火熊熊燃著,燒得我遍體大汗淋漓,我不辨冷熱的渾身顫抖,全身血肉都似在燃燒,我自有生以來,智慧過人,武技不凡,無論行走何處,都佔盡上風,何曾受過這等侮辱?何況這人還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他怎可如此無恥!如此罔顧人倫之防?

  朱高煦抬起眼,看見我面上神情,得意之色更顯,眼中卻漸漸泛上冷冽之色:「姐姐…你真是我姐姐麼?誰知道你是哪來的丫頭?父王也是糊塗了,隨便什麼人都認,我可不認,我只認一條,得罪我的人,都得死!」

  他狠厲湊近來,依舊不放我的手:「我先收拾了你,然後是那個沐昕,說實在的,我不是很想殺了你,你這般絕色…不過如果你死了,我想母妃心裡一定很高興。」

  逼近的臉無限放大,看得見他目中其色幽深,閃爍著流蕩的光:「這般風華,處子幽香,真是令人色授魂與,飄香閣頭牌真真姑娘和你比起來,簡直就像個粗使丫環……嘖嘖,這朵傾城名花,本郡王不先採了,豈不是對不起老天厚賜?」

  無盡的恐懼從心底湧起,席捲我全身,他是說真的!那狼般厲狠的眼神,目色深處閃現的渴望與慾火,血絲密佈的瞳仁裡志在必得攫奪佔有的宣告,無不昭顯了他並不是在玩笑,他真的要在此刻,無人的林蔭深處,佔有他的親姐姐!

  下一刻,裂骨的疼痛突然從指尖抽搐著傳至心深處,宛如一把小刀割碎了心口的一處血肉,我低哼一聲,立即被他粗魯的捂了口,陰惻惻在我耳邊笑道:「你的指法,必得用上食指是不是?我捏碎了一根…抱歉,花兒帶刺,不把刺先拔了,我是不敢採的。」

  隨即他又取走了我腕間銀絲,扔在地上,笑道:「這玩意你一照面就對我用過了,自然也留不得。」

  我閉上眼,因痛悔而咬破下唇,萬分後悔自己出來時只帶了陰磷丸,又暫時失去武功,竟至處處被這惡狼挾制,感覺到他摀住我的口,以臂挾住我頸項,拖著我便往一處林木更加幽深處而去,我身體痠軟,掙扎不得,心中嘆一嘆,也便放棄了,罷了,一著失算竟落至此下場,他若真欲行無恥之事,我便立即自盡,拼了一死,決不讓他玷污了我半點……不過,真要逼我如此,定也要他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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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哧---

  灼熱的風颳過裸露的皮膚,不覺熱而越發心寒,前襟被撕裂,我閉上眼,不去看自己此刻的狼狽情狀。

  那雙正努力撕扯我衣服的手突然停了停,似在打量我,半晌輕輕笑道:「你倒是平靜得很。」

  我閉目不語,暗自積蓄最後一點真力,不多,只要能在瞬間爆發的力量,就夠了。

  至於抽空真元的下場是什麼,不必介懷了,反正噩夢就在眼前,死也比被弟弟姦污來得幸福。

  外公說過的話迴響在耳邊。

  我們這一門內力,和你的須彌劍法同出一源,都有芥子納須彌之意,所以久練自會拓寬經脈,真力較一般內功積蓄深厚,對戰中得益非淺,但凡事得失相倚,唯因如此,一旦真力被完全抽空,所遭到的反噬也是極其慘重,萬不得已,決不可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我在心中慘然一笑,外公,此番一焚,今生也就永別了。而師傅,對不起,我終究沒能救了你。

  ……

  賀蘭悠,你可安好?

  沐昕,你可醒轉?

  那少年風華宛轉,抬頭一笑間明媚極北之春,仿如自前塵款款踱近,遍身繚繞溫冷與和雅的熟悉氣韻,是花開在春風裡,暖陽流散於冬日中,如此安靜,卻深切如午夜華庭紅燭帳暖後迤邐的清歌。

  那少年清逸潤冷,一輪涼月般孤冷寂寥,嘆息裡有秋的凝化的憂悒,指尖彈一彈便是四散的飛雪,雪色裡透出淡淡的溫暖,如一抹似有似無的跳躍的火光,映射於羈旅中青燈寒窗,歲月便不再薄涼。

  今日,便要別了吧?

  這一刻,我竟不知道牽掛誰更多些……

  -----------------------------

  游離於經脈中的四散的真氣,漸漸如細流般被我努力吸攏了來,彙聚成團,於丹田肺腑深處,凝成圓潤珠體。

  我默默催動真力,珠子在緩緩上升…

  最後一刻,這顆真元之珠,將伴隨著我的鮮血,噴射而出,射穿我憎恨永生的敵人。

  衣裳被撕裂,腰帶被扯斷。

  我默默運行著真元之珠,渾不理會週遭發生的一切。

  那少年急促的喘息,猙獰的神情,獸慾而瘋狂的動作,在黃昏漸弱的陽光下,清晰而詭異,卻不能令我畏懼絲毫。

  我雙目突然一張。

  嘯聲即將出口。

  最後一刻,魚、死、網、破!

  真氣翻湧將出!

  「住手!」

  腳步聲與風聲同時席捲而至。

  朱高煦停下了手,警覺的回頭,怒喝:「誰!」

  一道藍色的身影突然直直撞過來,帶幾分笨拙的猛烈,撞向了朱高煦!

  悶哼一聲,朱高煦生生被那人撞了一個觔斗,倒翻出去,他畢竟是練家子,遇襲不亂,就勢一個翻滾,單手一撐,已經穩穩站起。

  我卻已趁這片刻功夫,迅速坐起,整衣,揀起銀絲,後退,遠遠退至丈外,一氣呵成。

  剛站定,便覺心口一熱,喉嚨一甜,一口血噴落衣襟,梅花般開得淒豔。



第四十二章   獨自淒涼人不問(二)

  最後那拚命一招雖然半途住了,但妄自催動真力的後果依然不是我現在的身體能承受起的。

  我舉起袖子,冷冷將唇角血絲拭了,冷冷看向對面的朱高煦。

  和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徐景盛。

  那個瘦弱的青年,在我眼裡一向都是個掛著討好而微帶畏怯的笑容,毫無貴族公子跋扈氣焰,卻也無堂堂男子硬骨風朗的人,然而此刻他的憤怒竟至令我驚訝而陌生,額角青筋畢露,胸口氣息起伏,滿目裡都燃燒氣憤的烈焰,對朱高煦陰沈冷冽的目光絲毫不懼,硬碰硬的目光相擊。

  他毫無防備的衝到朱高煦面前,直指他鼻尖,氣得連手指都在顫抖,聲音彷彿自齒縫裡擠出:「你……你怎可如此無恥……」

  我閉了閉眼,輕咳一聲,何必和一隻豺狗討論無恥與否的問題?我關心的是,他一個人來的?

  如果是這樣,徐景盛如何是朱高煦的對手?

  果不其然,朱高煦看見徐景盛不過單身一人,立即冷笑起來,斜睨了徐景盛一眼,輕佻一笑:「表哥,這不是你該多的事,還是一邊歇著吧。」

  單手一揮,便將單薄的徐景盛撥到一邊,踉蹌了好幾步才停了下來。

  我皺眉看著徐景盛險些撞到了樹,好不容易才站穩了,扶著膝蓋狠狠喘氣,看樣子朱高煦的手上用了真力,難得這呆子卻不知難而退,緩過氣來立即努力挺直了腰,竟似欲再次上前。

  我微微一嘆,眼光一掠,林外依舊無人,略一沉吟,手腕一振,銀絲刷的被我抖成劍似的筆直,寒芒一閃,遙遙指向對面的朱高煦。

  晚風起了,月色自天幕深處遙生,冷光遠遠射過來,映著我挺立得直直的倒影,輪廓裡勾勒一絲軟弱也無的堅定,我的聲音比那月更冷上幾分:「朱高煦。」

  他冷笑,神情裡亦無畏懼,依舊的悍然而淩厲,目光卻已從先前的灼熱轉為幽冷,微微傾著頭,看我。

  我一字字清晰的接下去:「今日之事,死仇已成,從此再無姐弟之義,只有不死不休,現今你已無法再動我,然我也殺不了你,但我們之間的事,總是要了結的,如此,你可敢與我立下賭約?」

  他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我從沒認過你這個姐姐,不過,你確實比我的姐姐們強上許多,嘖嘖,換成她們,這會子她們會怎樣呢?尋死覓活?哭喊著不計生死的拚命?」

  長直的銀絲穩穩的指著朱高煦的咽喉,我笑:「你不配我尋死覓活,更不配我罔顧性命與你相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急什麼。」

  他神色裡微微的驚異,輕輕一笑:「我對你的興趣倒是越來越濃了,現在看來,你還真有點父王的風範……說吧,賭約是什麼?」

  我牽起一抹寒洌的笑意:「死。」

  他眼瞳一縮:「你想我死?」

  我深深看他:「你陰狠,狂傲,囂張,霸烈,桀驁不馴,你這樣的人物,想必不甘心屈居世子之下,將來只能做個閒散郡王吧?」

  他不笑了,皺眉看我:「你想說什麼?」

  我面色平靜,手腕堅如磐石:「你這樣的人,必然野心勃勃,視霸權偉業為一生夢想,而我和你賭的,就是要讓你的夢統統在我手中破碎,我要你跌落,趴下,被踩至泥潭,永生不能掙扎得出。」

  微微一笑:「那樣,對你來說,一定比死還痛苦吧?」

  沈默。

  聽得見夜風悠悠,飛鳥往還,翅尖擦過樹梢的細碎微響。

  半晌,狂暴的大笑突然響起,驚起宿鳥無數,撲啦啦沖上星光閃爍的夜空。

  笑聲裡,朱高煦似是好笑得不能自抑,連話也說不完全:「好好……好大的口氣……哈哈……哈哈哈哈……就憑你?」

  說到最後三個字,他的笑聲忽然收了,語調一變為狠厲冷靜,幽幽的看著我,月色下雪白的牙齒閃著猙獰的光,望去猶如待噬的餓狼。

  我絲毫不懼,靜靜道:「對,就憑我,夠了。」

  他偏了偏頭,仔細看了我半晌,似在琢磨我的言語神情,良久,扯起嘴角:「狂言誑語我聽的多了,一概笑話論之,不過今天我倒覺得,以你的穩沉冷狠,未必是玩笑呢……」

  陰陰一笑:「既然不能小覷你,那麼,我不如現在就殺了你!」

  喝聲裡,他身勢暴起:「本郡王不逞英雄,只有蠢材才會留下後患!」

  我橫臂一挽,銀絲光芒暴漲,如幕般擋在朱高煦欲起的身形前:「朱高煦!聽見那邊的動靜否?護衛們已趕來,你要在眾目睽睽下,被人看見殺了你的姐姐,和你的表哥,魏國公之子徐景盛嗎?」

  他身形一僵。

  我冷笑:「你若殺了徐景盛,這個世子位,你也永遠別想了!」

  宛如一語戳破了他膨脹的氣勢,朱高煦悻悻落地,烈火流射的目光死死盯著我:「……你這賤人!……」

  我眼光一掠,已看見護衛們的身影出現在林外,疾聲道:「且看誰輸在最後!朱高煦,今日我若叫破你,不過最多換來你小小懲戒,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留待日後,親眼看你的下場!」

  手腕輕輕一抖,銀絲光芒閃回,重新纏繞上我的腕間,我對一直滿面驚震之色注視著我們的徐景盛微微點頭:「大恩不言謝,容圖後報!」

  也不多留,轉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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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出了林子,我的冷汗才忽的一下冒出來,立時濕了全身,斷了的指骨的疼痛此時才被我省起,越發難耐,我靠在牆邊,咬咬牙,左手握住右手,手指用力,黑暗裡響起極細微的咯嚓輕響,被扭折的指骨已被我生生複了位。

  頓時又是一身大汗,濕了我剛稍稍幹了些的裡衣。

  舉袖拭了額間豆大汗珠,我喘息少頃,慢慢向流碧軒走去,儘量選了守衛單薄的僻角處走,我這副狼狽模樣,不想被人看見。

  短短里許路,直走了多半個時辰,其間汗水淋漓,腳步踉蹌,卻終究是到了流碧軒院門外。

  算算時辰,沐昕也該醒來了,我深吸了口氣,再次淨了淨臉,將衣袖放下遮住手,又理順了微亂的頭髮,擺出微淡的笑容,抬步跨進了院內。

  院內很安靜,靜到風定了,猶聽到花落的聲音,夜蟲依然在鳴,卻越發覺得這院子無限空幽。

  然而卻是有人的。

  那白衣少年就直直坐在院中石桌旁,神色平和,彷彿正靜靜看那青苔深院,聽那夜來長風,似是在微微思索,又似是什麼都沒想。

  聽到腳步響,他抬起頭來,目光裡頓時流過驚喜之色,長身而起:「懷素,你終於回來了。」

  我一笑,努力掩飾那份深入骨髓的疲倦:「你怎麼還沒回去休息。」

  沐昕臉色比月色更蒼白,卻也在若無其事的淡淡微笑:「子時還未到呢。」

  我微帶得意的掏出那個小包,對他晃了晃。

  沐昕長眉一揚,不愧自幼有神童之稱,立即就猜了個明白:「千年鶴珠?」

  他素來清冷,此時也不禁喜色上臉:「你從哪裡得來?」

  似是突然想起什麼,喜色突然斂了,目光一沉,緊緊看著我:「剛才我醒來時,隱隱聽得有喧譁之聲,據說回鸞殿那邊出了事端,是你幹的?」

  我譏誚一笑:「是的,她有鶴珠,卻不肯給我,我便燒了她的寢宮。」

  沐昕神色一凜:「懷素,你何必如此!」

  我正往內室走準備給近邪餵服鶴珠,聽他語氣凜冽,不由一怔,緩緩轉了身看他,夜色裡他眉目不甚分明,身後廊下一盞風燈微黃的光照過來,射在他身上,是古畫中一抹淡而冷的名士身姿,清,卻遙遠。

  然而我覺察得出那秀冷神情裡微微的惱怒,正如他語氣裡如水的寒意:「懷素,你怎可任性如此!」

  我呆一呆,還未想明白他何以如此生氣,他卻已語如冰珠,句句誅心。

  「我知道因為姑姑,你對徐王妃心有怨恚,可畢竟她是你的嫡母!」

  「你來了後,她並無為難你,相對於女人來說,她算是大度寬容待人以厚了,你又何必揪著舊事不放?」

  「求不得鶴珠,另尋它法也便了,何必要放火燒宮?水火無眼,萬一傷及無辜人命,你又情何以堪?」

  「懷素,你小時雖剛烈恣肆,但儀禮大節向來分明,從無妄為之事,可如今,你……」

  「你被仇恨燒昏了頭嗎?懷素?」

  他重重一嘆,語氣裡無限不解與傷心,再次重複:「懷素,你怎麼會這般任性,草菅人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09:01 PM

第四十三章   獨自淒涼人不問(三)

  我聽他的責問排山倒海而來,直如利劍句句戳心,又似被冰冷的浪潮淹沒,露不出頭頂掙扎呼吸,不由踉蹌一退,勉強支住了身後的廊柱才不致跌落,只覺得心一點點的冷下去,某一處卻又一點點的熱起來,極冷與極熱裡交纏著無限的委屈與傷心,那些翻湧的情緒呼號著要奔出我的胸口,卻為那裡哽著的無窮的淚意所堵,只得化為不甘奔騰的萬馬,揚飛著四蹄,踏碎我早已虛弱的偽裝。

  閉上眼,我狠狠咬破了下唇,今日方才明白,世人毀我謗我欺我辱我,盡可我自由他,因為我自有辦法要他們為那些譭謗欺辱付出代價,然而當你身邊親近的人誤會你遠離你,縱有萬千手段也使不得,只有生生受了那無辜的言刀語劍,生生被那鋒銳攪動得五臟內腑鮮血淋漓。

  然而不屑於解釋。

  若他不能懂我,解釋又有何用?

  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淡淡悲壯生起,然而那悲壯卻是悲涼的。

  我挺直背脊,背對著庭中的沐昕,語氣冰冷:「對,沐公子,你說對了,事實上,你說得太客氣了,你為什麼不說明白,我就是個自私,冷漠,跋扈,霸道,不知好歹,不明大義,無心無腸,草菅人命的惡毒女人?」

  他似了窒了一窒,再開口時,聲音已多了幾分蒼涼:「懷素,我不是這個意思……」

  頓了一頓,他才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為仇恨矇蔽了基本的良知與心智,我害怕你……因此而不快樂……」

  我心底一顫,一層薄淚瞬間漫上眼眶,然而淚水將落未落間我迅速仰頭,直直看向那彎不知千古悲歡的冷月,將那淚逼了回去。

  聲音裡卻不可避免有了淒然:「沐昕,你覺得,我這樣的身世,我這樣的人生,還可能快樂嗎?」

  他默然。

  我突然覺得無限疲倦,那深濃的乏意幾乎讓我恨不得立即躺倒在這清風明月之下,永久的睡去,忘卻這塵世污濁煩惱種種,忘卻父親即將造反,忘卻我的兒時玩伴將和我的唯一親人作生死廝殺,忘卻娘親淒涼的逝去和父親的薄情,忘卻燕王府平和表像下的暗潮洶湧敵意隱隱,忘卻自己的同父異母弟弟罔顧人倫的侮辱……

  忘卻,這十丈軟紅,牽擾種種。

  然而終究不能。

  倚在柱旁,我軟軟揮手:「沐公子,夜了,還是請回吧,鶴珠已得,不需要再浪費你的真氣了。」

  灰心之下,我忘記自己揮的是右手。

  沐昕的驚呼突然響起,失了他一貫的冷靜:「懷素,你的手--」

  我想笑一笑,告訴他什麼事都沒有。

  然而我一轉身,便倒了下去。

  驟臨的黑暗裡,最後看見的是那一抹雪亮的衣色,如月飛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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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來時,帳幕裡透著淡淡的瑩光,轉折的陽光透過碧紗窗,映在絲褥上,光滑明亮,雲霞般華美燦爛。

  艱難轉側痠痛的脖頸,毫不意外的看見以手支頤,以註定會比我更痠痛姿勢假寐的沐昕。

  我看著他長長睫毛,睫毛下陰影深濃的膚色,明顯消瘦的臉頰,和一夜之間暗生的鬍髭,聲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這般細微的響動,卻依然驚醒了淺眠的沐昕,他立即抬頭,血絲殷然的雙眼裡驚喜閃現,啞聲道:「懷素,你醒了。」

  頓了頓,他神色裡多了分深濃的歉意:「懷素,我不該……」

  我一舉手,止住他的未竟之言:「不必。」

  看見我的平靜,沐昕一貫穩沉的眼色裡多了些許的驚色:「懷素,我……。」

  我再次止住他,悠悠一嘆:「沐昕,我不是蠢人,誰笑顏下掩藏森冷,誰苛責裡深埋關切,我省得。」

  沐昕微微一震,抬眼看我許久,忽地垂下眼睫:「懷素,是我昏了頭腦,我應該知道,你這樣的人,怎可能心性殘忍草菅人命。」

  我笑笑,心底有溫膩的思緒泛起,面上卻雲淡風輕,說到底,不是不委屈的,傷了心,也微疼猶在,只是那委屈那傷心,都是因為他不懂我的緣故,如今他既然明白,又何必唸唸不忘,掰開揉碎了再來上一回?

  沐昕注意著我的神色,神情裡有感動和疼惜,見我作勢欲起,趕緊伸手過來挽扶,他微涼的掌心觸及我只穿褻衣的肩頭,那般溫潤的觸感似乎透過那層薄薄的布料傳至我肌膚,我竟沒來由的輕輕一顫。

  沐昕似也察覺了,頓了頓,緩緩收回了手,他修長的指尖拂過我肩頭,是一種拈花執杯的優雅姿勢,更似清風來過某一春,別離時帶了柳絮桃李迤邐而去的意味,美麗裡攜了三分碧水東流的悵然。

  我低下頭,不能自己的淡淡粉了臉頰,惱恨自己的突然無措,明明很平常的一個動作,以往傳功渡氣也難免碰著挨著,我自己是從不覺得什麼的,怎麼這場架一吵,身子這一弱,沒的心性也薄弱起來,竟不分場合的亂羞澀了。

  沐昕不知怎的也有幾分尷尬,站起身道:「我去叫映柳她們來。」

  我搖搖頭,自己支起身來,忍著肺腑的灼熱的疼痛,問他:「鶴珠可是給我師傅用了?」

  他點點頭。

  我鬆了口氣,道:「那好,我要走了。」

  正待往外走的沐昕一呆,修長的身形頓在門口處,滿面詫然之色的轉身問我:「什麼?」

  我開始找自己的外衣:「我說,我要走了,既然師傅已不需要真元支援,我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趕赴崑崙,找到解藥了。」

  沐昕皺眉看我:「懷素,你昏睡時我已經給你把了脈,你傷得不輕,還有,」他指了指我已包紮好的手指:「你的手,是怎麼了?誰傷你如此?」

  問到最後一句,他的神色已轉為凜冽,他本就清寒孤傲氣質,玉樹瓊枝雪冷,這一微怒,更是寒意隱隱,目色冰涼,注視我的傷處的目光如此鋒利,令我相信,他如果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定不會放過朱高煦。

  可我不要這樣,我的事,我自己解決,沐昕不是燕王府的人,我不願因為我導致西平侯府與燕王府交惡,更不願他孤身和從人眾多,陰狠暴戾的朱高煦對上,誰知道那個人,會做出什麼事來?

  當下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事,無意中傷了的。」

  沐昕垂下眼,看著我的手指,輕輕道:「你總是這樣……」他語聲微有些蕭索,注視著我,我略有些心虛的看著他,總覺得他目光睿智而瞭然,清澈如鏡映射出我的心思,歷歷分明的感覺,不由轉了頭,掩飾的一咳:「我的傷不要緊,師傅的毒倒是不宜再多耽擱,再說你也知道,壞事做多了,總得溜之大吉。」

  難得的說了個笑話,他卻不笑,眼底宛如有形的憂傷令我心驚,我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垂下頭,半晌聽他道:「你剛才說,你要走了,你怎麼忘記了一個人。」

  我苦笑:「你何必和我一起去,這萬里路途,奔波勞累,何苦來。再說,你和朱能的賭約,就要到期了。」

  沐昕毫無猶豫之色:「放棄便是。」

  我睨他:「小心朱能和索百戶笑你臨戰而逃。」

  他笑得傲然:「我只在乎我應在乎的,世人笑我毀我,直若塵埃。」

  我皺皺眉:「父親定不願你隨我去。」

  他低頭看我,深黑長眉皺成上弦月的流雅弧度,神情無奈:「懷素,我來也去也,留也別也,從來都只是因為一個人,而與他人無關。」

  我怔了怔,終於閉嘴。



第四十四章   萬里西風瀚海沙(一)

  西行,經保定府,大同府,越太行山,入河套。

  自寧夏衛東北流經榆林衛,西經舊豐州西,折而東,經三受降城南,折而南,經舊東勝衛,又東入山西平虜衛界,地可二千里,大河三面環之的河套,撲入我視野的第一感覺,就是壯麗。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邊塞烽火處處,牧笛胡笳聲聲,牛羊如棋子星點散佈,雄渾的夕陽光照綠原中星羅棋佈的遊牧族人,光漫四野,氣象沉闊,長風吹過,吹亂遍野碧草,每一舞動,都是天帝如椽巨筆下氣勢驚人的狂草。

  正是那首流傳千古的北朝樂府所吟誦的氣象: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我騎在馬上,對著這千年兵家必爭之地,被歷代戰火和白骨所洗禮,被匈奴鐵蹄踏落每一寸土地,侵染男兒熱血與萬古豪情的廣袤河套大地,只覺豪氣自肺腑滌盪而生,心中熱血奮勇,長鞭一甩,啪的一聲脆響,吟道:「控弦盡用陰山兒,登陣常騎大宛馬。銀鞍玉勒繡蝥弧,每逐驃姚破骨都。」

  沐昕在我身側,淡淡微笑,晚來風漸涼,牽動他黑髮,飛舞的髮絲繚繞下,玉似的容顏生出寧靜光輝,白袍亦隨風同舞,氣韻如星光般,沖淡永恆。

  另一側,近邪盛夏天氣裡裹了皮裘,正低頭對著手裡的酒囊發呆。

  我微笑瞟了瞟他:「師傅,喝啊,怎麼不喝?你要的上好的葡萄美酒,可惜一時找不到夜光杯,還請將就,請,請。」

  沐昕咬著唇,忍笑看了我一眼,轉過頭去。

  近邪慢吞吞看了我一眼,慢吞吞舉起酒囊,慢吞吞靠近唇邊,慢吞吞的,等。

  等酒滴落。

  半個時辰後。

  一滴,兩滴,三滴。

  不多不少,三滴。

  沐昕早已低下頭,不忍看近邪臉色。

  我卻笑嘻嘻悍不畏死的看著我那師傅,想看他那萬年冰山表情今日可會裂了縫。

  可惜,那傢伙早就凍成了崑崙山頂的冰川,居然神色不變的將那三滴酒認認真真喝了,仔細抿了抿,「嗯」了一聲,表示滿意。

  我大失所望。

  挑挑眉毛:「師傅,你最近恢復還不錯,酒囊可以舉上半個時辰之久,看來再過幾日,這大宛名酒,就可以加多到六滴。」

  他瞟我一眼,依舊冷冷無表情,可我卻隱隱感到了眼底的那絲隱約笑意。

  看著近邪蒼白得如同秋霜的面色,我卻有些微的怔忪,自服了鶴珠之後,近邪倒是醒了,可是他的內力卻消失了乾淨,我曾經探尋過他的經脈丹田,發現以往那雄厚無匹的內力都不知哪裡去了,現在的他虛弱得可比三歲稚童。

  也不知道是毒傷的後遺症,還是只是暫時的。

  我可以想像絕世武者失去武功的寥落滋味,沒有堅毅的心志根本難以接受,然而近邪平靜依然的神情無數次令我只能沈默,並暗暗發誓要用盡一切辦法來恢復他的武功。

  他受傷,都是為了我。

  他醒來後,我才知道,自我離開山莊,近邪便一直跟著,鞏昌我挑了綠林十八寨時,他在樑上望風,順便一顆石子鎖了瓢把子的環跳穴,使我點出的那一指順利無比的廢了對方武功,在順慶,我在前面砸人家堂口,他在後堂砸老大的武器,在鎮遠,雄威堂本來傾巢而出的,結果在半路被一蒙面人攔住了,殺了個七七八八……

  到如今我才恍然,可笑當初我還一直以為武林中人很膿包,輕輕鬆鬆就給我混了名號散了場子,原來有人一直跟在我身後,為我遮擋刀劍,保護我這初出茅廬不知地厚天高的丫頭。

  想起離開山莊的那一日,我向他告別的那一日,他在我身後那一聲輕笑,我並未聽錯,只是我從來都不曾多想。

  這些都是我軟磨硬纏,斷斷續續得知的,而我最關心的近邪如何受傷的經過,他說得更加含糊。

  偷襲,夜襲,以多淩寡,對方狠辣機巧出手淩厲,不敵之下便先詐死,然後趁他觀察蒙面死屍身份時,自背後一躍而起,狠狠擊在他後心。

  那是發生在大同府,至於近邪為什麼會去大同府,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了。

  我又問他偷襲他的人什麼樣年紀,武功家數,他也是板了個死人臉,惜字如金。

  越是如此,我越是心中惴惴,近邪為什麼要對我隱瞞?有何難以告人處?

  我相信我的師傅,但我不敢相信…那個人…

  記憶裡的初見,就曾驚懾於他的狠,對己狠,自然對人更狠,西平侯府前微笑出手,袍展微風袖拂流雲,拂出的卻是厲殺的死亡與血腥的摧毀,他的辣手,我親眼見識過。

  我知道他溫柔微笑裡,綻開的是亡命的決裂與嗜殺的血色之花,蹈死不悔百折不回烈霸之心,為達目的,從不惜輕賤生靈。

  然而我亦知道他的好,對我的好。

  他傾囊相授的絕世武功,他千里相伴的呵護溫暖,熒熒燭火裡的微笑低語,漫漫春光裡的笑顏溫存,和那些滿江湖尋人打架的日子裡,他時時在我身側,招呼我的劍光血影,首先要經過他。

  從初見的動心,自相隨的依賴,至別離的悵然,那個銀色的身影,早已深刻於我生命。

  並非沒有思慮過他詭秘的來歷身世,他狠辣的行事作風,然而我深深明白,那一定是因為他自幼的成長不曾得過溫暖和關愛,有的只是算計和陷阱,從他偶爾透露的隻言片語裡,我明白並心疼過他的虎狼環伺的幼年。

  那樣的惡劣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偽裝,隱藏,比狠辣待他的人們更狠辣。

  我要如何責怪他埋藏極深的蒼涼?

  曾經想過,若有一日,我與他,能離了這天下大勢詭譎江湖,縱馬河山笑傲塞外,遠避這紅塵煩擾種種,我定要以我全數的真心和細膩,撫平他所有無奈與創傷,遠離生命裡無盡的殺戮與血腥。

  可如今,對著衰弱的師傅,對著我無法不在乎的人的猙獰的傷痕,我難掩心底的恐懼與慌亂。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為什麼會是他?他應該知道近邪是我師傅,他沒有理由傷害我的師傅。

  為什麼不會是他?近邪一路跟隨我下山,定然知道他和我的關係,除了他,還有誰能讓近邪因顧忌一反常態,不肯說出兇手是誰?

  我翻來覆去,心亂如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10:53 PM

第四十五章   萬里西風瀚海沙(二)

  當晚宿于歸化城內客棧。

  進店堂時,天色已晚,空蕩蕩的無人,只角落裡一桌,有個年輕女子,背對我們,一個人自斟自飲。

  我和沐昕對望一眼,都覺得驚訝,這塞外苦寒之地,萬里瀚海兇險風沙,若非實有要事的行商旅人,尋常百姓極少履足,更何況單身女子了,這一路行來,我們幾乎沒見過單身女子行走路途。

  我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卻只看見一個嬌小纖細的背影,衣飾樸素,喝酒的姿勢卻頗有幾分痛快瀟灑,我凝神看了看她拈杯的手指,膚色白潔,手指圓潤修長,竟不似尋常勞作人家的女子。

  這時小二送上飯食,我便也收回目光,飯後自跟著小二去了宿處,我注意看了四周,左鄰住的正是那單身女子,她在我們身後進房,步履俐落,卻安靜無聲。

  沐昕自和近邪住在一起,方便照顧,我獨居一室,對著飄搖的燭火,心也飄蕩無依,渾沒個著落處。

  沉吟了半晌,我取出自己照日短劍,細細擦拭,自那日被朱高煦欺辱,我便吸取了教訓,利器刀劍再不離身。

  離開王府時,我沒和任何人打招呼,當前形勢緊張,幾乎可以說是一觸即發,我離府的前幾日,北平指揮使謝貴還試探著去看過父親,父親忙於裝瘋大業,六月天氣抱著棉被喊凍,驚得謝貴目瞪口呆,饒是如此,朝廷也未曾鬆懈對父親的戒心,聽聞已派出使臣前來北平,府邸周圍也多了很多探頭探腦的監視者,在這個山雨欲來的節骨眼上,父親哪裡還顧得上府中少了三個人。

  想到這裡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接得很好,已將恢復,看來以後不會影響我的指法。

  「咯嚓」

  放在桌上的手指突然一縮。

  我霍然抬頭,看向左鄰。

  那裡,有數人攝足靠近的聲音!

  嘴角牽起一抹冷冽的笑意,閃身到門側,門縫裡果然閃過幾條鬼鬼祟祟的黑影,在那女子窗外不知搗弄著什麼,八成是那單身女子被人盯上了,夜半風高來採花來著。

  這丫頭也是太膽大,若學了我,著了男裝,多少也掩人耳目些,這麼個年輕女子,出門在外,不被人打主意的可能幾乎沒有。

  飄身而起,衣袖一拂已滅了燭火,輕身一縱已翻出後窗,越屋脊掠房舍,已到了那女子房側。

  房門前,那幾條黑影正用唾沫沾濕窗紙,然後小心翼翼伸進吹管,管裡插著點燃的香。

  我無聲的嗤笑,這真是老掉牙的伎倆,看來對方也不是什麼高手人物,不過混江湖的最下等的採花賊。

  煙氣嫋嫋飄入室中,幾個人帶著奸計得逞的快意笑容,附耳在窗上仔細聽,月色青白的光照上那幾張齷齪的臉孔,神情猥瑣而下流,看得我幾乎嘔出來。

  然而聽見室內沒有動靜,不由有些微憂慮,那姑娘當真如此大意,孤身投宿,也睡得如此死?

  手指拂出,便待以賀蘭悠教我的流雲指閉了這幾人穴道,突然一頓。

  又凝神聽了聽,然後,收手,笑了笑。

  其時香已燃盡,那三個人頗有耐心,又等了等,聽見沒動靜,其中一個個矮身肥的便打了個手勢,三人詭秘一笑,俱都點點頭,矮子長身而起,帶著得意和興奮的神情,大搖大擺的推門進去。

  「砰!」

  一根粗而長的木棒,宛如從黑暗中突然生出,挾著淩厲的風聲,狠狠砸在了矮子的腦袋上!

  矮子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血光暴現,人已經軟軟倒了下去!

  那兩個人正滿心得意準備跟進去享受軟玉溫香,不想老大一進門就被惡狠狠的襲擊倒地,一時都懵了,以為門後埋伏著高手,驚惶之下,也不去救援矮子,跳起來就向外衝。

  「啊!」

  當先跑出的一個瘦子,不知腳下絆到了什麼東西,驚呼一聲已經歪倒下去,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個面目狹長的男子猝不及防,收勢不及,又絆在了瘦子身上,兩個人葫蘆似的滾作一團。

  「咯咯咯咯.....」

  清脆的女子笑聲響起,響在這寧靜黑夜,這男子呻吟哀喚聲裡,聽來分外的奇異。

  我微微一笑,果然不出所料。

  嬌小的身影一閃,那女子已跳出了門,也不說話,先對著那兩個將要爬起來的採花賊劈頭蓋臉一陣好打。

  真是棍下如雨點,棍落似劈風,打得那兩人哭爹叫娘求饒不迭,一個勁求姑奶奶饒命。

  那女子也不理睬,悶聲狠打,直到打累了,才將棍子往後腰一插,單手叉腰,手指直戳到採花賊鼻尖:「饒你?饒你再去禍害人?我呸!」

  後退一步,呯的一敲簷柱:「掌櫃的,這裡翻了天了,你還裝什麼死人?限你一柱香時辰,給我把這三個採花賊送給到官府去!不然我就告你個民賊勾結,搶掠婦女!」

  幾乎是話音剛落,忽的一聲,胖胖的掌櫃便帶著一幫夥計出現在面前,滿臉堆笑:「姑娘,別急別急,莫要怨了小老兒,我這不是來了麼?」低頭看了那幾人一眼,恨恨踢了幾腳:「你們這些天殺的採花賊,去年我這兒出的那事兒,就是你們幹的罷,害得我生意壞了好久,好不容易捱過了,剛有點起色,你們又來禍害我!」

  那女子站在一邊,嗤嗤冷笑,掌櫃又踢又打自說自話了半晌,見她神色鄙夷,不由有些訕訕,住了手,吃吃道:「姑娘……謝謝姑娘為這地方除害……若不是姑娘,這幾個淫賊還不知道要為禍多久,真是幫了小老兒好大的忙……」

  那女子一擺手,神色裡全是不耐:「得了,你們這些怕事的傢伙,先前我這裡這麼大響動,你們這些躲在廊下牆角的漢子都在做甚?廢話少說,將這幾人送官,賞銀取回來送到我房裡,別想糊弄我,少一兩我是不依的。」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一笑,見那女子返身進屋,走上幾步,輕聲一喚:

  「姑娘,請留步。」

  ------------------------------

  客棧上房裡,燈光熒熒,那女子好奇打量著我,目光坦然,卻並不放肆,我亦在微笑看她,細膩明潤的肌膚,被大漠風沙烈日琢磨成淡淡的蜜色,泛著上佳名瓷般瑩潤的釉光,流動的琥珀般明豔,五官並不算絕頂精緻,然而一雙黑黰黰的杏眼,寶光流閃,幽深如潭,注目久了,便覺心神蕩漾,再配上她眉目開闊,神情疏朗,與生俱來的一份烈烈的英風,更覺得其人清而豔美,神采懾人。

  心裡忍不住喝聲采:「好個風姿獨特的女子!」

  她上下看了我幾眼,突然一笑:「好個絕色佳人。」

  我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因為先前準備就寢,穿的是件不辨男女的便袍,頭髮散披,她又是如何看出的?

  那女子笑笑:「我在外面遊蕩久了,江湖女子男扮女裝的見了多了,自有這分眼力。」

  我看著她:「遊蕩久了?姑娘卻似是不會武功呢?」

  她朗然一笑,有隱而不發的傲意:「不會武功又如何?剛才,你不都是見了?」

  我一笑回首,看見門檻處栓著的細鋼絲,黑夜裡被漆成黑色的鋼絲不易被發現,正是造成那兩個採花賊跌成一堆的罪魁禍首,若是白日裡,這麼簡單的埋伏,定起不了什麼用處,然而用得合宜,便生生折了兩個驚惶之餘不辨腳下的大漢,也算這女子有心計了。

  忍不住讚道:「你很審慎,難怪敢於單身行走道路。」

  她笑看我:「剛才你一直站在牆角,是想助我一臂之力的吧?方崎在此謝過了。」

  這是在通名了,我連忙還禮:「我是劉懷素,不敢問姐姐的崎字,可是綺羅之綺?」

  她微微撇起一抹嘴角:「本來是這個字,爹爹說女子宜芬芳之名,不敢棄閨閣之風,我卻是不喜歡,自作主張改了崎嶇之崎,字逸爽,天下道路多崎嶇,安得我輩顛躓行,卻望蓬萊煙雲處,一笑紅塵一笑癡,方逸爽活在世上,絕不甘於在閨閣裡刺繡描紅終老,勢必要踏遍青山步履天下,飽覽這山河莽莽風采無限,方不負此一生!」

  我靜靜看著她語氣鏗鏘目泛神采,眉目間飛揚之氣如風般奔來,撲面激烈,一時竟不由心折,真真是奇女子!於這禮制謹嚴女子卑微世道,孤身自閨閣走出,以遊歷天下為畢生志願,其間的抗爭努力,必不能輕易以言語計,難得她依然如此昂揚,絲毫不以艱難為念。

  想起她方才的精明俐落的潑辣勁兒,忍不住一笑。

  她亦對我微笑,似是對我也頗有好感,兩人相視間,只覺得心境愉快如沐春風,越發笑得開心,笑容如花盛開在暗沉的室內,微涼的晚風從未閉的門扉間穿了進來,帶起清爽的氣流,連帶桌上的燭火,亦搖曳了幾番,更加的亮了一亮。



第四十六章   萬里西風瀚海沙(三)

  次日我們上路時,隊伍裡便多了個人,方崎的笑意熠熠閃現在長風碧草間,指向西方的纖細手指極其堅定:「昔穆王率七萃之士﹐駕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驊騮綠耳眾馬,以造父驅車,伯夭為導,自宗周始,越漳水,經河宗陽紆之山群玉山,西至西王母之邦,與王母宴飲酬醡,仙雲繚繞飛鳳來翔,舉步天下談笑人間,那是何等優美的傳說!」

  她看著我笑,笑容明麗乾淨,如清晨花間新凝的露:「這《絕代神山》,《萬山之宗》、《龍脈之祖》,是天下行客都心嚮往之的地方,怎可錯過,怎能錯過?」

  我猶豫,不想她貿然加入我們危險的行程,但又無法明確告訴她我們並不是普通的行客,目光投向沐昕時,卻見他淡淡一笑:「那便一起吧。」

  方崎對沐昕宛然一笑,我看著她明亮得超乎常人的眼神,明白那女子亦是聰明人,想必自有打算,也喜歡她朗然爽快的個性,便釋然接納了,至於近邪……不用管他,他唯一關心的是每天有三滴酒喝就夠了。

  越往西,路途便越是艱難,我和沐昕自然不會在意,近邪有我從王府裡捲走的珍品補藥時刻護持著,憑著良好的身體底子,倒也沒什麼大問題,最難得的倒是方崎,明明看來就是個弱質女子,偏偏堅韌剛毅得男子也多有不及,漫漫路途,無論是烈日焚身還是風刀割面,無論是路途崎嶇還是跋涉艱難,她未曾叫過一聲苦。

  始終是那般,恰到好處明亮微笑,不露一絲狼狽疲倦,到得後來,連萬事不關心的近邪,看她的目光也多了些許讚賞。

  甚至打尖住宿時,方崎還努力的照顧傷病的近邪,從不將自己的苦楚露於人前,近邪自然是拒絕的,卻也漸漸會在半路打尖時,接過她遞來的水囊。

  我靜靜在一側,看著方崎明媚裡與眾不同的堅定眉宇,竟恍惚覺得有些熟悉的味道,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這般的神情,冷靜而又隱約著熱切,然而那熱切卻又藏在玉石般的神態外殼裡,玻璃似的遙遠而清冷。

  直到有一日我看見近邪端坐在馬上,迎著西北朝陽無盡的霞光默默出神,整個人堅冷似玉,頎長如松,斗笠下如雪銀髮被那絢麗嬌紅染成淡淡脂色,蒼白的容顏與唇,也微微有了血色,他俯視著這莽莽戈壁,那一抹高而遠的熟悉神情,令我恍然。

  我想,看起來,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然而,亦那般近似。

  這日到了西寧衛,這座東西往來的必經之地,俗稱「絲綢南路」「唐善古道」的西北重鎮,居住者以回,藏兩族為主,城中建築人情,雖不能和江南的繁榮富麗之氣相比,然也算得商旅雲集貿易繁榮,頗有繁華氣象。

  一進城,我將近邪方崎安頓好,便拉著沐昕直奔東關街,我拖著沐昕的手,步伐急切,幾乎是一路小跑,引得路人紛紛側目,然而我目不稍視步不停息,一口氣奔來,直到站在那高聳連綿,與塔殿連為一體的玉石門樓前,仰望到那筆法雄渾的「東關清真寺」數個大字,洶湧澎湃的心緒在斯時突然沉靜,仿如遊子近鄉情怯,一時竟至癡然,久久不能言語。

  半晌後,我勉強一笑,用仰頭的姿勢,消融了眼眶裡的淚水,悄悄轉頭向沐昕看去,他神情安靜,然而目色微紅,微皺的眉間難掩淒傷,長風翻動他白色衣袂,袍袖飛捲裡,他看來頎長單薄,我突然心疼起他與我一般的憂傷。

  良久,沐昕對著那匾額,緩緩躬下身去。

  我心一酸,勉強止住的淚水又將決堤,趕緊轉了頭,也深深一禮。

  這匾額,是舅舅親筆,這寺廟,是舅舅應西寧府回民懇請,聯合西寧土司治正國,上書洪武皇帝所興建。

  西寧,是舅舅最初的封地之所,「西平侯」封號由來於此,洪武十二年,舅舅因開國有功受封,於西寧一地駐守,守鎮甘青兩地,舅舅向來重視民生民意,他駐守期間,對回民多有照拂,東關清真寺,便是舅舅愛民的鐵證。

  現今這座大寺已經是西北最出名的清真寺之一,甚至以其經學出眾,建築廣闊,規模宏大馳譽國內,每逢禮拜、三大宗教節日,數以萬計的回民彙集在此舉行隆重的聚禮活動,這座應民所請建造的巍峨名寺,其熠熠生輝的匾額正如舅舅彪炳功勛與無窮德惠一般,註定要流芳史冊,輝耀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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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正是禮拜日,無數的回民潮水般湧入廟內,我和沐昕對望一眼,都不想與這記載了親人過往的寺廟擦肩而過,也相跟了進了寺。

  在富有民族色彩的禮拜堂內,我們與回民們一般虔誠的俯伏在地,我的掌心緊緊貼著彩繪的地磚,感覺到那冰冷的溫度,想著許多年前,舅舅的官靴,是否也曾踏過這一方彩磚?

  想起舅舅英年早逝,心中一慟,眼淚無聲落下,在青蘭紅三色鑲邊的彩磚上,緩緩洇成一片雲暈。回思良久,緩緩抬起身,無意一抬頭,突然覺得,側前方一個背影,看來竟有幾分眼熟。

  那應該是個年輕人的背影,即使跪著,身姿依然看得出挺拔頎長,我盯著他身上的普通回民衣飾,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回頭,又將見過的人思索一遍,只覺得模糊,也想不出究竟。

  心裡暗暗安慰自己,背影眼熟說明不了什麼,也許……只是相像而已。

  聽了一會教義,我掛心客棧裡的近邪和方崎,便和沐昕先退了出來,自寬闊的大殿走出,行不了幾步,沐昕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我也有所察覺,皺了皺眉,悄聲道:「……會不會是因為我們行止奇異才會被……?」

  沐昕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幾不可察的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像,輕功不錯,剛才我們都太激動了,也不知道他跟了多久。」

  我冷笑一聲:「任他是誰,管叫他有去無回。」

  忽然想起了留在客棧裡的近邪和方崎,頓時心中一驚:「糟了!我們太激動了,只記得紀念舅舅,把傷病的人和女子留了下來,這裡雖然離崑崙還遠,可萬一……」

  越想越擔心,急急一拉沐昕,也不顧驚世駭俗,直接施展了輕功奔回客棧。

  上房靜悄悄的,門戶緊掩,我急促的步伐也未曾驚動任何人開門探看,這般情狀更令我心驚,我衝到方崎房間門口,「砰」的一腳踢開了門。

  房內無人。

  我心一緊,不及多想,立即轉身向外撲去,卻與端著託盤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砰的一聲,散發著藥香的瓷盞碎了一地。

  然而那人行動間隱隱的自然清爽香氣卻令我心裡一鬆,欣喜抬頭:「方崎,你沒事啊。」

  被我冒失撞到的女子雖然一臉奇異神色,依然不掩容色裡明珠生光的朗秀神清,她微微顰眉看我,問:「你可有看見你師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11:09 PM

第四十七章   萬里西風瀚海沙(四)

  我一驚,心下大呼不好,也顧不得答她的話,急急搶過她身側,便去推近邪的門,房間裡果然空蕩,卻聽身後方崎悠悠道:「不用看,我剛才送藥時就發現他不在,我還以為他隨你們去了街上,現在看來……」

  我轉頭問她:「你先前看見我師傅時他在做什麼?」

  方崎道:「你們去街上時,我們便各自進了房間,我從他房門口過,看見他在桌邊坐下,小二正送了茶過來,我想著他該吃藥了,便去樓下煎藥,等我煎藥回來,人已經不見了。」

  沐昕一直跟在我身後,此時皺眉進了房,仔細看了看桌上的茶壺,用手試了試茶盞,又用銀針探了探茶汁,緩緩道:「茶水猶溫,無毒,你師傅有喝過,」他突然抬頭,看向對面。

  我立時醒覺,順他的視線看去,果然,正對桌子的一扇窗戶,此時正大敞著,我和沐昕探身到窗外端詳半晌,縮回身來,和沐昕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重重的憂色。

  我皺眉在桌邊坐下,沉吟道:「師傅坐在桌邊喝茶,然後,跳窗而出,他功力已無,所幸這樓層較低,窗下便是迴廊連廈的屋脊,師傅落下時踩破了一片瓦,不過還是平安落地…問題是,他為什麼要從窗戶出去?」

  齊齊對望一眼,三人幾乎異口同聲:「因為看見了什麼。」

  沐昕點頭:「你師傅一定是坐在桌邊喝茶時,在對面窗戶看到了要緊的人或事,所以才跳窗而出,去追趕了。」

  我知道他的推測一定沒有錯,忍不住要生氣:「他還逞什麼能!任是看見什麼要緊的,不能等我們回來再……」

  話到一半突然止住,東關大清真寺裡那個熟悉的背影毫無預兆的從我腦海裡跳出,生生令我打了個寒噤,某種令我畏懼的猜測猶如猛獸般緩緩走近我的煩亂的內心深處,帶著咻咻的腥味喘息漸漸靠近,那氣息如此令我擔憂,以至於我有片刻忘記自己該說什麼。

  直至被一道奇異的視線驚醒,我才恍然驚覺沐昕一直在凝神看著我,不由訕訕一笑,含糊的給自己找理由:「……師傅丟了,我也糊塗了……」

  沐昕見我難得的走神,也並無驚異之態,只是眉宇間平添了淡淡的鬱色,轉開了目光,道:「先前我們在東關寺被跟蹤,只怕也與你師傅失蹤的事有關聯。」

  我走到桌邊坐下,微微抬高了身子,估算著近邪坐下時應有的高度,將目光向外投去,目力所及,不由輕輕「咦」了一聲。

  方崎立刻走到我身側:「懷素,發現什麼了?」

  我抬手指給她看:「你看,西北角。」

  方崎仔細看了陣,半晌迷惑的搖頭:「怎麼,我看不出什麼奇怪來。」

  我輕輕一笑:「你不知道,是因為你剛才沒出去。」招手示意沐昕過來,他站到我身側,俯身看了看,長眉頓時一皺。

  我緩緩道:「你看,這個位置,往偏西北的方向看,那座酒樓下的街面,是不是很熟悉?」

  沐昕點頭:「那個賣胭脂水粉的攤子,我先前記得你因為跑得太快,險些撞上,還被攤主罵了一句。」

  我們對望一眼,沐昕目色一沉,我揚了揚眉。

  「東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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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思索著慢慢坐下來,順手端起桌邊已經冷掉的茶,皺著眉飲了一口。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近邪通過視窗看到東關街上有人跟蹤我們,於是跟了出去。

  但是,普通的盯梢者如何能驚動近邪?以我和沐昕的武功,近邪自然知道不須他出手,何況他傷病在身。

  除非……

  我仰頭,灌下一大口冰冷的茶水,站起身,道:「走。」

  方崎瞪大了眼看著我:「去哪裡?」

  我笑笑:「你可覺得近邪平日有些香氣襲人?」

  這算是個玩笑,然而我心情從未如此惡劣。

  方崎猶自懵懂,然而對我身世略知一二的沐昕卻是明白了:「你在他身上放了香囊?」

  我點點頭:「我師門有種自西洋傳來的香料,有奇異的辛辣之味,本朝是沒有的,門中有人將之和幾味珍貴藥引配合,制了種追蹤香出來,此香沾衣即附,數月不散,洗浴皆不能去。」

  畢竟與方崎不算熟識,我未提到山莊與外公。

  沐昕卻似想到了其中的關竅,皺眉問我:「香氣縱有,也想必淡得很,這人煙混雜之地,你如何分辨得出?」

  我揚揚眉:「小時候我最愛以此香戲耍同門,對這氣味極為熟悉靈敏,只要攜帶此香的人在人群中走過,我必定聞得出的。」

  沐昕卻不是那麼好騙的,神色裡滿是懷疑,臉上明白寫著幾個字:你又不是狗。

  我無奈一笑。

  「好吧,實話告訴你,其實我對這香味頭疼得很,只要有一絲那樣的氣味,我必定要眼淚漣漣,打噴嚏流鼻涕,百試不爽。」

  沐昕奇怪的看我:「你也算思慮周密了,只是你既然在你師傅身上放了這香,那前幾日怎麼沒見你流涕?」

  饒是憂心忡忡,我也忍不住讚了沐昕:「你比我更周密啊,其實是我小時候因為這個弱點,被同門們用被這東西整得半死,後來實在氣不過,便纏著人給我做了防止流涕的藥,卻又怕有了解藥又失了追蹤香的作用,便練了兩種藥丸,另一種,便是吃了後更能敏銳感覺到這種味道,以備不時之需。」

  無奈的皺皺眉:「說不得,今日便得殘害我的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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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捂著鼻子,用絹帕牢牢包住半張臉,我不去看沐昕方崎忍俊不住的笑意,專心一路沿著那熟悉的暖香前行,經東關街,西正街,漸漸向城外方向行去,直到過了那以土磚建築的磚包城牆,那絲淡淡的暖辣之香依然不散,我微微皺眉----近邪出城了?

  向城外繼續前行,十里處一座山坡下,我突然策住了馬。

  坡下鬱鬱蔥蔥一片密林,香氣至此處突然中斷。

  再分明的香味,到了草木氣息濃厚的地方,也不易分辨得出,想必近邪是進了林子。

  林子很密,範圍也不小,此時無風,在沉沉的暮色裡越發穩凝如黝黑的獸,似待擇人而噬,令人望之生寒,然而「逢林莫入」的古訓對於此時心急如焚的我自然是不起作用的,我毫不猶豫,翻身下馬:「方姑娘,請你此處稍候,我和沐昕進去探探。」

  「不。」方崎語聲堅決:「我和你們一起。」

  我回頭看她,此時天色將晚,夕陽漸沉,一抹霞光在她頰上飛彈,直欲要濺入人的眼睛裡。

  聽見她語氣毫不動搖:「一起。」

  我苦笑了下,拍了拍她的手,無聲的點了點頭。

  沐昕的焦慮掩藏在他平穩的氣息裡:「懷素,還是我先進去吧,你和方姑娘稍候片刻就好。」

  我抬起頭,長吁一口氣,正要拒絕,忽聽見林中傳來「錚」的一聲輕響。

  我渾身一緊,為這彈劍聲所驚,來不及和沐昕方崎招呼,一個飛身,已撲入林中,直向劍聲來處撲去。

  江湖中有的人,殺了人後,會彈劍相慶……我不敢再想下去。

  繞樹穿行,足不沾地,身如飛仙,渾然無跡,在這叢生的林木中,我很難得的將天魔舞身法發揮得淋漓盡致。

  樹梢頂的月如同細小的一彎鉤,鑲著橘紅色的邊,嵌在淺黛色的天幕上,散著淡淡朦朧光暈,望去分外詭異。

  風聲從耳旁穿過,帶幾分腥臊的氣息。

  我心一冷……這是什麼味道?

  前方,幾星綠色的鬼火,一閃不見。

  嘩啦!

  黝黑的林中突然升起數條黑影,非蟲非鳥,非鷹非獸,如幼貓大小,渾身漆黑,雙翼展開如扇,閃著一雙幽綠的目光,飛速向我撞來。

  錚!

  冷電似的光芒閃起,一挑一刺,「吱」的一聲尖鳴,一隻異獸已血淋淋掛在我劍尖。

  那東西鮮血分外濃稠,半晌才徐徐滴落在地,竟發出如重物墜地般的「啪嗒」一聲。

  頓時尖鳴之聲大作,那些異獸呼嘯著,黑雲一般突然飛臨我頭頂,撲啦啦盤旋著,似是隨時準備向我俯衝過來。



第四十八章   等閒變卻故人心(一)

  我橫劍一振,須彌劍光芒冷森森閃現於黑暗中,微紫亮白,月暈般映亮了四周的景物。

  身側,已經趕來的沐昕聲音凝重:「吸血蝙蝠!」

  我點點頭,冷聲道:「你護好方姑娘,這些畜生,我一個人宰了就夠了。」

  沐昕從不會在緊要關頭浪費時間和我爭執,由著我耍英雄---他橫臂一攔,將氣喘吁吁趕過來的方崎護在了身後,退後了一步。

  頭頂,那些盤旋著的巨大蝙蝠似已達成了默契,突然齊齊尖嘶一聲,雙翅大張頭下腳上,烏雲般向我衝下!

  我冷笑一聲,劍光一展,漫天雪色光華成幕。

  「錚--」

  又一聲似彈劍般的怪聲傳來,這聲音極具穿透力,尖銳裡似有奇異的摩擦之聲,宛如劍尖與銅軷相擊,擊出無數沙礫碎石,飛射入腦,銳利的穿破意識,帶來一陣陣昏眩的疼痛。

  急忙運功相抗,卻也禁不住微微踉蹌,劍光立時弱了幾分。

  心道不好,忙振作精神,正要運劍搶先出手,卻見頭頂蓄勢待發的蝙蝠群聽到這一聲怪響,卻像得到命令般,刷的斂翅,轉身,騰空而起,又是呼啦啦的從林端飛了出去。

  這些蝙蝠來的疾去的快,鬼魅般倏忽無蹤,卻又如訓練有素的軍隊般動作俐落準確,絕非野生蝙蝠可比,難道是有人豢養?

  想到那兩聲奇異的錚聲,我隱約明白了幾分,身側沐昕已道:「有人指揮,我們追著蝙蝠便好!」

  我早已飛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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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起落,便見那群蝙蝠直落入林中一處空地,多半棲到了樹上,卻有一隻體型極大的蝙蝠,收斂雙翅,輕輕飛落林中一人的肩頭。

  我一眼看見近邪盤膝靜靜坐在空地中心,垂目低頭,一動不動,生死不知。

  大驚之下,已顧不得去觀察敵人幾何,我直撲向近邪:「師傅!」

  撲到他身側,我才發現他身側還負手立著個黑衣中年人,他站在近邪側後,氣勢平和,卻如身攜天人合一之境般,與黑暗渾然一體,饒是我不弱的目力,在撲過來時,居然也沒能在第一眼發現他。

  心下警惕,我微微側身,護住了近邪---伸手一摸他脈搏,立時籲出了口長氣。

  他還活著。

  指尖傳來脈搏跳動的感覺,那般踏實平穩,似可在靜夜裡聲聲迴響,令我久懸的一顆心立時落回原地,渾身一鬆,幾乎要落下淚來。

  尋找近邪的這幾個時辰,我習慣性的掩藏著焦慮與恐懼,其實內心深處害怕得不能自己。

  如果因為我的疏忽令師傅身死,這一生,我必無展眉之歡。

  萬幸我不曾錯到底。

  閉上眼,我仔細感覺近邪脈搏,良久,皺起了眉。

  奇怪。

  他體內的傷毒似有好轉,但又未能盡去,毒力有四散之象,內力依然全無,卻在丹田處,隱隱尋到一絲飄蕩的真氣,只是依舊為那毒力所鎖般,沒個尋處。

  我昨日剛給他探過,斷無今日之象,這短短數個時辰,他的傷勢有變,卻又說不清變化是好是壞,這又是怎麼了?

  發生了什麼?

  身後,那黑衣人突然幽幽一嘆:「蠢人。」

  我呆了一呆,轉過身來,不可置信的問:「你是說---我?」

  他很誠懇的點頭:「對。」

  月光透過樹梢的縫隙射下來,照在他臉上,很普通的一張臉,普通到走在人群中立刻便可以被淹沒,然而他形容間一種懶散的神色卻又分外的奇異,彷彿那懶散深刻在眼底,骨中,血裡,帶著深深的疲倦與厭惡,厭了這塵世的繁華與凋落,爭奪與殺戮,時光流轉間絲竹悠揚舞樂韶華血流飄杵烽火連天,無數人的故事在他眼底,都已碾壓成塵,散落為灰。

  他散漫的看著我,用懶懶的語氣又重複了一遍:「那小子說你聰明絕頂,可如今我看來,也不過爾爾。」

  我接連被人莫名其妙貶損兩次,也不禁微微動了火氣,冷笑道:「佛祖眼底,人皆佛祖,蠢材目中,盡多蠢材,我在閣下眼裡,自然不過爾爾。」

  他一怔,眼中精光電光般一閃,亮得令人心驚,卻瞬間又恢復了那疲倦神色,輕輕道:「罵人不出粗語,很好,不過,」他輕笑著一拂衣袖:「我可沒說錯了你,你若知道你剛才壞了什麼事,我怕你自己也要罵自己的。」

  沐昕一直在我身側,看著那肩歇蝙蝠的男子,此時聽到我們對答,也轉過頭來,冷冷盯著中年人:「閣下,此非耍嘴皮子之處,你行蹤詭秘,傷我親友,驅使蝙蝠傷人,難不成還是好意?」

  那中年人微微側頭,看了沐昕一眼,他目色微微奇異,月色下閃耀青紫之光:「小子,我不喜歡你,你有什麼好的?哪裡比得上……哼……不過我懶得教訓你,畢方。」

  他這一聲卻是喚那肩歇蝙蝠的男子的:「你和他們說罷,我累了。」

  說完也不理我們,往地上一坐,懶懶一躺,竟自這般席地睡下了。

  我呆了一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茫茫然轉頭看沐昕,他卻也難得有些驚訝無措,這深不可測的毒舌男子,行事處處出人意表,實在令人難以招架。

  沒奈何,我總不能對一個毫無防備鼾聲微起的男人動手,只好轉頭去看那少年,不料這一看之下,又是大大一驚。

  他回民服飾,身材挺拔,站得青松也似的筆直,眉目間盡多精悍之氣,和那懶散中年男子,截然不同的風範。

  然而使我驚訝的不是他的氣質,而是他分明就是那個禮拜堂裡跟蹤我,並以極其熟悉背影令我心驚不已的少年。

  如此相像的背影......原來是他。

  原來不是他。

  一直盤旋在我心頭的陰影瞬間散去,然而另一種警惕與擔心立刻又緊緊抓住了我的心神。

  他和賀蘭悠的背影如此相像,如今仔細看去,正面的輪廓竟也有幾分賀蘭的影子,只是賀蘭悠的俊秀風雅,溫潤飄逸比他要勝上許多。

  他和賀蘭悠,有什麼關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11:22 PM

第四十九章   等閒變卻故人心(二)

  那少年卻和那中年男子不同,根本不看我們,對我的疑問毫無所覺般冷冷道:「你殺了我的三蝠。」

  我又呆了呆,頓時大感頭疼,今晚遇上的人都是怎麼了,為什麼說話都像是從雲裡霧裡來的?

  沐昕神色裡也有些無奈,但他卻比我多些耐心,上前兩步,和聲道:「閣下是指那隻被刺死的蝙蝠?」

  少年抿著唇,點點頭。

  沐昕淡淡道:「你的蝙蝠無故傷人,我等自然要奮起反擊,難不成站那裡,等你的蝙蝠來吸血?」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看那少年果然被這簡單的話問住,露出一絲茫然之色,一時只覺得這孩子心思純稚,毫無機巧,倒也很有意思,敵意頓時消去些許。

  他愣了半晌,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亢聲回了一句:「我那蝙蝠,是為尊者護法來著!尊者幫你的人治傷,你卻傷了我的蝙蝠!」

  我一驚,這少年雖然詞不達意,意思跳躍,但我隱約聽懂了些他的意思……尊者?這個中年男子?為近邪治傷,這些蝙蝠阻人進入樹林,是為了替他們護法?

  冷汗頓時冒了出來……難道我真是做了人家口中的蠢材?

  只是,幫近邪治傷自是好意,為何要這般鬼鬼祟祟?更何況,近邪的傷勢也並無好轉啊?

  心裡思索,沐昕卻已把我所思的疑問問了出來。

  那少年目色裡有隱約的委屈,大聲答道:「不能有人打擾的!你們打斷了,前功盡棄!」

  這回連沐昕也說不出話了。

  我想了想,將披風給兀自入定的近邪披上,站起身來,對那尚自在地上酣然高臥的中年人深施一禮:「懷素多謝閣下援助之恩,只是令友不能說得很明白,還請閣下將來龍去脈一一相告,懷素自認恩怨分明,若真錯怪閣下,自得賠罪,但不明不白的恩惠,懷素卻也不敢受的。」

  鼾聲戛然而止。

  那男子緩緩張開眼,看了我一眼,半晌,淡淡笑道:「你倒確實精明得很,矇混不過去的。」

  半撐著肘起身,他懶懶道:「好罷,不欠便不欠,我們不過受人之託,前來解決一件事,說到底,那個托我們的人,是你師傅受傷的始作俑者,我們幫他還債,也不算施恩於你。」

  我一顫,心上似有沸水澆過,所經之處,立即被燙出疼痛的疤痕。

  猶自抱持著最後一絲希望,顫聲問:「傷我師傅的,到底是誰?」

  那中年人向近邪看了一眼,目中微有贊色:「你師傅果真愛護你得很,大體是怕你傷心,竟什麼也沒有說。」

  我一顫,退後一步,又一步。

  果然是他!

  一直畏懼的事情一旦變成現實,我卻發現我已不知如何應對。

  咽喉灼熱而疼痛,如被火線猛烈拉過,裂出絲絲血痕。

  良久之後,我終於努力的開口,掩飾著聲音的暗啞:「為何如此?」

  是的,為何如此?賀蘭悠,為何傷我師傅?又為何前來解救?更為何不親自現身?

  難道,你已不敢見我?

  那中年人以肘支頰,目光遙遠的看著樹梢頭的月:「我帶了畢方來,引出你師傅,想迷昏了他悄悄幫他解毒,這解毒功法,需兩人合作一氣呵成,一旦中斷,便前功盡棄,所以畢方以吸血蝠守護在林內,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你們這麼快便找了來,驚動蝙蝠,又殺了三兒,畢方心神一亂,功虧一簣。」

  他言辭簡練,將事情說得清楚,我聽著那些乾脆的字眼從他口中一句句冒出,只覺得心裡一層涼過一層,懊悔,痛恨,悲傷,憤怒,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一起,直如帶刺的亂麻,狠狠絞亂心神。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寥落,那男子竟似是明白了我難以出口的千言萬語,他突然嘆息一聲,悵然道:「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咬著唇,沈默不語。

  良久,他輕輕一笑,語聲低沉仿如自語:「真是個倔強的女子……」一層淡淡的無奈之色浮上他的眉宇:「賀蘭悠要我和你說,請原諒。」

  我只覺得心裡轟的一聲,直覺努力維持的心防便要崩潰,這短短一句話,如刀割在我肺腑,痛徹肝腸,我仰起頭,睜大眼,用力逼回淚水,冷冷道:「傷我師如傷我父母,此乃深仇,豈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原諒,可以打發?」

  每個字我自齒縫迸出,力度似可咬碎牙齒,痛的卻是我五臟六腑。

  我是如此決絕冷漠,對他,也是對我自己。

  從馬車底鑽出的少年,千里追隨的相伴,星空下初許的誓言,湘王宮前的寸心託付。

  我一直以為我很幸運,遇上那個人,醉在他溫柔羞澀的眼神裡,即使明知那溫柔羞澀未必是真,然而願意幸福的去相信,他對我的一切,當是真。

  卻不曾發現,他醉人的溫柔裡,依舊橫亙著無限的隔膜與遙遠。

  他,其實從不曾愛過我,那些眼波交流,暗自心喜,月下並騎,生死與共,於他,不過是他一生中無數華麗大戲中最普通的一折。

  只有我傻,今日才明白,原來我最初的愛戀,早已焚滅於湘王宮前的熊熊大火,屍骨無存。

  只那一瞬變換的星霜,流年便已如白駒過隙馳遠。

  我深深吸氣,吸去滿腹的悲酸,逼毒般壓在心深處,再緩緩呼氣,呼出一個清淡的笑容。

  娘說,要活得勇敢,那就得先過了自己那一關。

  指甲陷進手心,我的聲音依舊平穩:「我能不能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那中年人一直凝視著我的動靜,此時卻偏偏轉頭不看我,仰頭望月,突然長吟道:「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可惜這莽莽濁世,哪容得人所欲隨心?」

  我好容易抑下的悵恨被這句話引得又複一酸。

  他卻已低下頭來,慢吞吞道:「賀蘭悠什麼也不打算對你說,可我卻要多說一句,姑娘,人皆有不得已處。」

  我震了震,抬眼看他,他卻不肯再說下去,出神半晌,他又道:「賀蘭悠請我中途前來解毒,是希望你不要去大紫冥宮。」

  長聲一嘆,他緩緩站起,淡淡道:「只是他要失望了,你現在,不去也不成了。」

  我抿緊唇,緊緊盯著近邪的雪色長髮,只覺得心裡一片茫然空漠,蒼冷如雪。

  他卻還是不看我:「你師傅的解毒的時候被中途打斷,好容易凝聚的毒力四散,現在看起來脈象好像強勁了些,其實中毒已深,不過一月之期。」

  我倒吸一口涼氣,隨即冷笑:「紫冥宮我是一定要去的,他怕見我是嗎?還好,我不怕。」

  中年人霍然轉身,凝視著我,他目中似有不忍之意,還有絲淡淡的猶豫徘徊,似是有什麼話要說,幾番欲言又止,然而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長長的嘆息了聲。

  那嘆息如此蒼涼,終於喚出了我的淚。



第五十章   等閒變卻故人心(三)

  中年人很快帶著那少年離開了,臨走前,那少年特特去林中尋了那死去的蝙蝠「三兒」的屍體來,小心的放入自己的背囊,絲毫不嫌棄血污淋漓,其餘的蝙蝠似有靈性般圍著背囊低低哀鳴,我微有歉意的看著他神色沉肅的輕撫背囊,彷彿那蝙蝠不是已死去,而是在其中靜靜沉睡,這個爛漫簡單少年眉宇間的寧靜與純粹令我恍惚,想起自己,自從娘死後,從未有一日,獲得過這般與世無涉的寧和。

  近邪在他們走後便幽幽醒轉,他依然一言不發,只是看向我的目光令我越發心中酸澀,我突然覺得很累,不想再作任何努力,去掩飾內心的疲倦,想撲到師傅懷裡狠狠哭一場,然後,忘記。

  然而轉首時我看見沐昕的關切和方崎的懵懂,最終只能選擇維持若無其事的表情。

  這一路便這樣沈默的過了,我依然微笑,卻懶得對世間諸事開口品評,這紅塵萬象種種,縱經營得花滿樓翠離披,卻多半鏡花水月一夢成空,最終,不過一笑而過罷了。

  時時感覺沐昕微有憂色的目光暖暖的燙在我背後,那樣的溫度,卻令我常常,內心悲涼。

  前行的道路如此崎嶇,正如這天下大勢,撲面的風沙不抵這政局風雲突變的猛烈,我的童年玩伴,和我的父親,終於在長久的彼此猜疑與試探之後,兇狠的撕破了最後一層和平的面皮----七月,父親於燕王府內摔瓜為號,殺北平指揮使張昺、謝貴,誅內奸葛誠,擊退北平駐軍,令大將張玉奪九門,三日內奪取北平,隨即昭告天下,指齊泰、黃子澄為奸臣,援祖訓以「清君側」為名起兵,以僧道衍為謀士,稱「靖難」之師。北平駐將宋忠退守懷來,糾集散落南軍與父親對抗,兵敗被殺,帝遣耿炳文為征虜大將軍,北伐燕軍。

  八月,燕師夜襲雄縣,殲耿部先鋒九千,複破耿炳文軍於真定,當這位出身帝鄉,駐守長興,以固若金湯之防守,抵禦牽制張士誠進攻達十年之久的戰功赫赫的老將敗於燕王大軍鐵蹄之下時,我們一行四人,卻位於萬里烽火之外,正站在綿綿無際的崑崙山脈腳下。

  說是腳下,其實崑崙山脈起伏無際,位於陝甘之間,綿延足有千里之遙,我們選擇了離格爾木最近的崑崙山口,尚未登山,便已覺得立時自酷暑進入寒冬,莽莽崑崙,廣袤、高峻、雲海漫漫,氣勢磅礴,萬仞聳立,直插雲霄,我仰望著這遠古以來便以神秘神聖聞名的山脈,心裡琢磨著那日那被稱為「尊者」的中年人所說的話,聽他的口氣,紫冥宮似對我不利,然而這一路行來,卻又平靜得很。

  賀蘭悠半途阻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意欲害我?那沒必要這般迂迴。

  意欲救我?難道當日他是奉紫冥教的命令對我師傅下手?現在怕我自投羅網?

  可我直覺沒這麼簡單。

  賀蘭的心思,我已不能也不想摸清,伴我同行,卻又傷我師尊,傷人時下手狠毒毫不留情,卻又在我前來尋求解藥時主動出手解救,寧可放棄初衷也要阻我前往紫冥之路,然而卻又不說明緣由,這迷霧重重,直似把我悶在了個偌大的葫蘆裡,掙扎不出個是非,甚至連他是敵是友,好意歹意,都無法辨明。

  賀蘭悠,你到底有多少難言之隱?

  ……

  良久,我低下頭來,微微的嘆口氣……不明白賀蘭悠也就罷了,可是,更重要的是,已經三天了,我找不到紫冥教的總壇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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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俱無山莊有周密的消息來源,近邪既然和我們在一起,自然不會放棄和山莊的聯絡,早幾日的飛鴿傳書裡,我們知道了紫冥教的總壇所在地向來是武林中最大的秘密之一,以外公的通天之能,也只知曉其大概位置當在崑崙山東段,那個以陰森詭異聞名天下的「死亡谷」之中,而外公手下,極擅地形堪輿之術,地上一個螞蟻窩都能扒拉出來的棄善,則正和也是外公四大弟子之一的揚惡在天山採藥,我已經飛鴿傳書請他們過來相助,然而天山和崑崙之間遠隔沙漠,一時半刻趕不過來,近邪的毒卻耽擱不得了。

  沐昕和我一樣,出神的看著不遠處玉立亭亭煙籠霧罩的玉虛峰,良久無聲的嘆了口氣,轉頭對我笑笑:「走吧,我們一定能找得到的。」

  我牽著方崎的手,沐昕有意無意的護持著腰板挺得筆直的近邪,一行四人踏上終年不化的奇異凍土,凍土上的草甸上,茸茸生著綠草野花,卻又時時突兀嶙峋高聳的冰丘和變幻莫測的冰錐,在高原分外明亮的陽光下閃耀粼粼冷光,與那紅綠鮮豔之色交相輝映,自成奇景,這在中原絕對無法得見的冬夏交融的風景令方崎睜大了眼,嘖嘖稱嘆不已,朗聲吟道:「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崑崙之丘……」

  我聽她意興飛揚的吟誦《山海經》中關於崑崙的記載,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女子,談吐言行,風采氣質,絕非蓬門草戶出身,那麼一個大家閨秀,怎生會孤身出外,流浪江湖?又是什麼樣的家族,能夠培養出她這般處變不驚,爽利朗然的女子?

  尚未想得清楚,忽聽一聲驚呼!

  方崎的身體突然向一邊歪倒,而地面上,一蓬冰泉突然自地底爆裂而出,飛迸如雪色劍光,直衝雲霄般瞬間激起丈許高度!

  方崎正跌向那冰泉!

  我心道不好,這高山極寒之地,且不論冰泉起勢兇猛,跌於其上會被擊傷,就算只是被澆著,那徹骨的地底陰寒之氣,連我們這樣的練家子也難保無恙,而全無武功底子的方崎,會送命!

  來不及多想,我飛一般伸手一拉,將方崎拉到我身後。

  鋪天蓋地的冰泉向我傾頭倒下,尚未近身我已感覺到那萬年不化的凜冽陰寒之氣。

  「呼!」

  風聲同時響起,快得令我來不及思考,一股大力猛衝過來,直直將我連帶身後的方崎一起撞飛。

  我翻落丈外,幾滴冰珠落在頰上,果然徹骨的寒,生生打了個冷噤。

  心裡知道剛才那一下一定是沐昕,翻身便起,果然看見代替我被冰泉迎頭澆下的沐昕,前襟盡濕,一頭黑髮也已濕透,在這高寒氣候下,幾乎是以眼睛可見的速度迅速結出了一層冰花,凍得他一貫黑亮的長髮一片霜白,根根筆直。

  他當時在我身側,推飛我們,自己閃身便退,也算反應極快,可惜終究沒逃過那來勢兇猛的飛泉。

  我飛身過去,一探他手腕,冰涼澈骨,看看他瞬間青白的面色,只覺得心下一痛,不知是謝是怨,忍不住恨聲道:「你呀你……」

  身邊的近邪已經皺眉疾聲道:「這地底寒泉不是玩的,起火!」

  自知闖了禍的方崎早已手腳靈便的摸索打火石,我四面看看,道:「尋個避風處,你得趕緊把衣服換了,記得擦身……」

  話到此處我突然覺得不對,訕訕住口,卻覺得臉上微微熱了,趕緊偷覷近邪等人,我那師傅恍若未聞,方崎專心找火石,倒是臉色慘白的沐昕,突然垂下眼睫不再看我,凍得透明的膚下,隱隱透出點微紅來。

  我看著他的神情,也難得的尷尬起來,清咳一聲,目光四處亂晃,胡亂說道:「我來尋尋可有什麼好地處生火……」一面向遠處走去。

  走不多遠,發現一塊凹陷的山石三面石壁,前有藤蔓遮護,是絕好的避風處,急忙拖了沐昕去了,生起火來,道:「你且換了衣服,烤烤火,稍待我來給你運功驅寒。」

  沐昕笑著搖搖頭,意思是他自己可以,我皺眉看著他努力維持笑容,卻難以控制身體的微微發抖,他始終不肯開口,定也是生怕自己一說話,上下打戰的牙關會洩露了他勉強掩飾的若無其事。

  酸熱的情緒自我心底泛起,我深深凝視面前的少年,結著細碎霜花的髮與眉,越發襯得那髮色眉色黑如幽夜,瞳眸清澈如水,我想著他少年時的驕矜的接近,分離後的獨守孤墳,乍逢時的驚喜恍惚,相伴的時時維護,只覺得心一抽一抽的痛,痛得我只想逃離這一剎他深意無限的目光。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山石的,恍惚裡只記得自己拉著方崎出來了,直到聽到方崎輕輕呼喚的聲音,才發覺自己一直拽著方崎的手都忘記鬆開。

  我窘迫的一笑,將她放開,訕訕笑道:「對不住……」

  方崎抿嘴一笑:「沒事,你關心則亂,我明白的。」

  我一愣,勉強笑道:「莫取笑了,大家是同伴,自然不願誰有個閃失。」

  方崎卻不笑了,將手抄進袖子,淡淡的凝視著我的眼睛:「真的嗎?只是同伴?」

  我有些煩躁---她一定要尋根問底的做甚?忍不住淡淡道:「這個自然。」

  「這個自然?」方崎輕輕重複了一遍我的話,突然又笑了起來,這回的笑卻不是先前的輕俏,而是微帶嘲諷意味。

  我抬眼看她,不說話。

  她笑了一會,輕輕道:「懷素,懷素,你這麼聰明的人,我不相信你會糊塗到連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明白。」

  我皺眉,她是說我對沐昕?

  想到沐昕,心裡立時起了微微的煩躁,我自然知道他對我的情意,可我,曾經賀蘭悠的無情滄海,再如何伸手把握沐昕的巫山之雲?那段真心的錯付,於我的驕傲是偌大的打擊,生生將我對愛情的僅存的希冀與信任,分裂成楚河漢界的距離。

  我已經險些和娘墮入同樣的命運了----原本尚期盼我可以幸運些,卻沒想到,命運往往驚人的無情,驚人的相似。

  我從不允許自己再錯一次。

  那麼就讓我,遠離愛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3 11:37 PM

第五十一章   等閒變卻故人心(四)

  見我沈默,方崎也不再說話,她微微嘆了口氣,不再理我,自向旁側行去,道:「我尋個地兒.....方便一下。」

  我正在思索如何尋找死亡谷,聽了這話也沒在意,只道:「莫再踩裂了冰錐。」

  她赧然一笑,小心的走了開去。

  我負手而立,想著外公飛鴿傳書裡關於死亡谷的描述,溫濕草茂,古老而沉寂,谷內常有不明死亡的野獸或人類屍體,皮毛骨骸遍地都是,陰森懾人,而且氣候與谷外截然不同,外界暑熱,谷內卻常有暴風雪,外界天寒地凍,谷內卻有可能溫暖如春,亦有冬季驚雷,夏季雨雪種種異象,總之,是個詭秘莫測的死地。

  外公推測,紫冥教總壇雖在死亡谷中,但必不在那般惡劣之地,谷中一定別有洞天。

  我微微苦笑起來,現在連死亡谷都找不著,還談什麼尋找紫冥宮?

  心情鬱鬱的正準備呼喚方崎一起回去,突然被地上蠕蠕移動的東西吸引了目光。

  我蹲了下來,仔細的看了看凍土上那黑色的快速爬行的昆蟲----果然是螞蟻。

  那些螞蟻排成一線,快捷的向某個方向移動著,看那行色匆匆,似是又開始了我小時候看膩了的搬家大業。

  我心中一動,心裡浮起幾點疑問。

  這高原之地,氣候惡劣的山脈凍土之上,哪來的螞蟻?

  就算有,它們又如何生存?總不能以這凍土為食。

  現在天氣晴朗,絕無變天之象,這些螞蟻如此匆忙,又是為什麼?

  我心中一動,死亡谷!

  溫濕草茂,氣候多變的死亡谷!

  霍的站起,我正要揚聲呼喚方崎,卻見她一臉奇異之色的奔過來,手裡舉著一張綠葉:「懷素,你看!」

  我取過那葉子,一眼看去便發覺那葉子和我先前看到的草葉都不同,葉面寬闊,純不似高原植物品種。

  正端詳著,身側有人道:「看來,我們應該已經在死亡谷附近了。」

  我皺皺眉:「沐昕,你不去烤火,跑出來做甚?當真不怕生病麼?」

  沐昕換了件厚衣,臉色較先前略好些,只是還透著淡淡的白,聽我責怪,他微微一笑:「令師給了我驅寒的藥丸,不會有事的,」抬頭望了望天色:「倒是時辰再也耽擱不得,趕緊尋到死亡谷是正事。」

  我將葉子給他看,此時近邪已過來了,我們對望一眼,我苦笑道:「我一直以為紫冥宮定然以五行八卦機關之術作為門戶之防,如今看來只怕是我想複雜了。」

  轉頭去問方崎:「你在哪裡尋得這葉子?」

  方崎臉色微紅的指了指左側一座矮崖後。

  我走近細看,崖後便是絕壁,深黑色的山崖高高聳立在天地之間,鼓蕩的山風吹過,攜來幾縷稀薄的煙雲,崖壁上點綴著幾點綠色,看來頗突兀,卻正是方崎采來的葉子。

  這裡其實第一天我們就來過,只是任誰也看得出絕無道路可以通行,也沒注意到這葉子,此時自然不會再輕輕放過,我伸手一拉,拽出了那幾片連著藤蔓的枝葉。

  卻不料越拽越多,那藤蔓竟無休無止的被我越拽越長,直似長得沒邊沒沿,很快就在地下積出了長長一堆,猶自源源不斷,眾人愈加驚異的神色裡,我的心也在漸漸下沉,這是什麼鬼東西,這麼長,手頭的感覺依然無止無盡,竟像是從地獄裡拽出來的。

  這個詭異的念頭一冒出來,我不能自己的打了個寒戰。

  沐昕早已到了我身側,此時沉聲道:「懷素,小心些,這東西很奇怪。」

  方崎皺眉偏頭看著地上那一大堆,奇道:「我怎麼覺得這東西似是永遠也拉不完?」

  我早已被這古怪東西引出了火氣,輕輕一笑道:「誰耐煩慢慢拉下去?難不成要拉到明兒?」五指用力,向外一抓!

  「砰!」

  一聲巨響,仿如肉體撞擊鐵石的沉悶聲音,我只覺得手中一輕,一重,又一輕,似乎藤蔓那頭連著某種物體,而這種物體被我這般大力拽動,卻又突然消失。

  然後眼前刷的一亮,出現一抹銀白光華。

  猛烈的腥風瞬間向我罩下。

  我卻在聲響突起,光亮乍現的剎那便已躍起退後,半空中冷光連閃,須彌劍已在手中。

  卻聽冷叱聲裡,沐昕已飄身而上,和那物纏鬥起來。

  我看看沐昕,他衣袂飄飄,意態輕閒,顯見應付這物不是難事。

  接著便看見那物躍出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條道路,從我們的方向望去,蜿蜒幽深,看不出究竟,而先前的崖壁,竟已被剛才那獸轟然撞開,因此露出道路來。

  此時那獸正堵在路中,不解決了它,看來是過不去的。

  我一個翻身,落於近邪方崎身側,疾聲道:「沒事吧?」

  近邪不作聲,方崎卻目光呆滯的問我:「懷素,你說,那是個什麼東西?」

  我轉頭再一看,也不由呆了呆,隨即答她:「獅子嘛。」

  方崎仍在呆滯中:「你見過這麼小,又這麼美的獅子?」

  呃……。

  確實,小的很,美得很。

  那頭獅子渾身雪白,長毛垂落銀光閃爍,一雙瞳眸鮮紅如鴿血寶石,精光四射,身姿矯健,威勢十足。

  可惜身材也忒小了些。

  竟比山貓也大不了多少。

  我看它形容,明明是成年雄獅,卻不知為何長成這般精緻嬌小,忍不住搖頭嘆道:「忒可憐見了,想必是主人苛刻,沒給它吃飽過,瞧這小身板兒,風吹就倒啊。」

  話音未落,那和沐昕正在纏鬥的獅子突然頭一歪,對我看了一眼,隨即,齜牙低沉對我咆哮了一聲。

  我瞪大眼睛…不會吧?

  方崎猶自沒發覺,滿目垂涎之色的絮叨:「唉唉,這麼可愛的獅子,誰忍心這般苛待啊?獅子,換我做你的主人好不?我每頓保證給你吃十斤豬肉…」

  那獅子聞言立即身子一頓,刷的跳開,仰天長嘯作悲憤狀。

  這回方崎也目瞪口呆了:「這這這…...」

  她拽我衣袖:「它不會聽得懂人話吧?」

  我苦笑:「崑崙多奇珍異獸,就算有只懂人話的獅子也不奇怪,你小心了,莫要隨便說人家壞話。」

  雖和方崎玩笑,我對這異獸仍舊有戒心,眼睛盯著它一刻也不敢放鬆,卻見它躍開後,咆哮一聲,音如金玉相擊,高亢入雲,隨著咆哮聲起,它原本嬌小精幹的身體竟然緩緩長大,隱約聽得骨骼膨脹劈啪之聲密集,竟像是練鐵布衫之類的橫練高手運功時發出的聲音。

  我上前一把拉回沐昕,兩人凝神看著那雪獅子,不過轉眼功夫,便長得尋常獅子大小,然而其勢不休,仍在緩緩長大中,眼中血色更甚,甚至連獠牙也開始加長,尖尖的露出粉色唇肉外,在漸起的暮色裡,閃著藍幽幽的寒光。

  我一看那牙色,立道不好,疾聲道:「玩笑開大了!這傢伙動了真怒,牙齒有毒!」

  沐昕卻回頭對我一笑:「你喜歡?捉了來陪你好不?」

  我暗道不好,趕緊捂他的嘴,卻已遲了,那隻極其自尊的雪獅子已經偏過頭來,惡狠狠向沐昕看了過來。

  那冷劍似的目光令我一驚,來不及反應,那獅子已經向沐昕撲了過來,頓時捲起一陣猛烈的罡風。

  沐昕早已淡淡一笑,無畏迎上。

  我心中一熱,垂下了眼,默默退後了一步,我自然知道沐昕的用意,他從來不是莽撞的人,之所以故意搶先激怒這看來很不好對付的異獸,不過是因為怕我蹈險而已。

  然而那獅雖身軀巨偉,偏偏行動仍如嬌小時一般出奇的敏捷,騰挪閃躍間快捷如風,彈出的利爪長可寸許,根根短劍般尖利,更奇異的是這獅子的步態間竟隱然有武功招數,顯見有人調教。

  倒是沐昕,先前凍了那一遭,多少影響了以往流雲般的身法,雖說不致於對付不了一頭獅子,但也有些吃力,我擔心他淋了冰泉後未及驅寒便久動真力,落下病根來,當下手腕一掣,銀絲一甩,便待取向那雪獅頸項。

  因為心知此獅必是有主之物,情況未明前不欲樹敵,所以銀絲出手只以縛住獅子為目標。

  柔軟的銀絲若有人牽引般,無聲向雪獅靠近,那獅和沐昕戰得正酣,哪裡防備到我的偷襲,眼見銀絲轉成一個詭異的圈,便要套上獅脖。

  我目中喜色已露。

  那銀絲卻在套上獅脖的瞬間,突然無聲斷裂!

  尺許長的銀絲悠悠墜落於地,我大驚之下趕緊上前揀起,這銀絲質料非同尋常,是以天池異獸「辟雷」之筋製成,摻以秘料,九蒸九曬,製成後堅韌無雙,刀劍不傷,是艾綠姑姑珍愛的寶貝,萬分不捨的轉贈了我,如今居然就這麼毫無來由的被弄斷,艾綠姑姑一定會罵死我!

  誰這麼鬼鬼祟祟毀我寶貝?!

  心中大恨,將斷落的銀絲往懷裡一揣,正要開口怒責,卻聽一人懶懶笑道:「雲奴,你又調戲客人。」

  那聲音柔而緩,拖著微帶迷離之氣的尾音,音質不算清越,不算琳瑯,只是淡而雅的語調,偏偏聽來卻隱約盛世浮華般的妖嬈,每一字都令人,心醉神迷。

  我從未想過聲音也可如此美麗。

  抬頭看去,幽深曲折的秘道裡,緩緩浮現出一道修長的影子,長髮寬衣,衣袂飄然。

  那人在眾人凝視的目光中曼然踱近,步履間無限瀟灑,薄薄的銀底紫色鑲邊的長衣不束腰帶,就那麼四散於風中,衣角蝴蝶般飛舞,他走過來的姿態猶如一曲餘音迤邐的絕妙清歌,或是一卷讀至佳處正當擊節的絕頂好詞,一舉一動,滿目華光。

  那隻突然又變得如貓般溫柔的雪色雲奴喜呼一聲,雀躍著奔過去,繞膝挨蹭,呢喃不已,他微笑著伸出手輕輕一撫……真真天上謫仙,絕色傾城。

  近看,才發覺那男子年紀似已不小,眼角淡淡幾抹逸散的雲紋,然而年齡在真正的美面前根本不成威脅,反而為他的神情氣韻平添了幾分吸引,那種不辨雌雄的極致的慵懶的美,具有無可比擬的風采,沐昕的清貴英朗,賀蘭悠的和雅溫麗,都是絕頂的美少年,然而和這人跨越年齡與性別的無限的風情比起來,都顯得略有些真實和青澀。



第五十二章   欲將沉醉換悲涼(一)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們:「雲奴很乖的,你們一定是吵了它睡覺了,它最喜睡在這曼陀藤葉下,你們卻把它被子給扯走了,叫它怎會不生氣?」

  我見他言語溫和,笑容平靜,心中頗有好感,遂也笑答道:「抱歉抱歉,實在是無心之失,雲奴,沒打招呼就扯了你被子,實在失禮,這便給你賠個不是。」說著微微一躬。

  那獅子紅睛大眼一翻,仰首望天,一副嗤之以鼻樣。

  我笑嘻嘻看著那獅子,實在覺得妙得很,腳下卻悄悄往後退後些許,護在了方崎身前。

  早已退後的沐昕心有靈犀的站到了近邪身側。

  對面的美人怡然抱著雲奴,目光悠悠的打量著我,輕輕道:「真是個妙人,我很喜歡你呢,隨我去作客如何?」

  我笑:「閣下就住在這裡麼?」

  他輕輕「嗯」了一聲,隨即笑道:「這山居陋野,也沒什麼好招待的,不過天色已晚,你等總不能餐風露宿吧?」

  我點點頭:「既然如此,多謝閣下盛情了。」

  那美人笑得如我一般開懷:「請,請。」

  正待舉步,忽聽有人靜靜道:「難得有貴客光降,叔叔竟也不令侄兒迎客,若不是侄兒聽見雲奴嘯聲,只怕便失了禮數了。」

  我一震,只覺得渾身鮮血如潮一湧。

  啪的激起心頭巨浪,再啪的墜落。

  這個聲音,我想我就算死了成灰魂落地府,也必記憶清晰得一聽便知是誰。

  賀蘭悠。

  你,終於,出現了。

  抬起突然重如千鈞的眼皮,我努力神色不動的向對面望去,昏黃暮色裡,一人銀衣飄然,長髮散披,施施然踱出,神色溫柔,微笑羞澀,明朗如陽光,耀亮了這陰森的峽谷入口。

  我暗暗咬緊嘴唇,仔細打量這個我不知道該以仇人還是知己來稱呼的少年,一別數月,他看來清瘦了些,微微蒼白,越發顯得眼睛大而幽深,那種幽沉的光芒,竟連他素來努力維持的溫柔和煦表像也無法完全掩蓋。

  我心裡微微一緊…賀蘭悠看起來有些不對,這幾個月,他發生了什麼事?

  突然有些恍惚,想起西寧衛外,那男子深深的嘆息:「他有不得已處…」

  「哼。」

  身側近邪的冷哼猶如一盆冰水澆熄了我突燃的希望之火,我懊惱得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巴掌,懷素啊懷素,你當真是昏了頭了!眼前,是傷你師傅,負你情意的萬惡之人,是你發了無數次誓要復仇的物件,卻在一見他之後就忍不住要為他開脫……你一向自負的冷靜理智,公允決斷呢?你真是昏了頭!

  深吸一口氣,我雲淡風輕的笑看向賀蘭悠:「賀蘭兄,別來無恙?當日荊州城外一別,我很是掛念你呢。」

  他的目光在聽到我那聲稱呼後似是微微一黯,然而立即恢復如常,淡淡道:「姑娘好,多謝掛記,姑娘也一切安好?」又向沐昕施禮:「見過沐兄。」

  沐昕默默還了一禮,卻是一言不發。

  我只覺得指甲已陷在掌心裡…姑娘好…好好,真的很好,好平靜的對答,好熱絡的稱呼。

  那些千里相伴的情意,真的早已雲散了。

  美人一直抱著雲奴,笑意盈盈的看著我們對答,此時突然輕輕向賀蘭悠招了招手:「好侄兒,你過來。」

  賀蘭悠一直緊緊盯著我,聽到這話,他一直平靜的面色突然一變,隨即笑了笑,走了過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哪裡不對,忍不住看了沐昕一眼,他目中也有思索之色。

  賀蘭悠在那美人面前三尺遠處停住,微微躬身:「叔叔有何吩咐?」

  美人輕輕撫摸雲奴的皮毛,如玉的手指竟比雲奴的雪色長毛更白,他斜睇著賀蘭悠,聲音柔和入骨:「好侄兒,你站這麼遠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賀蘭悠聲音裡居然有微微的笑意:「叔叔您自然不會吃了我,侄兒卻是怕雲奴吃了我。」

  美人輕笑:「你倒是越來越滑頭…我問你,你巴巴的跑出來,卻又是為什麼呢?」

  賀蘭悠聲音平穩:「宮裡難得有貴客光臨,侄兒忝為宮中一分子,自然是要來迎客的。」

  美人「哦」了一聲,讚許的點頭:「敢情你是覺得我來迎接客人份量不夠。」

  賀蘭悠連眉毛也不動一分:「不敢,侄兒怎會如此想。」

  那美人饒有興致的看了看他,又轉頭盯了我幾眼,突然仰頭大笑起來。

  他笑得如此突然如此狂放,身體猛烈搖擺猶如風中亂荷,高亢尖銳的笑聲直衝雲霄,驚飛了天空的蒼鷹,他持續而近似瘋狂的長笑,地面的塵沙竟也被音波震彈四處亂飛,而激起的音浪更如尖石利箭直鑽人肺腑,聲聲刺心!

  這個美麗溫柔的人笑起來卻像個十足十破壞力極強的瘋子!

  也許他就是個瘋子!

  我慘白著臉退後一步。迅速將一顆藥丸塞入方崎嘴裡,同時一手攙扶住已將軟倒的她,近邪早已在笑聲方起的同時已經吃了一顆,此時也禁不住嘴角沁出了血跡。

  一聲哀鳴,一隻蒼鷹如墜石般狠狠砸落地面,身軀僵硬,尚未落地,已經死去。

  那美人笑聲戛然而止,突然一掠衣袖,冷冷道:「好侄兒,你怕什麼?人家聰明得很,哪用得著你巴巴的趕來護著?」

  賀蘭悠一直微微俯首站在那人身前,動也不動,他離得最近,大半的音波都落在了他身上,此時他微笑不改的抬起頭來,張了張嘴似要說話,然而口一張,立時噴出一口鮮血。

  我勒緊了手指,命令自己站著不動,絕不能奔上前。

  高山上漸起的夜霧令我看不清賀蘭悠面上表情,然而聽得他語聲悠悠若無其事:「是啊,我也覺得我多事了,可是若不多了這個事,有人就會有事了。」

  美人看著他,溫柔得像看著一朵即將綻放的花,然而說出的話絕不是那回事:「我說,你是怎麼出來的呢?」他微笑著搖搖手指:「讓我猜猜……嗯,雷無霜呢?」

  賀蘭悠的語氣好像是在述說剛吃了一碗粥,味道不錯,:「自盡了。」

  「德坤?」

  「死了。」

  「戰將?」

  賀蘭悠笑起來:「去陪伴德坤了。」

  美人妖嬈的笑:「好,好,好,我果然沒猜錯,你確實有一手,」他轉向我,笑意越發豔麗:「我還真看不出來,是什麼讓你放棄一貫的把戲,頭一回這麼直接,你可不是這風格......是為了她?」

  賀蘭悠卻看也不看我:「是,也不是。」 

  美人嘖嘖讚嘆:「你就算出來了,只怕也多少吃了虧吧?」微笑沉思,眼眸如少女純真:「嗯,欲解禁制,九針激魂……好侄兒,了不起,想不到賀蘭家,居然也會出了個情種。」

  賀蘭悠居然不否認,還笑得羞澀:「叔叔誇獎了。」

  美人眼風飛得如同一個綺麗的夢境:「好侄兒,你終於長大了,不枉我苦心撫養你這許多年。」

  賀蘭悠滿面感激:「是,叔叔養育之恩,悠一刻不敢忘,父親若能知道,也必要相謝的。」

  美人上挑的眉墨玉的眸在這一刻夕陽的光影裡看來陰媚入骨:「兄長去的早,留下你孤兒寡母,自家兄弟,我不照拂誰照拂?如此,也不必特特的提起了。」

  賀蘭悠笑容越發溫柔:「提起母親,倒是想起,母親前日託夢和侄兒說,那紫金參湯,果真十全大補,囑咐侄兒,將來叔叔老了,必也要如此侍奉。」

  美人宛然一笑:「那就托你的福了,」轉目笑看了我們一眼,道:「人家還晾在這兒呢,咱們盡顧著說些家長裡短,好像有點失禮?」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只覺得心一陣寒似一陣,這一對叔侄,叔慈侄恭,言笑晏晏,對答優雅宛如春風拂面,可我卻覺得每個字都陰寒入骨,涼意森森,每個字都張著慘白的囓齒,似要生生要將對話的那人,咬下肉來。

  這是一對什麼樣的叔侄!

  垂下眼睫,我努力看著地面,怕自己會落下淚來。

  賀蘭悠,這就是你,虎狼環伺,一窩狐狸的家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1:09 AM

第五十三章   欲將沉醉換悲涼(二)

  然而轉瞬我就將情緒掩了,抬頭,向美人微微一禮:「懷素見過教主。」

  美人笑:「果然聰明得很,卻不好玩了,」輕輕拍拍手:「人家叫破身份啦,還不擺出場面來迎接?當真要人以為,紫冥宮就一個光桿宮主麼?」

  隨著擊掌聲,幾乎是瞬間,我眼前光彩大亮。

  一盞盞白色微帶幽綠的燈光自遠處接連亮起,遠遠看去如同星光自幽深天幕一顆顆亮至眼前,如帶如練般跨越銀河,傾瀉而至,原本阻擋在前的重重絕壁猶如被巨斧斬裂,突然緩緩分開,燈光照耀下,一大片極其開闊的平地神奇的出現面前,那地面土壤都是白色,滿地生著深紫色的異草,巨大的深灰色石塊鋪成了宏偉的階梯,迤邐鋪向遠方,而遠方,路的盡頭,一座宮殿,猶如天上宮闕,靜靜懸浮在半空中。

  我驚嘆的望著那巨大的宮殿,望著那隔了很遠距離依然能看見的巨石上精美大氣,形態奇異的浮雕,琉璃碧光的樓閣,寬直的楠木楹柱,極其高闊的殿身,展現無限匠人神奇手藝的獨特的飛簷斗栱,想起長門賦裡,陳后下蘭台,所見的「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遊樹兮,離樓梧而相撐……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其華美精緻也許相近,然而那宏大氣勢,霸氣風範,卻只怕亦有所不及,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宮。

  只是這燈,這宮,怎麼都會浮在半空中?

  仔細一看,才發覺,這燈居然不是掛在燈桿或提在手中的,每盞燈其實都是一個人,那些人著黑衣,覆黑色面具,胸腹位置亮著燈光般的亮光,直立如偶,於黑暗中看來,便只能看見那亮光處。

  而那宮殿,底部高達十米的殿身,都是以黑色的巨石建築,階梯也是黑色的,只在十米之上,用了那灰白閃著銀光的巨石,所以下半截,便也隱伏在黑暗中。

  我默默數著那燈,駭然的發現竟然無法數清,一燈便是一人,這還只是我看到的迎客的人,大紫冥宮的實力,當真令人駭然。

  我觀察著那燈,低低對沐昕道:「那燈像是魂燈,你小心些,護著師傅。」

  沐昕點點頭,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這才發覺他似乎有些沈默的過分,賀蘭悠出現後,我的心神不由自主的全放在了他和紫冥教主的對話上,忽視了他的反應,此時見他的眼睛在暗色中幽幽的閃著光,意味難明,心中不禁微有歉意,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拉了拉他的手。

  這一拉,我頓時一驚,沐昕的手冷得駭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難道沐昕真的為那地底千年寒泉所傷?那他還逞強做甚?這緊要關頭,可如何是好?

  還沒來得及說話,對面的紫冥教主已經笑道:「今兒看了場有意思的戲,我乏了,先不陪了,好侄兒,你既然生怕我搶了你的客人,便由你來招待罷。」說著也不待我回答,抱了雲奴,飄然去了。

  他每走過一個「燈人」面前,那燈光便蓬的一亮,綠光大盛,便見那綠火伴著他飄然的步態,一點點跳躍著鋪排而去,我看著他風華絕代的背影漸漸行入那天上宮闕,如仙子回歸仙山雲閣的風姿,心裡只覺得有生之年,見過的人中,以此人容貌最麗,言辭最柔,然卻心計最狠,行事最奇詭不按常理。

  明明和賀蘭悠不能相容,偏偏輕描淡寫的將他放過,聽兩人的口氣,如此這般只怕也不是一次了,然而兩人若無其事樂在其中的模樣,令人心裡發寒,看起來,紫冥教主深不可測,然而賀蘭悠似乎也另有箝制之物,只是我這個局外人,一時半刻,竟半點也摸不清他們的底細和算盤。

  好一個狐狸窩。

  賀蘭悠靜靜站在人燈前,微笑看定我,他的臉色越發的白,神情卻還是溫柔如常:「請各位進宮說話。」

  我收了偽裝很久的笑容,盯著他的眼睛:「賀蘭公子,我們的來意,想必你很清楚,如果可以,我想我也不必踏入貴地,你現在便把解藥賜了罷。」

  賀蘭悠緩緩一笑,悠悠道:「解此毒,最少需得三日之期,我是不介意在這崑崙深谷出手解毒,只是此地氣候奇異,夜寒徹骨,時降飛雪,姑娘真的確定要讓令師露宿三日?」

  我盯著他好整以暇的笑容,半晌,浮出一個假笑:「既如此,勞煩少教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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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殿堂,過迴廊,越花牆,月昏黃。

  一路走來,更加覺得這武林中以神秘聞名的宮殿非同凡響,殿閣處處,或華美燦爛,或獨具匠心,或氣勢磅礴,或精緻玲瓏,無不彰顯巨大的財力和鬼斧神工的技巧,較之父親的燕王府,猶勝許多。

  路過一處分外恢弘的殿堂時,前頭引路的賀蘭悠頭也不回,淡淡道:「五歲之前,我住在這裡。」

  我凝目觀望著那殿,覺得建制較其他屋舍更高朗闊大,位置也是全殿中心,重重屋宇處處飛簷,華貴無與倫比,忍不住問:「這看來是正殿。」

  賀蘭悠聲音平靜:「是的,五歲以後,我搬了出來,現在,是賀蘭秀川在住,不過他更喜歡西苑,並不時時住在這,或者說,他也不願意,在我父親呆過的地方停留吧。」

  「賀蘭秀川?」

  賀蘭悠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感:「就是我叔叔,現任紫冥教主。」

  我沈默了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心裡有隱隱的預感,也許,知道的越多,我所挾的恨與怨,會被削得越薄。

  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冷清,樹木逐漸粗疏,屋舍漸漸簡陋,前殿到處可見的燈般漂浮的人影漸已不見,賀蘭悠終於在一座看來很不起眼的院子前停了下來,笑道:「寒舍簡陋,怠慢各位了。」

  我對他仍有戒心,特意離他遠遠,跟著進了院子。

  一眼望去不由一呆。

  ……果真是…寒舍。

  老樹,枯藤,遍地的落葉,低矮的房屋。

  冷清,蕭瑟,寂靜無聲。 

  簡直不能想像這般巨大華美的宮殿群中會存在這般樸素得近乎寒酸的房子。

  五個人步上零落的枯葉,腳底立即發出細微的葉碎枝裂之聲,響在這沉黯寂寥的破敗的院子裡,分外的清晰。

  我們四人,且不論來歷不明的方崎,幾乎都是在優越舒適大戶人家中呆慣了的,分明辨得出,這院落的格局佈置,粗陋陳設,實在與賀蘭悠天下第一教的少教主身份不符,就算西寧侯府的下人房,也比這院子齊整敞亮些。

  賀蘭悠的神情卻毫無尷尬難堪之意,仿如他走入的正是先前我們所見的那華美絕倫的正殿,階為白玉門垂珠簾。

  「吱呀」一聲。

  賀蘭悠輕輕推開已有裂縫的木門,跨入更加黑暗的廳堂,便去取燈燭。

  燭火將亮未亮,卻有一線銀光搶先亮起。

  須彌劍燦目的寒光耀亮略顯黯沉的夜色裡的廳堂,劍尖銀光直指,毫不猶疑的指著賀蘭悠胸口。

  冷風盤旋著從未掩的窗戶中穿梭而入,掀起每個人的衣袂,我用比風更冷的目光,看著賀蘭悠。

  他卻一動不動,負手而立,微微低頭看著那柄絕世名劍,銀色衣袍飛舞獵獵,神情依然是溫柔的,我甚至無法察知他一絲內心情緒。

  「為何傷我師傅?」我盯著他眼睛,努力讓自己和他一樣,平靜至冷漠,不讓任何人,看出心底一絲真實感受。

  然而我黯然的發覺我的劍居然有些微的顫抖。

  賀蘭悠不答,仍在仔細的看著我的劍,專注得彷彿那是一副值得品評的絕世名畫,跳躍燭光映照下,他神情如此寧靜,一縷風輕輕撩起他鬢側一絲散髮,拂過他完美的容顏,他整個人神秘美好,散發夜色裡迷離的沉香。

  我不由抿緊了唇,努力忽略抽痛的心底,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滋味。

  賀蘭悠看了半晌,抬起睫毛,看著我,突然一笑。

  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推開了我的劍。

  我瞪大了眼,看著劍尖被他輕描淡寫緩緩推移,好似我根本未用了一絲力氣,那短劍厲指,不過是做做樣子。

  可我知道我不是做樣子。

  因為我突然發覺我的真力,如洪水遇決般,突然狂湧的奔了出去,轉眼就消失了乾淨,內腑空蕩無所依。

  無限的驚異令我連神智都有些迷糊,我在恍惚裡突然想起件極要緊的事,急忙一轉眼,果然看見方崎皺著眉盯視著我,近邪卻已經掉轉了身,而沐昕仰首向著無限蒼穹,神色黯沉。

  除了方崎不明所以,那兩個都以為我是對賀蘭餘情未了,沐昕自然會避嫌,近邪乾脆做出了迴避的姿態。

  他們不知道......我中毒了。



第五十四章   欲將沉醉換悲涼(三)

  而賀蘭悠,那個狡詐如狐,陰險毒辣的人,如此微笑,深情款款的看著我,眼底甚至閃著驚喜感動的光,叫那兩個另有心思先入為主的人看在眼裡,更是信了個十足十。

  我心底一沉,想起剛才那剎那心神恍惚間,那抹從賀蘭悠身上散發的,令我短暫迷醉的暗香。

  好手段的賀蘭悠。

  動了動唇,我絕望的發現,我已經不能開口。

  賀蘭悠此時已微笑將我的劍插回劍鞘,和聲道:「懷素,我就知道你不忍殺我。」

  我心底的怒火熊熊燒起,直想張口大呼,以最悍厲的言語之鋒,戳破這總是真真假假說話的無恥少年的謊言,一腳踢飛他,踏上他的頭顱,再把劍狠狠插進他心口。

  然而我一個字也說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自說自話的上前,溫柔牽著我的手便往內室走,笑道:「懷素,上次你說有件好東西要給我看,可惜我臨別匆匆,竟然錯過了,如今總算看得成了罷?」

  我眼前黑了黑,頓時氣得發昏,我幾時有說過這樣的話了?

  更可恨的是,這樣說辭,沐昕和近邪,兩個真君子,定然不會跟進去。

  身不由己被賀蘭悠拉著走,百忙我努力回望了近邪和沐昕,近邪背對著我們,站得筆直,研究著牆上的螞蟻,沐昕斜對著我,也不看我和賀蘭悠,只是出神的凝望著窗外,他俊美的輪廓,半隱半藏在燭光昏黃的光影裡,越發眉目深遠,清逸逼人,然而那深遠清逸裡,總有種沉沉的意味,與這將墜的星光相呼應,如此寥落,如此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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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內室,也不知賀蘭悠用了什麼手段,只見他衣袖一拂間,我突然就能動能說話了。

  再得自由的那一瞬間,我立即冷笑一聲,尚未完全恢復的殘餘真力提至掌間,呼的一聲向賀蘭悠劈去。

  縱然只剩了幾分真力,然而我盛怒下全力施展,威勢依舊驚人,淩厲風聲裡,賀蘭悠正背對著我,悶哼一聲,一個前撲,便倒在了身前一張榻上。

  我呆了呆,慢慢收回了掌,看了看掌心,我還能感覺到那真氣在我肌膚骨骼血脈裡流動,剛才那一掌,根本沒有觸及他身體,他如何就倒下了?

  又是使詐?

  經過剛才的事,哪裡再敢相信他,小心翼翼緩步上前,穩穩的提著真力,生怕他乍起突襲,卻又覺得無稽---他若真想傷我,剛才制住我便是最好時機,何必以這樣的拙劣方式來迂迴?

  饒是明白這個道理,我還是不敢不防,這人的機詐狡獪我是領教了,誰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我穩步接近,賀蘭悠俯伏榻上,卻始終一動不動。

  我在他身後站定,伸出手,想試試他的呼吸,卻見他突然輕輕一顫。

  我立即縮回手。

  賀蘭悠又動了動,輕微的喘息了聲,勉強支起上身,然而立即手臂一軟,又重重撲倒在了榻上。

  他在努力掙扎著爬起,數次三番而不能。

  我從未見過,時時刻刻都優雅閒適的賀蘭悠,竟會如此狼狽。

  立時不能自己的微微濕了眼眶。

  閉了閉眼,長嘆一聲,我終於伸出手去扶起了他。

  縱使再被他耍手段騙上一回,我終也不忍見他掙扎如此。

  賀蘭悠臉色白得驚人,一手按住心口,勉力張開眼看著我,語聲支離破碎:「桌內第四個抽屜…」

  我一愣,隨即放下他,匆匆去了榻旁唯一的一張桌子裡搜尋,果被我搜出一個黑色玉瓶,我從瓶裡倒出一顆灰色藥丸來,遞給賀蘭悠。

  他立即服下,閉目調息,我站在他身側,看著他額頭冷汗滾滾,濡得黑髮一縷縷黏在額頭,眼下深黑,容顏憔悴,想起賀蘭秀川喃喃自語裡那句:「九針激魂…」心知賀蘭悠為了趕來阻止我們跟隨賀蘭秀川入宮,必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漫步走到窗邊,注視著黑暗裡連綿巍峨的宮宇,猶如待噬的獸蹲伏在夜色中,一時間心亂如麻。賀蘭悠,傷人救人,俱都是你,你到底要如何?

  「咳咳.....」

  咳聲突然猛烈的響起,我一驚回頭,便見賀蘭悠霍然睜開雙眼,目色赤紅如血,隨即咳聲更烈,直如撕心裂肺,每咳一聲,便有紫血狂噴而出,直直噴了九口,灑得榻上一片血跡淋漓,觸目驚心。

  我僵僵的站著,不知自己應當如何動作,竟麻木得一口口的數著那噴射的血,那血色如火把般燎過心裡,焦灼的疼痛,心道,是了,九針激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曾在外公的密室裡看過相關記載,大概內容記不清楚,卻記得擅自使用的慘烈後果,噴血九泉,盡洩真元,最最是伐本傷元的大法。

  再也顧不得什麼,伸手一探,按上賀蘭悠胸口,默運真力,掌心生出吸附之力,手底一震。

  咻咻連聲,九枚紫色長針破賀蘭悠胸前衣服飛出,投入我掌心。

  賀蘭悠霍然抬頭。

  我不看他的眼睛,一抬腿在他身後坐下,輕輕按上他靈台穴。

  真力緩緩流入,平伏著他體內奔湧的血氣,我略有些驚異的發現,他傷得沒有我想像中的慘烈,不知那是什麼藥丸,竟轉嫁了九針的破壞之力,雖令內傷更重,但於寶貴真元卻傷損較輕,實在是萬幸了。

  我舒了一口長氣,緩緩撤回真力,若他真因為我失去武功,我真不知該如何面對。

  賀蘭悠得我之助,略略改了發青的面色,無力的靠在榻上小幾旁喘息,我看著他連纖長睫毛都被汗水打濕,便下了榻欲為他尋些水來,遍尋一週卻什麼都沒有,忍不住輕輕一嘆,道:「你這裡,怎麼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賀蘭悠不答我的話,又閉目半晌,才淡淡道:「有。」

  我皺眉看他,也沒見他用了什麼方法傳喚,便見一個老僕掀簾而入,端著託盤,盤上兩杯水。

  我呆呆的看著那老僕,形容枯槁,駝背斜肩,目光一片渾濁,竟是個瞎子。

  他蹣跚著放下託盤,對我的方向啊啊兩聲,示意喝水。

  我勉強一笑道謝,他擺擺手,指指耳朵,又蹣跚的出去。

  原來不僅是瞎子,還又聾又啞,老的可以進棺材了,賀蘭悠從哪找來這老僕,這樣子,還能伺候人麼?

  賀蘭悠看我的神情,突然一笑:「很奇怪麼?」

  我冷哼一聲。

  賀蘭悠凝視著窗外的星光,笑容淺淡:「他原本不聾,不啞,不瞎,但成了我的僕人,他就必須又聾又啞又瞎了。」

  我一驚,疾聲道:「你做的?」

  賀蘭悠笑笑:「他自己。」

  我冷笑:「你又在騙誰呢?」

  賀蘭悠輕咳一聲,道:「假如,有一日,你突然遭逢大變,你的至親一一為人所害,離你而去,往日對你恭敬尊奉的人突然都換了冷漠殘酷的臉孔,所有人都在背叛你,傷害你,人們用盡心機戲弄你,騙取你的信任後再踐踏你,你在無數次被欺騙和傷害後,發誓不再相信任何人,立志要復仇,這時候,有人找上你,說記得你的先人的恩,要跟隨你,侍奉你一輩子,你會怎麼做?」

  我看著他眼睛,突然覺得內心無限悲涼,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心口,良久,方緩緩道:「我會拒絕。」

  「如果不容你拒絕呢?對方以死相逼,誓志跟隨呢?」

  我沈默,眼前浮起一幕景象,小小少年,孤獨的站立在風中,滿目悲傷與懷疑,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男子,聲音冷冷:「如果要我相信你不是來刺探我,自然首先你得永遠也不可能做到。」

  心裡湧起酸澀的情緒,越湧越急,越湧越猛烈,直似要捲了我僅存的理智和堅決,我垂下眼,突然不想面對那個長大的小小少年,永遠微笑的眼睛。

  慌亂的將目光掉轉到那水上,這才發覺,盛水的杯,是簡陋的自製的木杯,水倒是清冽,就是最普通的水。

  賀蘭悠見我看那水,微笑道:「這杯子是我們自己做的,水是雲橫,哦,就剛才那僕人,去山外自己取的,雖然簡陋,卻絕對乾淨,你可以放心飲用。」

  我取過一杯水,遞到他手中,忍住心中傷感,淡淡道:「經我的手遞給你,應該不妨礙你放心飲用罷?」

  他笑笑,卻沒去接,俯下臉來,竟就著我的手飲了一口,我頓覺臉上騰騰的燒起來,待要縮手,卻又怕他喝不著水,不縮,又覺得此舉不合禮教,一時縮也不是放也不是,尷尬在了那兒。

  他卻已不飲,只因那一口喝下,激起了新一輪猛咳,我看著賀蘭悠摀住嘴的指縫裡溢出的淡淡血跡,咬咬牙,忍住上前扶持照顧的衝動,只在袋裡摸索了一顆護體靈丹,輕輕放在他身邊,轉身就走。

  卻聽身後他嘶聲道:「懷素……離賀蘭秀川遠些……」

  我回頭看他:「為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1:23 AM

第五十五章   欲將沉醉換悲涼(四)

  微黃的燭火未曾將他蒼白的臉色染暖,連唇色也泛著冷白:「你應該知道,你父親已經起兵,而你不知道的是……紫冥教前幾日,已經接受了朝廷的誥封,被封為護國第一神教。」

  我霍然轉身:「賀蘭秀川是朝廷的人?他這樣的武功,這樣的身份,怎麼會接受朝廷封號?」

  賀蘭悠微微苦笑:「他是個瘋子……他行事一向不按常理,武功練到他那個地步,早已獨步天下,他覺得寂寞,而他怕寂寞怕得發瘋……他不在乎什麼虛名榮華,他只喜歡挑戰和改變,」喘了口氣,他接道:「我想,在他看來,參加逐鹿天下的遊戲,在烽火戰爭中摻上一腳,一定很有趣。」

  我冷笑:「逐鹿天下,不過遊戲,好一個賀蘭秀川……那麼,你呢?你的存在呢?也是一個打發高處不勝寒的寂寞無聊的遊戲?」

  賀蘭悠浮出一個令我心痛的微笑:「是的,遊戲,獵殺般的遊戲,貓戲弱鼠的遊戲,他要看我,如何在這無援的紫冥宮生存下去,而我,則要在他戲耍的利爪下,博出我自己的天地。」

  他的笑容柔和而目光森冷:「於他,不過閒來無聊給自己找個樂子,於我,則是生死攸關,你死我活。」

  輕輕靠在榻上,賀蘭悠一指窗外:「你一定奇怪我怎麼住在這裡,這裡一看就知道是下人房。」

  我沈默不語。

  賀蘭悠一聲輕笑:「賀蘭秀川其實給我安排了住處,他並不是個苛待他人的人,只是,只有在這裡,我才能睡得著。」

  我以目光表示疑問。

  他微笑:「少教主的廣元殿,富麗奢華,極盡享受,可惜,我想我沒那個命活著去享用。」

  「而且.....」他施施然道:「那花園裡埋的死屍也太多了,大概是肥料充足的緣故,花開得太豔,我不喜歡。」

  我無奈的嘆息:「你殺的?你倒真成了曹阿瞞。」

  「曹孟德?」賀蘭悠一聲冷笑,又笑出了嘴角一絲鮮血,然而他擦也不擦:「你太高看我了,八歲少年,做不了多疑的曹操!那些人,永遠潛伏在你週遭,時刻驚擾,他們不殺你,卻如夜鼠惡梟,驚破你所有的安寧,在白天,夜裡,夢中,你永遠沒有機會去享受一個平凡人的閒適生活,你必須時刻如驚弓之鳥般擔心著,是不是會有毒物或劍鋒會在你喝水洗臉讀書賞花的任何一個時刻突然出現,迷昏你的神智或禁錮你的體能……如果不是有人護持,我只怕早已瘋了,八歲之前,那些屍體是有人替我殺的,八歲之後,就換我親自來殺!」

  飄飛的燭火裡,賀蘭悠的臉色蒼白,眼睛卻幽黑如潭,深潭裡靜水一泓,倒映著那瘋狂淩亂至不堪回首的過去,我只聽得指尖冰冷:「他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你?又為什麼不殺你?」

  賀蘭悠疲乏的搖頭:「……我想,大概是我小時候很倔強,從小表現出不同常人的冷靜和堅韌,他很感興趣,所以想要看看到底什麼樣的折磨能擊潰我逼瘋我。他不喜歡殺人,他只喜歡研究一個人的極限,如同強弓,在被拉斷之前,到底能拉到什麼程度……我令他滿意,他對這鬥智鬥力的事兒感興趣,他便派出更多的人陪著玩……至於那些性命,在他看來,不過草芥而已……如果我死了,哪有這麼好玩的遊戲可以玩?」

  我只聽得心底發冷,突然明白了賀蘭秀川的想法:放一個敵人時刻窺伏身側,才可以讓自己更強!

  好一個睥睨天下的賀蘭秀川!

  好一個堅忍冷酷的賀蘭悠!

  「何況,」賀蘭悠微笑裡有濃濃的寒意:「他也不捨得殺我,他還想從我手裡,拿到一件東西。」

  我心中一動,一句「什麼東西?」便要脫口而出,然而我立即住口,隨意探聽別派機密是不合規矩的行為,何況,賀蘭悠秘密這麼多,在他自己願意說之前,我不打算尋根究底。

  突然想到了什麼,我霍然抬頭看向他:「賀蘭悠,你怎麼知道我父親是燕王?」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是在和賀蘭悠分別後才和父親相認的,他沒理由知道我的身份,除非……

  賀蘭悠笑得如同一朵明麗的花,然而那花蕊卻是緊合的:「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懷素,別問我怎麼知道的。」

  我盯著他的眼睛裡流動的波光,良久,慢慢笑了笑:「善泳者溺於水,善戰者死於兵,賀蘭悠,玩火者多半會自焚己身,你,小心了。」

  他毫不在意的揮了揮袖:「就興別人玩得興起,我就不能摻和一腳?」

  他漫不經心的神色裡隱藏著躍動的陰烈之火,在這寂靜的黯夜裡幽幽生光,我轉開眼,不想發出心底的嘆息,更不想表露對他的擔心,他與賀蘭秀川,終究要不死不休,兩人之間橫亙著血色怨毒與無涯仇恨,任何人都無法消弭,既如此,他要做什麼,我有什麼權利攔著?

  淡淡道:「你中了他什麼禁制,需要用到九針激魂這樣的傷元大法?」

  賀蘭悠說得很輕淡:「沒什麼,前不久,我陰掉了他的一個得力手下,做了些他不願意看到的事,卻也順便中了他的圈套,經脈受損,若不是這樣,當初在西寧衛我就親自攔住你們了,哪用得著畢方他們。」

  我皺眉道:「既已來了,也沒什麼好說的,你們叔侄也很奇怪,都喜歡繞著彎子行事,他武功高絕,真想擒了我奇貨可居作為朝廷人質,為什麼不直接出手?」

  賀蘭悠笑笑,握拳於口,咳了幾聲才道:「因為你運氣好,你可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

  我怔了怔,這些日子萬里奔波,憂心師傅傷情,鬱鬱賀蘭的行徑,過得頗為渾渾噩噩,哪裡在意過什麼日子。

  看到賀蘭悠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月,我不由自主的也跟著望了過去,這才恍然。

  一輪金黃圓月,高懸於深黑蒼穹,光芒如水銀,遍瀉天下,又如細沙,細膩的流過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築,為那些輪廓清晰的邊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朦朧虛光。

  月圓之夜,人不寐。

  「他修煉的凝定神功,已到了八級巔峰,這個武功狂人,做夢都想跨入歷代教主都不曾抵達的九重絕世,為此他付出了極大的努力,這人確實也是個天才,詩書琴棋,天文地理俱精之外,連藥理也頗有心得,也不知道他怎麼搗弄的,前兩年,他製出了一種藥丸,服用後修煉精進,迅速躍入八重與九重之間,即將大成,可惜的是,那藥畢竟不夠完美,帶來了惡果。」

  很滿意的笑了笑,賀蘭悠那種溫柔羞澀的神色又來了:「每逢月圓前後三日,他真氣大散,流走經脈,苦不堪言,此時輕易動武,極易被反噬。」

  我看著賀蘭悠那熟悉的神情--一般來說他如果露出這種神色就是有人因他倒楣了--試探的問:「你幹的?」

  賀蘭悠笑而不語。

  我舒一口長氣:「那他可以叫手下拿下我啊。」

  賀蘭悠秀眉一剔:「他是想玩玩你們呢,在他看來,你們反正跑不掉了,他武功受限不過三日,而你給你師傅解毒也要三日,等你們毒解了,你們也出不去了!」

  我怒從心起:「你還有臉說!若不是你傷了我師傅,我們又怎會自投羅網!」

  賀蘭悠立即沈默下來,半晌,輕輕道:「這件事……懷素,也許以後你會明白的。」

  冷笑了一聲,最終我欲言又止,賀蘭悠難以掩飾的蒼白和衰弱令我心裡的擔憂與焦慮超過了對他的憤怒,此刻,眼前,清冷月光中,這斜倚榻前的少年如此疲倦,令人不得不想起,過往二十年,那些怨恨,背負,磨折,時刻的警醒,永無休止的鬥智鬥力,提防與被提防,陰謀與反陰謀,一直都如巨石般沉沉的壓在他略顯瘦弱的肩上,無人分擔,永難卸落。

  這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沈默半晌,我轉過身,背對他道:「你這裡屋子多,我們稍候便自己找地兒歇了,也不勞你招呼,好生養傷吧。」

  賀蘭悠靜了靜,半晌,在我身後輕咳:「懷素……」

  我頓住腳步,聽見他緩緩接道:「……不要怨我。」

  我久久的佇立,背對他,不敢回頭。

  我怕回頭,會被他看見我眼底因這一句話引出的淚。

  只淡淡道:「閒話少提,你好好休養,只是後日便是我師傅毒發之期,說不得,也只好辛苦你了。」

  頓了頓,我又道:「待你解了我師傅的毒。咱們,從此兩不相欠,恩怨一筆勾銷。」

  我已不想再問賀蘭悠傷近邪是何原因,總之那不會是紫冥教主的授意,然而賀蘭悠有多少秘密,我已無心去一一破解,因為我悲涼的預感到,我和他,也許根本不會是同路人。

  他沉重的背負,神秘的身世,難以盡訴的生存掙扎,觸目驚心。

  我並不畏懼這些,然而我感覺到他的推拒之心。

  他前行的路上,也許有鐵血,有風煙,有復仇,有殺戮和血腥。然正因如此,他推卻人世間一切可能軟化心志的感情。

  今日他的拚死維護,想必對他是難得的犧牲,而我已誤他良多。

  那麼,賀蘭悠,如果這崎嶇道路你不打算和我同行,如果我的存在會阻礙你的雄心,那麼。我便遠遠的走開。



第五十六章   人生苦恨無窮已(一)

  我從內室出來時,近邪已經在椅上盤膝休息,方崎正勤快的自己動手燒水,而沐昕,居然還是我先前進去時看見的那個姿勢,立於窗邊,仰首星辰,神色寥落,彷彿根本就沒動過。

  我心中微微一揪,濃濃的歉意湧起,都是我憂心賀蘭悠之故,在內室呆了許久,真不知沐昕會怎麼想……突然想起先前觸到沐昕的手冰冷,心裡一急,他該不會著了風寒吧?

  快步過去,我伸手去探沐昕的手腕,指尖將要觸及,他微微一動,似有讓開之意,然而立即就不動了,任我的手指,搭上他冰涼的腕脈。

  指下腕脈的異常令我大驚,我抬頭看了看沐昕面色,立道不好,他肌膚如此冰冷,面上卻一片潮紅,體內寒熱交織,竟真的中了風寒。

  寒泉濕身後未及驅除,又與雪獅相鬥,然後又在這崑崙深谷中憑窗吹了很久冷風--他以為自己是鐵打的?

  我看向沐昕的臉,他的臉依舊隱在明滅的光影裡,線條清朗的輪廓,然而神情卻是遙遠的,爛漫的星光灑在他意韻難明的眼神裡,他的目光比星海更寥闊。

  我垂下眼,心潮起伏,卻又無法和他一一細述剛才發生的事,那是賀蘭悠的隱秘,我又能如何解釋?告訴沐昕,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可我知道,越是這樣著急解釋,往往會將誤會陷得更深。

  留待時日淡化罷!

  我拉住沐昕臂膀,語氣堅決:「你中寒毒了,跟我進去。」

  正要拉著他進室內驅除寒毒,卻聽他緩緩道:「懷素。」

  聲音平靜,甚至還有隱隱笑意。

  我愕然抬頭看他。

  沐昕的語氣裡什麼情緒都沒有,他慢慢抬手指向窗外那些沉睡的建築:「你瞧,夜這麼深了,想必這許多人都在夢中,只是不知道他們的夢,是有色的抑或無色的,是快樂的抑或悲傷的,是夢著別離,還是相聚,是夢著擁有,還是失去。」

  我心一震,抓住他臂膀的手指根根鬆開。

  沐昕還是不看我,帶著那絲迷茫的笑意,他輕輕吟道:「憶昔西池池上飲,年年多少歡娛,別來不寄一行書,尋常相見了,猶道不如初。」

  「安穩錦衿今夜夢,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問定何如?情知春去後,管得落花無?」

  後一個聲音明脆堅定,音色琳瑯,卻是端了茶水進來的方崎接上的。

  我回頭看著方崎,她也不看我,將茶水一一擱在桌上,淡淡道:「晁沖之此詞,清麗有韻,只是太過悲涼了些。」

  我咬了咬唇,沈默不語,沐昕是在怪我了,一別七年,不寄一行書,好容易相見,卻已情分「不如初。」

  至於方崎,她比沐昕要直接的多,乾脆代他念出真正想說的下半句:寧可夢渡江湖相見,也不必再問相思何如,春光已過,誰還管得落花的命運?

  方崎冰雪聰明,沐昕心思細密,他們都認為,因為賀蘭悠,沐昕的春光已逝,他的真情,對我來說,已如落花飄過。

  原來在他們的心裡,我如此冷情寡意,薄涼自私。

  這算什麼?

  我怒意從心裡湧起,幾乎又要像那日沐昕誤會我一般,什麼也不解釋的拂袖而去,然而轉念想起身處危地,賀蘭秀川的強大威勢如幽魂盤旋於我的頭頂,意欲不利於我,而我這裡,師傅中毒,方崎弱質,沐昕受寒,賀蘭有傷,情勢已糟得不能再糟,在這種情況下,為這吃醋無稽事,再鬧個分崩離柝,實在不是智者所為。

  嘆息一聲,我緩緩道:「夢境不過由心而生,不過是心境的細微體現,夢聚或散,得與失,也只看做夢的人,如何去看這世間事而已,今日你們都好興致吟詩,我便也借醉翁之浪淘沙,與眾共品。」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室內一片安靜,良久,方崎輕輕一嘆:「希冀東風莫輕別,且略春色又一枝,還看當年同遊處,一曲清歌花成雪。人生苦恨無窮已,最多別離又匆匆,年年繁花更勝處,誰與共饗此芳叢?」

  我略有些訝異的看她,不僅是驚異她出口成詩信手拈來的才情,更驚訝她的靈犀相通,明白了我言中未盡之意:人生苦恨,須得時時珍惜當下,聚散無窮,更當日日共此清歡。

  這是勸解他們的話,卻勸不了我自己,沐昕的癡心誠摯,賀蘭悠的欲近還遠,早已將我的心絞成了擰股的繩,難解的結寸寸皆是,我徘徊在兩個深情而無奈的絕世男子之間,卻不知道如何能令彼此不受傷。

  當進或退,離或聚,都已成了傷害時,我能做什麼?

  我甚至連自己的心都未能完全讀懂,還奢求去體味他人的心思?

  沐昕還在默默無語垂眼想著心思,我看著他淡淡的神情,心中一動。

  要他忘卻現今的鬱鬱,其實也容易得很。

  苦笑一聲,我直接道:「賀蘭悠剛才告訴我了,賀蘭秀川欲對我不利。」

  果不其然,他立即忘記自己的憂傷,抬頭急急接口:「怎麼回事?」

  坐在椅上的近邪也霍然張開眼,目光明亮的射過來。

  當著方崎的面,我不想說出我的身份以及現今皇室的征戰糾葛,只好假說是因為賀蘭秀川與賀蘭悠不對付的緣故,也淡淡轉述了賀蘭秀川的瘋狂個性,同時不忘按著沐昕的手,渡了些真氣,緩緩幫他驅寒毒。

  沐昕和近邪都聽得認真,甚至沒注意到我在做什麼,聽我說完,幾人神色都是一片凝重,沐昕長眉微皺:「你問過賀蘭少教主,解毒必須得三日麼?」

  我苦笑點點頭。

  事實上,我懷疑,以賀蘭悠現在的狀況,明日能否幫近邪解毒,還是未知。

  近邪突然站起,將不離身的斗笠一戴,二話不說就向外走。

  我一怔,還未及動作,方崎已經極其敏捷的跳起來,張開手攔在近邪面前:「你要做什麼?」

  近邪的臉掩在斗笠下看不清表情,語氣是一貫的冷漠:「讓。」

  方崎冷笑:「讓什麼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一直盯著你呢,你害怕連累懷素,不打算解毒了是不是?」

  近邪沈默。他筆直的身影被月光拉成了長長的影子,那影子看來,分外瘦長,我盯著他的背影,心中泫然。

  最近,近邪瘦了很多。

  我的師傅,又要再次為我犧牲他自己,只是,為人弟子者,不思報得師傅愛護之恩,還要他時時犧牲來蔭庇,我這個徒弟,做得也太不肖了。

  方崎依然和近邪對峙著,近邪向來是個沒耐性的人,哪裡會和她多說,單手揮出:「讓!」

  他縱然內力已失,招式還在,這招是山莊精華武學,內含巧妙變化,方崎這樣的普通人自然避不開去,眼睜睜一個踉蹌,被他撥到一邊。

  我疾步上前,一把扶住方崎,橫臂一攔,擋住了再次欲舉步的近邪。

  在近邪慾待張嘴之前,我淡淡道:「師傅,你今日若執意離開,那麼,弟子立即去見賀蘭秀川。」

  近邪震了震,停下了腳步。

  我語聲決絕:「我會以主動做人質為代價,換得賀蘭秀川承諾你們安全離開紫冥宮。」

  近邪沈默的站在廳堂當中,我看著他,兩人相向而立,都執拗的一動不動。

  風吹響遠處簷角細碎的金鈴,清脆的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良久,近邪回身,依舊默不作聲的坐回原來的椅上。

  我鬆了口氣,我知道近邪的性子,他堅冷剛毅,要做的事,從不理會別人的勸告,一路向前,永不回頭。

  我相信,他剛才並不僅僅是想離開而已,方崎並沒有我瞭解他。

  他會去直接挑戰賀蘭秀川。

  然後以山莊救命必殺絕技,與他同歸於盡,換得我的生存。

  我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威脅他。

  也惟有我的安危,是他的軟肋了。

  鬆了口氣,我道:「方姑娘,師傅,都去休息吧,明日師傅還要療傷,今夜好好休息才是。」

  我話音剛落,那老僕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冒了出來,擎著一盞油燈,對著我們一躬,示意我們跟他去,他為我們安排宿處。

  我疑惑的盯著他,十分懷疑他的聾啞瞎是否是真的,不過我想我的疑心再大也大不過賀蘭悠,賀蘭悠既然放心用了他這許多年,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賀蘭悠住在前院,我們則進了後院,方崎和近邪很快進了房各自休息,我的屋子在沐昕隔壁,方崎和近邪在對面。

  進了房間不多會,方崎出來解手,見我負手站在沐昕屋子門口,神色微微訝異:「懷素,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淡淡一笑:「現在還不是睡的時候,你早些休息。」

  看著她點頭回了屋,我微微一嘆,凝神去聽。

  風從很高的地方飄過,吹過屋脊獸吻,吹過高殿瓊閣,吹在碧紗窗紙上的沙沙聲。

  氣候怪異溫濕的山谷裡,夜蟲唧唧的鳴叫聲。

  如劍般刺向天空的高樹上,驚飛的夜鳥撲閃翅膀的撲啦啦聲。

  很遠很遠的山脈裡,孤狼吼月的嚎叫聲……

  ……前院裡,人臥在床,輾轉反側的翻動聲……。

  ……斷續的輕咳聲……

  ……身後,極其細微的喘息聲……

  良久,我動了動站得僵木的身體。

  向前院的方向邁了兩步。

  突然站下。

  身後,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呻吟聲,聲聲不絕。

  咬了咬唇,我轉過身。

  前院,傳來沉悶空洞的輕咳聲,連綿不已。

  我站在庭院當中,前院與後院的等同距離的地方,怔然而立,不知自己到底該邁向何方。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為誰?為誰?

  應為誰?

  緩緩仰頭,向那輪圓滿得刺眼的月,無聲的大笑。

  無聲的,不欲驚擾任何人的大笑裡,我身體顫抖,握成拳的掌心濕冷如冰。

  唯有月亮看見,我此刻,滿面淚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1:40 AM

第五十七章   人生苦恨無窮已(二)

  狠狠笑過一場,我慢慢安靜下來。

  既然內心不能告訴我應該做什麼,就讓義與道指引我的行為罷了。

  狠了狠心,不再著意去聽那明顯內傷沉重的咳聲,我毅然轉身,向身後走去。

  推開沐昕的門。

  他靜靜躺在床上,我的開門聲並沒有驚動他。

  就著月光,我毫不意外的發現他臉色通紅,呼吸粗重,渾身灼熱如火。

  他果然高燒了。

  外感寒邪,陽微陰弦,若是早些發散了,也許不致病勢來得如此兇猛,然而他過於倔強,竟不肯在人前洩露絲毫,硬撐著若無其事,直到一人睡下時才顯露出來。

  若不是先前我有了警覺,特特不去睡在這等著,他這一夜燒下來,不知會是什麼後果。

  我嘆一聲,心知他疾病突生也有我的責任,探出手,扶起他,先餵服了外公給我備下的清心玉露丸,發散寒毒是最好的,待得他氣息漸穩,便為他驅除寒毒。

  良久,感覺到灼熱逐漸褪去,我收了手,扶沐昕睡下,輕輕替他蓋好被子。

  月色寒涼,映上孤枕,我盤膝坐在沐昕身邊,靜靜端詳他的氣色,沐昕身體底子不錯,風寒並不能完全擊倒他,此刻他潮紅已退,呼吸平穩,唯眉間依舊輕蹙,似有無限鬱色難解。

  緩緩伸出手,我欲撫上沐昕眉端,這一刻的他寂寞而脆弱,渾不似平日裡清朗風華,令我不自禁的想要安撫。

  指尖將要觸及他的眉尖。

  卻聽他喃喃道:「懷素……」

  我一驚,飛快的縮回手,他醒了?

  沐昕卻並沒有醒,只是輕輕囈語:「懷素,都是我的錯……你怪我,所以離開了是不是?」

  「懷素……我太傻,我明明喜歡你……很早就喜歡,可我竟然不知道……」

  「懷素……」

  「懷素,我來陪你,你一個人,睡在那地下一定很寂寞……」

  「懷素,不要死!」

  他突然開始掙扎,縱在夢中亦滿面驚惶,驚惶著我的離去,他沉陷在七年前離別的噩耗裡不能自拔,那些深藏的恐懼記憶在病弱時凝化為夢,在夢裡,我因為他的愚蠢任性而鬱鬱死去。

  他掌心緊握成拳,滿握一手淒涼。

  我伸掌輕輕按住他,在黑暗中沈默感受他的苦痛與掙扎。

  久久之後,夜色裡,珍珠般的光芒一閃,有冰涼的液體悄然滴落。

  落在沐昕的額上。

  他霍然睜開眼。

  唯見一室冷月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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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仰首立在自己房間的窗前,了無睡意,天邊曙色將露,一線霞光漸漸鋪漫,漫長的一夜過去,新的一天,攜著無盡的猶疑與徬徨,姍姍來遲。

  清脆而熟悉的鳴聲突然傳來,隨著那聲,雪白的鴿子飛落我掌心。

  我取下鴿腿上的竹管,從中抽出那小小的紙卷,展開細讀。

  看完後,我將紙卷攥在手心良久,最終內力一運,紙捲碎成齏粉。

  本應拿給近邪看的,可最後那幾個字,讓我改變了主意。

  在外公手下擅長訊息蒐集的能人洋洋灑灑介紹紫冥宮秘辛的大段文字後,是外公龍飛鳳舞幾不可辨的狂草:

  丫頭!離姓賀蘭的遠點!賀蘭家的人,沒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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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苦笑了笑,外公,你智慧天縱,心通鬼神,我自然是什麼也瞞不了你去,只是你縱然再資訊靈通,再善於推測,你也不會知道,並不是我離賀蘭悠遠不遠的問題,而是,賀蘭悠,從來不要我靠近他。

  又有什麼樣的智者能告訴我,要想由心而活,到底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紫冥教上任教主,也就是賀蘭悠的父親賀蘭笑川,驚才絕豔嘯傲天下,卻是個癡迷武功不通世務的武狂,為尋覓散落世間的各種傳說中的秘笈武學,他不惜丟下教務,丟下美妻弱兒,踏遍人間名山大川,去尋那虛無縹緲的至境,最終尋到與否,無人知曉,外公的密信裡,只說他在最後一次回宮時,突然失蹤,隨即,賀蘭秀川接任教主。

  從此江湖中,再也沒見過這位行事隨心,恣肆無拘的第十代紫冥教教主。

  我冷笑一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與賀蘭秀川怕是脫不了干係罷?

  想起那個容色比女子更媚更豔卻毫無粉膩之態的賀蘭教主,我的心緒立時煩亂起來,要如何才能既解了師傅的毒,又能安然出了大紫冥宮?

  正思量處,忽聽得賀蘭悠的聲氣,穩穩笑道:「懷素,這麼早。」

  我霍然回頭,便見未閉的門扉處,賀蘭悠長衣大袖,銀環束髮,微笑佇立在仲夏高山深谷尚算柔和的早風中,眉如翠羽,目閃流星,整個人,明珠般熠熠生輝。

  這番神采奕奕,哪裡像個竟夜長咳無一時閉眼的傷重之人?

  我捺下心中翻騰的思緒,回他一笑:「你也早。」

  「自然是早,」他淡淡看我一眼:「整夜聽得有人徘徊不已,只怕也不容易睡得著。」

  我怔了怔,知道昨夜那一番折騰竟已被他聽了去,一時又羞又惱,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那燃燒的熱意壓制下去,換了端容:「若是未休息好,還是回房安然高臥罷,我可不希望你在替我師傅解毒時睡著了。」

  話雖如此,我仍在細細端詳他,他雖盡力扮得容光煥發,可聲氣裡的虛弱,臉色的蒼白卻難以完全遮掩,我不知道解毒需要耗費他多少精力,只是他現在不及全盛時期的三成,三日解毒,當真能支持得了?

  賀蘭悠卻笑得渾然無事:「你放心,我既應了,便能做到。」

  我深深看他一眼:「既然如此,便事不宜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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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一行三人跟在賀蘭悠身後,進了他的前院,賀蘭悠揖讓有禮的請我們坐了,老僕端上早膳來,俱是山野之物,倒也清爽可喜,各人卻是心中有事,食之無味,我從筷子縫裡看了沐昕幾眼,他有一挑沒一挑的心不在焉,半天碗裡清粥也未下去半點,我皺皺眉,想勸他多吃些,卻最終什麼也說不出口。

  經了這一夜,我,沐昕,賀蘭悠之間原本勉強維持的太平無事已被尷尬的現實擊破,饒是我自負聰敏,也解不得這情網塵絲,有生以來第一回,只能做了無用的逃兵。

  只覺得堵心,我也很快放下筷子,一直沈默的近邪突然問賀蘭悠:「解毒後我能恢復幾成?」

  賀蘭悠笑道:「若有兩個時辰靜坐調息,當可恢復八成,若無,頂多五成。」

  近邪點點頭,轉向我道:「我是你師傅。」

  我登時大為頭痛,知道他要說什麼,立即把話先堵上:「我知道是師傅,但若亂命,我亦可不受。」

  近邪扯了扯嘴角,大約極是痛恨我的反應敏捷:「我說了算。」

  我搖頭:「這個不算,師傅,別動什麼為我斷後之類的念頭,我們辛苦來到崑崙就是為了你的命,你卻如此不當回事,難道我的一番努力就全白費了?」

  近邪冷哼一聲,卻聽一直沈默的沐昕道:「懷素,若是賀蘭教主要留下你,你就和尊師和方姑娘先走罷,我武功雖然不濟,倒也可擋上一陣。」

  我將筷子輕輕一擱,擊得碗盞丁玲一聲,盯著沐昕眼睛:「一起來就一起走,誰也別動什麼捨身的傻念頭,做人質也未必要緊,你忘了,也許故人會記舊情也說不定。」

  當著方崎的面,我不願說出允炆的名字,不願洩露身份,父親號稱是勤王之師,其實誰都知道他是反了,我也算個反賊之女,我自己不要緊,可不能害了沐昕和師傅。

  這裡的故人,自然是允炆,那個荷塘邊涼風中微笑說要等我的少年,我不相信他會殺我。

  沐昕卻在搖頭:「懷素,人是會變的,巨大的權勢和無上的地位,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性。」

  我不想爭辯這個問題:「也許沒那麼糟,也許我們會來得及。」我轉向賀蘭悠,他一直在微笑聽我們說話,眼色清如雪黑如夜,如此分明,卻又模糊得看不清任何真實思緒。

  見我看他,他果然給出個溫柔的笑容:「是的,也許,不過,諸位不可抱持太大希望。」他轉向近邪,微微一禮:「請隨我來。」

  我隨之起身:「我和師傅一起。」

  雖然不願承認,可我知道,我並不信任賀蘭悠,畢竟,師傅現在這模樣就是他害的,誰知道他是真心肯為師傅解毒,還是會再害他一次?

  賀蘭悠笑容不改,深深看了我一眼:「悉聽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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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沒想到,賀蘭悠那間簡樸的內室裡,居然別有洞天。

  賀蘭悠輕輕在榻上一拍,以我眼力,竟也未來得及看清機關何處,便見床板翻開,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有石階級級逶迤而下,洞內似燃有燭火,有隱隱微黃光亮閃躍。

  沐昕和方崎不放心我們,也想跟下去,賀蘭悠攔住了:「還得你們在外面給守著,若有什麼不妥,」他指指床邊一個看來很像裝飾的銅環:「輕擊三下即可。」

  賀蘭悠當先下了洞口,他的聲音在不算寬闊的洞中傳來,聽起來卻頗遙遠:「兩位,請務必每隔兩級臺階落腳,否則會引動機關。」

  我們依言下了,直到落地,我回身看了看,洞口已無聲掩上,我笑笑:「賀蘭公子,看這機關佈置,想必底下布的是連弩箭吧?」

  賀蘭悠聲音毫無驚訝:「自然瞞不過你。」

  密道很幽深,兩壁森黑如鐵,隱隱聽得水聲,水聲裡夾雜著奇異的細碎之聲,幽遠飄忽,聽來有如鬼哭,兩側點著牛油蠟燭,但不知為何,光線依然似明似暗,越發映得大袖飄飄前行的賀蘭悠身形詭秘,不似人間中人。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密道裡徘徊盤旋淡淡血腥氣息,那些昏黃的光線裡映出的重重影像如同地獄魅影,扭曲猙獰,變幻森然。

  我並不懼鬼神,卻直覺的對這密道心生畏怖,這裡有種神奇的暗黑魔力,令進入的人喪失心神。

  冷汗微微沁出,我靠師傅近了些,喃喃道:「這崑崙千年凍土,如何能開鑿出如此規模的密道?那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

  前方的賀蘭悠,聽到這話背影微微一震,卻沒有回頭,過了一會,才聽到他答道:「此地是紫冥宮三大密地之一,自建教初始便有的,至於建造的秘密,恕我無法奉告了。」

  我勉強一笑:「無妨,我也沒興趣知道。」

  路彷彿長得沒盡頭,其實不過是怖由心生而越發難捱,似是很久之後,方聽得轉過一個彎的賀蘭悠輕輕一笑:「到了。」

  我停下腳步,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象令我一怔。

  而突然出現的那幾個人,更令我呆在當地。



第五十八章   人生苦恨無窮已(三)

  良久,我茫然轉頭問賀蘭悠:「你是怎麼找來這幾個人的?」

  賀蘭悠笑意悠悠:「如何?」

  我退後一步,仔細端詳:「真難為你,容貌可以易容倒也不是難事,只是這身高體型,竟然幾乎一模一樣,真不知你從何處找來。」

  身邊,素來麋鹿交於睫而目不瞬的近邪也微微動容。

  眼前的幾個年輕男女,實在是太像我,沐昕,近邪,方崎四人,並不是指容貌,而是整體給人的感覺,我相信,如果這些人只給人看見遠影或背影,定分不出真假。

  這四人直挺挺立在室中,不言不動,滿面癡然,竟似被人控制了神智。

  我轉開眼,四顧身周,眼前是一處頗大的密室,俱以白石建造,一色潔淨如雪,卻在天頂,四壁,地面,廊柱,都雕刻著繁複詭異的花紋,非獸非鳥,非人非物,倒像是什麼密宗的文字或符號,其色幽紫,紫中透著隱隱的黑,卻是光芒流溢,熒彩閃爍,我細細看了那符號幾眼,竟覺得突然心中一跳,只覺眼前光芒亂射,那些花紋竟似蛇般扭曲躍動著鑽入我眼睛,隨即頭暈目眩血氣翻騰,不由大驚,趕緊收回了目光。

  心中明白這花紋必有蹊蹺處,想必是紫冥教中隱秘,怕近邪無意中看見受了傷,正要小聲提醒,賀蘭悠已出聲道:「兩位,此處乃我教密地,多奇詭佈置,有些連歷代教主都未必完全掌握,還請一切小心,勿四處走動,勿隨意觀看。」

  我皺眉道:「賀蘭秀川不知道這裡?」

  賀蘭悠提起仇人的態度也是溫柔的:「他得位不正,自然不能知道。」

  他一指那幾個男女,笑道:「滿意否?」

  我嘆氣:「李代桃僵之計?你打算在三日後讓這四個人離開,去吸引賀蘭秀川的視線?」

  賀蘭悠點頭:「賀蘭秀川已視你為囊中之物,我安排在他身側的釘子告訴我,朝廷有令,須得生擒了你,賀蘭秀川雖不介意多玩幾天,但終究是要出手的。」

  他微微一嘆:「可惜我的人各有任務,不能給你太多助力,現在只望屆時那幾個人能將他引遠點,多為你們爭取到逃離崑崙的時間。」

  「可是這幾個人看來武功普通,如何能將紫冥教主引開?只怕一照面,也就被擒了。」

  賀蘭悠對我的疑問笑而不答,輕輕一擊掌,便見密室正對我的一面牆突然消失,兩名男子走了出來,正是西寧衛城外樹林遇見的中年男子「尊者」和那稚拙少年畢方。

  他們從牆後邁出時,我留意看了,卻根本無法發現那牆是怎麼消失的,只微微覺得,在他們邁步出牆時,腿部周圍隱隱有水紋波動的感覺,就像在水中行走帶動水流,然而那波紋隨著他們的下一步出現立即消失,快得讓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那中年男子還是那懶散疲倦的神色,和少年畢方恭敬的向賀蘭悠行禮不同,他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反倒賀蘭悠,還禮的態度極為尊敬。

  我卻注意到,賀蘭悠雖對那少年畢方神色淡淡,然而看他的眼光,卻頗溫暖,那種溫暖和他平日偽裝的溫柔和暖並不相同,倒像是含了幾分關切,在意,甚至......慈祥。

  想到這個詞,我幾乎啞然失笑,我這是怎麼了,狠毒的賀蘭悠會有慈祥這種不必要的心態?還是我太過希望他是個好人,以至於想法不自覺的向好的感覺上走?

  聽到賀蘭悠給我們介紹:「這是我教三大尊者之一的軒轅無先生,這是軒轅尊者的僕童畢方。」

  只是僕童麼?我笑笑,懶得去追問明白,笑道:「日前西寧衛,已有幸面見兩位,只可惜懷素莽撞,壞了尊者苦心搭救的計策,還望恕罪。」

  軒轅無懶懶道:「姑娘,你害得我好苦,一把年紀了,盡為了你的事奔來奔去,西寧衛之後便馬不停蹄找替身,哎呀那個不容易,累散了我一身老骨頭。」

  我怔了怔,那四個替身是他找來的?西寧衛相遇之後他便去找替身,難道賀蘭悠那時便已著手為我安排佈置了退路?

  抬眼向賀蘭悠看去,他長長的睫毛垂下,我無從觀察他眼底神情。

  軒轅無向賀蘭悠道:「這四個人,是我叫兒郎費心去尋了來,喂了自泯丹,想來若是離得遠了些,教主也未必就能發覺,只是不能奢望能拖得他多久。」

  賀蘭悠點頭:「有勞軒轅叔叔。」

  我奇道:「自泯丹?」

  賀蘭悠看向我的神情頗有些奇異:「我教密丹,服後神智不清,但有極大提升之效,不會武者功力大漲,普通人體力大增,不過功效只有兩日,兩日之後,自爆而亡,屍不可辨,死狀極慘。」

  軒轅無笑吟吟接道:「紫冥宮死士專用。」

  我聽得心底一寒,這麼惡毒的藥,這麼殘忍的計策,為我四人的性命,竟要眼前這四個完全無辜的人以命相換!

  不能,我做不到,師傅和沐昕,都不會肯用這種方式生存,如果我同意了,他們也不會同意,命自然是寶貴的,可我做不到要生生拿別人的命來墊,我雖鄙棄所謂俠義道,但也不能墮了魔道,做出這種沒有天良的事來!

  賀蘭悠一直緊盯我的神色,嘴角噙一抹玩味而瞭然的笑。

  身側,近邪卻已怒道:「不!」

  我深深吸一口氣,對賀蘭悠輕輕一禮:「賀蘭公子,懷素此來,但求你能出手解了家師的毒,至於解毒後如何逃脫,懷素不敢勞公子操心,這四個人,還請公子放了吧。」

  我心下自有打算,就算為賀蘭秀川擒到又如何?既然朝廷的命令是一定活抓,那說明允炆還有幾分舊情在,而他不讓人傷我性命,我也可以以此要脅賀蘭秀川屆時放過師傅他們,算來算去,終究能留得命在,那又何必生生賠上四條無辜性命?

  更何況,也未必就會被賀蘭秀川抓著,就算抓著,也未必逃不了。

  賀蘭悠似是看穿我心中所想,淡淡道:「莫要小瞧了賀蘭秀川。」

  巨大的牛油蠟燭火光映照下,他臉上無一絲血色:「我應了人,要護住你,只是我一旦給令師解毒後,便要立刻閉關,無法再為你助力,尊者他們畢竟是我教中人,也不能出面,所以才早早安排了這個法子,望能助你逃離崑崙。」

  頓了頓,他又道:「賀蘭秀川早年有誓,不能離開崑崙。」

  我卻只聽見第一句話:「你應了人要護我,誰?」

  賀蘭悠看過來的眼色讓我知道,他是不會說的,不由苦笑一聲:「賀蘭公子,我總覺得,越接近你這個人,便越看不清你。」

  他笑笑,緩緩道:「若是一眼清澈見底,賀蘭悠活不到如今。」

  我默然,半晌道:「賀蘭公子,我謝你好意,只是這種方法我實在不願接受,還請賀蘭公子日後和那位託付你的人說明,這是懷素的選擇,生死無尤,與你無關。」

  輕輕一笑,燦如春花,賀蘭悠的語氣卻聽不出任何情緒:「與我無關,很好,與我無關。」

  我心一酸,直覺出他平靜語氣下的愴然之意,想起他拘羈之中,依然苦心孤詣為我謀劃,不惜重傷,也要助我逃離賀蘭秀川,無論之前做了什麼,單論這份心意,賀蘭悠已沒有什麼對不起我。

  然而他給我的謎團實在太多,有些事,僅以一句苦衷解釋,太過薄弱。

  我硬著心腸,不答他這句話,只淡淡道:「還請公子斟酌,若是公子執意,」我看看近邪,他投給我一個堅定的眼神,接口道:「不治了!」

  賀蘭悠定定看了我半晌,突然嘴角慢慢扯出個嘲諷的笑,隨即他越笑越大聲,越笑越開心,連衣襟髮絲都在微微顫抖:「哈哈……懷素啊懷素,我一直以為你跳脫隨性,瀟灑可喜,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迂腐拘泥的所謂正道君子!」

  冷冷一拂袖,他道:「愚不可及,朽不可雕!」

  我不言不怒,靜靜看著他,我從未想過,賀蘭悠也會罵人,賀蘭悠是溫柔的,賀蘭悠是可親的,賀蘭悠風神雅緻,賀蘭悠微笑永恆,我從未見過他生氣發怒,不能完美控制自己情緒的表現,他永遠和暖如春風,漫步隨流水,然而今日,因為我的不知好歹,他終於失了態。

  「朱懷素,我的俠女,哦不,應該叫你飛天魔女,」賀蘭悠的微笑如此譏諷:「江湖盛傳的聰慧魔女,我所熟悉的那個素來機巧靈智的朱懷素,原來不過爾爾,原來那許多日子,我都認錯了人,朱懷素,你把這個魔女的名號改了吧,從今日起,你得叫聖女了!」

  「果然是正邪不兩立啊,」賀蘭悠笑:「在我眼裡,我只看利益,和必要!這些升斗小民的命,不會和堂堂燕王府郡主,西平侯府公子,和天下頂尖高手同樣重要!朱懷素,你低估了你自己,若那代替你的女子真能救了你一命,我看才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而你們,這些迂腐的所謂正道中人,你們只會淺薄的以人命論人命,以假惺惺的道德來決定選擇的方向,而不看,怎樣的犧牲才最值得!」

  「如果你們過過像我那樣的日子,」他突然傾身向前盯著我的眼睛:「你就會真正明白,只有活下來,才是最最要緊的!」

  「不過可惜」賀蘭悠黯然一嘆,剛才的陰狠鋒利瞬間消逝,他看來分外疲倦:「我比你們更蠢,我竟然還抱著那萬分之一希望,以為你和我能夠……」

  他突然住口,轉過身,沈默佇立,室內靜如死水,唯聞呼吸之聲。

  我盯著他長身玉立的背影,緊緊咬著下唇。

  良久,曼然一嘆,賀蘭悠無限疲憊的揮手:「不必多說,開始解毒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1:53 AM

第五十九章   驚風吹落星如雨(一)

  我盤膝坐在密室「一幕」牆中。

  是的,牆中,正如先前我感覺到的般,密室的牆狀如實體,完全不可見牆後情形,然而等我真的走到牆邊,伸手觸摸時,卻發覺那牆瞬間如水波紋盪開,我的手,直直穿過了牆體。

  負手沈默前行的賀蘭悠頭也不回,淡淡道:「此牆乃我教大光明秘法以地底氣凝成,極具奇妙,且有培元之效,你就在那裡呆著,別靠得太近,以防傷了你。」

  我略一思索,道:「難道你給我師傅解毒,是以毒攻毒的法子?」

  賀蘭悠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他微微上挑如飛鳳的眼角,掠過一個極其優美的弧度,掩映在青黛斜飛的長眉下,明麗如一個不可驚破的夢:「你有時太過聰明,有時卻蠢得驚人。」

  我訕訕一笑,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也不敢計較。

  賀蘭悠和近邪在牆後一座白玉床上對面坐下,賀蘭悠先取出一枚藥丸服了,稍傾,他微咳一聲,臉上泛出不正常的潮紅,我看那紅色有異,不禁心驚,賀蘭悠掌心卻已忽地燃起一抹幽綠暗光,「啪」的一聲,幾乎我還沒反應過來,那暗光已攜帶著風雷之聲,重重按上近邪心口。

  近邪身子立時一陣猛顫,臉色痛苦難以自抑。

  我大驚之下便待躍起,一直在我身側的軒轅無卻突然伸手,在我肩頭輕輕一按。

  仿如千均重量壓下,我登時動彈不得。

  軒轅無在我耳邊笑道:「姑娘,你掛念令師,我明白,只是你也不能太厚此薄彼,你可知道你剛才真要衝出去,第一個死的可不是令師,而是少教主。」

  我轉頭看他,輕聲道:「你若能告訴我,賀蘭悠為什麼要傷我師傅,又為什麼願意解毒,我便不搗亂。」

  瞪大了眼睛,軒轅無滿臉不可置信神色的看了我半晌,良久苦笑道:「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子,居然在這種情形下趁火打劫,姑娘,你要明白,你若真搗亂了,令師也會倒楣的。」

  我苦笑了笑:「我不過是玩笑,只不過被悶在鼓裡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我想,」我悠悠一嘆:「賀蘭悠是要把這些秘密瞞我到死了。」

  軒轅無頗同情的也陪我嘆了一聲,卻又道:「倒也未必,少教主不會瞞你一輩子,待合適時機,你自會明白。」

  他望著面色蒼白,彈指間金針飛閃,遍點近邪全身大穴的賀蘭悠:「你放心,少教主是曾受託傷害過令師,不過不會有第二次,對方似乎也並無必須置令師於死地的意思,何況你這麼百般維護,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救令師,對方也便罷手了。」

  我聽著這話覺得奇怪,怎麼要傷我師傅的人竟似對我有善意,腦中靈光突然一閃,疾聲道:「先前賀蘭悠說,他應了人,要護著我,難道,要傷我師傅的人便是要護我的那人?」

  軒轅無一愣,古怪的盯著我看了半晌,摸摸鼻子,苦笑道:「看來我話太多了。」

  隨即閉目入定,居然不再答我的話。

  我卻已知道了他的答案,不由大皺其眉,這是個什麼混亂局面?這個隱在暗處不明敵友的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抬眼去看賀蘭悠,他掌間纏著寶光流動的金線,修長手指輕彈間,那金絲便咻咻破空飛舞,漫天都是流豔金光,映著他銀衣拂動,優雅而秀麗的眉目,著實是一副極美的場景,然而他的神情卻絕不輕鬆,金絲認穴,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亦極其耗費內力,他額間已有細微的汗緩緩沁出,潤得他眉色幽黑,越發襯得顏色如雪。

  對面,近邪先前的痛苦神情卻已漸漸淡去,久違的血色泛上臉頰。

  我黯然一嘆,心道如今只得將和賀蘭悠有關的事拋開一邊,我這日子才能活的簡單些。

  然而心卻是悲酸的,賀蘭悠,這個相伴我千里而行的少年,他終究是什麼都不願和我分享。

  正神思迷離間,忽聽一聲清嘯,驚破長空,初初響起時尚似在極遠之處,然而轉瞬聲音就到了近前!

  那嘯聲清若鳳鳴,迤邐扶搖,滿溢狂傲睥睨,俯瞰眾生,惟我獨尊之氣,直聽得人心旌搖動,神馳目眩,不知身處何地。

  軒轅無臉色已經變了,如箭似躍起,驚道:「糟了!」

  「賀蘭秀川!」

  我大驚,跟著躍出牆外:「怎麼回事,不是說還有兩天時間他才能出手麼?」

  軒轅無一甩衣袖:「聽嘯聲是沒完全恢復,但是瘋子會做什麼,誰能一定猜度得準?!」

  他也顧不上再和我說話,步子一轉,已到了密室左側,伸指懸空在那白玉牆壁上點點畫畫,正是與那牆上符號相反的方向。

  隨即,那些詭異的圖案符號突然緩慢旋轉,一時間群蛇亂舞,星光爆裂,我眼前黑了一黑。

  等我視力緩緩恢復,那畫滿符號的牆已不見,面前卻是一副透明水幕般的牆,靜靜流動,水幕中映出圖像,左面是床榻桌椅,右面是宮殿樓閣。

  我只覺得這兩副圖像都很熟悉,仔細一想,便知道左面是地道入口處賀蘭悠的內室的情景,右面卻好像是整個紫冥宮的景象。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是一種奇特的陣法作用的效果,以七稜晶石,利用天地之光,逆轉五行之勢,佈置極為巧妙,外公曾寥寥提過西域有此奇陣,卻一直嘆無緣識荊,沒想到今日叫我在此地見著了。

  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影踱過左面畫面,面帶憂色。

  我幾乎跳了起來,沐昕,我怎麼就忘記了,沐昕方崎都在外面?

  而右面,紫冥宮的巍峨樓閣之間,沈默的黑暗裡突然亮起星星點點的綵燈,宛如漫天繁星爭輝,映出宮內形狀奇特的花樹,樹上繁花正盛,團團簇簇,豔色如雪。

  其時月華如水,煙霧輕籠,花樹連綿,宮闕無限,恍若人間仙境。

  長笑聲裡,五色彩光之中,一人沖霄而起,衣袖曼卷,長髮飛舞如雲,挽弓搭箭,一矢破空!

  閃著瑩光的箭矢,隱挾風雷之音,急速穿裂天空,在空中炸裂,散開,化為星雨漫天散落。

  而週遭花樹亦為箭氣所動,簌簌震落,如雪般飛揚而起,旋轉漂遊,繽紛旋轉而下,漫天飛舞。

  於是,在漫天星光花雨的幽深天幕中,襯著那輪華光四射的滿月,那人望之便宛如謫仙下凡,衣袂翩然,彷彿下一秒鐘便要消逝於星空月夜。

  我卻無心欣賞這絕世難得一見的飛天之姿,只管抓住軒轅無的袖子:「賀蘭秀川在做什麼?還有,這裡安全否?趕緊讓外面我兩個朋友進來啊。」

  軒轅無不看我,只緊張的盯著穩穩立於花枝的賀蘭秀川:「那是照月箭,賀蘭秀川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已經破解了那藥的毒性,克制了每月三日之傷......照月一出,便是說教主要親自出手了,至於密道,一日只能開啟一次,你朋友現在進不來。」

  我心底一涼:「這可糟了,師傅和賀蘭悠正在緊要關頭,沐昕和方崎進不來,賀蘭秀川偏在此時發動,是有意還是巧合?」



第六十章   驚風吹落星如雨(二)

  此時急也無益,無論如何,沐昕的武功絕不是賀蘭秀川對手,何況他身邊還有個不會武功的方崎,雖然沐昕練的是極陽的乾坤內功,恰好能克制賀蘭秀川的陰柔內力,奈何兩人實力差距太大了。

  此時透過那神奇水屏,看得沐昕正仰頭望向璀璨星雨的夜空,神色淡淡,似乎並不以為意,也絕無倉皇奔至密道入口意欲尋求躲避的意思,心中不由讚他的鎮定,身側,軒轅無卻已開口讚道:「你這位令友倒是個人物,若是常人,此時必已忙不迭奔至密道處求救,但他,卻連擊銅環通知的心思好像都沒有。」

  我愴然一笑,心裡清楚沐昕不願驚動我們,寧可在外孤身應對賀蘭秀川,他素來是這樣的倔強脾氣,不由微微一嘆,暗自想,幸虧來紫冥宮前便已商量過了,除了五行焰雪綃我逼著師傅穿上外,另有一件法寶卻在他手中,但願他能好生利用了,於這不可翻身的局中搏出一條路來。

  此時軒轅無凝神觀察沐昕半晌,忽然咦了一聲:「你這位朋友,居然學的是失傳多年的乾坤內力,蒼鷹老人隱世已久,怎麼會有這麼年輕的弟子!」

  我苦笑了笑,沐昕的武功,其來源我倒是清楚,他沐家不過武將世家,自不會擁有武林絕學,實是當年沐昕為我守墳的年月,常浪蕩江湖,有一年遇見一乞丐,為人極憊懶無賴,人人認為可欺,唯獨沐昕碰見了,多是好酒好肉招待,那乞丐也古怪,吃喝完嘴一抹就走,連個謝字也無,沐昕也不以為意,那乞丐便常常看著沐昕嘆氣,說什麼尚欠一樁時機未到的怪話,沐昕便當他酒後胡言,自也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日,那乞丐喝醉了,無意睡趴在「我」的墳頭上,又踢亂了沐昕上供的鮮花,結果,那個素日沒脾氣的冷淡小子雷霆暴怒,將那乞丐一頓好打,打完了,拍拍手,扔出柴門之外,警告那乞丐:「你若不服,我死後你來平我的墳,但這座墳,你動了我就和你拚命。」

  結果那乞丐不怒反笑,連翻了幾個觔斗,伸指對天笑駡:「格老子,你這臭老兒,定了那麼多死規矩,逼我發了毒誓,定要按你的臭規矩找到隔世傳人,奶奶的,什麼四義俱全,血性不滅,為人捨我,方習得你乾坤秘法,老子被你折騰得要升天!哈哈,今兒終於解脫了!」就手從懷裡抓出本破爛冊子,往沐昕手裡一搡:「快收了,解脫我!」就此飄然離去。

  記得當時我聽得這一段,心中頗為感動,也就忘記去深想沐昕的奇遇,如今軒轅無一提醒,我才想起,乾坤內功若能練到八成,是能抵擋賀蘭家的凝定神功的,甚至尤有過之,可惜......

  「可惜......」身側軒轅無也在長嘆。

  我抬眼看去,賀蘭秀川已經進了沐昕所在的那間靜室,他換了裝扮,錦袍華貴,越發明媚鮮豔,肩上蹲著雪獅,正笑吟吟和沐昕說話。

  這個陣法無法傳出聲音,我心下大急,軒轅無卻道:「我和畢方都擅唇語,見口型便知言語,你且聽著。」

  靜室裡,賀蘭秀川微笑深深:「這位公子,你的朋友們呢?」

  沐昕淡淡道:「自當在這紫冥宮中罷,以教主之神通,需要問我麼?」

  我聽得心中大贊,好個沐昕,第一句話便是虛虛實實的攻心戰術,他不按慣例說逃了,走了,卻一口咬死我們還在紫冥宮,反倒會令賀蘭秀川捉摸不定,以這人陰詭的心思,只怕不知道會想歪到哪裡去。

  果見賀蘭秀川目光閃爍:「是嗎?尚在這宮中?公子,他們若還在這宮中,怎會令你兩人面對我,而自己不出面呢?」

  沐昕嘆了口氣:「我們兩個人面對你,是死,四個人面對你,也是死,權衡利弊,自然有所抉擇。」

  「哦,」賀蘭秀川笑:「死法有很多種的。」

  沐昕一笑不答。

  賀蘭秀川輕撫雪獅,笑容不改,袖尾卻輕輕一動,他身後侍立的人中,立刻分出兩隊,一隊向宮外去了,一隊就在室內搜查起來。

  賀蘭秀川退後一步,在椅上坐下,懶懶的看著手下搜查,卻分秒也不曾漏過沐昕的神色。 

  賀蘭秀川是想從沐昕的神色變化裡看出端倪,繼而尋出密室之類的藏人之處,以他的聰明,自然明白如果我們沒有走,那麼一定離沐昕不遠,只是,他註定是要失望了。

  沐昕負手笑而不語,卻毫不退讓賀蘭秀川緊緊盯著他的目光。

  自始至終,他神色未變絲毫。

  沐昕身側的方崎也是個聰明人,她想必是害怕賀蘭秀川在目光中用上攝魂之法,乾脆就低下頭,以手支頤,假寐起來。

  稍傾,一個鷹目老者走到賀蘭秀川身側,輕輕搖頭。

  賀蘭秀川神色不變,看向沐昕的目光卻更有興味:「嗯,以我的推測,他們不會離開,不過我想你是不會說的了,敢問公子貴姓?」

  沐昕靜靜道:「不敢,小姓易。」

  姓易名風,是沐昕行走江湖的化名。

  「易公子,」賀蘭秀川笑的端的是風情萬種:「紫冥宮有一百二十七種刑法能令閣下開口吐實,只是本教主愛才,不願閣下受此苦楚,還望閣下識實務些,莫要真讓自己的硬骨頭,和敝教玄鐵所制裂肌摧骨的刑具硬抗來著。」

  沐昕淡淡一笑:「多謝教主憐惜,不過,」他微微一拂袖:「教主視我為人才,我視教主,卻不過一小人而已。」

  「大膽!」

  賀蘭秀川身後,自鷹目老者以下,紛紛怒喝。

  賀蘭秀川一擺手,示意手下收聲:「哦?願聞其詳。」

  沐昕笑道:「小人者,以強淩弱也,以主欺客也,以多勝少也,以有備算無備也。」

  賀蘭秀川目光深深:「易公子,你好口才。」

  沐昕難得笑容可掬:「承蒙誇獎。」

  宛然一笑,賀蘭秀川卻道:「只是,你的心思還是過於光明了些,」他微笑一指周圍:「你以為用言語就可以擠兌住我?以強淩弱,以主欺客,以多勝少,以有備算無備又如何?紫冥宮傲視天下,向來只相信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何曾在乎過悠悠眾口?」

  他狂傲的笑,纖長的身子搖擺成風中亂花:「就算我今天以教主之尊擒下你這後輩,以不光明的手段逼迫刑求你又怎樣?只要我紫冥宮威淩天下,始終居武林之首,掌握殺伐之力,決斷他人生死......那麼,你說,江湖中人,敢為此說紫冥宮一句不是?敢因此輕視我一分?」他威稜四射的鳳目緩緩掃過四周:「我這些手下,敢腹誹一句我有失身份?」

  撲通撲通,四周人等為他強大壓力所迫,霎時跪滿一地:「屬下不敢,教主英明睿智,智能天縱......」

  一時諛詞潮湧。

  在密室看著這一幕的我微微一嘆,心沉了下去,我雖也知道,賀蘭秀川必不會為激將法所激,但也多少抱了線希望,如今看來,這人的清醒冷酷心性,還在我意料之上。

  賀蘭秀川只說了一個道理:強者為尊,這個尊,包括了一切,甚至可以顛倒黑白,混淆規則,更換是非!

  卻見賀蘭秀川突然又是一笑:「道理是這樣的,不過,」他斜睨一直很平靜的沐昕:「我還是很欣賞你的勇氣,畢竟,這麼些年來,敢在我面前這樣說話的人不多了,我不想這麼快就用刑具把你變成一堆沒有骨氣的爛肉......說吧,你想做什麼?」

  沐昕微微一禮:「不敢他求,不過想與教主賭上一局而已。」

  賭???呃.....我呆了半晌,我確定在我認識沐昕的這許多年中,未曾見過他摸過骰子牌九......不過也許在那七年間,沐公子浪蕩江湖學會了也未可知。

  賀蘭秀川的疑惑和我是一樣的,他水光流豔的上挑眼角,正眼看人時也像帶著幾分斜飛的風情:「敢情易公子擅賭?」

  沐昕笑得謙虛而誠懇:「只是略懂而已。」

  賀蘭秀川似笑非笑:「好吧,如你所願,不過,」他突然搖搖頭:「剛才我還覺得你很聰明,現在卻又覺得你蠢了。」

  此時那些從人們的笑容卻已浮在臉上,我看著他們得意的神色,心裡一慌,轉頭問軒轅無:「賀蘭教主賭技如何?」

  軒轅無給我一個很難看的苦笑:「你那位朋友如果不是至尊賭神,那麼必輸無疑。」

  我不肯相信:「賀蘭秀川是天才麼?難道連賭術他也獨步天下?」

  軒轅無毫不留情的答:「然也。」

  我呻吟一聲:「沐昕,你想幹什麼?送死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2:09 AM

第六十一章   驚風吹落星如雨(三)

  此時兩人已在靜室相對坐下,賀蘭秀川紫底繡金錦袍袖子長長垂地,落出一截雪白手腕,支著下頜,半側頭笑問沐昕:「骰子,抑或牌九?」

  沐昕笑道:「在下不擅賭,便是骰子吧。」

  賀蘭秀川招了招手,便有從人托著託盤,其上兩個玉盅,內有各五個骰子,將盤子放在兩人中間,賀蘭秀川笑道:「方式你選,規則便應我定,你沒意見吧?」

  沐昕淡淡點頭。

  我卻眼瞳一縮,賀蘭秀川果然不同他人,其人冷靜精明少有人及,即使他看出沐昕並不擅賭,自己贏定了,也不曾生出小覷之心驕矜之意,竟是寸步不讓滴水不漏,不因勝算在握而予人任何可乘之機,這般身居高位者少有的自控能力,當真難得。

  想到自控能力,我便想到與賀蘭秀川幾乎難分軒輊,當初初見,就以隱忍自控引得我起了殺心的賀蘭悠,果然不愧是叔侄。

  想到賀蘭悠,忍不住轉頭去看,他已收了金線,指尖搭在近邪腕上,面色如雪,對外間發生的事恍如未聞,我心中一痛,立時轉過頭去。

  其時正看見賀蘭秀川道:「易公子,此賭局,你要何綵頭,現在可以提出來了,只是,聰明人便莫要獅子大開口。」

  沐昕白衣如雪,在月色下清冷絕倫,神色也淡如涼水:「但求三日內,紫冥教不對我們四人下手。」

  賀蘭秀川略一思忖,笑道:「好,不過我也有要求。」

  「請講。」

  「你若輸了,我給你一個時辰逃走,如果還是被我抓著,你便得將令友下落,詳細告訴我,包括……」賀蘭秀川眼風在室內飛了一圈:「那個我找了很久,卻一直無法找到的密道的入口!」

  他笑吟吟看著沐昕:「如何?一個時辰,我很寬鬆了。」

  我皺皺眉,沐昕如果不擅賭怎麼辦?輸了,說出我們下落無妨,但定要扯出賀蘭悠辛苦瞞下的教中密道,這密道絕非普通密室,內裡定有紫冥教重寶,是賀蘭秀川必得之物,如果就這樣洩露,我怎麼對得起賀蘭悠?

  卻聽軒轅無轉述的聲音,正合沐昕此刻神情,如此堅定:「好!」

  我喃喃道:「難道沐昕真的擅賭?」

  軒轅無一聲冷笑:「我看我們的至寶密室要不保了。」

  我轉頭看他一眼,淡淡卻堅定的道:「你放心,我們不會拖累少教主和閣下的大業,無論如何,不會洩露密道所在。」

  軒轅無冷笑,指指水屏:「可惜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我只看見某個根本不擅長賭的傻子拿少教主苦心掩藏了多年的重要地道作賭注,去挑戰賭術無人可及的賀蘭秀川!」

  他冷聲道:「如果不是知道你們確實是一起的,我真要懷疑,這是故意要設局挖出密道所在的奸細!」

  我斬釘截鐵的道:「絕無可能!」

  軒轅無淡淡道:「你自然相信那小子,可惜,我卻不敢相信。」

  我寒聲道:「軒轅尊者,我以性命作保,如沐昕洩露你這密道所在,我便自裁以謝!」

  軒轅無一震,定定看了我半晌,忽地一撇嘴:「我要了你的命,只怕有人就要要我的命了,這誓,不發也罷。」

  我被他氣得心堵,恨恨轉過頭去,正見沐昕望著那骰子,笑道:「教主的賭具如此精巧,可否借我一觀?」

  賀蘭秀川目光一閃:「易公子是懷疑我這骰子有問題,要親自查驗?」

  沐昕笑而不語,竟是默認了。

  侍立的從人們都顯出怒色,賀蘭秀川倒不生氣,道:「謹慎些也是應該的。」手勢優雅的一讓:「請。」

  沐昕緩緩拈起骰子,一顆顆看了,他玉色的指尖拈著同樣玉白的骰子,一般的雪色耀眼,精緻感覺,那光滑圓潤的骰子在他指尖滴溜溜翻轉,映著月光,如靈犀之珠。

  我的目光,頓時亮了。

  隱約明白了幾分沐昕的用意。

  沐昕將兩個盅裡的骰子都一一看過,放下,歉意的笑笑,又推回桌中。

  賀蘭秀川也不多話,笑道:「比點數罷。」突然手掌一按。

  五粒骰子立時被他掌心吸起,停在半空。

  賀蘭秀川的姿勢如此優美,正合了「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意境,他手指連彈,骰子流星趕月般接連飛出,後一個撞上前一個,再後一個撞上先前那個……

  然後撞上來的那個突然一拐,啪的一聲斜嵌在了第一個的側面,而追上來的第三個被第四個一擊,一拐再一拐,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嵌入另一側……

  我挑起眉毛,不會吧,賀蘭秀川就這個伎倆?雖說暗器手法登峰造極,可這畢竟不是比暗器,而獨步天下的賭技,就是將骰子全部撞碎?

  軒轅無卻在搖頭:「別小瞧了賀蘭秀川。」

  其時五顆骰子在半空中俱都撞在一起,卻都未碎,而是邊角嵌邊角,團成了個多角的物體,賀蘭秀川掌心一抹,衣袖一拂,骰盅立時閃電飛起,啪的一聲將那形狀奇怪的骰子蓋下。

  軒轅無和我神色都動了,我們目力都不差,早已看出先前賀蘭秀川掌心那一抹雖然動作迅捷如電,但在那瞬間,骰面上的點數已被抹去!

  賭小!

  軒轅無喃喃道:「教主又動玩心了麼?他就是在放水啊,不過是個零點,只要你那朋友以內力抹去自己的骰子點數,最起碼可以掙個平局,這還玩什麼?」

  我皺了皺眉:「如你所說,別小瞧了賀蘭秀川,我總覺得沒這麼簡單。」

  此時賀蘭秀川悠悠笑道:「易公子,賭大賭小,不用我說了吧?」

  沐昕深深看了賀蘭秀川一眼,取過了自己的骰盅,他倒不用花招,老老實實搖了一番,將骰盅放下。

  軒轅無看得連連嘖嘴:「嘿!不用看也知道這小子根本沒賭技,西寧衛三流賭場的莊家也比他強一大截!」

  有從人上前掀盅。

  賀蘭秀川面前盅內,奇形怪狀的骰子露在外面的邊角一色雪白平滑,毫無點數。

  沐昕的盅內,五粒骰子早已粉碎,只留一堆粉末。

  平局。

  當真如此?

  軒轅無和我對視一眼,突然苦笑一聲:「上當了。」

  長笑聲裡,賀蘭秀川衣袖拂出,原本深深嵌在一起的骰子突然如被外力牽引,竟一粒一粒,緩緩分開,穩穩停在半空。

  俱都完好無損!

  只除了最初那個被其他四粒骰子嵌入的那顆,四面皆毀,其餘四粒,展露在外的三面點數俱被先前賀蘭秀川迷惑人的那一抹抹去,剩下有點數的那面,都是六點!

  二十四點!

  賀蘭秀川的笑聲如此愉快:「我有說過我要賭小麼?」

  我磨了磨牙齒,痛駡:「狐狸!」

  心裡卻暗暗凜惕,賀蘭秀川果然狡猾,甚至深諳心理戰術,他最後那一抹完全是故意為之,為了將眾人思緒引入歧途,以為他是賭小,並且也用含糊的語言暗示,讓沐昕自己以為一定是賭小,其實回過頭來一想,他確實沒說過一句賭大賭小!

  軒轅無沮喪的道:「完了,完了,少教主苦心不保了……」

  我沒理他,一直盯著沐昕,這小子還是這麼鎮定,難道……

  賀蘭秀川明豔妖魅的瞳仁深處,倒映著紫冥宮眾人得意的笑容,他玩味的盯著沐昕,風度閒雅,緩緩一讓,示意:快逃罷!

  眾人勝算在握的灼灼目光注視下,沐昕卻動也不動,緩緩綻出一個清淡笑容。

  他突然俯下身,對著自己骰盅輕輕一吹。

  笑聲戛然而止。

  賀蘭秀川和美的笑容第一次僵在了臉上。

  骰粉散盡,粉下,五顆骰子的表層薄薄貼在盅底,五個六點!

  我忍不住一笑。

  沐昕好心智,竟已猜出賀蘭秀川手段絕不止此,他震碎骰子之前,便鏟下了有六點的那一面的表皮,而將其餘部分摧成粉末,蓋在了表皮上。

  你迷惑我,我亦糊弄你!

  「啪」重重一巴掌擊在我肩頭,軒轅無目光閃動笑得痛快:「姑娘,我給你和那位沐公子道歉了!先前我隨便疑人,是我的不是!這小子,還真是個厲害角色!佩服!」

  我斜身一讓,笑道:「尊者也是關心則亂,晚輩們不會在意,只是,」我頓了頓,先前那個模糊的念頭湧上,在腦海裡漸漸清晰,我終於確定了沐昕到底想做什麼:「前輩,你且看著,好戲還在後頭。」

  此時賀蘭秀川僵掉的笑容又漸漸化了開來,輕輕拍了拍肩頭對沐昕齜牙的雪獅,他笑得越發嫵媚:「好手段,賀蘭秀川今日居然也栽了跟斗,你贏了,三日之內,紫冥宮上下,無人會難為你一行人!」

  沐昕微微欠身:「教主一言九鼎,在下謝過。」

  「只是,」賀蘭秀川笑咪咪以手托腮:「本教主累了,打算就在這裡調息幾日,」他轉頭吩咐手下:「取我的琴過來,我今天才發覺,我的好侄兒這裡別有洞天朗月清風,佳景當前,怎可錯過,當焚香操琴,一慰胸懷……哦,易公子,你和貴友儘管自便,恕本教主不陪了。」

  「混賬……」學完這句話的軒轅無立即破口大駡:「奸詐的老小子,你守在門口,我們怎麼出來!」

  我失笑:「人家沒違背諾言啊,三日不追索,坐在這裡不動該行了吧?好個賀蘭秀川,居然沒被氣昏頭,反應迅速手段毒辣,不達目的誓不甘休啊。

  賀蘭秀川料定密道出口便在室內,他賴著不走,就是逼我們自己選擇,要麼為活命暴露密道所在,及時逃出,要麼被堵死在密道內,白白浪費沐昕辛苦賭來的三日逃命之機!

  這樣的兩難境地,他須臾談笑間便逼了出來,端的是好心智,可惜……

  一抹淡笑不能自己的浮在我臉上。

  身側,軒轅無奇怪的看我:「你笑得好奸……」

  我一揚下巴,示意軒轅無看清楚。



第六十二章   驚風吹落星如雨(四)

  那廂,沐昕穩穩坐在賀蘭秀川對面,攏手袖中,毫無驚惶之色,目光流轉間,他亦浮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他看著賀蘭秀川擱在鳳首檀身的名貴古琴上的修長手指,淡淡道:「君既有意,我亦願聆雅音,只是,賀蘭教主,你確定你能在這裡繼續彈琴麼?」

  賀蘭秀川下意識的隨著他的目光去看自己的手指。

  「啊……」

  他的臉色終於變了。

  那雙看來只像擅於彈琴作畫的纖長玉白的手,依然是白的,卻白得詭異,如冰雪般蒼冷,如枯木般僵硬,閃著淡淡的青色寒光,望去不似真人之手,竟像是以萬年寒冰雕琢而成的假手。

  還不僅如此,甚至連手腕,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泛起那奇異的冰白之色,一絲絲逐漸僵化。

  四周眾人震驚的眼神裡寫滿疑問---這是什麼毒,竟連武功獨步天下的紫冥教主也在不知不覺間中了道兒!

  那鷹目老者突然飛身而起,悄無聲息的便逼到沐昕身後,寒光連閃,一柄彎刀已擱在沐昕頸側:「你下了毒是不是?快拿解藥來!」

  沐昕合目微笑,狀若入定,不理不睬。

  那老者怒極,稀疏的眉毛一豎,將刀刃又往下壓了壓:「你給不給?」

  賀蘭秀川突然搖了搖頭。

  果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教教主,在一剎那的驚震之後迅速平靜下來,賀蘭秀川笑意重現,揮揮手,示意老者放開沐昕。

  那老者不甘:「教主,他……」

  賀蘭秀川只是淡淡飛過一個眼風:「我的意思你也敢不聽了?」

  那老者立即收手,冷哼一聲,悻悻收起彎刀,身形一閃,鬼魅般又回到賀蘭秀川身後。

  賀蘭秀川看也不看自己正被逐漸蔓延的毒力導致僵木的雙手,只是笑吟吟的看著沐昕:「易公子,好本事!」他環顧四周:「要知道,在這屋內的,都是我教中頂尖高手,要在我們這一群眼力都還不弱的人眼皮底下下毒,還真不是件容易事,告訴我,你是如何下毒的?」

  「他是如何下毒的?」密室裡,難得如此神采飛揚的軒轅無也問我:「我怎麼一點也沒看出來呢?」

  我略有些擔憂的看著沐昕,答得漫不經心:「骰子。」

  軒轅無一愣,仔細想了想,頓時恍然:「沐公子檢查骰子時……」

  「對,」我撇撇嘴:「不過是賀蘭秀川太自大了而已,他以為在他面前沒人敢玩花樣,卻不知道沐昕這個人,除了他老子他怕過誰?頂多不過一死而已,為什麼不能死之前再搏一搏?他說要賭是假,煞有介事提出條件也是假,種種般般,不過是為了賀蘭秀川放鬆警惕,以為他真的是要賭一回運氣,卻不知道沐昕真正要的,不過是要借檢查骰子的機會,給賀蘭秀川下毒而已。」

  我泛起一個得意的微笑,先前,沐昕故作姿態,一枚枚要檢查骰子是否灌水銀時,我便隱隱猜到了他要做什麼。

  以沐昕的性格,豈會如此小氣,去檢查人家的骰子?

  心裡暢快,恨不得仰天長笑一番,我對賀蘭秀川頗有怨氣,如今看他吃癟,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那毒,山莊三大法寶之一,我臨行前外公萬般不捨珍而重之的交給我的東西,豈會那麼容易應付?饒是你賀蘭秀川武功絕世,只怕也對這「冰魄晶心」無計可施!

  外公在盒內留柬再三囑咐一定慎用此毒,因為這是他新近研製出的奇毒,連他自己也未完全摸清毒性,只知此毒傷人無形,無人可逃,最宜用來對付過於厲害的仇家,但解藥他卻還沒製出,只給了我續命的藥丸,好易於控制。

  只是,我皺起眉頭,冰魄晶心,無毒之毒,施展之時要求的條件頗多,沐昕是如何在不傷害自己的前提下,把毒布到骰子表面的?

  或者說,他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下,把當初我特意塞給他,再三叮囑萬一需要下毒時必須戴上的冰膜手套戴上的?

  我看著水屏中,垂目低眉,手攏袖中,對賀蘭秀川的問話淡淡回答的沐昕,仔細回想著先前的一切,回想他是否有什麼動作沒被我看見。

  水屏是可以轉換角度的,我一直注意著沐昕,可以說,無論密室內外,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沐昕的一舉一動。

  我仔細思索著,越思索心越寒涼,一種恐懼的想法漸漸潛入我的心底,取代了先前那一剎的興奮得意,思慮的陰雲重重壓上心頭,我突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水屏在我眼裡逐漸模糊,而沐昕籠在袖中的手越發清晰。

  仿如一道閃電劈裂長空,劈出宇宙洪荒黑洞般的罅隙,於白光一閃間窺見真相令人恐懼的面目,森寒一掠。

  沐昕!他根本就沒戴手套!

  我的指尖在微微發抖,一寸寸的冷下去,冷到心底。

  彷彿聽見卡擦一聲,心被凍裂的聲音。

  這一刻我終於知道肝膽俱裂的滋味,如此黑暗而疼痛。

  恐懼與絕望如雷霆般降臨,我閉上眼,在心裡大喊:「沐昕,你這傻子!」

  「嗒!」一聲輕響。

  我混亂的心神被這聲音驚得一顫,身側,軒轅無笑道:「一日已過。」

  我渾身一震,如夢初醒,一把抓住軒轅無:「你說了一日之後我就可以出去的,讓我出去!」

  軒轅無奇怪的看著我:「姑娘,你傻了吧,你那朋友好不容易騙倒了教主,免了密室暴露之危,這時候你說要出去?」

  我斬釘截鐵:「對,我要出去!」

  軒轅無皺眉看著我:「沐公子將局勢控制得很好啊,你替他操心什麼?你且看著,說不定馬上,賀蘭秀川就離開了,你再不放心,也該等他走了再出來,不然你豈不是辜負了沐公子的苦心?」

  我呆了呆,勉強收拾心神思考了他的話,明白自己惶急無措,失了算計,我不能如此莽撞,不能讓沐昕白白冒此大險!

  可是冰魄晶心的毒……雖說這奇毒遇強愈強,可焉知沐昕能堅持到賀蘭秀川離開,萬一他先倒下,後果不堪設想。

  水屏上,沐昕笑答賀蘭秀川:「教主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是怎麼下毒的,不過教主放心,這毒也沒什麼,調息調息也就好了,也不需要什麼奇藥,也不用立即閉關驅毒,很簡單的。」

  他越是這樣說,賀蘭秀川自然越是不信,他嘴角一抹豔麗的笑意隱著幾分森寒:「是嗎?你費盡心機下藥,就為了簡單的讓我調息一下?」

  沐昕抬起眼,淡淡掠了賀蘭秀川一眼:「是,不過順便我還想證明給大家看,紫冥教主也是人,死起來,也同樣簡單。」

  怒叱群起。

  賀蘭秀川不怒反笑。

  然而他的笑,即使隔著水屏,也可感覺出那份凜冽與鋒利,他仰頭,長笑三聲。

  哈哈哈!

  每一聲,沐昕的身子都輕輕一震。

  三聲畢,沐昕嘴角血跡隱現。

  然而他硬生生的嚥了下去,不給血跡流出的機會。

  以袖揩抹血跡的動作,他已做不了,他便不給任何人,發現他其實和賀蘭秀川一樣。

  我閉上眼,沐昕,你用盡心思,賀蘭秀川輸了,怒了,相信了,他已經上套了,可是,你要我如何立於你的傷口之上,去換取自己的自由和生存?

  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我立即問軒轅無:「你這密道,是否還可通往別處?」

  軒轅無一怔,欲言又止,半晌搖搖頭。

  我怒道:「明明是有,你為什麼不肯說?告訴我,在哪裡?」

  軒轅無只是搖頭,我瞪了他半晌,看向角落的畢方:「告訴我,在哪裡?」

  畢方乾脆掉轉身去。

  我氣極,正要追過去再問,卻聽一人道:「暗河。」

  紗幔後,賀蘭悠緩緩步出,只一日工夫,他便似已清減了些,往常合身的長衣,有些鬆散的披在身上,越發有幾分憔悴。

  我看著顏色如雪神情溫柔的他,再轉頭看看水屏中平靜周旋虎狼之中的沐昕,心裡百味雜陳,只恨不能立撲於地,大哭一場,哭這紛亂諸事,為何總不能合著我的心意走,為何總讓我無休無止的在欠著他人的恩惠,為何總讓我徘徊,苦痛,徬徨,猶疑,擔憂了你又擔憂著他,把個心,生生撕裂了無數片仍舊沒個著落處。

  賀蘭悠緩緩道:「解毒的第一步驟已成,兩個時辰後再繼續,你剛才的話我聽見了,你若定要出去,尚有暗河可走。」

  軒轅無皺眉道:「少教主,你瘋了,暗河如何是她能走的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2:23 AM

第六十三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一)

  半空中飄著瑩綠的點點微光,在人頭頂上緩慢遊移,宛如幽靈翩躚,狹窄的道路充溢潮濕的腥氣,裹捲著絲絲砭骨的寒意,直欲鑽人骨髓,真不知道這盛夏之季的崑崙深谷地下,幽深黑暗的甬道之中,哪來的烈烈寒風。

  軒轅無舉著一支蜜蠟巨燭,小心翼翼走在我前面,再三叮囑:「記住,一定要踩著我的腳步走,一步也錯失不得。」

  那燭光,在這陰森詭秘的道路中,幽綠的底色映照下,原本的黃色微光,也變成了奇異的灰綠之色。

  軒轅無嘆氣:「少教主真是瘋了,我也瘋了,竟然陪你走這條路,要知道,我在紫冥教三十餘年,這路也只走過兩次,每次走,都像是一個噩夢......」

  我緊緊盯著他的步子,心不在焉答道:「這條路,很危險麼?先前賀蘭悠說走暗河的時候,我看你臉色都變了。」

  「我怎麼能不變色?」軒轅無苦笑:「上一次走這路還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暗河又可能會改變流向,我又不是神,哪能記得清楚,萬一運氣不好,落入暗河,深墜地底深淵,那可是屍骨俱無的下場。」

  我沉吟道:「聽聞崑崙有地獄之門,上有天雷下有暗河,天雷威力絕倫,倏隱又現,暗河奇詭莫測,落入者萬劫不復,難道就是指這個?」

  軒轅無語氣裡有微微的讚賞:「你倒博聞,是的,這暗河位於谷底深處,其上有千年沼澤,據傳暗河極其詭異,下通幽冥,落入者便會被拖入地底深淵,熟悉崑崙的人,都是聞暗河而色變的。」

  「既然這麼危險,為什麼紫冥教還會選擇在這裡另建密道?」我忍不住疑問。

  「昔我教第七代教主驚才絕豔,號令天下,又因緣巧合得了一件重寶,他慮及盛極必衰樹大招風的道理,為子孫後代計,硬是在這土質堅硬的崑崙山中建了密室,藏了秘寶,並未雨綢繆的修了雙密道,其中的暗河密道,是他親身查探後建的,為的就是若有個萬一,還有處任誰也想不到即使想到也不敢輕試的退路,這條密道穿暗河而行,直通宮門之外,可以說,是我教僅有教主方能知道的絕密。」

  軒轅無的語氣裡突然多了絲悵然:「我本來也不能知道的,只是,十五年前......」他突然住了口,將話題岔開:「聊天易分神,還是專心行路吧。」

  十五年前,賀蘭悠五歲,十五年前,上任教主失蹤......軒轅無言辭含糊,語多遲疑,卻令我隱隱覺得,他和當年賀蘭笑川的失蹤,如今的密室暗道,賀蘭悠,還有那個所謂僕童畢方之間,一定有一些極深的隱秘被埋藏,只待某一日,被雷霆萬鈞的從塵封的歲月中連根掀起。

  只是如今,我沒有心思去探索紫冥教的秘密,先前離開時,水屏之上,言語交鋒未曾佔得上風的賀蘭秀川最終發現了沐昕的異狀,驚訝之餘倒也多了幾分佩服,攔下了欲對沐昕不利的手下,反倒應了沐昕的要求,服下了緩解的藥丸,然後離開了賀蘭悠的內室。

  臨走前,他環顧室內一週,緩緩道:「我總覺得,不知在什麼地方你們在看著我,那麼,我想我這句話你們也聽得見,」他看向沐昕:「朱姑娘,想要令友的命,便帶著解藥來吧,我等你。」

  我暗暗心驚賀蘭秀川敏銳的直覺,眼見著沐昕被他們帶走,不由憂心如焚,立逼著賀蘭悠開啟暗河密道。

  賀蘭悠的神情看來頗為古怪,幾番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都沒說,命軒轅無帶我前去,我拔腳便走,無暇注意一動不動佇立當地的他,擦身而過時,卻聽他輕輕道:「若換成是我,你可願以性命擔保我的行為?若換成是我,你可願冒險去救?」

  我心中一震,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卻也似乎根本不欲得到我的答案,只是微微嘆息一聲,轉身入了帷幕之後,他修長的背影穿行在漫壁紅黑符籙般的妖影和重重紗幔之間,步伐輕緩,宛如浮雲悠悠飄遠。

  我卻心中一酸,直覺這曾給我溫暖的少年,正一步步遠離我,帶著無奈和決絕的心情,從此後,許便是隔重關,困塵寰,幾番眉鎖空長嘆,換得相聚一夢殘。

  有那麼一刻,我的挽留之聲幾乎衝到口邊,然而瞬間便又清醒,此情此境,我能挽留什麼?自相識始,我從來都只能看著他的心徘徊推拒,而迫於形勢,總是無能為力。

  將嘆息壓在心底,我決然和軒轅無進了密道。

  此時密道已走了小半個時辰,我抬起眼來,看了一眼前方,卻依舊幽幽黑暗,彷彿沒個盡頭,又彷彿這路是通向地底,所謂有出口,不過是幻覺而已。

  也許,不是幻覺......我想。

  這般一恍惚,腳下突然一軟。

  異變突起!

  一聲細響,仿如踩破水泡的聲響,我只覺得左腳陷入水流之中,那水流勢極速,隱隱有翻攪之力,身子頓時一傾,隨即一股巨大的吸力立即盤旋著攀附上來,拽著我斜倒的身體向下落去。

  連串巨響聲起,我身周突然塌陷,剛才腳底的水流和四周的潮濕泥土倏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黑色的河流,悄無聲息奔騰在我腳下,那水流看似平靜,卻上有白色氤氳霧氣,河水閃耀幽幽暗光,隱隱可見白骨被水流翻捲而起,隨波起伏,而我,正懸空落於河岸上方。

  那水流似有魔力,對其上空一切物質都產生吸力,那吸力極其巨大,以致耳邊竟起隆隆之音,微帶空洞,仿如自幽冥地底而生,枝蔓般纏繞所能接觸到的一切生靈,然後狠狠吞噬,我猝不及防,倉促間施展千斤墜,意圖穩定身形,卻也無法抵擋那般似可吸取人全部精肉血液的強大吸力,驚呼一聲,已無可避免的要被捲落。

  軒轅無撲了上來,伸手便拉,然而卻已是遲了一步,堪堪錯過我的衣袖。

  銀光一閃。

  我腕間的銀絲以從未有過的速度飛出,緊緊纏上了軒轅無的手腕。

  軒轅無的手腕,立即被巨大的吸力和我的體重帶得往下一墜。

  鋒利的銀絲,巨大的力量,立時勒破了軒轅無腕間肌膚,鮮血滴落,熱熱的落在我臉上。

  我吸一口氣,真元遊走,努力讓自己體重輕些,此時我的下降之勢雖已暫止,卻仍感覺到那吸力不曾減弱半分,甚至似有更烈之勢,竟似能將我和軒轅無一起拖拽下去。

  銀絲在輕輕顫抖,滾圓的血珠沿著銀絲連串滾落,落在臉上的血越來越多,如血雨般打得我眼睛也睜不開,我的心,無限度的沉了下去。

  再這樣下去,軒轅無的手會被銀絲勒斷。

  然後,我還是會掉落。

  何必拖累他人殘廢?

  我無聲嘆息,探手入袖,取出一個錦囊,用力擲出:「請代我交給沐昕。」

  錦囊在半空中劃過流麗的弧線,落入軒轅無左掌中,他滿頭大汗,死死按著腕間銀絲,看著我的舉動,目中閃過驚駭之色,嘶聲道:「......你......不可......」

  我一笑,輕輕道:「還有,你告訴你家少教主,我願意。」

  不去看軒轅無茫然的眼神,我滿意的閉上眼,賀蘭悠,你先前的問題,我還是回答了你。

  這一生,也許總有這般那般的遺憾,但我一直希望我能,盡我的最大的努力避免。

  我不要別人想起我時,生出永遠無法開解的憂愁。

  尤其是......你們。

  我的馬車底鑽出的少年,我的獨守孤墳的少年,我的月下沉睡的少年,我的火海中哭泣的少年。

  你們的未來,我當不能再參與。

  可我想,對於我們,也許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浮起一個淡淡滿意的笑,我手腕一振,銀絲脫落。



第六十四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二)

  墜落。

  急速的風聲響過耳畔,身體從未有過這般輕盈。

  那空洞而深遠的聲音越發清晰的響在身周,宛如悠遠的吟唱,自洪荒而來,向亙古而去,唱這十丈軟紅情意幾許,唱這莽莽塵世離愁惱殺。

  少年時高踞在子午嶺最高的那棵孤松之上喝酒暢飲時,似也聽過類似的聲音,那時節斜身醉臥青翠高枝,身周迤邐茫茫雲海,飛鳥的羽翼溫暖的擦過面頰,於酒酣之後的身輕神幻之中,曾覺似可羽化飛仙蹈月摘星,半夢半醒間,聽得腳下萬仞絕崖罡風烈卷,滌盪出隆隆之聲,深邃而宏大,有如高冠老者低聲吟唱遠古玄語,字字都是體悟人生醍醐灌頂的大德之音。

  就這麼結束了麼?去一個玄妙的,我所不曾得窺的世界,徹底拋棄這紛擾紅塵糾纏種種。

  只是不知娘是否在那裡?

  我輕輕的笑起來。

  ......

  「啪!」

  熟悉的脆響,清越的穿入我耳中,蛇般靈巧的黑影快捷如風,伸縮輕顫,掠過,極其準確的搭上半空中閃耀的那抹銀光,刷的一聲,如有靈性,立即牢牢的絞上幾層。

  銀絲一顫,被柔韌的崩得筆直。

  急速的下降之勢突然止住,我腕間一疼,神智一清。

  抬頭看去,上方幽暗不辨人影,卻隱約可見銀絲上端被一柄純黑長鞭纏住,緊緊的絞纏了好幾圈,銀絲本就極長,鞭子也不短,是以能在我墜落頗長距離後仍能拉住身形。

  暗色之中,以鞭擊出,精準的纏住半空中隨我墜落飄蕩毫無著力的銀絲,看似簡單,然無論腕力,眼力,內力,無一不是絕頂。

  我心中一喜,想起我熟悉的人中,恰好有個符合這般條件的,人也確實很有可能在附近。

  是他們來了麼?

  上方有人緩緩運功,抵抗著那沛然莫禦的吸力,我的身子,被一點點向上拉伸。

  我感覺著那力量,心中估算......嗯,兩個人都已趕到了......真是萬幸......

  吸力與真力的抗衡中,後者終於佔了上風,我被漸漸拉上。

  探出頭,看見那兩個人的那刻,我立即笑嘻嘻打招呼:「兩位師叔好呀。」

  有人冷哼一聲,另一人卻笑道:「懷素寶貝兒,落水掉崖的滋味好呀?」

  我翻翻眼,先對著那個雖已年紀不輕,卻長著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很溫柔乾淨的棄善打招呼:「棄善師叔,多謝相救之恩。」

  棄善將長鞭纏回腰間,又扔給軒轅無一瓶金創藥,示意他包紮腕間傷口,這才冷著臉慢吞吞回答我:「你禍害得很,死不掉的。」

  我訕訕一笑,又湊過去向軒轅無道謝,軒轅無懶懶一笑:「不過皮肉之傷,無足掛齒。」他將那錦囊還我,目光卻充滿疑慮的掠過棄善揚惡,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猶豫一下,正要開言,有人卻已萬分冤枉的喊起來:「我說懷素寶貝兒,做人不能這麼厚此薄彼,救你的人裡,我也有份啊......」

  我哭笑不得的看著容貌端正,英氣十足的揚惡,第一萬次鬱悶為什麼棄善揚惡的容貌為什麼不能掉換一下,長著端正嚴肅相貌的偏要油嘴滑舌無惡不作,長著溫柔和善容顏的卻是毒舌冷酷生人莫近。

  所幸名字起得很符合。

  對著揚惡齜牙一笑,成功的把他逼跳到三尺開外,我轉向軒轅無:「尊者,我師叔極擅地形堪輿,機關奇巧之術。」

  只此一句,軒轅無已明白了我的意思,然而他臉上全是驚駭不信神色:「不可能,教主的暗河密道隱秘絕倫,入口處的機關更是冠絕天下,你們怎麼找到的......不可能!」

  棄善冷笑一聲:「是很不錯,花費了我一個時辰呢,倒也值得驕傲了。」

  我揚揚眉,對軒轅無解釋:「呃......基本上,任什麼密道機關,也很難困住我師叔達到半個時辰以上,所以貴教的密道,那個,已經......很了不起了。」

  棄善淡淡道:「我一來,就發現這宮裡有三處密道,以這處最隱秘,我不喜歡打架,所以選了這條路,沒想到遇上你們。」

  揚惡笑嘻嘻的介面:「寶貝兒,一年不見,你越發長進了,居然一照面就玩懸空吊......嘖嘖,回去後我要告訴師傅,懷素在練新武功,名叫自掛東南枝......」

  我也笑吟吟看他:「那就有勞師叔了,哦對了,師叔,我也記掛著你,特準備了個小禮物,準備有機會回山送給你,既然遇見了,便即時獻上罷。」

  揚惡一聽立即兩眼放光,興致盎然的湊上來:「啊?有禮物?什麼什麼.....啊!!!」

  我一把將掌心偷偷抹上的追蹤香抹了揚惡滿臉:「送你噴嚏三千!」

  「阿嚏!阿嚏!」

  揚惡的噴嚏聲讓縱使滿心憂煩的我也難得心情愉悅,這傢伙,好了傷疤忘了痛,早先吃這追蹤香的苦頭還沒吃夠麼?他天生嗅覺靈敏遠超常人,所以對此香較我更為敏感,一把追蹤香,夠他打上幾百個噴嚏了。

  一把揪住我,揚惡怒道:「你這奸詐無良的丫頭,快給我你弄出來的那個解藥......阿嚏,阿嚏,快點......阿嚏,我的鼻子要打破了......阿嚏!」

  我悠悠一笑:「哦,可以,立即送上,不過,你是不是該拿什麼東西來換?」

  「嗯?」揚惡捂著鼻子斜睨我。

  我笑容一收,一把抓住他衣袖:「廢話少說,虧得你這個解毒大家來了,快點去救人!」

  有棄善前頭帶路,接下來的路好走了許多。

  棄善是個睥睨的性子,暗河之險,在他看來不過是僅僅需要「小心點便罷了」,他步子極快,七拐八繞,渾不似軒轅無恨不得斟酌再三才敢下腳的遲疑,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聽他道:「到了。」

  軒轅無瞠目結舌的看著棄善漫不經心在密道盡頭的白玉牆壁上隨手一摸,手指如電飛彈幾下,便開了那他以為的「奇巧天下」的密室出口,足足呆了好一刻。

  我安慰他:「莫擔心,敝師叔這樣的怪才,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您用不著喪失信心。」

  軒轅無嘆息:「我教絕密啊......」

  棄善卻拍拍手,雪白的娃娃臉上儘是鄙棄之色:「這算勞什子絕密,也只有你們才當寶。」

  軒轅無臉色難看得可以,我連忙解釋:「尊者放心,我們尊重貴教隱秘,絕不會有所洩露。」

  軒轅無嘆道:「如此便好,朱姑娘,既然令師叔來了,接下來的事我不宜出面,我還是從密道回去,少教主那裡,還需要我護法。」

  我點點頭:「還請尊者在我師傅解毒之後,告訴他師叔已趕來,請他及時與我們會合。」

  軒轅無應了,滿臉鬱色的再次關閉密道,我見他身影消失在密道之中,轉頭對棄善揚惡道:「兩位師叔,懷素有個小小計畫,還請師叔們相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2:37 AM

第六十五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三)

  日正當空,陽光潑灑在漫谷森綠長草之上,葉尖頓時閃爍起連綿的金光,再被風一吹,更是如浪如波,閃耀成一片迷離的碧色。

  我負手遠遠站在草甸遠處一處高地,俯瞰那片巍峨宮宇。

  揚惡抹著汗走了過來:「這鬼崑崙,夜晚冷得要死,白日裡卻熱成火爐,雖說現在正當暑季,不過高山地勢,又是這西北之境,居然也熱成這樣,累死我!」

  我凝目注視那最為高大的殿宇:「這死亡谷的氣候,本就不能以常情論之,對了師叔,」我手一指:「依你之見,我那兩位朋友應囚在何處?」

  揚惡揚揚眉,注視那殿宇一番:「如果我是賀蘭秀川,不會把他們囚在地牢裡。」

  我頷首:「賀蘭秀川行事不能以常情論之,他絕對猜得到我會來救沐昕他們,按理說,他是不應該會把他們放在牢裡,但我想,他也不會把他們帶在自己寢殿。」

  「那你說應在哪裡?」

  我笑:「人總有種習慣的想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其實,眼見未必為實啊。」

  揚惡翻白眼:「故弄玄虛!」

  我笑笑,問他:「師叔的事兒辦完了?」

  「不就是找到紫冥宮水源,在源頭下迷藥嘛,我說懷素寶貝,你為什麼要我下的是軟筋散,而不乾脆下毒?」

  我淡淡道:「紫冥宮雄踞天下,勢力強盛,我不想得罪得太狠,再說,我要的,也就是兩個時辰內紫冥宮內大多數人喪失戰力而已。」

  「至於運氣好沒中迷藥的,」我一笑轉首,看向皺著眉從另一方向行來的棄善:「就是棄善師叔的天罡迷魂陣伺候了。」

  棄善冷哼一聲:「只要他們追出紫冥宮,我保他們在門口繞上三天!」

  我微微一嘆:「有勞師叔,救出沐昕後,還請師叔們再辛苦一番,帶他回山莊解毒。」

  揚惡笑道:「算這小子運氣好,我們這回去天山採藥,本就是為了冰魄晶心的解藥去的,在天山轉了幾個月,好容易把藥湊齊了,回去師傅練出解藥,當可保他無虞,只是,賀蘭秀川也中了這毒,總不能要他跟我們去山莊吧。」

  「師叔你不是有緩解的藥麼,我會留給賀蘭秀川,等解藥好了後,再通知他,讓他派人去取吧。」

  「不過,」我狡黠一笑:「記得轉告外公,在給他的解藥裡,加點好料。」

  棄善皺眉:「你不是不想得罪他太狠麼?」

  我看向那座分外高聳的殿宇:「是的,現在還沒到我們和他魚死網破的時候,而且也沒這個必要,不過,我總覺得,我和賀蘭秀川,日後還有交道好打,而且我擔心他還有後繼的手段,所以,我要未雨綢繆。」

  這只是表面的理由,內裡,真正的原因我不能和兩位師叔說明,微微一嘆,我垂下眼,賀蘭悠,我知道,對你來說,賀蘭秀川必須活著,但也必須失敗,那麼,我幫你一回,希望終有一日,能助你解開前教主失蹤謎團,能看你實現心中夙願。

  如此,你會否給我,一個真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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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漸漸移至頭頂,棄善抬頭看看,道:「將近正午,正是天罡迷魂陣威力最大的時辰,可以開始了。」

  我點頭,棄善自背囊裡取出幾枚黑色彈丸,雙臂一展,淩空掠起,如大鳥飛越長草,轉瞬間,便到了紫冥宮門前。

  他原本輕功極佳,現今卻故意露了幾分身形,果不其然,立即便有叱喝聲響起:「什麼人!」

  「轟隆!」

  風火雷炸裂的聲勢好生驚人,黑色煙雲裹著紅色煙光升騰得足有丈高,大片大片灰白的煙霧隨即生成,迅速瀰漫開來,如厚厚層雲,籠罩了整個宮門周圍幾十米的範圍。

  人群如開鍋般沸騰起來,警哨尖利的嘟嘟吹起,迴蕩在整個宮殿之內,隨著哨聲,大批大批黑綠兩色服飾的護衛弟子自各處湧出,如潮水般彙集向宮門。

  一條人影,便在這黑色煙幕裡,鬼魅般升起於半空。

  只一閃,便穿越了反應極快,已包圍上來的紫冥宮諸人,飛鳳般夭矯天際,冷笑聲裡,雙腿連踢,瞬間數十人被他踢入煙霧裡。

  驚呼聲連響,更多的人向那個身影衝去,那人衣袖一拂,也往煙霧裡一鑽,瞬間不見。

  有人大聲呼喝:「別亂,別亂!陰魂隊後撤!幽魂隊包圍!死魂隊上前!孤魂隊左右接近!再去兩個人,報知宮主,有人闖宮!並請四大護法六尊者出手!」

  這人聲音雄渾,內力不弱,心志亦很不一般,當此亂局,居然立即看破棄善的用心,舉手間穩定陣局,是個人物。

  煙霧本已漸淡,若給他安定了最初的慌亂,那被棄善引入天罡陣的人會少了很多。

  不過我卻不擔心,微微一笑,看著遠處閃電般掠來的幾條人影,對揚惡道:「我們走。」

  兩條人影幽靈般趁著守衛全數被吸引至宮門處,從西北角閃入宮內。

  聽著身後,本已漸漸安靜的人群突然又起乍響,夾雜著驚惶的呼喊和跌落之聲,轉眼看到那來勢極快的幾條人影中,有人突然很可笑的從半空栽落,我得意一笑:「師叔,你計算得好精準。」

  揚惡齜出白森森的牙:「笑話,你師叔什麼人,迷這幾個人還算不準,那還玩什麼毒?......喂,你要去哪裡救人?」

  我在疾馳中,平靜的答:「賀蘭悠的居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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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外亂成了一鍋粥,宮內自然安靜了許多,尤其是賀蘭悠的居處,幾乎看不到人影。

  我和揚惡靜靜高踞那小院圍牆外一株樹頂,看著下方,揚惡滿面不解,傳音給我:「你不是說賀蘭秀川已經將你那兩個朋友帶走了嗎?為什麼還要回到這裡?」

  我冷笑一聲:「是走了,不過走了就不能回來麼?」

  賀蘭秀川利用了人的心理習慣,以為我們既然看見人離開,便不會再想到他們還會回到這裡,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寢殿,地牢,想必都佈置了埋伏,就等我去自投羅網呢。

  而留在賀蘭悠的居處外院,在他看來,定是萬無一失,如果我們是從內室密道入口出來,他正好堵住,如果我們從別的出口出去,也遲早要落入他的陷阱。

  這也是我明明見賀蘭秀川離開了,仍然堅持走危險的暗河密道的原因。

  我不想因任何的疏失大意,給賀蘭悠帶來危險和損失,那個出口,能不暴露就絕不要暴露。

  揣度著下方的形勢,我暗暗想,若有機會,當記得提醒賀蘭悠,賀蘭秀川對他們的密室,並非完全一無所知。

  轉頭道:「師叔,六個時辰想必已經到了吧?」

  揚惡點頭:「以賀蘭秀川的功力,冰魄晶心的毒力在此時應當發作最厲。」

  我一笑:「那麼,還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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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大方方從樹上躍下,我大大方方微笑著去敲門。

  在賀蘭秀川面前,我躲閃掩藏那就是愚蠢。

  正午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眯起眼,對著天空笑了一下。

  有人懶懶在屋內開口:「還請客人自己動手推門罷。」

  吱呀,院門被推開。

  三棵花樹的小院落,靜謐而平凡,日光奢侈的鋪了一地,白亮亮的清爽,映著院內石桌,桌上杯盞,似是正待客來。

  我站在院中,深深看著那三株花樹,以及樹下那盤膝而坐男子。

  他迎著我的目光,依舊不改的明媚微笑:「久聞燕王膝下懷素郡主敏慧過人,如今看來果然不虛。」

  我聲音淡定:「教主過獎,教主既有心備席相待,懷素敢不應召?」

  賀蘭秀川鳳目光華流轉:「我還是低估了你,雖然我早有預感,但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來了這裡,居然敢孤身前來。」

  他遙遙向宮門看了一眼:「那裡的動靜,也是你弄出來的吧?」

  我笑而不語。

  他有點艱難的搖搖頭:「好本事,不過,先前和那位易公子談條件,談得我中了毒,如今我可不想再和你談條件。」

  我笑:「懷素哪有資格和教主談條件,懷素不過是來接朋友的。」



第六十六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四)

  我的目光,掃過另兩株花樹下,盤膝閉目而坐的沐昕方崎,以及那鷹目老者。

  沐昕身姿有些僵硬,我細細打量一眼,見他面上青氣未顯,顯然未到中毒已深地步,略放了點心,至於方崎,倒也並無傷損,外公說的果然不錯,賀蘭秀川這個人深沉陰狡,卻自有一分狂傲風骨,他從不屑於對毫無武功的婦孺下手,所以他寧可和沐昕鬥賭,也不打算逼迫手無縛雞之力的方崎。

  眼光在他們身前盤梭一圈,我道:「教主不妨請令屬將那牽魂絲給去了。」

  賀蘭秀川好笑的揚起眉毛:「為什麼?你的朋友毒了我,我小小報復下不可以嗎?」

  我點頭:「可以,不過教主,冤有頭債有主,我朋友毒你,是為了護我,你中的毒,是我的,如今你這宮裡一團混亂,還是因為我,你和不相干的人為難做什麼?」

  不待賀蘭秀川回答,我乾脆在桌前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吟吟對賀蘭秀川一照:「教主有傷不宜飲酒,我可以代你多喝幾杯。」

  清冽的酒液入喉,我滿意的笑:「紫冥宮果然富甲天下,連這皇室秘釀『一生醉』也能隨隨便便拿出來待客。」

  賀蘭秀川笑而不語,眼底閃動著奇異的光芒。

  我連飲三杯,方興盡的擱下酒杯,斟了一杯酒,轉到賀蘭秀川身前,坐在他對面,笑道:「教主,反正現在你動不了,我也不想走,我們不妨來做個計數的遊戲。」

  賀蘭秀川微微挑起一邊眉毛:「哦?願聞其詳。」

  我將酒杯輕輕擱在兩人中間,「就用這杯子計數,計算你我雙方形勢高下,在我方的杯子,是我的籌碼,推到你那方的,是你的勝算,咱們來好生算算,看誰,最後喝到這杯酒。」

  賀蘭秀川幾乎飛到鬢角的鳳眼一掠,抿嘴微笑的笑容興味盎然:「有趣,你且算來。」

  我微笑著將酒杯推到他處:「閣下坐擁天下第一大教,實力非凡,座下武功高強子弟無數,而我方,只有區區數人,論實力,閣下勝。」

  賀蘭秀川微笑頷首。

  「然而閣下現在中了我的絕頂奇毒,無法可解,你是紫冥教的主心骨,你一中毒,群龍無首,我們可以趁亂逃出,論情勢,我佔上風。」我將酒杯拿回,放在自己面前。

  賀蘭秀川很附和的點頭。

  「然而我方現在有兩人在教主你手中,被教主箝制,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拋下他們逃走,帶著傷者,我想我們跑不出崑崙山。」

  我又將酒杯推回給賀蘭秀川,他看著我,一笑。

  「可是我先前在宮門出搞了點小把戲,又在水源下了毒,我可以趁貴教實力大損的時刻逃出,也可以以此為條件,向教主要求放我們離開。」杯子再次回到了我面前。

  賀蘭秀川目光閃動,緩緩道:「你贏。」

  「不,」我拈起酒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教主還有殺手鐧沒使出,雖然我不知道這殺手鐧是什麼,但還是應該算上的。」輕輕將杯子放在他面前。

  賀蘭秀川笑起來:「這麼說來,你不是輸定了?」

  「是麼?」我曼聲道:「如此我倒要看看---」

  話音未落,人影暴閃,如灰色的鷂子般瞬間飛落,一個起落便到了那鷹目老者身後。「嗆」聲微響,流電一抹,比這正午日光猶為閃亮,化為華麗的光幕,瀑布般傾瀉,罩向了那老者,令他,無處可逃。

  我的一縷微笑,漸漸泛起。

  卻突然凍結在唇側。

  對面。

  與揚惡降落的同一時刻。

  賀蘭秀川突然動了,他籠在袖中的右手以目光難以追及的速度閃電探出,幾乎在伸出的即刻便已到了我的身前,穩定,然而絕對不容抗拒的,輕輕按在了我的肩上。

  我眼睜睜看著他出手,沒有逃的打算,那般的速度,已非言語可以形容,這天下之大,能躲過的人,絕不會超過三個。

  而我,不是那三人之一。

  沛然莫禦的龐大雄渾力量,如山壓落。

  我揚起苦笑,定定看向笑容媚然的賀蘭秀川。

  他深深看我,嘴角帶著一抹難以隱藏的驚異。

  只是剎那之間,場中異變。

  鷹目老者被棄善制住,而我,也被賀蘭秀川拿下。

  竟是誰也沒佔了上風。

  我吸一口氣,笑道:「瞧,這就是你我都未曾拿到面上來的殺手鐧。」

  賀蘭秀川點頭:「我本以為,這杯酒我喝定了。」

  我毫不退讓:「抱歉,我也這般以為。」

  賀蘭秀川笑:「你故意坐到我身前,又玩了這麼個新鮮花招,是要吸引我的注意力,好讓你朋友救人,而我也正中下懷,等著你靠近我,然後在你疏忽的時刻,一舉擒下你。」

  他斜眼睨我:「結果我們都犯了錯誤,我錯在並不清楚你的同伴到底有幾個,你錯在太低估了我。」

  我淡淡道:「我沒有低估你,只是我對這毒太過瞭解,你不可能自己解了這毒。」

  「我並沒有解了這毒,」賀蘭秀川手指一拂,連點我全身大穴,然後緩緩捲起自己右邊衣袖。

  我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賀蘭秀川的整條左臂,已經全數成了石狀,已非初中毒的冰晶模樣,盡呈灰白之色,指尖,更是如裂石般微生裂縫,卻無血液滲出,而是緩緩流出灰色的液體。

  我吸口氣,驚道:「你將毒力全部逼在了左臂!你不怕廢了自己這隻手?」

  賀蘭秀川笑的暢快:「看見你驚訝的模樣真令人愉快......廢了又怎樣?只要能贏,你還能不給我解毒?」

  我深深嘆口氣:「我錯了。」

  賀蘭秀川挑起眉毛看我。

  「我還是低估了你,」我皺眉道:「我只知道這毒一入體內,立化無形,絕無逼出的可能,卻沒想到,你的功力已到了如斯絕頂境界,竟硬生生逼攏了這毒。」

  「現在,」賀蘭秀川眉目流轉,嫣然如花:「我們可以重新談條件了。」

  我看看揚惡,他已經制住鷹目老者,小心翼翼的解了那「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牽魂絲」,又將隨身的藥丸給沐昕服下。

  沐昕緩緩張開眼來,看見我在賀蘭秀川掌下,立時大驚便欲躍起。

  不待我示意,揚惡立即將他再次點倒。

  我鬆了口氣,心下盤算,此時棄善再來,應也於事無補,要想從賀蘭秀川掌下救回我,任誰也無可能。

  如此,便退一步罷。

  計議已定,我緩緩道:「教主,現在看來,是你佔了上風,我救兩人,陷一人,你雖中了我的毒,但你若逼迫我,我為救命,也只好給你解毒,你贏了。」

  賀蘭秀川頷首:「承讓。」

  我平靜的答:「教主過謙了,明人不說暗話,你雖贏了,我卻也有些小小砝碼,教主難道不想將你那中了迷藥,以及被困陣中的教徒解救一番?」

  賀蘭秀川滿不在乎:「這些廢物,輕易著了道兒,要他們何用?你若嫌麻煩,殺了便是。」

  我無奈,碰上這個冷血的傢伙,連談條件也成了件很累的事:「話雖如此,可教主難道希望自己羽翼有損?萬一遇事豈不被動?畢竟,據我所知,貴教魂燈,練來可是不易呢。」

  賀蘭秀川神色一變,我敢打賭這一刻他絕對想到了賀蘭悠,略一沉吟,他道:「你的意思?」

  我以目示意揚惡:「很簡單,我留下,迷藥的解藥給你,陣法我們會撤去,你的毒,我們留下緩解藥丸,待他們回去練出解藥後,會通知你派人去取,而你,得放走我的朋友們,不得留難,不能跟蹤,不能日後尋機報復,也不能傷害我。」

  含笑一睇賀蘭秀川:「如何?你若硬來,我們大可玉石俱焚,現在離你原本的目標,本就差不多,至此,你已算大勝。」

  賀蘭秀川目中飛快掠過一絲厲芒:「大勝?哼......好罷,依你,不過,我承諾不傷害你,也望你在我送你到京城前,不再玩任何花招。」

  我笑看他:「你不能親自押解我上京城,怕別人不是我對手?」

  賀蘭秀川神色宛然,眉目妖美如精靈:「你這九曲迴腸,若不著意些,只怕一日之內,你就逃出千里之外了。」

  我淡淡一笑:「也許,不過,多年長留北方,雖說愛北地風光蒼茫,然時日久了,也頗思南方旖旎風情,此時夏日流火,花盛時節,正宜見,久闊故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2:50 AM

第六十七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一)

  建文元年,八月,京外驛道。

  一行人策馬飛馳在火辣的陽光中,長長的身影在黃土驛道上拉出深黑的弧線。

  我改了男裝,穿了身實地紗袍,戴了斗笠遮住面容,一騎當先。

  前方,一座茶棚在望,在這灼烈得連土地也似要曬裂的午後,其存在不啻於意味著舒適的休憩和沁涼的茶水。

  勒馬回韁,我望望天際火熱的太陽,拭了拭額角的汗,道:「歇歇吧,這天,熱得死人。」

  身後兩名男子沈默的應了,各自下了馬,一前一後,把我夾在中間,走進茶棚。

  我忍不住無奈一笑:「兩位尊者,真不知道你們防了這一路累不累,你們教主的禁制天下無人可解,我失了武功,還能怎麼樣?你們怎麼就耐得住,這許多天連話也不和我說呢?」

  那兩人互視一眼,如前照舊般,給我張毫無表情的臉。

  我嘆了口氣,環顧四周,背對我一桌已有幾個人佔據了位置,我淡淡掠過一眼,注意到其中有人神光內斂,身手不凡,明顯是內家高手,微微一怔,目光又在背對我的一個青年的腰上停留了一瞬,卻也不想多管閒事,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招手喚來小二:「涼茶,越涼越好!」

  頓了頓,我道:「四個人哦,你別少算了。」

  小二怔了怔,掰著手指頭算了又算,摸頭,「明明是三個人啊......」

  話音未落,呼的一聲。

  一條人影從天而降,穩穩坐在我身側。

  有人輕微的咦了一聲。

  我就當沒聽見,提起茶壺,滿滿倒了一茶杯:「師傅,慢些喝,喝太猛,激得內熱收心,反而不好。」

  近邪斗笠下的臉毫無變化,端起茶仰頭一飲而盡。

  我搖搖頭,無奈的灌了口茶,開始第一百次低聲下氣的勸說:「師傅,你回山莊去罷,或者遊歷天下也好,我真的沒事,我不是被逼去京城的,我有我的打算.....」

  近邪開始牛飲第二壺茶:「高興!」

  我苦笑:「是是是,你高興,可是師傅,等到了京城,你難道還能跟我到皇宮不成?你武功再高,也不能抵擋那許多大內高手和京軍啊」

  近邪這回乾脆不理我。

  我嘆氣,低聲道:「師傅,我勸你回去,是有原因的,你也知道,皇帝換將了,換了李景隆,這傢伙雖是扶不起的阿斗,但他麾下兵力號稱五十萬,父親目前的實力只怕不是對手,師傅,我想請你......」

  「這裡有家茶棚,走,去喝茶!」

  馬蹄聲疾起又收,刷的停在茶棚前,我抬眼看去,是一群揚鞭的少年,隨從如雲,紫轡金鞍,馬蹄踏破溪雲岸草,繚亂風光,夏風掠起華貴的袍角,眉目間笑意洋溢,意態飛揚。

  馬鞍上大多墜著獵物,想是去那郊外縱獵歸來的京城子弟,

  他們看見這路邊茶鋪,吵吵嚷嚷下馬,嬉笑著擁進,那些跟隨的健奴豪僕趕忙呼叱著安排座位,叫喚小二,擦拭桌椅,小二被使喚得暈頭轉向,一時熱鬧非凡。

  一行人將桌子坐得滿滿噹噹,有人拍著桌子叫上茶,一個白面少年掏出墨綠松綾汗巾拭汗,笑道:「齊兄,京城神射之名果然不虛啊,今日收穫,屬你最豐了。」

  那齊公子形容瘦削,滿面傲然之氣,聞言輕輕一曬:「吳兄過獎,不過彫蟲小技耳。」他說著「彫蟲小技」的謙虛之辭,神情間卻一點也沒有謙抑的意思,想來對自己的射藝,也自負得很。

  這時另一少年介面道:「以齊兄這等絕妙箭術,只用於狩獵取樂實在是大材小用,如今國家正逢多事之秋,燕逆倡狂,聚兵北地意窺國器,齊兄武功蓋世,若能投身軍中,討伐逆賊,笑傲千軍,不亦快哉!」

  立有一人接口道:「笑話,齊兄堂堂兵部尚書的公子,文武雙全飽讀兵書,就算從軍,也必是統帥之職,豈會如那些低賤大兵親上戰場。」

  那先前開口的少年窒了一窒,自知失言,訕訕一笑,倒是那姓吳的少年頗為八面玲瓏,立即笑道:「那是自然,不過說到統帥,皇上新拜的統帥李景隆,也是個妙人呢。」

  此言一出,眾皆大笑,那齊公子臉上笑容極為譏誚:「真不知道皇上怎麼想的,千挑萬選,選了這麼個京城著名的浪蕩貨兒,那是個什麼貨色?棲月樓紅牌姑娘們床上滾大的角兒,居然也配領兵百萬登壇掛帥,真是沐猴而冠,貽笑大方!」

  這話有些過了,眾人一時都不敢接,靜默了一剎,我耳力好,隱隱聽得我進來前背對我的那一桌,有人極低微的哼了一聲,身形微微一動。

  我斜了斜身子,恰看見背對我的青年,輕輕伸出手,按在了那欲站起的威猛男子臂上。

  那人立即按捺住自己,垂下眼,掉轉頭繼續喝茶。

  我心中一動,凝神看去,午後熾烈的陽光照進來,正照在那隻手上,修長乾淨的手指,骨節纖細,肌膚有種少見陽光的白,一見就知屬於養尊處優,不擅武力的人,中指上一枚奇形古戒,色如黑曜寶光流轉,越發顯得貴氣逼人,我還待細細端詳,那手卻已收了回去,只隱約看得見月白鑲金線邊的杭羅衣袖一角,一現又隱。

  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我緩緩喝茶,一邊聽著那廂議論,剛才的話題太過狂妄,這些貴胄子弟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接下去,有志一同的轉談起花街柳巷風月異事,齊泰的兒子卻頗有些恨恨,一直在一邊冷笑飲茶不語,我略一思索,倒也明白了他的不忿,聽聞李景隆掛帥是黃子澄力薦的,齊泰當初曾力阻來著,這兩人都是先老皇留給皇太孫的心腹老臣,地位相符實力相近,互相不對付別苗頭也是難免,這回算是齊泰輸了一回合,齊家這個傲氣衝天的小子,是替他父親抱不平了。

  我這邊思考,那邊公子哥們談起心愛的話題越發興高采烈,誰家的歌動人,誰家的舞驚豔,誰家的佳麗多,誰家的賭坊花樣全......口沫橫飛揎臂捋袖,越說越興奮,唾沫星子濺了老遠。

  我聽得不耐,想想也休息得差不多,便待要走,忽然頓住。

  「......紫煙館的輕羅姑娘為什麼那麼紅?我看容貌雖出色,也未見得就是京城第一,多半是她那個身世,據說是哪位皇親的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哈哈,你們想想,和一位假郡主顛鸞倒鳳,那是何等的心情舒爽?那可真是一笑千金也不枉哪......」

  「嗤,什麼郡主,老鴇兒招徠人氣胡扯的神秘身世你也信,真要是皇親貴戚,會流落到花街柳巷?」

  「這有什麼,皇族子弟,誰沒個花花頭兒?誰沒在妓館有幾分香火情?保不準一夜風流開花結果也未可知,煙花女子,玉臂千人枕朱唇萬客嘗,就有個什麼誰又肯認?到最後一樣是淪落的下場......呃,懷遠,不是說你,你可別多心,你們慶國公府家教謹嚴,我們都知道,不過別人家,可就難說了。」

  那名叫懷遠的少年笑道:「清者自清,怕你們說作甚,不過說到私生女郡主的,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來。」

  我端著茶杯的手震了震。

  「什麼事兒?快說快說,你娘經常入宮,和皇室走得近,八成又有什麼好料兒,快說來大家聽聽。」

  那少年語氣頗有自得:「叫你們說對了,我還是偷聽娘身邊嬤嬤私下嘮嗑說起的,喏,」他指指北方:「北邊的那個,和咱們打仗的那個,據說就有個私生女。」

  「哦!」

  「呀!」

  「他不是有五個女兒了麼?聽說個個相貌不俗,想不到還私生了一個!」

  驚嘆聲四起,夾雜著微帶調侃的笑聲。

  我死死拉住身側欲待站起的近邪,卻沒有注意到,背對我的那個男子,身子微微顫抖。

  那叫懷遠的少年被眾人圍著興致勃勃的打聽,越發得意:「說起來真是好笑,誰家的私生女不是藏著掩著,咱們這個燕王倒好,居然明公正面的遞了密摺給皇上,要為這個私生女兒請封,皇上也是奇怪,當真就讓她入了宗譜,名載玉牒,聽說還思量著給她一個封號,若不是異變乍起,燕王反叛,只怕這個私生女當真就登堂入室,名列郡主之封,真是皇室蒙羞啊。」

  「奇哉怪也,一個私生女,居然也能入了皇室宗譜?那燕王的那個外室,卻又是何等身份?」

  「身份?哪來的身份?」那少年譏誚一笑:「左不過青樓館娃之屬......」

  「砰!」

  茶棚裡的所有杯盞,這一瞬間全碎了,亮了一地明晃晃的日光。

  「轟!」

  那一桌紈褲的桌子突然化為碎末,崩塌,茶水潑喇喇濺了眾人一身,紈褲們驚叫著跳開。

  有人被砸了腳,抱著腿直喊,有人慌亂下踩著了碎瓷,尖叫得百里外可聞,僕人們胡亂拔著刀衝了上來,絆跌了地上的碎片翻到的椅凳,滾葫蘆似的又亂成一團。

  巨響聲起的同時,我驚跳起來,近邪已不在座位上。

  一片混亂中,聽得有人輕聲道:「豎子如此狂妄......去吧。」



第六十八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二)

  我匆忙中轉目回顧,眼角卻覷到白亮的銀髮一閃,下一刻近邪已帶著衝天的殺氣飛臨人群中間,我暗暗叫苦,這些人辱及娘親,我自憤怒非常,本也打算教訓一二,可偏偏近邪在這兒,以他對娘親愛慕尊敬,豈能容得這些人活命?

  這些人雖可惡,但罪不致死。

  這些念頭只在閃念之間,我不及細想,眼見近邪的掌力已經完全籠罩了那群貴公子,竟似要一招將這些人全數廢於掌下,偏偏自己禁制未解,哪裡趕得及,只得疾聲喊道:「你們還不攔著!」

  卻是對著那先我們進來的那桌人喊的。

  話音未落,青影一閃,亮藍的刀光匹練般鋪開,滲出絲絲凜冽寒意,狂嘯怒卷,襲向近邪。

  另一側,紫色影子鬼魅般一轉,已經撲入被近邪掌風籠罩的範圍,雙袖飛揚若舞,雙腿連蹴,將那些貴公子們一個個踢飛。

  身手不可謂不好,反應不可謂不快,配合不可謂不佳,行動不可謂不俐落。

  我卻嘆了口氣。

  與此同時的,是近邪的冷笑聲。

  幾乎令人喪失聽覺的狂猛的風聲裡,他的笑聲依然如此清晰,卻冰冷如崑崙山頂積年不化的冰川,寒冰般的笑聲裡,他漫不經心的伸指。

  只一指,便穿入那看似密不透風,寒光如潑雪的刀光中,然後,拈花般輕輕一彈。

  彈指之後他看也不看,頭也不回,宛如背後生了眼睛立即向後一退,只一步便退到了已經躍離他身後近丈距離的紫衣人身前,衣袖一拂,滿溢王霸之氣,竟起風雷之聲!

  鏗的一聲輕響,迎面那刀光便似被利劍剖開般,齊刷刷分了開來,漫天幻影猛然一收,令人牙酸的吱吱呀呀聲音細微響起,一道蜿蜒的裂痕漸漸出現在那百煉精鋼的刀身上,越裂越大,越裂越長,最終嗆然一響,碎成兩半墜地。

  青衣人呆呆望著自己粉碎的寶刀,似是忘記了如何動作。

  欲待踢飛貴公子救下小命的紫衣人本也是一流高手,近邪的衣袖拂來時他已知難攖其鋒,一個倒仰避出了丈外,然而那如風呼嘯而來的勁氣卻無法僅憑一個觔斗便可卸去,絕大的反震力沖得那紫衣人以奇快的速度向後滑去,薄底快靴摩擦地面的聲響聲聲入耳,竟像要磨出火花來般,那人一直在拚命努力穩定著身形,卻最終無法控制,咚的一聲重重撞在牆壁上,臉色一白,哇的噴出一口鮮血。

  近邪冷哼一聲,看也不看,面若寒霜,轉身直直向那些滾作一團的公子們走去。

  然而這麼緩了一緩,我已經來得及趕上來,沖在近邪前面,抓起那個口沒遮攔的始作俑者,那個叫懷遠的少年,啪啪啪就是幾個清脆的耳光:「叫你滿嘴胡言穢語!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順勢一腳,惡狠狠把他踢出茶棚。

  那少年倒也機靈,竟忍了我因心中怒氣下手極狠的耳光,就地一個滾翻,也顧不上滿臉灰土腮幫高腫,就近逮了匹馬爬上,連連揚鞭,一溜煙就去了,竟連同伴和自己家僕也丟下不管。

  其餘的公子哥兒也不是呆子,看到近邪神鬼莫測的武功,也知道今日討不了好去,不待我耳光伺候,一個個連滾帶爬的向外衝,只有那個性子高傲的齊公子,緩緩從地上爬起來,一臉鐵青的瞪著近邪。

  近邪冷冷看著他,我看著他怒意未去,眼底殺機閃動,不由一嘆,輕輕道:「師傅,倒也不關他的事。」

  近邪默然半晌,衣袖淩空一揮,緩緩轉過身去。

  「啪!」那齊公子面上頓時其腫如瓜。

  他恨恨捂著臉,目光怨毒的盯了我們半晌,突然一歪頭,「呸」的吐了口帶血的唾沫,唾沫裡還有幾顆被打掉的牙齒。

  「不管你們是誰,今日被辱之仇,齊家必以百倍回報!」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一曬:「隨時奉陪。」

  那齊公子還待說些什麼,先前那背對我的月白錦衣的男子突然對那藍衣人囑咐了幾句,那藍衣人看了我一眼,走過來,站到我身前,背對我,對那齊公子攤開手掌:「公子,家主人勸你儘早離開此地,莫要自誤!」

  那齊公子濃眉一挑,怒意上湧,便待斥駡,然而目光接觸到那男子掌中之物,突然渾身一抖,目中滿是驚駭之色,顫聲道:「你......」

  那藍衣人飛快截口道:「不必多問,快走罷!」

  那齊公子立即住口,滿面死灰之色的對那青年的背影看了一眼,微微一禮,竟是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我看著他死命策馬,怒火衝天狂奔而去的身影,冷笑了一聲:「志大才疏,狂妄無知,將來,只怕福壽難享!」

  那藍衣人此時也轉過身來,也是一臉無奈之色,微微搖頭,向我道:「公子,先前你為何對著我們喊要救人?好像今天之前,我們並不認識?」

  我看著這一臉精幹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是不認識,我只是發現,那些紈褲們進來後,閣下幾位便低下頭,有遮掩之色,想必他們中有人識得你們,那麼你們的關係,非敵既友,最起碼也是有淵源,可這些公子哥能有什麼本事令你們這幾位高手要躲藏?自然不是仇家,那便是後兩種關係了。」

  頓了頓,我接道:「而且,你們幾位聽他們言論頗為認真,尤其是朝堂之事......」我目光掠過那始終沒回頭的青年,「有些話你們聽了以後情緒激烈,想必,同殿為臣?」

  那藍衣人沒說話,目中卻隱隱有敬佩之色,我淡淡一笑,指了指那背對我的青年腰間杏黃絲絛:「而當朝貴族平民衣著界限分明,這般犯忌的顏色,豈是常人可用?」

  「閣下好厲的眼力,好細密的心思!」那紫衣人捂著胸過來,瞄了一眼負手而立不理不睬的近邪,對我苦笑點頭。

  我卻將目光越過他,看向那身體微微顫抖的男子,輕輕一嘆:「大哥,既然來了,何必一直以背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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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風灼熱的刮過。

  這一刻的茶棚,突然靜得連一直喧囂不休的蟬鳴聲也似不聞。

  陽光猛烈的射進來,射進了我的眼,射穿對面兩人驚訝的神情,射在那看似平靜的男子背影上。

  我眯起眼,帶著非笑非哭的表情,看那男子身子一震,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俊秀的瓜子臉,入鬢長眉,膚色潔白,狹長的雙眼波光明滅。

  我突然微有些恍惚。

  記憶的流水漸漸倒溯,水波盡頭走來那個文靜的少年,眯著細長而明媚的眼,站在一地粉紫嫣紅的桃花中,偏著頭,看著乾爹將我抱在懷裡旋轉,言若憾焉心實喜之的抱怨:「爹爹偏心,愛懷素更甚於我。」

  流水捲出聽風水榭的九曲迴廊下的碧波,少年從雕花隔扇後探出頭,紫羅袍白玉冠,一笑溫柔朗然:「懷素妹妹,別來無恙?」

  流水撫摸著那少年如貓般微微眯起的雙眼,那眼裡水色氤氳,襯著因被取笑而微紅的頰,清透如水晶,他堅持看進那坦蕩的少女的目光,最終紅了臉,卻不肯扭過頭去。

  流水裡傳來他溫柔的低語:「懷素,真好,我們一樣的呢。」

  流水浮波之上蓮葉田田,那少年微帶憂傷倚欄而立:「西風愁起綠波間......」少女笑聲脆如銀鈴:「允哥哥,感傷時節也不能這般提前法,這西南地氣溫暖,雖說時序已秋,侯府移栽的十里荷花,尚自東風催露千嬌面,欲綻紅深開處淺,你就急急的『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這是從何說起?」

  允哥哥......

  一聲呼喊攜滌盪心魄之浩浩長風,穿越童年無憂歲月而來,穿過這漫漫紅塵生死離別,穿過這莽莽風煙錯過迷失,穿過這朱家天下兩軍壁壘,穿過這八載光陰兩小無猜。

  卻再穿不回往昔種種,那些清醇如歌的日子,相對微笑心無罣礙的少年,還有那些被我們愛的,愛著我們的人們,早已在時光與命運的殘忍撥弄下與我們永別,我們最終無可奈何的選擇面對分裂,或者背叛或者殺戮,直至你我之間,裂出永恆的無可彌補的深切鴻溝。

  八年後再見,我們隔著生死,隔著戰場,隔著心與心,現實與現實最遠的距離。

  我不再是你的懷素妹妹,你也不再是我的允哥哥。

  你是允炆。

  與我父逐鹿沙場的,

  建文皇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3:10 AM

第六十九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三)

  允炆的目光如此憂傷,帶著淡淡的蒼涼與無奈,直直看進了我的心裡,我勉強扯出一抹微笑,緩緩取下了斗笠。

  站在原地,看著他向我走來,八年不見,當初的少年已經長成,高頎挺拔,肩寬腰細,雖是普通錦衣平常裝束,卻依然穿出了久居上位君臨天下的高貴與遙遠,每一舉手投足,都在提醒我,他是富有四海的君王,是這片廣袤大地的唯一的主人。

  只是他的眉梢眼角,為何總縈繞淡淡疲倦?

  我看著他,思潮起伏感慨萬千,卻最終什麼也不能說出口,只能輕輕拜了下去。

  他卻衝前一步,急急扶住了我。

  盛夏時節,他的手指卻不復記憶裡的溫暖,冰涼如雪,輕輕貼上我掌心肌膚,一點幽幽的涼意便那麼不可抗拒的滲入心底。

  然而他的聲音還是溫和的,宛如多年前,每個字都是只屬於我的春風。

  「懷素,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那年相見的同一句話,只是彼時天高雲淡草綠花紅,少年滿心喜悅而少女未知世事多苦,真真無恙。

  如今識盡愁滋味,少年孤家寡人,為天下日夜籌謀,少女失去至親,紅塵掙扎事事煎熬,頭頂那片天早已失了顏色,若有浮雲,也是重重陰霾的烏雲。

  再說無恙,不過是強顏而已,表像如此光彩,而內心早已千瘡百孔。

  我卻只能笑,回他一句:「一切安好。」

  允炆盯著我,目光溫和卻執著:「懷素,你初次來京城,想必不知這城郊景色亦頗有意趣,可願與我並轡馳騁一番,領略這江南夏景?」

  該來的總會來,我垂下眼,難得如此溫順:「但憑吩咐。」

  紫冥宮那兩個尊者一直站在一側冷眼旁觀,此時齊齊上前一步,攔道:「不可」

  允炆一擺手,他身後的藍衣人上前一步,將一方玉牌一晃,輕聲道:「你們已經完成任務,請轉告賀蘭教主,家主人多謝相助。」

  那兩個尊者瞄了玉牌一眼,立時閉了嘴,躬身一禮,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隻信鴿放了出去,另一人道:「解藥將由信鴿帶回,不管你們誰收,不要忘記了。」

  隨即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允炆聽見解藥兩字,目光一黯,輕聲問我:「對不起,懷素他們沒傷了你吧?我再三說過,不能傷你。」

  我截住他的話:「沒有,不過是暫時封了武功的藥,我們出去說吧。」

  轉頭向近邪道:「師傅,我去去就來。」

  近邪背對我,不說話。

  我和允炆出了茶棚,各自上了馬,允炆一甩鑲金嵌玉的馬鞭,笑著對前方一指:「懷素,前方十里處,是應天城外頗為聞名的烏葉渡,此處青山隱隱碧水迢迢,垂柳千絲綠草如茵,是個適合暢談的好去處,你可願與我前去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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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葉渡果然是個好去處。

  夏日的陽光,在點亮無數翠綠瑩光的同時燃起一天粉色爛漫雲霞,清如鏡的水波裡蕩漾著烏蓬的小舟,渡口的白石被水浸潤得光滑明潔,或有幾絲垂柳飄落,任黃羽翠冠的鳥輕盈的自絲絛間穿越。

  我下了馬,就地坐在樹蔭下,隨手揀起一朵落花,那花微紅,卻恰到好處,淡而柔,似是荳蔻年華少女頰上新淘的胭脂,薄薄一層嬌豔的粉,隱隱透著玉白光潤的底色,越發清麗得顧盼神飛。

  我悠悠一嘆:「真是好地方,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

  允炆在我身邊坐下,輕輕撫摸手中馬鞭:「懷素你看,這葳蕤芳草,一碧千里,枯榮似可萬古,然而生生不息的,從來只是死物而已。」

  我側過臉,看著他平靜而憂傷的側面,只覺心下無限黯然:「陛下,你富有萬方,坐擁天下,應是世上最最志得意滿之人,何來如此感傷之語。」

  允炆輕輕一笑:「志得意滿,是麼?懷素,我卻只知道,自從我做了皇帝,在那高而冷的位置上坐定後,我好像就未曾真正笑過,亦未曾有過一日安枕。」

  我無言,帝位,無上的尊榮的同時,亦意味著無上的犧牲,我豈會不知。

  午後陽光映在允炆清秀眉宇,他神情間有奇異的猶疑:「懷素,你一定認為我手狠,只是.....」

  我溫和的攔住他的話:「不,陛下,這是你的意旨,你無需對我解釋。」

  允炆怔了怔,半晌,悠悠一嘆,他斜斜靠在柳樹上,姿勢卻並沒有放鬆,眉目間有濃得化不開的寂寥「是,是我著相了,何必心心唸唸要解釋?事實擺在那兒,說什麼都是多餘。」

  他直起身,「父皇將江山託付於我,我便有責任守住,再大代價亦所不惜,有時候我會回想起當年,我初被立為皇太孫,燕王叔當面笑我『不意兒乃有今日』,他未曾想到帝位是我坐,我也未曾,太祖皇帝當初並不是十分屬意於我,但我既然做了皇帝,我便須得對得起我所牧守的天下子民。」

  我在心中微微苦笑,允炆,你在為眼下的一切尋找說服自己的理由麼?其實說到底,你們都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掙扎罷了,而子民,未必需要你們以這般的流血與動盪的方式去牧守。

  博弈天下,只以成敗論英雄,不必分孰是孰非,善良的允炆,難道至今還不懂得這樣的道理麼。

  我岔開話題:「陛下,今日怎會在這裡遇見你?」

  允炆一笑:「自然是因為我要見到你。」

  我一怔,隨即皺眉道:「你是特意出來找我的?」

  允炆點點頭:「賀蘭秀川是我令人招攬的江湖勢力,其實早在還是皇太孫的時候,我便和他有聯繫,我要他留下你送到京城,本意,只是想見你一面。」

  他誠懇的看著我:「懷素,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我只是太想再見你一面,要知道,如今的情勢,一旦你回到北平,回到燕王身邊,我們之間便相隔了戰火與紛爭,無論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你我之間,再也不會有平心靜氣坐在樹下,彼此交心的那一天。」

  我心中一酸,掩飾的扭過頭,勉強一笑道:「那也不必趕出城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可親身出城?我是你的人質,跑不掉的。」

  允炆的聲音微有些沙啞:「懷素,別說人質的話,我從來就沒打算要你做人質,你的兄弟,我都沒留難,何況是你?」

  他輕籲一口氣,俊秀的眉宇間滿是悵然,隨手揪下一葉長草,反反復複繞在指間,一圈一圈的纏繞,「我本意是悄悄接你進宮見上一面,誰知道消息走漏了,齊泰吵著要以你為人質,我虛與委蛇答應了,自己立即微服出宮,我知道你應該就快要到了,想在城外堵住你,你進來時,因為是男裝,我沒有注意,然而那句辱及姑姑的話令你們動了手,我便知道你來了。」

  我心中激盪,允炆的細心與關切令我感動,早知道允炆這般心思,我又何必費盡心機逃避賀蘭秀川的留難?然而我心裡卻知道,是允炆對付叔王們的雷霆手段,和湘王宮的慘烈火海給我留下了陰影,我雖然覺得允炆未必一定會傷害我,但卻並不敢確信允炆一定會對我另眼看待,正如當日,沐昕所說,人一旦身處高位,時勢所迫,心性改變在所難免。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允炆,我的允哥哥,縱使心性已變,縱使翦除藩王勢力手段狠厲,然而於他心深處,我仍是特殊的,在我面前,他依舊是當日荷風裡,承諾要等我的純真少年。

  然而我卻知道自己什麼也不能說,只能緊緊抿了嘴,轉開眼,看那飛鳥輕快穿梭,只覺內心悲苦,沉若巨石。

  允炆轉過頭來,細細觀察我的神情,突然一笑:「懷素,今日只談你我,且將正在發生的事忘卻一刻,我實在不願意,我們難得的相逢,還要被那些帶著血腥味道的俗事所浸染。」

  「更何況,」他突然自嘲:「用太監,內奸,親戚,國公,諸類方式來打聽你父的動向已經夠了,我縱利用完天下人,也不想利用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利用葛誠和魏國公打探父親機密的事,心知允炆果然還是原先那個善良孩子,並沒能完全適應去做一個冷血毒辣的最高主宰,這些在政客們看來天經地義的手段,在他的心裡,卻依然是耿耿的。

  淡淡一笑,我忍不住要寬慰他:「陛下.....」

  允炆溫和然而堅定的打斷我:「叫我大哥。」

  我澀然一笑:「好大哥,今日妹妹前來,是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你可願一聽?」

  允炆斜躺在草地上,將一片草葉矇住眼睛,嘆息道:「不畏浮雲望遮眼,只緣身在最高層,可有的時候,我寧願遮住眼睛,什麼都不看,不想,不管,那該多麼的愜意與自由?」

  頓了頓,他輕輕道:「你說罷。」

  我凝視著日光下他的面容,俊秀而微帶蒼白,薄而軟的唇,抿出並不算堅毅的弧度,單論相貌,他不及沐昕的清逸絕俗,也不及賀蘭悠的明麗溫雅,卻自有久居深宮培養出的尊貴高華氣質,轉目抬眉間,色如春曉,人淡如菊。

  無聲的嘆息,我緩緩道:「大哥,自古皇家無情,高處不勝寒,你既坐了這個位置,便須得令自己堅若磐石,若想鐵桶江山,你的心,便得比鐵更硬,更冷。」

  「你還要比敵人更狠,比奸臣更奸,比被傷害的人更懂得保護自己,比有深仇的人更懂得步步為營。」

  「你萬不可輕易心軟,因為若你自己的心先軟了,你要如何抵禦奔殺而來的種種明槍暗箭?如何護衛住你羽翼包容下的江山?」

  允炆霍然扭頭看向我,目光驚異。

  半晌,他似是鎮定了下來,緩緩道:「懷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苦笑:「我知道。」

  我閉上眼:「我說出這番話,亦幾經猶豫,然而,我無法做到,坐視你的弱點牽絆住你而不出聲提醒。」

  陽光潑灑下來,如此灼熱,然而心卻如此冰涼。

  輕輕的,我道:「大哥你說過我們不要提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可我不能不說,因為我怕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因為如果這次你讓我離開,回去後,我就會.....」

  「別說了!」

  允炆難得激烈的語氣打斷了我的未竟之語,我垂下眼。

  允炆的手指緊緊扣進了地面,將掌下的草皮絞成綠色齏粉,「懷素,我曾以為,當年,父皇駕崩時告訴我你的身世時,我最苦,燕王遞密摺為你請封時,我最苦,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最苦,永遠沒有盡頭。」

  我沈默,這個一心誠摯說過要等我的少年,在失去父親的同時,尚要面對自己所愛是自己妹妹的殘酷事實,並要在她成年後,迫於形勢,要做了她的敵人,與她最終,決戰天下,不死不休。

  這是怎樣的無奈?

  命運弄人何至於斯?

  長長吁出一口氣,我勉強扭轉話題:「還記得當年那一跌嗎?」

  允炆微微一笑,突然撥開額髮,「你看。」

  我凝視著那小小的月牙形傷口,想起那日那驚惶的一跌,罰跪,夢驚,以及娘親的逝去。

  心,瞬間生生的痛起來。

  允炆是個細心人,立時發覺了我的不對,急忙岔開話題,問起我這些年的經歷,我勉強收拾了心神,一一答了,然而不可避免的又想起沐昕和賀蘭悠,更覺得出語維艱。

  實在說不下去,便問他這些年的近況,然而那些繼位,爭權,翦除藩王勢力,亦是我們之間不可觸碰的話題。

  我終於難以為繼。

  允炆也漸漸沈默,神色越發黯然。

  我們都已發覺,說完那句話後,我和他,再也無法從容繼續任何話題,任何似乎無關當前的回憶或經歷,無論如何迂迴繞過,都不可避免最終關聯著鮮血淋漓的記憶,都必須掀開久遠的不可觸碰的傷疤,如同陷入高手妙布的絕殺陣法,無論選擇了哪個出口,等待我們的都是苦痛的絕崖。

  最終,允炆道:「懷素,陪我看看風景吧。」

  他的聲音,平靜而悵然。

  百轉千回期待的相見,卻最終只能落得如此倉促的收尾。

  我沈默,坐在他身側,聽風聲鳥鳴悠悠穿越這突然沉寂的空間,看天邊豔陽由明亮不可直視而漸漸收斂鋒芒,看日光一層層一層層的淡下去,而雲霞漫漫的塗滿天際,華麗的裙裾尾端捎來黃昏的黯沉。

  天色,終於由明藍轉為紫紅青靛的五彩之色,然後深紅的晚霞也緩緩鑲上灰黑的邊,極遠的天際,蒼白的月若隱若現的升上來。

  黃昏已盡,夜色將臨。

  我們一動不動的坐了兩個時辰,坐到夜露方起時,我聽到晚歸的飛鳥的振翅的聲音裡,允炆的聲音疲倦而無奈的同時響起:「我得回宮了。」

  我轉頭,看最後一點微光裡,他清秀的輪廓沉在半邊陰影裡,眉目沉重,而神情空茫。

  「好。」

  默默站起身來,遠處,早已徘徊梭巡許久,已有焦躁神態的護衛,靜靜的牽馬過來。

  允炆抿緊嘴唇,不看我,只向護衛們行去,我沈默著跟在他身後。

  手觸到馬背那一刻,他突然回頭看我。

  「懷素,我只恨人生悲苦,無休無止,只願你能對我,永如今日。」

  我震一震,抬起頭來。

  卻見他一步邁至我面前,突然輕輕,將我一摟。

  有什麼東西,重重墜落在我的髮上。

  隨即他立即轉身,幾乎是逃般的一躍上馬,尚未坐穩便立即揚鞭,那馬受了驚嚇,長嘶一聲,猛地撒腿奔去,迅如流星。

  侍衛們驚呼著紛紛跟上。

  我呆呆立在原地。

  良久,我緩緩伸手,摸上髮梢。

  夜露早已打濕了我的髮。

  沒有人再能夠知道,那露水裡,還有一滴紅塵裡,最悲傷最沉重的淚。



第七十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一)

  建文元年九月,我回到北平。

  與我同行的還有近邪,他的武功已經恢復,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在替他把脈時,卻隱隱察覺他體內有極細的內力波動,卻不能辨明那是什麼,也無法確定是否有害,我將此事按下在了心裡,沒有和近邪說。

  只能在心裡祈禱,但願這是解毒後的正常現象,但願不多久這異狀便會消逝,但願,賀蘭悠你不要再一次令我失望。

  上次離開燕王府的時候我是不告而別,沒說的,王妃寢宮被燒的嫌疑人定然會落在我這個事後便下落不明的外來人身上,再加上個恨不能置我於死地的朱高煦,可以想見,我若回去,想必有好戲等著我。

  想到這裡,我挑挑眉,笑笑,看著北平城高大的城門,門口的守衛已經不是當初帶有監視性質的謝貴的衛軍,全數換成了燕山衛的人馬,雖然尚是清晨,已有無數兵士在修築防禦工事,加固城牆,加寬護城河,並對進出城門百姓仔細搜查,整個北平城,都滿溢著肅殺的戰爭氣氛。

  進城門時,有兵士過來攔住:「你,下來檢查!」

  我懶得羅唕,直接出示當初父親給我的燕王府的權杖,那小兵大約是新徵召的,居然不識,我無奈的一笑:「那麼,叫你們這兒最高的長官來。」

  士兵猶疑的看了看手心裡似非凡物的權杖,考慮了一番才去叫他們的長官,我懶懶的將馬牽到一邊,遠遠看到兩騎行來,不由目光一縮。

  朱能,和朱高煦,他們身後,跟隨著大隊士兵。

  我看著那金冠華服的小子,滿面陰沈之色的縱馬而來,冷冷一笑。

  朱高煦在我面前停下,居高臨下俯視我,我淡淡盯著他,良久,他微微一笑:「原來是我的懷素姐姐,真是好久不見,上次你離開的時候,正是王府失火的那次吧,記得我還正待去安撫姐姐,誰知姐姐就悄沒聲的走了。」

  我緩緩撫摸馬背,看也不看他:「是啊,那天我被一隻瘋狗咬了一口,所以出門治傷去了。」

  朱高煦濃眉一挑,頗有驚訝之色,臉上笑意越發盎然:「姐姐說笑了,王府哪來的瘋狗?燕王府雖不是什麼過分高貴的門庭,不過瘋狗和野種,一向都是拒絕入內的。」

  我笑吟吟:「是嗎?」偏過頭,滿帶疑問之色,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他被我看得有點發毛,畢竟還是少年,雖然陰鷙,還沒到老奸巨猾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程度,臉色變了又變,終於忍不住喝道:「你看什麼看?」

  我慢吞吞道:「我在看,站在我面前的這只,果然非我族類,否則怎麼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呢?」

  不知道是誰,忍不住撲哧一笑。

  朱高煦的臉色實在難以詳細形容,想他少年郡王天潢貴胄,自小珠圍翠繞錦衣玉食長大,誰給過他這般言語?

  他要忍得下,倒是奇怪了。

  我也不想乘勝追擊,站在原地,笑嘻嘻盯著他漸漸紫漲的臉色,在心裡,等。

  一,二,三......

  數到第三下,朱高煦果然已經抬起手來:「來人,拿下奸細!」

  他身後,跟來的衛士轟然一應。

  倒是朱能呆了一呆,急忙一攔:「郡王,郡主不過和你開玩笑,莫傷了和氣。」

  近邪向我看來,我微微一笑,他便轉過頭去,自管負手看天上的雲,我對著朱能搖搖手指:「朱將軍,你錯了,我沒開玩笑,你們郡王想必也沒心情和我開玩笑,至於和氣這東西,我和他之間,從來就沒有過。」

  朱高煦獰笑道:「算你聰明,你和朝廷走狗紫冥教私下勾連,跑到崑崙山卻能全身而回,還去見了建文,卻好端端回來了,建文不是傻子,為什麼會放過你?而你又算什麼東西,能在這些人手裡護得周全?定是做了人家奸細,回來探聽軍情來著!」

  我忍不住一笑:「這個推斷真是真知灼見,不過,」我指指朱高煦:「好像在我之前,也有人,從建文手裡好端端的回來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個人也有奸細的嫌疑呢?」

  朱高煦窒了一窒,半晌,突然陰陰笑了起來:「本王不和你爭口舌之利,本王現在受命於父王,執掌奸細肅清事宜,你當初走得匆忙,連個招呼也無,李景隆大軍壓境,你卻恰在此時回來,你要讓人不懷疑你也難,我的姐姐,雖說我心疼你這個沒娘的,不懂皇族教養的姐姐,可也不能因私廢公啊......來人!」

  他手一揮:「拿下!先押進大牢,由本王親自審問!」

  朱能在一旁幾次欲開口,一直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衝前一攔,大嗓門響得半條街都聽得見:「郡王,小將認為......還是先報知王爺再作處置吧,郡主可是金枝玉葉......」

  「金枝玉葉?她算哪門子的金枝玉葉?」朱高煦冷笑連聲。

  我亦冷笑連聲,誰耐煩和你站在這風口羅唕?誰耐煩一一打發這些傻兮兮衝上來的兵丁甲乙丙?眼角斜斜瞟過街角,又若無其事轉頭,我突地上前一步,手指一拂。

  朱高煦的馬立即躁動不安,打著響鼻原地亂轉,任朱高煦勒緊韁繩連聲喝斥也無濟於事,轉了幾圈,那馬越發煩躁,突地仰頭噅律律一聲長嘶,猛地揚蹄直立而起。

  立時將猝不及防的朱高煦閃下馬來。

  朱高煦武藝和反應倒也說得過去,半空一個仰翻,已經穩穩落地,可惜他還沒站穩,我已經閃身至他身側,啪啪便是數個耳光。

  這耳光聲極其清脆,響在清晨的城門口處,宛如驚雷般,齊齊震呆了周圍的人們。

  我卻揍得痛快之極。

  耳光餘音迴蕩聲裡,我一字字以內力送出:「朱高煦,第一個耳光,是責你跋扈驕狂,不尊長上,未得上命,擅作主張以弟欺姊之罪!」

  「第二個耳光,是責你執掌緝查事宜,卻以公濟私,為洩私憤,胡亂入人以罪之罪。」

  「第三個耳光,是責你動用私刑,濫使職權,意欲陷害無辜,以致貽誤軍機之罪!」

  我站得筆直,冷冷指著朱高煦鼻子:「三個耳光,小小懲戒,如若不知悔改,我定要你再受嚴懲!」

  收指,理理衣袖,我緩緩走到已經被氣呆到不知如何動作的朱高煦身邊,以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悄聲道:「還多一個耳光,是我自己送你的,你記著,這只是個開始。」

  渾身一震,朱高煦慢慢轉過頭,噴著怒火的雙眼死死盯著我,大有想將我拆成碎片吃了入腹的架勢,我卻根本不看他,只是淡淡道:「想陷害我麼?欺負我只有兩個人麼?朱高煦,我告訴你,人多是沒有用的,光憑這種水平的栽贓陰謀陷害更別想奈何到我,我勸你,真想我死,最好來點狠的,像現在,你以為你能做什麼?我離你這麼近,只要你敢妄動,我不介意立刻就廢了你!」

  我的眼睛遠遠看向街那頭,漫不經心的道:「不過,我不會輕易出手殺了你,那樣太沒意思,我說過,我要看你失敗,我要讓你的夢統統在我手中破碎,我要你跌落,趴下,被踩至泥潭,永生不能掙扎得出。」

  「現在,」我向他溫柔一笑:「賭約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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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繞過立在原地渾身發抖將拳頭捏得咯咯直響卻愣是沒有出手的朱高煦,我神色裡淡淡譏誚,朱高煦,你最大的錯誤,就是輕視了我,上次被你險些得手,不過是你運氣好,正逢到我衰弱之極之時而已,你欠教訓,而我,不介意給你來個更狠的教訓!

  我走向街那頭,向那個大袖飄飄的道衍迎去,扯出一個不怎麼誠懇的笑容:「和尚,戲散了,你要還不過癮,不如自己再演上一場。」

  道衍絲毫也沒有被我拆穿他隔岸觀火看戲的尷尬,氣度平和的向我一個合十:「郡主終於歸來,王爺已經盼了很久?」

  「哦?」我譏諷的笑:「是啊,盼了很久,不然怎麼會讓你這個大軍師等在城門口看好戲?」

  道衍目中閃過一絲光芒:「老衲以為,抬出王爺命令來勸阻郡王,對郡主來說,是種侮辱。」

  我挑眉看他:「你很滿意?」

  道衍笑得和藹:「郡主從不曾辜負王爺期望,剛強聰慧,果決明斷猶勝王爺諸子,郡主歸來,王爺靖難除奸大業,必更添勝算。」

  「只是,」他頓了頓,語氣意味深長,「老衲有些不明白,郡主為何要選高陽郡王立威呢?」

  我皺皺眉,不想接這個話題,只緩緩道:「我有話要和父親說,先回府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3:33 AM

第七十一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二)

  父親見到我時,笑得頗為開懷,似乎絲毫不以我當日闖宮縱火貿然出走,今日當街辱弟的種種大膽行徑為念,只一味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淡淡一笑,不想去分辨父親的喜悅裡有幾分真誠,他既願意裝傻,我又何必自找難過。

  近邪根本不欲和父親照面,道衍一出現,他就消失了,不過我知道,他會一直都在。

  我在正廳陪父親喝茶聊天,談些別來諸事,假做沒看見父親眉宇間的焦灼和疲憊,只管慢慢吹開茶盞水面的浮沫。

  父親勉強說了幾句,轉目一顧,突詫然道:「沐昕呢?如何沒和你一起回來?」

  我皺皺眉,這也是我擔心的,算算時間,以沐昕的腳程,他應當已由山莊返回,卻為何至今不見蹤影?他去了哪裡?

  心裡思索,口中卻淡淡道:「他另有要事,不與我一道,不過,父親,我覺得,沐昕還是不要和燕王府過多牽扯的好。」

  父親目光一閃:「你擔心萬一事有不諧,會連累西平侯府?」

  我冷哼一聲:「我是父親的女兒,無論父親做什麼抉擇,做女兒的,也只能陪著,然而沐昕不行,我沒有理由要人家為了你虛無縹緲的所謂大業,押上一家老小的前途性命。」

  父親臉色變了變,那一剎那他似乎有什麼言語要衝口而出,然而瞬間他又忍了下去,苦笑著搖搖頭。

  我放下茶盞,淡淡道:「當日父親使計留下沐昕,女兒是不讚成的,所以今日女兒回來,便是要和父親約法三章。」

  父親一怔:「你的意思是?」

  我冷冷道:「我會全力助你,但你不可再利用沐昕一絲一毫。」

  父親苦笑:「懷素,你也忒將沐家那小子看低了,他豈是輕易可被人利用的人?他之所以投入我麾下,我想你不會不知道是因為......」

  我一口截斷他的話:「那是另一回事,我只想你答應我,從今以後,不要再以機詐之術試圖掌控沐昕,不要以我為藉口,勉強沐昕做任何事!」

  父親的臉色有點難看,半晌道:「沐昕是個人才,不過你放心,你父手下,並不缺他一個!」

  我輕輕一曬:「如此甚好。」

  父親心情不豫,一時默默無言,我也不理他,一時室內氣氛頗有些尷尬。

  半晌,父親輕咳一聲,問我:「剛才你掌摑高煦,前兩個耳光倒也師出有名,最後那句意欲陷害無辜,以致貽誤軍機之罪,卻令人不解,何來軍機貽誤之說?」

  我笑:「那和尚倒聽得清楚,我不過隨便說說,湊個數罷了。」

  父親哭笑不得,道:「你也太淘氣了。」

  我挑挑眉:「其實也不完全是說著玩,我這次回來,本來就是要與父親好好論一論這天下大勢,也許順便還可獻計一二,如果叫那小子攪了,豈不是貽誤了軍機?」

  父親目中精光一現,微有喜色,「你說。」

  我緩步行至父親懸掛於正堂的疆域圖前,注視著那些縱橫的山脈平原,淡淡道:「昔太祖皇帝分封諸王,以父親軍功最著,威勢最盛,隱為諸王之首,今父親以靖難之名起兵,週遭諸將多為舊部,盡皆景從,瞬息之間下北平,滅朝官,敗耿氏,旌旗所指所向披靡,乍看之下,聲威可謂一時無兩。」

  「然,」我以掌按幾,目光冷冷看著圖上那如彈丸之地般的北平,語音清冷:「父親之威之勝,不過虛妄,一時水月,滿眼鏡花,父親身處危局而不自知,愚矣!」

  父親的眉梢一挑,有怒氣一現又隱,然而他瞬間掩了,神情平靜:「繼續。」

  我冷冷道:「今父親困守北平孤城,進不可攻,退亦難守,以一藩之力對抗舉國之兵,無論兵馬,人力,糧草,輜重,裝備,皆不可同日而語,雖父親私下擴充燕營,依然抵不得朝廷舉手間便可聚集數十萬大軍的雄厚實力,縱燕軍多沙場血戰雄兵,然兵力之懸殊,幾乎已經註定父親此役,難有勝算!」

  父親眉間閃過一絲鬱色,怒氣卻漸漸淡了,他以手支額,靜靜思考半晌,緩緩道:「依你之見?」

  「依我之見?」我苦笑:「我根本不願你反!但我從來知道說了也是無用,如今之計,當只有戰出北平,奪取周邊重鎮,以此為後方依附,取道山東,或轉戰迂迴逼近京師,父親方有機會博弈天下,揮師向南!而若要於必敗之地扭轉戰局,必得先打殘圍攻北平的這五十萬大軍!所幸朝中齊黃兩重臣不和,方孝孺又只是個書生,幾番傾軋,派了個李景隆來,此人軟弱無能,不善軍謀,當有轉機。」

  頓了頓,我道:「父親應先統合尚未被建文翦除的其餘藩王勢力,擴充實力為上。」

  父親眉頭一皺:「建文連除五王,其餘諸王多半實力薄弱......」

  我飛快截道:「父親難道忘了寧王?」

  父親一怔,隨即苦笑搖頭,我卻不待他開言,話說得飛快:「寧王實力雄厚不下父親,麾下朵顏三衛更是驍勇無倫,若能得寧王助力,不啻如虎添翼。」

  「我如何不知他實力非凡?」父親的眉頭皺成了深深的川字,「只是你當知道,朝中一直有『燕王善戰,寧王善謀』之語,這人老奸巨猾,以謀略聞名,是個厲害角色,他怎麼可能趟這渾水,更遑論將麾下精兵,他視如珍寶的朵顏三衛的力量,供我驅策!」

  我輕輕一笑:「誰要你和他合作了?若他真的願和你合作,將朵顏三衛供你驅策,我們倒要首先擔心,將來會否為他人做嫁衣裳!」

  父親目光一凝:「那你的意思是?」

  我一曬:「硬搶不得,合作亦無可信的基礎,可這世上,沒有攻克不下的堡壘,寧王善謀嗎?那便智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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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悄悄爬上窗格,明媚燦爛映射在那羊皮地圖上,映得那暗黃圖紙一片耀眼之色,如這天下萬方,渾然不清。

  父親以手支額,沉思良久,道:「你計甚好,只是,你有幾分把握?」

  我好整以暇掠掠鬢髮:「六成。」

  父親眼中微有失望之色:「只有六成......」

  我冷笑:「這世上許多事,若都等到十成把握再去做,只怕也就一事無成了。」

  父親無聲一笑:「我知道,其實我擔心的是,我抽身離開,縱行事順利,也要一月之期,北平群龍無首,要如何抵擋李景隆大軍?萬一北平失守,我便被連根拔起,縱帶回朵顏三衛,也是於事無補。」

  我抬起眼,淡淡看了父親一眼:「世子可代父親坐鎮。」

  父親皺眉:「高熾不良於行......」

  我笑:「又不必他上陣廝殺,世子的作用,只不過是向北平軍民昭告,燕王不曾放棄北平,嫡脈後代誓死護城,自然軍心不失。」

  父親問我:「懷素,你可會助世子守城?」

  我沈默有傾,答:「會。」

  父親鬆了口氣,甚有感動之色,良久道:「懷素,真沒想到你會如此全力助我......」

  我冷笑,不答,半晌道:「全力助父親,自然有我的想法,還望父親記住今日對懷素的這一懷感激,將來遇上什麼事,對懷素的要求,寬恕容諒則個。」

  父親一怔,深深看著我,「懷素,你可是要不利於我?」

  我果斷的答:「不會,你放心。」

  「既然如此,」父親滿意的笑道:「將來我若大業有成,定賜懷素為最尊貴公主,良邑厚封,無上尊榮。」

  「不必,」我淡淡道:「你只需記得今日我的要求便好。」

  說了這許多,覺得有些疲憊,我回身坐下,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略略沉思有傾,從杯盞上方抬起眼來,盯著父親的眼睛。

  「父親,你為什麼要殺我師傅?」



第七十二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三)

  「噹」的一聲輕響。

  青花纏枝茶盞與杯蓋交擊的聲音雖然不算很奇異,但在這寂靜的室內,聽來卻很明脆,脆得令人心驚。

  我看向那雙素來穩定難得失措的手。

  「懷素......你說什麼?」

  我笑起來,果然不愧是名聞天下的燕王,心神何等堅毅啊,這般突如其來,也換不來他的徹底失態,語調居然還很穩定,語氣也頗無辜。

  眨眨眼睛,我突然起了惡作劇的念頭,「哦,開個玩笑。」

  「唔,」父親卻沒有鬆口氣,滿含詫異的眸子依然上下梭巡,「你開這樣的玩笑?」

  我突然對他的試探與迂迴的態度心生厭惡,他在做什麼?我又在做什麼?我們是父女,理應互相信任互相坦誠,就算不能父慈女孝,也不該是這般,處處心機時時欺騙步步防備著相處。

  冷下臉,我站起來,「不相信是嗎?說實在的我也不相信,不過今天你寶貝兒子那番話,讓我終於不得不相信。」

  「朱高煦是怎麼知道我在崑崙的經歷的?又是怎麼知道我去見建文的?我確信你沒有安排探子跟蹤我,那麼這麼快你們就得到了我的確切消息,誰告訴你們的?」

  父親的臉色有點白,控制著自己,將茶盞輕輕放下。

  「沐昕不會給你飛鴿傳書,師傅自然更不會,我原本懷疑過與我同行的方崎,她是最可疑的,然而崑崙紫冥之行後她與我們分手,獨自一人向天山去了,師傅跟著她走了一段路,他告訴我,方崎沒有問題。」

  「我自然相信師傅,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直覺,師傅被傷那件事,是賀蘭悠所為,然而無論是賀蘭悠,還是師傅,對這件事都諱莫如深,我原先以為師傅顧忌著賀蘭悠與我的朋友關係,怕傷我的心,所以不願對我說明,後來我想清楚了,師傅真正顧忌的不是賀蘭。」

  我冷笑,看著父親平靜神色,以及和平靜神情極其不符的如暗火燃燒的眸子。

  「他顧忌的,是你。」

  「他不願我知道,我的親生父親,要殺我的師傅。」

  「而賀蘭悠,是你的盟友,他一直按你的意思行事,對嗎?」

  我盯著父親,瞳孔收縮,想用針尖般的目光,看穿他深藏於重重暗昧下的心,並刺痛他。

  「嗯,現在我們回想下當初,賀蘭悠初次與我相遇,是在你上山之後,我一直奇怪他是如何闖過山莊重重機關,摸到丹房所在的,現在想來,他是你帶上山的,難怪他後來是出現在你的馬車底,真是輕車熟路啊。」

  「我們到江南,原本不是打算經由荊州的,是賀蘭悠提議,才改了道,想必那時你已得到建文要對湘王下手的資訊,特意要賀蘭悠帶著我,直接目睹湘王宮慘變,好在將來對景時,激起我對你安危的擔憂,不致再一味與你賭氣。」

  「如果我沒有遇上沐昕,想必賀蘭悠最終也會想辦法把我帶到北平交給你,我不知道你們兩個達成了什麼協定,我也不想去關心,我只知道,其後,賀蘭悠便離開我,去追殺近邪。」

  「如果說前面種種用心,只不過是賀蘭悠幫助你得回女兒,保護女兒,並無惡意,之後發生的事,就是你自己不可告人的心願了。」

  我微微的笑起來,看著父親隱忍著緊抿的嘴唇,「你做了什麼?嗯,在大同府,賀蘭悠,或者還有你的手下,使計埋伏欲殺近邪。」

  「千年鶴珠王府裡就有,你不說,王妃自然也樂得不說,你想要他死,如果不是那幾天我和沐昕始終沒離開近邪,將他就近留在我住處照顧,只怕你還會下手。」

  「賀蘭悠是有幾分情義的,」我目光微黯,輕輕一嘆,「他想必認為,他助你殺近邪的任務已完成,至於對方死沒死,不關他的事,而我為救近邪寧可去拚命,他自然不能眼睜睜看我去找死。」

  「想必那時你也很無奈,你沒想到近邪沒死,也沒想到我為了救師傅真去了崑崙,你不想害死自己的女兒,所以對賀蘭悠救人的舉動,也就罷了。」

  「這就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賀蘭悠殺人又救人,行事自相矛盾的原因。」

  「現在,」我漫步走到父親身前,俯下身,看進他的眼睛,「還剩最後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要殺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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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麼要殺近邪?

  我問得平靜,心內卻有無數浪潮翻滾。

  憤怒,失望,心寒,無奈......種種情緒如塊壘,堵在我胸口,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甚至無法體味清楚自己的心境,是為被父親欺騙而傷心,為師傅被自己的親人傷害而憤怒,為師傅苦心遮掩而感動,為賀蘭悠是與父親勾結而心寒,為賀蘭悠對我尚有幾分情義而辛酸......我不知道自己,該以如何的神色,應對這一刻我思索了很久的責難。

  所以我唯有平靜。

  難得的是,父親也很鎮定,雖然握緊茶盞,發白而泛著青筋的手多少暴露了他內心的驚顫,然而他依然坐得筆直,軍人百戰沙場錘煉出的強大堅毅心神,使他不懼生活中一切意外。

  他深深吸氣,回望我,良久道:「懷素,我知道你遲早會知道,可我不知道你這麼早就知道了。」

  這話像順口溜,我笑起來,「你一直不想低估我,一直視我為重要的女兒,但你卻一直在做著挑戰我耐心的事。」

  父親濃眉一軒:「但我畢竟是你的父親,親疏有別,你要為了你師傅來責問你父親?」

  哦,居然反將一軍,我冷笑,「對,親疏有別,所以我覺得我做得很正確,我為親,來責問疏,有何不對?」

  「你───」父親氣結,「你這是什麼話?」

  「什麼話?實話!」我冷冷轉過頭,「我十八年生命裡,前十年是娘的,後七年是師傅的,只有現在這一年,才勉強有你的份,娘養育我,愛護我,師傅教導我,關心我,他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娘去了,我沒有辦法挽留她,這是我一生不可磨滅的痛,所以,我不能再讓任何人,傷害師傅,包括你!」

  我想我的目光如果是劍,這一刻父親必已千瘡百孔,「我有生以來,你給了我什麼?撫育?關懷?愛護?陪伴?有嗎?都有嗎?既然都沒有,你憑什麼認為你是親,而師傅是疏?」

  父親終於難以抑制的顫抖起來,「懷素,枉我待你......」

  「你稀罕的,你以為是好的,我並不在意,」我揮揮手,如拂去黏在衣上的塵埃,「無論是十歲前的珍寶珠玉,還是十歲後的年年探視,你所做的,永遠不是我真心在乎一心渴求,十歲前,我想要個父親,不需要榮華富貴彪炳天下,只要能一家相守,只要能令娘不致寂寥著寄人籬下,只要能使我脫離被人蔑視的私生子生活,我就心願已足。十歲後,我生命裡最重視的人已經遠去,我什麼都不想要了,而你,那個時候再冒出來,說是我父親,哦,抱歉,你這個父親,來得太遲了,錯過了我最需要的時期,父親對我的意義,不過是血脈所繫的必須責任了。」

  低垂的目光所及,父親的衣角微微顫抖,連指尖也在發顫,他一定已經氣到說不出話來了,我微笑著,嘴裡卻像塞了半斤黃連,我氣到他了,他相信了我的話,很好,我必須不在乎他,刺痛他,否則,他不知道還要對我身邊的人,做出什麼事來。

  至於我自己,我想忘記某種心痛,為了保護重要的人,我不得不和娘說對不起,今天的這一席話,娘在天之靈,一定不願意聽見。

  但開了頭,就必須得到我想要的結尾。

  我微笑,給父親最後一擊,「其實最後一個問題,也不是問題,你為什麼要殺他?是因為娘親對嗎?」

  父親重重一震,被我擊倒,彷彿永遠挺直的腰背突然軟了下去,癱在了椅中,我靜靜站在他身前,不急不忙的等他,半晌,聽他嘎聲道:「你不要亂猜!」

  我笑得惡意,「好,我不亂猜,幾十年前的舊賬,我真要想知道,未必一定就得通過你,我今天和你說這些,本就不是問為什麼。」

  父親抬眼看我,這一刻他眼神如此陌生疏離,看得我心中一冷,「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閉閉眼,摒棄內心混亂思潮:「我要你發誓,答應我兩件事。」

  沈默。

  半晌後,父親聲音蕭索:「你說。」

  「第一,永不傷害我身邊任何一個我在乎的人。」

  再次沈默,良久,父親語氣酸澀的答:「好。」

  「第二,別對賀蘭悠過河拆橋。」

  父親霍然張開眼,目光灼灼的盯著我,「你什麼意思?」

  我給他一個無辜的表情:「我並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麼樣的合作關係,但是,我瞭解賀蘭悠,也瞭解你,所以,我不希望將來有一天,會看到賀蘭悠被你給滅了。」

  悠悠一嘆,我道:「其實這第二個要求本可包括在第一個要求內,可惜我心裡總有預感,賀蘭悠將來與我的關係,只怕沒那麼溫良恭儉讓,為了避免自己後悔,我只好先把要求提出來算了。」

  父親苦笑了笑:「你操心你操心他,唯獨不操心我,你怎麼不怕,賀蘭悠某一天滅了我?」

  我挑眉:「可能麼?不過你放心,我雖然不喜歡操心你,但也不會坐視別人傷害你。」

  緩步走到窗邊,注視不遠處花牆上的紫藤,清麗明豔的顏色,並不能稍稍點亮我內心的黯然,「我先前已經用事實證明,我有與你談判的資格,所以,對於我的要求,你若不願,我不勉強,我們恩斷義絕便是,但你只要應了,便不可出爾反爾,否則,我有的是機會,讓你後悔。」

  「哐啷」一聲,父親拍碎了幾上茶盞。

  凜凜寒氣撲面而來,百戰將軍於飄杵血海裡凝練出的殺氣與威嚴,竟似有如實質,劍般逼近我眉睫。

  我連眉毛也未曾動上一絲。

  我觸犯了你的尊嚴了麼?我挑戰了你的限度了麼?你終於徹底憤怒了麼?

  也好,正好給了我離開的理由。

  這紅塵之大,四海之廣,我未必一定要把自己不甘不願的栓在這個所謂的家。

  如果能夠不必親自去面對那兩難的境地,我想我會覺得幸福得多。

  可惜父親不給我機會。

  他控制自己的能力太好,或者說,他太過重視我的存在?

  只是轉瞬之間,父親的怒氣便已被他自己壓下,他甚至揮袖一攏,將飛濺的碎片都歸攏在一起,面上神色也已恢復日常的莊重端肅,彷彿我剛才出口的言語,毫無令人難以接受處,只淡淡道:「我答應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3:47 AM

第七十三章   朝雲信斷知何處(一)

  一步邁出門外,迎上直射的陽光,我硬生生逼回了淚水。

  不想去想父親現在當是何表情,想必是有些傷心的吧,我相信他堅硬如鐵的心裡,其實有著娘和我的位置,甚至也許無可替代,然而,我終究不能不傷他。

  無意識的拭了拭額上的汗,我慢慢回流碧軒,卻在半路上,被人攔下。

  「世子請郡主一敘。」

  微微一怔,然而瞬間便收斂心神,我向那侍從一笑點頭,那人頓時一呆。

  「好,煩請帶路。」

  世子的宸華居和流碧軒不同,建築樸實古雅,樹木虯曲勁健,頗有幾分意趣,且殿堂廊閣入口處多不設臺階,只以緩坡代替,想必是為了方便不良於行的高熾出入。

  垂幔重紗的涼亭內,新茶方沸,兩個青衣垂髫的清秀小婢正蹲身斟茶,同樣眉清目秀的小童侍立兩側,眼觀鼻鼻觀心的顯示出良好的教養,而端坐主位的男子,面容和善,溫和的看著我。

  碧玉杯裡,茶香嫋嫋,蒸騰的霧氣漫漶在他眉目處,一時看來有些遙遠。

  見我過來,他無聲一讓,我頷首相謝,老實不客氣的坐在他對面。

  小婢奉上茶來,我謝過端起,細細端詳,見杯中茶葉蒼翠潤綠,經沸水沖泡複展如生,初時婷婷地懸浮杯中,繼而沉降杯底,如玉輕墜,香氣清冽。

  輕抿一口,讚道:「好,湯色鮮亮,其味醇厚,飲之如絕世伶人之花間吟曲,一唱三歎餘韻悠然,可謂天上人間,想必以青花甕儲梅端雪,山巔柴燃紫砂壺,再加上這南方玉露名茶,方可得此人間至味。」

  朱高熾微微一笑:「妹妹果然識見不凡,也只有此茶,方配得上妹妹的玉質仙姿,骨逸神清。」

  我聽得他稱呼,心中一動。

  面上卻不動聲色:「不敢當世子誇獎。」

  朱高熾緩緩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溫和平實令人如沐春風,可我不知怎的卻突然心下一凜,聽得他道:「妹妹何必這般客氣,我還沒謝謝妹妹的一番好意呢。」

  我一怔,他謝什麼?為剛才我和父親的對話?為我推薦他守城並應允相助?離和父親對話完不過數刻功夫,他如何就這麼快知道了?

  放下茶盞,直視他雙眼,我打量半晌,恍然笑道:「是妹妹蠢笨了,竟然---一直低看了世子。」

  他笑,面上依舊溫和,「無妨,被低看,總比被高看成為眾矢之的好。」

  我深深凝視他,終於明白雖為嫡長子,但生有殘疾不良於行的他,是如何在同為嫡子,鋒芒畢露文武雙全的朱高煦光芒逼視下,依然穩穩坐著世子的位置了。

  光這份城府心計,就絕非跋扈淩厲的朱高煦可比。

  他的耳目親信,在這府邸中,佔了多少?正堂的談話,轉瞬就到了他耳中,這是何等的隱蔽強大的力量?

  對面,朱高熾姿勢優雅的在飲茶,語氣誠摯,「妹妹在這府中,受委屈了,以往我不知道妹妹心田,未免審慎了些,如今明瞭,自然不會任妹妹再受一絲閒氣。」

  我一挑眉,他這話什麼意思?結盟?示好?他為什麼要與我挑明了說話?

  朱高熾輕輕揮手,婢子小童立即施禮退下,他狀似無意的笑看我,「高煦是個莽撞性子,妹妹教訓得很是,我看妹妹還是個大度守禮的,不然......」

  他話說了一半,微笑不語,只靜靜看我。

  我呆了一呆,忽覺心中一冷,細細一想,頓時大怒。

  他知道那日回鸞殿外所發生之事!

  強烈的憤怒與恥辱狂浪般突然捲起,令我連擱在幾上的手指都在發抖,緊縮的心猶如被巨手攥緊,我咬緊嘴唇,垂下目光,不想給對面的人看見我難以控制的神情。

  我所不願回憶與面對的那一幕,竟然落入了不相干的人眼裡,被心懷叵測的窺探,衡量,譏笑,從此口傳入彼耳,再在燕王世子的幕僚的竊竊私語裡被定論或推斷,以作為那些案頭眾多卷帙資訊機密中的某一樁。

  我生平大辱,竟被此人輕描淡寫說了出來,這一刻,我突起殺機。

  你明明知道,可是你不救,甚至,用來要脅我。

  如此無情。

  甚如仇人。

  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

  深吸一口氣,不,我不能,就算我不唸著他是我的異母哥哥,可我不能忘記他是父親的長子。

  他可以不以我為親人,我也沒把他當親人,但我不能不顧及父親的心。

  我縮緊在袖裡的手指,慢慢的,慢慢的,握成一團。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看向對面,朱高熾神色安詳的看我,看起來很坦然放心。

  他明知這是我的禁忌,為何會這般輕易的就說了出來?他不是想向我示好麼,為何要觸怒我?

  心念一轉,突然明白,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是的,我忽略了皇室子弟與生俱來的冷血與權欲,他根本沒將弟弟欲欺辱姐姐的人倫大罪看在眼裡,只是以為,我針對朱高煦,獻計父親,目的是和他一樣的。

  他已經看出父親心目中我的地位,所以他尋上我,以所謂的安慰同情,意圖與我心意相通,合縱連橫,打壓朱高煦,穩固世子地位,與我獲得雙贏的戰果。

  然後,然後會發生什麼?我無聲的笑,然後,便是高燧,再然後,便是所有能威脅他地位的人。

  心裡泛起微微的悲哀,父親,這就是你的兒子們。

  所幸,我不曾與你們一起長大。

  所幸,你拋棄了我。

  一絲微笑從我眼角緩緩洇開,我想我這一刻的笑容定是了悟和誠懇的,我端起茶,遙敬對座和藹親切的男子:「大哥,你我心照,妹妹從今以後,全仰仗大哥照應了。」

  他滿意的笑,把玉露名茶喝成慶功酒的得意姿態,一飲而盡。

  我的一抹寒意凜然的笑,掩在同時舉起的玉杯後。

  朱高熾,你很幸運,懵懵懂懂在鬼門關打了個來回,若不是我因先前的事對父親心懷內疚,只怕剛才一怒之下,我就已經,廢了你。

  想利用我,是麼?可是你覺得,你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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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流碧軒,近邪已經在等我。

  我疲憊的靠在門邊,問他,「師傅,你覺得我回北平對不對?」

  近邪不答,他銀亮的白髮如水瀉在肩頭,白得純淨,我心中一軟。

  喃喃道:「師傅,對不起。」

  近邪一震,緩緩回頭看我,他的目光有微微的詫異,我咬咬唇,迎上他的目光,近邪現出思索的表情,半晌問道:「為什麼?」

  我黯然道:「我知道是父親要暗殺你......師傅,你應該告訴我,或者......你可以報仇......」

  近邪怔了一會,忽然轉過頭去,疾聲道:「不是!」

  我的淚刷的湧上眼眶。

  再也不能支撐自己,我摸索著扶著桌子緩緩坐下,淚眼模糊看不清椅子的位置,卻有一雙手,溫暖穩定的扶我坐下。

  近邪的銀髮垂在我肩,他的神情平靜悲憫,語言卻依然簡潔:「不必。」

  我以手支頭,沉思不語,半晌點頭:「師傅,這輩子,我想我終究是要欠著你的了。」

  近邪鬆開我,他清澈明銳的雙眸,透過我,遠遠看向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那一刻他的神情甚至是溫柔的。

  「不,我心甘情願。」

  我抬起頭,看著近邪那溫柔而奇異的神情,我知道這一刻他看見了娘。

  那個他牽記一生,願意為之死而後已的女子。

  這剎那的沈默如此溫馨。

  良久,近邪拍拍我的肩:「忘了!」

  我點點頭,勉強一笑,岔開話題:「師傅,可有沐昕消息。」

  近邪搖頭。

  我皺眉沉吟:「我總感覺,他已經來了,就在這附近,可是,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第七十四章   朝雲信斷知何處(二)

  建文元年九月,江陰侯吳高和都督耿獻率遼東兵馬圍攻永平,永平臨近山海關,是屏障遼東的前沿。永平一陷,遼東官軍將長驅直入,直撲北平。

  父親在隨後召開的軍務會議中,力排眾議,堅持要帶軍增援永平。

  我穩穩坐在簾後,聽父親和手下議論得激烈,在座的人中,多半熟識,只多了個道士,精瘦,面黃,兩眼卻亮如晨星,灼灼生光,父親稱他袁先生,言辭尊重,道衍那和尚,也一改素來淡漠的態度,形容親熱得很。

  聽他們交談了幾句,我便想起這人是誰,袁珙,這位在元末即有盛名,以善相百無一謬名聞天下的著名術士,如何也到了父親麾下?據傳此人生有異稟,好學能詩,嘗遊海外洛伽山,遇異僧別古崖,授以相人術。先仰視當空豔陽,直至目眩眼花後,再在暗室之中佈滿赤豆黑豆,要他一一辨明,又在夜晚窗邊數丈外懸掛五色絲線,要做到就著月光辨清顏色,然後學相面。視人形狀參人氣色,從無錯失。

  照棠過來給我奉茶水,見我注目袁珙,不由露出敬畏之色,在我耳側低聲道:「郡主,這個道長,實是神人,聽說當初道衍大師薦他至王爺麾下,王爺為了試他,簡裝易服,選了和他身形相似的衛士共九人,一起在街上酒肆喝酒,結果袁道長眼都沒眨一下,進來直衝著王爺就拜,口稱殿下,其他人都笑他認錯,他堅持自己絕不會錯,王爺當晚就請他進了王宮,和道衍大師一般倚重呢。」

  我淡淡哦了一聲,揮手示意她退下,此時堂中正辯論得激烈,朱高煦和袁珙意見相同,都說南面李景隆那五十萬大軍當前,才是心腹之患,永平不過是疥癬之疾,雖地處北平與遼東之間的戰略要地,但城池堅固,糧草充足,一時並無陷落之危,如何捨重就輕?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名高天下,不過如此。

  道衍倒是幽默,低眉垂目,說出的話卻絕不溫良:「郡王,後院起火,恐傷尊臀啊。」

  朱高煦的眉毛很快豎了起來,漲紅了臉欲言又止,看看父親神色,終究是忍了下去,悻悻道:「大師有何高見?」

  道衍言辭簡練:「李景隆大軍前來,正春風得意,此時我們北援永平,必引得南軍大舉來攻,此時我軍回師,兩相夾攻,當可大敗李景隆。」

  父親神色頗為讚賞,我卻微微一嘆,光憑這個理由,是說服不了諸位經驗豐富的將領的。

  果然,朱能一句話問到關竅:「話雖如此,可是王爺率大軍離開,城中實力空虛,萬一城池守不住,被李景隆拿下,我們豈不是得不償失?」

  父親按那日我們商量好的回答:「世子會全力守城。」

  此言一出,底下嚶嗡之聲頓起,眾人的目光刷的投向一直溫文淡定坐在堂下的朱高熾,滿是疑惑和驚駭,卻礙著父親和世子的面子,忍耐著不敢言語。

  朱高煦卻是個忍不得的性子,臉色大變之下抗聲道:「父王,不可做如此輕率之舉!」

  「放肆!」父親一聲怒喝,震得堂上瓶盞皆微微顫動,「你胡說什麼!」

  朱高煦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父王,我沒胡說,我清醒得很!大哥他,他他他,他怎麼能擔此重任!這不是兒戲!」

  「你也知道這不是兒戲?」父親盯著朱高煦,語氣陰測測,「你倒說給我聽聽,世子為何不能守城?」

  朱高煦一窒,臉色陣青陣白,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腮上鼓起了道道猙獰的肌肉,我微笑盯著他,啊,說吧,說吧,我聽著呢,這許多人都聽著呢,只要你當著大家面,說世子身有殘疾不善兵法難當大任......

  「他他他他......」朱高煦變成了結巴,我不用看,也猜得出父親此時目光有多陰狠,想必大有「你敢說我便宰了你」的威脅之意,朱高煦的理直氣壯在父親的強大目光逼視下,終於漸漸消弭,氣弱,他他他他了半天,卻最終狠狠一咬牙。

  「哇呀!」

  他咬到了舌頭。

  我一笑,卻有些淡淡的失望,朱高煦,比我想像的要厲害些呢,我看他可未必是不敢說,看不出,這傢伙是個懂得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人物。

  壓服了朱高煦,其餘人自也不敢多話,朱高熾始終對眾人的反應和弟弟的抗拒視而不見,仿若無事的靜靜聆聽,此時很及時的在椅中一欠身,聲音和緩,卻一字字穩定慎重:「父王放心,高熾定拚死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平息下的聲潮頓時如被驚破,忽地一湧,人人面帶驚駭之色瞪視著朱高煦,驚訝素日溫和得近似懦弱的朱高熾竟也如此鐵骨錚錚,言語間烈骨英風,竟隱隱有燕王昔年爭戰天下的豪邁之氣,驚訝他以世子之尊,在危難局勢下令下如此軍令狀,這種破釜沉舟的氣概,真是令人歎服。

  於是目光裡,不免都帶了幾分改觀和佩服。

  我含了一口茶,微苦的滋味擴散到了心底,好個朱高熾,真是善於把握時機表現自己啊,想不到我也有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一天!

  此計為我所定,援永平是假,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寧王的朵顏三衛和衛軍良馬,才是我們的根本目的,有了這些,我們才有與李景隆五十萬大軍相較的資本。

  至於守住北平,我想我能做到,我瞭解過李景隆,他智疏而謀寡,色厲而中餒,驕矜而少成不達。紀律不整,上下異心,無知人之明也無自知之明,且北地早寒,十月便有早雪,而南軍冬衣未備,不慣風雪作戰,所謂號稱五十萬,但在互不統屬尾大不掉的情形下,真正能發揮的軍力,又有多少?

  諸此種種,就算他大軍圍城,也未必能嚇到我。

  此時眾人雖羨服之心已起,但畢竟疑慮未去,朱能首先就忍不住,旁敲側擊:「王爺,沐公子可回來了?」

  父親一怔,問:「你問他做甚?」

  朱能訕訕一笑:「末將曾經和沐公子對戰,也做過操演,對沐公子軍韜武略,很是佩服,末將覺得,沐公子是個人才,若他能留下守城,想必更多幾分勝算。」

  父親聲音平靜:「沐公子暫時不在,對了,諸位,沐公子在我軍中之事,還望各位守口如瓶,不要對任何人洩露。」

  眾人皆應了,朱能卻不死心,又試探著問:「那,懷素郡主,可會留下守城。」

  我揚起一邊眉毛,有些好笑,這個粗豪漢子哪裡粗了?心思明明細密得很哪。

  父親頓了頓,回答:「懷素自然留在城中。」

  朱能喜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喜悅毫不掩飾,倒引得那些不熟悉我的將領對他一陣疑惑的打量,而一側,朱高煦冷冷哼了一聲。

  父親站起身來:「好了,高熾,你要記住,南軍只利速決,久拖不利,咱們正好相反,要消耗他們的力量,當避官軍銳氣,把他們引到北平堅城之外,久攻不克之下,又到了寒天凍地時節,死死地拖住他,拖得他精疲力竭,使他疲勞消耗,當可不戰而潰。」

  說完又吩咐了麾下將領各自準備儘早出師永平,便命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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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待父親轉過簾後來找我,自己先離開,一邊走一邊沉思,外公飛鴿傳書說沐昕餘毒已去,已經離開山莊,他臨行前說過回北平,可是為什麼現在還沒到?

  邊走邊想,自然注意不到身側,忽覺前方出現人影,我立即下意識的身形一側,一飄而過。

  抬頭一看,卻是袁珙,他目光灼灼,亮得彷彿兩蓬烈火,被這雙眼睛一看,周圍任何景物都似已消逝,天地之間,只餘他晶亮黝黑的眼神。

  「無量壽佛,」他向我打個稽首,「懷素郡主?」

  我想起這個老傢伙神鬼莫測的相面之術,頓時打個寒噤,我可不想還沒活上幾年,卻被人看穿這一輩子。

  面上微微一笑:「道長認錯人了,我是內城的廚娘,到外城來採買的,不是什麼郡主。」

  瞄一眼自己的樸素打扮,廚娘......勉強像吧。

  那老道笑容卻極狡黠:「哦,這位廚娘姑娘,老道見你相貌不凡,願意為你相上一面,奉上幾句良言,姑娘可願一聽?」

  我故作癡愚之狀,嬉笑:「好啊好啊......哎呀,道長,奴婢給娘娘制膳的時辰到了,娘娘的膳食可耽誤不得,我先回去應差,稍後來聆聽道長教益可好?」

  袁珙笑而不答,只是上下打量我,我給他看得發毛,急急襝衽一禮,「道長,我先走一步。」

  走不出幾步,聽得身後袁珙聲音清清涼涼傳來。

  「郡主,你縱然不想先窺天機,但你就不想得知,身邊人的命運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3:59 AM

第七十五章   朝雲信斷知何處(三)

  我轉身,挑眉看他,那老道一臉得意之色,我淡淡看他幾眼,道:「道長,我不認為相面可以相出一個人的行蹤。」

  「是不能,」他笑得狡獪,「不過貧道已經證明,貧道的相術不是吹的。」

  我笑,「是,你能算出我心憂煩之事,已不虛此名,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說完轉身就走。

  留下他呆立原地哭笑不得。

  一路走一路笑自己,果然關心則亂,沐昕的下落,是我心頭久懸之事,這道士輕描淡寫一句,就令我險些入彀。

  然而我不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否則,以外公洞窺天機之能,當初要為我批命,我又何必拒絕?

  十二歲時,無意誤入外公書房,紫雲青花硯上墨汁淋漓,斑管狼毫筆下字跡狂草,認了許久,方識得幾句。

  「威儀天下,終致洇於草莽,名盛當世,終致後世不聞,英才盡仰,終致孤寒一生。」

  寥寥數句,卻讀來字字寒意,悵然淒涼,小小年紀的我,怔立許久。

  當時想,外公所批之命是屬何人?這般的命運,想必那被批的人自己也不願予聞。

  於是發誓,我這一生,不要先知道自己的命,我不要那無限的變數被拘限於數字格局之中,我不要那種因預知而不由自主向著老天劃定的路走的癡然,我不要一直背負著一個「知道」而忽略了為自己尋找「不知道」,我命,必得由我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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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文元年十月,父親揮師向永平進發,明解永平之圍,實窺寧王之兵。

  按照計畫,父親將輕裝簡從進入寧王宮,與兄弟把酒言歡,假稱被逼走投無路,請求寧王相助獲得朝廷寬恕,在寧王宮混吃混喝,等到他那精明的兄弟徹底麻痺之後,再告辭離開,待寧王親自相送時,脅之以令諸將。

  而寧王麾下重兵朵顏三衛,那些愛財如命的首領們,早已在父親故作頹廢在寧王宮逗留時,與燕王私下送來的金銀相見歡了。

  只是,令精明的寧王徹底放下心防,絕非一日之功,我和父親,道衍仔細思量過,就算一切順利,待回師時也已數月之後。

  父親慎重囑託我,務必相助世子,守住北平。

  我應了,告訴他,就算事有不諧,斷不致令他後路全無。

  大軍浩蕩北去之時,北平也真正進入戰時警備。

  父親為免朱高煦留下會給朱高熾帶來麻煩,命他跟著自己,道衍朱能等人也隨他去了,袁珙留了下來。

  在隨後的會議上,朱高熾和我商量,是否要在盧溝橋設置兵力。

  我挽著手上馬鞭,準備稍候去城中視察百姓民心和周圍建築,此時鞭梢一抖,直指羊皮地圖上盧溝橋位置。

  「不必了,盧溝橋,不設一兵一卒。」

  朱高熾皺眉,「妹妹,盧溝橋是北平咽喉,兵家必爭之地,你若徹底放棄,北平就等於徹底袒露五十萬大軍眼前。」

  我冷笑,「世子,那你認為如何?將那區區八千士兵,全數守在那個咽喉?你認為八千對五十萬,勝算多少?」

  朱高熾啞口無言。

  我看了看留下來的將領梁明等人,淡淡道:「盧溝橋是咽喉,北平卻是心臟,扼住咽喉還有掙扎餘地,心臟破裂卻只有死路一條,我們兵力太少,分散對敵實屬不智,縱使守在盧溝橋,也不會起任何作用,所以,必須把有限的兵力全部用來守北平!盧溝橋,放棄它!」

  袁珙也贊成,「兵力懸殊到一定地步,很多佈陣軍法已經不適用,賭的就是毅力和運氣,何況放棄盧溝橋,也能令李景隆那個自大的庸才生出驕矜懈怠之心,有利戰局。」

  我讚許的看他一眼,目光轉向地圖,緩緩道:「以李景隆的風格才能來看,他最先會做的就是『圍』,如此,他應當會設堡壘於北平九門,分兵攻擊通州,攔截住可能馳援北平的通州燕軍,然後,他自己盤踞鄭村壩,那裡是父親自永平回師的必經之地,他可能會在那裡攔截父親。」

  朱高熾仔細看了看地圖,目光閃爍了半天,似乎想駁斥我幾句,然而最終無聲點了點頭。

  我又道:「李景隆麾下大將瞿能陳暉,前者耿直勇猛,後者個性圓滑,攻北平的若是瞿能,倒不得不防,不過我聽聞當初黃子澄薦李景隆掛帥時,瞿能曾經附和齊泰,直指李景隆紈褲膏粱難當大任,以李景隆的性子,不可能不記恨在心吧?」

  朱高熾目中掠過一抹驚詫之色:「妹妹剛回來不久,如何得知這朝廷諸事?」

  我淡淡答:「父親告訴我的。」心裡卻冷笑,山莊有龐大完整的資訊互通渠道,上至朝廷決策下至民間米價,無有不知,我在北平打仗,外公早已將相當一部分力量使用告知於我,我擁有比任何人更靈敏的資訊來源,當然,這卻不能是你知道的了。

  會議結束,我出了燕王府,去了集市,想看看城中民心如何,經濟有無紊亂之象,大戰在即,人心惶惑,若有人趁機生亂,北平勢必難守。

  走在街上,我換了男裝,將眉目稍稍易容,立時便成了一個面容平凡的普通少年。

  一路走來,頗為滿意,城中秩序良好,一切如常,百姓雖微有緊張之色,但並無慌亂之形,米商也沒有哄抬米價,百業尚自經營,城中最好的酒樓點翠居,雖未客滿,但依然客來客往,不算蕭條。

  我在一處攤前隨意購買了幾件玩物,問那擺攤的貨郎:「小哥,生意可好?」

  那貨郎面目清秀,笑容平靜:「勞您動問,尚可,不過明日我這攤兒便要收了。」

  「怎麼?」

  貨郎寬容的看我,「客人是外地來的吧,你不知道,朝廷的軍隊已經到了,左右不過這幾日,便要來攻打北平,這攤子,擺不得了哦。」

  我一愣,李景隆大軍逼近的消息,我嚴令不得外洩,不想百姓還是知道了,不過,我原以為城中這般平靜是因為不知道大軍來襲的結果,如今看來,倒未必是這麼回事了。

  我笑:「大軍要來攻城,你還有閒心在這做生意,可真是好定力啊。」

  那貨郎搖頭道:「我們小老百姓,飯總是要吃的......其實早兩個月我們就知道要打仗,我大哥在南方做生意,叫我們投奔他去,可我不想去,我在這裡呆慣了,死也要死在這裡才舒坦。」

  我皺眉,「好死不如賴活,小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貨郎搖頭,指指南方,「別的地兒有什麼好?多的是貪官污吏,還未必如北平,去年河北山東大旱,米賣到百兩銀子一石,窮哈哈兒買不起,餓死的,逃荒的不計其數,朝廷的賑災銀子,都進了那些無恥官兒的腰包,有幾釐到百姓手裡?只有我們北平,燕王爺殺了貪官,開了王府糧倉,北平沒有餓死一個人!現在王爺被朝廷逼到這地步,我們雖是一文不值的小百姓,也不是沒長良心這個東西,北平若是被攻破,跟他拼了就是,也算報了王爺的恩!」

  我聽他語氣堅定,不由心中一動,面上卻一片淡淡,「小哥,你這可是愚忠,千好萬好,不抵自己的命要緊,他燕王和朝廷的權利之爭,你們小老百姓,犯不著賣命吧。」

  那貨郎聽我此話,怔了一怔,停住了一直拾掇不停貨物的手,冷眼瞅了我半晌,忽地將手中東西重重一頓,用力過大,連攤子都顫了一顫。

  「你說的是什麼話?大丈夫立身處世,怎可忘恩負義?去年若不是燕王府一袋米,我老娘只怕就已餓死!我娘的命,我的命,北平百姓的命,都是王爺給的,我們拼了一條命,也不能放棄北平,你今天說的這話,換別人聽了,最起碼揍你個半死,念你幼稚無知,又是個外鄉人......你走吧,我就當沒聽見你說話!」

  滿臉怒色的說完還不解氣,又眉毛倒豎的去奪我手中買下的面具瓷盤等物件,「我的東西不買給你了!銀子還你,你走!」

  他手伸過來,我還沉浸在他那番話給我帶來的震驚裡,我從未想到,沉迷權術的父親,居然頗得民心,當初答應他守城,只不過是覺得自己有責任,如今看來,便為這赤誠百姓,也當好好努力,正想著,不妨這小子伸手就來奪,他攜怒而來,手腳沒個輕重,一把就抓住了我手腕,我一驚,立時清醒,下意識衣袖一揮,暗勁湧出,便要將他摔跌。

  卻見他觸及我手腕,頓時一呆,而我此時暗力已至,若任由力道全數施加在一個瞬間失神的人身上,只怕他會受傷,我大為後悔,卻已援救不及。

  卻見那少年貨郎,一愣之下便覺勁風拂體,卻沒有驚慌,斜身一側,沉肩卸勁,姿勢極為輕靈的一轉,便已卸去了我的暗勁,左步迴旋,身影一閃,人已經好端端的站在了攤後方才的位置。

  這一側,一轉,一旋,一閃,只在轉念之間,快到周圍行人,都未有所覺。

  那少年貨郎站定,與我面面相覷,驚訝之色淺淺浮現在他眼睛裡,然而瞬間他的怒色又湧了上來,冷哼一聲。

  「一身好武藝,卻沒個好心腸!」

  我怔了怔,哭笑不得,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回嘴,轉身離開。

  轉過一個街角,我不回頭,手在背後一招,一個精悍男子飛快的湊了上來,我以目示意那個貨郎,淡淡道:「你去將那少年請來,就說點翠居,有客相侯。」



第七十六章   朝雲信斷知何處(四)

  點翠樓最內一間雅室,向來不對普通士卒商賈開放,只供燕王府中主子們專用,此時,明亮的日光透過蟬翼般的銀紅窗紗灑進來,映在雕花橫樑上,垂下的玉色宮紗也帶了幾分豔色。

  垂紗後,兩架花草螺鈿屏風,左右相對,卷草纏枝的古檀黑木,屏身上等白玉鏤雕,花朵枝蔓精細奇巧,做工極其綺麗。屏風後桌幾椅凳也頗為華貴,牡丹團刻椅皆搭著彈墨松花錦袱,一尊青銅紋獅螭耳的香爐,蘇合香飄出嫋嫋淡煙,瀰漫一室溫香,我就著點翠居特意撥出的靈巧婢子的手上盤花銅盆,洗去令我不適的臉上易容之物,又取過婢子奉上的今秋江南新茶,懶懶飲了一口。

  聽得樓梯腳步聲響,微微坐正了身體,護衛恭謹的聲音隨即響起:「啟稟郡主,人帶來了。」

  我道:「進來吧。」

  垂紗被掀起,引得樑上細小金鈴輕響連綿,那少年一臉懵懂的進來,似被這滿室華光所震撼,滿目驚訝之色。

  待得抬頭見我,更是大大一呆。

  瞪大眼睛道:「你不是那那那.....」竟結巴起來。

  跟隨進來的護衛連忙喝斥他:「大膽!這是燕王府的郡主,還不給郡主見禮!」

  那少年「啊」了一聲,竟呆在當地,我向護衛擺擺手,示意那少年坐,微笑道:「你倒好眼力,我已經洗去易容,你如何一眼便認了出來?」

  那少年滿面茫然魂不守舍的坐了,我瞧見他偷偷掐了一下大腿,才回答我:「你衣服還是那套嘛,聲音也一樣。」頓了頓,突然想起來剛才護衛的話,急忙站起來,向我打個千:「見過郡主。」

  我微微一笑,心下滿意,這少年天性純良渾如璞玉,卻又絕非不懂人情世故的懵懂莽撞,眼尖心細,倒確實是個人才,只是這樣的人才,如何淪落成一個地位低賤的貨郎?

  於是笑道:「小哥,方才惹你生氣了,還請見諒。」

  那少年怔了怔,立即想起先前的誤會,頓時侷促不安,漲紅了臉道:「對不起......郡主......我不知道你是......」

  我見他尷尬,忙笑著轉了話題,細問他來歷,他倒也不隱諱,說自己名楊熙,自幼生長北平,家中僅一老母,再問他武藝從何而來,卻頗多含糊之辭,只說自己無意中習得,我觀察他神色,只覺得這少年雖然心思坦蕩,但自身秘密卻極多,語多礙難,也不再問,便又隨意考問了他一些武功軍事,結果令我大為驚奇,這個貨郎果然出人意料,於這兩道頗有見解,雖不能如沐昕精通,卻也極為稔熟,心中略一思量,計議已定,當下笑道:「今日請你來,原是在街上聽了你一席話,很受震動,北平若個個都是你這般赤誠百姓,當可固若金湯矣。」

  楊熙清秀的臉一陣微紅,連連遜謝,我卻已轉了話題:「不必客氣了,你我也算打過交道,我便直說了吧,今日看你一身好武藝,我起了愛才之心,你這樣的人,本可前程遠大,怎可繼續委屈於走巷竄街的貨郎之身?眼下北平大戰在即,正需你這般人才出力,你,可願報效燕王府?」

  楊熙愣了愣,瞄了我一眼,又一陣臉紅,沈默著垂下眼去,我有些奇怪,這少年初見時並不這般害羞,怎麼一知道我身份,就變了這個模樣?

  只是這念頭一想便丟開,我更關心的是,這個我看來各方面都令我滿意的少年,是否能答應我的要求,父親離開時,曾許諾撥五百人的精兵給我調用,專用保護王府和我本人,也曾知會過朱高熾,聽父親的意思,這五百人將會成為我專屬的手下,人數雖少,我卻心中另有計較,兵在精而不在多,我有的是辦法操練出一隻鐵血強軍,只是當下苦於手下無人,總不能讓師傅替我去練軍帶兵吧?

  自從與朱高煦正式對上,我開始注意培植自己的力量,就算無權欲之心,我也必須要有自保和保護親友的能力,孤掌難鳴,人力有窮時,只有建立起一支屬於自己的強悍力量,方能立足這潛流暗湧的王府,和即將到來的亂世。

  這一沉思,微微有些分神,只聽見楊熙說了句什麼,卻沒在意,直到他聲音提高又說了一遍,我才聽見。

  心中一喜,抬頭笑道:「如此甚好。」轉頭吩咐護衛:「等下你帶這位楊兄弟去向指揮使報導,先入了軍籍,再送楊兄弟回家,給楊老夫人帶上五十兩銀子,就說我向老夫人問好,明日楊兄弟請直接到王府找我,報上我名字即可。」

  我說話時,楊熙已經站了起來,此時他已算我下屬,自不能坦然坐著聆聽,聽到我的贈送,立時皺了皺眉,婉謝道:「郡主厚賜,原不該辭,只是楊某寸功未立,便收了郡主賞賜,別說楊某自己心中不安,便是家慈,也要責楊某不知謙謝,還請郡主暫寄恩賞,待日後楊某或有微功,再賜不遲。」

  我目光一亮,喜他得體言語裡的隱隱傲骨,忍不住深深看他一眼,他迎上我的目光,微微泛上些奇異神色,卻瞬間掩了,向我施了禮,便隨著護衛去了。

  辦完了這件事,我頗為舒爽,這個楊熙也是個爽快人,雖說我無意中試出了這人的武藝和忠心,但畢竟大戰在即,危機重重,人家家有老母,還以為要想勸他從軍必得要費一番唇舌,沒想到這般順利。

  小小伸個懶腰,我無意識的從窗口向下望,正見楊熙將收拾好的貨郎攤子向城西推,想必是要將貨品先送回家,我的目光從他身上流過,停駐在楊熙對面走來,與他擦身而過的男子身上,不由微微皺起了眉。

  竟是朱能手下百戶索懷恩。

  朱能已隨我父奔赴永平,索懷恩怎麼沒跟去?

  看他走路姿態,微微有些顛簸,我咦了一聲,身邊的護衛卻是個伶俐的,也識得索懷恩,在我身側彎身道:「郡主,索百戶在和耿氏對戰中,身先士卒,腿部中了流箭,所以沒有跟著去永平。」

  我點了點頭,心裡微微覺得有些怪異,然而看索懷恩意態尋常,漫步至藥鋪去取藥,一路還和認識的人打招呼,沒什麼特別處,便也撂到一邊不再想。

  回到王府,一進門就遇見熙音,我一怔,問她:「不是聽說你已經被送出城,怎麼又回來了?」

  她微笑頷首,目光若有若無的流轉四周,又飛快回到我身上,烏光流動的眼波含笑對上了我,才和婉的道:「熙音與姐姐好久不見,聽說姐姐回來了,實在思念姐姐,所以也趕回了城。」

  此時秋風微掠,輕卷她一襲煙綠蹙銀線繡折枝蓮宮裝,一頭如雲青絲,點綴幾朵盤金絲珠花,雲鬢斜簪一枝青玉長簪,翠得正好,更襯得鴉鬢堆雲眉目婉轉,雙目波光熠熠,好似一碧湖水。

  我微有些驚嘆的打量她,這妮子,每次見都令人耳目一新,總彷彿能在短暫的日子裡迅速長成,一日較一日明媚鮮豔,只是---想念我需要冒著生命危險趕回大戰在即的北平?想念我需要打扮得這般隆重?

  面上卻是頗帶著驚喜之色,輕輕上前挽了她的手,「熙音,難得你如此情義,你放心,我一定護你周全。」

  這話卻是出於真心,雖說我明白她那些小心思,但那對於她來說,也是人情之常,沐昕玉樹芝蘭之姿,引得芳心萌動,何曾是她的錯?正因如此,我亦對她有微微歉疚,因為沐昕,無論如何不會對她有一絲溫存了。

  我難得如此溫柔的牽著她的手往內城走,她乖乖任我牽著,手心卻微微汗濕,半晌,眼見將至流碧軒和沁心館分道之處,再不說話我們便要分開,她終於微笑問我:「姐姐,你一人承擔如此守城大責,實在是辛苦。」

  我暗暗好笑,這孩子果真長大,竟然這般繞著說話。

  故意不接她的暗示,笑道:「哪裡是我一個人,不是還有你大哥嘛。」

  她乍一聽見我頭一句,目光頓時一亮,然而我全句說完,她明亮的目光漸漸淡下去,卻也不動聲色,我有些猶疑自己是不是過於冷血無情,趕緊和聲道:「熙音,這次真的是我一個人,沐公子......和我失散了。」

  熙音霍然抬頭,驚惶之下,連語調都微微失了一貫的雅靜:「失散!」

  我被她迥異往常的音調嚇得一驚,抬眼向她看去,她卻瞬間轉過臉去,再轉回臉時,已恢復雲淡風輕模樣,彷彿剛才只是我聽錯,連語聲也靜如深水,一派尋常:「沐公子武藝不凡,就算碰上小股軍隊也可自保,想必有事耽擱,姐姐不必憂心。」

  我呆了呆,原想好安慰她的言語竟然被她搶先說了出來,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接話。

  卻見她顫了顫身體,俯下了頭去,她比我矮半頭,我看見她一縷髮絲遮住了臉,又見她緩緩伸手入懷,似是摸了摸什麼東西,然而立即退出手來,轉而理了理散亂的鬢髮,半晌抬起臉來,向我溫柔一笑。

  「姐姐,我去母妃處請安,改日再來探你。」

  我舒一口氣,點了點頭,她向我告辭,我看著她步履穩定,姿態婷婷的離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4:11 AM

第七十七章   相逢不似別離好(一)

  建文元年十月初十,大霧,霧氣籠罩著北平城厚實的城牆牒垛,濕了守城兵士的棉衣。

  我手扶城牆,遙遙遠望城外牢牢圍困著九門的李景隆大軍,身側,朱高熾一臉嚴肅。

  此次作戰,不求殲敵但求無恙,城中早已做好被圍準備,是以糧草充足,暫時無斷炊之虞。

  但因為早先連番征戰消耗不小,大軍開拔也帶走一部分糧食,所以如果圍城時間過長,只怕也難支撐。

  而且,實力相差,還是過於懸殊。

  觀察良久,我轉身低聲對朱高熾說了幾句,他點點頭,一連串命令發佈下去。

  「自今日始,全城男女,八歲以上七十以下者,全數上城牆守夜,搬運磚石,協助守城。」

  「拆除廢棄建築或非緊要官府建築,在全城蒐集磚瓦石塊。」

  「自今夜始,所有人不下城牆,分三班值衛,遇有絲毫異動,立即鳴鑼示警。」

  ......

  接令的小旗匆匆下了門樓,朱高熾才問我:「妹妹,這幾個命令,極易動搖民心......」

  我搖搖頭:「現在已經無需考慮民心,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何況,大戰在即,激起民心熱血擁護,反是個好辦法,原本我還不想擾民,但前兩日街上一番經歷,我倒覺得,不妨全民皆兵,北平的百姓,定不會令我們失望。」

  眺望對面烏壓壓的軍營的動靜,我的手指緊緊扣住冰冷的青磚,良久,淡淡道:「不是今夜,就是明夜,李景隆必定派兵來攻!」

  朱高熾輕輕一震,喃喃道:「就要來了......」

  城牆下,沿著馬道,已有百姓扶攜著浩浩蕩蕩的過來,有的還有筐扛著,用車子推著各種石塊磚瓦,我仔細的看了看,發現有些磚瓦陳舊有隙,明顯是剛從房頂上扒下來的,能這麼快就扒了這許多磚瓦送來,想必扒的是自己的房子,這是真正的毀家以助的義舉,我不由心中微震。

  當即上前一步,向著上城的百姓人群輕輕躬下身去:「朱懷素深謝各位父老毀家相助之恩,北平若能得以保全,全賴諸位無私功德!懷素在此發誓,待南軍退去,定全數賠償父老們的損失,絕不讓諸位無瓦遮頂,無屋棲身!」

  我突如其來的一躬,竟令城牆上下無數人都呆住了,一時鴉雀無聲,良久才有認識我的百姓期期艾艾手忙腳亂的還禮:「郡主說的哪裡話來,小民等多年來托庇燕王羽翼,才得安居樂業,如今北平被圍,拆房去瓦上陣主助戰都是分內之事,不敢要郡主賞賜」

  眾人驚醒過來,紛紛向我打躬,滿口稱譽,另有無數對我的稱讚之聲。

  清咳一聲,卻是朱高熾走了上來,他自是不願放棄這個表演的機會,聲音朗朗目光堅定:「諸位,諸位,本世子今日在此立誓,拼卻性命不要,定守北平不失,定護百姓周全!」

  一番慷慨激昂自然又引得一波熱淚盈眶,人群圍擁上來,我淡淡一笑,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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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府外城校場,是我的練兵場地。

  我到的時候,楊熙正操練那五百名精兵,這五百名士兵都是從各營裡層層挑選而來,都是騎兵,個個剽悍精幹,行動俐落,此時正在楊熙帶領下練習砍馬樁,只是這砍馬樁並不是普通的功課,這批精兵馬樁砍得分外迅捷,角度詭異刁鑽,行動間殺氣逼人,這是精妙手法和奇異內功的共同作用的結果。

  徵得外公的同意,我動用了山莊的武功秘法,選擇了速修易練的心法,加以改動,教給了這五百精兵。

  也教了輕功,不過這非一時之功,但是假以時日練好輕功,騎兵們一直因為馬匹負重而不能配備重甲的缺陷將可以被克服,必將大量減少殺傷。

  我看了一會他們的操練,滿意的點了點頭。

  今天,是我來給我的專屬隊伍,命名的日子。

  登上準備好的高臺,我俯視台下五百張年輕英悍的面孔,沐浴在他們明銳閃亮,因我的到來而越發英氣逼人神采昂然的目光中,心中越發滿意自己的識人之明,楊熙果然不負我所望,五百人的隊伍,幾天操練下來,士氣精神,更上層樓。

  寒風烈烈,五百多人的校場寂靜無聲,長久的沈默令士兵眼底泛上困惑的神色,身姿卻依然不動如山。

  一刻鍾後,我點了點頭,楊熙立即跨前一步,遞上烏鐵長弓。

  弓身如流線,弓弦似利刃,在我掌中,閃著幽幽寒光。

  沉重鐵弓在我掌中如羽毛般輕輕一轉,我舒展身體,微微後傾,滿弓如月,「錚!」

  嗡聲長鳴裡,弓弦急顫,雕翎長箭如流星般閃爆而出,瞬間化為雪色流光,在半空中劃出璀璨弧線,疾射遠方上空。

  「呼!」紅雲飛捲,後發而先至,奪的一聲,穿在箭尖,那箭去勢不減,依舊呼嘯著飛出五百米外,「鏗」聲銳響,穩穩釘在高懸的旗桿之上。

  高處風急,捲動紅雲如浪,獵獵拍打著旗桿,遠遠望去,像一團熾烈的火。

  五百雙目光,近乎癡迷驚嘆的轉望著那飄拂的紅色。

  「勇士們!」我的聲音平靜響起,清亮而穿透,令士兵們立即轉頭斂神,目光灼灼,再次用癡迷驚嘆的眼神看我。

  我只著一身白色勁裝,紅色披風已在箭出那一霎被我甩出,極準的穿在箭頭,又被箭攜飛釘在旗桿上,遠望去,恰如一面鮮紅的旗幟。

  「今以此血色旗幟,定我新軍旗號,自今日始,『不死營』必將成為縱橫天下之絕世強軍!諸君且記,不死營:遇敵必滅,為我不死!」

  「遇敵必滅,為我不死!」

  熱血被點燃,鬥志被奮起,雄壯激昂的吶喊自胸臆噴薄而出,響遏行雲,震得飛鳥驚亂,冷風忽頓,震得天邊陰霾,似也消散些許。

  我雙手下按,呼聲立止。

  「勇士們,今建不死營,非為要諸位肆意拚殺性命,非為要諸位戮力報效王府,非為要貪圖富貴軍功,而只為,於亂世搏生存,於征戰救人命!佑我親人,佑我北平父老,佑我此生安寧!諸位記住,無須為上位者輕擲性命,只為護我所護者搏殺,人命無分貴賤,只應為我不死!」

  驚訝與震動,那般明顯的浮現在眾人眼裡,眾多含義各異的目光齊刷刷射在我身上,包括在我身側,一直站得如標槍般筆直的楊熙───這般自我獨立的思想,離經叛道的剛烈宣言,對於自小被灌輸無數忠君貴賤思想為森嚴等級所拘束的他們來說,幾乎聞所未聞。

  然而今日,我要他們知道,沒有什麼,比自己和親人的生存,更重要。

  為不相干的人犧牲,是愚蠢的,我不要我以心血訓練出來的鐵血強軍,將來為哪位位高權重人物輕易拋擲性命。

  何況,為我不死,敵人自然必須得死。

  為親人而戰,為生存而戰,有時比富貴軍功,更能激動青年們的熱血與殺心。

  我環顧一週,語音明脆,落地有聲。

  「我希望,戰爭結束之日,今日校場親見立幟命名的兒郎們,一個不死!」

  「一個不死!」

  狂熱的吶喊,響徹王府內外,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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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一場大霧,夜間,卻下起了零星的雨。

  冬季的冷雨帶來的寒氣,絲絲凜冽,寒風撲打窗櫺,哐哐作響。

  我自入定狀態中轉醒,睜開眼睛,對著連綿雨絲出神。

  門吱呀一聲開了,映柳小心翼翼的端了夜宵進來,輕聲道:「郡主,天冷,這金絲燕窩粥我花了一下午燉好的,吃了暖暖身子。」

  我看著這妮子比平日更小心尊敬的神情,不由失笑:「你今天是怎麼了,這個德行?」

  映柳赧然一笑,目中卻閃著喜悅振奮的光,「郡主,今天府裡好多人都悄悄去校場看了,郡主那些話,郡主那一箭,大家都看呆了聽呆了......大家都覺得,郡主真是聰明厲害,說的話讓人真真激動......哎呀我不會說話,只是大家都在議論,說府裡哪位主子也及不得郡主......照棠今天有些著涼,沒去看,聽我回來說了,羨慕得要死。」

  我含笑聽著,末了才道:「映柳,這也是尋常事,將軍都是這樣的,你們不過見識得少罷了,不過那些私下議論,還是少說為妙,這也是為你們好。」

  映柳微微有些不服氣,卻也知道我是對的,當下應了,分外恭敬的施禮告退,我待她出了門,單手一揮,滅了燭火,在黑暗中,匆匆換上一襲黑色夜行衣。

  今夜,我要夜探敵營。



第七十八章   相逢不似別離好(二)

  出城裡許,便可見大營連綿,如黑色的獸蹲伏在黑暗中,時有值夜守衛士兵一隊隊走過,低微的叱喝聲,口令聲不絕於耳。

  以我的輕功,自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今日前來,是因為我內心有疑惑未解,李景隆圍而不攻,錯過一鼓作氣的大好時機的舉措不合兵家常理,我想知道他的真正算盤。

  細雨如織,密密成網,我自網中穿越,閃過一座座營帳,足下無聲。

  很快便接近了被圍護在正中的大帳,我伏身於地,仔細聆聽。

  模糊低沉的男聲傳來:「......元帥,這北地氣候寒冷,我軍將士多南人,不耐嚴寒,已經有一些士兵受寒,再拖延下去,只怕於戰局不利,末將願請率一支千人隊,為元帥做攻城先驅......」

  我心中一緊,這人想必是瞿能,聽聞他驍勇善戰,不是易與,他如此積極請纓,我倒要留心了。

  當下凝神靜聽。

  半晌,有人懶洋洋唔了一聲,卻不置可否,頓了頓,問道:「子敬,你怎麼看。」

  「回元帥,在下認為瞿將軍所言似是大有道理,其實大謬不然。」

  我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這人是誰?說話那個淩厲,居然一點面子也不給瞿能留?

  重重的哼聲,「柳先生想必定有高見,本將軍在這聽著了!」

  「瞿將軍先前所言,似有譏刺元帥延誤時機之意,元帥雅量,不和瞿將軍計較,在下卻不免有些不平,自元帥率兵來此,困通州燕軍,斷燕逆後路,圍北平九門,宵衣旰食,整頓軍務,做的哪一件不是要緊之事?不是必不可少之事?何曾有一日懈怠?將軍此言,未免對元帥不公矣!」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立即哼了一聲,怒氣微微,瞿能明顯窒了一窒,半晌,聽到瞿能整衣之聲,似是在下拜,語氣頗有些憋屈:「末將失言,元帥明鑑,卑下不是那個意思......」

  「好了!」那懶洋洋的聲音自是李景隆,語氣宛如揮飛一隻蚊子。

  那男子又道:「剛才是說將軍之謬一,現在說謬二,將軍自請攻城,忠肝義膽,在下佩服,只是將軍未免失於魯莽!」

  瞿能似是忍了忍,才怒聲道:「我怎麼魯莽了!」

  那人冷笑一聲,字字飛快:「如今北平九門,俱在元帥掌控之下,元帥雄才大略,怎會不及你思慮計謀?你只知道破城,卻沒想過,北平如今孤城困守,全城軍民猶如困獸,自知城破便是死路,定然拚死守城,你貿然孤軍深入,先不提在據城力守的北平軍民手中會有何傷亡,就算你攻破城門,只怕也難擋全城軍民集中而至戮力拚殺,屆時元帥便要為你這魯莽行為付出代價,而若九門齊攻,燕軍軍力薄弱難以兼顧,不僅不能傷我軍精銳,而且我軍九門呼應,齊湧而入,北平定然一舉得破且無後患,如此一對比,將軍難道還不能自省己非麼?」

  這人說話條理清晰思路敏捷,字字明快,將似是而非的道理說得煞有介事,我聽得既驚且喜,驚的是李景隆麾下有如此人才,喜的是這般說辭明顯對我有利,這般想著,突然心中一動,只覺得那人說話方式,頗似故人,然而那語聲細細分辨來,清亮中微帶沙啞,雖也好聽,但和他卻決不是一人。

  不由一笑,笑自己關心太過,怎麼遇見誰都想到他身上去?

  這一分神,後面的話便沒聽見,卻聽得瞿能重重道:「末將妄言,請元帥責罰!」

  那廂李景隆便說了幾句大戰在即不便擅責大將動搖軍心的話,便命他退出。

  瞿能邁著大步出來,重重一掀簾,高大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雨霧中,他身後,跟出一名男子。

  瞿能霍然轉過身去,恨聲道:「你到底是何人?在這裡挑撥離間壞我大事?」

  「元帥帳下謀士,如此而已。」正是先前挑釁瞿能那男子,聲音平靜,甚至微含笑意。

  「謀士!有你這樣的謀士!」瞿能怒氣勃然,上前一步,冷聲道:「你是奸細!」

  「哦?」那人笑:「將軍,不可隨便汙人以罪。」

  瞿能的腮幫咬緊,腮上肌肉鼓成鐵般的小丘,眼裡顯出逼人的烈光:「你給我小心些.....若是被我抓著了你,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似是被他猛烈的殺氣所侵,那男子微微動了動身子,轉到了背對我的一面。

  我突然渾身一震。

  「什麼人!」

  暴怒的叱喝聲連同燦亮的刀光幾乎一瞬間便到了我身側,刀風狂烈,捲起地面草皮碎石,如黑色巨龍,猙獰呼嘯著直向我面門撲來。

  我無聲躍起,一閃之下便越過刀光,不退反進,身形如風前衝,單手鬼魅般遞出,直指瞿能咽喉!

  「好辣的手!」瞿能的目光閃過一絲驚訝,急急後退,仰頭側身,意圖避開我的手,然而我身形如煙,頓也不頓緊綴而上,左手屈指如勾,重重敲下!

  此人麻煩,為免後患,我想一招把他廢在指下。

  驚惶之色閃過瞿能眼中,死亡的氣息濃郁,瞬間以冷冷的面孔向他逼近,然而畢竟是久戰老將,反應奇疾----他突然橫膝而起,刀面平放向上,寒光如月飛快迎上我手指,另一手閃電般伸出,一把拖過那自我出現便似已怔住的男子,擋在身前,將他的胸口,直直迎向我再次如附骨之蛆跟上的指尖!

  勁風烈烈如火,我的心卻涼了下來。

  我的指尖,本已距瞿能咽喉極近,此時乍一換人,別說他驚怔之下無法躲避,連我也反應不及。

  抬頭,雨幕裡,對面男子臉容陌生,堅決的眼神卻令人心驚的熟悉。

  這一指......出與不出?

  我只覺心跳如鼓,血似要噴湧出咽喉,這剎那之間,我要做的決定,如此艱難。

  收回手指,瞿能定起疑心,此時他親兵已將趕至,他武功不弱,我要想在被合圍前殺了他,絕無可能。

  何況,那堅定的眼神,告訴我不能那麼做。

  不能,因為他還不想走,那麼我收回手指,留下他,他會遭受怎樣的命運?奸細,五馬分屍。

  不收,我這一指,最起碼也能令他重傷!

  我如何下得了手?

  所有的思索只在電光火石間。

  雨下得越發大,其聲如雷,如天已將傾。

  茫茫雨幕裡,遍是他黑白分明的堅定眼神,明銳如秋日長空。

  我閉上眼。

  手指終於遞出。

  只一閃便至,攜著風聲劇烈,劃裂黑夜。

  血光迸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4:25 AM

第七十九章   相逢不似別離好(三)

  雨如瓢潑,徹天傾倒而下,簷下積水如注,漾起白茫茫的霧氣,濕漉漉的前庭裡,花樹被暴雨打得東倒西伏,零落在地,一派淒涼景象。

  「轟」的一聲,我渾身濕淋淋的撞開門。

  一個踉蹌,幾乎一頭栽在地下。

  在桌旁支頤假寐的映柳被這聲巨響驚得跳起,滿面驚惶的張嘴欲叫,卻在看清我的一剎那生生捺住,急急衝上來扶住我,眼瞳裡滿滿驚慌:「郡主,你怎麼了!」

  我欲回答,卻在張嘴那一剎,哇的一聲一口血噴出。

  血色紫黑,如箭竄起,啪的擊上屋頂,再如雨墜落,在水板地面上灑下朵朵赭色血花。

  我喘了口氣,無力理會映柳的尖叫與絮叨,示意她扶我上床運氣調息。

  兩個時辰後,雨聲漸止,月色清輝隱隱一線,我睜開眼,覺得翻騰的血氣略略平復。

  微微一嘆,陷入沉思。

  剛才那一指,無奈之下繼續,然而我怎忍重傷沐昕?臨急無策,只得拚死收回大半真力,饒是如此,自己內腑被震傷,餘力依然傷了沐昕。

  指尖劃裂沐昕胸口,入肉三分,血光飛濺,轟鳴雨聲裡,我聽得他一聲悶哼,如此清晰,竟如利刃般,割得我心一痛,真氣立岔。

  頓時控制不住去勢,如刃掌指一滑,竟變成直取沐昕大穴羶中!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但此時內傷已生,真力未繼,竟無力轉圜!

  卻見沐昕雨幕中抿緊了嘴,突然側身,以身體遮住瞿能視線,向我眨了眨眼,隨即抬掌,一拍擊在我肩頭。

  那掌力看似驚人,落於實處卻綿軟,其中生出無限牽引之力,將我身子一帶,隨即他飛速一讓,原本他背後的瞿能立即變成站在我面前,我的指力,順勢直取瞿能雙目!

  這一掌一指亦迅捷絕倫,幾乎在鮮血濺起的瞬間便已配合完美的完成,瞿能正在得意擋過殺手,冷不防我閃著寒意的指尖便到了他面前,大驚之下一個鐵板橋,硬生生向後臥倒,啪的一下滿身狼狽的倒在泥水中。

  他見我出手狠辣,想也不想便先退避,卻是不曾想到,此時我哪有力氣再傷他,他就勢倒下,而我只顧惶然抬頭看著沐昕,擔心之下竟一時不知所措,卻見沐昕,已「憤怒」的衝過來,大喝:「小賊辣手傷我!」猛地擊掌而出。

  雙掌相交,暖流湧進,煩惡欲嘔的感覺立時輕了些許,我掌上不加真力,就著他掌力推送,飄飛而起。

  半空中一扭身,刷的倒躥丈許,幾個起落,已在兵士們合圍前,衝出營地。

  在別人看來,倒像是我被他一掌擊出去般。

  我將輕功全力提升到極致,深濃雨幕亦為我遮掩了身形,幾個連閃,已在裡許開外,將那沸騰的兵營,一一點燃的火把,驚惶奔出的大隊士兵,遠遠拋在身後。

  縱出時我愴然回首,密集的雨點沒頭沒腦擊打下來,滿面的水跡漫漶,我睜不開眼,我無法辨清那個清瘦長立的身影,是何動作,是何表情。

  黑夜裡,洇開的血色,染紅我雙瞳。

  我已分不清,臉上那潮濕一片,是雨,還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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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的一聲,門再次被撞開。

  我轉目望去,卻只見淡淡一抹灰色影子,忽地出現在我眼前。

  苦笑一聲,我道:「師傅,你能不能換個正常點的出現法子?」

  近邪不答,直挺挺的立在榻前,注視著我,我左躲右閃避著他的微帶憤怒的眼神,實在躲不過去,只好嘆氣投降:「好好,我不是,是我不對,我不該說今夜可能大軍來襲要你守在城中自己卻偷偷溜出去可是師傅我沒騙你,我確實懷疑李景隆會在今夜或明夜有所動作,萬一就在今夜,萬一到時我沒來得及趕回,你再跑掉,城上誰來顧全大局,難道指望那個跑也跑不快的世子哥哥?」

  近邪打斷我心虛的嘮叨:「你受傷了!」

  呃我笑,「小傷,真的,沒事的。」

  近邪皺眉打量了我一陣,若有所思,最終什麼也沒說,扔了瓶藥給我,轉身出去。

  我叫住了他。

  「師傅,幫我寄封信給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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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莊的靈藥當然是好東西,第二天夜間,我已經做沒事人狀上城巡視,經過日夜的緊張戒備,昨夜守夜的士兵皆有疲憊之色,然而精神卻是不錯,我勉勵了幾句,畢竟體力不支,便下了城樓,路上遇見留守大將梁明,他向我施了禮,我見他面帶憂色,不由心中一驚。

  趕緊問他有無不妥。

  他猶疑道:「郡主,末將也不知道這事要不要緊。。」

  我打斷他的話:「征戰無小事,小心無大過,你且說來!」

  他沉吟道:「也沒什麼,就是營裡有些士兵鬧肚子人數也不多,想著也許是緊張,或受了涼的緣故」

  我道:「軍醫看過嗎?」

  「看過,也沒看出什麼,我怕有個萬一,還特意繞了遠路去請城東最擅內症的關大夫」

  我思索著這奇怪的鬧肚子事件,漫不經心的點點頭,突然頓住。

  這句話裡的幾個字,宛如一道閃電劈過我心頭,令我瞿然猛醒,數日前那令我心生奇異之感卻又不明原因的一幕,和幾日來一直隱隱盤桓在我心頭的壓抑,頓時被那個字眼砍裂出豁亮的縫隙,於縫隙深處,我隱然窺見某些陰謀的猙獰的一角。

  數日前,城東最繁華的點翠樓上,我召見完楊熙無意下望,看見索懷恩拖著傷腿,一瘸一拐的去藥鋪拿藥。

  當時覺得有些不對,然而見他傷情真實,神情散漫,也沒想出哪裡不對,便將這事忘了。

  大戰在即的緊張籌備,又要忙著練兵,再加上昨夜夜談敵營的驚人發現,和連日操勞,我已經無法保持最清醒的頭腦去思索一切可疑的蛛絲馬跡。

  然而今日梁明的一句「繞遠路」,令我頓時想明白其中關竅,索懷恩受傷,軍中自有擅長外傷治療的軍醫,如何要去城東取藥?還有什麼地方比軍醫更擅治箭傷?就算他不相信軍醫,這城中擅治外傷的陶大夫也住在城西,離軍營不遠,為何要捨近求遠?!

  想到這裡我立即抬頭,急急道:「梁將軍,你這個消息報的好,軍中出了奸細!」

  梁明一震:「怎麼可能?」

  我截斷他的話:「索懷恩在你營中,對否?」

  梁明不防我突然提到索懷恩,愣愣點頭:「是,可是郡主怎麼知道?」

  我心急如焚,抬頭看天色,夜幕已降,星火正燃,北平已成不夜城,百姓們水流般的向城上湧協助守城,經過昨夜那一鬧,李景隆今夜必定來攻,此時出了問題,直可關全城百姓生死存亡!

  正要對梁明下命令,語聲突然淹沒在一片轟隆隆震天動地響起步伐聲中,喊殺聲隨風吹來,壓至北平上空,直若雷霆,震得地面似也微動,敵軍出營了!

  城牆上,箭上弦,刀出鞘,咬緊嘴唇的士兵和瞪大眼睛滿面凜然的百姓,凜凜遙望著壓陣而來的李景隆軍隊。

  咻咻連聲,箭雨已經零星射入,敵人來得好快!

  咬咬唇,我疾聲道:「梁將軍,索懷恩是奸細,現在情況緊急,來不及一一細說,事急從權,請你按我說的去做,北平若能平安守住,事後你是首功!」

  他目光一亮,隨即遲疑道:「是否應先稟報世子」

  我一揮手,厲聲道:「我還沒說完,若延誤軍情,我亦第一個拿你開刀!」

  他嚇了一跳,立即肅然行禮:「末將遵令!」

  「立即捉拿索懷恩,記住,秘密捉拿,不能洩露一絲軍中有奸細的風聲!」

  「是!」

  「立即派人看守住軍營和城中水源,暫不許任何人取水飲用!」

  「是!」

  「立即撤換索懷恩所在隊伍所有士兵,他們今夜負責守衛哪座城門?」

  「順義門。」

  「你親自去,務必不動聲色換防,不可動搖軍心!」

  「是!」

  梁明接令,迅速上馬往順義門方向去了,我皺眉望了望他離去的方向,眼底閃過一抹憂色,順義門在城北,離此地最遠,也是最偏僻防守最弱的一處城門,此時趕去,真怕來不及。

  黑影一閃,近邪已立在我身前,手掌一伸,搭上我腕脈,我避讓不及,不由苦笑。

  半晌,他微微一皺眉,甩開我手腕,似有怒氣的哼了一聲,卻也沒罵我,只道:「我去軍營。」

  我心中一喜:「多謝師傅,勞煩你多帶些解毒散,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城中.....」

  「城中看過!」

  我微微舒了口氣:「哦那就好,城中暫時沒事是麼?我去看看,師傅,辛苦你了。」

  近邪哼了一聲,我歉意一笑,飛身上馬,對著急衝衝趕來的楊熙厲喝:

  「點齊你的人馬,隨我來!」



第八十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一)

  午夜時分,攻城戰進入到了最激烈的階段。

  順義門處守軍在南軍到來時發生騷亂,索懷恩和幾名手下士兵意圖偷偷打開城門,被阻攔後突起殺人,頓時順義門亂成一團,城門守衛一沖既破,險些被南軍趁亂攻入,幸虧梁明及時趕到,重整隊伍,穩住了局勢,索懷恩卻趁亂逃走。

  而進攻彰義門的南軍都督瞿能所率軍隊是攻勢最猛烈,挺進最快的一支,我率著五百人的隊伍快馬馳到時,彰義門已岌岌可危。

  三個梯隊的士兵,沿著雲梯,頂著城上士兵如雨的弓矢,和百姓狠力砸下的磚瓦碎石,頭破血流卻前僕後繼的向上死命攀爬,城下也不閒著,騎兵紛紛躍下馬,扛著盾牌,合力舉著巨木,幾十人一隊,拚命撞擊著城門,牢固的沉鐵厚木所製的城門被這巨大的力量撞得嗡嗡直響,連城上站立的人們也能感覺到城牆震動,腳底微麻。

  我趕到時,正聽到瞿能沉厚的嗓子,遙遠而清晰的響起:「兒郎們,給我沖,磚頭是砸不死人的!先入城者,每人賞銀五兩!」

  城門外響起興奮的鼓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攻擊的力度頓時加大,許多人沒有盾牌也往前衝,拼著被砸,手腳快捷的爬上城牆,第一個上城的士兵一聲歡呼,滿面得意的神色突然淹沒在綻開濺起的血光裡,歡呼的嘴還張著,頭顱卻已骨碌碌滾倒腳下......他被守城士兵一刀砍下頭顱,然而有一個就有第二個,更多的士兵滿面血跡猙獰的爬上來,咧著嘴,狂亂著挺刀,刺向離自己最近的人們。

  屍體,無聲的倒下,一層壓著一層,有敵人的,也有我們的,鮮血緩慢而驚心動魄的流淌,慢慢浸潤了青石地面,洇成暗紅的印跡,如盛放的魅夜地獄之花。

  而城門,被巨力連綿不斷撞擊,漸漸不堪那無限的力量擠壓,發出令人驚心的碎裂聲,步兵們迅速衝上來,想用樹木支住城門,然而剛剛支上,立即被新一波的撞擊撞翻在地。栓門的粗大門閂,已經被撞斷一根,尚餘一根,岌岌可危的支撐著,卻也隨時有斷裂之虞。

  門外的人,看見成功的曙光,越發賣力。

  「嘿!」

  數百人突然猛烈發力的吶喊,聽來猶如天際掠過滾滾巨雷。

  「卡擦」一聲,猶如電光掠過長空,千年冰層突然隙裂,最後一根門閂,斷了一半。

  裂開的厚重城門的縫隙裡,突然湧進城外的風和黑暗,和敵軍狂喜的臉。

  我無聲而冷漠的看著這一切,五百騎寂靜筆挺的在我身後,黑甲紅披風,淵停靜峙,不動如山。

  年輕冷酷的身姿,浮雕般凸顯在黑暗裡。

  望去,如同夜色裡殺氣暗隱的死神之旅。

  在我們身前,是早幾日便已佈置好的街壘,鹿砦,陷阱。

  嘴角緩緩掠起一抹森然的笑,我緩緩抬手:「開城門!」

  楊熙自馬上飛起,一步到了城門,單手輕輕一扭一別,「咯」的一聲,已將門閂掰斷。

  隨即一掠,掠回馬上,對我點點頭。

  門外正在使出吃奶力氣撞城門的官軍們,不防城門陡然被開,力道全用在空處,轟的撞開城門同時,上百人連同巨木,一起跌了進來。

  我手一揮,立即上去一個小隊,將這些累得半死又跌得哎喲直叫還未來得及爬起來的官軍一人給了一刀。

  刀刀重傷,卻令他們未喪失行動能力,一時慘叫連響,那些官軍掙扎著向外逃,而後方的官軍見城門開了,正狂喜著吶喊著衝了進來,恰恰被這些流血的同伴們攔在了城門處,一時前進不得。

  而我和我的五百軍,已經悄然隱沒在城門暗處。

  瞿能是個狠人,這是我昨日便已經領教過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城門口的猶疑騷亂不過片刻,便聽到瞿能的聲音滾滾傳來:「無須顧慮,給我前衝!」

  我冷冷看去,瞿能黑袍重甲,一馬當先衝在最前,看也不看,手中長槍閃電般刺入一個呼喊著向他求救的官軍胸口,拔出,鮮血淋漓。

  血珠滴落,他聲音沉雄渾厚:「兒郎們,你們重傷將死,本將軍今日給你們個痛快!戰後定當稟明元帥,從優撫卹!」

  一抹微笑淡淡浮現,卻未及眼底,瞿能果然厲害,竟然識破我連環用心---我本想於城門擁塞處亂他軍列,他卻當機立斷不顧而行,我料到他心志堅毅定下殺手,順勢將他一軍---臨陣殺己方軍士,極易動搖軍心,處理不妥定會潛留危機,他卻三言兩語,混淆事實,結果他倒成瞭解人重厄心繫將士的善人。

  最重要的是,有了瞿能這話,其餘官軍對著同袍下手也就沒了壓力和顧忌,反倒多了助人解脫的快意,槍刀齊下,馬蹄猛踩,慘呼聲裡,百條人命塵飛煙散,亂世人命賤如蟻,城門口血肉成泥,盤絞成團團渾濁淋漓的暗紫圖案,卻生生清出一條血色長路來。

  可惜,這同袍血肉堆就的暢快道路,並沒有順利走上多久,颶風般捲進的騎兵首先就吃了虧,驚嘶與呼叫幾乎同時響起,衝在最前面的幾騎,突然消失在地平面上,隨即響起騎士摔斷腿的呻吟。

  城門內,大大小小的陷阱,開始發揮作用了。

  瞿能衝在前面,自難避陷阱之危,但他的馬卻是良駒,迅捷靈敏,仰首長嘶,長蹄飛騰如黑色流光,越過陷阱,穩穩落於實地。

  我可惜的嘆了一聲。

  瞿能回馬勒韁,驚而不亂,大呼:「棄馬步行!」

  然而高高矗立的街壘,鹿砦又豈能是空置?街壘後詭異莫測的飛箭又怎能漠視?旁逸橫斜形如鹿角的鹿砦更是令官軍走得跌跌絆絆無法施展,瞿能眼見攻進城門卻寸步難行,處處不諧,不禁煩躁,大喝:「來人,給我放火燒了這些鹿砦!」

  立時有人喲喝著應了,舉了火把要去燒鹿砦,卻在火把明亮燃起的那一刻,驚得將火把掉落,差點燒了自己的腳。

  不知何時,城門口狹小地域,已被數百騎無聲無息的包抄,正正將瞿能部下,圍在當中。

  五百騎士,肅然冷漠,神色如鐵,連人帶馬彷彿生鐵鑄就在了地上,又像從地獄裡悄然掩近的煞神。

  火把微弱的光亮映照下,高大巍峨的城牆影子明暗不定的映照在這些騎士掩在精鐵面具下的雙目中,全然的殺氣凜冽而又精華內斂。

  突如其來的安靜裡,風聲越發烈烈,風裡有旌旗捲動的啪啪之聲,眾人的目光不自覺的向上看去,便見五百騎之首,一個感覺很年輕的騎士掌中,鮮紅的旗幟烈烈飛揚,旗色似血,旗上非圖非徽,卻是濃黑大字「不死」,筆力狂逸,墨汁淋漓,寥寥兩字,寫得意興橫飛,似要破旗而出淩空狂舞,凜凜殺氣,破空而來。

  幾乎所有官軍在看到那旗幟時都表情一震,隱隱透出凜然畏懼之色,我冷眼看著他們的神情,微微一笑,現在就害怕就麼?這不過是初出茅廬的不死營首次出戰,只是一個序幕,在以後的數年中,我一定會讓這面旗幟,這只無聲無息鬼魅般出現的軍隊,以其侵掠如火不動如山之勢,橫掃天下,創不世威名!

  而今日,正好拿瞿能部下試刀。

  昨日一晤,險些被瞿能逼得誤傷故人,更令自己亦受傷,令我心中深恨,今日相逢,怎可放過,怎能放過?

  無聲抬掌,霍然下壓。

  「殺!」五百聲低沉的吶喊彷彿自胸中響起,如鋼如鐵彙聚成流,似可將敵陣淹沒,長槍鏗然齊挑,刷的連成銀光連綿的一線,槍尖如利眸冷冷,帶著無限的戰意,浩浩然向瞿能部下的官軍們,壓迫而來。

  在這一觸即發的一剎那,突然有人動了。

  瞿能隊伍最後方,離我最遠的一個角落,也是包圍圈缺口略大的一個角落,突然暴起一條人影,極精的騎術,健蹄翻飛間便已忽的原地一個轉身,直直向著城門外衝去。

  兩側的騎兵反應極快,啪的雙槍如蛇般刺出,帶著變幻的光影,直刺那人雙肋。

  那人突然一矮身,整個人薄紙般貼在馬背上「鏗!」雙槍在半空中相擊,激起閃爍的火花,而那人已經策馬在雙槍架空的縫隙中穿了過去。

  他馬速極快,只一竄,已竄出本已到了邊緣的包圍圈,眼見出了城門。

  我心知這一定是瞿能的兒子瞿茂,老子在前衝鋒,兒子定然斷後,他躲在後頭,猝然發動,竟要給他衝出包圍!

  不禁深恨自己沒有想到瞿茂也跟了來!

  此時悔也無用,定得先攔下他,不能讓他逃出求援!

  冷笑一聲,手一招,身側騎士腰側掛著的長弓已到我掌中,五指一揮,三箭立時在弦,我緩緩挽弓,身成彎月之形,冷冷目光,鎖定那倉皇前奔的身影。

  普通鐵弓不堪我施加的巨大真力,微微顫抖,發出吱吱呻吟之聲,似是隨時將會從中斷裂。

  寒銳之光森然掠過眼底,我一笑,手一鬆。

  「嗡!」

  強悍的真力牽引都周圍空氣都似在微微變形,那三支箭,在眾人驚惶震撼的神色裡,以肉眼難以感覺的迅捷速度,流星趕月般向瞿茂飛射。

  「嗆!」金鐵交擊之聲刺耳,激得人身體微顫,面色蒼白的瞿能飛身而起,大力揮出手中重槍,使盡全身力氣,橫身一掄,啪的一聲!

  一支箭斜飛落地,狠狠插入冬季堅硬的地面,深及一尺,僅餘半尺尾翎,在地面之上微顫!

  「啊!」慘呼聲起,伴隨著高高躍起的身影猛地一挺,瞬間如死魚般落下,在地上抽搐扭曲,掙扎呻吟,一隻紅翎黑身的鐵箭,深深插進他的背脊!

  我冷哼一聲,怒道:「這廝也配有死士!」

  而最後一箭,再也無人能夠阻擋,只是狠而准的,攜著猛烈的風聲,不斷接近目標,突然無聲而詭異的一拐,刷的沒入正要同時拐過城牆消失在我眼前的瞿茂背後!

  血花濺起的一剎,四周靜寂如死,而我無聲嘆息。

  終究是被擋了兩箭,這瞬間工夫拉開了距離,再加上我的傷勢未癒,此箭餘力雖仍夠穿透瞿茂重甲令他重傷,但只怕不足以取他性命了。

  眼光冷冷掠過場中,瞿能的手臂在不能自控的微微顫抖,剛才拚命攔下那一箭,他也一時力竭。

  我的目光,帶著冰雪的寒意,對他交視,然後緩緩,綻出一個酷烈的笑容。

  「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4:38 AM

第八十一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二)

  夜色深透如墨,淺月如鉤,冷光幽幽,九門各處依稀火光隱隱,喊殺聲被風微弱的攜來,帶著血腥氣味,響在眾人頭頂,響在適才還是戰場的彰義門破損的城門上空。

  一場短暫的殺戮,已經結束。

  城牆斑駁的青磚,如同無數雙悲憫而沈默的眼睛,靜靜俯視腳下的屍體。

  月色如水,流過那些先前還很鮮活的生命,溫柔撫平了那些掙扎呼喊與呻吟,那些死亡,凝結在未閉的雙眼中,凝結在青澀的面容裡,凝結在不甘的呼號裡,一一望去,觸目驚心。

  一刻鍾前,瞿能在死忠將士的拚命護持下,浴血殺出路來,倉皇逃奔,丟下了千具屍體,遍地殘損兵器盔甲。

  他最終沒能等到援軍。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淡淡一笑,沐昕堅持不肯走的用意當在於此,李景隆看來對他頗為倚重,定中他攻心之計。

  瞿能是個好將領,卻不是個好政客,戰場上拚殺搏命兵法佈陣他來得,朝堂上鉤心鬥角權益之爭他卻未必稔熟,以李景隆對他之心結,豈會願意攻破北平之首功歸他所得?

  我和沐昕,一在外設伏打擊,一在內言辭誅心,瞿能遇上我們,是他不幸。

  興亡命定也乎?當在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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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夾雜著氣喘吁吁,卻是微胖而不良於行的朱高熾,在隨從陪伴下,好巧不巧的此時趕到。

  我將染血的照日劍鏗的回鞘,漫然自屍叢中走過,迎向他:「世子,其餘各門情勢如何?」

  朱高熾目光在遍地狼藉的屍骸中梭巡一圈,臉色發白,卻還勉強鎮定的回答我:「恭喜妹妹,立此大功......只是其餘各門仍舊被南軍猛攻,情勢吃緊,現在連母妃,都已親自上城助戰了......」

  我沒有表情的笑了笑:「哦?王妃將門之後,果然英風颯爽,令人敬慕。」

  朱高熾臉色陣青陣白,欲言又止,我淡淡看他一眼,懶得和他多羅唕,「李景隆很快就會退兵,你若不放心,」我回身命楊熙:「你帶兒郎們,立即趕往順義門,會合梁明,打退南軍,記住,手段要狠要快,殺人要少要精,要殺得南軍猝不及防,殺得他們狼狽奔逃,只要這些敗兵倉皇回營,再加上剛才慘敗的瞿能的那一路,以李景隆膽怯懦弱的性子,定不敢冒進,定會立即撤軍。」

  楊熙領命,帶著五百騎一陣風似的去了,朱高熾大喜,追著問我:「妹妹,今日你居功甚偉,父王回來,我一定好好為你請功......」

  人影一閃,打斷朱高熾的絮叨,近邪冷冰冰的出現在朱高煦身旁,一把將他拎開,遞給我一個紙卷。

  我接過看了,隨即掌心一揉,紙卷化為灰煙。

  這才回答朱高熾:「多謝多謝,此事免提,李景隆退兵後,我還要出去一趟,此間有兩件事是當務之急,世子請務必辦妥。」

  朱高熾驚聲道:「妹妹要出城麼?那此間事......」看見我臉上神色,頓時知機的閉嘴,「哪兩件事?」

  我道:「重修彰義門不用我說了,第二件猶為重要,明日起,全城百姓擔水上城,往城牆潑水,潑得越多越好,務必要將城牆全部潑滿,不能遺漏。」

  朱高熾愣了愣,瞬間領悟過來,喜道:「好主意,這北地嚴寒,潑水成冰,一旦凍成冰牆,南軍無處攀援,雲梯也架不住,如何攻城!」

  當下轉身,喜滋滋的吩咐去了,老遠聽得他威嚴大聲發令:「傳我命令,所有百姓......」

  隱隱聽得底下一片讚頌英明之聲,擁著志得意滿的朱高熾遠去,我若無其事的一笑,向近邪道:「師傅,城中水源沒事?」

  近邪答:「沒來得及。」

  我皺皺眉,卻一時沒想清楚索懷恩如何沒能在城中破壞水源,此人當初初見,我便感覺不佳,陰狠有餘寬厚不足還是小事,關鍵目光不正,胸中不正則眊焉,古人誠不欺我。

  稍候自然要囑咐山莊暗人查探索懷恩來歷,此時卻不是要務,我對著近邪嘆了口氣:「師傅,老頭忒不厚道。」

  近邪神色不變,他自然看過紙捲上的內容。

  我冷笑,磨牙,「老頭還真是胡鬧,由得沐昕胡來,居然還要瞞著我,也不想想,沐昕真要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對得起舅舅?」

  然而這話一出口,卻又覺得心內一窒,那日險險誤傷沐昕確實令我驚惶害怕,可我真的僅僅是如我口中所說,只是害怕沐昕出事會辜負舅舅對我的恩情?抑或有些別的什麼畏懼,令我分外憤怒不安?

  想到此處,頓時氣息一岔,連聲咳嗽,近邪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打昏他,捆回來。」

  呃......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再次嘆氣,我道:「師傅,城中大局,勞你照看,李景隆今夜明日,必定撤軍,我要趁著他撤軍慌亂無人注意之機,找回沐昕。」

  狠狠咬牙:「他若不肯回來,我就真的打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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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隆果然是個庸才,接連兩路慘敗立即慌了手腳,估計沐昕也起了推波助瀾作用,李景隆忙不迭的下令撤軍,後退十里,鳴金之聲響起時,北平城上軍民沸騰,相擁而泣。

  我雙手合十,感謝黃子澄,千挑萬選了這麼個人才曹國公,否則哪怕隨便換個平常能力將領,光憑這五十萬大軍,就算一人吐口唾沫,也夠給北平下場雨,只要中規中矩以兵力壓近,縱我有通天之能,北平亦絕無可乘之機,更遑論被逼退了。

  南軍撤退之時我悄悄喬裝,混在南軍中出了城,眼見退得混亂無章,大恨北平兵力過於薄弱,無法追擊,否則定可給予李景隆痛擊。

  李景隆跑路的能力和他嫉賢妒能的水平差不離,他下令後退十里,自己當先跑了個痛快,沐昕既然是他的謀士,自然跟著一起走,我只須盯著最前方的元帥大旗就好。

  十里路程,稍瞬便到,又一陣亂鬨哄的紮營,李景隆在眾人的圍護下騎馬巡視軍營去了,我注意了下他身周沒有沐昕,頓時暗喜,趁守衛交錯換班的時機,一閃身,點倒帳後兩名親兵,閃身進了大帳。

  帳內厚毯絨絨,紫銅鏤花鼎爐內沉香淡淡,雖是軍旅,陳設卻也頗為講究,我面上掠過鄙棄的神色,抬眼便看見頂頭右側堆滿軍報的紫檀黑漆長幾旁,斜斜坐著那清瘦的青衣男子。

  他靜靜看著我,平凡的容顏上,卻有一雙屬於沐昕的眼睛,明若深水華光掠影,有遠山的靜好和碧湖的幽遠,一轉目便是一抹清致的風神。

  我勉強的笑了笑,揭下面具,又迅速戴上。

  沐昕呆了呆,突然扔下軍報,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想也不想的拉住我手:「懷素,果然是你?你......那天你受傷了是不是?還有,那日離開紫冥宮時,你好像也受了傷?給我看看,你要不要緊.......」

  邊說邊對著我上下打量,反反復複確認我是否無恙,全然忘記了此刻兩人都還在敵方軍營,這是我們自紫冥宮一別後第一次正式見面,這段時間,我擔心他的毒傷和下落,他擔心我的被挾持被圍困,前夜匆匆一唔,更是意料之外,差點鑄成生死之局,兩人都為彼此惴惴不安,如今終於得見,自然有滿腔言語想要訴說,哪怕身在險地也一時忘卻,我看著這清冷少年難得的喜形於色,不由心中微熱,忍不住抿嘴一笑,「沒事,倒是你......沒事吧?」

  沐昕一笑,明亮的雙目中泛起欣悅的光彩,越發如星光朗燦不可逼視,「你那一指手下留情,不過皮肉小傷,可恨瞿能無恥,不過......」

  「今日總算報一箭之仇。」我倆異口同聲說了出來,忍不住會心相視一笑。

  這笑容令我心中溫暖,只覺眼前的少年,清瘦而無限堅韌,微冷的手隱蘊莫名熱度,似可觸及內心深度某一曾經熱而複冷之處,微帶清冷的笑意,如無聲長風,掠寂寂空山,令深雪漸融,春草生髮,葳蕤繁盛,一碧千里。

  然而此時不是感嘆之機,對面,沐昕已從初見無恙的驚喜的清醒過來,立即推我:「你怎麼孤身一個人到這裡來了?還不快走!這裡危險!李景隆隨時可能回來,被發現了就糟了!」

  我點點頭:「是很危險,難道你不危險?沐昕,北平危機已解,你已經幫了我大忙,我不能再任你留在這裡,稍有不慎你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無論如何,今天你要離開。」

  沐昕搖頭,道:「懷素,李景隆現在對我還算信任,而且他只是暫時退兵,而且我還沒能接觸到最機密的軍報......」

  他突然懇切的拉著我:「懷素,你先回去,我很快就回來,我發誓,我定然安然無恙的回來」

  我不動,任他險些拉破我衣袖,甚至在一旁青木長椅上施施然坐下來:「好,我走。」

  沐昕狐疑的看我,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相信。

  「但是,」我無奈卻堅定的一笑,「我必須和你一起走,你若不走,今日我就叫李景隆把大帳讓給我。」



第八十二章   不堪更惹其他恨(一)

   沐昕怔了怔,定定的看著我,我挑眉看他,用眼神明明白白告訴他我的決心,他滿臉焦灼為難與猶豫之色,顯然不甘心就這麼走了,我苦笑,難道真要我使那最後一招麼?

  這個倔強而堅毅的少年,生平想做的事,從不因外力輕易更改,我深刻瞭解這個連孤墳也能一守多年的小子,是很難用言語便令他心甘情願放棄的。

  難道真的要打昏他?就憑現在強弩之末的我,只怕也做不到。

  罷罷,看在這小子總是令我感動的細膩心思份上,我服一回軟又如何?

  微微逆了真氣運行,臉上頓時現出慘白之色,我連聲嗆咳,搖搖欲倒。

  「沐昕,你再不走,我真要留在這兒,借李景隆大帳養傷了,就怕他不肯借......咳咳......」

  一聲壓抑的驚呼,沐昕的身影如颶風般瞬間卷近,手一伸,就將我抱在了懷裡。

  「懷素,你怎樣了?懷素?懷素?」

  他深邃黝黑的雙目近在咫尺,滿目裡流溢驚惶擔憂之色,語氣甚至有幾分顫抖,連抱住我的雙手,都在微微輕顫。

  觸及他的焦慮目光,我呆了呆,心內大呼糟糕,演戲演得太過,嚇到他了。

  感覺到他有力的雙臂緊緊攬住我,屬於男子的清朗氣息撲面而來,我心頭微微一震,不由不安的動了動身子,他卻攬得更緊。

  此時要想掙脫,再說是假裝斷斷不能,何況要把沐昕弄回去,還得他自己心甘情願,我咬咬牙,騙就騙到底罷!眼一閉,裝暈。

  「懷素!」

  身子落入溫暖懷抱,沐昕的氣息瞬間籠罩我全身,那是碧藍海水與青綠木葉交融混合的清爽氣息,微冷而清逸,於呼吸間氤氳,令人聯想到遼遠的海,高闊的天,紛墜的落葉,透明的風。

  那少年抱著我疾馳,風聲飛快掠過耳際,我閉上眼,不能自己的加快呼吸,感受那微微顫動的胸膛裡,心跳聲強健而令人安心,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萬分疲倦,突然想起一路來,闖江湖燒王府鬧紫冥上京城,攪亂武林俯望當世計指天下劍逼雄軍,我做了很多閨閣女子一生也不敢想像的事,以自身智謀手段叱詫風雲,總以為自己很強,足夠聰明,足夠在這鉤心鬥角王府,在這兵戰紛紛亂世傲然生存,覺得自己有能力,永遠贏下去,強下去。

  然而今日在那少年懷中,我突然驚覺,我只是個普通女子,我亦會受傷,亦會累。

  身世使我不得不站在天下的高度參與逐鹿之爭,然而內心裡,我真正想要的,也許不過是一份最簡單的幸福,是斯年斯日能有斯人,風雨中,落雪裡,與我,相對一笑的安然。

  無聲嘆息,我動了動肩,微微靠緊了沐昕。

  我很累,已倦了這十丈軟紅風刀霜劍,且讓我貪戀一回,塵世間煙火般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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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昕的腳程自然不慢,何況他心急如焚,十里路,不過瞬間他便到了,憑王府腰牌順利進了城,想也不想直奔向王府,此時天已將明,我怎能讓他抱著衝進王府,正待裝醒,卻見沐昕似是想起了什麼,抬指一點,我頓時全身動彈不得。

  我一驚,默運真力,卻發覺沐昕點穴手法極其精妙,對我有益無損,隨即,一股陽剛沛然真氣緩緩自我後心輸入,撫平我體內因為沒能好好調養而一直翻騰不安的內傷,我立時明白沐昕的用意,敢情他在抱我疾馳時已經發覺我一直在妄動真力,為了讓我回王府好好養傷,也為了不讓我阻止他浪費真氣,乾脆封了我的穴道。

  他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我苦笑,可別給路人甲乙丙看見才好。

  「哐當」沐昕一腳踢開流碧軒院門。

  嬌嫩如鶯的聲音立即歡喜的響起:「啊,姐姐你回來啦-----」

  話音戛然而止。

  我從沐昕懷裡望過去,對面,院中,梅花開得正盛,粉紅正紅嫩黃淡綠瑩白,玉蕊虯枝,滿袖暗香,風過便飄墜花雪如海。

  梅樹下,大紅羽緞斗篷的嬌小美麗女子一臉歡欣的粉豔喜色,在看清我們的那一剎瞬間慘白如紙。

  她呆呆立在樹下,幾朵殘梅悠悠飄落,落於她火紅的斗篷,落於她月華般的裙裾,落於她秀麗的眉目之間,卻襯得那烏黑流波的眸色,越發的深黑幽幽,不可見底。

  半晌,她才似是很艱難的動了動身體,霜雪般的面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輕聲道:「呵,沐公子,你來了。」

  我閉上眼,不想看這小小少女眼裡驚痛的表情,更不想看她努力了又努力的掩飾言語,心內叫苦,真是越怕被人看見,越會被不該看見的人看見,然而此時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有心解釋也無從解釋起,千頭萬緒,夫複何言?

  沐昕卻不能體會到那些尷尬與苦痛,他的心思全在我的傷上,只淡淡嗯了一聲,點了點頭,便一陣清風般掠過熙音身側,迎著驚惶迎上來的照棠映柳,直進了內室。

  摒退了侍女,沐昕小心翼翼將我放在榻上,也不解我穴道,便要為我療傷。

  卻聽得門簾微響,熙音盈盈走了進來,她面色仍舊有些微微蒼白,神情卻恢復了往常的平靜祥和,微笑著問沐昕:「沐公子,姐姐受傷了麼?」

  沐昕點了點頭。

  熙音關切的上來看了看我,微微沉思,向沐昕宛然一笑:「沐公子,姐姐最近很是勞累,氣色很差,我那裡有上好的千年老參,是去年生辰舅舅送我的,一直都沒用過,養氣補元最好不過,對姐姐想必合用。」

  沐昕聽得千年老參,有幾分心動,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你姐姐雖無大恙,但確實操勞太過,心血耗損,若有好參,倒是莫大助益,如此,便多謝你了。」

  熙音笑得溫柔:「沐公子說得哪裡話來?懷素姐姐是我的親姐姐,送點補品是該當的,怎好當這一聲謝字?」

  頓了頓,她又道:「何況姐姐為了守住北平,殫精竭慮,徹夜不眠,甚至親上戰場臨陣指揮,若無姐姐,北平早已被破,哪有妹妹如今安穩站在這裡和沐公子說話?別說區區小參,便是要我割肉為姐姐療傷,也是甘願的。」

  沐昕看向我的目光充滿溫柔與心疼,溫和的道:「是啊,她也太不容易----」

  我心內嘆息,看向熙音,她盈盈笑著,對沐昕的眼神視若不見,滿面都是關切與瞭解之色,迎向我的目光亦坦然安詳。

  我忍不住嗆咳,掉轉目光,妹妹,我寧可你,哭鬧不休,或是一怒而去,好過如今,微笑裡令我心寒如冰。

  目光這一轉,無意觸及某物,卻令我大吃一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4:58 AM

第八十三章   不堪更惹其他恨(二)

  窗櫺下,一朵小小冰花,晶瑩剔透綻放,細長的枝幹斜插於窗側,花瓣盈盈,雕琢精緻,陽光斜斜映照其上,每個角度都閃著七色琉璃般的璀璨光彩,華美富麗不可方物。

  這花,我見過。

  崑崙山,紫冥宮,清冷蕭條的小院,西南角一處小小花圃,盛放過這花呈七角的奇異冰藍花朵,那清幽而動人的美,曾令滿腹心事的我,也不由駐足。

  猶記當時,長衣廣袖,銀環束髮的少年,立於門前,微笑看我。

  彼時和風細細,花香淡淡,未得一語,已盡顯風流。

  然而此刻重逢那萬不可能於北平見到的花朵,再無一分一毫當初的柔軟心情,我甚至不能自己的失落和驚慌,但我到底失落什麼,驚慌什麼,我卻不敢深想。

  心裡思緒翻捲,目光卻飛快一觸即離,沐昕和熙音都未發覺,即使發覺,他們也不會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賀蘭悠,來過了。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來?又為什麼離開?

  垂下眼睫,蓋住滿心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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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名家掌間墨筆,一筆筆塗滿天地,一彎冷月,緩緩自天際勾勒浮影。

  冷風敲窗的聲音如同在勸人歸去,卻不知道是否會有人於這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的蕭瑟冬夜,悠然而來?

  那朵冰花,靜靜躺在我掌心,我已凝望良久。

  我一直努力用真氣,維持著它冰雪之姿,然而掌心的溫度,終不可避免的使它漸漸融化,化為一汪清清水泊。

  燭火飄搖裡,明滅光影,我緩緩合起手掌,攥緊成拳。

  滿握一掌,冰涼。

  良久,我張開手掌,注視空空掌心,微笑。

  賀蘭悠,你是要告訴我,我們之間的某些感情,註定要如這花一般,越溫暖,越熾烈,越會更快的消失?

  如這冰雪所化之奇花,終非自然之物,難得永久?

  「嗤」一聲輕笑。

  寒氣隨著驟然推開的窗扇呼的湧入,室內幔帳被風吹得繚亂狂舞,那些重重疊疊的玉黃紗影飄飛出萬千道迷離光影,光影裡,一道銀色柔光如月色射入,黑檀鏤雕宮燈裡燭火一顫,猛的一漲長達尺許,又立即靜歇,依舊發出朦朧的紅光。

  紅光映照下,厚而軟的織錦地毯上,已多了一個人。

  鍍著月光的銀衣,鍍著日光的俊美容顏。

  翠羽長眉下,那雙微微上挑的飛鳳般的明媚眼睛,帶著笑,帶著點慵懶曼然的神色,似近似遠的看著我。

  我端坐不動,凝視著他似清瘦了些的容顏,語氣淡淡的打招呼:「少教主,近來可好?」

  賀蘭悠笑,久違的害羞的笑:「託福,很好。」

  「哦?好到什麼程度?我可否一問?」

  「可以,」賀蘭悠笑:「我說了托你的福,哪能問都不給你問。」

  我注目著他無懈可擊的完美笑容,只覺得心底泛起淡淡苦澀,那苦澀的滋味如此清晰如此難忍,直似要苦到舌尖,卻在舌尖與牙齒接觸的那一瞬間,化為無味的言語。

  「貴教主可好?」

  「自然不好,」賀蘭悠施施然坐下,「我活的好,他自然不能好。」

  我緩緩靠在榻上,以掌托腮,靜靜看著他道:「少教主,自從我回來後,我將這一年多來發生的事,細細回想了一番,又託人查了些你們紫冥宮的消息,林林總總加起來,得出了一個很有趣的結論,你想不想聽一聽?」

  賀蘭悠烏黑濃密睫毛下的目光一瞬間突然深如古井,井底閃耀著波瀾暗起明滅的光,「和我有關嗎?」

  「和你我有關。」我淡淡道:「和一個城府深沉的男人和一個傻瓜女子有關。」

  目色一閃,賀蘭悠泛起一絲驚訝的笑意,似乎很忍俊不禁:「懷素,傻瓜女子?你在說你自己?」

  「嗯,」我神色平靜,「要承認自己是個傻瓜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從不曾高估自己,更不會高估自己在任何人心目中的地位。」

  「比如你,」我指指他,「我就很明智的從未敢認為你真的對我好過。」

  賀蘭悠的笑容怎麼看都像是高明畫師作偽的贗品,雖美卻不生動,「懷素,你可真會傷人。」

  我神色不動:「過獎。」不給他轉移話題的機會,也不給自己逃避的理由,「少教主,我剛才說的話,你還沒回答我。」

  賀蘭悠難得的有了猶豫之色:「如果我說我不想聽,你會怎樣?」

  我答:「不可以不想。」

  賀蘭悠怔了怔,啼笑皆非的搖頭,「那你還問什麼?」

  我譏誚的看他:「為了配得上你地位的尊重。」

  笑容消失,賀蘭悠神色突轉凝重黯然,垂下長長的眼睫,他道:「懷素,我們很久不見,你何必這樣對我......」

  「是的,你何必這樣對我?」我再也忍不住,冷冷接上,搖搖手中紙卷,「少教主,我這裡有幾個零碎的消息,真的很零碎,不過如果有心要把這些零碎消息連在一起想的話,倒一點也不乏味了。」

  不待他答話,我展開紙卷,「先讀一段話給你聽。」

  「昔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今吾氣走周天,心傳秘法,神通六識,指成拈花,世間萬物,無有不破,以指為目,戳點河山,一指破開混沌勢,笑我眾生皆默然!」

  讀完,我微笑抬頭,看向抿緊嘴神色無波的賀蘭悠,「少教主,對這段話,你應該很驚訝震動才對啊,久已散落的父親親筆,任何人聽見,都應該震撼不已才對,你為什麼不奇怪?」

  微笑盯著他眼睛:「難道,你早已知道?」

  賀蘭悠默然,半晌輕輕道:「懷素,你----」

  我不理他,繼續展開第二個紙卷,「俱無山莊收藏著一本無名秘訣,剛才我讀的那段話,便寫在秘訣中間,而那秘訣,是你紫冥宮因令尊失蹤而隨之遺失的絕世重寶,不破拈花指決的下部!」

  我展開第三個紙卷,「三年前,賀蘭秀川練功走火入魔,月圓之夜前後,會無故散功。」

  第四個紙卷,「聽說那上部指訣原也是失蹤的,後來先教主的親信獻上給了賀蘭秀川,不過這個親信,三年前暴斃。」

  第四個紙卷,「半年前,大同府城郊,一場暗殺,數十人圍攻一個人,那人傷人逃脫,可是奇怪的是,受傷的人,事後全部莫名其妙死去。」

  第五個紙卷,「也是在半年前,賀蘭秀川突然對紫冥宮大清洗,並派出手下四散江湖,動機為何,不清楚。」

  第六個紙卷,「紫冥宮屬下,有一支極其隱蔽的力量,稱為鷲騎,那些騎士,自幼鷲出生便予以捕捉飼養,自幼訓練,同住同食,那些鷲,遠能高空偵察,近能搏擊作戰,是歷代教主手中最為隱秘的力量,而這一代的鷲騎,卻非賀蘭秀川掌握。」

  賀蘭悠霍然動容,「你如何得知鷲騎?」

  「不用問我如何得知,我覺得你應該對如何把這些消息串成故事比較感興趣。」我冷笑著,將紙卷在掌心團成一團,略一用力,將之化為齏粉。

  「早在我知道你投靠父親時,我就想,父親有什麼能讓你覺得值得投靠?財?勢?紫冥宮不缺錢,紫冥宮的江湖地位亦是武林君王,你實在沒有必要,投靠一個被皇帝視為眼中釘,處於風雨飄搖局勢中的藩王。」

  「你是為了俱無山莊裡的秘訣。」

  「你不知從什麼渠道,知道了山莊藏有那半部秘訣,你應該已經去過山莊,但你無法進入山莊周圍,後來你知道父親和山莊的關係,你便投靠了他,由他偷偷帶你上山。」

  「結果你還是沒能得手,近邪的武功高得出乎你想像,你下山時遇到我,應父親要求和我同行。順勢,你也想和我熟悉些,以後去山莊也許更有機會。」

  「父親要你殺近邪,恰在此時賀蘭秀川好像察覺鷲騎的秘密,四處查探,為了避免鷲騎被發現,也為了分散賀蘭秀川注意,你靈機一動,哦,或者早有預謀,你伏而不殺近邪,事後將圍攻近邪的人全部滅口,騙我父親說,都是近邪殺的。」

  「然後,你算準我會為師傅去紫冥宮求醫,你利用鷲的高空偵查能力,一路遠遠追綴我們,在西寧衛,你故意要畢方在我們眼前顯出身形,引得我們懷疑,然後劫走近邪,讓軒轅無做出為他解毒的姿態,其實我們無論什麼時候追到,軒轅無都不會給他完全解毒,紫冥宮你是一定要我們去的。」

  「你心思縝密,處處預留先機,你耗費這一週折,也不過是為了我心有歉意,一時疑不到你頭上,即使事情暴露,我也會因為你曾經的好意而放棄追索。」

  「在紫冥宮,你及時出現,是怕我們落入賀蘭秀川手裡,阻攔了你的計畫,你算準了時間,要利用我們的到來,趁賀蘭秀川三日散功的時機,再逼他一逼。」

  「而據調查,賀蘭秀川之所以會散功,走火入魔未必是真,擅自練失去下部的不破拈花秘訣導致真氣走岔才是真,當然,有人推波助瀾也功不可沒,比如,獻上指訣卻又暴斃的功臣,比如,那個指使他獻上指訣的人。」

  「這散功期不同尋常,若妄動真氣,後患無窮。」

  「你是怎麼逼得賀蘭秀川不顧散功後患,無論如何也要搶先出手的?」我微笑,目光與心卻凍結如冰:「你是以我為餌,對嗎?」

  「你巧妙的讓賀蘭秀川知道,他唸唸不忘的秘訣,我可能知道下落,所以他拼著去了半條命,也要留下我。」

  「而你知道我從山莊出來,手中定有法寶,你想要的,是我們兩敗俱傷。」

  「賀蘭秀川人道奸狡,其實他和你比起來,相差不可以以道里計,最起碼他自恃身份,個性又極驕傲,不肯為了外物折節並違背自己的原則,所以他中了我的毒,也就放過了我,不屑於再傾全宮之力強留我。」

  懶懶向秋香色錦袱上一靠,我仰頭看賀蘭悠,這個絕世風華的男子,任何時候都溫柔優雅如玉如水的男子,他的心,卻不是玉般潤潔水般柔和,而是深沉叵測,暗潮洶湧的海,變幻流動,步步驚心。

  「賀蘭悠,後面說的這幾句,都是我的猜測,你可以不承認。」

  然而我用神情明明白白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了你,你不承認,也是沒有用的。

  不止如此,我還要用言語,再鑄一把淩厲至寒光暗閃的刀,向他,出刀。

  你傷害我,我回敬你。

  「你是不是很失望?」我嘴角噙一抹煞氣十足的笑,逼視著他始終明媚如春的眼睛,說出的話如此鋒利,卻搶先割痛了我自己,「失望我沒被賀蘭秀川宰了,報了你的仇?」

  賀蘭悠終於微微一震,抬眼看我,那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目色裡竟隱隱有痛苦之色,「懷素......」

  我站起身,黑色雙綾掐金菡萏紋的寬大廣袖捲起冷冽的風,帶得燭火顫抖欲滅,搖動的光影映在賀蘭悠明麗的眉目上,打上明明暗暗的陰影,令他看來,遙遠而冷,仿如與我,不似同一紅塵中人。

  「賀蘭悠,令尊死得神秘,臨終前身攜的指訣下半部又落在俱無山莊主人之手,而山莊又那般神秘勢大----你這麼聰明,自然想得到,令尊一定是被人見寶起意,奪寶殺人了,對不對?」

  「嗯,如此看來,我是你仇人之後呢,你再怎麼對我,都是有理的,正確的,符合大義的,哪有人身負深仇卻放過仇人?」

  我一連聲的冷笑著,一聲比一聲盈滿悵恨無奈,「賀蘭悠,再說個故事給你聽。」

  「十五年前,有個老人外出採藥,在終南山一處行人罕至的山谷裡,發現了一個中年人,這個人當時在一個山洞裡練功,老人見到他時,他正運功到緊要關頭,老人見他功法奇異,不敢打擾,便退到一邊給他護法。」

  轉過身,向黝黑天穹,我不去看賀蘭悠突然大變的神色,只專心而悲哀的,說我的故事。

  「眼看那人神功將成,老人正在高興,突然洞外傳來哨聲,然後迅速被人包圍,來人黑衣蒙面,行動快捷如風,老人當然立即阻攔,那些人卻不戀戰,一觸既退,突然又消失個乾淨。」

  「老人心覺不對,趕緊回到洞內,果見那人已倒地,老人一直守在洞口,也不知道那人是怎麼中了道的,眼看那人在要緊關頭被打斷,氣血反湧生機將斷,不禁可惜。」

  「那人自知無幸,便從懷裡取出一本無字的書冊,要贈給老人,老人心知這東西必是重寶,堅辭不要,那人卻笑道:拿著罷,我到這一刻才明白,武學一道永無止境,於此過於偏執妄念,也是入魔。」

  「老人只好收下,便問他身世來歷,說要為他尋到後人將書冊交託,那人卻搖搖頭,道,我一生癡迷武學,所誤良多,臨到將死,才悟到為這區區俗世境界尊榮,丟棄了許多更可寶貴的東西,但望我的後人,永遠不要步我後塵,被絕世武學所迷,誤墮迷障,只需做個簡單快樂的人,珍惜他應珍惜的一切,不要像我這樣臨死方覺得負人良多才好。」

  我注目著地面,被燭火映照的,那個纖長的影子,微微顫抖的身姿,只覺得內心悲涼,無有甚於此刻。

  那人說完這些話,便推開老人,跌跌撞撞出了洞,仰天大笑道:「由來英雄只等閒,何年劫火剩殘灰,往事流水今去也,回看碧血滿龍堆!」

  大呼三聲:「罷!罷!罷!」就此遠去。

  我仰起頭,遙望天際明月,看那浮雲遊移如絲,遙想十五年前的一個相似的冬夜,那個英雄末路的絕世男子,帶著末世的感悟,解脫的快然,未了的牽掛,卻一身瀟灑,獨自傲然長笑赴死的英風豪氣,不由,淚下潸然。

  賀蘭笑川若在天有靈,可願見到今日,他的兒子,因為他的生死之迷,導致偏執的惡念,誤認仇人,直至造成如今深切而至無法挽回的誤會?



第八十四章   不堪更惹其他恨(三)

  身後,輕微的裂響,好似什麼東西碎了,我不回頭,淡淡囑咐:「少教主,下手小心些,這屋裡陳設多是珍貴之物,弄壞了要賠的。」

  衣袂風聲微響,身形一閃,賀蘭悠已在我身側,他難得不再笑,卻也沒什麼憤怒痛苦之色,只是悠悠盯著我,黑色瞳仁光華流轉,深深看入我心底去。

  他溫柔得近乎呻吟的語聲響在我耳側:「不過一面之辭。」

  「是,不過一面之辭,」我側轉頭,給他一個嫵媚的笑容,「你完全可以不信。」

  「但是你已經將懷疑的毒種給我種下了,」賀蘭悠語音輕輕,猶如怕驚破夜半裡春意盎然的一個夢,「你如此狠心。」

  他的氣息拂在我耳側,春風般清甜溫暖,纖長的睫毛直似要掃到我臉頰,我目光流轉,觸及他烏黑如緞的長髮,想起彼時初見,馬車底鑽出的少年,指節如玉的手,和烏光流動的發,抬起臉來微微一笑,霎時綠了江南江北,陌上花開。

  那個熟悉的帶點害羞帶點委屈的神情,曾經無數次令我心弦微動,我因此眼底泛起笑意,瀰漫在與他共同呼吸的天地間,我不相信他不知道。

  突然想起湘王宮火海前,他解下外衣時含義深刻的目光,那一刻的他,是否真的憂心我的安全?是否突然忘記自己的初衷?

  真心希望,哪怕有過那麼一刻也好。

  .....

  神思迷離,恍恍惚惚。

  卻有衣袂微響。

  負在身後的潔白的手,雪色一閃,無聲無息便到了我脈門。

  我一震。

  寒氣鎖住脈門,半身僵硬,我被他制住,動彈不得。

  怒從心起。

  當真是迷魂失心了麼,明知道他如此奸狡,竟在他接近時忘卻防備。

  賀蘭悠無視我的怒氣,俯身微笑,語氣卻清冷。

  「懷素,我想見見那位老人呢,陪我走一趟吧?」

  我低頭看了看兩人交握的手,「哦,你就是這樣徵求我意見的。」

  賀蘭悠笑得越發甜蜜,「懷素,不是我不肯徵求你意見,而是,你一向不肯聽話,你只聽你自己的。」

  他笑,目光如針直欲刺到我心底,那光芒中竟帶微微憐憫之色,「懷素,你捫心自問,你聽過誰的話?你真心相信過誰?我?沐昕?還是燕王?是不是無論是誰,無論誰和你關係有多親近,無論誰為你付出了什麼,你都一定要審視,要懷疑,要調查,要用自己龐大的消息力量,用自己絕頂的聰慧心智,去剖開每一個接近你,對你好的人的心?」

  語氣如此溫柔,語風卻淩厲如刀,字字閃著尖銳的稜角,刺入我本已自我懷疑至生痛的內心深處,戮力翻攪,那疼痛陰寒徹骨,令我渾身忍不住顫抖。

  慘白了臉,被說中內心隱藏最深的恐懼的滋味如此難熬,我嘴唇抖顫,只想沖面前這個似乎永遠不會被擊倒的男子大喊:「不是!不是!不是!」

  然而真的不是麼?

  少年時的陰影,如此深重盤桓在我頭頂,在我以為它早已遠去的時候,它卻從未離開,並在猝不及防的時刻,露出森森利齒,向我展示它令人絕望的寒冷微笑。

  一日不能擺脫它,我一日不能知曉,快樂與幸福的真味。

  深吸口氣,我看著賀蘭悠,慘然一笑,賀蘭悠,我還是低估你了,我一直以為沐昕是清傲犀利,言辭如刀的那個,其實和你比起來,他才是真正溫柔的人,只有你,披和光同塵的華美外衣,用最和煦的目光,冷冷看透世間種種,和軟裡包裹鋼針般的堅硬,一刺便到底,一刺便見血。

  見我的血,令你痛快麼?

  目光垂落兩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長而堅定,宛似在我腕上生根般不可動搖。

  然而他飄遠的蕭索目光,代表什麼?

  心中一顫,我突然猶豫。

  「刷!」

  黑色的影子以極其柔軟詭異的身法突然掠進,楊柳絲絛般一拂便拂到了賀蘭悠面門,彈指間一串冰珠盤旋呼嘯成漩渦之形,碎玉裂晶聲裡,化為漫天飛雨,齊襲賀蘭悠全身大穴。

  優雅的一旋身,似是早有準備,賀蘭悠帶著我原地生生轉了一圈,衣袂飄飛間,已變成我正向受襲。

  微微嘆息,我遺憾著剛才的片刻猶豫。

  賀蘭悠,果然還是個無情的人啊。

  近邪看見賀蘭悠轉身時已冷哼一聲,看了我一眼,伸手一招,冰珠立即全數碎在中途,雪色細碎的飄落在深紅織錦地毯上,轉瞬在溫暖的室溫烘烤下,化為深色水跡,望去卻如血鮮豔。

  賀蘭悠避開突襲,輕輕一笑,正要說話,我卻悄悄轉過頭去,和聲在他耳側道:「少教主,我勸你,還是放開我的好,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拿來做擋箭牌的。」

  手腕一翻。

  賀蘭悠一怔,立時覺著掌中微硌著異物,微微低眼一看,頓時面色一變。

  我被他扣住的五指指尖,閃耀著細小的碎光,在燭火映照下,華光流動。

  盯著他的眼睛,我笑,手指玩笑般的輕輕一動。

  他立即放開我的手,飄身一退,已在丈外。

  我嘴角扯起一抹嘲諷的笑,不是對他,是對我自己,我果然還是心軟,料定他會來,料定他的舉動,我和近邪早已商議好如何對付他,然而他只是一個目光蕭索的表情,便令我臨時放棄了計畫。

  我指尖內的鋼針,如果在他一制住我的瞬間便即射出,他早已是我階下囚。

  終是為他一番話一個眼神,亂了心神。

  此時再要留下他,也非難事,可我只覺得疲倦欲死,厭惡這華美男女,厭惡這滔滔濁世,厭惡看見任何的拼鬥與鮮血,厭惡一切的到來與離開。

  轉過身去,我不再看賀蘭悠,緩緩步入層層疊疊的雪色鮫綃珠紗帷幕,只留給他一個淡漠疲憊的背影。

  「賀蘭悠,你走吧,從今後,你我恩怨兩結,陌路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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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漫長難熬的夜也會有過去的時候,正如此夜,聽著風聲瑟瑟,枯草飄搖,聽著雪落無聲,簷鈴輕響,往事紛至遝來,再一一淒然而去,我的世界,漸漸空漠,如這冬夜冷雪,執著而冷酷,漸漸遮沒萬千生機。

  至於他,什麼時候離去,我反而沒聽見。

  整整一夜,一個姿勢,我抱住自己,頭深深埋在膝中,妄圖給自己多一點溫暖,幻想著多年前,母親賜予我的最後的懷抱。

  門扉被敲響,我沒理。

  門外有人來了又去的呼喚,我沒理。

  好像有嘈嘈切切的聲音響起,我沒理。

  冷風忽地漫入,簾幕被大力掀開,清朗溫潤的聲音風般捲進,關切的響在我耳側,帶著無法掩飾的焦急,「懷素,你怎麼了?」

  這平日微有些清冷的聲音此刻聽來分外溫暖,我麻木的心底微微有些活泛,動了動,想從僵麻的姿勢中抬起頭來,想好好看著他,看他素來給我的,我如今最需要的誠懇真摯的眼神。

  卻在欲動未動時,渾身一僵。

  明脆婉轉的聲音黃鸝般突然響起,響在他身後,帶著由衷的關切,「姐姐,身子不好麼?我剛剛給你熬了參湯,用一盅吧,最是補氣養元的。」

  埋在膝中的臉上,微微揚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是了,現在還不是我軟弱或倒下的時辰,瞧,還有人如此關心我呢。

  緩緩抬起頭,我給出兩人一臉迷糊的神情,「怎麼了?你們?」

  沐昕滿眼憂色的看著我:「照棠說你昨日關門後一直到現在都沒動靜,叫門也不開,我怕你出事,所以踹門進來了,你怎麼了?」

  熙音亦關懷的湊近來,「姐姐氣色好難看,昨夜沒睡好麼?」

  她目中閃耀著迷離的光,因伴在沐昕身側,而分外神采飛揚。

  我心微微一抽痛,面上卻神色不動,只慵懶笑道:「是啊,夜裡睡覺蹬翻了被子,睡得不好,所以早上補眠呢,都沒聽見你們的聲音。」

  沐昕目色一沉,明顯沒有相信我的話,卻只抿緊了唇不語。轉身從熙音手中接過那盞參湯,輕輕柔聲對我道:「既然沒睡好,早上補眠反而精神更差,熙音特意為你熬了這千年老參,正好趁熱喝了吧。」

  我注視他手中那參湯,半晌,緩緩抬起頭來看他。

  他淡淡而關切的笑著,微帶期盼的將參湯又向我遞了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5:17 AM

第八十五章   風波狹路倍憐卿(一)

  我一笑,坦然接過。

  熙音的目光亮了亮。

  我慢條斯理的用銀匙攪了攪盞中的參湯。

  熙音微微轉身,故作無意的看窗外的景緻。

  我將參湯湊近嘴唇。

  熙音身影文風不動,袖底的手指,卻悄悄握緊了。

  微微一笑,熙音,你,畢竟還是個孩子。

  參湯即將入口,我突然抬頭,認真的看了看沐昕。

  他正專心看著我飲湯,被我這一看不由一怔,未及發問我卻已皺眉道:「沐昕,你這臉色也不太好啊。」

  他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臉,不確定的道:「是嗎?我倒沒覺得什麼。」

  我喟然道:「想必軍旅勞頓,還有上次受的傷未癒......沐昕,你既然回來,日後的作戰指揮就交給你了,重任在肩,你的身體很要緊,這參湯,你喝了吧。」

  不待他答言,我轉身微笑向面色微變的熙音道:「妹妹,參湯想必還有吧,這盞給你沐師傅搶了,你可要記得再送一盞給我。」

  沐昕本來要推讓,聽我這一句立即釋然,眼中飛快掠過一絲喜悅的光,接過瓷盞,心情愉快的打趣道:「你這促狹鬼,明明是你自己推讓,卻硬要賴我搶。」

  我目光對上他清華容顏裡難掩的喜色,不由心中一酸,歉意微生,然而決不能在此時此地與他言笑晏晏,只得勉強一笑道:「就你不肯吃虧,快喝罷。」

  沐昕對我柔和一笑,端盞便飲。

  「啊!」

  熙音突然尖叫一聲,「蟲子!」滿臉驚嚇的跳了起來,身子一歪,一個趔狙便倒向沐昕,立時將他手中瓷盞撞翻在地,金黃的湯汁,淋淋漓漓灑了沐昕和她一身。

  這大冬天的,哪來的蟲子?

  我微微笑著,然後看見沐昕正在整理衣襟的手頓了頓。

  以他的聰明,自然也明白了。

  目光流轉,熙音低俯著頭,無法猜知她的神情。

  這般手段,實在無趣。

  不過,王府裡珠圍翠繞長大的郡主,就算心性陰沈,想來能做到的,不過如此。

  然而內心裡,隱隱總覺得有些不妥,如陰雲般壓下,卻又撥不開那濃重的濕膩。

  沐昕卻已經恢復了平靜,微微出了會神,輕輕推開熙音倉皇遞過來給他擦拭衣襟的繡帕,淡淡道:「既已汙了,擦也是擦不淨的,我去換件衣服,熙音,你也換件衣裙去,你姐姐既然沒睡好,就不要再來打擾她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諸事繁雜,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好休息,總有解決的法子的。」

  他未說出口的言語,我於他眼中一看便明,「別為熙音的事上心,我既已回來,定不要你再操勞。」

  我心中一熱,竟不能自己的微紅了眼眶,趕緊轉過頭去,暗笑自己如何便這般脆弱,點點頭應了。

  沐昕將被子向我身前拉了拉,淡然的語氣裡滿是關懷:「點你睡穴可好?」

  我因他溫柔的動作有些怔忪,愣了愣才回過神來,不由失笑:「不必,我睡得著。」

  沐昕拍拍我的手,當先出去,熙音依舊沒有抬頭,向我一禮,也跟了出去。

  我看著他二人身影消失在帷幕之後,輕嘆一聲,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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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覺倒是好眠,許是我是真的累了,又或者心底想暫時逃避某些令人煩擾的事端,一睡竟是一天,北方冬天日落得早,我睜開眼,便見室內燭光昏暗,窗外夜色濃重,四周寂靜如死,不由怔了怔,輕聲道:「已經夜了?」

  這一聲立時被守在外間的人聽見,珠簾一掀,映柳擎著一盞琉璃燈進來,抿唇笑著點燃宮燈,又來服侍我穿衣,「郡主好睡,竟從辰時許直睡至申末酉初,現在已是晚飯時辰,奴婢正猶豫著要不要叫醒郡主用膳,沐公子卻說郡主近日辛苦,先得睡飽來著。」

  我一怔,「沐公子?他沒走?」

  映柳笑得奇怪:「不是,公子是午後來的,見郡主沒醒,就說外間等著,照棠侍候著呢。」

  我點點頭,心知沐昕定還未用晚膳,便命映柳去小廚房安排,自己披了件煙綠密制內繡裘披,領口一圈細密的雪色絨毛,緩緩踱出內室。

  外間燈火也不甚明亮,只在彩繪高足燭臺上燃著兩支長燭,想是沐昕怕光亮太盛影響我睡眠,此時他正靜靜坐在燈下,微側著身,手執書卷,細細品讀,神情專注而寧靜,燭光與月光交織,漫上他清逸眉間,漫上他俊美輪廓,是一種驚心的清與秀,而他如雪長衣垂落的風姿,比月色更皎潔。

  這個少年,隨著年齡增長,那般靜水生涼的氣質越發明顯,縱使漫然閒坐,依然令四周氣氛靜謐如深水,不捨驚擾。

  我立於內間簾側,微帶感嘆看著他,想起幼時西平侯府的那個目光明亮如清泉,轉側間靈銳伶俐的孩子,在過去的七年裡,有了如此迥異的轉變,卻都是因我之故,只是不知,當是福耶,禍耶?

  守孤墳,伴天涯,闖紫冥,捨榮華,棄生死,伏敵營,這個清冷少年為我所做的,如此深重,重至千鈞,以至那心意如此鮮明顯現於我眼前,我竟無力撿拾。

  那個修長的身姿,此刻宛如一個問號,問出我內心深處一直不欲正視的問題:

  我看得見賀蘭悠的苦痛與掙扎,為什麼沒有看見屬於他的分毫輾轉?

  是因為他一直過於沈默的守候,以至令我始終在忽略中,轉開目光?

  還是他寧願這般,以無盡的耐心,等待我的驀然回首?

  ......

  指尖扣住珠簾,冰潤的玉珠觸手驚人的涼,碰撞間微起琳瑯之聲,沐昕耳目何等警醒,立刻轉過頭來。

  我已調整好自己那幾分悲涼的神情,款款向他微笑:「瞧我,睡成豬了。」

  沐昕卻趕緊丟下書卷,迎上前來,就著微光細細打量我氣色,半晌舒了口氣,寬心的道:「確實好多了,你果然還是太辛苦的緣故。」

  說完這句,才注意到我的調笑,微笑道:「世間若有你這般的豬,想必天下屠夫必要同聲一哭。」

  這傢伙,嘲笑我太瘦呢,忍不住撲哧一笑,我佯怒道:「取笑我?難道屠夫見你就會笑了?」上下打量他一圈,「罰你今晚進食三大碗!」

  沐昕初初沒在意,少頃反應過來,清冷的神色裡微染驚喜,正要說話,我卻已牽著他衣袖向桌邊走,一邊笑道:「少廢話了,我快餓死了,等吃完再和你扯皮。」

  此時映柳已經帶著僕役們提著食盒進來,一一布上菜,我和沐昕對面坐了,轉眼看見案幾上一盞精巧的梅雕塹紋銀壺,不由笑道:「怎麼還有酒。」

  映柳抿嘴一笑:「今日郡主難得請客,可不能有菜無酒,不然郡主被人說小氣,奴婢們也跟著沒面子。」

  我白她一眼:「你這個促狹丫頭,竟連我也取笑起來,罰你自飲三杯!」說著便要灌她酒。

  映柳連忙討饒:「郡主饒了我,我可不會喝酒,等會喝醉了,誰來服侍郡主?」說著便上來給沐昕斟酒:「倒是沐公子剛回來,又難得在這用膳,可要多喝幾杯。」

  映柳語中接連兩次的難得令我心中一酸,抬眼去看沐昕,卻見他毫無芥蒂,只是微微笑著,端起杯來,那笑容,少了幾分往日的憂鬱遙遠,越發的明彩熠熠神光離合,直映得窗外雪色,也暗淡了幾分。



第八十六章   風波狹路倍憐卿(二)

  此時窗外雪霽,重簾長垂,生著火盆的室內暖意融融,正是「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的美妙意境。

  氣氛如此美好,我那兩個伶俐的丫頭自然不肯再留,早已找了藉口退下,闊大外間,只餘我和沐昕兩人,他神情靜好,微帶一絲笑意,親自給我斟酒,銀壺裡酒液微碧,瀉入水仙花白玉盞中清波蕩漾,馥鬱酒香中人欲醉,不禁笑道:「好酒。」舉起酒杯,向我一照,一飲而盡。

  我拈起酒杯,在指尖微轉,輕喟道:「自然是好酒,皇室秘釀一生醉,你自也是知道的。」

  「一生醉......」沐昕聲音輕輕,有若感嘆:「今生有此一夜,願永世沉醉。」

  我聽得雙頰一熱,抬眼看他,卻見他目光朗澈,神情坦然,知他並無他意,不由微羞自己的胡思亂想,沐昕何等坦蕩君子,怎會口出輕薄之言。

  緩緩仰頭,溫涼的酒液入喉,芬芳微辣,唇齒留香,回甘無窮,一線暖流自胸而生,瞬間到達四肢百骸,如沐溫泉,意興飄然。

  果然萬般心事難多飲,只一杯,便已有醉意。

  然而今夜卻只圖一醉,只想將這滿腹傷痛失落,萬千無奈惆悵的微辣微澀滋味,和著這難得的佳釀,一一深飲入腹。

  我頻頻舉杯,沐昕一開始也盡興陪我喝,然而一壺將盡,他神色裡那份輕鬆漸去,淡淡的鬱色重來,幾次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陪著我,微笑喝完所有的酒,並在斟酒時,每杯只給我半杯。

  一生醉後勁極大,不多時我已神思混沌,眼煬口滯,卻依舊保持一份靈台清明,忍耐著不將滿腹心事傾倒,我記得面前的這個人,是等我七年伴我漫漫長路的沐昕,無論如何,我不能傷害他。

  他說珍惜今夜,願永生沉醉,我有責任給他一個美好的暢飲之夜。

  我拉著沐昕談武功,談山莊,談學藝時的趣事,談被我捉弄慣了的那阿大阿二們,談少年時我們的爭吵,我笑,撫著他的髮取笑他:「沐公子,當年你害我斷了好寶貝的頭髮,你怎麼不賠我?」

  模模糊糊裡看見他目中星光閃爍,嘴唇開合,似在說著......願以終身守護相賠......我依舊在笑,笑出眼淚,拍他的手,「好,好,只是這代價太大,只怕到頭來是我欠了你......」他彷彿回答了什麼,我卻已轉了話題,說起我的美麗母親,無恥父親,千年冰川師傅,精得似鬼外公......說了許多,唯獨,繞過那人相伴闖蕩江湖的半年歲月。

  縱是醉了,有些痛,依舊清醒的知道,不可碰觸。

  醉了,累了,我終於沉入沈默,伏倒在桌靜靜睡去,隱約裡感到溫暖的雙臂輕輕抱起我,將我放在榻上。

  清脆的聲音,若有若無的傳入我耳中。

  「......醉酒傷身,您為什麼不攔著郡主,讓她喝了這許多。」

  沈默,我在迷糊中也豎起耳朵,我想聽沐昕的回答。

  良久,方聽得他淡淡答道:「醉酒傷身,心事鬱結無處發洩更傷身,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此而已。」

  映柳照棠出去了,似是去為我準備醒酒湯熱茶之屬,我靜靜閉眼睡著,感到身側的人並未離去,那宛如實質的目光依舊停駐在我臉上。

  他似乎向前傾了傾身,溫熱清朗的男子氣息淺淺逼近。

  我在暈眩中閉緊雙眼。

  一方猶自帶著體溫的汗巾拭上我的額,拭去了我的微汗,錦緞流水般光滑的觸感拂過鼻尖,帶著氤氳的木葉氣味,那般清淺而又無處不在的,包圍了我。

  聽得他呢喃如夢,「懷素,你如此美麗,每一日較前日更美,光華無限顏色逼人,你如此通透聰穎,智慧與剛強不似閨閣女子,我看著你,每每覺得,你是否是這紅塵中人,你是否只是來這十丈軟紅令我動心追隨,然後於某一日,回歸屬於你的地方,只留我一人徘徊悵惘。」

  「若真有那一日,我望你記憶裡有我。」

  「就如少年時常常欺負你,只是想要你更深更深的記得我。」

  「就如此時,我傷心你的傷心,可我竟自私的希望,終有一日,你能為我傷心一回。」

  汗巾落下,細碎有聲,想必被他收入袖中,他靜靜坐著,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已離開。

  卻聽到他悠悠道:「懷素,一生醉這般醇美,卻亦這般苦澀,可饒是如此,我依然很高興,你的悲傷願與我共飲。」

  -------------------------

  建文元年十一月,父親成功收服寧王,班師回北平。

  此次回來,再不復勢單力孤的燕王軍,與之同行的還有寧王雄軍,以及以彪悍勇猛名聞天下的朵顏三衛。

  我們的計策,成功了。

  父親在會州整編了部隊,以燕軍將士為主力,大寧新附兵士被打散,充入各部,隨即立即回援,一路旌旗蔽日,風煙滾滾,殺氣衝天向北平馳來。

  在白河,父親遭遇前來追擊攔截的張暉部屬,其時父親已渡白河,卻發現本和他失之交臂的張暉追尾而來,父親當機立斷,後隊變前隊,強渡冰封的白河,給陳暉迎頭痛擊,陳暉望風而逃,藏於馬下方得脫性命,部下萬餘騎兵敗退搶渡白河時,原本父親渡過時安然無恙的白河突然冰層破裂,無數騎兵死於水下。

  經此一役,燕王天命所歸若有神助的傳言更是甚囂塵上。

  隨後父親意氣風發直馳鄭村壩,連夜直逼李景隆大營,李景隆乍失騎兵,優勢大減,倉皇迎戰,一方虎狼之師,一方兵力雄厚,雙方直從夜裡殺到早晨,李景隆部被擊退,但畢竟人數眾多,隨即重新集合應戰,又從午時殺到黃昏,直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

  入夜之後,父親命朱能朱高煦佯攻,大張旗鼓自李景隆左右兩翼迂迴包抄,喊殺連天的做出圍攻的態勢,李景隆果然中計,竟丟下幾十萬兵士,倉皇逃跑。

  鄭村壩大捷以及父親馬上就要到達北平的消息先一步由斥候飛馬傳遞入城,北平軍民聞訊,歡聲雷動。

  其時我正在流碧軒查看地圖,自從北平凍成冰城,沐昕又回來後,北平的防務便由他主動擔了去,協助朱高熾守城,數日數夜不曾下城,沐昕用兵也是個大膽的,他心有靈犀的和父親選擇了相同的一招,無視城內防務空虛,無視朱高熾猶豫不定,立下軍令狀擔保,派出小股精銳軍隊夜間出城佯攻,一觸即走,旨在虛虛實實,擾亂敵軍軍心,這一招對久經戰場的老將不啻於送死,然而對於早已被我們摸準性格的膽小懦弱畏事如虎的李景隆來說,卻是百試不爽,果然嚇得他主力閉營不出,放緩了攻城速度,使得北平有了喘息之機。

  其時北平經過多日被圍,別說武器弓箭幾將殆盡,就連拆房子得來的磚瓦也用得差不多了,只要李景隆撥出大軍一陣猛攻,北平必下,可就憑著我們的大膽,藉著他的無能,五十萬大軍,生生未能攻破北平。

  這也與那小股精銳是我的「不死營」有關,彰義城門口一戰,短兵相接卻幾乎是一面倒的殺戮,不死營表現出的強悍戰力和精湛殺人技藝在敵軍中以風一般的速度傳說,再加上幾次夜襲來去如風,手段酷厲血腥無人是一合之敵,幾令敵軍聞之喪膽,望風辟易。

  而李景隆此人行事,沒有最蠢只有更蠢,他倉皇逃奔德州,卻忘記派人通知圍攻北平的軍隊一併回撤,此部分軍力在北平城下遭遇父親大軍,與此同時城內也傾盡全力同時反攻,兩相夾擊之下,北軍大敗,全線崩潰,死傷無計。

  父親回師,即將到達城門口的消息,經由興奮的照棠之口傳來,我也鬆了口氣。

  想著沐昕也終於可以歇息了。

  想到他,不禁問照棠:「沐公子人呢?」

  照棠卻微有困惑之色的答我:「沐公子先前被世子請去商討軍務,剛才我在花園那兒遇見他.....」她說到此處頓住,欲言又止。

  我見她神色奇異,不由笑道:「你這丫頭,吞吞吐吐什麼,有什麼奇怪嗎?」

  照棠沉吟一下,展眉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婢子在花園遇見沐公子,見他神情很不好,臉色雪白雪白,看起來有點恍惚,我向他請安,他也沒理我。」

  我皺眉道:「沒理你?」

  照棠點頭,訕訕笑道:「沒理我也沒什麼,沐公子什麼人物,整日操心軍務大事,沒空理我這個下人也是正常的,所以我沒打算和郡主說。」

  我搖搖頭,示意她下去,心裡卻隱隱覺得不對,沐昕此人,小時候雖然跋扈,長大後卻再端和守禮不過,待下人也一向和藹尊重,照棠作為我貼身侍女,和他也算熟悉,怎麼會有突然不理照棠的事?

  想了一想,也沒個端倪,只得命映柳進來給我換了衣服,今日父親回城,於理我應出城迎接。

  順義門正門大敞,軍民雁行排開,雖說不上黃土墊道淨水灑地,卻也收拾得開闊齊整,朱高熾扶著燕王妃,站在眾軍將最前方,翹首期盼。

  我緩緩走到人群之後,環目四顧,卻沒發現沐昕人影,他到哪裡去了?

  心底隱隱的不安縈繞,我心神不寧的四處尋覓沐昕身影,卻遍尋無獲,卻見人潮突然湧動起來,激動興奮的神色顯現,夾雜著歡呼:「來了,來了!」

  前方地平線,如潮水初至,漸漸現出深黑色的陰影,隨著陰影的逐步擴大,萬眾注目中,一隊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的身影也隨之出現,排列著一縱一縱的行軍佇列,在道路兩旁百姓圍觀之下,浩浩蕩蕩而來。

  想必為了鼓舞士氣,在軍官們的刻意喝令之下,每一名士兵都竭力的昂首挺胸,英武之氣盎然,鎧甲鋥亮,閃亮的皮靴踐踏在大地之上,塵土飛揚,隊伍中朵顏三衛騎士分外眨眼,蒙古勇士身材壯碩,肌肉糾結如鐵,人人都配重型兵器,馬上腰桿筆直,北地凜冽寒風中,兀自敞襟當風,露出寬闊胸膛,轉目之間,百戰沙場的殺氣渾然而來,如此雄壯的軍容,頓時引發了周圍無數人的熱烈歡呼。

  父親在眾將圍護當中,渾黑一騎緩緩而來,頭頂燕字大旗獵獵飄揚,越發襯得他微有風霜之色的容顏英挺絕倫,神色間雄姿英發,他神色平靜的接受萬眾膜拜,眼底閃耀著意興飛揚的光。

  他左側是個錦袍中年人,容色刻厲,轉目間光芒暗隱,氣勢不凡,想必是寧王。

  他右側,是洋洋得意的朱高煦,狼視鷹顧,一派意氣風發。

  朱高煦身後一步,是個青衫清瘦文士,容顏平常,我一眼掠過,微微有些奇異此人陌生,想來是寧王得力屬下,便也沒有注意。

  朱高熾和燕王妃率領留城諸將迎上前去,歡呼聲到達高潮。

  震耳欲聾的呼喊聲裡,我卻隱隱聽到「嗆」然輕響。

  聲響極輕,幾為巨大呼聲湮沒,然而響在練武之人耳中,卻清晰得驚心動魄。

  我霍然抬頭,看向城樓。

  城樓上方的身影,令我突然心跳如鼓。

  殺氣!

  只有極其劇烈的殺氣,才會使隨身佩劍在鞘自鳴!

  沐昕!

  他要做什麼?

  我有生以來從未如今日般,將輕功提升到極致,幾乎一個起落,便飛躍至眾人頭頂,在驚呼聲中,踩著一堆頭顱,閃電般飛上城樓。

  目光所及,幾令我停止呼吸。

  長空下,火紅夕陽中,城樓兵士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沐昕孤零零一人立在牒垛前,目光冷酷的緩緩拉開一柄黑金大弓,弓成滿月,弓上玄鐵血羽重箭,斜斜下指,鍍著滿天霞彩,卻閃爍著比鐵更冷的幽光。

  沐昕修長的身姿,沐浴在那半輪血色殘陽中,雙臂穩定,殺氣凜然,衣袂飄飛,宛如神祇!

  我咬唇撲上前,未及說話,目光已隨著箭尖所向投往城下。

  朱高煦!

  而父親,正若有所感的抬起頭來。

  隨著他的抬頭,城下數萬軍士,俱都抬起頭來。

  三軍列陣,萬眾仰首,數萬目光,統統彙聚在城樓頂牒垛上,那個沐浴在金紅夕陽之中,飄飛穩定,彎弓搭箭的挺秀身影中。

  凜凜神威,無窮殺氣,令十萬大軍,在轉瞬之間,齊齊呆住不知所措。

  城樓下,軍民因角度關係,看不到發生了什麼,只看見王爺突然抬頭,接著萬軍抬首,然後便是一臉見了鬼的駭異的表情茫然呆立,失去任何動作,而王爺和高陽郡王,更是突然臉色死灰。

  見了這詭異一幕,城下百姓的歡呼再也發不出,喉嚨如被那詭奇氣氛扼住,漸漸失了聲音,前方的早已住口,後方不明所以的呼喊幾句,也因為聲音的突兀零落而惶惶住口。

  城裡城外,死寂的氣氛漸漸瀰漫,所有生靈都似為那肅殺氣勢所驚,些聲不聞。

  一時間,偌大的北平城,數十萬人彙聚之地,因為一個人的驚天之怒,靜寂如死。

  我含恨向城樓下一臉茫然的朱高熾瞪了一眼───你做的好事!

  半晌,才聽有反應過來的將領惶急大呼:「保護王爺!」

  一時間兵士呼的一下湧上前,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遙遠的嘈雜聲裡,沐昕回過頭,看我,明滅的金色陽光灑在他身上,往日清淡如水墨的人這一刻看來金光燦然如神,然而他視線深遠蕭索,顏色如雪,神情落寞難以描述,在我還未來得及出口任何言語前,他已經飛快而清晰的道:「懷素,對不起,此仇不報,沐昕寢食難安。」

  他說完立即轉過臉去,臉頰那一側間,我瞥見一抹森冷的笑。

  此時箭在弦上,蓄力已滿,任何人力也無法阻止沐昕此箭射出,我黯然一嘆,手指一緊,已扣住城牆。

  「呼!」

  重箭穿透空氣的聲音有如鬼哭,攜著裂金碎石的巨大力量,夾著騰然的仇恨,殺氣,憤怒,決絕,以目光不能追綴的速度,咆哮著射出!

  射滅陽光,射散雲霞,射碎飛石,射向,朱高煦!

  我的目光收縮,心中怒濤澎湃,此乃「穿日」箭法,沐昕受過外公指點,朱高煦此箭難逃!

  目光突然掠見那青衫文士,似慢實快的手一招,轉瞬之間,已取弓,上箭,彎弓,射箭!

  鐵箭嘶聲射出,正正迎上沐昕盛怒一箭!

  快得令人目不暇給!

  「啪」!!!

  兩支箭在下一個眨眼便暴烈的迎撞在一起,鐵製箭頭交擊,擦出明亮的火花,白日可見,一聲令人牙酸的劃裂摩擦聲響戛然響起,震得人渾身一抖。

  沐昕的箭,被那極其精準的一箭,從中劈成兩半!

  依然的靜寂如死,夾雜著倒抽氣聲音,反應快的幾欲歡呼。

  我卻冷冷一笑。

  看著那出手時令我驚覺他真實身份的青衫人,我目光冷冽,賀蘭悠,好武功,可是,穿日箭法,豈會技至於此?

  鐵箭劈裂,去勢不改,在潮起的歡呼聲中,刷的左右一分,依舊,分射朱高煦上下盤!

  不死不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5:32 AM

第八十七章   風波狹路倍憐卿(三)

  呼聲卡在咽喉裡,黑影卻閃現在眼簾中。

  仿如從地底生成,又似自天空降落,那黑影乍一出現在朱高煦身前,手掌一抬,分鏡花拈水月的虛幻姿勢,那實而烈的雙箭,立時便輕輕鬆鬆到了他掌中。

  接箭的剎那,他黑色的衣袖,有意無意掠過朱高煦胸前。

  朱高煦面色一白,瞬間恢復原狀。

  我舒出一口氣。

  「水月訣」的無上心法,正是對付「穿日」箭的剋星,近邪終於及時趕到。

  忽然放鬆下來,才發覺自己冷汗已濕了一身。

  朱高煦其人其行,萬死莫辭,然而,他不能在這萬眾注目中,得勝歸來時,被沐昕當眾莫名其妙射殺。

  那樣太便宜了他。

  沐昕也不值得為了殺他這麼一個人,拼上自己的命。

  我明白,沐昕的憤怒裡,有他的歉疚與自責,所以他選擇這樣一個決絕至毫無退路的方式,來為我報仇。

  可我怎能要他為我做到如此?

  一箭無功,沐昕冷哼一聲,便要去抽第二箭。

  我刷的撲上前,一把扯住他向後拉。

  城下,漫天箭雨已飛射而至,憤怒的士兵不待主帥下令,搶先出了手。 

  我卻已拉著沐昕下了城樓,飛馳而去,遠遠聽得城樓下呼嘯連聲,連綿不絕。

  --------

  沐昕一路緊抿著唇,目光直視前方,除了城樓上射箭前那一句話,他便沒有再轉頭看過我一眼。我也不說話,直到了流碧軒,關上門,我才怒道:「你瘋了,值得麼!」

  沐昕讓開我的目光,側過頭,盯著牆角插著雉羽的青花瓷纏枝蓮紋大喜瓶不作聲。

  我微微平了氣息,脫力般的向椅上一坐,先拿過桌上已冷的茶一氣猛灌,安慰我因為焦躁而如冒煙般的咽喉。

  剛才短短一瞬,卻是生死之間,當我看見沐昕孤身彎弓向著大軍之中的朱高煦時,我那一驚實在非同小可。

  有生至此,少有如此魂飛魄散的時刻。

  不由暗責自己的疏忽,明知道朱高熾知曉那夜密林隱事,也知道他不是個東西,定會利用這事挑撥生事,為自己的競爭對手再豎強敵,偏偏因為心緒散亂,諸事繁雜,將這事忘了乾淨,也是沒想到朱高熾這麼心急,迫不及待的告訴了沐昕。

  若是由我自己緩緩向沐昕說來,再說明我的意圖,沐昕定不致有此激烈舉動,如今給朱高熾搶先一步,以他的性子,不知向沐昕添油加醋說了什麼不堪種種,保不準.....

  沐昕豈是輕易為人所利用之人,此事令他決絕至此,純是他過不了自己那關,他向來視我如珍寶,珍重呵護無有以極,更曾發誓護我終身,然而密林之夜,他不僅沒能護得了我,令我險被親弟逼姦,反倒因疑我心地為人,致使我惱恨昏倒,這要一直以愛護我為第一要務的他,如何接受?

  何況我那日掙扎竊藥,火焚寢宮以致為朱高煦所趁,也是為了讓他不致傷損真元,如今他得知真相,那番自責苦痛,我不用想像也清楚明白。

  如果可以,我自然願意將這段往事永遠塵封,換他寧靜心境,然而今日,卻被人以最糟糕的方式,猛力掀開,令他知曉。

  朱高熾!這一刻我恨他牙癢,猶勝朱高煦。

  沐昕一直背對著我,身影微微顫抖,似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情感,又似已不願不忍再面對我,我嘆口氣,看來要在解決父親滔天怒氣和弟弟猛烈報復前,還得先解決這傢伙的心障。

  真是天生勞碌命。

  我起身,走到簷下,喚來幾隻鴿子,筆走龍蛇寫好紙條,封好由信鴿各自帶出,今日這事需得未雨綢繆,妥善解決,山莊在城中留下的暗人當可助一臂之力。

  然後,我看著沐昕挺直的背影,惱恨突生。

  你這般激烈至一往無前,彎弓射箭獨對大軍的那一刻,你就沒想過我?

  說什麼終身守護,卻原來遇事輕生!

  「啪!」我抓起身側茶盞,狠狠擲出!

  茶盞擦過他身前,擊上牆壁,嗆的一聲粉碎,雪白瓷片紛落於他腳下,牆壁上開了一朵縱橫淋漓的茶葉之花。

  我怒喝:「沐昕,你昏了,朱高煦也配讓我吃虧?」

  此時當以此話最有效果,果見沐昕一震,緩緩轉過頭來,我心中頓時大怒,直欲將朱高熾碎屍萬段,你果然────

  沐昕先前無限死寂的目光因為我那一句乍起波瀾,剎那間目光灼灼,一步衝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懷素,所言當真?」

  我坐在椅中,仰頭看他,他的急切欣喜流露在目色中,再傳遞至我心深處,令我這一霎,直欲流淚。

  吸一口氣,我一字字道:「絕無虛言!」

  沐昕渾身一震,長長舒了口氣,整個人瞬間鬆懈下來,那緊繃的神情與情緒,因冷酷消息而冰凍了的五感六識,因這斬釘截鐵的保證,突然鮮活。

  喃喃的,他道:「他騙我」

  這一聲說得居然極是歡喜。

  然而這歡喜只是剎那,他的神色漸漸又轉為暗沉,轉過頭,低聲道:「我知道你終究是受了他欺負,你的手指就是他折斷的,你受此折磨,我還那樣對你,原來那晚你是被我氣昏的.....」

  說到末一句,他語氣裡無限自責蒼涼,我趕緊去掩他的口:「胡說什麼,我是誰,怎麼可能氣昏,那晚你說了什麼,說實在的我都沒聽清楚,昏倒,只是因為太累了而已。」

  沐昕怔怔的看著我,半晌長嘆一聲:「先前,我腦子裡反反復複就一句話:萬死莫辭其咎是他,也是我.....」

  我笑起來,「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你做什麼了?沐昕,自我們相遇起,你為我付出多少,犧牲多少,你自己不在意,我怎麼可能忘記?如今只為你當初區區幾句肺腑逆耳之言,便任你以命相償,沐昕,你這是逼我成為不仁不義之人。」

  「何況,」我站起身,冷笑道:「我豈是任人欺辱之人,朱高煦妄圖動我,他自要付出應有的代價。」宛然一笑,我道:「沐昕,你可注意到先前師傅接箭後的動作。」

  沐昕一怔,面上現出思索的神情,隨即目光漸漸的亮了起來,輕聲道:「似有一拂,正經二脈」

  我點頭,譏誚一笑:「師傅是個聰明人啊,他定然猜出了什麼,利用剛才那最好的時機,對朱高煦下了手,那一拂,截了朱高煦陰蹺陽蹺二脈,你等著瞧吧,不出半月,朱高煦定然大病,等他病好,他苦練十餘載的武功,也就廢了。」

  沐昕點頭,「好智謀,任誰也想不到,朱高煦的救命恩人會對他下手,只怕朱高煦自己,到死也不會明白武功如何會失了,山莊門下,果然個個不凡。」

  我輕聲一笑:「那是自然,所以,沐昕,無需輕舉妄動,更無需以命相搏,朱高煦算什麼東西,哪配?」

  「殺了他,只是便宜了他。」我冷冷下結語,「而失去你對我的損失,死一萬個朱高煦也抵不回。」 

  沐昕霍然抬頭看我,晶瑩的目光裡似有千言萬語,我卻嘆息著轉過頭去,沐昕,只要能令你心安,我可以說出再多,我本不願出口的言語。

  沐昕的神色略略舒緩了些,我知道他最初的憤激已去,當不致再有禍患,如今當務之急,就是解決掉沐昕這個當眾行刺之罪,沐昕雖然經我努力,已不算燕王手下,但是他城樓操弓欲殺朱高煦,父親怎麼可能放過要殺他最鍾愛兒子的人。

  我問沐昕:「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一個絕無轉圜的時機,射殺朱高煦?」

  沐昕拂拂衣袖,怒色難掩:「我要他在最得意,最興奮的時刻被殺,我要他體驗於美夢雲端突然跌落的滋味,他不是功臣麼?進城那一刻想必正想著如何得到你父封賞,說不定還在做著改立世子的狂妄美夢,這個時候請他面對死亡,那感覺,一定很好。」

  我含笑看了他一眼,很滿意沐昕和我的心有靈犀,看來他並不完全是激怒至全無理智,「那麼,如果你殺了他,你打算怎麼收場?」

  沐昕淡淡道:「他不配我以命相拚,懷素,你想一下,今天你本應看到卻沒看到的人,是誰?」

  我一怔,略一思索,恍然道:「梁明!」

  目光一亮,笑道:「你把他怎麼了?」



第八十八章   風波狹路倍憐卿(四)

  目光一亮,笑道:「你把他怎麼了?」

  沐昕緩步走至窗前,遠遠看向他自己居住的涵晶居的方向,道:「暫時委屈在我的蝸居呢。」

  「只是,」他皺皺眉,「我當初是想一箭射殺朱高煦後,立即趕回涵晶居,以梁明為質,迫得你父放我出城,梁明也是守城有功的將軍,你父當著軍民之面,絕不能任他被我挾持,那麼便只有放我走,如今刺殺不成,這梁明怎麼處理,倒成了件麻煩事。」

  我看了窗外一眼,笑了笑:「放心,師傅知道了,他會幫你處理。」

  沐昕試探的看我:「你要殺他滅口?」

  我搖頭:「梁明算得上良將,為人也無大過,怎可為此事無辜害他性命,你知道的,山莊有龐大消息來源,蒐羅點城中將領私聞也是合理之事,師傅也看過那些密件,所以要想堵住梁明的口,也不是難事。」

  沐昕微帶愧色的道:「雖然我從沒打算傷害他,不過這次也是牽連無辜了。」

  我安慰他:「你都是為了不連累我,放心,日後再想法補償他此次無妄之災罷了。」

  沐昕點點頭,輕輕道:「那麼,懷素,我走了。」

  「走?」我笑,「沐公子,沐少爺,你是在避重就輕呢,你當真打算在這兵馬環伺的流碧軒走出去?而不是殺出去?」

  推開窗,鋼鐵箭尖連成烏黑的線,齊整自四面圍牆居高臨下的指著我的香閨,牆上,院外,烏壓壓一片神色肅穆的人頭,兵刃的寒光和箭尖的冷光,如同無數雙殺氣四溢的眼睛,冷冷盯視著我這小小的流碧軒。

  也不知是父親還是朱高煦,行動力了得,這些兵,在我擲杯罵沐昕的那一刻後已經飛快趕至,迅速包圍了流碧軒,步履輕捷有力,幾無聲息,不過,當然瞞不過兩個膽大包天視千軍萬馬若無物的人。

  沐昕踱到窗前,漫不經心的看了看,淡淡道:「燕王練兵還是很不錯的。」

  我搖頭:「比不死營差遠了。」

  沐昕看向我的眼風極其柔和,微帶笑意:「懷素郡主親訓的士兵,自非常人可及。」

  我笑:「過獎過獎。」

  兩人在這裡談笑風生,院外卻有人耐不住了,一個冷銳的聲音高聲道:「奉燕王及高陽郡王令,捉拿謀刺王爺及郡王之反賊,院內眾人,速速出來受擒!」

  我噗嗤一笑:「這聲音,好像是丘福,說起來也好笑,既然是反賊了,怎麼可能甘心『出來受擒』?」

  話還未說完,那廂丘福又叫了:「郡主,王爺有令,命你不得維護殺人兇手,速速離開此地。」

  我含笑和沐昕對視一眼,探身出窗,道:「哦?殺人兇手?誰被殺了啊?」

  蹬蹬蹬幾聲腳步聲,中等個子,國字臉,看起來頗有忠義之相的丘福出現在院門口,向著我的位置微微一禮,亢聲道:「郡主,先前城樓之事,想必您也清楚,您是王府貴女,以您的身份,自然不能容忍犯上作亂謀刺王爺和郡王的兇手,末將在此立等,請郡主將此人交出。」

  我笑,「丘將軍好會說話,真是句句在情在理,懷素忝為王府一分子,匡扶正義鋤滅奸邪自不必說,若是眼見奸賊謀刺我父仍袖手旁觀,那真枉為人子。」

  丘福聽我語氣和藹,神色一鬆,剛要說話,我卻突然臉色一正,厲聲道:「只是卻容不得你滿口胡柴!」

  丘福臉色閃過一絲青氣,怒色一現又隱:「末將不明白!」

  我冷冷道:「罪必有據而後定,你說他犯上作亂謀刺他人,那麼請問,如何犯上?怎生作亂?傷幾人?殺幾人?」

  丘福反應極快:「以弓矢對王爺,犯上;對萬軍射飛箭,作亂;欲傷郡王,幸未得手!」

  我冷笑:「好個欲傷郡王尚未得手,我倒要說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如何叫欲加之罪?末將不懂郡主的意思!」丘福亢聲道:「兇手於順義城樓之上,彎弓搭箭欲射王爺和郡王,此乃萬軍親眼所見,難道是郡主區區一句欲加之罪便可以抹殺?」

  啪的一聲流碧軒門戶大開,我和沐昕穩穩走出,對密密麻麻的烏黑箭頭視若不見,我道:「丘福,你是咬定易公子謀刺了,可是哪有人於萬軍之中,千萬人注目下行刺?我懶得和你辯駁,你帶我們去見父王。」

  因為沐昕的身份不宜洩露,對外,父親下令一致稱沐昕姓易。

  我站在沐昕身側,冷笑著看丘福,而沐昕負手身後,仰首望天,站在院中上風角落,淡淡不語,一副懶得和你多言的模樣。

  丘福目光收縮,冷笑著扯了扯嘴角:「看來郡主是護定賊人了。」

  我也對他冷笑扯扯嘴角:「看來高陽郡王的好友丘將軍是一定要將易公子不問即殺了。」

  此話一出,丘福立時面色一白,撤後一步,甲冑微響,啪的向我一禮。

  「郡主此言,丘某不敢受!丘某奉命行事,請郡主莫要入人以罪!」

  「奉誰的命?不是父王吧?」我目光如釘,看進丘福的眼睛:「我就是要入你以罪,就是不讓他束手就縛,你待如何?」

  「如何?殺了你這個吃裡扒外,窩藏凶人的賤人!」

  聲到人到,殺氣如火般襲近,朱高煦錦袍黑騎,堅硬的蹄鐵跋扈囂張的踏碎王府內城遍地嬌花翠葉,踏出一地狼藉淋漓,踏出滿腔的怒火與必殺之意,直踏至我眼前。

  那一騎其來如風,近至眼前依然沒有絲毫控韁之舉,狂飆捲進,竟似要將我二人踩於馬蹄之下!

  我給他一個輕蔑的笑容。

  沐昕霍然抬頭,目光寒芒四溢。

  冷光一閃,袖影微拂。

  兩指寬的照日在馬身剛至的瞬間便割斷了韁繩!

  而沐昕拂出的一袖,振盪著迴旋的剛烈罡氣,立時就將韁繩突斷手中失衡而身體後倒的朱高煦卷下馬來,啪的翻了個沉甸甸的跟斗!

  初次合作,卻如同對練過無數次般的默契。

  「轟。」朱高煦死屍般的被砸在地上,砸進塵埃,我立即上前一步,一腳踏在他胸口。

  朱高煦昏頭昏腦被摔了這一跤,一時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已被我踩在腳下,一張俊秀的臉立時怒成扭曲,沉重的喘了口氣,張嘴就罵:「你這卑鄙無恥......」

  我微微笑,腳下用力,真力頓如巨木撞向他胸膛,朱高煦的後半句話,立時被撞了回去,一口氣接不上來,臉色刷白欲死,額汗滾滾直下。

  而沐昕,已帶著清淡的笑意,伸手遙遙指向了丘福,他看似無意,實則早已封死丘福上中下三路所有攻勢的絕妙手法,以及散發出的渾厚真力,令丘福連前進一步的念頭也不敢有。

  我點點頭,滿意的看著朱高煦,笑道:「這才對,好弟弟,皇室貴胄,可不能口出粗言,你會讓父親蒙羞的。」

  沐昕靜靜看著丘福,澄澈的眸子靜水無波:「你,退下。」

  丘福抿緊嘴,殺氣一現就隱,他不再說話,緩緩後退一步。

  我嘆氣:「這就對了,大家和和氣氣的說話不好,非要喊打喊殺?......」

  話未完,卻見丘福神色一厲,急叱道:「射!」

  ......

  令人僵窒的靜默。

  丘福臉色一變,冷汗瞬間沁出。

  我懶洋洋笑:「丘將軍,別喊了,你埋伏在我臥室裡的暗營快箭手,已經蒙周公寵召,下棋去啦。」

  丘福臉色一變再變,戛聲道:「你......你如何知道......」

  這回卻是沐昕回答他的話:「丘將軍,好心機,你布在牆頭的弓箭手是假,趁我們出來後,從後牆翻入內室的暗影強弩手,才是你的殺手鐧吧?」

  「可惜,」他微帶譏嘲意味的一笑,緩緩伸出手掌,掌間微微閃爍迷離磷光,「我在出來時,便站在了上風位置,今日好風,掌間迷香,便統統惠賜了內室那幾位高手了。」

  我俯頭看看朱高煦:「包括我這個好弟弟,他怎麼會不明白,這時候衝進來靠近我,明擺著是送人質給我?他可不是魯莽孩子,把自己送做箭靶,所以他一衝向我,我們就知道了,牆頭上那些弓箭,只是擺設。」

  「而真正的殺著,在我們身後,」沐昕淡淡道:「你們根本不想給我們機會去燕王面前申訴,你們害怕懷素的智慧,尤其是你,朱高煦,你只想在燕王下決定前,搶先殺了我,所以你們定計,以牆頭箭手迷惑我們,再由朱高煦衝進來,吸引我們的注意出手擒下你,使我們無暇顧及身後。」

  輕輕踩了踩朱高煦,我笑,「好弟弟,你可真是個狠人呢,竟肯以自己的千金之軀為質,換得我們大意之心,以助於身後那伎倆得逞,反正你躺在地上,弩箭也射不到你。」

  「如此一來,我和易公子,窮兇極惡喪心病狂,無視丘將軍苦口婆心的勸告,再次意圖傷害郡王性命,丘將軍曉以大義不果,無奈之下,為救郡王,只得下令殺掉意圖挾持傷害郡王的兇手......哦,丘將軍不妨再免冠長跪請求王爺責罰,高陽郡王不妨略帶微傷含淚涕零為部下求情......啊!真是忠孝節義感天動地,王爺怎可苛責如此大義凜然的將軍和郡王?定然是要親自免罪,寬言撫慰,勉勵有加......好一出忠臣孝子煌煌華彩的大戲哪......」

  我鼓掌,「丘將軍,你該去寫摺子戲,郡王弟弟,你也不妨去粉墨登場,保準一個文采華章,一個藝驚天下,一捧一個名角兒!」

  「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5:42 AM

第八十九章   鐵騎千重只似無(一)

  我怔了一怔,飛快抬頭,看向那個臉色鐵青的英俊中年男人,腳下,依舊死死踏著我那好弟弟。

  我的父親,燕王殿下,很及時的趕到了。

  父親保養良好,講究養移氣居移體的容顏與風度,難得如此微帶失態之色,看得出來,他在努力控制怒氣,但仍可發現束髮金冠都在微顫,他立在當地,戟指向我怒喝:「朱懷素,你在做什麼!」

  我垂下眼,對著我那漸漸顯出得意之色的弟弟微微一笑,成功的逼回了他的表情,保持著微笑抬頭,向父親挑挑眉:「我在做什麼?如您所見。」

  父親目光掠過在我腳下,突然哼哼唧唧起來的朱高煦,濃眉一挑,便要開口,突然想起來什麼,衣袖一揮,道:「閒雜人等退下!」

  只是瞬間,丘福和手下兵士便消失了乾淨,流碧軒內,便剩了父親,我,沐昕,和朱高煦四人。

  皺眉看了看我,又看了眼被我踩在腳下的朱高煦,父親沈默著,明顯在收斂怒氣,半晌方和聲道:「懷素,放了你弟弟。」

  我皺皺眉:「你什麼都不問就叫我先放他?你知不知道他做了什麼?」

  父親忍耐著,緩聲道:「懷素,不管他做了什麼,有什麼誤會,他畢竟是你弟弟,你什麼深仇大恨,要將弟弟踩在腳下?」

  我冷笑:「你也可以問問他,有什麼深仇大恨,要設計害我?」

  父親怔了怔,轉目看見神色如冰的沐昕,和被我踩得說不出話的朱高煦,半晌嘆道:「懷素,高煦年紀小,行事也許粗疏了些,你幼時孤苦,又回府不久,一時相處不來也是有的,但既然你回來了,就要學著和姐弟們相處,咱們一家在一起,和和美美不是更好?」

  我心裡微微一熱,隨即怒氣又起,父親可真會和光同塵,臨到頭來,倒是我的不是!

  看著朱高煦那張可惡的臉,想到他的陰毒奸狡,越發怒從中來,恨聲道:「他也配!」

  父親窒了窒,臉色微白,終是忍無可忍,厲聲道:「懷素,莫不是我太寵慣了你,越發縱出了你嬌縱跋扈性子!」

  他目中全是怒火,神色間盡多失望受挫之色,「你怎麼不像你娘!你娘當年,雖說個性也剛強,可真真是大家閨秀風範,你自幼承你娘教導,怎會變成這般!」

  我見他神色鬱怒之中夾著悵然無奈,本已心軟,然而聽到他提到娘,頓時大怒,將腳重重一頓,一字字道:「我自然不如娘,我有爹生沒爹養,哪配有大家風範!」

  「啪」的一聲,父親一拳捶在院牆上,指間碩大的翡翠雙龍戒碎成一片綠玉,:「朱懷素,你太不知好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維護欲殺你弟的兇手,無故打傷親弟,甚至還當著這許多人的面折辱踐踏他!你你你,你這心性,怎生這般囂張狂妄,毒辣無情!毫無姊弟友愛之情,毫無為人子女孝悌之義,以優伶賤民比郡王將軍,上不遵朝廷禮制,下不體門閥尊嚴,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不明事理不知大義不懂禮教的混賬女兒!」

  他重重拂袖:「高煦何辜,你等要對他如此!」

  他斷喝:「還不放開高煦!」

  這一頓怒責排山倒海,滾滾而來,巨石般一句句砸下,我聽著,心中竟無委屈,只微微悲涼,甚至還生起淡淡笑意,瞧,我那素來待我小心翼翼溫和忍讓的父親,怎麼將罵我的話說得那麼熟練啊,敢情平日是定是時常練習來著,只是沒有機會,天可憐見,今日終叫他逮著了。

  我微怔的想著,心底,如冰水緩緩流過,一寸一寸的涼下去,這黃昏的日頭,薄弱得毫無微光,在我眼前,一分分的向西山沉落。

  囂張狂妄,毒辣無情。

  這是他給我的評語?

  呵,我不能奢望,他真的愛我,對不對?

  也許,我這個私生女兒,之所以得他的寵愛,不過是因為他憐我幼時無父可依寄人籬下,欲加補償罷了,如今我這般桀驁,他自然失望。

  我為什麼會幻想他真的很愛我?

  哦不,不要,那會令我軟弱。

  可是,內心深處的失望與隱痛,從何而來?

  ......

  恍惚中聽得沐昕聲音清朗,卻難得如此怒氣十足:「王爺,你也夠了!」

  我呆了呆,回過神來,正見沐昕白衣微拂,上前一步,長身玉立的背影,正正擋在我身前。

  他身形雖比父親稍瘦,但氣勢較起父親百戰沙場得回凜冽不遑多讓,「王爺言若刀鋒,語生利齒,當真是好口才!只是,用來苛責自己的女兒,不覺得太令人寒心了嗎!」

  說罷也不看父親臉色,轉頭看我,目光裡隱隱擔憂。

  父親果然為他這一句話勾起更大怒氣,立時將矛頭轉向他,神色如降寒霜:「沐昕!你覺得你有資格站在這裡和我說這話?此事因你而起,我還沒究你謀刺我子之罪!」

  沐昕冷聲道:「令郎?也就是個死有餘辜的卑鄙小人罷了。」

  「你!」父親的臉色已成重棗,指骨捏緊的聲音劈啪作響,似是很想親自揍沐昕一頓,「高煦何辜,被你等這般敵視欺辱?直欲殺之而後快?他為人端直,眾口交譽,如何就觸了你們逆鱗!」

  沐昕冷笑一聲,長眉一挑,便要說話,我霍然驚醒,急忙拉住他,生怕他憤激之下直承謀刺朱高煦之舉,順便將那夜林中舊事也給抖摟出來,那是我的畢生恥辱,我只願憑自己的力量報仇。

  何況,為著王爺安危,那大批兵士並沒有走遠,我這流碧軒,仍在重重圍困之中,沐昕若認了欲殺朱高煦之事,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他了。

  算算時間,那信鴿,應該能到了該到的人手中了。

  我定定心神,平靜的看向父親,淡淡道:「有人要害我,我自然不能束手就縛,你的好兒子,你相信,那是你的事,不代表我也得因為你愚蠢的信任,而把我自己的腦袋送上吧?」

  父親怒極反笑:「他害你什麼?他奉命捉拿沐昕,你若心中尚有親情大義,就應將他綁縛送上,可你做了什麼?你為了袒護刺客,竟不惜傷害親弟!」

  我冷笑道:「誰說沐昕是刺客了?他刺了你還是刺了他?」

  父親怒色更甚,張嘴便要反駁,我不耐的揮揮手,阻住他的話,「謀刺郡王是大罪,怎可輕易認下,由著人搓圓揉扁?下了王府地牢,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公報私仇?」

  父親冷聲道:「本王自會明察秋毫!」

  我搖搖頭,「不行,我不信任你,而且,我也不能任沐昕認下這大罪,沐昕,你我既然坦蕩無私,倒不如將事情說開。」

  沐昕頷首,神色寧靜淡然,一派不以為意姿態。

  我又轉向因我們理直氣壯而神色微轉疑惑的父親:「也罷,父親,你們口口聲聲指認沐昕謀刺郡王,眾口鑠金我可不依,若真依了你們說法,他就算走了也沒安生日子,所以現在我要借你燕安正殿一用,乾脆,大家審個清楚明白!」

  父親一怔,皺眉道:「公審沐昕?」

  我道:「我不相信他會做出這事,所以我要求燕安正殿說個明白,務必在燕軍眾轄下前剖明是非,只是我要求,不能將他當犯人對待,不得傷害他一絲一毫!」

  一腳踢開朱高煦,我道:「這是我的誠意,你看著辦,否則,我就和師傅沐昕,殺出府去,憑我們三人,殺上幾個大將,不是難事!」

  父親怒極拂袖:「朱懷素,你當真以為我怕你威脅?」

  我不理他,仰望天際將升明月,心底悲涼無限,其實我真的很想就這麼殺出府去,和沐昕,和師傅一起,浪跡江湖快意恩仇,好過在這冷漠陰譎王府,殺機變幻沙場,苦心籌謀,空耗心血,臨到頭來還被人稱作:毒辣無情!

  只是娘臨去前淒絕的目光,久久在我眼前盤桓,她愛著眼前這個男子,至死不渝,哪怕是那般淒涼的離去,然而於她的內心,一定不願眼見他失敗跌落,被打下地獄吧?

  而如今,他以一地之封,窺伺神器,欲以江山博弈,問鼎天下,然敵強我弱之勢明顯,敵人輸一場,不過重整旗鼓再來,畢竟背後有偌大帝國支撐,難傷筋骨,而他,敗則毫無退路,敗就是死!

  若他勝券在握,我自可瀟灑拂袖再不回頭,可是,他的前進如此艱難,勝利如此渺茫。

  我微微的苦笑起來,懷素啊懷素,你真心軟得可恥。

  父親沉思片刻,下了決斷:「好!既然你們不承認,便在眾目之下,剖白自己,給十萬軍民,一個明白說法罷!」

  「只是,」他冷厲神色中隱有些我看不明白的情緒,「你要明白,一旦你選擇這般公了,若罪證確實,也就毫無轉圜餘地!」

  我點了點頭,轉頭向沐昕一笑,他回我一笑,明若秋水。

  我道:「不勞提醒。」

  父親目中掠過怒色,卻沒再說話,只是小心扶起朱高煦,溫言撫慰,朱高煦攬住父親胳臂,不管自己傷勢,卻急急勸阻:「父王,別相信那賤......朱懷素,她狡詐多智,定有異心......」

  父親不悅的打斷他:「你這什麼話!你姐姐教訓你一下你就這般懷恨了?懷素自請燕安殿說個分明,燕安殿什麼地方,你不明白?」

  這下連朱高煦也默然無語,北平上下,誰都知道,全城防衛最嚴密,守衛最精良的地方,就是燕王府正殿,燕安殿。

  我和沐昕縱有通天之能,能抵得過嚴守燕安的雄壯千軍?



第九十章   鐵騎千重只似無(二)

  燕安殿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甲冑齊全的守衛們,如一條黑線般自階下直延伸至高曠的大殿之內,壓在盔簷下森嚴冷厲的目光,耀著暗青的顏色,掠過人身時,如風吹過稻田般,金光一閃。

  跨上那高高的漢白玉階時,我抬頭看了看遠處,悄悄拉過沐昕的手,在他手心劃了幾個字。

  他神色不變,卻反手輕輕握了下我的手。

  觸感溫潤的指尖,帶來安定冷靜的力量。

  我有些好笑,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想著安我的心,皺眉又看看那個方向,想起城門口閃電操弓和沐昕對射的賀蘭悠,一時不由失神。

  他們,雖然個性天差地別,但都是心神堅毅的人啊。

  抬眼一望,不由冷笑,今日人倒來得齊全。

  父親,世子,朱高煦,朱能,丘福,張玉,道衍,以及父親麾下有頭有臉的一干親信大將,除了梁明還在由師傅解決未及趕來外,幾乎都來了,連屏風後頭,影影綽綽都有人影,一個老嬤子的臉一晃,我認出那是王妃身邊的人。

  冷笑,果然不肯錯過這熱鬧。

  父親高踞上座,其餘眾人按品級坐了,金碧輝煌人頭攢攢的殿堂裡,絲毫咳嗽聲也不聞。

  沐昕白衣如雪,神情淡然的清雅身影進入殿內時,大多人望向他的神色,都多了幾分遺憾惋惜之色。

  在他們看來,沐昕城頭射箭之舉,眾目睽睽,箭又明明衝著郡王方向去的,任是能力大過天,也無法翻案,這玉樹臨風文武全才的少年,看來是死定了,如何不可惜?

  還未站定,朱高煦便跳起來發難:「沐昕,你為何要殺我?」

  沐昕長眉一挑,目光凜冽如冰雪:「對,我為何要殺你?」

  朱高煦一呆。

  他自然猜得出幾分沐昕要殺他的原因,可是如何能說出口?

  道衍輕咳一聲,道:「郡王,稍安勿躁,還是請王爺先問話的好。」

  朱高煦恨恨坐了下去,腮幫擰起老高的肌肉。

  我疑惑的看了眼道衍,這和尚,到底是誰的人?這打岔的一句,聽來倒像是在提醒高煦。

  父親以手撐在蟠龍座的錦袱上,面上微有疲倦之色,自從他剛才罵完我,這神色便盤桓不去,

  「沐昕,你自請辯白,大家也都來了,你便說個清楚吧。」

  沐昕卻只微微一躬:「王爺,你未回師之時,沐昕近日在北平所作所為,便是最好的辯白。」

  父親和諸將都一怔,他們剛回來,便遇上這事,對城中近日之事並不瞭解,當下把目光轉向朱高熾。

  我淩厲的目光已早他們一步射向朱高熾,無聲的,指尖做了個碾碎物事的動作。

  朱高熾,你敢不說好話,我碾死你。

  朱高熾面色一僵,他自然知道我的武功,何況我還有個神出鬼沒武功絕頂師傅,觸怒了我,真要碾死他自然不難。

  他趕緊站起來,將北平被圍期間,沐昕夙夜匪懈,屢出奇兵,潛伏臥底,險中求勝,為保北平無虞,甘冒其險的種種般般說了個絲縷分明,抑揚動聽。

  一時聽得眾人頻頻點頭。

  我很滿意,看來世子口才很好,若是世子做不了,去說書也是個人才。

  只有朱高煦和丘福,臉色難看得可以。

  說到最後,丘福看看眾人已經和緩的神色,站起向父親道:「殿下,沐公子對北平有功和他欲刺郡王,兩者不可混為一談,沐公子搭箭欲殺郡王,眾目所視無可迴避,對此,沐公子理應解釋。」

  我冷冷看著他,這丘福倒是個腦筋清醒的人。

  朱能面上有困惑之色:「是啊,沐公子,你是不是有難言之隱,比如,你喝醉了,比如,你睡昏頭了,比如......」他越說聲音越小,眾人面色越發鐵青,他自己自也知道想法荒誕,訕訕一笑,沒奈何的摸摸腦袋,住了口。

  自從當初沐昕以武藝將之折服,後來又共同操練士兵,推演對戰,表現出的才華令這粗豪的直腸子漢子倒對他頗為敬服,惺惺相惜之意顯然。

  父親凝視著神情坦然的沐昕,「沐昕,功是功,過是過,你的功勞,我不會抹殺,但你若包藏禍心,欲殺我兒,我卻不能不向你求個是非曲直。」

  沐昕淡淡道:「在下行事,問心無愧,只是此事緣由,確有難言之隱,也非在下一人可以辨明。」

  這是先前我在他掌心寫下的囑咐,我要他先拖延著,稍候自有轉機。

  「難言之隱?」朱高煦一臉猙獰:「你明明是無言以對!胡亂扯藉口!」

  沐昕看也不看他一眼:「高陽郡王,話可不是這麼說,我若真要殺你,為什麼不趕緊逃走,反而要回到王府,甚至到這圍困重重的燕安殿自投羅網,我活膩了麼?」

  朱高煦一窒,眾人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丘福卻淡淡道:「沐公子,口舌之爭最是無益,本將軍執掌刑罰斷獄事宜,依本將軍之見,沐公子當眾刺殺郡王,萬人親見,如山鐵證,非言語可傾覆,」他站起身,向父親一抱拳:「末將向王爺請命,請速將此惡獠收監下獄,嚴刑重審,三日之內,末將定要此人如實供述!」

  我霍然站起:「是非未明便要動刑,丘福你好大膽子!」

  丘福冷笑:「骨頭不是鐵做的,站在這兒自然狡辯得出,我倒要看看,三木之下,他還狡辯什麼!」

  「你敢!」

  「末將依律行事!殺人重犯,自可刑求!」

  「啪」!

  父親砸碎了茶盞,碧綠茶汁濺在青金磚地面,汪出明鏡般的一泊。

  殿內安靜如死。

  父親的怒色升騰在眼底,久居高位的威嚴形如實質壓迫在每個人心頭,令人不敢造次,跋扈如朱高煦,陰厲如丘福,膽大如我,都不能不住口。

  卻有人漫不經心的說話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5:56 AM

第九十一章   鐵騎千重只似無(三)

  「誰說沐公子是要殺人哪?」懶洋洋的語聲傳來,很好聽的聲音,乍一聽和煦溫柔,然而又總微微帶了些疏離,正是賀蘭悠。

  修長的身形,在眾人目光轉瞬投去時,自殿門口如雲般浮現。

  他換回了慣常的銀衣,長髮卻比那緞質的衣料更為瀲灩生光,一雙眼睛碧水生波顧盼生姿,光彩無限,微笑行至沐昕身邊,雖神態漫然,比起芝蘭玉樹,氣質如憑雪臨風般清逸的沐昕,那風姿毫不遜色。

  只這兩人站在殿中,便如豔陽生媚朗月凝光,生生將滿殿皇族將軍風采全奪了去。

  父親目光深沉的看著賀蘭悠,神情冷靜,「賀蘭公子,此言何意?」

  賀蘭悠先向我一笑,我看著他,兩人目光在半空中碰撞,撞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然而他才轉向父親,禮節優雅的一個長揖:「殿下,您可是誤會沐公子了!」

  此言一出,群情震動,嗡嗡的低聲議論立時響在大殿裡,猶如蝗蟲過境,一時嘴快的朱高煦就想開口,被他身邊的丘福一把扯住。

  我微帶好奇的看著賀蘭悠,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他會用什麼辦法為沐昕脫罪,我只是利用某些消息,小小的暗示了他一下,逼得他不得不出面,但他到底如何動作,我也完全不知。

  父親已皺眉問道:「誤會?賀蘭公子可是在說笑話?」

  「是啊,」朱高煦立即接上,「這怎麼可能是誤會,那麼多雙眼睛明明白白看著他要殺我,難道都是迷瞪了?都是誤會?」

  賀蘭悠似笑非笑的瞟了朱高煦一眼:「郡王,你確定沐公子是要殺你?」

  「當然───」朱高煦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他反應也算快,已經知道賀蘭悠要說什麼了。

  「他有什麼理由要殺你?」

  還是先前的爭辯,一切又回到原點。

  不過賀蘭悠可沒打算和他爭辯,微帶羞澀的又向父親長長一禮:「殿下,悠惶恐,不曾想只是私心想望,一時好勝,與沐公子私定賭約,竟至惹出偌大誤會,悠百死莫辭其咎也!」

  殿內忽地一下安靜,父親眉皺得死緊:「私定賭約?一時好勝?願聞其詳?」

  「賀蘭公子,此事關係燕王和郡王安危,關係全軍軍心,亦關係沐公子性命,賀蘭公子,出語請務必慎重啊。」

  端凝的語聲從屏風後傳來,卻是徐王妃發話了。

  聽到她開口,眾人俱都微微一禮,賀蘭悠向屏風後一揖,語聲誠懇:「在下定當如實稟告,絕不敢將王爺郡王安危視為等閒。」

  徐王妃沈默下去。

  滿殿或好奇或不滿或狠厲或疑惑的目光中,賀蘭悠神態悠然。

  「此事原只為在下與沐公子私人賭約,個中因由,在下本羞於出口,可如今因在下莽撞,鬧出這大事體,又牽連上沐公子性命,在下只好當眾說個分明,只是在陳情之前,還得先向一個人請罪。」

  他這番故弄玄虛的話一說出來,人人疑色更濃,俱都緊盯著他的動作。

  卻見他慢條斯理整衣理袖,向著我的方向,微微一躬。

  又是嗡的一聲。

  我緩緩欠身還禮,心下卻在戒備,這陰險傢伙在玩什麼花樣?

  「在下本草莽山野之人,不知禮數,蒙王爺不棄,視為心腹僚屬,賜出入王府之榮,半年前,在下無意中得遇懷素郡主,為郡主風采容姿所驚,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他又向我一躬:「言出孟浪,實在慚愧。」

  他嘴上說著慚愧,語氣裡可一絲慚愧的意思也沒有,我苦笑著,只好將周圍的異樣眼神視而不見,勉強再回他一禮。

  賀蘭悠繼續大言不慚的侃侃而談:「郡主對在下不假辭色,卻道生平最敬,乃血性男子,壯烈男兒!常追憶千載之下,豫讓荊軻,燕趙悲歌慷慨之士,又言沐公子其人最具先賢風骨,勇志英風不下前人,其時在下有幸聆郡主教誨,只覺聽此一席言語,勝伏案十載矣。」

  他一臉感嘆佩服之色,滿溢對我的崇敬讚賞,我默不作聲,揪斷了纏在指上的一根長髮───我什麼時候說過最仰慕血性男子來著?

  「只是,在下年輕氣盛,對郡主的話雖然萬不敢有所異議,卻對沐公子本人心存不滿,為搏郡主青睞,在下遂挑戰沐公子,與其定下賭約。」

  賀蘭悠那一臉微帶慚愧的神色真是惟妙惟肖,我冷笑,好好,年輕氣盛的賀蘭少教主,今日我算是開了眼了。

  「什麼賭約?」這下連朱高熾也來了興致,連忙追問。

  賀蘭悠笑得無害:「既然郡主最推崇勇士,自然要在這個『勇』字上做文章,在下和沐公子打了個賭,約定下次見面,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出現,沐公子須得立即和我一箭定輸贏。」

  立時有一大部分人露出恍然神色。

  父親轉向沐昕:「沐公子,此言可真?」

  沐昕上前,默默一揖不語。

  他這姿態恰到好處,此時急著附和賀蘭悠反倒會令人有兩人串通之感,然而沐昕微帶憤懣的隱忍神情,倒令眾人多信了幾分。

  我心中暗笑,沐昕做戲,也不比賀蘭悠這奸人差啊。

  只怕,我微微沉思,沐昕想必還有點不願欠賀蘭悠人情的意思吧?是以不肯開口親認。

  賀蘭悠含笑瞟了沐昕一眼,目中神情難明,但是很快轉過頭去,繼續道:「王爺,說來慚愧,在下心思說到底不那麼光明磊落,在下想為難為難沐公子,所以這次特意選擇跟隨王爺大軍回城,立於主軍大旗之下,就是想看看被郡主推為勇烈的沐公子,是否真敢在王爺虎威和萬軍逼視下,開弓搭箭,踐行賭約!」

  他深深長揖:「總之是在下心思暗昧,故意設計,致沐公子為千夫所指,也險置王爺及郡王於險地,在下願領責罰,還請王爺莫冤枉了沐公子。」

  父親深深看著他,目中光芒流轉不定,半晌緩緩道:「如果本王沒記錯,那箭,似是向著高煦去的。」

  賀蘭悠神色不變:「王爺不妨回想下,當時我在何位置。」

  當時賀蘭悠就在朱高煦身邊,父親自然記得,沐昕射箭時,相隔高高城牆,距離又遠,驚嚇又甚,射出的箭又被賀蘭搶先劈開,是以如果要一定說沐昕射的是僅靠朱高煦的賀蘭悠,倒也不是完全說不通。

  父親仍在沉思,又道:「但那一箭......」

  賀蘭悠立即露出慚色:「在下自恃箭術超凡,過於託大,竟未能完全接下箭來,險些誤傷郡王,現在想來依舊慚愧不已,是以王爺若降罪,在下毫無怨言。」

  他第三次向我施禮:「還請郡主代為相謝令師解圍之恩,若非他及時出手,在下可就真的因一己私心,鑄下大錯了。」

  我客氣的回禮:「是,定代賀蘭公子轉達,不過以賀蘭公子裂箭之勢,來箭後力已疲,就算萬一接近郡王,也不致有性命之憂。」

  我這是睜眼說瞎話了,但是這裡除了我和沐昕,誰真的瞭解穿日箭的威力?賀蘭悠也許知道,可他自然不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父親看了看我,又看向賀蘭悠和沐昕,突然問沐昕:「你先前為何一直不說?」

  沐昕微微垂目一禮:「為全郡主清譽令名。」

  眾人俱都點頭。

  他們本已信了七八分,如今聽沐昕這言簡意賅卻一語中的的一句,更是再無疑慮-----我畢竟是未出閨閣之女,王府待嫁郡主,這般兩位男子為我爭風吃醋上演全武行之事,說出去終究是不大好聽。

  在他們想來,若不是被逼到燕安殿剖白,只怕沐昕和賀蘭悠就是為了我,也不肯輕易張揚的,難怪沐昕先前寧死也不肯明說。

  我盯著父親,注意著他的反應,自己清名有損也無所謂,反正賀蘭悠被我逼了一回,他這不吃虧的性子,自然會回戈一擊找點利息,而這個理由,我細細推敲了一番,覺得父親當可信上幾分,他是瞭解賀蘭悠的,這般陰邪行事,確有幾分他的風格。

  父親的眉頭皺成深深的結,良久,點了點頭。

  我心一鬆,呼,大功告成!

  父親這一點頭,別人還不怎樣,朱高煦丘福等人,霍然變色。

  父親也不看他們神情,只沉聲道:「如此說來,確是誤會,賀蘭公子和沐公子,皆對我北平有功有恩,既然不是謀刺大罪,自當揭過,只是你二人行事放縱,還望日後善加約束。」

  父親這話,等於明白為兩人開脫了罪責,我輕輕舒一口氣,有了這燕安殿上,賀蘭剖白,眾將作證,燕王親口認可開釋,沐昕以後是走是留,都不會再有被報復的陰影,今日行險之目的,總算達到。

  然而卻有人不肯放過大好良機。

  此時氣氛微鬆,婢子們正在給各位將軍上茶,我和朱高煦坐對面,那紅衣婢女行至他面前微微一頓,我心中警兆突生,微偏頭看去,卻被她身子遮住視線,再想看時,那女子已退下。

  然後便見朱高煦目光大亮,臉上掠過一絲極細微的喜色。

  我一驚,頓覺不好,連忙站起,向父親笑道:「父王,既然誤會解開,你海量雅涵,那我們也就不......」

  「慢著!」

  出聲的果然是朱高煦。

  他慢慢站起,斜眼盯著我一眼,隨即轉開目光,向父親一揖:「父王,請勿聽信奸人之言!這絕不是個誤會!」

  本已舒了口氣的眾人,立時又緊張起來,紛紛挺直腰背,目光在我們幾人身上轉悠不停。

  父親頓了一頓,他緩緩轉目看了朱高煦一眼,這一刻他目光暗沉難明,聲音也微帶疲倦:「有何不對?」

  朱高煦迎著父親目光,側臉偏向我,滿面陰狠獰笑。

  「如果他們只是依約比箭,那為何城樓之上的二十守兵,全數被沐昕殺死?!」



第九十二章   鐵騎千重只似無(四)

  我驚的猛立而起。

  衣袖拂過幾面,帶翻茶盞,茶汁濕了我半身也未察覺。

  怎麼可能!

  當初我上城樓時,那些守兵都只是被點了穴道!

  心念一轉,渾身的寒意,立時如雪降冰生,凜凜的罩了下來。

  為了擊倒我,殺沐昕,他們對無辜的士兵下了手!

  只是因為私慾舊仇,因為我這個令他們不滿的小小存在,便以那許多剛從大戰曆劫得生,拚死血戰為他們守衛藩土的無辜士兵生命作抵!

  心瞬間寒到極處,徹骨的冷翻捲上來,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已經失去了溫度。

  隨之而起的是雄雄怒火,燎著我全身。

  只是一己之仇,為何要牽扯這許多生命枉死!

  這些人,除了記掛自身權位榮華,何曾有悲憫之心?何曾有大義風骨,何曾有百姓蒼生?

  對面,沐昕的目光看過來,比我的心還冷上幾分的目光,他並無明顯的怒色,可從那比平常更為明光璀璨的雙眸可以看出,他也動了真怒。

  賀蘭悠轉過頭來,注視著我,他衣袖飄拂,神態依舊曼然,死二十條無辜生命,他不會介意,被栽贓陷害的不是他,他也不會關心,然而他鳳眸裡幽暗難明的光流蕩如汁,深水般烏黑不見底,竟令我也不自覺錯開目光。

  父親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他眯著眼看著朱高煦:「死了?」

  語聲森寒。

  朱高煦竟也為這冰冷的語調驚得一縮,隨即重振旗鼓,亢聲道:「是!一招斃命!沐昕如果只是要比箭,為何枉殺無辜?」

  我冷笑一聲:「郡王,你進這大殿有時辰了吧,為何一直不提此事,到現在才說?」

  朱高煦甚是狡猾:「此事原本就是證據確鑿,我想著就算不說,沐昕也是如此定罪,不曾想父王竟為你等夥同矇蔽,為不致使元兇首逆脫逸法外,給父王安危和北平大業埋下隱患,自然要將他重重罪惡盡皆伏稟父王!」

  他怒氣衝天的站起,走到殿中,手一揮:「來人,拿下!」

  燕安殿守衛轟然應諾,立時就上來一個小隊,圍住了沐昕,精鋼打造分外鋒銳的刀尖向內,如散開的白色菊瓣,齊齊對住沐昕。

  殺氣凜冽如鋒,自那些神色如鐵的衛士身上散發,重重逼向被圍困的沐昕。

  朱高煦說著話,我在一邊緊張沉思,雖然不知道是誰下的殺手,但既然動了手,必然不會留下後患,那些士兵屍體,只怕已被做了手腳,定不容我等有辯駁餘地。

  除非......

  眼見朱高煦如此跋扈,不殺沐昕誓不甘休,我心一狠----也罷!

  正要開口,卻聽人叢圍困中的沐昕淡淡道:「敢問郡王,你可看過屍體?」

  朱高煦轉了轉眼珠,堅決的道:「自然。」

  「如何死法?」

  「一掌斃命。」

  「是何掌力?」

  朱高煦笑起來,說不出的得意陰狠:「自然是你沐公子獨擅的乾坤掌法。」

  朱高煦果然調查過沐昕,竟連他的武功也知道,只是,沐昕的武功得來奇異,乾坤內力也是武林失傳已久,他又從何得知?

  沐昕卻也笑了起來,他素來是個清冷少言的性子,雪般的高遠冷淡,然而這一笑,卻是雪霽春回,冰消雲生,如蒼穹星彩乍現,美至令人眩惑。

  滿殿震撼裡,他笑意不減,慢慢道:「是嗎?-----」

  聲音尚自拖曳著尾音在高曠的殿堂中緩緩逸散,呼的一聲,他卻已袍袖捲拂,風拂雪花般飛飄而起,只一閃,白影便已到了那數十人的包圍圈邊沿,雙手一遞,便已到了正面敵人的肩上,彷彿只是輕輕一按一掀,那人已經大呼著倒栽出去。

  沐昕看也不看,身子旋風般原地一舞,啪啪幾聲,又是幾個全身甲冑的衛士呼叫著被扔出,那些閃著寒光的長刀輕若無物般被沐昕身形旋轉帶來的巨大漩渦絞飛了出去,風聲呼嘯,奪奪幾聲,深深釘在金絲楠木的粗大楹柱上,刀上紅纓,久久顫動不休。

  一聲吶喊,刀光如雪般潑灑,當頭向沐昕罩下。

  殿外守衛趕到。

  沐昕也不回頭,整個人化為逆風的旗,腳尖一滑,衣袖飛鳥展翼般左右張開,立時又摔跌左右兩翼的數名衛士。

  隨即一個倒仰,倒踢紫金冠,恰恰踢飛自半空劈刀而下的一個衛士。

  腰力一挺,單足躍起,雙掌一合一錯,已將三名衛士的兵器夾在掌中,就勢一個旋身,帶著那長槍樸刀,重重打在再次圍攻上來的人身上。

  幾聲悶響,人體飛出。

  這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驚呼未起,反應未及,號稱北平最精銳的燕安衛士鐵桶般的圍困,已被沐昕不見血的摔飛八人,打開通往朱高煦的一個好大缺口。

  燕安殿守衛卻也是彪悍,跌出去的,默不作聲原地一個翻滾,倒躍而起,拚死再次撲了上來力圖再次堵住缺口。

  無傷的,再列陣型,再次合圍。

  可是已經遲了。

  沐昕急電般的身影,已飛向朱高煦。

  而朱高煦獰笑著,緩緩入懷掏摸。

  沐昕乍一動作,我已飛身而起,直撲----丘福!

  身在半空,久已未用的銀絲刷的抽出,長蛇般在地面一卷,放!收!絞!

  砰通倒地聲響成一串,欲待撲上的其他衛士,紛紛被絆住腳踝,頓時七歪八倒跌成一團。

  幾腳踢飛幾個撲上攔阻的衛士,我直撲自己的目標。

  丘福驚恐跳起,倉皇間撞倒了桌幾,隨著我的衝近,他惶然的臉越來越大,卻因為我的身份而猶豫著不敢拔刀。

  我突然對他一笑。

  先前朱高煦因為指證沐昕,已走到沐昕後方,丘福在原地未動,坐在朱高煦對面。

  我和沐昕各自撲向丘福和朱高煦,恰恰身影相向而行,剎那之間,交錯而過。

  這廂,丘福因為來襲的是我,猶豫的手按在刀上。

  那廂,朱高煦因為早已預料到沐昕可能挾持他,滿臉狠色的伸手入懷。

  交錯而過的身影,只在瞬間。

  身影重疊的剎那。

  沐昕一聲清朗的低喝:「起!」

  銀絲耀目如冷電,優美迅捷的一個盤旋,反捲上了他的腰,我手腕一彈。

  銀絲捲起他的瞬間,沐昕的手,也以迴旋之力,推在我腰上。

  一碧一白兩條身影,齊齊衝天而起,半空各自一個盤旋,方向已變。

  我落下,帶著微笑,牽住了因為看見面對的人突然改成我而一個愣神的朱高煦的手,以及,他手裡的火槍。

  沐昕神色淡若春水,手,輕輕按在了因為是我出手而不敢拔出武器的丘福的頸脈處。

  轉瞬工夫,我和沐昕,各自虛晃一槍,眩花了根本來不及反應的殿內眾人的眼。

  朱高煦對沐昕和我,都早有防備,丘福也是,如果我們想挾持他們,如此情形下不是易事。

  以我的方位,要想出手對付無論誰都有點遠,所以他們主要注意都在沐昕身上。

  丘福沒想到我會大老遠的撲向他。

  他如何敢對我出手?

  我要的就是他的不敢。

  而朱高煦自然是敢殺沐昕的。

  所以沐昕撲向他也是假的,中途換成我,朱高煦見我突然當面,父親在,他也如何敢對我出手?所以他的手指也定住了。

  要的就是他們始料未及,這一愣神一定的功夫,已夠我們毫髮不傷的將他們輕鬆控制。

  我緩緩的笑。

  沐昕的目光遞過來時,我已大致猜到他的意圖,雖然不知道沐昕制住他們要做什麼,但我相信他,並毫不猶豫支持他。

  兔起鶻落電光火石的爭鬥一觸既止,此時,塵埃落定。

  滿殿驚震裡,父親的臉色鐵青,突然冷哼道:「賀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6:12 AM

第九十三章   鐵騎千重只似無(五)

  我心中一驚,也不多想,立即以銀絲捲著朱高煦,滑開三尺,滑向沐昕身邊。

  一隻手,悄無聲息,突然出現在我脅側。

  指尖如拈花,姿態優美的一拈,便拈向了我防守最為薄弱之處。

  此時朱高煦在我右側,若要想護住左側,我必須先放開他。

  我冷笑,賀蘭悠,你出手很準很毒,可是,我偏不放。

  以肘代腕,沉肘,哢嚓一聲,腰間突然彈開明光一泓!

  劍光如秋水,長河瀉落,閃亮顫動著彈射向鬼魅般的手指,尖銳的寒氣,咫尺可覺。

  正是我藏在腰間的照日短劍。

  指尖一翻,一翻之間已躲過劍鋒,來勢不減,眨眼間又已到了朱高煦腕脈。

  攻擊我不成,便立即直接搶奪朱高煦,這個賀蘭悠,反應倒快。

  我冷哼一聲,並指下戳,正對著賀蘭悠虎口。

  他手指一拂,略微一抬,再襲我曲池穴!

  距離如此之近,出手如此之急,我已無法躲開。

  我也不躲。

  彈指,嗡的一聲,照日劍飛竄而出,銀龍般電射,直取他雙眼。

  賀蘭悠並不看那去勢如龍的冷電,他只是盯著我,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般奇異的笑容裡,他緩緩揮袖,照日去勢立止。

  我避開他的目光,銀絲一卷,收回照日。

  於我腰側,方寸之地,電光火石間,已交手三招。

  三招一畢,賀蘭悠微笑,袍袖一拂,已退出三尺。

  他以姿態完美的笑容,毫無歉意的向父親示意:抱歉,我已盡力,但無計可施。

  我和賀蘭悠這一小場極速對戰,沐昕也沒閒著。

  他一朝箝制丘福在手,立即一揮袖,拂開欲待圍上救援丘福的衛士,拖著他退到我身側。

  低聲道:「死?活?」

  丘福陰聲道:「怕死的不姓丘!」

  沐昕嗤的一笑,「我不殺你,我廢了你,再送給那二十個士兵的家人!」

  丘福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朱高煦早已聽見,冷喝道:「丘將軍,他自身難保,威脅不了你-----」

  我一把扯過他的臉,以袖遮掩,啪的將一物彈進他嘴裡,微笑道:「弟弟,吃糖。」

  他大驚,一張年輕英俊的臉立時扭曲,拚命又咳又吐,可哪裡吐得出來,嘶聲道:「你,你給我吃了什麼!」

  我笑:「薑糖啊,給你甜甜嘴兒,省得盡說我不愛聽的話。」

  他哪敢相信這是薑糖,滿面驚惶,我拍拍他的臉:「乖,閉嘴,不然我再餵你一顆。」

  料理了再也不敢說話的朱高煦,丘福的神色也已成了死灰,此時我們在衛士的包圍之中,其餘人早已為防殃及池魚,遠遠避開,反倒方便逼供。

  沐昕冷聲道:「怎麼殺的?」

  丘福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猶自猶豫,我伸手過去,在他臂間一錯。

  隨即點了他啞穴。

  骨頭錯開的聲音聽來細微,丘福悶哼一聲,已經滿面冷汗的軟倒下去,沐昕手一提,依舊拽著他站得穩穩,我笑道:「丘福,我比沐公子手狠,你莫要考校我的耐性。」

  丘福臉色已成青灰之色,全身的肌肉都在抽搐,眼淚鼻涕口涎全數流了出來,在臉上亮晶晶蜿蜒成一條溪流,看來煞是可憐,我微有些不忍,然而目前一閃,閃過那二十條年輕生命屍體橫陳的慘狀,立時冷笑一聲。

  沐昕冷靜的低聲道:「你招供,以你百戰之功,燕王不會為二十守兵的性命殺你,戰事未畢,你只要留得性命在,終有起複一日,你若不識相,我現在就料理了你,你要想清楚,人死燈滅,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朱高煦咬著牙齒,又想說什麼,我冷笑道:「放心,朱高煦,丘福不會招認出你,他還指望著他倒楣後,你好去為他這個走狗奔走哪。」

  看著丘福臉色,我笑道:「好了。」解開他啞穴。

  抬頭,隔著重重圍困的衛士,我看向臉色鐵青,目光卻甚是複雜的父親,高聲道:「父王,我等被人陷害,迫於無奈,出此下策,還請父王不要誤會。」

  「誤會?」父親皺眉:「你兩人於殿前逞兇,傷衛士,脅郡王將軍,無法無天膽大妄為,這也能叫誤會?」

  我挑眉:「我兩人種種行為,不過純為自保,為不被人置之於死地,掙扎而行而已,父王,你且看著,衛士僅有輕傷,郡王將軍無恙,我兩人若真有逞兇之心,怎會如此手下留情?」

  父親轉目看了四週一眼,冷哼一聲,沉吟不語,此時那些被衛士分別圍護住了的人群中,道衍大袖飄飄,當先行出,對父親一禮:「王爺,郡主下手極有分寸是實,想必此事另有隱情,還請王爺暫息雷霆之怒,給郡主和沐公子,陳情的機會。」

  父親的目光與他交視,略略停頓,稍傾,點了點頭:「好,你們說吧。」

  「不用我說,」我笑道:「丘將軍,請吧。」

  -----------------------------

  拍拍手,我自禁衛森嚴的燕安殿怡然走出,無視身邊已歸原位的守殿衛士們挫敗而又不是滋味的目光。

  沐昕伴在我身側,神色依舊雲淡風輕,他就是這點最好,任何時候都冷靜如斯,沒來由的令人心定。

  剛才丘福為他所迫,無奈之下自認他在我們下城樓上之後,趁人全部回王府的時機,偷溜上城樓,以陽剛掌力,殺死了城門守兵二十人。

  父親震怒,而丘福連連磕頭,極力辯白自己是不忿郡王被刺,欲待坐實沐昕罪名,鬼迷心竅才有此行徑,而朱高煦也涕淚連連的向父親求情,稱丘福征戰勇猛,有功於王,眼下戰事未畢,正值用人之際,還請父王予其戴罪立功,罪人丘福,定當拚死報效,不負深恩。

  父親自也允了-----那是題中應有之義,他怎麼可能為了二十個小卒的性命,殺了能為自己征戰天下的大將?

  所以,丘福最終不過是奪職,領杖四十,軍前白身效力自贖,若再有不法情狀,鎖拿重處。

  也許不過多久,戰事一烈,他就會被再次起用吧。

  不過也算打壓了朱高煦氣焰一回,丘福是跟他最緊的人,此番一鬧騰,想必他要安靜許多。

  我冷笑著,看著燕安殿驚險一幕,鬧劇般結束。

  心裡不是不頹然的,倒不是為父親,我看得出父親有意偏袒我,他一向深沉,心思難測,若真有心為難我,今日我們必出不了燕安殿。

  只是覺得累吧,自下山以來,風波不休,我不曾應付艱難,但也已覺得心力交瘁。

  更不曾想,如今還牽扯無辜。

  微微一嘆,我轉向沐昕,輕輕道:「沐昕,你心寒麼?」

  沐昕眼神明亮清湛,毫無疲倦之色,「懷素,豪族爭鬥,向來如此。」

  我苦笑:「是哦,可惜,我想我還是比較適合做一個山野瘋丫頭。」

  沐昕微笑,微笑裡有憧憬的光芒,似是想到我在山野間嬉鬧的情景,語聲也帶了幾分嚮往:「懷素,我知道你說是這樣說,但於此間,你仍有未了之事,等將來......等將來此間事了,我陪著你,一起歸隱田園,遨遊山川,再不問這紅塵俗事,可好?」

  他誠摯的目光射過來,直看進我心底。

  其時冷風烈烈,呼嘯長卷,捲起他如雲衣袂,也吹散未融碎雪,落英亂梅般,拂了他一身,這玉般明潔的少年,飛雪中越發凝如墨玉般的眼,從未曾如此幽深熱烈。

  我心中一震,一瞬間百轉千回。

  正要回答。

  卻見銀影一閃,賀蘭悠不知何時突然出現,擋在我身前,笑容明媚,溫柔而羞澀的問我:

  「郡主,今日我寧為王爺責怪,兩次暗助於你,你怎地不知恩圖報?連請我喝酒都吝於開口?」



第九十四章   無奈誰與話長更(一)

  我將手攏在袖中,袖口雪狐毛隨風輕拂,拂在手背微癢,我淡淡道:「少教主的臉皮,今日我算是領教了,明明是件討價還價的事兒,偏叫你說得好似我受恩深重。」

  賀蘭悠目若連波的睇過來,「討價還價?懷素,你的心腸,我也是領教了,什麼好心厚意,都能叫你說得用心險惡,行徑不堪。」

  他突然飄前一步,竟不顧沐昕就在身側,伸手欲抬我下巴:「懷素,我真想看清楚,你這小心肝裡裝的是什麼?水晶心?玻璃肝?所以夠冷夠硬,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我面無表情對他一扯嘴角,頭一仰,已讓開他的魔爪。

  「少教主,我的心確實和你不同,我是血肉做的,有熱血,有躍動,還有希望和期待,只是,若有一日我發覺我的熱血和期待,有被人踐踏的可能,我還不如先將自己凍起來。」

  賀蘭悠收回手,定定的看著我,半晌,慢慢的笑了。

  這一笑不同於他平常的溫雅明豔,不需言語也與生俱來的風致,竟微生蕭索之意,映著這暮雪層雲,渺淡蒼穹,令人心生蒼涼。

  身側,沐昕一如往常的沈默著,負手立於三步之外,修長的背影衣袂飄拂,身姿卻凝定如玉雕。

  我嘆了口氣。

  「喝酒是麼?不怕被毒死,就來吧。」

  -------------------------------

  依舊的流碧軒暖閣,依舊的一生醉。

  只是飲酒的人,由兩人變成三人。

  夾壁暖牆燒得滿室皆春,銅火爐猶自散發著熱氣,照棠笑著侍候我脫去大氅,只著刺金西番蓮紋淺碧緞袍,道:「郡主,映柳昨晚受了點寒,怕過了病氣,不敢到前面來侍候,要我替她向郡主告個假。」

  我淡淡道:「讓她好生歇著。」盤膝坐在雪白長毛波斯地毯上,招呼著沐昕和賀蘭悠。

  「既然一定要喝,就不醉不歸。」

  說罷取過照棠手中酒壺,打算親自斟酒。

  沐昕卻皺皺眉,輕聲招呼了照棠過來,吩咐她先去準備醒酒湯,我不由失笑:「怎麼,怕醉了撒酒瘋?可我記得我酒品很好,從不會真醉。」

  話一出口,立時驚覺,這話說的,不是明白坦誠那夜我是在裝醉,而沐昕在我酒後的私語,都被我聽了去?

  暗恨賀蘭悠,都是這人,只要他在,我就心神不靜,胡言亂語,全無素日的冷靜自持。

  沐昕果然立即抬眼看過來,目光一閃,唇角微生一絲笑意。

  正要說什麼,卻聽賀蘭悠懶洋洋轉著手中粉彩梅文小盅,有意無意的道:「醉也無妨,人說酒後方可吐真言,若是今日因此能聽著郡主的真心話,倒也不枉我死乞白賴求的這頓酒。」

  我一挑眉,有些奇異的看他,他這話奇怪────倒似知道那夜我和沐昕對飲之事一般,竟然句句挑撥。

  目光轉向沐昕,他卻神色平靜的舉起酒杯,先向賀蘭悠一照:「無論如何,今日還得相謝賀蘭公子,公子相助之恩,沐昕銘記,異日若有驅策,只要不違道德大義,沐昕無有不應。」

  一飲而盡。

  賀蘭悠似笑非笑:「敢情我這名聲已不可收拾,連沐公子的感謝應諾之辭,都不忘了先附上條件,生怕被我算計了,汙了你清白名聲去。」

  沐昕靜靜道:「不敢,沐昕並無此意,賀蘭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如此。」

  賀蘭悠不再言語,一笑飲盡。

  一杯盡,兩人同時舉杯,這回是向著我,「此杯敬懷素......」

  同時開口,同時住口,兩人對望一眼,一時都沈默了下來,氣氛頓時安靜得壓抑。

  我心裡呻吟,為什麼要答應賀蘭悠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為什麼要喝這頓尷尬的酒?

  心一狠,乾脆一低頭,搶先將酒喝了:「多謝兩位,請自便。」

  兩人的杯舉在空中,良久,賀蘭悠的手緩緩收了回去,自嘲的一笑,手腕一振,清冽的酒液,潑出冰亮的一片,擊在朱紅廊柱上,發出琳瑯脆響。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罷。」

  他翠羽般的長眉,低低壓著漆黑的眸子,神情一改素日柔雅,目光淩厲,聲音低柔而語氣狂傲,轉目掠眉間,近乎於妖。

  沐昕的手頓了頓,卻將杯子穩穩收回,一口口無聲抿盡。

  他的目光如萬頃碧波,映著我無聲苦笑的倒影。

  自此只能默默喝酒。

  賀蘭悠喝酒很快,他不要人斟酒,杯滿即乾,自斟自飲,只是喝著喝著,竟偶有出神。

  沐昕酒喝得緩,慢慢綴飲,卻一杯一杯絕不停息。

  兩人卻都是海量。

  我無奈的看著他們,只擔心今夜我的暖閣裡,會醉死一雙。

  不知道這默酒喝了多久,沐昕出去了,身姿端的是端雅莊重,筆直不晃,然而在我示意下跟出去照應探看的照棠卻給我做了個醉酒嘔吐的姿勢。

  我端坐不動,仰天長嘆。

  而賀蘭悠伸手取第三壇一生醉的時候,我伸手按住了他。

  「你巴巴的跑過來就是為喝酒?賀蘭悠,別裝了,說出你的來意。」

  賀蘭悠從酒杯上抬起一雙似有醉意而分外流光瀲灩的眸子,眼波迷濛如深眠一夢,帶著古怪的笑意瞅著我:「來意?嗯,我想想......」

  他居然真的皺眉思索了半晌,然後恍然一笑:「啊,我想起來了,我是被你傷了心,有心要在這裡喝醉,然後大鬧你的地方,要你也為我頭疼一回。」

  我冷冷盯著他的眼睛,卻見他動作遲緩的在懷裡掏摸半晌,摸出一條紅布條,扔到我面前。

  「懷素......你若想我幫那小子,為什麼不直接和我明說?卻用這勞什子的消息來威脅我?在你眼裡,我當真如此不堪?」

  我怔了怔,細細打量賀蘭悠,我臉上的表情明白寫著:難道你是好人嗎?

  只是......我皺起眉,賀蘭悠今晚有些奇怪,我算是瞭解他,這話,不像是他會說出來的,他不是一向不否認自己不是好人?

  沐昕箭射朱高煦後,我做的第一件補救事,就是飛鴿傳書給城中山莊手下,命令他們如果聽到異樣風聲,立即散佈賀蘭悠是奸細的消息,並拔出他在北平暗布的釘子,悄悄遞交燕王。

  燕王府周圍,有我的暗中力量,自然也有賀蘭悠的,鴿子特意多放出了一隻,就是打算送一隻給賀蘭悠下酒,順便請他看看那命令。

  賀蘭悠上次出現後,我立即下令山莊暗衛查探他的消息,結果發現他不是一個人孤身來北平的,他還帶來四個護衛,三男一女,都身手極其不凡,我不知道他們來幹什麼,但是賀蘭悠從不做無謂的事,此來必有目的。

  這麼悄然行事,自然也不會願意父親知曉。

  所以這個消息,我記在了心裡,打算在合適的時機,拿來和賀蘭悠做交易。

  我以此通報賀蘭悠,含義很明顯:你幫我們解圍,我就閉嘴,你置身事外,我就拖你下水。

  這是我們的無聲交涉,顯而易見,賀蘭悠接受了我的條件,所以他及時出現在燕安殿,一番謊言,換得我們免罪。

  賀蘭悠不會這麼好心主動救沐昕的,我想沐昕也知道,不過他依然對賀蘭悠許了那願有以相報的承諾,這是他生來的品性所致,而賀蘭悠也真夠臉厚心黑,不言明真相也罷,居然還拿言語來擠兌他。

  我嘆息,這兩人,怎麼差別就這麼大呢?

  賀蘭悠仍舊目光灼灼盯著我,卻也不等我的回答,一杯及一杯灌酒。

  我的臉色,卻漸漸變了。

  手指一彈,銀絲飛出,半空中一抖,化為無數生生不息的圓圈,落於賀蘭悠頸項。

  「我師傅呢?」

  銀絲勒住賀蘭悠頸項,只要我輕輕一拉,賀蘭悠的大好頭顱,只怕就要滾落我腳下,他卻半分驚惶神色也無,銀箸伸出,好整以暇的夾了一筷香酥鹿脯,讚道:「肥而不膩,香濃非常,燕王府好廚子。」

  我氣極反笑,一拍桌子,「來人!」

  照棠急忙忙過來,一眼看見剛才還相談甚歡的主賓二人,眼一眨就刀劍相向,不由大大一呆。

  我盯著賀蘭悠,也不看照棠,厲聲道:「去長寧閣告訴你主子,有人要對他父王不利。」

  照棠不假思索應道:「是!」

  話一出口立即反應過來,噝的倒抽一口涼氣,臉刷的一下成了慘白之色,瞪大了眼睛,嘎聲道:「郡主......郡主......」

  她嘴唇抖了半天,終於再也站不住,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向我磕頭,潔白的額頭死命磕在冰冷堅硬的青金石地面上,很快便紅腫不堪:「郡主饒命,郡主饒命!!!」

  我泛起一抹冷笑。

  對面,賀蘭悠微微苦笑,本有些迷濛的眼神突然清明,搖頭道:「懷素,你何止是水晶心肝,你是七竅玲瓏心,居然在這般情境下,還能記得利用情勢順手逼出奸細,我真要對你甘拜下風了。」

  我淡淡道:「過獎,逼供本就不必一定要見血。」

  長寧閣,是朱高煦的住處。

  人被突變情勢所惑時,是不容易有清醒頭腦的。

  所以,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頓時令照棠在完全無意的情形下,不打自招了自己的真正主子。

  先前,燕安殿朱高煦一句乾坤神功,令我立時驚覺身邊有奸細。

  我不喜很多人服侍,離我近的,左不過照棠映柳。

  今日回來時,照棠神色如常,絲毫不掛念我們燕安殿之行,已令我生了疑竇,她又說映柳不在,更令我警惕,從她手中取過酒壺時,我已摸索過壺底,果然發現有暗格。

  如今她渾身抖索,俯伏階下,溫暖的室內,纖瘦的身形顫如落葉。

  我卻哪有空理她,手一揮令她滾出去,伸指一撥銀絲,光芒閃動間我道:「賀蘭悠,再問一遍,我師傅呢?」

  門聲吱呀輕響,沐昕步履輕捷的負手走進,目光冷銳,看著賀蘭悠,淡淡道:「賀蘭公子,書房有何物,令你如此掛念?」

  賀蘭悠緩緩轉過頭,看著沐昕,忽地一聲輕笑:「沐公子,願供驅策之語言猶在耳,你便這般處心對付於我,你羞也不羞?」

  沐昕神情不變,「沐昕一向言出必踐,只要賀蘭公子說清楚來意,保證對我等欲保護之人毫無侵犯,沐昕絕不對你動手。」

  我皺眉,問沐昕:「他們的目標,是書房?」

  沐昕點頭:「我看見三條黑影往那方向去了,懷素,不必擔心令師,以他的武功,沒人能對面傷著他。」

  我冷笑道:「就怕奸人背後偷襲。」

  賀蘭悠微笑道:「懷素,不用含沙射影,相信我,我不會對令師下手,我只是令人將他引出去罷了。」

  我心想也是如此,四人來了三個,還有一個引開師傅,賀蘭悠以喝酒為名,將我們留在這兒,順便可以為他證明無辜,倒是很好的算盤。

  只是,書房有什麼好東西,令他志在必得?

  正想著,忽聽遠處一陣喧譁,有驚呼和兵器交擊以及奔跑追逐聲遠遠傳來,細聽著,正是書房左近。

  我將銀絲一抖,倏忽間連點賀蘭悠三處大穴,笑道:「少教主,委屈在這暖閣繼續喝酒罷,沐昕會陪著你,放心,他是君子,說不動你就不動你。」

  沐昕目光關注:「懷素,還是我陪你去吧?」

  我一指賀蘭悠:「沐昕,有這隻狐狸在,如果沒人陪他,天知道他又玩什麼花樣,放心,我只是好奇,看看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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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院門,向著人聲喧囂處而去,我的流碧軒離外城的書房有些遠,奔得興起,乾脆一飛身上了屋頂,踩著那些粉漆朱堊雕樑畫棟琉璃朱瓦,風聲呼呼從耳邊掠過,而月光大而明亮的懸在天邊,那般蹈空漫步,如在月中行。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在山莊的那二千多個日日夜夜,想起當年自己也曾無數次在屋頂練劍喝酒,踩碎老頭頭頂瓦片無數,他補得永遠沒我踩得快,他追得也永遠沒我跑得快。

  只是我一直都明白,老頭哪裡跑不過我?不過因為疼愛我罷了。

  想到這裡,心裡微微一動,想起燕安殿和剛才流碧軒,賀蘭悠明顯沒動真力的三招,和可以避卻不避銀絲的舉動,不由怔然。

  然而轉瞬便收拾了自己的思緒,冷哼一聲,看向前方。

  被大群舉著火把擎著兵器的衛士群湧著追趕的兩條黑影,明顯是在將那些衛士引離越遠越好,身姿輕靈,輕功出眾,翻飛如蝶間已將大隊人馬帶離書房,偶有交手,雖即沾即走,然出手既狠且準,實力非凡。

  我怒哼一聲:「蠢貨!」再不遲疑,一個倒翻,自書房簷下,刷的穿入窗戶。

  書房裡的黑暗,對於我來說完全不是問題,我無聲落地,眼光立即瞟向多寶架後的佛龕。

  初來王府時,我曾在書房發現過一處暗室,今日直覺,賀蘭悠的目標,就是暗室內的東西。

  書房全無來過人的跡象,安靜無聲,諸般事物都沉沉籠罩在黑暗裡,只一抹淡淡月光,鍍上佛龕裡佛像拈花的手指上。

  那手指.....毫無灰塵。

  我緩緩的走近。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聲響。

  心生警兆,霍然轉身。

  然而衣袂帶風聲令人反應不及的瞬間便到了身前,耳邊聽得一人輕輕笑道:「嗯?就是你?你有什麼好,令他連生死之間,也唸唸想著?」

  笑聲柔美如綺麗夢境:「我殺了你,看看死美人和活美人,他愛誰?」

  寒銳的利器割破空氣的聲響嗤嗤,黑暗裡,淺淡的遙遠的月色裡,萬千光華,比月更明更亮更燦爛的自天際遙生,宛如碧海星輝浮起,彼岸花火明滅,源源一線,自那曼妙浮凸於夜色角落的身影上射出,流光追電,眩幻眼眸,越發映得那身姿,流豔妖魅。

  嬌媚動聽的聲音,狠辣絕倫的殺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6:27 AM

第九十五章   無奈誰與話長更(二)

  那奇形的似軟似硬的武器令我幾乎驚出了一身冷汗,照日劍鏗然出鞘,點染出亮白的劍光,宛如星稜遍灑,鏘鏘鏘鏘連響,以快打快,已將那物一一撥飛。

  光華一收,我抿緊嘴,頭也不回的倒掠而出,嚓的一聲,已扯下書房裡阻隔光亮的重重帷幕,月光頓時大片大片的瀉進來,照得室內纖毫必現。

  「哧」的一聲輕笑,笑聲低微,然音色慵懶,曳曳拖出一個令人心蕩神搖的尾音,在這迷離深濃夜色裡,媚得似要開出花來。

  對面,宛然而立的女子,黑衣紫披風,寒冬裡居然是紗質的衣料,裹著曼妙婷婷的身子,那曲線美麗流暢得令人驚嘆,帶著與生俱來的野性與魅惑,媚豔的氣質渾然天成,縱然衣服齊整,不曾露出半分肌膚,然而那風情,便是呼吸間亦可令人神移。

  面容卻掩在一襲紫紗後,只露出微帶琥珀色的明媚眼眸,眼波如酒,中人欲醉。

  一張網狀的物事,執在她雪白柔荑中,網色亮銀斑駁,網結處冷光閃動,輕輕一動便流光如水,襯著她指上滿滿的五彩斑斕的奇形碩大戒指,華美燦爛之極。

  我卻知道,那東西看起來美的很,卻是要人命的。

  她也在打量著我,聲音裡帶著笑意,然而面紗外的眼瞳深處,情感冷漠如死水。

  「呵......聽說你是郡主?美且尊貴,還有一身好武功,嗯,看起來也不笨......這就是他看中你的理由?」

  我細細分辨著她微有些奇異的口音,卻對她的話忍不住皺眉:「他?賀蘭悠?」

  那女子目光緩緩的瞟過來,三分寒意三分喜意:「可是,我還是覺得,他在選女人的眼光上......」

  「有問題!」

  末三個字的餘音未盡,她的身影突然從原地消失,下一瞬,鬼魅般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流光一罩,以不可能的角度,將那暗藏利器的絲網向我當頭罩下!

  我冷笑一聲,不避不讓,細長的銀絲一閃,直直至她網眼間穿出,射向她眉心。

  那媚意天生的眸子,微微流露出一絲驚訝之意,身軀奇異的一扭,連著那原本以淩厲之勢襲來的網,忽地又從原地消失。

  煙霧淡淡騰起,遮蔽視線,她的身影搖曳如鏡花水月,連笑聲也縹緲模糊,宛如來自另一世界:「夠狠......可是,你還不是我的對手!」

  呼!

  淡淡的黑影連同明亮的刀光猛地撞向我懷中,如同流星劃越天際般追綴不及,上一瞬尚不知她在何處,下一瞬她已經擺出要和我同歸於盡的態勢。

  我忽的直挺挺往後倒下去。

  啪!後背貼地,照日劍直豎而起,鋒銳無倫的劍尖,直指上方。

  倒變成她向我劍尖撞來一般。

  那女子咭的一笑,目色裡驚異之色益濃,半空裡硬生生一個倒扭,柔曼的身子竟然不似人身,生生給她扭成了麻花狀,竟將歷來最難改勢的俯撲姿勢,忽地轉為仰面朝上,手腕輕劃,那五彩戒指突地彈開,化為兩柄極小匕首,一左一右,閃著幽幽藍光,電射而出!

  我正待翻身避過,忽聽窗外人聲:「原地起!」

  不假思索,雙手一按,指尖蘊力,原地倒翻而起,躥出一丈開外。

  奪奪兩聲,那匕首釘在我先前躺臥身側左右地面上,入地三分。

  我這回真的驚出一身冷汗。

  好狠的心思,好詭異的武技,好厲的眼,好強的輕功!

  她那兩匕首竟不是射向我,而是算準了正常人在臥倒狀態下見有來襲定會向兩側翻滾,搶先封死了我的退路,我若習慣性翻身躲避,此時已中了她的招。

  尚未站定,她在丈外遙遙將手一揚,我眼角覷見藍光一閃,猛地偏頭,嚓一聲,尖利的匕首擦著我肩畔飛過。

  一縷長髮,飄飄揚揚落下地,宛如黑雪。

  我自下山何時吃過虧來?這女人還真是異數,淡淡浮起一抹笑,我猱身撲上。

  她目中陰冷的光芒一閃,冷笑一聲,身姿如風中蓮,搖曳之間已自迎上,這回兩人都以快搶快,啪啪啪啪接連數聲,已交手數招,又霍地分開。

  我旋身一轉,轉至窗側,理了理斷了一截的衣袖。

  她則直直退到牆角,臉色微微發白,執網的手,留著的光滑瑩潤的長長指甲,突地掉了一對,落在地上,劈啪有聲。

  顯見裡面藏了暗器。

  我嘆了口氣,自己果然還是贏不了她,出盡全力,不過斷其指甲。

  敲敲窗,我道:「師傅,勞駕,她身上的東西,須得留下來。」

  那女子聞言一怔,霍地抬頭,看向行雲流水般滑入窗內的近邪,眼瞳慢慢的收縮,她這般身手,自然看得出近邪的實力。

  近邪隨隨便便走向她,手一伸:「拿來!」

  那女子微偏頭,笑睇近邪,「什麼?」

  近邪哪肯和她多說話,伸出的手突地一反,一抓之間便到了她頸項,五指虛虛扣著她咽喉,目光比冰水更冷的看著她。

  我施施然笑道:「這位姑娘,你有興遊玩燕王書房,我管不著,不過你在書房暗壁裡取得的東西,我卻很有興趣,想向姑娘取來一觀。」

  她嬌笑,滿不在乎掠了掠鬢髮,簡單的動作也做得媚態橫生:「哦,可以。」

  我怔了怔,有這麼好的事?

  卻聽她道:「不過我為什麼要給你?你又沒打贏我,就算要給,也得給比我強的人才是。」

  我訕訕然的乾咳一聲,這女人......和賀蘭悠有的一拼!

  她微笑著看向近邪,那笑容,居然媚麗裡微含高貴之氣,毫無風塵氣息,只令人覺得光豔,「你很強,我知道我不是你對手,喏,給你。」

  說完便乾脆俐落去懷裡摸索。

  近邪緩緩縮回手,但仍以氣息鎖住她的舉動。

  然而很快他就放下手,不管不顧,刷的轉過身去。

  我瞪大了眼。

  她她她......在脫衣服!

  月色下的書房裡,男子身前,那女子曼妙的在去衣,仿如飛天一舞,這重重紗幕掩映下的嬌媚女子,對自己的一切有著超乎尋常的自信,自信自己的美,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如這有傷風化的舉動,她做來,不帶肉慾的濃香,卻是飄逸的,凋零的,哀傷著,一寸寸淒豔。

  衣服層層落下,黑紗衣,紫羅裙,束帶纖纖欲折。

  白,如雪,雪無此香膩,刺目的明亮,胸前,腰下,綴滿光亮晶片,護住最最緊要部位,然功用不止於此,那女子張臂,尖呼,身體迅捷旋轉,詭異的角度,月色同樣詭異的射下來,千百面小鏡光芒折射,如刀尖如利刃,刷刷的雪亮,她大力後仰,刀尖利刃彙聚成一道,閃電奔雷般,掠向近邪。

  絲絲裂聲輕響,所有的窗紙,被氣勁掃及,瞬間粉碎。

  狂飆的怒電裡,近邪如片雪飛羽,悠悠的飄了起來。

  直接飄上了屋頂。

  他不管了。

  我苦笑著,一腳踢起原本堆積於地的帷幔,撲頭蓋臉向那女子當頭罩去。

  屋外突傳鳥鳴之聲,三長兩短。

  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那女子和同伴約定的暗號,只是她臉色為何不喜反驚?

  誰來了?

  門被踢開。

  站在半明半黑陰影裡的,卻是沐昕和賀蘭悠。

  沐昕的目光首先落在我身上,確認了我無恙後,才疾聲道:「王爺帶著大隊人馬趕來了!」

  他一抬目,自然就看見了那幾乎已經完全裸露的女子,只是微微一怔,便坦然轉開,看那絕美女體,就好似看泥塑木偶一般無動於衷。

  賀蘭悠站在他身後,也悠悠看向我,他自然也瞧見那香豔風光,也不以她的裸露為異,似笑非笑看著那女子,絲毫無避讓之意。

  倒是那女子,看見沐昕時目光一閃,似有驚豔之色,待到看見賀蘭悠時,更是喜色流露,然而一見眼前兩名男子,雖反應迥異,但都曼然視她的胴體於無物,只顧著注意我,不由目中露出怒色,微微一哼。

  我懶得理她,仰頭道:「師傅,下來吧,我們走,可不能和父親撞上。」

  轉頭對賀蘭悠道:「做個交易如何?」

  賀蘭悠含笑頷首。

  「我帶你和你的手下離開王府,你將你今日此行目的,以及拿走的東西,向我坦白。」



第九十六章   無奈誰與話長更(三)

  在人馬圍困之前自隱蔽道路走出防衛森嚴的燕王府,對山莊出身的近邪和我來說,都不是難事。

  火把明滅的光芒,鼎沸的人聲,將士的呼喝,追綴的人群,很快被我們遙遙拋在了身後。

  北平城外二十里,一處破敗的祠堂,原有的村落因戰事一起,都遷徙得差不多了,丟下了祖宗沒人理會,淪為社鼠鬼狐之所。

  祠堂裡升起一堆火,壁壘森嚴對坐著兩方人馬。

  說對坐是不合適的,我這邊只有我一人肯老實坐下來,我那師傅不喜歡賀蘭悠,不知道飄哪根樑上去睡覺了,沐昕有潔癖,哪裡肯坐在這潮濕骯髒滿地可疑物事的地面上,他一個人站到了後窗前,眺望著遠方北平城連綿的城牆。

  藉著火光,我打量賀蘭悠那四個幫手。

  相貌古奇的老者,黑面虯髯的壯年漢子,還有個看起來病弱目光卻溫潤如明珠的書生,這三人氣質形容十分迥異,然而都形容威嚴,精華內蘊,一望而知當是已將跨入宗師殿堂的高手。

  三人沈默著坐在火堆旁,對我的打量目光,視而不見。

  賀蘭悠斜斜靠著一方香案,身子隱在火光的暗影裡,那豔媚女子帶著幾分得意的微笑,款款靠緊他坐下,黑紗飄拂的袖管微露尖尖十指,有意無意擱在他膝上。

  躍動的火光裡,賀蘭悠縹緲的笑了笑,十分溫柔的撥開她的手,語氣非常和煦,「千紫,你的衣服剛才扔在地上,沾了灰,莫要髒了我的衣服。」

  ......

  我勉強收回忍俊不禁的笑意,轉頭去看那女子的神情,卻見她居然也就若無其事笑一笑,站起來,嫋嫋婷婷的走開去。

  呃......向著沐昕的方向。

  我譏誚的一笑,看也不看,向賀蘭悠道:「好了,拿出來吧。」

  賀蘭悠倒也爽快,什麼也沒說,坐直身子便去取那女子剛才交給他的物事,那三個男子看他的舉動,老者皺了皺眉,虯髯漢子欲言又止,病弱的書生,卻只是淡淡一笑,看向我的目光,帶有幾分審視意味。

  賀蘭悠打開一個帛包,先取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方絹帛,攤開來小幾見方,上面用絲線繡著一幅簡單的地圖,另以顏色不同的綵線繡了些奇異的標註,我卻是看不懂。

  微帶疑惑的目光射向賀蘭悠,他笑道:「你自然不懂,這是我紫冥教的密文,但凡教中重大事務,都以這種文字記載。」

  既然是人家教中秘務,再尋根究底也不合適,我沉吟道:「我不是奇怪這個,我是奇怪,這東西怎麼會在燕王府書房?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略一思索頓時恍然:「原來你投效他就是為了這個......」

  賀蘭悠懶懶道:「也不儘然,不過,大差不離就是了,我也是直到前數日,才確實摸清楚位置,選在今天動手,也是因為你父親大軍回城,安頓佈防之類事務繁雜,正好方便潛入。」

  「至於這東西為什麼會在你父親書房?」他略略前傾,靠近了我,「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

  「這紫冥神影護法分佈圖,本應是我父隨身攜帶,後來我得到消息,才知道它居然在燕王府書房暗室裡,被偷偷隱藏了這麼些年。」

  「說來真巧,我父當年失蹤時,隨身的兩件重寶,拈花指訣和神影護法圖,一在你師祖處,一在你父親處,還真是有緣。」

  賀蘭悠的笑容裡微微有些譏諷:「懷素,你不會告訴我,神影護法圖之所以在燕王府,也是因為某日燕王與某垂死之人深山巧遇,機緣巧合得他所贈吧?」

  我挑挑眉,怒氣突起,冷聲道:「少教主這勞什子護法圖我是沒聽說過,我也沒興趣再費口舌和你談什麼傳說真相,如你這般的人,視天下人為寇仇,說什麼也是白費,我倒是奇怪你,既然懷疑,為何不直接去問燕王?」

  「哦,」賀蘭悠笑容可掬,攤了攤手,曼聲道:「我不敢啊......我哪有沐公子那膽量,千軍萬馬之前也敢對著王爺放箭?」

  我看著他那不懷好意的笑容,正要回敬幾句,卻聽得沐昕那個方向微有動靜,我偏過頭去,從我的角度,只看見沐昕衣袖微微一晃,而那名叫千紫的女子,已如行雲般退了開去。

  感覺到我的目光,她回頭,綻放一個傾城的媚笑,盡多志得意滿,毫無不豫之色。

  我看了看依舊負手而立的沐昕背影,衣袖微垂,如雪的雲錦白衣上同色的精繡暗紋在夜色裡微光幽幽,冷淡高華的氣質遠遠亦能感知,那女子雖然笑得燦爛,可是只怕......還是吃癟了吧?

  回給她一個同樣燦爛的笑容,如願的看見她怔了怔,終於微微變了臉色。

  好個驕傲的女子,可惜,運氣卻是不佳。

  這一分神,卻忘記了回答賀蘭悠,一回頭,正看見他深深盯著我,目中異光流轉,深邃難明,神情似在沉吟,手指無意撫弄著膝上帛包。

  我的目光也隨之落在帛包上,他指下的一角錦繡令我頓時失了顏色。

  「這是......」

  心急之下伸手便取,賀蘭悠微微一讓,卻聽風聲一響,一雙手憑空出現,劈手就將那錦帕奪了去。

  是近邪,他從樑上看見了那錦帕,立即出手奪下。

  近邪目光一對上那錦帕,立時神情大變,他緊緊攥著那錦帕,眼睛一眨不眨,我擔心的看著他,看完正面,又翻過去看背面,原本就霜白的臉色,越發的接近慘白,微紅的火光也不能稍染血色,他捧著錦帕,宛如重似千斤,漸漸的,素來穩定似可執萬均重器的雙掌,竟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我轉過頭,勉強壓抑住內心的慟意......師傅,也是個可憐人啊......

  沉滯的氣氛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連站得遠遠的沐昕也感覺到了,疑惑的轉過身來。

  近邪手一抖,錦帕悠悠落地。

  一幀繡像,雪膚花顏。

  正是我那一生驕傲,淒然而去的娘。

  「啊!!!」

  長嘯聲如此激烈悲憤的自胸腔中衝越而出,直刺蒼穹,嘯聲震得祠堂外枯樹殘葉瑟瑟零落,明月掩入層雲,連躍動正烈的火光都黯然一收。

  嘯聲未落,近邪已一陣風的捲了出去。

  轉瞬已在數里之外,遙遙的,那蒼涼寥落滿腹塊壘的悲涼嘯聲,依舊遠遠傳來。

  白影一閃,卻是沐昕欲待去追,我伸手一攔,輕輕嘆息道:「讓師傅一個人靜靜吧。」

  緩緩伸手,含淚將錦帕拾起。

  錦帕裡,那女子立於一樹素梅之下,身後深簾卷西風,依舊風鬟霧鬢,鬱鬱秋水,只是尚在韶齡,玲瓏清豔眉宇間,雖是熟悉的淡漠神色,卻是微帶思念與牽掛的淡,而非多年後我所熟悉的寂寥憂傷迤邐不去的淡,盈盈目光仿若生時,然而一轉眼,歲月便開出了兩生花。

  繡像側,漂亮的小篆,「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我抬頭,淚水倒流進眼眶,一動不動了很久,才緩緩翻過背面。

  繡像背面,墨汁淋漓,卻是一筆氣勢沉雄的狂草:「自送別,心難捨,一點相思幾時絕,憑欄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舞絮舞絮,負你今生,且記來生,碧落黃泉,定不相忘----」

  寫到後來,字跡已零落潦草,顯見落筆之人,心神已亂。

  隱約還見有幾個字,寫著我女懷素什麼的,但筆致軟弱,墨蹟被不明水跡洇開,我努力了許久,依然無法辨明字跡,只好無奈放棄。

  將繡像拿開了些,我害怕我的眼淚濕了娘的像。

  有人輕輕遞來絹帕,潔白乾淨,襯著一雙漂亮而穩定的手,我抬手接過,拭了拭眼角,勉強笑著對沐昕道:「來,擋著我,別讓我這哭相被不相干的人見了笑話。」

  沐昕輕嘆一聲,好似突然忘記了地面的髒亂,一掀袍袂坐在我身側,淡淡道:「想哭就哭吧,這世上,不會有人敢笑話你。」

  我吸吸鼻子,啞聲道:「我哭什麼,難道為這區區幾個假惺惺的字就值得哭?那才叫笑話呢。」

  心裡,卻悠悠嘆息,是的,我就是為這幾個字而哭。

  感情的事,非關己身,誰又說得清道得明?是以對於娘的癡與怨,我一直保持沈默,那是她的選擇,我只能尊重,然而內心裡,不是沒為她覺得不值過。

  如今見到父親將這繡像與紫冥重寶一起,那般珍而重之的藏在書房密牆,見到娘親筆繡書的字字纏綿,見到那短短數句被淚痕湮沒的字跡,我的不甘與怨恨,好似擁塞的奔泉,突然有了傾瀉的出口,盡皆化為淋漓的眼淚,一遍遍滾燙的在心底碾過。

  對面,有人輕輕冷哼了聲,低低重複了句:「不相干......不相干?」

  不待我驚愕的抬頭去看莫名森冷的賀蘭悠,便見他沒有笑意的一笑,銀袍一揮,寬闊的袖尾帶起一陣冷風,立時將正燃著的火堆熄滅。

  黑暗與寒冷陡然降臨。

  一片沉寂中,聽得他悠悠道:「既然你不願意被不相干的人看著你哭,我便幫你滅了這礙事的光罷!」

  縱使光線昏暗,然而我似依舊感覺到他容色裡無盡的蕭瑟與冷漠,這個一向溫暖的少年,此刻於黑暗中,竟周身散發著凜冽的寒氣,目光流轉如電,竟令我一時失神,忘記了悲傷或憤怒。

  令人尷尬的沈默。

  卻隱隱有奔跑喘息之聲傳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6:39 AM

第九十七章   無奈誰與話長更(四)

  我正想擺脫這尷尬境地,聞聲立即站起,撲出門外,卻聽身側風聲微響,轉首看時,卻是那病弱的書生,也已與我同時搶出。

  不由心中一驚,這書生面有病容,看來甚是孱弱,未曾想到輕功絲毫不弱於人,他的位置在我偏後,卻能後發而先至,看來武功還在我之上。

  心生警惕,微微向側移了移,才抬頭看去。

  這一看便是一呆。

  只見夜色裡踉蹌衝來數人,俱都衣衫敝爛狼狽不堪,看來質地不差的衣袍上,遍佈狼藉血跡破口,滿面灰塵髒汙,前面幾人氣喘吁吁的互相攙扶著前行,斷後兩人中,有一人瘸著腿,緊執長劍,時不時後望,另一人捂著左臂,兀自護持著眾人前奔。

  我皺起眉,直覺那捂臂向我的方向前衝而來的中年男子看來頗為熟悉,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正在思索,卻聽身側那書生輕輕咦了一聲。

  與此同時,呼叱聲傳來。

  我凝足目力遠遠望去,便見那逃奔的幾個人身後里許,綴著一隊兵士,足有百人之多,我一看見那圓盔紅纓,頓時一怔。

  是朝廷的軍隊。

  自李景隆退守德州,被父親打跨了信心的國公爺一時沒了操刀上馬屢敗屢戰的勇氣,仗著德州堅城足糧,蟄伏不出,除了派出斥候部隊例行巡視打探外,很少將大部人馬派出城來,那今天遇見的,到底是有規模的斥候部隊,還是偶然出外執行任務的兵馬?

  很顯然,這幾個人正在被南軍追殺,照理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只是.......我沉吟著,焉知不是敵人的苦肉計?

  不過,可沒人知道我們會在此時出現在這破落祠堂啊。

  再說,什麼樣的南軍有這麼大的膽子,敢追殺驅馳直至北平城外?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很快那些人已經衝到我近前,這廂將對面人容貌看得分明,我腦中靈光一閃,有個名字脫口欲出:「劉......」

  白影一晃,電般的速度,掠過我身側,帶起一陣刺骨的寒意,我轉頭,看見沐昕抿緊嘴,已經直直掠到那男子身前。

  那人一路護持著手下奔波,十分疲乏,精神已至強弩之末,看見有人過來,也不辨是誰,直覺的舉劍便刺。

  劍光寒氣森森,當頭戳下。

  沐昕神色平靜,伸手輕輕一托,已托住那人手臂,再不遲疑,手指連點,已點了那人數處大穴,流淌不止的血勢立時緩下。

  嚓的一聲撕下一截衣袖,乾淨俐落的替他纏好。

  一系列動作迅捷至令人眼花繚亂,待得那本已因為受傷而反應遲鈍的男子抬起頭來,沐昕已經把他照應完畢。

  那男子目光一接觸沐昕的臉,立時呆住。

  饒是那般堅毅如鐵的人,也不禁心神激盪,顫抖了嘴唇,半天才喚出支離破碎的一句:

  「公子!」

  「公子!」

  那幾個狼狽帶傷的人齊齊驚喜著呼喚了出來:「公子!你叫我們找的好苦!」

  那男子回頭看看激動的眾人,又看看沐昕,忽地啪的單膝一跪:

  「劉成見過公子!」

  我站在一側,頓時恍然,我說怎麼這麼眼熟,這不是當年西平侯府裡那個舅舅一呼喚就會立即神奇冒出來的侍衛總管劉成叔叔麼?他如何會來到這裡?聽口氣,他和他帶來的這些人,是來尋找沐昕的?

  沐昕立在冬夜的寒風中,澄澈如水的目光緩緩在侯府的這些家將們的身上掠過,越發寒洌勝冰,語氣卻是溫和的,輕輕攙起劉成道:「劉叔不必多禮......哦,方叔也來了.......各位都請起,這是怎麼回事?」

  劉成正待回答,沐昕突然抬頭看向前方,目光一凝,冷冷一笑道:「且莫敍舊,還有客未招待呢。」

  忽轉頭對我道:「懷素,這些兵敢追到這裡,真當我北平無人了,今日,必要他們來得去不得。」

  我頷首,對突然目射驚喜之光看向我的劉成點點頭,笑問沐昕:「你可是有了計策?」

  沐昕雖然人品比我好些,但也素來是個護短的,他的家將被李景隆手下千里追殺狼狽至此,他怎肯善罷甘休?

  當下果不出我所料,他點了點頭,輕聲道:「劉叔,方叔,還須得再委屈你們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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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祠堂東側里許地,是一處山林之地,夜色裡,西平侯府家將劉成,方一敬,以及幾個手下,被追殺得慌不擇路,跌跌撞撞相互扶著,闖進了林內。

  夜色如墨,接近天際的遠方更是深黑一線,不多時,卻有團團黃煙自地面升騰而起,漸漸遮蔽了那一方暗色。

  近百騎士,馬蹄聲滾滾,呼叱連連而來,風將那些人的對話,清晰傳到密林中靜伏的人耳中。

  「奶奶的,那幾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呢?逃哪去了?」

  「鄭百戶,您老看,地下的腳印。」

  「逃林子裡去了?那有個鳥用?就這點大的林子,咱們一撒開一圍,還不是甕中捉鼈。」

  「嘿!幾個受傷的人,累也快累得半死了,用得著這百多號人如臨大敵的圍著?傳出去,怕不給老楊他們笑死!」

  「百戶,那幾個人武功不低,得防著他們出陰招兒......」

  「崔總旗,不是兄弟說你,你也小心太過了,就這麼幾個半死的人,咱們百多號弟兄,還不是手到擒來?兄弟們追了這一路,也夠辛苦了,早抓了人早交差,就這麼著,你帶著你旗中的人快去快回,我和餘下的人在這等著!」

  林外士兵轟然應聲,我皺了皺眉,對沐昕做了個手勢。

  他指指自己,回我一個堅定的豎劈。

  我點點頭,聽著那些人進林的聲音,腳步雜遝的近了。

  心中默默數著,一步,兩步,三步.......

  指尖一彈。

  陰磷丸化為烏光向著枯葉樹枝堆積一起的前方地面射去,早在半空中,便已因摩擦而生出幽幽藍火。

  啪的一聲,丸落於乾燥的枝葉之上,立時呼的燃起熊熊火光。

  我指尖再彈,白色粉末凝成一團,射入火堆。

  微藍的火光立時微微發了淡紅,只是不甚明顯,煙氣甚為濃烈,立時映出了劉成,方一敬等人的身影。

  「他們在那裡!」發現幾人的官兵歡喜大叫,毫不猶豫的向火堆亮起的地方奔去。

  先前那個說話的崔總旗卻猶疑著跟在後面,大呼道:「弟兄們小心些,他們行徑奇怪,哪有躲入林子又自己點火顯露身形的......」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這人算是有頭腦,夠冷靜,可惜,來不及了。

  煙氣迅速氤氳,這裡是林中心,低窪地形,煙氣淤積不散,只不過一個閃神的功夫,那些因為長途追逐又餓又累急欲抓到人好交差表功的官兵們,因為沖得太快太急,正好迎面撲上那煙氣,立時哼也不哼的倒下。

  眨眼功夫。撲通撲通倒了幾十人。

  那個崔總旗見勢不妙,他本就因心生警戒而落在最後,林中聚風,煙氣濃烈卻飄散緩慢,所以一時還未受影響,此時也再顧不得追尋人犯,急急喝令身邊僅餘的幾個親兵:「快退!」

  他反應也算快,勒馬俯身便要衝出林子。

  我高踞樹梢,對著他倉皇的背影一笑,清聲道,「想退嗎?遲了。」



第九十八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一)

  音韻迴蕩在幽寂的林中,銀絲閃亮在深濃夜色裡,而沐昕的身影沿著銀絲瞬息滑至,夜風中,葉影交織的密林裡,他白衣滌盪,飄然而行,蹈空而去的身姿,如一隻越千山層雲的飛鶴。

  那般風神如玉,逸然如仙,施出的卻是中者立倒的狠准招數。

  崔總旗的短弩剛取出一半,指尖還未來得及按上扳機,沐昕的手已經搭在他手腕上,一抖一甩,立時吭也不吭的被摔落馬下。

  隨即頭也不回,好似背後長了眼睛般,反手一拉,便拉走了正提搶捅向他後心的官兵的槍,手腕一顫抖,三個美妙的槍花,無聲擊倒了三個人。

  橫槍一轉,啪的一聲槍背正擊在衝過來的另一人的胸口,將他遠遠打飛出去,正正栽到煙氣當中,喊也未及喊一聲,便一翻白眼軟成爛泥。

  輕飄飄一個倒躍,那細窄一線的銀絲在沐昕腳下仿若平地,毫不影響他武功施展,袍袂飛掀,倒踢而起,最後一個官兵長嚎著倒栽出去,栽出丈外。

  再不停留,沐昕腳在銀絲上一墊,悠光閃動間,一個跟斗已翻出林外。

  身化飛矢,直撲那偷懶留守林外的鄭百戶!

  順手一牽銀絲,攜著我同時從林中飛出。

  剛才林中的響動,必然已為鄭百戶知曉,而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全數擒下這批人,一個不漏,我們原本算準官兵追到此時,定然極其疲憊,定會急著抓人回去交差,沒想到鄭百戶因那崔總旗言語影響,在林外留了一小半人,出乎我們意料之外,所以我和沐昕一對手勢,都決定,速戰速決。

  沐昕飛鷹般的身影乍一閃現在林外眾人眼裡,便直撲鄭百戶,那人一矮身,已竄到馬腹之下,倒端的是好騎術,他身側兩人,倒也有幾分膽氣,並不畏沐昕之勢,一人長柄戟橫架,另一側一人一個大仰身,長刀旋成一團流光,直劈沐昕天靈。

  長笑聲裡,沐昕看也不看困獸猶鬥的兩人,隨手一抓,便將兩人抓在手裡,掙扎不得,砰砰兩聲,兩人遠遠的被扔進林中。

  沐昕再不停歇,隨起隨落,每一起落,必手抓兩人,砰砰砰砰之聲連續不斷,那些士兵們無一例外的被扔進了林中煙氣中心。

  湧動的黑色人群裡,他旋轉的身影猶如風捲起千堆雪,蒼穹星光如漏,盡皆灑落那秀逸絕倫的少年之身,映著他謫仙般的風姿,力量與美的完美融合,如此令人驚嘆。

  我微笑著,清閒的站在圈外,負責將那些被他威勢所驚四處逃散的士兵,用銀絲一一趕回,以便使他們能感受到沐公子的驚神抓的快捷准狠招數。

  同時分心注意著林中的動靜,看是否有人逃脫煙氣侵襲。

  心分兩用,便沒注意到藏到馬腹下的鄭百戶,不知怎的幾個翻滾,竟然滾到了圈外,一個骨碌爬起身來,飛身上了一匹已經失去主人的馬,狠命一抽,那馬吃痛,低頭猛一沖,便已衝出幾丈開外,已經脫離了我的銀絲的可及範圍。

  這人的敏捷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一怔之下正待去追。

  忽見那馬突仰首長嘶,仿被重物所擋,驚痛之下威猛絕倫的前衝之勢生生被止,前蹄高高揚起,在半空中盲目揮動,渾身覆滿油汗的肌肉塊塊暴起,肌肉滾動裡累積的力量被巨力壓制的撕裂般的疼痛,令那馬狂嘶亂踢不已。

  然而那般瘋狂掙扎,卻只是因為一隻手指,輕輕點住了馬頸。

  月光下,一雙手,如玉如琢的手,修長的手指,近乎溫柔的點在馬頸處,姿態輕輕。

  銀衣飄拂,比月光更靜謐更悠然的氣韻,比月色更明亮更柔和的笑容。

  賀蘭悠目光如波,自馬和人的倉皇緊張神色上流過,然後,笑了。

  溫柔的捲袖一拂,天魔舞的姿態,與生俱來的優雅動人,初雪落,春花生,圓月冉冉於萬頃碧海之上,柳絲悠悠於蓬萊樓閣。

  恍若一夢,柳綠鵝黃,小橋煙雨江南一夢。

  袖風令人迷醉的,輕輕拂過鄭百戶的臉。

  他立即軟軟跌落。

  跌落那一地人群中。

  他是最後一個被擒的。

  看著我,賀蘭悠手掌一揮,溫柔的將鄭百戶輕輕向前一推,笑道:「你不待見我,可我還是很記掛你的,喏,區區小禮,不成敬意。」

  我沈默著接過,順勢一拂,將那傢伙也拂進了林中。

  沐昕已當先進了林子,我和賀蘭悠前後跟著,賀蘭悠那幾個手下,遠遠的看著。

  林深處,遍地橫七豎八的躺著被迷倒的官兵,事先服瞭解藥的劉成方一敬幾人看守著,方一敬猶自恨恨,不住對著地上人事不知的官兵踢上一腳。

  見沐昕過來,急忙迎上去,滿面疑惑的道:「公子,既然捉了這些官兵,何不一刀一個解決了,費這事......」

  沐昕淡淡截斷他的話:「我們自有打算。這些人還有用。」

  我點點頭,對沐昕道:「把你的寶貝借我用下,不會捨不得吧?」

  沐昕黑白分明的眼眸裡的笑意比眸色更分明:「你又淘氣。」說著取出玉笛遞給我。

  我正待就唇吹奏,卻見一直低頭看著那些官兵的賀蘭悠,突然道:「且慢。」

  我停手,見他蹲在那崔總旗身邊,抬頭對我道:「郡主,我可否討個情?」

  我笑道:「賀蘭公子,這麼快就要收回利息了,你可真是錙銖必較。」

  賀蘭悠面上神情奇異:「若是能夠,我倒寧願郡主永遠欠著我的,可惜,你就是欠著我的,也能被人翻成我欠你的,那還不如乾脆,我多欠你些算了。」

  揚揚眉,他道:「反正債多不愁。」

  我聽他這話說得奇怪,似有深意,不禁皺眉打量他,他卻已低下頭去,盯著腳下崔總旗道:「這個人,我想向郡主要了。」

  我一怔,道:「你什麼意思?要他?他可是朝廷官兵?肯跟著你?」

  賀蘭悠笑容很謙虛,話說出來卻不是這麼回事:「這個不勞郡主費心。」

  我笑笑,退到一旁,「既如此,賀蘭公子開口,懷素敢有不應?」

  似笑非笑看著他。

  也不出手救醒那崔總旗。

  賀蘭悠看我一眼,「郡主不打算弄醒他麼?」

  我笑容可掬:「少教主能力卓絕,自然知道如何救治,我就不多這個事了。」

  賀蘭悠默然,半晌悠悠一嘆,唇邊一抹微冷的笑,道:「好,你莫要後悔。」

  我奇異的看他:「你救醒人家,我後悔做甚?」

  賀蘭悠不答我,只微微一笑,五指一抹,五枚暗紫長針在夜色裡熠熠生輝。

  我轉念一想,驚道:「九針激魂?」話一出口立覺不對,這明明是五針,可是當初在紫冥宮,我記得賀蘭悠就曾經對自己施過此針,那次可確確實實是九針。

  賀蘭悠笑容可惡的溫柔:「哦,我改進了,對於武功低微不堪九針針力的人,五針也就差不多了,可解一切神智昏迷內力封鎖經脈僵滯之症,雖說必定要折陽壽二十年,且每月至施針時刻必痛不欲生,不過既然郡主不願出手相救,也只好請這位官爺委屈一二。」

  我呆了呆,反應過來時立時便要出手,賀蘭悠卻根本不給我反悔的機會,反掌一按,五針飛射,刷刷連響,齊齊沒入那崔總旗胸膛。

  我頹然放下手,賀蘭悠卻依舊不肯放過我,微笑著拍了拍微微蠕動的崔總旗的臉:「這位官爺,你該好好謝謝慈悲仁心的懷素郡主,若不是她和我鬥氣,你還要在這煩擾濁世多掙扎二十年,那該多痛苦。」

  我氣得一個倒仰,手指已恨恨按在了腰間照日劍上,此時月上中天,月光透過稀疏的枝葉透過來,灑在面前這個人溫雅的容顏上,卻不知是月光霜白,還是他容色雪白,只覺這一刻他分外玉生寒水籠煙的眼眸,令我手指突然僵冷。

  卻聽鏗然輕響,沐昕的劍已輕輕擱在賀蘭悠頸上,明亮的劍光,反射月色,似一段微微蕩漾的冰河,越發映得賀蘭悠容光燦然。

  「賀蘭公子,何苦欺人太甚,無故傷人?」

  賀蘭悠神色如常,甚至不顧沐昕長劍橫頸的威脅,緩緩轉首看向他:「哦?既已無心,何來有傷?」

  隨著他轉首的動作,一縷鮮血靜靜流下,順著劍上凹槽,滴落衣襟,在靜寂的夜裡,聽來分外動魄驚心。

  沐昕手掌穩定,毫不動搖,似永不會因外事有絲毫動彈,「你願意傷著自己,我也管不著,但你欺負懷素,卻非我可忍。」

  賀蘭悠笑起來,明媚如花:「欺負?......好,好個重情重義的沐公子.......欺負.......哈哈哈哈.......」他越笑越開心,劍鋒上的血越流越急,卻恍似毫無感覺,轉向我,「郡主,你感不感動?我好像都感動了呢。」

  我緊了緊手指,退後一步,賀蘭悠明麗笑容和平靜眼神裡有一些令我無法感知的東西,幽光閃耀,宛如有質,撞入心扉,令我咽喉乾澀心頭巨跳,竟然無法說出任一個字來。

  賀蘭悠笑了許久,才將渾身的抖顫平息下來,低頭想了想,忽道:「沐公子,你把劍擱我頸上做什麼?我可是記得很清楚,某人曾經發誓不傷害我。」

  沐昕不為所動:「那是在你不傷害懷素的前提下,不過你放心,沐昕向來不自食其言,今日你流多少血,我賠你多少就是。」

  他說得輕淡,我卻聽得心驚肉跳,這兩人是怎麼了,中了邪了麼?怎生鬧到如此地步?沐昕反應也算正常,可賀蘭悠犯得著這般和我賭氣?他不是一向漫不在乎?

  上前一步,我正待說話。

  卻見賀蘭悠斜眼一睨沐昕,悠悠道:「說話可要算話。」

  沐昕淡淡道:「自然。」

  「那好,」賀蘭悠笑道:「那麼就請你賠我,你的心頭血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6:56 AM

第九十九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二)

  「嗆」!

  西平侯府家將們兵器齊齊出鞘。

  「哼!」

  剛剛趕來的賀蘭悠手下,冷笑著邁前。

  林木中枯葉碎枝,立時因他們散發的強大氣勢,激得騰飛而起。

  這廂劍拔弩張,那廂兩人連神情都不變絲毫,沐昕聽到賀蘭悠那句用心惡毒的話,並無畏懼之色,只道:「可以。」

  不待我們插話,他又道:「你向懷素賠罪,我便自刺心血。」

  我皺皺眉,何致於此?這兩人,話趕話說到如今這地步,難道真要以血還血結下生死之仇?總之今日之事,不過因我而起,解鈴者,自得依舊是繫鈴人。

  上前一步,我的手,按在沐昕手上,輕輕道:「先收了劍吧。」

  沐昕目光一黯,略一沉吟,終因我懇求堅持的眼光而放棄,默默無聲將剛才他隨手從地上抽的劍扔下。

  賀蘭悠一直靜靜看我們動作,見我目光轉向他,立即笑道:「你果然還是......。」

  我厲聲叱道:「賀蘭悠,你夠了,沐昕本就不欠你什麼,你憑什麼要脅他?你若再如此,我也沒什麼和你說的,拼著大家一起倒楣,我也要拖著你,去北平找父王問問那圖怎生到的燕王府!」

  賀蘭悠一怔,笑聲立止,他目光一轉,看著我冷漠的面色,突地垂下眼睫,不說話了。

  卻有人冷哼道:「你這女子,好生惡毒無情!」

  我正怒得滿心煩亂,聞言立即恨恨回頭,見正是那名叫千紫的媚豔女子,她並不看我,只遙遙望向天際明月,語調怪異,「又是滿月之夜......」

  說著目光緩緩看向垂目盤膝坐地的賀蘭悠。

  我怔了怔,不明白她莫名其妙的這句話是什麼用意,下意識的也看向賀蘭悠,然而他一動不動,長髮瀉下,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只覺得心裡如燎著了一把茅草,燥熱而亂糟糟,直覺的去看那女子,她卻一臉不屑的轉開頭去,不肯再說話了。

  「咳咳......」

  僵窒的沈默裡,那崔總旗及時醒了過來。

  他乍一醒轉,見這多人的臉俱俯身望向他,頓時驚得一跳,賀蘭悠手指刷的遞出,抵在他咽喉,聲音低微的道:「別動。」

  他語氣肅殺,那崔總旗倒是個靈活漢子,頓時僵著身子一動不動。

  賀蘭悠手指下移,移至他頸側,輕輕撥開他衣領,看了一眼,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目中流露滿意的神色。

  我站在一邊,疑惑的上下看了看崔總旗,除了覺得他身形特別瘦小,四肢卻奇長,以及黝黑皮膚和深輪廓的五官看起來有些與眾不同外,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值得賀蘭悠高興的地方。

  倒是賀蘭悠撥開他衣領時,我隱約見他鎖骨上方,紋著一個類似蛙頭的圖案。

  正想著,卻聽賀蘭悠問崔總旗:「都掌蠻人?」

  那崔總旗猛的一怔,瞪大了眼睛,似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面前這少年會問出這麼一句話,呆住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答道:「不是.......」

  賀蘭悠微笑指了指他領口。

  那崔總旗茫然低頭看了看,才想起來了似的回答道:「我是壯族......自小和都掌蠻人居住一起......」

  「哦,」賀蘭悠點點頭:「善攀援,善鑽洞?」

  崔總旗茫然點頭。

  「很好,」賀蘭悠一笑,「你跟我走吧。」

  ......

  那崔總旗想必再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這麼隨便便要陌生人做屬下,還說得理直氣壯的,呆了半晌,忽地跳起,聲色俱厲的怒吼:「不!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我是朝廷軍官!有戰功的人!你們,你們挾持有職軍官......你們大逆不道......」

  賀蘭悠溫柔的笑了。

  笑得很包容,很羞澀,很在意料之中。

  他伸手輕輕一招,原本懸掛在崔總旗腰側的腰刀,便飛到了他手裡。

  將那黃銅吞口鯊魚皮刀鞘的長刀反反復複看了幾遍,在看到刀背上鏤刻著的崔正奇三字時,賀蘭悠笑得分外愉快。

  「還不錯的刀,」他伸指輕彈刀面,其聲清越,嫋嫋不絕。

  崔總旗停下怒吼,呆呆看著他,不知道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好刀,想必你的上司和部下,都知道這是屬於你崔某人的刀......」賀蘭悠曼聲道,忽地反手一插!

  刀聲入肉的悶響聽來令人心寒,鮮血飛濺,激起丈高。

  躺在賀蘭悠身側的鄭百戶,吭也不吭,已經糊裡糊塗丟了性命。

  「啊!」

  崔總旗嘶啞的驚呼起來,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

  「你說,」賀蘭悠輕輕撫摸滴血的刀鋒,動作輕柔細緻彷彿那是美人的柔荑,豔紅的血沾上他潔白的手指,他笑吟吟的在崔百戶臉上一抹,「如果我令人將這具屍體,悄悄放到德州大營裡去,你會有什麼下場?」

  「哦,」他懶洋洋補充:「自然連帶著屍體上的刀。」

  「你----」崔總旗嘶聲欲裂:「你這奸佞小人,無恥匹夫----我和你拼了!!!」

  他勉力掙扎著要爬起身來。

  賀蘭悠根本不看他,只是惋惜的撐著腮,望著地面,「與上司爭功殺人致死?或者因妒生恨,暗殺同僚?或者辦差不力畏懼被責,乾脆殺人滅口?嗯,哪條更適合你,讓你死得更痛快呢?」

  他皺著長長的眉,似是萬分為難。

  我嘆息著,背過身,將憤怒大呼的崔總旗搖搖晃晃撲向賀蘭悠的身影丟在背後。

  「啊!」

  眼角覷到那瘦小漢子衝到一半,突然渾身一個抽搐,啪的栽倒在地,悶聲連滾了兩滾,慘絕人寰的呼聲隨之響起。

  我霍然轉身,急步走到崔總旗面前,見他滾倒在地,滿面漲紅,神色痛苦,臉部肌肉抽搐成猙獰的線條,捂緊胸口,喉嚨裡發出忍痛的呵呵聲,不由驚怒道:「你怎麼他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這麼折磨人?」

  賀蘭悠伸袖一拂,點了他穴道,抬頭看我一眼,神情無辜,甚至有些微的哭笑不得,「郡主,他這樣,好像是拜你所賜,你責我作甚?」

  我??

  突然想起賀蘭悠先前的話,「......必定要折陽壽二十年,且每月至施針時刻必痛不欲生......」怔怔問道:「這是......施五針激魂的後果?」

  「然也。」

  我怒哼一聲,轉過頭去,轉身一剎那,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有什麼念頭飛快掠過,然而快得令我抓不住,想了又想,仍然不得要領,只得轉移話題:「你一定要他幹什麼?」

  賀蘭悠和幾個手下對視一眼,避開我的目光:「他對我很有用,所以我勢在必得。」

  我沉吟道:「都掌蠻人......都掌蠻人,你一定要這個民族的人做什麼?懸崖上的民族......你在打什麼主意?」

  賀蘭悠垂下眼:「郡主,你是很聰明,不過我奉勸你,人還是不要太過聰明的好。」

  我冷笑道:「難不成你還要威脅我?」瞥他一眼,大步走開,「我沒興趣!少教主!」

  走開那一剎,正看見那豔色女子急急向賀蘭悠走去,無意中眼光一掠,又見賀蘭悠肩部衣服因為頸上血跡流下,在白色深衣上洇開一片淺淡暈紅,微微覺得有些怪異,卻也沒有多想,自顧走開。

  賀蘭悠卻也沒有起身,只靜靜坐著。

  我走到沐昕身邊,見他已和幾個家將將官兵們圍攏一處,便令家將們堵住耳朵,躍上樹梢,取出玉笛。

  一曲《天魔懾魂曲》。

  正是當年初見賀蘭悠,強討惡要學來的紫冥武功。

  吹奏前,我遠遠的百感交集的看了賀蘭悠一眼,他背對我,身子懶散的依靠在那女子身上,長衣逶迤一地,烏亮長髮垂落那女子香肩,倒真真是很美的一副場景。

  我轉開眼,凝定心神,舉笛就唇。

  初起平平,漸至倜儻之聲,風吹繞鍾山,萬壑皆龍吟,激越闊朗,境大氣遠,如萬軍行於道路,鐵甲齊整,關山可渡......忽轉悲涼淒切,夜聲嗚咽,飛鳥繞林,寒月冷光,如離鄉萬里,征戰塞外,故園迢迢,雪滿弓刀......突轉殺伐之聲,錚錚宗宗,淩厲之氣破空而來,滿溢血腥殺戮氣息,隱隱哭號喊殺之聲,如血戰之場,大軍將敗,刀矢如林,血流漂杵,轉瞬破陣之舞......

  笛聲繞尾三旋,緩緩而絕,我按指於笛,自樹梢俯看林中官兵,他們平靜躺臥,然而面容神情激烈,身側手掌緊握成拳,於懵懂睡夢中,已經歷了一場出征,對陣,兵敗的軍旅三部曲。

  這些借音韻自內心深處虛化而成的記憶,乘虛而入他們此刻最為空蕩軟弱的心神,牢牢而不為己所知的盤踞在他們內心深處,只待合適時機,合適場景,再被有心人,對景喚醒。

  以山莊的迷心散配合紫冥教天魔懾魂曲,有迷神,移心,攝魂,轉魄功效,這是當年,我和賀蘭悠遊歷江湖中無意發現的,曾和沐昕說過,是以他倉促間想出了此計,不過拿來施用人身,卻還是首次。

  如今看來,效果良好。

  明日,這些官兵會在林中茫然醒來,失去晚間一切記憶,只記得自己追丟了人,於是悻悻然打道回營,然後一切如常,再在數月後或更久,某次聆聽一些奇異而熟悉的音樂時,突然瘋狂作亂,心神昏迷,行出種種違背常理之事。

  軍隊最重要的是軍心與穩定,最忌炸營哄亂,這百來號人如此放歸,不啻於在德州大營,埋下一個無比碩大的手雷。

  想到那可能的後果,我眼中微掠一絲憐憫,然而轉瞬被堅冷的神色所覆蓋,沙場無情,不過是你死我活,為敵人思慮太多,等於變相謀殺自己。

  輕籲一口氣,我仰頭,看向明月,對坐在我身側的沐昕道:「沐昕,今夜月色真好。」

  沐昕也微微仰頭,他優美的下頜仰出動人的弧度,月光下看來清貴絕倫:「又是月圓之夜......」

  我突然僵住。

  月圓之夜......千紫那意味悠長的月圓之嘆息.......她望向賀蘭悠的關切目光......她的不平與微微憤懣......月圓之夜五針激魂的崔正奇的慘狀......當初月圓之夜,賀蘭悠胸前飛射出的九枚紫色長針......

  還有......始終沒有坐起來的賀蘭悠......深衣上明顯淡去的血跡......那是因為深衣已被汗水浸濕,所以洇開了血跡......

  賀蘭悠!

  霍地立起,我掠下樹,直向賀蘭悠的方向掠去。

  他正就著那女子的扶持,緩緩站起,臉色煞白,連唇也無血色,寒冬天氣,衣服裡外盡濕,半個身子,輕弱如柳,無力的靠在她身上。

  虧得他一直忍著。

  看見我過來,他勉強睜眼笑笑,「事兒完了?」

  我咬著嘴唇,不知從何說起,半晌道:「你......為何不說?」

  至此方有些明白他今晚的莫名的怒氣,堅韌隱忍裡的難以自控的脫逸放縱,甚至挑釁沐昕的奇異行徑,不由暗怒自己,素來自負聰明,如今卻可這般遲鈍了。

  賀蘭悠垂下眼,「不過每月一夜苦楚,等我拿到......也就沒事了」。

  他中間幾個字說得含混,我疑惑的瞅了瞅他,卻見他已掉開目光,輕輕道:「我回王府......」

  我詫道:「父親一定知道是你偷了他書房物事,你還要回去......」

  賀蘭悠倦怠的笑笑,「我和你父有約定,各取所需,互助互益,此事他瞞著我已是愧對盟友,怎好再向我問罪?那豈不是招認他欺瞞我在先?以你父之心機,定然會吃了這啞巴虧,裝不知道。」

  我苦笑著看了看他,心想這對盟友還都真不是東西,只不過一個卑鄙得欲蓋彌彰,一個卑鄙的光明正大而已。

  看著他勉力支撐卻已實在不支的模樣,心中百味雜陳,當下轉身道:「你先走罷,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聽得身後一嘆,風聲微掠,再轉身,便見那女子扶持著他,遠遠掠出我視線。

  月漸西沉,而天邊,姍姍來遲一線明光。



第一百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三)

  我坐在流碧軒暖閣的桌旁,聽包紮好傷口的方一敬口沫橫飛的給我訴說他們被追殺的由來。

  原來沐昕久出不歸,恰逢戰事又起,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沐昕遞回府的家書沒能及時送到,老夫人和侯爺很是擔心,便令劉成和方一敬帶著幾個手下出外尋訪,劉成等人知道沐昕多半在北平,便一路過來,經過德州時,卻無意中撞見了李景隆手下擄掠婦女一幕。

  李景隆數十萬大軍盤踞德州,他素來又是個馭下不嚴,軍紀不整的,其人貪而不治,轄下自然紛亂無序,威令難行,他又任人唯親,極其護短,所以大軍駐在德州,多有擾民之舉,可謂神憎鬼厭。

  那日幾個軍官出外採買,見著一村姑相貌姣好,便起了淫心,擄了人就走,還將追上來的村姑哥哥打了個半死,正好給問路的方一敬見著,他素來有任俠之氣,怎能容忍這等事發生在自己眼前?舉著個缽大的拳頭就上去一頓猛揍,原以為都是官兵,久經操練,身子骨不至於幾大拳都挨不起,孰料這些人裡領頭的是個半路公子哥兒,李景隆第五房愛妾的弟弟,舅大爺早就被酒色花柳淘虛了身子,一頓老拳下去,竟然嗚呼哀哉了。

  這下捅了馬蜂窩,李景隆震怒,派出百人隊追殺方一敬一行,為了給舅子報仇,竟連交戰雙方虎視眈眈都顧不得了,一直追到北平近郊,劉成等人一路且戰且退,折損了兩人,最後才在祠堂外遇見我們。

  他們顧忌著侯府與李景隆同殿為臣,害怕給侯爺帶來麻煩,始終沒有暴露身份,也因此,逃得也分外狼狽,要不是碰見我們,還真不知道能否支撐到北平城。

  劉成是侯府老人,方一敬原先跟著三公子沐昂在外學藝,沐昂學藝有成,不要他侍候,所以他便回了侯府,時間在我離開之後,所以沒有見過我,但對於我的事卻是清楚的,劉成是個沉穩性子,看我和沐昕在一起,目有喜色,卻謹守自己的身份什麼都沒說,方一敬是個咋呼性子,早已冒冒失失歡喜起來:

  「懷素小姐,咱們聽說您很久啦,四公子當初可是為了你整日流浪,如今終於好了,也算修成正......」話說了一半,大約是接觸到沐昕的目光,硬生生打住,摸了摸頭,嘿嘿嘿的笑了起來,又對著其餘手下擠眉弄眼,表情甚是促狹。

  我微有些尷尬,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斥,怎麼著都不合適,忍不住對沐昕看去,他靜靜垂著眼,白玉般的臉龐似有絲淡淡紅暈,感覺到我的目光,他抬起眼,墨玉般的眼眸裡意蘊深深,濃郁如酒,令我一時砰然。

  只一失神間,眼前忽掠過銀衣少年肆意的笑容,白色深衣血跡淡淡如梨花,還有那般的......努力掩飾的疲倦與蒼涼......

  只一剎那的神思不屬,心中便猛的一跳,我想我的神色一定是有了細微的變化,不然對坐的沐昕,原本濃鬱沉醉的目光為何突然散去,清明裡,升起絲絲鬱色?

  輕咳一聲,我道:「一夜沒睡,先休息去吧,養足精神,咱們再好好敘話。」

  折騰了一夜,大家確實都很疲倦,沐昕站起,先自帶著自己的家將們,回他住處休息,臨走前他看看我欲言又止,我勉強衝他一笑,道:「怎麼了?」

  他默然,良久指指自己的心。

  「懷素,不要讓自己一直混沌下去,但請為我,分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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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漸漸的升起,流碧軒因為我嚴令不許人隨意打擾,倒清淨得很,正是適宜補眠的好時光,我卻因為沐昕那句話而心生煩躁,轉側不已。

  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很久,明明很累,依然無法讓自己入睡,我嘆息一聲,乾脆爬起來,出門散步,也好理理自己混亂的心緒。

  出了流碧軒,轉幾處曲徑,越花木扶疏,渡水上迴廊,過飛橋,便是燕王府裡最有情致的一處去處:懸閣。

  懸閣顧名思義,自然是懸空的,設計頗為奇巧,以巨樹為基,竹木為身,懸空建了亭閣式樣,一側壘了精巧假山,鑿出階梯,供人登樓,作出絕頂攀登的模樣兒,巨樹上纍纍生著薛荔藤蘿之類的枝葉柔曼的植物,取一份親近天然之意,懸閣內一應用飾,皆式樣儉樸古拙,頗有情趣,逢夏之時,此處地勢高曠清涼透風,是人人都喜歡的去處,如今正值嚴冬,自然絕了人跡。

  我緊了緊杏色閃緞面白狐披風,拾步上了懸閣,目光所及,不由一怔。

  懸閣大軒窗前,錦袍男子雙手支欄,筆直長立,寒風鼓蕩,吹起黑緞繡金大氅,吹得髮絲微亂,然而那般森冷的寒意,並未能令他有絲毫瑟縮之態,一個背立的姿勢,竟也能站出懷抱萬里河山的豪情。

  我默然轉身,便待離開。

  卻聽父親緩緩道:「懷素,你看,這北地關山蒼莽,大好河山,此時一片寧靜祥和,誰又知道,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它註定要經歷戰火與鐵血洗禮,在蹄聲與劍影裡,掙扎求生。」

  我慢慢一笑,「哦?不過這好像都是拜您這個正在憐憫蒼生的人所賜吧。」

  父親仿若沒聽見我的譏刺,繼續道:「千年以降,北地的平靜永遠都是假像,這片廣袤土地,扼中原咽喉,拒虎狼之騎,先太祖皇帝將我分封於此,就是為了以我善戰之能,替朝廷守好這山海關內錦繡中原,北元其心不死,時時擄掠邊境,若無強兵重將,永生駐守,要抵禦這些來去如風的遊牧民族,實為不能。」

  「如今戰事一起,燕寧兩藩無暇他顧,數年之內,邊境百姓要受苦了。」

  我冷笑一聲,天下是你要爭的,戰火是你先燃的,始作俑者如今卻惋惜起生靈塗炭,還真夠虛偽。

  父親的語氣卻突然激烈起來。

  「朝廷建都江南,取腹心之地,產糧之倉,經濟興旺之所,道理上是沒有錯的,可畢竟離這要害之地太遠,生生由著遊騎侵擾不休,百姓深受其苦,將來我若取得這天下,必遷都北平,以天子守國門,定要這韃虜被拒於千里之外,永不能踏我河山一步!」

  氣勢忽收,父親輕輕一嘆,「也算為這北地百姓數年困苦,贖罪吧。」

  聽見贖罪兩字,我輕輕笑起來,父親霍然回頭看我。

  他似也是一夜未睡,神情微有些疲憊,然目光清明,依舊銳利如鷹。

  「你笑什麼。」

  我止住笑,淡淡道:「沒什麼,只是想著,欠債太多的人最好不要想著贖罪這碼事兒,不然只怕就是日夜不睡,也贖不完那山高海深的罪。」

  說完一禮,便要離開。

  父親濃眉一軒,「站住。」

  我抬頭平靜的看他。

  父親並無怒色,只怔怔看向我,半晌道:「真像啊......」

  我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心中一黯,卻聽他又道:「我剛才這一番話,不是說給你聽的,其實這話在二十年前,我就和你娘說過。」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我提起娘。

  「你娘,是個很清醒,很剛烈的人。」父親的目光渺渺,似穿越萬里層雲,看向九霄之上的那個成仙成神的女子:「她一直都知道我的抱負,我也沒瞞過她,終我一生,我們不能走近,然而內心深處,舞絮是與我靈魂相通的唯一的妻。」

  我盯著他:「為何不能走近?」

  父親不答,只怔怔看向薄亮的天際,良久道:「為何不能走近?......這要問她,我剛說過,她很清醒,很剛烈,同時,很驕傲,她心裡裝著我,而我心裡裝著天下,她不願和任何事物分享愛情,哪怕是天下也不行。」

  微微苦笑,他又道:「何況,遇見她時,我已有了王妃。」

  我上前,與他並立窗前,如刀的冷風立時穿透厚厚衣襟,刺得我心神一爽,言語也越發薄刻:「我倒覺得,娘一生聰明,唯獨在對你的事情上,犯了糊塗,以她的心性才智,怎麼會看上你?」

  父親看了看我,也不以為杵,搖頭道:「懷素,你素來也是聰明太過,機關算盡,反而不能明白一些世間最淺顯的道理,感情的事,究其起源,並不以出身,才智,心性,家世為取捨,不過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於某時某地動心了,相知了,便託付了這一生,遇上浮華性子的人,也許會飄萍別寄,可像你娘那般的女子,磐石無轉移才是情理之中之事。」

  我默然,半晌喟然道:「逝者已矣,往事難追,是非愛憎,不過是你兩人牽牽扯扯的舊賬,多說也是無謂。」

  父親無聲一笑,伸出手,「那麼,拿來吧。」

  我退後一步,微有些驚訝的看他,他能知道賀蘭悠取走紫冥神影護衛圖倒是情理之事,但能知道我也參合了這事,知道娘的繡像在我手裡,就令人不安了。

  眼瞳一縮,我道:「您......監視我?」

  父親是那種做了很陰微的事依然可以坦蕩而言的人,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懷素,不是我監視你,而是整個燕王府,都在監視之下。」

  他神情坦然:「多事之秋,大軍環踞,奸細探子無孔不入,如果我連燕王府內發生的事都不能瞭若指掌,我還爭什麼天下?」

  他嘴角噙著抹淡淡的微笑,俯首看我:「比如,你放出的飛鴿,比如,沐昕那一箭。」

  我揚揚眉:「哦,你一直在裝傻。」

  父親雍容的笑:「不裝傻又能如何?我總不能殺了沐昕,就算不為你,也要考慮西平侯府,沐家是開國重臣,軍中力量極為雄厚,沐昕在這裡,便可換得他們一個中立的態度,若是得罪了沐家,我這艱難竭蹶爭霸之路,不知道又要多出什麼變數。」

  我聽得忍不住冷笑:「您倒真的好算計,就不怕哪日沐昕真殺了朱高煦?」

  父親深深看我:「你不會讓他那樣做的。」

  我目光一閃,父親什麼意思?難道?

  父親已是猜出了我的心思:「沐昕和高煦沒有宿仇,所以他出手,定是因為你和高煦之間的過節,我派人調查過,卻沒有明確的回報,不過你的性子我是明白的,你未必喜歡以殺戮解決問題。」

  我冷笑,「那是,殺人不過流點血,然後便一了百了,哪抵得過日日挫磨得仇人皮開肉綻求死不能來得痛快。」

  沒有明確的回報?只怕就算查出什麼,也沒人敢和他回報,難道要他們對王爺說,你最疼愛的兒子,要強暴你最看重的女兒?

  父親神色凝重的看我,「可願告訴我,你和高煦之間,到底怎麼回事?」

  我漠然答他:「您就不必問了。」

  父親嘆一嘆:「懷素,我只望你答應我,永不傷害高煦性命。」

  我無辜的看他,「父親,你這話真真是奇了,我做什麼要殺我的弟弟?我如果真要殺他,你以為,他能活到去燕安殿擠兌我?」

  父親默然,良久長吁一口氣,「懷素,你看似狠辣,其實內心卻軟善,有些事,在你心裡有個界限分寸,你不會任自己越過了那線去,我對你,很放心。」

  我怔了怔,只覺得心裡微微酸漲,努力扯了扯嘴角,忍了那情緒波動,想了想,從懷裡取出那繡像,勉強笑道:「完璧歸趙。」

  父親接過,用指尖極輕的摩挲了下那已有些發黃暗淡的緞面,微微出了會神,才珍重的放進懷裡,他眼底,淡淡的唏噓之色,卻瞬間淹沒在,深沉無緒的波光中。

  我別轉眼,岔開話題:「紫冥宮的東西,如何會在你處?」

  父親搖搖頭,轉身下閣,「懷素,現在還不是和你說這些的時候,你也莫問了。」

  他走了幾步,在第一道階梯前停住,似是猶豫了下,才道:「懷素,我希望你少和賀蘭悠打交道,這人雖人才出眾,但心思難測,詭詐機巧,翻覆多變,你雖聰明,但只怕......何況你還是個女孩子......」

  我臉一紅,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頓了一頓,道:「我已與此人恩斷義絕,形同陌路,父親儘管放心便是。」

  父親沒有表情的一笑,道:「有你這句話,自是最好不過。」頓了頓,他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年關將近,也該把你姐妹們接回來了,縱然戰事未息,一家人也當好好聚上一回。」

  我一怔,才想起如今已進臘月,突然想起即將到來的屬於某人的某個日子,想起童年時那個日子的熱鬧,不由微帶悵惘和懷念的,微微一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2:20 PM

第一百零一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四)

  回到流碧軒,卻見桌上一封信箋,卻是近邪留給我的,說他有事要回山莊一趟,要我善自珍攝云云。

  我心道這樣也好,我這個師傅,因身受外公活命之恩,又與母親親厚,說起來與外公是師徒之份,其實一向視外公為恩主,名義上是我師父,行的卻是護衛之職,倒令我一直耿耿,總覺得委屈虧欠了他,這燕王府,何嘗於他不是傷心之地?走了也好。

  接下來的日子倒也勉強算得上清淨,李景隆龜縮德州不出,南軍不習慣北地的嚴寒氣候,必不會選在這季節出兵,戰事進入膠著期,父親便命人將避在城外秘密別業的另幾個女兒都一起接了回來----畢竟,年關將近了。

  年關將近,雖是戰爭時期,但父親為討吉利,還是讓王府一應準備著,所有人都忙碌起來,倒顯得我無所事事,終日便和沐昕去操練不死營。

  近日我讓楊熙將隊伍拉到山中,開始訓練那五百精兵設伏,暗殺,陷阱,圍抄之技,我這五百人,光戰陣武技出眾還滿足不了我的胃口,在我的設想裡,這五百人,必得技擊,隱匿,情報,伏殺樣樣精通才好。

  偏我又是個懶人,動動腦子可以,親力親為卻敬謝不敏,楊熙自然頗為辛苦,他秉承我的意思,與士兵同吃同住同操練,我和沐昕來了,便時常在他那小小帳篷裡縱論兵法時事,他的帳篷陳設簡素整齊,只較尋常士兵多掛了副圖,繪碧水清波,蓮葉田田,弄篙女劃輕舟而來,分花撥葉,姿態曼妙,雖不辨面目,然無限風華,底下一行小字「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畫簡約清致,字峭拔有神,我很是喜歡,曾指著那畫對楊熙取笑:「可是閣下私慕之女子,假託了這採蓮人?」

  楊熙吶吶,漲紅了臉不能言語,還是沐昕為他解圍,笑道:「懷素你好生淘氣,採蓮圖誰沒繪過一兩副,你書房裡不也有,偏到了楊兄這,便落得被你取笑。」

  我一笑住口,想起沐昕也是喜蓮,善畫蓮,昔年西平侯府聽風水榭,一逢花季,沐昕總是常日呆在那兒,拖也拖不走。

  楊熙卻是個薄面皮,第二日我們再去,那畫卻已不見了。

  不過這般坐談書畫的時間很少,畢竟當務之急,是著緊練出屬於我的強軍,我的五百人,我要將之用成五千之力,方能於這滿是敵意王府,和亂世爭戰中,護我及我在乎的人們周全。

  偶爾我和沐昕自城西不死營的駐地巡視回來,經過街市,便見經過一場聲勢浩大的圍城戰的北平,在這一年將末的日子裡,雖然不抵往年的繁華氣象,卻也漸漸恢復了幾分熱鬧勁來,陸續有人擺開了爆竹燈籠,各式玩意的攤子,街上三三兩兩的人群,帶著喜色穿梭,每每看見這場景,沐昕便和我道,百姓本來就是很堅韌很懂得生存的群體,只要有一分的安寧,就能掙扎出十分的勁頭來,反倒是身居高位者,時時凜凜惕惕,十分的安寧,也能折騰出九分的惶恐,真真是無奈。

  我便笑問他,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當是男兒之志,如何他就能不動凡心?

  沐昕笑,非不能也,實不願也。

  我卻在心裡想,如果換個人回答這個問題,比如賀蘭悠,他會怎生答我?

  賀蘭悠自那日和我先後回了王府,便深居簡出,沒幾日悄無聲息的走了,我猜想他得了那什麼神影護法圖,自然會有所動作,他那個手下,叫風千紫的豔媚女子,在走之前一天,突然跑來找我打了一架,再次鬥了個勢均力敵,臨走時她撇撇嘴,道一聲:「和我搶,你會倒楣的,還是認輸吧。」

  我不過一笑而已。

  建文元年的年關,眼看就要在來來去去,和緊張而有序的忙碌裡,平靜如常的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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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爺上天的日子,這一日祭灶,除塵,備飴糖,給灶王爺甜甜嘴兒,哄得他老人家上天多說些好話。

  我獨自一人在街上漫步,尋思著給沐昕備件生辰之禮。

  我素來是個不對閒事上心的,記得他的生辰,不過因為他一直是西平侯府最受寵愛的四公子,當年在侯府,每逢他的生辰,府裡必得要好生操辦一場,那個熱鬧,想忘記都難。

  如今他拋家別母,獨自一人來到北平,為我客居於此,往年的熱鬧,自然再不能有,沐昕的性子,自不會對這身外之事在意,也不會願意在這燕王府操辦生辰,我卻心有不安,無論如何,素日都是他為我操心,如今也當我好生表示一二。

  可是在這街上轉悠了大半日,愣是沒找出合適的物件來。

  沐昕出身豪貴世家,什麼貴重玩意沒見識過?又是自幼嬌養的侯府公子,精巧的玩器,精細的飲食,精美的物飾,應有盡有,素日的做派,雖不故作高貴講究,但與生俱來的良好家世和勳室豪門錦衣美食養成的氣度,早已深藏血液不可抹去,任是誰,一見他本人,也知道絕非蓬門草戶出身,便是藏於泥淖之中,布衣陋衫,也不能掩其高華風致的。

  這樣的人,要尋出配得上他的物件,還真是難事。

  今日一早謊說渴睡,把沐昕獨自趕到軍營去了,自己卻在他走後一骨碌爬起來,又趕走了要跟隨我的映柳---照棠已被我很客氣的命人直接送回長寧閣朱高煦處,附贈香箋一紙:「君有雅意,我無閒心,謝君暗箭,還君明槍。」

  是以現在我身邊只剩了映柳服侍,不過我已飛鴿傳書,讓寒碧流霞來北平,還是自己從小用著的人兒貼心方便。

  走了大半個上午,眼看日上中天,卻還沒看中什麼,正午的日頭照下來,我竟微微有些熱,正尋思著是不是先去吃些東西再說,忽見前方有人圍成一團,不時有叫好的聲音傳來。

  我素來是個不喜熱鬧的,只是略略掃一眼便打算走開,這一眼,卻讓我定住了。

  人群裡,賊眉鼠眼擠來擠去的那人,手伸在一個只顧著翹首張望的人的衣襟裡,掏摸著什麼,隨即抽出,又擱在了自己懷裡。

  我笑一笑,走了過去。

  輕輕拍拍他肩頭。

  一張普通裡微有些狡黠的臉轉過來,瞪了我一眼:「醜丫頭!拍什麼拍!」

  嫌斗笠面紗太麻煩,我給自己化了妝,枯黃臉色,嘴角碩大一顆痣,痣上還頗有意趣的給綴上三根毛。

  這副尊容,自然不得人青睞,我很好脾氣的笑了笑,「這位大哥,你掉東西了。」

  「嗯?」他疑惑的低頭去看。

  我一掌順勢把他拍到地上。

  順手拉出他懷裡的那個布袋,一併扔在他身下。

  然後拉住那個被偷了還渾然不知,只顧伸長脖子拚命擠的失主,驚叫:「哎呀大哥,你把人家給擠倒了!」

  那人大驚,急忙彎身去扶,「對不住對不住,這位大哥,我不知道你在我後面......咦......這不是我的錢袋?你你你你,小偷!!!」

  周圍忙著擠進去看熱鬧的人聽說有小偷,立時來了興趣,同仇敵愾的湧上來:「抓小偷!」

  失主咆哮著,蓬的一下蹦到那個栽得七昏八素勉強掙扎起來一半的小偷身上。

  再次如願把他砸到塵埃裡,啃上一嘴泥。

  我看也不看,抄著手,施施然從沖上去打小偷因而空出來的人群空檔裡,走到眾人圍住的中心。

  卻只一桌,一幾,數副字畫而已。

  不過是個賣字畫的,不過難得的是,作畫人卻是雙手支地,以嘴叼筆,倒立作畫。

  更難得的是,這人是個殘疾,雙腿俱廢,空蕩蕩的褲管,垂落背後。

  我忍不住停下,多看了幾眼,後牆上懸著幾副已完成用作招攬的字畫,造詣不深,遠不及沐昕,連因少年噩夢,不喜鑽研書畫的我也有所不如,不過在窮苦百姓眼裡,想必已是相當不錯了。

  他身側,一個黃瘦高個女子,替他磨墨鋪紙。

  我上前細細一看,卻是一怔,那是一幅白蓮圖,花色似玉翠葉如蓋,亭亭水上風姿搖曳,我心中一笑:這等俗物,也配畫這神清骨秀的花?

  想起那愛這花中君子的人中君子,突然心中一動,覺得不妨將這畫買下,送給沐昕,也算個新奇。

  當下站住,耐心等那人作畫,那人畫得認真,想必已經倒立了很久,雙手已經微微抖顫,見我上前,兀自費力去勾畫,卻突然渾身一顫,頹然向後一倒。

  我一伸手扶住,見他寒冬臘月臉上汗水滾滾,不禁微起憐憫之意,笑道,「你畫這半日,也是辛苦,若不嫌棄,我給你續上,如何?」

  那人看了我一眼,我見他年紀不小,神色憔悴,越發不忍,向他微笑點頭,他想了想,也點了點頭,低聲道:「只差幾筆了,勞煩姑娘。」說著示意那女子將那特製的案幾向上抬抬,又對周圍百姓道:「諸位父老鄉親,在下力竭,這副圖尚差數筆未完,幸得這位姑娘憐憫,願意為在下續筆,諸位包涵了。」

  眾人好奇的看向我,指著我那碩大美痣竊語不已,皆很有興趣看這醜姑娘如何續貂,我不以為意低下頭來,順手拿起筆筒裡中型狼毫,微調淡墨,輕吮筆尖,筆鋒著焦墨,中鋒拖寫出花及葉的幹,審勢補上幾支斷梗,順筆點寫幹上的刺點。

  末了揮筆作題:堪笑榮華枕中客,對蓮餘做世外仙。

  完畢,滿意的將筆一扔,長身四顧,對那女子笑道:「這副畫,既有奇人手筆,也有小女子拙筆,小女子很是喜歡,可否由我出資購下?」

  那殘疾男子頷首道:「姑娘看得上,自然最好不過。」

  當下議了價,我將畫珍重捲起,那殘疾男子收攤罷市,圍觀眾人紛紛散去,我滿心歡喜的正要走,卻見那殘疾男子已坐上輪椅,來到我面前,而黃瘦女子湊近我身旁,突然牽住了我衣袖,笑道:「姑娘既然還想要些別的畫,且隨我客棧一行吧。」

  我一怔,心中一顫,立知不妙,飄身便退,然而只覺肺腑一熱一冷,全身力氣立時喪失,軟軟倒了下去。

  最後的意識,是那張黃瘦的臉,驚惶的神色,冷笑著的眼。

  「那墨有......」我呢喃著,陷入黏稠的黑暗之中。



第一百零二章   蕭蕭一夕霜風起(一)

  眼前的天地和以往見過的所有都不同,天是紅的,地是黑的,紫色的河流倒掛著從我頭頂流過,彼岸開著大片大片赭色的花朵,深重的顏色,招搖著撞入眼簾,避之不及。

  花叢裡,卻有一抹銀色的影子,倏忽來去,鬼魅似漂移無蹤。

  我突然覺得畏懼,心底有淡淡的寒意升起,卻依舊不能自拔的舉步向前,茫然的步伐,猶如久居黑暗中之人,突見天際一輪明月,於是不可自控的被吸引.......

  忽然錦衣的孩子擋在我身前,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星,幻著粼粼的光,轉目間便浮波般搖曳......張開臂攔住我:「別去!」

  我笑一笑,欲待去捏他清俊可愛的頰。

  天地忽地一顫,倒了個倒兒,小人兒已是無蹤,黑色的天穹下,只餘我茫然看著掌中一縷黑髮......割髮......誰的髮?

  一忽兒我的指尖到了一人胸前,他的面目模糊不清,唯有濺起的鮮血豔紅如火.......

  我驚嚇著收回手指,卻見遠處光芒一閃,九根紫色長針,破空而來。

  有人在我身後輕笑,吟: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我回身,身後空渺無物,卻有烈焰岩漿翻滾,腥臭沖鼻,翻起的赤紅黏膩漿汁間,隱約白光嶙嶙的骨骸隨之捲起,上下不休。

  心頭被猛的一撞,排山倒海的驚恐,卻又不知為何驚恐。

  天長地久有盡時,地獄黃泉無覓處......

  一線強光,刺痛雙眼。

  ......

  我緩緩睜開眼,有些茫然的目光,對上微微搖晃的漆了紅漆的一小方四方的木頂。

  是輛普通的馬車。

  窗簾遮得嚴密,幾乎沒有光線透入,我閉一閉眼,以練武之人的目力和感知,確定現在是黑夜,而對面,一雙冷而烈的目光,正緊緊盯著我。

  微微動動手足,意料之中的發現自己已經喪失行動自由,重穴被點還在其次,腕上的鎖鏈還是玄鐵烏金所制,對方還真的很給我面子。

  盯著那雙眼睛,輕輕嘆息,我道:「是你。」

  對方一笑,「冰雪聰明的懷素郡主,想必也沒能料到我竟然沒有逃走,始終逗留在北平。」

  「是,我疏忽了。」我皺眉道:「我以為當日你計畫失敗,定然遠遁,未曾想到你當真膽大如虎,居然始終窺伺在側。」

  「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他笑:「我就在燕王府附近,時刻看著你們呢。」

  我懶懶一笑:「讓我猜猜,你是以什麼身份?小廝?僕傭?擺攤兒賣燒餅?真是委屈你了。」

  他沒笑意的一笑,不過嘴角一扯:「勾踐臥薪嚐膽,忍辱複國,終一日將夫差踏於腳下,姑蘇山上,昔日意氣風發的夫差求降不得迫而自殺,我今日不過在敵人處操持賤役,區區尊嚴受損,比起父仇家恨,不算什麼。」

  我見他比起勾踐,倒是一詫,「索公子好大志向。」

  索懷恩笑得淡漠:「不敢,在下生平無大志,不過願食燕王肉寢燕王皮而已。」

  我曬然一笑,頗有興趣的看著他:「你化名姓索......和我父有大仇,再加上那日你在軍營製造混亂後我命人打探來的蛛絲馬跡......洪武二十九年我父征北元戰役中被活捉的大將索林帖木兒是你什麼人?」

  索懷恩微有驚異之色:「早聽聞懷素郡主胸有璿璣心成七竅,果然不謬,在下倒是越來越佩服了。」

  我皮笑肉不笑:「不敢不敢,所謂璿璣七竅,還不是都成了你索公子階下囚?」

  索懷恩無聲一笑。

  我一邊和他搭話,一邊卻在暗中思索,索懷恩冒險留在北平多日,想必是為了伺機對付父親,父親卻是個謹慎之極人物,出入護衛上千,燕王府各處守衛森嚴,他便把目光轉向了時時出府,又不愛人跟隨的我,不過我常和沐昕同進同出,他忌憚我兩人機警武功,不敢輕易出手,如今我落單,自然趁虛而入。

  如果沒猜錯的話,此人算準了我的脾性行事,所謂的遇賊,賣藝,白蓮圖,都是他事先安排,步步為營,處處算計,引我入彀的種種舉措,只怕從我出燕王府開始,便已落入了他的算計中。

  無論如何,是個聰明人物了,當初沐昕和朱能約定比試對戰,選定了他轄下百戶,後來我和沐昕常去校場和他一起操練,原來彼時他已對我留心。

  低目看看自己裝扮,卻是一襲白麻長袍,那式樣......我呆了呆,怎麼竟有些似回人裝束?

  卻聽索懷恩道:「我們已經出關了。」

  我一驚抬頭,又隱約聽得四周車馬聲不絕,似是身處一個車隊,想了想道「你混入了貢使商隊?」

  其時域外商人常以貢使的名義,通過絲綢之路與當朝互通貿易,以馬匹、駱駝、鑽石、鹵砂、寶石、地毯、紙張、金銀器皿、寶刀等來換取大明的瓷器、絲綢、布匹、棉花、花毯、茶葉等。回人善營利,雖名朝貢,實圖貿易,只是當朝對貢使入關約束甚是嚴格,每一使團進入嘉峪關時,必須出示關文,並逐一登記,不能隨意入關,無關文者或超過關文所載人數者不得進出,且不能攜帶國人出境,索懷恩是如何做到的?

  索懷恩卻似乎不以為異,只淡淡道:「該使團進關時三十五人,出關時依舊三十五人,不過有三人感染時疫病死異國,就地掩埋,咱們使了些銀子,換個裝扮,填了那空出的名額,也就得了。」

  我冷笑道:「這時疫來得倒巧。」

  索懷恩無動於衷:「是啊,很巧。」

  門簾一掀,我昏倒前看到的那黃瘦女子鑽進車來,她抹去易容,雖然仍是高瘦,但淺褐的膚色健康明朗,雙目大而明亮,眉毛濃黑,五官英朗,冷淡的目光看我一眼,對索懷恩道:「少主,前方有人聯絡。」

  便見索懷恩目光一亮,喜道:「塔娜,是哪路?」

  塔娜卻猶豫了下,看了我一眼。

  我略一思忖已明瞭,笑道:「想必不止一路?坤帖木兒,馬哈木?」上上下下掃視他一圈,「看不出來,北元的大汗和太師都很看得起你嘛。」

  塔娜很是不滿我輕佻的目光,鼻子裡重重一哼,高傲的睨我一眼,「當然,索恩少主是草原上最兇猛的雄鷹,黃金家族傑出的驍勇後代,十六歲便成了咱們大元最負盛名的勇士,這樣的英雄,誰敢不敬?」

  我笑吟吟的看著她,不出意料的聽見索恩一聲厲叱:「塔娜!」

  塔娜呆了一呆,才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臉色刷的一白,咬了咬唇,扭頭衝下了車。

  一陣揚鞭策馬之聲傳來,瞬間遠去,隱約感覺到沙塵撲打到車簾上,這烈性女子,想必以狂奔怒叱的方式,去出氣了。

  我懶洋洋看著索恩,「索恩啊,你也忒小氣了,人家除了你的名字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呢,你緊張什麼?」

  索恩的眉毛低低壓在眼上,如鷹般的利銳雙眼裡冷光一閃便沒:「郡主,還望你高抬貴手,塔娜是直心腸的草原女兒,萬萬不是你的對手,你從她身上獲取情報,若累得她受責,你於心何忍?」

  我奇道:「怪哉,你是她的少主,是否責罰她全在於你是否憐香惜玉,怎生拉扯到我身上來了?你若心疼,不罵她也就是了,忍不忍全在你,與我何干?」

  索恩冷笑著看我:「南蠻子的女子,就是奸詐!」

  我笑:「彼此彼此,比起草原雄鷹,還差著些兒。」

  他窒了窒,道:「這些陰私伎倆,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凡事因必有果,飲啄莫非前定,若不是你父在徹徹爾山活捉我父後大肆羞辱,致他憤而自殺,又怎會有你今日羈索之苦?」

  我不以為然:「對戰沙場,各憑胸壑,總有勝負之分,當年伐元之戰,我父真刀真槍勝了你父,既然戰敗,就要有承擔後果的勇氣,他畏懦自殺,咎由自取,你卻將這舊帳遷怒無辜,這也是敢作敢為恩怨分明有擔當的草原雄鷹做派?」

  「啪!」一個耳光惡狠狠甩過來。

  我偏頭一讓,仍被掌風掃及,臉頰上火辣之感大盛,想必紅腫了一小片,這惡狼,下手的力氣還不小。

  陰狠的看著我,索恩道:「朱懷素,你最好識時務點,收拾起你的毒舌利口!否則我要你死得很難看!」

  我挪了挪身子,往車壁一靠,滿不在乎道:「你盡可以試試。」

  索恩眉毛一豎,眼中怒氣一閃,正要上前,卻突然停住,上下看了我一眼,深深吸一口氣,已平靜下來,忽地一笑:「你想激怒我?想圖痛快一死,還是盤算著什麼別的詭計?死心吧朱懷素,我帶你出關極其隱秘,現在你那些人想必還在北平城滿城搜索,哪裡想得到,他們的懷素郡主,已經到了關外草原,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著掀簾而出。

  我微微冷笑,眼底卻泛起遺憾之色。

  剛才......剛才若他怒極衝至我身前,只要再進兩步,我就可以......

  可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2:36 PM

第一百零三章   蕭蕭一夕霜風起(二)

  馬車轆轆前行,黑色窗簾,遮沒日月晝夜。

  我閉目調息,發覺真力到了丹田處便沈鬱滯澀,無法上行,便知道那墨裡的藥物,當是克制功力那一類,毒性倒沒什麼,想了想不由苦笑,看來日後作畫,當改了吮筆的習慣了。

  衣服已被換掉,銀絲,照日劍自然也落入敵手,現在,只剩了最後一樣幾乎不能被稱作武器的武器----我的指甲。

  指甲裡,幾點極細微的星芒閃動,不凝足目力去看根本無法發現,自從那次和賀蘭悠攤牌之時,我為了防備他在指甲裡留了機關,便一直沒取下,燕王府危機不斷,小心總不是壞事。

  那暗器只有在極近距離方可發揮效用,但現在,索恩不肯靠近我,我便輕動不得。

  何況,此時已經出關,茫茫草原,我功力被制,鎖鏈加身,無糧無水,又能跑出多遠?倒不如靜觀其變。

  想到剛才索恩面臨的抉擇,我在黑暗中,無聲的笑了下。

  坤貼木兒,馬哈木,北元的大汗和太師,卻又絕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大汗和太師,索恩一步走錯,只怕後患無窮。不過他倒確實是個值得籠絡的人才,蒙人以武功征天下,很少有他這般精通漢學文武雙全的,軍略更是了得,當初沐昕一番考校,對他很是愛才,卻也覺得這人心胸太險,坤貼木兒和馬哈木想將他納為己用,只怕未必駕馭得了這頭目光銳利的雄鷹。

  馬車不斷向北,離北平是越來越遠了,我微微擔憂的想起沐昕,他回來不見了我,又將是怎生一番光景?

  山莊的暗衛的聯絡方式,他是知道的,想必正遍尋北地,四處搜索著我的蹤跡。

  我易容出門,沒對任何人交代行蹤,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暗衛無孔不入的資訊偵緝能力,能尋到蛛絲馬跡。

  蹙眉計算著行程,我昏迷醒來後,好似也已過了一個晝夜,那隊商人將往西行,而索恩一路向北,應該很快就要和索恩分開。

  此時當是最好時機。

  塔娜再次上車送飯時,我要求:「我要方便。」

  她抿緊嘴,不看我一眼,自從上次被我套話後,她對我警惕萬分,不是萬不得已,絕不對我開口。

  當下她默不作聲將披風給我裹上,又用布條裹了我手上鎖鏈,防止行動時發出聲響引人疑心,扶我下車。

  那幫高鼻深目的回回商人正在火堆旁燒烤羊肉,見我弱不禁風的被扶出來,好奇的看一眼,又轉頭去大聲笑談。

  我一眼覷到有兩三個人正在一邊閒談散食,不由心中一喜。

  往一座沙丘後走了幾步,塔娜不耐的道:「就這裡吧。」

  我道:「你離遠些。」

  她眼一瞪,我無辜的看著她:「你靠這麼近,我不好意思。」

  她白我一眼,走開了幾步。

  我轉身,以手遮掩,輕輕將指甲裡一枚「星碎」暗器取出,再微一用力,將指甲掰開一些,裂開的指甲縫裡,緩緩湧出血珠,我以另一掌的掌心接下。

  將暗器泡入掌心鮮血,不多時,鮮血微呈藍色。

  小心翼翼團起掌,將鮮血護在掌心,抿了抿指甲,又吮了吮,將殘餘的血吮乾淨,這樣,我身上便沒有任何傷痕,饒是索恩令塔娜助我換衣細心觀察,也無從發現。

  站起身,我道:「好了。」微皺眉:「好大的風!」將包住鮮血的那隻掌心擋在嘴前,咳了數聲。

  塔娜疑惑的看我:「你怎麼了?」

  我苦笑:「你們給我吃的那藥,多少傷了我的身體,我又沒有功力護持恢復,自然抵擋不了這塞外寒風。」

  說畢前行,咳得越發厲害,塔娜上前扶著我,上上下下打量我半晌,臉上微微有了憐憫之色,嘴上卻冷冷道:「南蠻子的女人,果然弱得像失了母羊的小羊!」

  我喘了喘氣,道:「你......」猛烈嗆咳,做出語不能繼的模樣,更加全身重量都靠在她身上,又故作步履踉蹌,腳絆著她的腳,她半身被我壓著,又是迎風,越發寸步難行,此時那幾個站在一邊的商人已經見狀走了過來,我頓時咳得越發撕心裂肺。

  塔娜望望我的臉色,猶豫了一下,揮手招呼一個商人:「霍達大哥,麻煩過來一下。」

  那中年商人應了一聲,趕緊過來,伸手來攙我,我作神智半昏迷狀,手胡亂一撈,已一把抓住他手腕。

  他嚇了一跳,正待低頭去看,我已收回手,捂著嘴嘶聲道:「啊......謝謝大哥。」

  他憐憫的道:「大嬸快別說話了......想必受了風寒,真是可憐......」

  大嬸......我悶了悶,果然索恩那傢伙,不知道把我打扮成什麼德行。

  看著那商人關懷的眼色,心裡有些微的歉疚,對不住了,我利用了你。

  剛才那一抓,我已將浸泡了「星碎」奇毒迷藥的血液,悄悄抹在了他的手腕上,那藥物觸膚即入,瞬間消逝,死後屍體呈奇異藍灰之色,永久不退。

  我自己,在當初將「星碎」放入指甲時,便已服過了解藥,自然不懼體膚接觸。

  我絕不相信,索恩會放過這些商人,留下我們的行蹤線索,既如此,浪費了也是浪費,不如拿來給我做標記,指示山莊暗衛我的行蹤。

  反正你都是要死的,不過借你屍體一用而已。

  回到車上,我喘息半晌方停,塔娜觀察了我半晌,取了水來給我喝,居然還是微熱的,想必在火堆上簡單熱過,我看著她冰山臉上倔強彆扭的眼神,想到那個陰狠難測的索恩,心裡不由淡淡升起憐憫之意。

  車行了一段,有奇異呼哨聲傳來,索恩已和自己的隊伍聯絡上,耳畔的車馬聲漸稀,已和那批商隊分開,我凝神傾聽著,果不其然,聽得索恩低語吩咐幾句,然後便聽蹄聲奔騰而去,正是向著那商人車隊離開的方向。

  嘆息一聲,我閉上眼,塔娜一直在注視著我,見我嘆息,她烏黑的眼波在我臉上流動而過,問我:「你嘆氣做什麼。」

  我閉目答:「我在為那幾十條人命嘆息。」

  她一驚:「你......你怎麼知道?」

  我睜開眼,冷冷看著她:「你問我這個問題?難得你不覺得,以你家主子的心性,會這麼做是情理之中之事?」

  她窒了窒,半晌才勉強辯白:「少主他沒有辦法......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有你們中原人的......婦人之仁!」

  我冷笑:「是,做大事的人,使奸計,擄婦人,殺無辜,你的草原雄鷹,誓死跟隨的少主,還真是個英雄!」

  塔娜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我看著她:「塔娜,索恩也許以前是個英雄,可是現在仇恨已經磨噬了英雄的光明心志,如果以前他是只翱翔藍天志在高遠的鷹,現在就是只盤旋低飛,尋覓死屍的鷲!」

  「你胡說!」塔娜猛地跳起來,烏黑的眼睛瞪得溜圓,脖子上青筋迸起,額頭上竟然冒出細小的汗珠,我卻轉開了眼睛,嘆息著自己的妄想,明明看得出這女孩對索恩情根深種,還想著要點撥她,真是不知所謂。

  車窗來傳來疾馳的馬蹄聲,迅捷卷近,風捲起一邊窗簾,淡淡的血腥氣息隨風潛入,宛如森冷的鐵銹,拂亂穩定的鼻息。

  車簾一掀,索恩神色平靜的進來,帶來一陣淡淡血氣和碎碎雪花。

  我望著隨他掀起車簾動作而捲進的細雪,出神的道:「下雪了。」

  索恩黑色裡微有些灰藍的眸子緊緊盯著我,面上神情奇異:「是下雪了,不過,你不關心下你的下場?」

  我睨他一眼,毫不動容:「不過是你將我做獻禮,獻給坤貼木兒和馬哈木,還能怎樣?」

  「還能怎樣?」索恩目色中掠過一絲驚異:「你難道不知道,這些人,都算是你父親的仇人,也必然視你如仇......就算他們不和你計較這家國之恨,以你的容色......」

  我扯起嘴角,卻不看他,只是轉向塔娜:「看看,看看你的英雄主子,草原雄鷹!」

  塔娜的臉色刷的白了,又迅速轉成深紅,她微有些惶然的轉頭,顫聲對索恩道:「少主......」

  索恩的眼光,淡而威嚴的一掠,塔娜立即住口,她憤而無措的呆立半晌,一跺腳,再次衝下了車。

  我目送她高挑的背影消失,悠悠道:「剛烈明朗,善良倔強,倒是個好女子,跟著你,可惜了。」

  索恩失笑,「可惜?她遲早都會以為我的奴婢為畢生之榮,她會看見我站在這廣袤大地號令千萬蒙古兒郎,揚鞭立馬,俯視草原,甚或,再次將目光投向中原,替我黃金家族奪回這八萬里錦繡河山,將你們這些四等人南蠻子,統統趕回你們的鼠洞去......」

  我懶洋洋打個哈欠,揮揮手:「你的夢話說完了沒有?說完了請離開,我要睡了。」

  「還有」,我已經和衣躺臥下去,兀自不忘吩咐:「在見到坤貼木兒和馬哈木之前,不要叫醒我。」

  索恩並不生氣,他停在車門口,背對著我,沉聲問:「你覺得,你會先看見大汗,還是太師?」

  我睜開眼,斜睇他:「廢話麼,先見坤貼木兒的,會是你,而馬哈木先見到的,卻一定是我。」

  閉上眼,將一切嘈雜拒於眼簾之外,周圍安靜了下來,然而我的感覺裡,索恩並沒有離開。

  良久,聽得他聲音越發低沉:「為什麼?」

  我無奈的嘆氣,不就是心思被人猜著麼,用得著這麼盤根究底如喪考妣......哦,人家考妣確實是喪了,也怪可憐見的......也不睜眼,我道:「大汗和太師同迎,你跟了誰走都有不是,唯今之計,只有你先見大汗,給了大汗面子,卻將我這個禮物,私下裡獻給太師,面子裡子,不都有了?」

  沈默。

  良久,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朦朧的意識裡,有股微澀的青草氣息接近,一隻冰涼的手指輕輕拈住我的下巴,低啞而微帶磁性的聲音響在我耳側:「心有七竅,顏如舜華,獨一無二的絕世女子,趕緊送走你罷,我真害怕,再延宕下去,我會忘記家恨國仇,放了你......」



第一百零四章   蕭蕭一夕霜風起(三)

  擁被高臥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隱約聽得馬車停了又走,有時塔娜會扶我下來走動走動,關外氣候嚴苛,時值冬季,有水源的地方倒還有些零星遊牧牧民,除此之外儘是沙礫戈壁,馬車漸漸不能行走,便換馬而行,塔娜和我共乘一騎,我便偷懶抱著她的腰,將頭擱她肩上,她讓開一次又一次,給我無數個白眼,我卻根本當沒看見,附骨之蛆般釘在她肩───笑話,騎馬是很累的,我又施展不了武功,不省點力氣怎麼行?

  有時俯在塔娜耳邊,我會和她說些中原風土人情,邊疆百姓生活,以及昔日元帝國的暴政和如今蒙騎對邊疆的劫擾,她一開始會厲言駁斥,漸漸便沈默了下來,這是個善良的孩子,懂得生命其實一般貴重,我一直希望能令她明白:就算是為了生存,也應有當為和不當為。

  一隊人前後走了數日,終於到了衛拉特部科步多,馬哈木是衛拉特部的首領,在這裡,我見到紛亂末世中,北元當權的太師。

  闊大的帳篷內鋪著厚厚的地氈,那些拙樸誇張的花朵圖騰紋飾在腳下喧囂綻放,濃烈的色彩與濃烈的羊羶味同時撲面而來,我微微憋住呼吸,眼中卻露出愜意的笑意。

  完全無視一帳篷手按腰刀的彪形大漢怒瞪我的目光。

  上首,蒙古王公服飾的中年男子,微微低著頭,不看我,正仔細聆聽一人說話,那說話的人背對我,看服飾當是北元大將之流。

  「......太師,那明廷竊我大元天下,將黃金家族子孫逼迫到這苦寒之地,還不死心,燕王朱棣數征漠北,擄我大將殺我兵士,此仇不可不報!現在那朱棣正在和朝廷交戰,必定沒有餘力再和我們作對......這個女人,是朱棣女兒,我們應該殺了她,以她的血,祭我大元死難將士!」

  「殺了她!」低沉的吼聲同時響起,發自每個侍立帳中的男子身上,在不算窄小的大帳中彙聚成一道威猛的音流。

  震得似乎連帳篷頂都在顫抖,卻沒震掉我眼底譏誚的笑容。

  淡金面龐,微黃髭鬚,細長眼睛的馬哈木抬起頭來,目光淡淡在我臉上轉了一圈,猶如鋒利的小刀劃過,我竟感覺到那座上人與生俱來的冷意與煞氣。

  就是這個人,前瓦剌首領達裕之子,當年達裕為了自身權位鞏固,挑唆前大汗額勒伯克殺弟奪其婦,弟婦無奈委身殺夫仇人,內心從不忘報仇,草原的枕頭風吹起來也是很有力的,那女子一番做作,誣告達裕試圖強暴她,綠帽子這種東西,戴別人頭上最好,若是戴到自己頭上,哪怕有一些些可能,也是不成的,額勒伯克自然把達裕也殺了。可惜額勒伯克實在不夠狠,殺便殺了,斬草除根才是正理,他偏偏殺了達裕之後,又感到羞愧,授予馬哈木丞相的官銜,讓他統率瓦剌。馬哈木雖受恩寵而不忘父仇,勾結在葉尼塞河上游沿岸的乞兒吉斯部首領貴力赤,於今年攻打額勒伯克,最終,額勒伯剋死於非命。

  死因至今不明,連山莊那般的消息探查力量,都未能查出究竟,這自然有北元現今僻處漠北,已無力影響天下大勢,山莊不甚在意的原因,但馬哈木其人手段,可見一斑。

  這麼個深沉,隱忍,下手決絕的人物,我反而是不擔心的,我最怕的其實是莽夫,一言衝動而殺人,從不考慮前因後果,若是馬哈木這樣的人,做任何事必得掂量利弊,我倒有了機會。

  「以血還血,倒是個好主意......」馬哈木沉吟。

  所有人抽出刀來,對著天空振臂三劈,寒亮的刀光彙聚,殺氣森森。

  映上我的臉,越發凜冽。

  「見了太師還不跪下!」身後押我進來的護衛粗聲粗氣,一腳踹向我膝彎。

  我正在想著心思,猝不及防下腿一軟,便要落地。

  此時此境,如何能跪?

  雙膝落地前一剎,我就勢一個滾翻,滾至離我最近的一個將領腳下,一個臥魚踢,一腳將他鞘內長刀震出,隨即躍起,雙手鎖鏈迎上腰刀,絞住,一收一絞一放,圓轉如意的迴旋之力,令腰刀立即呼嘯彈出,漾出一道金亮的弧形刀光,以詭異的角度飛越,刷的一聲,重重敲擊在那護衛的膝蓋上。

  一連串動作迅若雷霆電閃,等人們反應過來,那個意圖逼我下跪的人已被我全數使用巧勁毫無真力的一刀擊翻在地。

  細碎的骨裂聲傳來,夾雜著忍痛的悶哼,我歉意的笑笑,抱歉,不得不為。

  「鏗」無數把刀同時出鞘的聲響較先前同聲怒吼要殺我的聲音更具威勢。

  我恍若未見,昂然而立,目視馬哈木,清聲道:「辱我者,必自辱!」

  圍攏的人群,皆露出了驚震的目光,上首的馬哈木,詫色一現即隱,注目我半晌,突然吩咐一個侍女幾句,隨即拍了拍手。

  大將們立即無聲的收刀入鞘。

  馬哈木看著我,神色和藹如鄰家大叔:「郡主傷我手下,意欲何為?」

  我揚眉:「洪武二十七年,先皇遙授太師工部尚書職,正二品官銜,懷素為親王女,郡主封,從一品,既如此,我為何要跪你?這奴才逼我跪你,難道不該教訓?」

  我語氣咄咄,打定主意,蒙人勇武好鬥,示弱必為其所輕,倒不如一開始就強硬些,他反倒多些尊敬。

  果然馬哈木怔了一怔後笑道:「果是如此,是我疏忽了,那麼,便請郡主坐罷。」

  我頷首,正待盤膝坐下,卻聽得他續道:「坐下商量將郡主之血祭我將士英靈一事。」

  我頓也不頓,面不改色坐下,笑道:「如此甚好,坐著商量也比站著商量舒服些。」

  馬哈木大笑:「久聞燕王愛女懷素郡主,才智絕倫少有人及,今日一見,未想連勇氣亦可冠三軍,英風不讓我草原男兒!果然名不虛傳,佩服!」

  「只是......」他話風一轉,面露疑惑之色:「為何郡主容顏卻與傳說不符?」

  我想到他剛才的舉動,滿不在乎一笑:「太師不是已經想法子了嗎?」

  話音未落,先前離開的侍女已經端了盆水進來。在我面前跪奉了,我緩緩伸手,取過盆里布巾拭臉,一片寂靜裡,腕上烏光閃爍的鎖鏈丁玲作響。

  臉俯在盆中,心中卻在飛速思量,於這異地虎狼之地,露出真容來絕非好事,但又不能真的毀了容顏,否則就算我不在乎,沐昕定會萬分擔憂自責......

  掩在布巾下的手指微微一動,一枚「星碎」打在臉上,眼下頰上的位置,極細微的傷口,悄悄取下「星碎」,水波粼粼裡,隱約眼下嫣紅一點,宛如淚痣。

  布巾拂過,將週遭一絲血跡抹去,沉入水裡,渺淡血絲瞬間不見。

  我緩緩抬起臉來。

  不出意外,帳篷內一陣驚嘆之聲,連一直表情多變但眼色冷漠恆常的馬哈木,也目光定了定。

  蒙人奔放,喜怒皆現於色,再不似漢人含蓄,何況以我的身份,周圍幾乎全是下屬僕人,誰敢抬頭盯著我的臉?可如今這滿帳目光灼灼,倒真是有生以來頭一次。

  忍住滿心怒氣,我只靜靜盯著馬哈木眼睛。

  「太師,你我這樣的人,不須玩那些迂迴花樣罷?」

  「哦?」

  「你若要殺我,何必等我到來?還如此喬張做致,既然不打算殺,不妨好好談談。」

  馬哈木奇怪的看我:「郡主現在是階下囚,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

  我理理衣袖,「我不會永遠做你的階下囚。」

  「你這般自信?」馬哈木笑得寬厚,眼底的光卻是譏誚的,「朱棣忙著打仗,自顧不暇,誰會理你一個流落大漠的郡主?」

  我無所謂的笑:「誰說我一定要依靠父王來救?」

  馬哈木打量我,似要從我神色中看出端倪,我回視他,忽地一陣大笑。

  笑聲迴蕩在高闊大帳內,滿帳驚詫之顏。

  我的目光冰刀般一一冷冷掃過那些或茫然或驚訝或震動的臉,刺得他們一個個轉開眼,笑聲忽收,冷睇馬哈木:「你會願意結怨燕王?你有這麼蠢?北元自額勒伯剋死後,政權已名存實亡,各部落虎視眈眈,窺伺大汗之位,坤貼木兒不甘於僅為傀儡,乞兒吉斯部貴力赤野心勃勃,阿蘇特部首領阿魯台勢力不弱,你衛拉特部自也不甘人後,黃金之位,既懸於你等頭顱之上,不過有能者得之,幾處勢力兇猛膠著,正是紅著眼睛搶果實的時刻,你會得罪掌握重兵的燕王,為自己踐黃金汗位埋下隱患?」

  「啪啪!」

  一帳安靜中,鼓掌聲分外清脆。

  馬哈木緩緩站起身來,這一站,才發覺這中年人個子居然極為矮小,然而絲毫不損沉雄氣質:「好氣勢,好口齒,好靈通的消息!燕王有此虎女,何愁不能得天下!」

  他極有氣概的將衣袖一揮,喝道:「人家看穿咱們的戲啦!統統擦乾口水給我滾下去!」

  語聲一收,笑容滿面轉向我。

  「郡主,可願賞臉與本太師,一番薄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2:53 PM

第一百零五章   蕭蕭一夕霜風起(四)

  氈帳內火盆裡細碎的炭火灰紅隱隱,熱氣升騰,將盤旋帳外千里土地上的風刀霜劍牢牢隔離在外。

  矮幾對面,碩大金黃的烤全羊後,馬哈木端起青銅螭紋酒爵,爵中蕩漾草原上滋味獨特的馬奶酒,眼光有意無意掠過我的臉,微笑道:「郡主,我對你久仰大名了,沒想到今日還能有此共醉的機會,請,請。」

  我亦對他淡淡舉杯:「太師梟雄人物,皇圖霸業,盡在一樽間,謹以此杯,預祝太師早日踐黃金汗位。」

  馬哈木抿一口酒,他看來受漢學影響頗深,並無太多蒙人豪烈之氣,舉止之間,反倒盡多漢人禮儀文雅:「承郡主吉言,不過本太師對草原大汗位,並無太多妄想。」

  他轉身大手一揮,劃出偌大一個半圓,囊括這莽莽草原,:「只要我衛拉特部成為這草原之上第一強盛部族,永不受他族欺辱,我轄下牧民能得飽食暖衣,馬哈木此願足矣。」

  我目光一閃:「太師愛護轄下,心懷悲憫,且不戀權位,懷素佩服。」

  馬哈木白狐皮袍的銀毫毛尖映著粗大的牛油蠟燭,越發的熠熠生光,卻還不抵深藏他目中的深邃幽光,「是男兒哪有不戀權位的?只不過我看這草原,各族林立,勢力此消彼長難免,又因遊牧民族多貧瘠動盪,一旦上位,若無十分勢力,一旦有些年景不利,只怕便成眾矢之的,屆時,全族老小,只怕都將淪為他人奴隸啊。」

  我瞟他一眼,心道此人倒頭腦清醒,遂道:「若有強盛勢力扶持,遠交近攻,那又另當別論。」

  他目光閃動:「我是一向忠於朝廷的......」

  我輕輕一笑:「朝廷?嗯,王爺現在有兩條路,一是將我獻於朝廷,再表一表忠心,也可順勢洩洩北元在我父手上屢吃敗仗的怨氣,另一條嘛,便是當沒看見我,日後相見,自有計較,屆時衛拉特要想嘯傲草原,也未見得是難事。」

  馬哈木想了想,狡黠的笑:「聽起來是第一條比較有利,燕王只是藩王,靖難勝負難料......」

  我不疾不徐點頭,皺著眉抿了抿馬奶酒:「聽起來而已。」將酒爵一頓:「所謂梟雄,自不會逞一時痛快,壞了長遠打算,我現在也不必輕言許諾,許了太師也不會相信,只和太師說一句,今日太師不為難我,日後定有回報,太師聰明人,自然知道,與其此時拼著徹底得罪燕王,將我作為微不足道無人在意的小禮送於朝廷,倒不如留下將來相見的餘地。」

  宛然一笑,我道:「中原人有句話,時移事易,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呢?」

  馬哈木怔了怔,忽地大笑,裘帽銀絲,黑金額箍俱瑟瑟顫動:「說的好,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呢?我馬哈木當年還是父親最不看重的漢女奴隸的兒子時,可曾想過有今日太師之尊?索恩的身世與我一般,當年硬被驅逐出草原,如今不還是風風光光的回來了?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他說到索恩,我心中一動,卻見他刀鋒般的目光在我臉上細微劃動,忽沉吟道:「正因為說不準,我又如何能因為郡主幾句話便放了郡主?如此,也無法向屬下交待......」神色突然一和,笑道:「郡主青春少艾,身份高貴,想必早已許了人家?」

  我心道,來了,故作黯然之色:「不曾。」

  他眯眼看我,訝道:「以郡主國色天姿,怎生還未......明廷的規矩我也是知道一點的,像郡主這般姿容年紀,早該......」

  我心裡暗暗冷笑,卻微微偏了臉,將那剛做出的眼下痣向著他的方向,欲言又止道:「總之我是我命苦,據說我出生時曾有相師替我推命,言說眼下有痣,破相毀家,喪夫落淚......所以自幼不曾養在王府,如今也......」

  馬哈木的目光我的痣上凝了一凝,目中有將信將疑之色,中原風水相術之說最是奇妙,他雖略通中原文化,卻也不能盡窺堂奧,然而這般的禁忌自然是知道的,當下轉了口風,笑道:「郡主不必傷心,推演相面之說,有時不過是一些山野術士胡扯騙人的玩意,其實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吸一口氣,勉強笑應了,當下他轉移話題,與我談些漢蒙戰陣,行軍操練之語,雙方都有顧忌,不免盡多語焉不詳,卻也算相談甚歡,酒至酣處,馬哈木將酒爵一推,嘆道:「郡主天人也,若是我家伯升有幸能晤郡主,他一定歡喜不已,伯升最慕才華橫溢之漢家女子......」

  我笑問:「伯升是令郎麼?」

  馬哈木點頭:「是本太師次子,虛長郡主幾歲,卻一事無成,實在慚愧。」

  我心中一動,道:「太師忒謙了,虎父安能有犬子.....」語未畢,忽聽一人粗聲接道:「當然!」

  這聲音突如其來,我被嚇了一跳,轉目見兩人掀了簾幕進來,當先一人身軀高壯,膚色黝黑,極為沉厚的嗓門,說起話來震得嗡嗡作響:「阿爸,我怎麼一事無成了?」

  這就是最慕漢文化的太師次子伯升?我窒了一下,突覺一雙目光灼灼射向我,皺眉看去,卻是跟著伯升進來的那蒙古男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眉目英俊,只鼻子彎勾過甚,看來有些陰鷙,他的目光較之先前馬哈木那些手下僅僅是驚豔的目光不同,滿是放肆和掠奪,隱約森森寒意,行動舉止間的霸氣,竟較那威猛外露的伯升還勝上幾分。

  我立即轉頭看馬哈木,果見他神色微變,勉強微笑道:「綽木斯,你怎麼來了?」

  綽木斯唔了一聲,卻不看馬哈木,兀自盯著我,馬哈木面有不豫之色,又問:「貴力赤首領也來了麼?」

  綽木斯又唔了一聲,道:「我阿爸馬上就到。」一指我,問道:「太師,這漢女哪裡來的?是你的女奴嗎?送給我好不好?」

  馬哈木面色一變,正要說話,我眼珠一轉,搶先答道:「我不是女奴,我是馬哈木叔叔的遠方侄女,和丈夫常年在西域經商,無意中遇見了叔叔,特來拜訪。」

  馬哈木不是說他母親是漢女麼,我便胡扯認了這門親罷,馬哈木與貴力赤有利益之爭,兩人定然不和,馬哈木定然會助我隱瞞身份。

  果然他連猶豫驚怔之色都沒有,立即笑道:「是啊阿素,要不是你的貨物被人搶了的時候遇上我,無意中我又發現了你和我的淵源,我還真不知道咱們還有這門親啊,哈哈哈哈。」

  那綽木斯卻不依不饒:「太師的遠親?我怎麼沒聽伯升說過?」伯升摸了摸頭,有些納悶的正要開口,被馬哈木瞪了回去,馬哈木怫然不悅,「綽木斯,難道我什麼事都需要向你稟報嗎?」

  綽木斯冷笑一聲:「不用,自然不用,您就算是撒謊,綽木斯也不能拿你怎樣啊。」

  他走到我身側,斜著眼睛打量我,忽地伸手來抓我手腕:「漢女,有丈夫也沒關係,跟我走,乞爾吉斯部最美的酒,最華貴的皮毛,我都可以送給你!」

  我手指一晃,烤全羊上的解腕小刀寒亮的刀刃刷的閃在指間,毫不猶豫剁向他的祿山之爪。

  他一驚立即縮手,我冷笑著,刀尖釘入堅硬的桌面,入木三分。

  目中閃著奇異的神色,綽木斯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慢慢浮起笑容,「好,好,漢人女子,竟然不是只會哭的......」

  我冷冷道:「當然,必要時,我還可以讓你哭。」

  他聞言,嘴角扯出一抹譏誚的笑容,「是嗎?我們不妨試試看。」

  話音未落,帳外忽起喧譁之聲,夾雜著驚惶的呼喊,馬哈木一驚之下站起,正要喝問,帳簾已被人大力掀開,一個男子衝了進來。

  「有刺客!漢人刺客!貴力赤首領遇上了,正在追殺!」



第一百零六章   長風冷日骨如霜(一)

   我一驚,幾乎立刻就要站起,然而看見身側綽木斯緊盯著我的奇異笑意,硬生生按捺住,只故作驚慌道:「叔叔,刺客來了你營地,怎生勞動得貴力赤首領親自追殺?我們衛拉特部的勇士們,一定也已經去護衛首領了吧?」

  馬哈木看了我一眼,目中精光一閃,朗聲道:「不錯,貴力赤首領遠來是客,這區區小賊,我麾下盡可應付,就不麻煩貴力赤兄弟了。」快步就要出帳,綽木斯伸手一攔,笑得詭譎:「太師莫急,這批人,前數日我們就已發現,依我父親的意思,當場就要格殺,倒是我父親帳下的漢人說,這批人很了得,父親單軍雖可勝,卻也可能損失很大,倒不如到了太師這兒,咱們合力剿殺便不費力氣了。」

  我聽得心中疑惑,聽口氣,來的人還不少,難道不是沐昕?當下斜睨綽木斯一眼,道:「你打的好算盤,倒是不替我叔叔想想,平白便將刺客引入太師駐軍重地,萬一惹出麻煩怎麼辦?再說你說是刺客,也許便是平常商隊,是非來意不明,怎麼就要殺人?」

  綽木斯嘴角一抹冷笑:「商隊?看起來倒是商隊的樣子,可惜那樣的肅殺之氣,可是真真上過戰場才能有的,我們蒙古勇士百戰精英,對這種鐵血氣質最熟悉不過,怎麼會錯?」

  我越發聽得心驚,難道......

  綽木斯神色睥睨,笑道:「給你看看真正的勇士!」一把抓過我手腕,拖著便走。

  「放開她!」

  哧啦一聲,厚重的牛皮帳篷被巨力瞬間劃裂,大片乳白的天光如醍醐般呼啦啦自帳頂灌入,白色光影流動中激起淡淡粉塵,一條雪色纖瘦人影,青鋒長劍夭矯如龍直捲而下,裹著塞外烈烈風霜,裹著無窮森冷殺氣,裹著令人炫目的絢爛華光,颶風般直直襲向綽木斯!

  雪亮的劍光如長河倒掛,分明的映在綽木斯驚而不亂的眼睛裡,那般威力驚人的一劍,他自知躲不過去,拽著我的手突然發力,硬生生便要拖我上前。

  我低頭,惡狠狠咬在他手腕上。

  他啊的一聲痛叫,手一軟。

  沐昕的長劍匹練般已捲至,半空中姿勢忽轉,改刺為拍,啪的一聲,劍脊重重橫敲在綽木斯胸口,輕微骨裂聲起,想必肋骨至少斷了三根。

  轉手一指,立即閉了他的穴道。

  我拎著綽木斯衣領,將他拖到一邊,先疾聲對受驚的馬哈木父子道:「太師莫驚,這是我的朋友,不會對太師不利。」一邊討好的對沐昕一笑。

  這一笑其實勉強,因為面前的男子,雖然還是往昔的清冷樣兒,然而明顯憔悴了許多,膚色有些黯沉,雙目全是血絲,眼下還有大大的青黑,連唇上都乾裂起皮,明擺著不知道多少天不眠不休,焦灼上火,連素來如雪白衣,近看時也可見蒙上一層灰,沾著草汁泥點,實在沒了半分他平日的翩然高雅,冷逸如仙。

  我的牙齒,微微陷進了唇,卻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

  沐昕只是皺著眉看我一眼,這一眼想必令他明瞭我目前狀況,便再也不看我,一手拎起綽木斯,道:「不死營的兄弟們還在外面,先出去。」

  我驚道:「他們也來了?你帶了不死營來救我?」沐昕低低冷哼一聲:「索恩和燕王有仇,馬哈木也未必好相與,山莊又查到貴力赤近期也在這附近,貴力赤之子桀驁好色,他們都是有軍隊的人,無論從哪方面來想,我都不能不小心些,若一著不慎令你遇危,你叫我......」

  他沒說下去,只冷著臉轉開眼,我微微紅了眼,勉強笑道:「我沒事......」

  他不語,手一伸,一探我的脈,立時微怒:「索恩給你吃了什麼藥?」

  我道:「我能估摸出大半的成分......眼下先把這局面解決了再說,我和太師有約定,太師不致於為難你,只是貴力赤未必肯放過我們,眼下你又打傷了他兒子......」

  沐昕冷聲道:「貴力赤殘忍嗜殺,對漢人一向不放過,打不打傷都一樣,何況他敢輕薄你,受點教訓也是應該。」

  我瞅瞅他神色,知道他還在生氣,便不敢再說話-----因我任性多事,累得他帶著百騎冒險出關,千里奔波,拚死追尋,我被送給馬哈木沒多久,他便率人追到此處,個中辛苦艱難處想必難以盡訴,我自覺理虧萬般,哪裡還有素日一分膽氣在。

  馬哈木走上前,微笑道:「郡主,你們在我帳中打傷綽木斯,若要我不聞不問,只怕你們一走,貴力赤便要與我翻臉。」

  我一把抓起綽木斯,一笑。

  「所以,便得委屈太師了。」

  沐昕對馬哈木一點頭,一拂袖,點了馬哈木軟麻穴,我順手將他接過,伯升怒吼一聲便要撲過來,馬哈木疾聲道:「別!郡主沒惡意!」

  伯升硬生生頓住,微有些迷惑的看看我,我歉意的向他一笑,柔聲道:「莫急莫急,不過借你父親一用,保證完璧歸趙。」

  馬哈木笑:「好,可以出去了,伯升,你從帳後出去,別給人看見,稍後只須聽我言語行事便了。」

  帳簾一掀,我倒吸口冷氣。

  帳外,黑壓壓的人群圍成一圈,千百隻烏黑的箭尖,筆直森冷的向著馬哈木的帳篷。

  剛才沐昕已經告訴我,當初經過暗衛查找,懷疑我被人帶出關外,他便立即帶了三百騎和部分山莊暗衛出關,楊熙另帶二百騎仍在關內搜尋,出關不久,那群西域商人的屍體上便被發現了屬於山莊獨門暗器的標記,而被殺的商人的傷口明顯是蒙古騎士常用的彎刀造成,於是立即通知楊熙隨後跟來,他繼續追蹤,索恩以為殺了那些商人便斷了線索,之後行蹤也未多遮掩,落在擅長追蹤隱匿的山莊暗衛眼裡,便是再明顯不過的蹤跡,所以沐昕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

  雖知因為趕路過急,被自帖思木兒處返回本部的貴力赤發現,沐昕不願在救到我之前實力有所傷損,所以明知貴力赤心思,仍舊闖進了馬哈木這僅衛拉特鐵騎便有上萬的重兵屯集之處,原本打算趁夜悄悄潛入,放火燒營製造混亂,卻因為發現我的行蹤,以及蒙古色名昭著的綽木斯的提前出現,使沐昕不得不鋌而走險,在三百騎聲東擊西的幫助下,潛進大帳。

  他原本是打算挾持馬哈木的,畢竟這是馬哈木的勢力範圍,卻在破帳而入的那一剎那發現端倪,當機立斷擒下了綽木斯。

  此時偌大的草原,以馬哈木大帳為中心,分成數圈,最外層,馬哈木的騎兵重甲整齊,一動不動的圍住全場,圈內,貴力赤的騎兵合聚成圈,正圍剿穿刺衝殺的三百騎,中間一層,密密麻麻一圈箭手彎弓搭箭,向著中心大帳,再內一層,馬哈木的護衛鐵甲罩身,向著貴力赤麾下箭手怒視,生怕那些箭手飛箭齊出,傷了太師性命,而我們,就在最內圍。

  便見黑皮甲黑長袍白羽箭桿的馬哈木鐵騎,與灰長袍赤羽長箭的貴力赤騎兵顏色分明互相包圍,層層對峙,遠望去,便如黑色沙灘上激起的灰白的浪花,夾雜著點點紅色鮮血。

  我凝足目力看去,黑甲紅披風的不死營騎士目光冷冽下手狠辣,刀光一閃便是一條人命,雖面對十倍以上敵人毫無懼色,時不時還彎身一刀,順手解決掉一名週邊箭手,然而箭手太多,一時卻也沖不散陣型。

  我們一出來,萬軍立時鼓噪,雄渾的聲音凝成巨大的聲浪,鋪天蓋地的壓下。

  我不懂蒙語,想來不過是要我們放了人質,揮揮衣袖,巧笑嫣然:「哎呀,好吵。」

  沐昕抓著綽木斯,遠遠的看向死戰的三百騎,目光平靜,我卻知道,此時,他和我一般,外表冷靜而心急如焚。

  而我負責看守的假人質馬哈木,看著眼前這一幕奇異的景象,目光卻禁不住微微一縮,我已在他耳側輕笑道:「太師,你看,貴力赤可跋扈得很,也不放心你得很,如今你們已互成牽制之勢,竟是誰也奈何不得誰了。」

  馬哈木目光閃動,突然深吸一口氣,喃喃道:「還不是時候......」

  沐昕突然回頭,我們目光一碰,立時瞭然,沐昕點點頭,忽地樶唇作嘯。

  嘯聲清冽,在廣闊草原上,滾滾傳開,帶起疾風一陣,吹亂冷冬枯草。

  不死營命令暗號,「突圍!」

  三百柄長劍刷的指天,三百道寒光耀眼閃過,如獸的嗜血低吼同時響起,冬雷般碾過沉寂大地,吼聲未畢,那些收割生命的利器或捅或戳,帶著一往無前的殺氣,狠辣的插入或挑起那些原本鮮活的肉體,帶出一串串黏膩鮮豔的血珠或狂噴揮灑的鮮血,再噗的一聲遠遠激射到一地微黃的衰草中。

  最週邊,原本圍得嚴密的馬哈木大軍,卻在接受到太師的暗示後,悄無聲息微微撤開缺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3:09 PM

第一百零七章   長風冷日骨如霜(二)

  我輕輕對馬哈木道:「謝了,太師。」

  馬哈木神色奇異,微笑不語,他是個聰明人,一見沐昕進帳的武功威勢,便知道他這個人質不做也得做,也知道無論如何,重兵在側,他不會有性命之憂,既然如此,何不送個大人情給我。

  我摸了摸腰間照日和腕間銀絲,剛才在帳內,馬哈木將它們還給了我,武器在身,終究能多幾分希望。

  與沐昕相視一笑,緩步而出。

  廣闊草原烈烈寒風,自天地相接處浩蕩而來,穿透重裘,吹得衣袂獵獵飛舞。

  眯起眼看去,最週邊,一陣象徵性的衝殺,接到各自主子暗示的命令的對戰雙方,很快便拉開了距離。

  三百騎衝出,一部分衛拉特騎兵分兵去追,將將隔開隨後追出的乞爾吉斯部騎兵。

  而此時,馬哈木已經故作驚惶,命令衛拉特部全軍不得妄動。

  貴力赤看見獨子也被挾持著推了出來,面色一變數變,最終無聲手一揮,內圈的箭手刷的收弓回箭。

  擋在大帳前的衛拉特士兵左右一分,讓出我們四人。

  一線微暖陽光自碧藍天幕遙生,射在密集的黑海人群之上,射上沐昕霜白而冷然的面孔。

  輕輕的,沐昕道:「讓開。」

  聲音很輕,卻遠遠傳開,清晰至人人如聞在耳側。

  對面,高顴細目的貴力赤高踞雄壯黑馬之上,一臉陰狠的盯著在沐昕手中萎靡不振的綽木斯,一動不動,眼中厲光似欲嗜人,沐昕卻只冷冷抬眼,卻是目如冷電,穿風越雲而來,對上殺人如麻的蒙古王公,相擊似有刀劍交殺之聲。

  兩人一在馬上,一在帳前,相隔萬軍,俱視身周為無物,只狠狠盯視對方,一瞬不瞬。

  半晌的目光交鋒後,沐昕嘴角緩緩掠起一抹笑,指尖輕抹,抹上綽木斯的咽喉。

  不過一個鳴琴般的清妙手勢,殺氣,卻破空而至,氤氳瀰漫,玉色指尖,似有血光隱動。

  他聲音淡淡:「讓開,不要讓我說第三次。」

  嗆!乞爾吉斯部騎兵萬劍出鞘,冬日殘陽恍若被那殺氣所驚,嘩的一聲潑下,鋪漫而上,冷光連綿成一片琉璃光幕,映得人眉眼皆碧。

  我神色不動,只微笑著,一一掠過眼前那些彪悍的鐵騎的面孔。

  一張張年輕的面孔的瞳仁裡,釘入我冰寒無畏的目光。

  比拚氣勢,誰輸給誰?

  貴力赤,當真以為你憑這鐵血之騎,就能壓迫僅僅只有兩人的我們心怯畏戰?

  如果你一個目光的警告就能嚇到沐昕,他如何能夠率領數百騎橫穿大漠,勇闖三軍?

  人生如賭局,生死亦不過一賭,贏者號哭而生,輸者灑然而去,其間是非得失,任誰也不能辨得清楚明白,曾聽聞你殺心如魔,心硬似鐵,可我依然敢賭你,不敢將獨子性命當作兒戲。

  時光如在這一刻停滯,再蜿蜒如蛇而過。

  似一剎,又似一生。

  貴力赤終於緩緩抬起手。

  乞爾吉斯部士兵立即無聲散開,讓出雙人可行的通道。

  我無聲的鬆了口氣。

  貴力赤退到一邊,他似對於被迫屈服分外不能接受,舉在半空的手,尚自未曾落下,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失神。

  我迎著他的目光走去,沐昕在我身側,俱將人質擋在身前。

  目光無意流轉,斜對面一角面孔,令我突然一怔,輕輕咦了一聲。

  未及思想。

  貴力赤的手突然用力向下一揮。

  指上碩大金剛瑪瑙石戒指在陽光下一閃,帶著彩練般的迷離之光,直瀉而下,如長虹跨越蒼穹,流星飛掠天際,驚散虛幻海市,泛出漫天雲霞,絢爛色彩,翻轉出千萬道迷離眩惑的光,刺痛人眼。

  我心中突生警兆。

  如此刺目的光

  嗡!

  金弓長顫,筋弦嘶鳴,赤羽重箭,飛射而出!

  我怒喝:「索恩!我要殺了你------」

  再顧不得挾持馬哈木,我飛撲而上。

  而心,尚未撲出時已深涼。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威猛的一箭,貴力赤碩大金剛戒指反射的強光更是早已擾亂了沐昕的視線。

  他要如何躲過?

  哧。

  極輕微的一聲。

  然後便是一連串的摩擦之聲,好似正以骨骼寸寸擦過石牆的聲音。

  我睜大眼,為目中所見景象,定在當地。

  電光火石的瞬間,沐昕伸手。

  極玄妙極準確的一撈。

  竟反手將那箭撈在掌中。

  然而箭力何止千鈞?箭上所附的強大力量根本非人手可以輕易掌握,那箭被所附真力驅使,如有生命般寸寸前移,攜一往無前的威烈殺氣,勢必要鑽入沐昕眉心!

  一邊是必殺之箭勢,一邊是沐昕單手分心,尚自堅持挾制綽木斯而不能盡全力的對抗!

  箭在快速而艱難的前移,每前進一寸,尾羽便生生刮掉所經之處的掌心肌膚血肉,鮮血淋漓而下,直至現出森森白骨。

  我聽到的聲音,便是箭身與沐昕掌心肌骨摩擦之聲。

  一切不過須臾之間!

  等我撲至,便見那箭竟已完全脫離沐昕掌握,甩脫拉扯之力,終於,釘入沐昕眉心!

  恍惚裡,「奪」的一聲。

  極輕微極輕微的一聲,我想除了我不會有誰能聽見這聲音,卻如黃鍾大呂鳴在耳側,連靈魂也因此激盪,顫慄不休。

  我渾身一僵,寒意突然如冰水傾瀉,罩了我全身。

  有那麼一瞬間,我竟不敢睜眼。

  這一刻的草原如此安靜,安靜至連遠處天山雪頂漂移萬年的風聲,都好似在這刻突闖進了我的耳,巨大而凜冽,宛如梵音,一聲聲顫人心神。

  剎那星火,生死當前,我終於明白,我是何等的,畏懼失去。

  ......

  突然感覺一隻手,溫柔的拍上了我顫抖的雙肩。

  然後那隻手極快的繞過我,一把拉過了我身旁尚自「呆立」在當地的馬哈木。

  我緩緩睜開眼。

  畏懼而期盼,欣喜而忐忑。

  觸目所及,卻正是他關切的眼神。

  那如蒼山之雪,大漠之風,北海之月,天河之輝的深遠眼神,此刻,倒映著紅塵煙火,彼岸繁華,剎那近在眼前。

  我極輕的舒一口長氣,心,沉沉的妥帖下來。

  沐昕若無其事的微笑,將馬哈木向我手裡一推,另一隻完好的手,從始至終,未曾放開綽木斯。

  我呆呆看向他眉心,一點鮮紅如痣,將墜未墜一滴鮮血,越發襯得他容顏冷素如雪,長風冬陽下看來,一點清豔,燦人眼目。

  那箭,為他拚力所抗,終究去勢已衰,雖釘入他眉心,竟只微微破了皮。

  真是萬幸。

  神智複回,我目光一轉,立即冷笑揮劍。

  綽木斯一聲慘呼,左手無名指與食指齊齊掉落,鮮血噴濺。

  我手一揚,兩隻斷指直直扔向貴力赤和索恩。

  他們似也未想到我出手如此狠辣決絕,尚未反應過來,腥血四濺尚自彈動的斷指已經狠狠砸到了他們的臉上。

  索恩下意識的一讓,斷指落在他襟前,他臉色發白,瞪著我。

  貴力赤拈起兒子的手指,也不抹臉上的血,只惡毒的盯著我,我渾然不懼,劍尖下指綽木斯,冷叱道:「貴力赤,索恩,你們再躲躲藏藏玩花樣,我就閹了綽木斯!」

  萬軍譁然。

  貴力赤胸膛起伏,努力壓抑著怒駡喝斥,想必也是知道殺著失敗,兒子為人魚肉,至少現在,他奈何我不得。

  我一捏綽木斯斷指傷處,他慘嗥聲裡,我輕笑:「貴力赤首領,麻煩準備兩匹耐力最好的蒙古馬,馬上備齊乾糧清水,這裡所有的人,不必相送,等我覺得時機合適,我會請太師和令郎回來的,如果有人太過熱情,一定要悄悄跟來送行,不管是什麼原因,什麼人,只要被我看見,我立時殺了他們。」

  偏頭示意地上的斷指,我溫和的道:「相信我,我不會猶豫,更不會客氣。」

  貴力赤的聲音是從牙縫裡一字字擠出來的:「你若落到我手,我會抽你筋扒你皮,剝皮揎草,火烹油炸,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厭煩的道:「真巧,我對你也一樣。」

  冷哼一聲,他咬了咬牙,不再說話,再次策馬讓開數步,乞爾吉斯部騎兵隨著首領齊齊後退,數萬馬蹄重重踏地,激起地面淡淡微塵。

  我和沐昕舉步上前,自靜默森嚴軍陣中走過,百戰精兵浩然殺氣凜凜逼近,卻換不得我們一絲動容。

  經過索恩身側時,我的目光,狠狠剜過他的臉。

  他卻一臉怔忪,竟是神不守舍之狀。

  我垂下眼睫,索恩,你傷了沐昕,這筆帳,你且記著,總有一日,我要十倍的向你討還。

  上馬前,我撕下衣襟,拉過沐昕血肉模糊的左手,三五下捆上。

  沐昕低眼看看,我勉強笑道:「包得不太好看,等有時間,我給你打個我初初學會的蝴蝶結。」

  他無聲一笑,拎著綽木斯上馬,我皺眉看著他以受傷的手執韁,想了想,銀絲一甩,一端纏上綽木斯的脖子,一端纏上沐昕手腕.....

  沐昕抬頭靜靜看我,我揚揚眉:「別逞強,咱們還沒脫險,你省點力氣留著揍人。」

  他眼光自銀絲上掠過,抬頭向我一笑。

  「懷素,這許多天來,我從未如此刻歡喜。」

  冬日陽光下,銀絲光芒耀動如水,灩灩晶瑩,卻不抵他笑容,清冽生輝,如天上最美的那一輪月色,於我不經意抬首的那一刻,帶著驚心的震撼的記憶與美,撞入我終於漸趨軟弱的內心裡。



第一百零八章   長風冷日骨如霜(三)

  雙騎絕塵而去,在廣闊漠北大地上,馳出灰白如帶煙塵。

  一離開貴力赤視線,便聽馬哈木笑道:「郡主,你若放心我,便由我來替貴友看守綽木斯可好。」

  我一笑:「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遂換了馬,將被點了穴道的綽木斯交由馬哈木,自己躍上了沐昕的馬。

  沐昕皺皺眉,輕聲道:「我們還未遠離貴力赤部,倘若他現在便帶了綽木斯逃走......」

  「若論對草原大漠的熟悉,以及長途驅馳追緝能力,我們就算再強,也強不過蒙古鐵騎,貴力赤如果咬牙要追,定然有他的辦法,擔心也是無用,」我嘆息著轉了話題:「來,手伸出來,我給你看看傷。」

  沐昕卻將手攏在袖中:「不過小傷,還看什麼?」

  我不由分說拉出他的手,拆了我包得亂七八糟的布,便見果然血尚未止,猶自緩緩洇出,掌心皮開肉綻,白骨隱露,觸目驚心,我咬緊唇,輕聲道:「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那又如何?」他回頭一笑,一貫的雲淡風輕:「我又不是女子,又沒傷在臉上。」

  我摸摸臉,嘆道:「都是我的錯,這傷,確實該傷在我臉上才好。」

  他輕叱:「胡說什麼!」微轉身見我黯然之色,頓了頓,又回過頭去,半晌道:「......你自責什麼?其實我還該謝謝你救了我的命呢。」

  馬速不算快,但蹄聲和風聲將他的話微微吹散,我湊近他,問:「什麼?」

  他後背驀地一僵。

  我猶自未覺,又向他身體靠了靠:「你剛才說什麼?」

  突地一物被風吹起,拂在我臉上,我一讓,發現這是沐昕腰上垂絛,不由一怔,這才發覺因為急於聽到他的話,自己的臉已湊到了他脅側,上身更是緊緊貼上他肩背,半張臉觸感溫軟微硬,卻是他雲錦長袍下略顯僵硬的肩背。

  ......實在是,有點曖昧的姿勢......

  我微微紅了臉,忙不迭向後退了退,可馬上就那麼大點地方,能退到哪去,反倒因為這一退,心跳手酸,控韁的力道立時不穩,恰巧前方路亦不平,沐昕也不知怎的居然沒看見,那馬因此突地一蹶,身體向前一沖。

  我砰的一下再次撞到沐昕背上,直撞得他悶哼一聲。

  我滿面汗顏的用手抵住他的背,拉開距離,實在不敢想像他此刻臉上表情,過了好半天,才訥訥道:「......沒撞痛你吧?」

  他微咳一聲,道:「沒有。」

  我歪了歪頭,瞅了瞅他耳後。

  果然,都紅得好似煮熟了......

  知道沐昕這人端雅清冷的性子,斷斷開不得玩笑,何況此時我也開不出玩笑,心猶自砰砰跳個不住,只得岔開話題,訕訕道:「剛才你好像說,謝謝我救了你的命?」

  沐昕過了半晌才唔了一聲,又過了半晌道:「你在走向貴力赤時,我聽見你咦了一聲,我知道你絕不是大驚小怪的人,所以立時多了警戒之心,否則,那樣狠厲的一箭,我如何躲得過?」

  我立時怒從中來,恨恨自懷中取出金創藥,一邊為沐昕重新包紮一邊怒道:「索恩!我只看見貴力赤身後一個人掩得尤其嚴實,且露出的小半張臉看來有些熟悉,當時也沒想到是他,只是奇怪為何會在貴力赤軍中看見眼熟的人,這賊子!總有一日我將他扒皮抽筋!」

  沐昕默不作聲任我折騰,包紮完了才輕輕道:「你剛才包紮那架勢,肯定是把我當成了索恩。」

  ......

  我再次萬分汗顏的閉嘴......自從先前撞了那一回,果然似乎便有些糊塗了。

  卻聽沐昕一聲輕笑,「跟你說笑呢。」

  他聲音極輕,微微帶著笑意,那笑意輕軟而又溫醇,宛如一片薄而透明的晶片,被風吹起,浮游在這一刻分明的陽光中,舞出俏而美的姿態,是早春枝上初綻的那一朵桃花。

  直馳出百餘裡,前方就是戈壁,遠遠見到奉我們號令在前方等候的三百餘騎驅迎上前,我轉頭對馬哈木道:「多謝太師一路相助,今日之惠,他日懷素定當回報。」

  一直很歉抑多禮的馬哈木卻好像沒聽見我的話,只皺眉看著遠方,凝神不語,我見他神色凝重,遂問:「太師,可是有什麼不對麼?」

  他微有些恍惚,我連問了兩聲,才醒神道:「郡主,你且一直向東走,過了前方戈壁灘,就是中原地帶,只是......」

  他話未說完,沐昕長劍突射,冷光一閃,啪的將一條蛇釘在沙礫上,那蛇吐著噝噝長舌,扭動不已,竟是氣力極大,幾番掙扎之下,竟將穿身而過的長劍帶得微微晃動。

  沐昕彈出一枚石子,擊碎蛇身七寸,那蛇才死去,我上前看那蛇身微黃,微起細黑斑點,在沙礫上遊動,色幾相同,難以發覺,再一細看,那黑點竟動彈不休,裡面竟似有什麼活物,欲待破瘤而出般。

  我皺眉道:「這是什麼蛇,怎生如此怪異?」轉頭要問馬哈木,卻為他臉上神色驚住。

  馬哈木死死盯著地上那條死蛇,臉上肌肉扭曲,目光驚怖,連眉梢都在微微抖動,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擠出支離破碎的幾個字:「大澤......大澤鬼城......」

  「什麼大澤鬼城?」我皺眉看向馬哈木,他卻緊緊閉上嘴,忽然一拉我和沐昕,疾聲道:「快退後!」

  話未完,我和沐昕也已發覺不對,那死蛇身體上的黑點突然全部快速蠕動起來,只聽得輕微劈啪聲響,蛇身爆出無數血點,大片的黑色蟲子從那些斑點處湧出,似蟻非蟻,有極其粗壯的螯牙,身黑腹紅,黑色水流般捲出,所經之處,草木瞬間消失,一隻四足蛇無意經過,只聽得輕微砰一聲,那蟻竟如火藥般爆開,升騰出淡藍煙氣,捲過那四足蛇,立時便成了骨架。

  我倒吸一口涼氣,還未及思考,沐昕已經牽著我的手倒掠三丈,遠遠站到一塊石頭上。

  我抬頭向著已經刷的躥上馬,飛速驅馬後退的馬哈木大呼:「太師,那是什麼東西!大澤鬼城又是怎麼回事......你別跑啊,先回答了我啊......」

  馬哈木哪裡肯理我,抖著腿啪的就是一鞭,拚命趕著那也有點腿軟的馬逃開,遠遠呼道:「郡主,我也沒想到你們運氣這麼不好,亂跑到了這兒來,你們,自求多福吧......」

  他騎術精絕,話未完人幾乎已剩一個小點,只聽得依稀還有幾句話飄來:「......回中原時會路過乞爾吉斯的領地,貴力赤不會敢到這兒來追你,小心他在那伏擊你......」

  我和沐昕面面相覷,他突然冷哼一聲:「不過沙漠奇物而已。」衣袖一拂,那群匆匆前行的怪蟻立時死絕一地,連那死蛇也化了灰。

  此時三百騎也已趕了過來,帶頭的卻是沐府家將劉成和方一敬,劉方二人擔心沐昕安全,打發其餘家將回雲南報平安,自己留了下來護衛沐昕,沐昕追蹤我行蹤到了漠北,他們自然也跟了來,兩人並沒見到那詭異的蛇和蟻,神色倒是欣喜,一見我們,立時帶著三百騎齊齊翻身下馬:「天幸!郡主和公子平安!」

  平安?我默然半晌,苦笑了一下,剛才那一幕,看馬哈木畏之如鬼的神色,還有這莫名其妙的大澤鬼城,只怕接下來的路難走得很,只是這批人是為了我才來這兒的,我有責任完好的帶他們出去。

  還有沐昕,我轉頭看著他平靜神色和緊抿的唇角,你為我奔波千里,不懼艱難,若有危險,我自不能牽累了你。

  沐昕心有靈犀的同時轉頭,看了我一眼,他黑白分明的眼眸裡有一些我瞬間便能讀懂的東西,愣了一愣,我笑了起來。

  我們還在一起,何必提前畏懼?

  沐昕也不提剛才發生的事,只簡單的說了大帳前的事,拒絕了發現他受傷的方一敬如喪考妣的關切,命令劉成立刻安排人宿營休息,儘量找多石砂硬之處紮設帳篷,以防那蛇從地下鑽出,馬匹全部圍在週邊,人在內圍,所有人分成三班值夜,值夜之人絕不能閉眼,若有懈怠,必定嚴懲。

  我和沐昕為誰先值夜的問題爭論了半天,都知道今夜必無安寧,哪裡肯乖乖閉眼睡覺,他稱我武功暫失必得注意休息,我堅持他受傷不輕需得恢復元氣,兩人僵持不下,最後沐昕威脅我:「你不睡也得睡,否則,我點你睡穴。」

  我眨眨眼,看著他眉宇間的凝重之色,突然起了玩笑的心思。

  「一定要睡嗎?」

  「嗯。」

  「那麼,一起吧。」

  ......

  月色半隱在雲層後,大漠上的月色,許是因為身周少了許多分散眼界之物,分外的空茫明亮,迫人眼睫,一色傾瀉如瀑,映得黃沙漫漫如雪野,砂石的黑影斑斑駁駁的塗抹其上,間或還有紅柳和沙拐棗的細長的枝幹歪歪扭扭的斜影,長長短短的交彙在一起,猶如一副奇異的水墨畫。

  沐昕在我身側,背對我入定調息,他難得背對著我-----都是我的錯。

  我以手枕頭,微微笑著,有一點點的汗顏,其實剛才那句心血來潮的玩笑,說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那般明顯的看見了他的窘迫,白玉般的臉頰緩緩的洇上微紅,如霞一抹,顯得眉益黑,神益清,端雅清絕裡難得的羞窘之色,生生為他添了幾分紅塵煙火般的溫暖。

  我聽著他穩定的呼吸,明白他被我調笑仍然不顧窘迫堅持要和我呆在同一帳篷的原因,即使帳篷門開著,意思著光風霽月,此心昭昭,可是我不在他身側,他如何能放心。

  我微笑著,閉上眼。

  閉眼的這一剎。

  天邊一朵烏雲突然急速移動,若有細線牽引般,瞬間遮蔽了藏藍高遠天際上的,那輪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3:28 PM

第一百零九章   千載潛寐黃泉下(一)

  雲遮月。

  微露一線銀光。

  月色將明未明,冷風漸起漸歇。

  一縷幽音,如訴如怨,自大漠盡處,月際雲底,飄搖而來,纏繞如蛇般緩緩鑽入耳中,腦海裡,心神深處。

  心跳漸緩,漸淺,漸黏纏,仿如潛入深海,為繚繞碧綠水草裹了滿身,一寸寸,一寸寸向下扯.......

  又似墮入泥淖,沉厚腐爛的泥漿,生出無限的吸力,墜得人痠軟無力,下沉,下沉......

  有人桀桀怪笑,在耳側輕輕吹起,語聲綺麗如華美大賦。

  「跟我來,跟我來,跟我來......」

  來......來......來......

  「嘶!」

  天地忽然顛倒,水草截斷,泥漿裡泛出水泡,汩汩冒出血氣,笑聲如風箏飄遠。

  我這才覺得腳下一緊,一股力量斜斜而來,將我拽倒在地,啪的栽在堅硬的碎石上。

  我有點茫然的又做了幾個用手掙扎爬前的動作,疼痛襲來時方瞿然而醒。

  「......怎麼回事?」

  黑暗中沐昕的臉色竟然慘白得清晰可見,他半跪在我身側,緊緊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冰冷。

  我掙扎著爬起來,只覺得膝蓋疼痛,然而全身痠軟,手足無力,較先前更虛弱了幾分,想起半夢半醒間聽到的怪音,不由心中一冷。

  正要說話,沐昕以指豎在唇間,噓的一聲。我點了點頭,凝神側耳細聽,果然隱約聽到那幽咽之聲,卻是忽遠忽近,似自九天垂落似自地府鑽出,飄忽迷離沒個定處,在這漠漠無際曠野冷冷長空孤月下聽來,分外懾人心魄。

  猛然的,白日裡馬哈木驚惶的臉和那句大澤鬼城的呼喊,閃電般的砸進我心裡。

  突然想起那三百騎,我臉色一變,將帳篷簾一掀,沐昕已在我身後悄聲道:「他們已經中招了......」

  暗色裡,黑影三三兩兩,自帳篷鑽出,神色茫然,目光呆滯,行屍走肉般,向著正西方向踽踽前行。

  劉成和方一敬走在最後,面上有掙扎之色,卻如牽線木偶般,仍不可自控的一步步前行。

  沐昕聲音清晰響在我耳邊:「這魔音似是因人而異,功力高者當可自保,弱些混沌不明,再弱些便只有被牽著鼻子走了,你武功暫失,所以也著了道。」

  我苦笑,這詭秘之地,若是武功不失該有多好,最起碼不致成為沐昕拖累,只要能回到中原,尋得藥鋪,索恩這手不過是小兒科,可是如今......我嘆道:「大漠裡到哪裡去尋草藥來?雖說藥方不過白朮、黃芪、當歸、棗仁、仙靈脾、故子、巴戟肉之類,可惜沙漠裡,也再挖不出這些來。」

  轉過頭,目光與沐昕一碰,我的意思如此明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不管三百騎要給那魔音勾到哪去,我們都不能放棄他們不管。

  管它什麼鬼城,地府也闖了。

  沐昕長衣一飄,身形掠出,我隨著他銀絲牽引,飛身而起。

  跟在了走在最後的劉成身後,沐昕輕輕拍上劉成百會穴,劉成一震,目光一明。

  我知道他清醒過來了,急忙示意他噤聲。

  我指指方一敬,沐昕搖頭,我明白他的意思,方一敬是個冒失咋呼性子,真弄醒了他,只怕壞事。

  沐昕這一掌看似簡單,卻足足用了七分真力,那魔音真是威力非凡,如今被迷者還有三百人之多,真要一一解開,沐昕只怕也就真力耗盡而死,沒奈何,只得先跟著看看究竟罷了。

  三人默不作聲跟在人流後,深一腳淺一腳,直走了一個時辰許,黑夜裡,沙漠景物同一,實在不辨地點,只知道似是一直往西。

  我卻漸漸覺得有些不對。

  沐昕已經輕咦出聲。

  我們對望一眼,沐昕點頭,手指一彈,一枚石子打斷了身側一株平常的紅柳。

  繼續前行。

  再半個時辰後,走到一堆砂石前,我們的臉色,突然變了。

  砂石前,一株紅柳,斷成兩截,伏倒在地。

  我們一直在兜圈子!

  我臉色一變:「燕迴廊?」

  燕迴廊是上古三大奇陣之一,與顛撲道,北斗橋齊名,飛燕迴廊,轉折連環,扣坎相間,生生不息,因為年代久遠,會布的人當世幾以無存,就是外公,也不過略知皮毛。

  若真是燕迴廊.....我心底寒意生起,只怕這三百餘人便是轉到活活累死,也不可能轉得出去。

  沐昕卻搖頭:「不可能是燕迴廊,此陣必須托物而設,且佈陣者定會留缺,否則自己也會走不出去,你看這茫茫大漠,萬物皆無,如何托物幻化?又如何定位留缺?我猜,還是那怪音作怪,那東西有迷惑心神作用,硬是引了我們在原地亂轉。」

  我皺眉道:「這便怪了,若是那鬼城確實存在,這聲音應該就是引我們前去才對,如何卻令我們在原地轉圈,一旦轉到天亮,它們還作祟什麼?」

  沐昕也百思不得其解,我道:「既然是怪音作祟,我們三個捂了耳朵試試,若是能查出這聲音源頭,也好解救了不死營兄弟的亂轉之苦。」

  當下三人撕了衣襟捂了耳,劉成當先前行,沐昕牽起我的手,道:「跟著我,走直線,千萬別離開。」

  我微微一笑,將手反握住他,三人垂目而行。

  沐昕的手很穩定,掌心包裹著我微涼的手指,溫暖源源而來,我抿著嘴,突然覺得很喜歡。

  這一刻,被愛護的感覺,如春風忽換了這透骨寒風,沐浴我全身。

  前方,頎長而清瘦的身影,堅定的肩,不知何時,已成為我一渡這十數載紅塵裡,霍然回首中,記憶裡最鮮明的剪影。

  很安定,很寧靜,很......冷。

  我臉色突然一變,抬頭看向握著我的手。

  不知何時,我緊握的沐昕的手已經憑空消失,而我的掌心,竟是一隻冰冷的骨爪!

  白骨粼粼,月色下閃著妖異的光!

  我渾身一震,手一鬆,骨頭落地,瞬間沒入黃沙。

  沐昕,沐昕呢!

  眼前白霧升騰,枯枝飄搖如鬼影曈曈,遠風掠來有如鬼哭,一剎那,我透體生涼。

  不過一閃神的工夫,如何沐昕的手就變成骨頭?

  是幻?如何那冰涼感覺如此深切?是真?哪有這般荒謬之事?

  我吸一口氣,猛地咬開自己手指,鮮血流出,我將流血的手指向前一揮,低喝:「破!」

  人身飲食水穀,精微變化而生血,主盛烈之氣,可破萬物陰邪。

  血濺出,眼前青影一現又沒,白霧一散,一人在我耳側,輕聲道:「懷素?」

  我舒一口長氣,眼角微濕的看向沐昕,寬心的道:「啊......我沒事,你一直在啊,真好真好......」一邊悄悄藏起手指,準備將血跡抹去。

  沐昕眼尖,看見我的動作,立即眉頭一皺,道:「怎麼了?」伸手抽出我欲待躲藏的手指。

  我訕訕一笑,正準備胡亂解釋下手指上的傷口,眼光落到手指上,頓時一呆。

  光滑的指尖,平整潔淨,毫無傷痕!

  那被我狠狠咬開的皮開肉綻的裂口呢?哪裡去了?

  難道我灑血驅魔也是幻象?

  還是我根本沒驅得了那陰邪之物,現在看到的也是幻象?我根本尚自沉溺在幻覺中未醒?

  到底何為幻何為真?

  眼前的這個他,還是不是他?

  倒吸一口涼氣,我再不思索,伸手扯過沐昕,就是一陣亂摸。

  衣服......精緻光滑的質料,手指......溫暖細膩的觸感......臉,英挺清逸的眉.....唇,柔軟微潤的.....

  呃......

  我突然如被蛇咬了般刷的縮手。

  對面,微紅了臉,似笑非笑的少年,瞳如墨玉,容似青蓮,素來清銳的目光,此刻眼波旖旎如夢,如羽毛般拂過我手指。

  一個鮮明的咬痕。

  我訥訥的撫著被他咬出的指痕,猜想自己此刻的臉色定已鮮紅如血。

  所幸沐昕是誠厚君子,還是個聰明的誠厚君子,他幫我找臺階:「懷素,你受幻象所迷了是不是?如今可信了吧?」

  我咳了幾聲,道:「信了,信了,很鋒利的牙,我沒聽說過鬼有牙齒。」

  沐昕笑了笑,笑容微有深意,我實在沒臉和他目光繼續對視,只好轉過頭去。

  啊!

  一聲低呼,我道:「這是......鬼城麼?」

  白玉為階,琉璃為瓦,巨大乳白石塊砌就的殿身,繪著枝蔓糾纏,古怪離奇的妖嬈花朵,廊柱亦式樣奇特,如水流逆流而上,在頂端濺出開放的花,只是宮殿經歷了不知多少代的風沙打磨,殘破陳舊,斑駁剝落的牆磚如無數雙冷漠的眼睛,靜靜遙望著深遠的天空。

  我只看得一眼,便為那蕭瑟闊遠,深涼無限的意境所迷,癡癡道:「真美......」輕輕向前走去。

  沐昕伸手欲攔,然而轉目看了我一眼後依舊收回了手,上前與我並肩。

  緩步拾階而上,一步步接近這蒼涼而孤獨的「鬼城」,看著這宛如從沙海中突然升起,又似已在這寂寥森涼大漠深處矗立已千百年,不隨俗世共老,拋卻滄海桑田,安靜對一輪明月,作千萬年沈默的宮殿,淒涼之意突生。

  不由喃喃道:「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一夢中......」一個聲音在我耳側幽幽嘆息,「人生如澤,愈掙扎愈不得出,鬼城有鬼,千百年不止號哭,你想好了嗎?真的要來嗎?」



第一百一十章   千載潛寐黃泉下(二)

  真的要來嗎?聲音滿是疑問,似是疑問,其實卻是個肯定的誘惑。

  我笑一笑---只怕是不來,也得來。

  攜了沐昕的手,齊步上前,他微偏頭對我看過來,很安定的神情:「愈是裝神弄鬼,敵人愈是心虛。」

  我微笑點頭,步履輕輕,宛如行走於夢幻之中。

  迎面走上大殿,奇光一幻,對面,無數女子緩步而來,姑射般的風姿,雲鬢朱顏,雪膚櫻唇,清豔裡幾分英氣幾分嫵媚,衣飾素簡,不掩絕代容光。

  看來很是熟悉。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後才發現,宮闕之上,偌大殿堂,迎面便是照壁般的一面巨鏡,那鏡卻是奇特,較之打磨得最為精緻的銅鏡更為澄澈明亮,光滑如水,且磨成多面,凸凹起伏,人近其前,便現出幢幢身影,似有千百個自己,同時迎上,注目一久,竟有頭暈目眩之感。

  我笑道:「這鏡子倒是美麗奇特。」

  身側沐昕已是駐足,微一凝神,忽扣了扣我掌心,道:「懷素,你且停步,今夜所遇,俱都是迷幻心神之技,想必這鬼城主人也是此中高手,如此一面巨鏡立在這兒,定有用處,你我都需小心些,而且,」他沉吟,「我覺得,剛才那個說話的聲音語氣,似乎也很熟悉......」

  我回想了下那輕聲緩語微帶誘惑詢問我的聲音,也隱約有些熟稔之感,只是熟悉的不是語聲,而是語調中的奇異感覺,卻一時想不清楚是誰。

  當下兩人身形一轉,避開那巨鏡,轉到鏡後,便見滿壁浮雕,繪異裝男女,出行,祭祀,遊獵,禱告種種,壁畫線條繁複流利,望去倒似是某域外異國皇室生活畫卷,異國風土,撲面而來。

  只是壁畫中人目雙眼皆碧,甚是詭異,且那碧光似會流動,時時皆像是緊盯面前之人,隨人的行走而流轉,令人心中悚然。

  我不敢多看,掉開目光,便見沐昕目光在壁畫上流轉一圈,略一思索,快步上前,自一個俯身捧起甕器的巨大人像手前一推,頓時隆隆聲響,左右兩側各有巨大石板翻轉,現出黝黑隧道。

  我側身站到壁畫側,果見那浮雕上捧甕巨大人像手形怪異,指尖向下,不由向沐昕讚許一笑,問:「你走左還是右?」

  沐昕聲音清冷而堅定:「不,我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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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選擇了左邊隧道,我們攜手前行,四壁壁畫上人物綠瞳幽然,緊緊注目我們前行,壁畫上人物做著奇妙的手勢,指尖一律向前,我的掌心微微沁出汗水,在這不見前路的黑暗裡,火摺子的光芒只能隱隱照出我們腳下三步的路途,前方綠光幽浮,隧道里氣息陳腐,我們事先已燃著火摺試探,倒也並無毒氣,但那千年不散的淤滯氣息,實在令人難受。

  然而小心翼翼走不了幾步,忽聽疾聲破空!

  那聲音來得奇疾,轉瞬便至身前。

  沐昕立即橫臂一推,將我推倒在地,我就勢一滾,不管三七二十一滾了開去,地面頗為不平,一些細碎的東西硌在我身下,隱隱生痛,眼角覷見綠光一閃,化為星芒璀璨,縱橫連合,成點成線成面,漸漸幻成不可辨的扇形光幕,銳氣破空,將那嘶嘶而來的異聲水潑不進的全數擋回。

  我剛剛鬆一口氣,忽覺鼻間微有腥臭味道,大驚之下立覺不好,急忙伸手在地上摸索剛才掉落的火摺,忽覺手指一痛,已知被什麼東西咬中。

  想起白日見到那死蛇身上湧出的寄生的怪蟻,我頭皮一炸,然而此時也顧不得自己,如果不能立即驅除這怪蟻,沐昕黑暗中一時不妨,定會受害。

  被咬中的中指已經微麻,我只是拚命摸索,咬著牙只祈禱自己千萬不要摸到那些噁心的死蛇,恍惚間似是又被咬了幾口,卻也管不著那許多,突然指尖碰到一物,長而硬,頓時一喜。

  用力將火摺一晃,火光亮起的那一剎,我立即將火摺就地一扔,又撕下自己內衣衣襟燃著,火摺一地滾過去,蓬的燃起一堆火焰,頓時將那些正要逐漸湧出的怪蟻燒死大半,其餘的立即散開,再也顧不得傷人。

  火光下,我的中指和拇指俱都腫起,泛起不祥的青藍色,我咬了咬牙,又撕下衣襟,裹緊指根,回身去看沐昕,他站在隧道正中,身前一堆死蛇,那些蛇都沒能靠近他身前,不由暗恨自己夠蠢,明明沐昕是將我推到他身後,怎麼我胡亂一滾,竟滾到了他身前去,以至於被那些毒蟻所趁。

  然而立即我便發現了奧妙,這隧道看似平坦,然而卻並不是平直的,而是微微傾斜向下,所以我一滾,立時順勢滾向下方。

  沐昕奔向我,我垂下衣袖,掩住手指,對他微笑:「沒受傷吧?」

  他將翠玉笛收入懷中,目中有憂急之色:「我沒事,你呢?」

  我若無其事:「當然沒事,放心,這些蟻沒能來得及跑出來。」

  沐昕上上下下看了我一圈,微微放了心,伸手來牽我,我急忙轉了身去揀火摺子,順勢掉轉了方向,使他牽了我未受傷的手。

  我輕輕道:「隧道向下而行,這些蛇逆飛而來,想必有人驅使,這鬼城,絕非就你我二人,咱們得小心了。」

  沐昕頷首,我注目向地下一看,才發覺先前滾倒在地的硌著我的細碎之物竟像是風乾已脆的人骨,黃光下磷光異然,不由微微作嘔,勉強忍下,暗禱死者靈魂安息,莫要怪我褻瀆。

  兩人繼續前行,我只覺受傷指尖火辣辣的痛,火熱中卻有一線冰涼緩緩上行,心中凜然之際也微有疑惑,看這蛇蟻二物,似有共生之態,那定然毒力互輔,強悍絕倫,怎生我到現在都還未有危殆?雖說我自幼得外公的靈丹當糖豆吃,任何毒物也難在我身上收效十足,但也不致輕鬆如此吧?

  將疑問按在心中,我依舊和沐昕一道前行,三百騎被困,不入鬼城只怕也解不得那迷魂之術,便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上一闖。

  然而縱使我們一路凜惕,接下來卻平靜如恆,只覺得一路向下,忽然前方一暗,腳下一滑,立時仰天栽倒,只聽風聲疾速,天地顛倒,四壁壁畫翻轉,碰撞之聲悶聲響起,頭暈目眩裡,已是一路翻滾跌下。

  前方沐昕也已倒下,卻掙扎著返身一撲,將我抱住,攬著我一個翻身,硬生生將我抱到懷裡,用力用手按下我的頭,我埋首在他胸膛,聞得他身上清淡氣息如山間杜衡,聽著肉體摩擦碰撞石壁的淩厲聲響,感覺到他受傷的掌心緊緊的不知疼痛的按在我的髮上,那一處的髮絲漸為黏膩的液體濡濕,凝固成塊,我的眼淚,亦緩緩濡濕了眼下那片溫熱的衣襟,涼涼的,浸濕了他飛速跳動的心口肌膚。

  這一瞬,滔滔時光長河裡最為短暫的一瞬,卻如江海剎那奔流而去,穿濤拍岸,激起浪潮千頃,久久不歇,似可撼動我一生。

  直至悶響傳來,落地的聲響。

  眼前一暗忽一亮,風聲廣闊星光灑落,似是到了極空曠之處,我卻看也沒看一眼,趕緊掙扎著自沐昕懷中爬起,他躺在地上,臉色發白,微微蹙了眉,見我俯身關心的看他,立時給我一個安心的淡然笑容,目光卻轉向前方。

  我心一驚,轉頭看去,頓時呆住。

  眼前竟已是一處極其闊大的山谷,我們滾出的洞口是山谷兩側人力開鑿出的隧道,直達山谷底部,其實若說是山谷也牽強,這裡倒更像是一處塌陷的巨大沙谷,四壁石窟,但入口只得兩個,我觀測了下距離,頓時恍然,原來那左右兩個門殊途同歸,其實到得的都是一個地方。

  不過最令人驚異的並不僅此。

  山谷頂端,相對的兩座石窟頂,對峙著兩條人影,兩人身後各有人群影影綽綽,然而任何人只要一眼看過去,定然只能看到那兩人。

  左側,紫袍金帶,長髮散披,懷抱雪白獅奴,大漠爛漫星光下容色絕豔,目光魅惑,風華傾城,似可窒人呼吸。

  右側,銀衣玉冠,冠上碩大紫晶光芒流轉,容顏溫雅,笑容和煦,鳳眸長眉,一顰一笑,俱如春風。

  惡毒叔侄,賀蘭秀川,賀蘭悠!

  我一時不知道該給出什麼表情才好,在這大漠深處,詭譎鬼城,遇見這兩個人,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想來是不幸的,因為賀蘭秀川已經媚媚然的看過來,笑道:「侄兒,咱倆在這鬥了半天心眼,哪知道來的卻是熟人,不過,」他笑吟吟看著我:「這熟人,跟咱們倆,都很難說是敵是友呢。」

  賀蘭悠眼風也瞟了過來,那一掠之間的目光令我心頭一凜有如鹿撞,忽覺紅霞上臉內心怦動,連手足俱也痠軟,朦朦中只聽得他柔聲道:「叔叔放心,縱不是我的朋友,想來也絕不會是你的。」

  他聲音入耳,我猛然一驚,立時覺得不對,賀蘭悠數月不見,如何眼色如此奇異,竟有勾魂魅惑之力,難道他最近又練了什麼魔功?

  沐昕皺眉打量著賀蘭秀川,突然冷冷低聲道:「難怪我覺得那聲音熟悉。」

  我恍然道:「果然!那魔音想必是賀蘭秀川發出的,當初在紫冥宮,你和他生死賭局,自然對他的聲音比我熟悉。」

  賀蘭秀川卻是好耳力,遙遙笑道:「乖孩子,我知道,是人都有好奇心,好勇鬥狠的江湖人更是自以為藝高膽大不畏虎穴,我那樣一問,本來不打算進來的人,多半也會冒一冒險,瞧,你們這兩個冰雪聰明的,不也乖乖來了?」

  賀蘭悠卻不待我回答便已接口:「叔叔,你拼了死傷無數,散去了鬼城入口處玄鏡,碧目,隱門三大險關,不過是為了攪亂我的計畫,只是你縱然用盡心思尋了人來擾亂我寒衣靜心陣,但就憑他兩人,一個有傷一個失去武功,難道還能怎樣?」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在鬼城殿口處見到的那三處詭異之象,都未曾對我們造成實際傷害,原來是賀蘭秀川搞的鬼。

  他一定要我們進來,是為什麼?

  賀蘭秀川眯眼笑:「不急不急,誰說就他兩人,三百多號人呢,你這不遠千里把我誘來,又特意在這夜半大漠深處擺下的靜心陣,真是不容易,只是,如若多了三百人的鬼哭狼嚎,只怕要改名叫群魔亂舞陣啦。」

  他此言一出,身後一群人立時狂笑,我認出緊跟他身後的是當日沐昕和他對賭時,侍立在他身後的鷹目老者,想來是他親信。

  那鷹目老者上前一步,冷笑道:「少教主,你花了偌大心思,引得我教主被困於此,卻不料這極僻之地,竟也忽然來了三百餘人之多,可見天不佑你,本護法勸你,不如早些順應天意,棄械就縛,教主寬宏,定然饒你活命,你若執迷不悔,軒轅就是你的下場!」

  順著他的目光,我才發現躺在沙谷兩側陰影中十數具屍首,地面血跡斑斑,斷肢零落,分散在兩人腳下,一片狼藉,看來在我們來之前,已經經歷過一次慘烈的戰鬥,其中賀蘭秀川處死的人似乎多一些,然而我的目光落在靠近賀蘭悠腳下的男子身上,那人滿身是血一動不動,遍身猙獰傷口,死活不知,看身形,正是軒轅無。

  他面朝下趴著,身下還護著一個男子,身形較為年輕,我仔細辨認了下,卻是那我一直感覺身世神秘的所謂「侍童」畢方。

  賀蘭悠的目光也隨著鷹目老者的眼光垂落,淡淡掃過地上兩個生死不知的親信,語氣漠然的道:「是人都要死的,但要看什麼死法,你提供的死法,我沒興趣。

  溫和的語音,冷漠的情感,聽在耳中,寒意凜然。

  然而我只是呆呆回想著他先前那一剎,掠過軒轅和畢方的眼光,平靜無波表像下的深深悲慟,切切關心,和種種翻轉不休的情緒......憐憫,憤怒,仇恨,決然......寂寥深種,莫大悲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3:48 PM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載潛寐黃泉下(三)

  可是我想,他的眼神,真正只有我看得見,因為誰都只會為他的微笑背後輕藐漠然的眼神所驚怒,無人有暇再去深解他心底不欲為人所知的悲哀。

  哦不,還有一個人。

  賀蘭秀川一直在注視著賀蘭悠,噙著豔麗的笑意,一絲冰冷一絲狡獪:「好侄兒,你的運氣實在不太好,雖說你心思縝密也算了得,縱是在這素無人跡的大漠深處,你也在鬼城週邊布下了天魔眩音陣,想困住萬一有可能撞進來的人,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偏有這兩人誤打誤撞進了來,哈哈哈哈」

  我和沐昕對望一眼,原來鬼城外那繞圈子怪陣是賀蘭悠所布,誰知卻被我們衝了進來,反而壞了他的事。

  正有些懊悔,卻見賀蘭秀川衣袖一揚,摸了摸懷中雪獅,暱聲道:「雪奴,亮亮你的好嗓子。」

  那雪獅眨了眨眼,偏頭向我們看了一眼,目光中居然和主人一般微有狡獪之色,隨即將腦袋一昂,清亮高亢的嘯聲衝口而出。

  我只覺心神一震,微微一退,沐昕臉色也略有變化。

  嘯聲遠遠傳了開去,連綿不絕,反襯得偌大沙谷一片寂靜,賀蘭悠並無驚亂之色,佇立微笑依舊,風捲起他衣袖,飄蕩間儘是春曉之花綻在星月之下的風姿,我仰視著他,不算遠的距離,卻只覺得內心冰涼。

  無意中掠過他身後的人影,高高矮矮三十六條,風千紫似也在其中,左半身有些傾斜,似是受了傷,三十六這個數目令我心中一動,想起賀蘭悠自父親書房竊取的紫冥三十六神影護法圖,難道,這三十六人和那圖有關?

  一時思緒連綿,又想起紫冥宮那位前代教主,據說是個武癡的賀蘭笑川,此人行事不可謂不奇,失蹤之前,攜走紫冥宮重寶,封鎖紫冥秘道,拈花指決贈給外公,神影圖留在燕王府,萬般線索只交付獨兒,賀蘭秀川竟似一直被蒙在鼓裡,這種種舉措,若說他不是早有防範,我死都不相信。

  可既然早有防範,如何又會著道,難道.....

  到底誰城府若深淵?誰智計攪風雲?誰謀略最深遠?誰佈局最翻複?誰是局中人,誰是彀中套?是他?他?還是世人皆以為早已輸了的那個他?

  越想越是心生寒意,一時只覺得人心之險,險過世間最陡峻之山川。

  忽聽身後洞口嗵嗵連響,似是人體不斷落下的聲音,我和沐昕連忙左右一讓,果見劉成方一敬,以及三百騎都連番栽落,糖葫蘆串似的自洞口滾了下來,沐昕守在洞口,借我銀絲之力,見頭朝下滾落的便安然接下,饒是如此,也累得面色蒼白,左手傷口又裂。

  我喟然一嘆,拉過他的手,低聲囑咐:「趕緊包紮了,你這手今日絕不可再用,等會不管什麼事,能不理會便不理會。」

  沐昕對我輕輕一笑,點了點頭。

  正說著,忽覺一道刀鋒般的目光直射過來,一時竟有如芒在背之感,我霍然回首,卻見賀蘭悠仍是負手直立,仰面向天,剛才那道目光,竟似我的錯覺。

  此時三百騎都已落地,沐昕看了看他們面色,嘆了口氣,只對劉成方一敬的天靈輕施一掌,拍醒二人,我亦無奈的看著三百騎茫然爬起,心知前途未蔔,只得以保存實力為上罷了。

  三百人爬起身,雪獅口中嘯聲突然一變,尖利淩厲,如碎石刮耳,此聲一出,除沐昕身形不動外,我心頭巨震,蹬蹬蹬連退三步,劉成方一敬倚壁喘息努力運功對抗,三百騎則齊齊面色大變,滾倒在地捂耳尖嘯,一時空曠沙谷,滿是瘋狂嘶吼之聲,在四壁撞擊迴蕩,聲聲若震,更是駭人。

  我捂著心口,怔怔望著我的千里來馳忠心救主的部下瀕臨瘋狂,見到我花費心思精心調教,征戰北地沙場戰無不勝的麾下鐵騎因為我陷入如此慘狀,心痛如絞之後便是怒不可遏,賀蘭秀川欺人太甚!腦中一暈,劈手便伸向沐昕懷中。

  沐昕卻像是早有防備,身形一轉已在三尺之外,皺眉道:「懷素,你現在拿了翠玉笛也不能和賀蘭秀川對抗,我來!」

  他話音未落,人已撲入三百騎中,手起手落,翻飛如蝶,瞬間已點了數人穴道,然而魔音入腦非閉穴可阻,那些人被點穴後依舊掙扎翻滾不休,神色痛苦,口中嗚嗚不絕,冷汗如漿,人卻是漸漸虛弱了。

  卻聽賀蘭秀川悠悠笑道:「好侄兒,你找齊三十六神影護法,以紫冥魔音結陣,原是可以困得住我們的,可惜,如今卻多了這些神智瘋迷之人亂吼亂嘶,這些人未學過我紫冥心法,不會為你魔音所制,瀕臨瘋狂之人又最是血脈躁動,甚至極有可能反噬於你,我的好侄兒,只怕今日你若硬使這靜心陣,最後被永遠安靜下來的,只怕是你吧?」

  「是嗎?」賀蘭悠意態輕閒:「我殺了他們便是。」

  話音未落,烏光連閃,半空中巨網光若碎鱗,直罩撞成一堆呼號的三百騎。

  我大驚,眼見網落,立即撲到沐昕身側,奪過翠玉笛,就唇狠命一吹。

  一縷幽音乍起,徘徊若鬼哭,眾人聞聲,齊齊驚動。

  撒網的風千紫也手勢一頓。

  鷹目老者大驚,探頭望我:「你如何會天魔音!」

  我勉力將笛離唇,拭去因心神激盪以及強使殘餘真力而溢出的鮮血,也不理那老者,只冷聲對賀蘭悠道:「賀蘭悠,你若今日傷了我手下一分一毫,我必不與你干休!」

  賀蘭悠久久凝視我,目中光芒變幻,稍頃,輕輕揮了揮手。

  我正一喜,卻見巨網呼嘯而落。

  心中一酸,眼前發黑,賀蘭悠,賀蘭悠,你當真心狠若此,毫無半分顧念?

  網落無聲,初初還是一小片烏雲,隨之降落,漸成彌天大網,沐昕站在三百騎正中,仰首向天,不閃不避,微一振腕,銀絲如飛龍夭矯,已經迎上網索。

  卻有一線黑光,鬼魅般突閃而至,空中微聞硫磺硝石氣味,我驚道:「小心───」

  霹靂火雷之類的武器,如若落在三百騎中,後果不堪設想。

  沐昕一轉身,墨色髮絲咬在霜白唇角,鮮明而堅定的神色,銀絲如奔雷閃電而出,穿裂長空,流光一現,已極準極輕纏住那火雷,手腕一振,將之移出人圈。

  「轟!」火雷在十丈外爆炸,煙塵滾滾,氣味嗆鼻。

  然而這一緩,巨網終究已罩落人身。

  我心膽俱裂,正欲拚命奔出,忽覺那網和那晚我與風千紫對戰時所用的暗鉤亂閃的網不同,不由微一駐足,卻聽石窟頂一聲厲叱,紫影一閃,半空中虹霓般飛出一條紫色衣袖,如巨型長刀,鋒銳森森,一刀向地面砍落。

  卻有千百道異光突起,千絲連綿萬光閃爍,如暴雨如連瀑,又似群星跨越天際,瑰麗尾羽飛掠蒼穹,彙聚成流,齊齊直向紫影處奔去。

  紫影一收,在空中轉折起舞,於奇幻流光中輾轉騰挪,俯,仰,轉,折,掠發,抬眉,勾足,拂袖,每個動作都精細入微,每個動作都巧至毫巔,於間不容髮中從容來去,於毫釐之間做驚世華美之舞,淩空若蹈虛之仙,飄搖似九霄飛天,鼻可聞暗香隱隱,目可迷盛顏華光。

  真正的,絕世無論的天魔舞!

  當年初見賀蘭悠,我就曾為那絕世美麗的身法震驚,如今見到賀蘭秀川施展天魔舞,才知道何為真正的流光溢彩驚心動魄之美。

  正驚怔間,卻覺得四周突然安靜了起來,呼號聲漸已不聞,所有的聲音都似已被逼入天地之瓶中,悶而遠的響著,再漸漸遠去,我抬頭看去,賀蘭悠仍舊負手而立,他身後三十六條人影,以四方方位輔以金木水火土風雷光暗九訣施陣,頭頂齊齊升起幽綠魂燈,靜靜漂浮,與手中異芒交響閃映,那異芒,卻來自不知以何種發光材質製造的樂器,琴、瑟、築、箏、笙、簫、笛、鈸、塤、缶、磬、簧、琵琶、阮弦、箜篌、腰鼓、拍板......各器齊鳴,彙聚一處,然而指抹飛彈間,眾音交彙處,竟至寂靜無聲!

  隨即,我便覺得寒意突生,幽幽環繞,更顯衣單身寒,四周,卻越發的安靜下來,賀蘭秀川手下,人人面有矇昧之色,目光緊緊盯著那魂燈,動彈不得。

  難道,這便是寒衣靜心陣?

  沐昕已趕至我身側,低聲道:「懷素,你快坐下調息,這陣法好像只對修習過紫冥心法的人有作用!」

  我悚然一驚,卻道:「不死營的兄弟......」

  沐昕臉有黯然之色:「賀蘭悠那網裡有毒物,齊齊將三百人迷倒,三百騎內受賀蘭秀川迷魂控制,外受賀蘭悠毒物挾持,苦不堪言......」

  我怒極,咬牙不語,坐下調息,眼光卻隨著石窟頂的戰鬥一刻不曾放鬆,便見那音波彙聚,漸細漸滅,饒是賀蘭秀川身法冠絕天下,也漸漸黏滯吃力,縫隙越收越小,賀蘭秀川動作愈來愈急,如風舞狂花雨打亂萍,旋轉飛掠越發激烈。

  眼見他敗像已露,我卻不知是憂是喜,賀蘭悠勝了,就一定對我有利麼?

  然而異象突起。

  西方庚金之位,一高瘦執缶黑影,突地手腕一轉,橫光切過,沉聲音律一起。

  戛然長嘶!

  陣法本已合聚,立時被撕裂出一道豁口!

  賀蘭秀川身軀如魚一轉,立將脫出。

  銀衣一閃,自右邊石窟頂掠下,急電般飛至賀蘭秀川身後!

  黑影暴起,直躍長空,五指萁張如爪,直抓賀蘭悠胸膛。

  賀蘭悠半空中生生翻轉,衣袖一拂已是避了開去,然而衣襟撕裂之聲輕響,衣物破處,一本書冊掉落。

  那黑影長聲大笑,騰身而起,接了那書在手,一個翻身回歸本位。

  正是那鷹目老者。

  賀蘭秀川身軀一轉,回到石窟頂,微笑手撫長髮不語。那鷹目老者仰天長笑,笑聲無限得意:「賀蘭悠,你畢竟還是小兒,怎抵得我教主天人城府?你這拈花指訣,如今還不是生生落入我手?」

  賀蘭悠面色微白,冷笑道:「原來你們早已安排了內應,在陣法合圍之際以自身為餌,要逼我出手。」

  他斜斜看了我一眼,又道:「你們好一番做作,千方百計阻止我施展陣法,卻原來也不過是個局中局。」

  那老者猶在大笑,「你以天羅地網罩去人聲,壓制教主迷魂之術,好施展你的陣法,可是天羅地網需得你真力支援,風千紫還沒那能力,全靠你分心對付那三百人,如此陣法即使有問題,你一時也無法發現,自然會落入我們彀中。」

  他一邊笑一邊去翻那書,書已殘舊,卷邊黏頁,結在一起無法一張張的掀開,他便蘸了唾沫去翻,翻得幾頁,面露微笑。

  那笑容甚是奇異詭譎,看得我心中一冷,然而那老者渾然不覺,雪獅卻已低咆起來。

  賀蘭秀川目光流轉,忽然微微一嘆。

  那老者微笑著躬身向賀蘭秀川獻上拈花指訣:「教主,丙火不負您所望,已為您拿到指訣,有此指訣,教主便可脫離月圓夜閉功之苦,踐及神功頂層,恭喜教主!」

  賀蘭秀川卻不接那書,只是微笑點頭:「好,很好,丙火護法,你放心去吧,你雖然犯了錯誤,但我不會罪及你家人的。」

  那老者眼底浮現驚愕之色,然面上笑容依然未絕,張開口來,荷荷幾聲,突仰天便倒。

  我微微閉眼,可憐他連死也未發覺,中了賀蘭悠的計。

  那書頁下角,想必早已布了毒。

  又是一聲悶哼,先前那臨了反叛的高瘦人影,無聲無息的倒下。

  沐昕冷哼一聲,道:「當真是一對叔侄。」

  我苦笑無言,這對叔侄,鉤心鬥角,各自都在將計就計,各自都有暗招殺著,心思細如密網,心腸硬如冰鐵,雖說棋逢對手,只是,生生可惜了跟隨他們的人。

  石窟頂上,衣袂當風的賀蘭悠振聲長笑:「丙火,你笑得太早了,在我面前,你配笑麼?現在我送你去閻羅殿,軒轅在那裡等著你,記得幫我帶句話給他,就說我謝謝了!」

  謝什麼?我目光一輪,轉到軒轅無身下護著的少年身上,那是畢方......靈光一閃間,已聽得賀蘭秀川聲若流波,緩緩笑道:「謝什麼?好侄兒?謝他拚死保護了你的幼弟,我的小侄兒?」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千載潛寐黃泉下(四)

  一語如石破天驚,卻未能震倒所有的人。

  賀蘭悠依舊含笑,笑如薔薇,臨風獨放的那一枝,不為風雷催折。

  「您若是喜歡這樣認為,那也行。」

  倒是這對叔侄身後,起了竊竊驚語之聲。

  我目光轉到那少年身上,微帶憐憫的一掠,忍不住微微嘆息。

  果然是......賀蘭悠的弟弟。

  早在初見,便覺得對這孩子有說不出的感覺,更無法言明的是,賀蘭悠和軒轅無對這個所謂侍童的態度,讓我隱隱覺得奇異。

  如今想來,這個弟弟,才是賀蘭悠最大的軟肋,為了更好的保護他,賀蘭悠換了他的身份,讓軒轅無時刻讓他帶在身邊,自己,想必也從未真正讓這個孩子離開過擔憂的視線。

  至於其中的艱辛,掩藏十餘年的艱難,畢方明顯的心智不足因而越發給賀蘭悠帶來的不利處境,個中辛苦,早已不足為外人道。

  我突然,有些心疼。

  他比畢方大了幾歲?當年,小小年紀的他是如何做到在父親被害被奪權,四面虎視八方楚歌的境況下不動聲色換了弟弟的身份?又是如何在稚齡便挑起保護幼弟的重擔,依靠父親留給他的殘餘勢力,艱難的與噙著戲鼠般笑容的賀蘭秀川周旋?如何利用他的輕慢與睥睨之心,於敵人巨掌的指縫間生存?

  微微嘆了口氣,我輕輕對沐昕道:「沐昕,那孩子沒死,你去救救好不好?」

  沐昕點頭,走到軒轅無身下去拖畢方,軒轅無臨死前將畢方壓得緊緊,沐昕畢竟手上有傷不太方便,離他較近的方一敬便去幫手,兩人將畢方小心翼翼拉了出來,沐昕將畢方攬在懷裡,把了把脈,向我點了點頭。

  我放下了心,抬眼看去,賀蘭悠目光正定定落在我面上,他眉目皆藏在暗影裡,看不出什麼神情,只嘴角一抹弧度,似笑非笑。

  石窟頂,驚震的聲浪裡,相對的兩人衣袂飄飄,目光都似能有針尖穿透彼此,良久,賀蘭秀川輕笑:「你拿到了神影圖,按圖索驥,找齊了咱們紫冥宮代代相傳的神影暗衛,又故意放出消息,引得我趕來這裡,要的就是在這裡殺了我,不過現在咱們各有傷損,你要殺我,只怕還不那麼容易。」

  賀蘭悠溫和的道:「我想了很久,特意為你選了這個好地方,誰又想得到,沙漠中人畏之如虎的所謂鬼城,不過是我們紫冥宮最為秘密的一個聖地分舵,我想過了,你雖篡逆教主之位,但終究是我教第十一代教主,你死在這裡,也算對得起你的身份。」

  他笑:「叔叔,我對你一向體貼。」

  「是,」賀蘭秀川輕撫雪獅:「體貼的好侄兒,我該要怎麼感謝你呢-------」

  尾音未散,人影已流星躍落九天般一掠而下石窟,紫袖一捲,如玉的手掌便到了躺在沐昕懷中的畢方身前!

  銀衣一拂,賀蘭悠疾掠而出。

  雪袖一揚,沐昕翻掌而上,直直迎上賀蘭秀川掌風。

  銀絲一閃,我和劉成雙雙騰身撲上。

  青影一晃,方一敬撲護向沐昕。

  一切都發生於同時之間。

  砰!

  單掌交擊之聲。

  遍地的沙被掌風激揚而起,模糊了我的眼,黃色的視野裡只見紫影壓迫下,白影抱著黑色身影飛速倒滑,在平坦的沙地上劃出長而直的深深印痕,靴跟與砂石快速摩擦閃起火花,一路火花飛濺裡,聽見輕微的撲的一聲。

  黃沙裡,開出鮮紅的花。

  煙塵騰騰裡,沐昕大倒仰一路後退,身軀彎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後背已將靠上地面,而賀蘭秀川卻如掛在他身上般,微笑著,優雅著,惡魔降臨般,衣帶飄飄,緊綴不放。

  沖上去意欲阻攔賀蘭秀川的劉成,甫一接觸就為他強大無倫的真力所阻,如撞上無形巨罩,一個跟鬥倒栽出三丈外,骨碌碌滾倒在地,一時竟爬不起。

  絕世利器,無人可輕攖其鋒。

  然而沐昕在他手下,情境危殆,我死也不能不去。

  忍著沙塵刺痛眼,閉目撲向戰團,卻有人比我快上一步,方一敬大聲嘶吼:「你這妖人!」猱身撲上,不顧一切的撲在賀蘭秀川身後。

  那人漫不經心如拂去草葉般甩袖一拂。

  銀影一閃,帶著陰譎的寒氣和決絕的殺氣,如一道薄而不顯的影子,忽地貼在了方一敬身後,手掌近乎溫柔的,按上了方一敬的背心。

  一線殺氣,如刀鋒,以肉身為界,毫無轉圜毫無憐憫的,逼出。

  「嘶。」

  極輕微的一聲。

  我終於看見了那個從未放棄過魅麗笑容的絕豔的臉,露出了驚震的神色。

  長空一個翻轉,衣袖卷如流雲,那最軟腰功的伶人亦做不出的美妙姿勢,在他做來,再自然不過。

  卻少了往昔的幾分閒適。

  血光如霓虹飛降,再如雨淋落,落在沐昕衣上,灑開落英繽紛。

  豔色的唇,瞬間暗紫。

  方一敬的身子,卻令人驚怖的軟了下去,薄了下去,縮了下去,軟成綿,薄成紙,縮成他昔日的一半大,再捲成團,以極其古怪極其詭異的姿勢,卷落在地。

  他全身的骨頭,五臟六腑,筋骨肌肉,在那陰毒狠辣至無可比擬的一掌下,全部粉碎了。

  「一敬!」

  撲過去抵住沐昕後心的劉成一聲撕心裂肺的喊,震得石窟都似在微微晃動。

  只一瞬間,賀蘭秀川傷,方一敬死,賀蘭悠以方一敬肉身作介,暗算成功。

  而賀蘭秀川斜翻而出,賀蘭悠的手還未收回,瞬間竟換成他到了沐昕身前。

  掌心正對著沐昕前心。

  我心膽俱裂的發現這一刻賀蘭悠目中閃過殺氣,夾雜著痛苦,失落,陰狠,徬徨,無奈,悲傷,決絕......種種令我心驚至不敢再想的情緒。

  當真什麼也來不及再想,我寧可我猜錯了傷害賀蘭悠也不能讓一時猶豫導致後悔終身,閉了眼心一橫,我大喊:「賀蘭悠,你碰他,我就死!」

  ......

  天地寂靜,風從關內一路奔向關外,滌盪而去,百世萬事,此刻都休。

  我閉著眼,淚緩緩自眼瞼流出。

  這一刻我寧願自己突然睡去,不要再有睜眼的機會,不要親自面對自己的狠心與決絕,不要有機會再去看見我當年馬車底微笑的少年,或許脆弱的表情。

  彼時陌上花開,卻已無人可伴我同歸。

  指尖,燒灼的疼痛著,卻不抵心底如火燃著的輾轉淋漓,焦痕處處。

  只是單薄的一句話,已邁過了當初青澀的念想,將那圓月下的初見,馬蹄下的落花,屋簷頂的笑語,火場前的戲謔,統統拋在了身後,如水逝雲散,萬川奔流,只在瞬間,便不可挽留的去了。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當年懷著甜蜜心思微笑吟哦詩經的少女,如今到哪裡去了呢?

  當年於死生之間堅定託付「我願意」的少女,又是於何時離去的呢?

  那個初初懂愛的少女,當初未曾死在暗粼閃爍的暗河中,卻死在了今日漠北,鬼城,死在強大畏懼與猜疑中,死在迫不得已無法信任的傷害之中。

  心痛如絞。

  ......

  我想這一閉眼的時間,定是很久很久。

  然而當我睜開眼,看見的依然是賀蘭悠,他側面對著我,若有所思的看向天際,那裡,隱隱一線微紅躍動。

  快要日出了。

  一線金光,提前映在他臉上,在他優美的側面上鋪了一層明亮而璀璨的金邊,很美的輪廓,端雅明麗如處子,眼色裡,是一種近乎純真明潔的表情,微微懷想,微微流連,再,微微悵惘。

  竟有若有若無的笑意,明澈的,閃回的,彷彿在久遠的記憶裡,突然牽扯出曾經令自己欣喜的過往,所以在何時何地,都不能自己的微笑。

  他只是定定的看著朝陽,不看我,不看任何人。

  他背對著沐昕,懷中,不知何時已抱回了畢方。

  就那樣,前所未有的突然神遊物外......

  「小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4:08 PM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可惜風流總閒卻(一)

  一瞬有多長?佛經上說:「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名一彈指,二十彈指名一羅預,二十羅預名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

  賀蘭悠有生以來絕無僅有的神遊物外也只是一瞬,卻足以令局勢發生翻複變化,在握的勝券,底定的大局,隨著那紫影的飄起,再不能穩穩當當操在賀蘭悠手中。

  重傷的賀蘭秀川並未失去再戰之能,他鬼魅般的欺近,身影一虛一實間,如狂風吹亂的花影,無人可以辨識那搖曳的痕跡,指尖便到了畢方胸口。

  還是畢方───真不知道是這個瘋子有著不同常人的執著心,還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畢方才是賀蘭悠的死穴和必救。

  指尖插落,伴著嘴角淋漓鮮血的滴落,遠在丈外,也能感覺到那銳風窒人,淩厲陰冷,哧一聲,指端離畢方胸口尚遠,已割裂了他肌膚,一線微紅翻裂,綻出肉花。

  很強大的氣勢,我卻眯了眯眼───賀蘭秀川畢竟傷重,已經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真力的外溢了。

  指風入肉的聲音果然驚醒了賀蘭悠,連同風千紫和我同聲的呼喊,他急退,如風捲起的雪花,毫無重量的,生生在天地間挪移了出去。

  然而賀蘭秀川下指如操琴,輕攏慢撚,勾挑滑抹,快得令人心跳加劇,墨線般的幽光自他指下連續而出,布成連綿大網,封死賀蘭悠所有退路。

  其實還是有一個方向可以退的,然而那個賀蘭秀川攻擊不到的死角,劉成正抱著方一敬的屍體,雙眼血紅的抬起頭來。

  三十六手下還在全力絞殺賀蘭秀川帶來的人。

  賀蘭悠輾轉騰挪,瞬間連換十一種身法,然終,退無可退。

  賀蘭秀川溫柔的指法卻突然變了,手掌一翻,化指為掌,化旖旎為風雷,抬手間似有牽動風雲之力,激起紫電,驚動九霄,帶著一往無前的狂霸之勢,挾怒而下。

  我的手指,不能自己的動了動。

  如果此時,能有人以銀絲出手,分散賀蘭秀川注意力,賀蘭悠之危立解。

  而銀絲,在沐昕手中。

  我微側了臉,身側的男子,臉色如雪,眼色悲慟如血,靜靜看著地上縮成嬰兒狀的方一敬,他素來穩定的手一直在發抖,銀絲因此深深勒進手裡,血色豔紅。

  我用力的扭過頭,連直視他目光的勇氣都沒有,連讓他發現我目中微微的猶豫與希望的勇氣都沒有,不,我不能,賀蘭悠剛剛對他做了什麼?此時此境,我若透露一分內心希冀,希冀他的援手,我就對沐昕,太過殘忍。

  可是讓我,眼睜睜看著他死......

  我咬唇,撲上前,一揚手,打出一物,然後疾退。

  「看我的天絕地滅針!」

  長髮揚在風裡,扯成烏亮的旗,卻不見有迴旋的姿勢,賀蘭秀川頭也不回,恍若未聞,我的心,死死的沉了下去。

  一番做作,終究還是騙不了他,或者是,哪怕借了這上古傳聞裡才有的暗器名聲,也不能抵消他無論如何要殺了賀蘭悠的哪怕一分決心。

  正面攻擊,天下只怕無人是賀蘭秀川的對手,掌風將臨,退路已無,賀蘭悠反而平靜了下來,他不再試圖後退,抱著畢方穩穩站著,嘴角甚至蕩起微微笑意。

  那一笑間的容顏,終模糊在我的淚意裡。

  「咻!」

  熟悉的破空聲令我惶然回首,朦朧淚影裡白衣人影獨立沙地微微揚手的姿勢,清逸得像詞人新得的好句,然而那屬於高華屬於明光的句子裡,獨我看得出那無奈的蕭瑟與愛的沉重。

  銀絲掠過我頰,如有眼睛般,扯上賀蘭秀川寬卷的大袖,活活有聲的飛快的繞了繞,瞬間將他左臂捆了個結實。

  是未施掌力的那隻手,然而沐昕是對的,只有空著的那隻手才有空子可以鑽,賀蘭秀川貫滿真力的手掌,銀絲只怕還沒飛近便已寸寸斷裂。

  死命一拉,沐昕的臉更白了白,賀蘭秀川身子微傾,左臂被捆,半邊身子轉動不靈,右手掌力頓時一滯。

  有這一滯已經足夠。

  賀蘭悠已經衝天而起。

  賀蘭秀川冷笑一聲,竟不管不顧臂上銀絲,緊跟著拔地而起,立時帶得銀絲勒得筆直,顫顫抖動,沐昕的手已再次出血,他臂上竟連衣袖都沒破。

  那紫影如飛鳳翱翔而起,竟將沐昕雙腳微微帶離地面,此時再不放,若為賀蘭秀川怒極之下真力反噬,沐昕不死也是重傷。

  然而沐昕冷笑著,竟將繃得筆直的銀絲,緩緩的繞上自己的手腕,一圈,又一圈。

  再決然向後一仰。

  晨曦裡一切如此清晰,那個後仰仰成了幾乎躺倒的詭異弧度,巨大的拉扯之力,加上沐昕自身的重量,在意圖緩緩拖降賀蘭秀川的同時,也令鋒利的銀絲,以幾乎可以割裂骨骼的力道,割進沐昕的手腕。

  他要做什麼!

  我狂撲過去,拚命的抽出照日,橫砍而下。

  鏗一聲,極輕極細。

  銀絲斷。

  滿面淚水裡我大喊:「沐昕!你這個傻子!我不要你救他!」

  我撲過去抓住他的手腕,心慌意亂的開始亂撕衣服要替他裹傷,卻在聽見他如呻吟般的輕輕一句話後定住,定成木偶。

  深冬的陽光毫無暖意,灑在他纖長的眉睫上,染不紅他蒼白的頰,然而那語聲,溫暖而博大的,撞出我心底洶湧的血。

  「可是你也不想要他死。」

  我不想要他死,你知道,所以你,拚死救他?

  我搖頭,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般瘋狂的搖頭,似乎如此猛烈的搖,就可以搖散我內心的愧疚與悲涼,然而他只是笑,十分瞭解的,淡而冷的道:「......別內疚,我沒說不報仇,終有一日我要和他公平決鬥,為方叔索回這筆債,到那時,懷素,你不要怪我。」

  我安靜下來,看著他,這個外表清冷男子骨子裡的恩怨分明決絕剛烈,是一種令人顫慄的力度,猶如利劍長擊於青石,濺出璀璨星花,不可或忘的驚心與激烈。

  他說要報仇,我相信,正如我相信,這一生,他會永遠在艱難的爭鬥與抉擇中,以我為先。

  深情若此,我有何理由一再辜負?

  吸一口氣,我道:「我明白,你只是不願意他這樣死在賀蘭秀川手裡,不願意他因此死去我會內疚傷心,可是沒有任何理由可以令你不為方叔討個公道,沐昕,你放心,自今以後,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真心支持,絕不相負。」

  沐昕怔怔的看著我,蒼白的容顏上,目光漸漸亮了起來,猶如黎明天際升起的雙子星,星輝耀眼不可方物,我忍著心酸,對他微笑,並在他的笑容裡,看見我誓言告別的過去與尚自茫然的將來。

  當我再次仰起頭時,便看見石窟頂的兩人,困在賀蘭秀川強大氣勢下的賀蘭悠,以三十六護衛牽制,突然猱身直進,拼著被賀蘭秀川一掌擊在右肩,亦一掌拍上賀蘭秀川脅下,兩人雙雙吐血飛出,遠遠的,砰的一聲落在地上。

  兩敗俱傷的結局,卻亦留不住賀蘭秀川,一聲厲嘯,雪影一閃,雪獅現出本身,流星趕月般駝著重傷的賀蘭秀川,眨眼間便只剩下了天地間的一個小小白點。

  沐昕緩緩站起身來,他受傷頗重,全身血跡斑斑,卻仍立得筆直,冷冷看著眾人環繞下被扶起的賀蘭悠,清聲道:「賀蘭悠,你且記著,今日之仇,沐昕必報。」

  賀蘭悠張開眼,第一眼竟然是看向我,那目光似有所憾,我硬著心腸轉開頭,微微的沈默後,卻聽他笑道:「賀蘭悠不是什麼好人,卻一向認賬,貴屬之死,自然是我的債,沐公子,我等著你。」

  兩人目光交擊,一個冷銳一個溫和,卻一般的寒火四濺,凜凜若有聲。

  頓了一頓,賀蘭悠懶懶道:「離開這裡另有通路,等會我們走了,閣下及貴屬也從那路走罷,多少安全些,千紫,」他招呼風千紫,囑咐了幾句。

  風千紫面上有猶豫之色,終不敢說什麼,憤憤瞪了我幾眼,走到我身前,一揚手收了罩住三百騎的天羅地網,又扔了兩個藥瓶在地上,冷冷道:「綠瓶是你的手下的解藥,白瓶是你的,少主說你兩眉間青中帶紅,是中了荊蛇蟻之毒,所幸不重,你好自為之吧!」

  我注視著地上的瓶子,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半晌緩緩低聲道:「請代我謝謝你們少主,也請代一句話給他,天道有常,欠人的終須還,是恩是怨,也終究是要償的,還是莫要......太恣意妄為的好......」

  風千紫怔一怔,忽媚聲一笑,一掠鬢髮道:「喲,你這是什麼意思?誰欠你的了?難道你以為少主還欠你了?」

  我抿嘴不答,她翻臉卻比翻書快,突恨恨道:「我最討厭你了!你這假正經的女人,你有什麼資格教訓少主?你知道他受過的苦?你過過一天他的日子?你為他做過什麼?你這養在王府裡的嬌嬌女,憑什麼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要他不要報仇?你懂不懂什麼叫為生存掙扎?你懂不懂他如果不狠,別人依舊會狠,你懂不懂他不狠,就是死!」

  我默然,半晌蕭索的道:「我只請你帶這句話,你不願意,也由得你,至於別的,便不用再說了。」

  「我才懶得給你帶話,要說你自己說!」風千紫衣袖一拂,冷笑著回到賀蘭悠身邊。

  賀蘭悠一直看著這邊,面上一抹難明的笑意,眼睛卻冷如冬季結冰的湖面,碎冰粼粼,見風千紫回來,他也不問,只長身而起,再不回首,向著那一輪遙遠的日,蕭然行去。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閒卻!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著......」

  聲音漸漸飄散在漸起的風中。

  我低著頭,注視那漫漫黃沙被日光一粒粒洗過,眼底的淚,終於緩緩打濕了那一方纖瘦的影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可惜風流總閒卻(二)

  一路回關。

  不死營三百騎經鬼城一劫,元氣大傷,沐昕內外傷也不輕,我想著當初馬哈木離開時說的話,擔心貴力赤不肯放過我們,之後還將面對廝殺苦戰,特意命所有人緩緩前行,以圖恢復元氣。

  在離開鬼城時,經過石窟密道時,在一處石凹裡,我們發現了很多那種奇蛇,擠擠軋軋交纏在一起,翻滾不休,看得人頭皮發麻,我想了想,咬著牙,用紅柳條編了個盒子,小心翼翼捉了幾條那蛇放進去,交給劉成,示意他小心收著。

  劉成自方一敬死去後,越發沈默,離開鬼城那一夜,他燃起一堆火,將那豪莽男子燒成了灰燼,我靜靜站在一邊,看著沐昕和劉成跪在火堆前,兩人都神色平靜,然眼底光芒黝黯,我知道這一刻的他們,定然在懷唸著那個笑起來總是分外舒朗的男子,懷念他縱意恩仇的一生。

  我並不熟悉方一敬,卻不能不為他無辜的死而悲傷,更有一分歉意與愧然,若不是因為我,方一敬不會死在大漠,若不是因為我捲入了賀蘭氏之爭,他不會死得這樣慘。

  劉成收斂了方一敬的骨灰,背在背後,我聽沐昕說,他和方一敬都是孤兒,很早就跟隨舅舅,兩人雖然性格迥異,卻是割頭換命的交情,我因此越發歉疚,幾乎不敢和沉靜的劉成多說話。

  沐昕在劉成背起方一敬骨灰後只淡淡說了一句:「劉叔,你放心,這公道,我一定會替方叔討回來。」

  我沈默聽著,抱膝看著遙遙的西方,一輪落日,迅速的降下去。

  其時已是仲春,不知不覺間年節早已過去,走了一路,遠處的群山依然積雪茫茫,近處草甸卻已生發,漸漸有嫩綠草芽探出灰黃土地,間或開著紅黃小花,不豔麗卻清新,讓看久了白雪和枯枝的蕭瑟大漠景色的人們,都忍不住精神一振。

  騎在馬上,遙遙望著前方氈房木屋,我皺起眉,好像,已經快要進入乞爾吉斯的領地了。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乞爾吉斯部的遊騎,貴力赤在這附近一定布了重兵。

  我思索著,漠北廣袤之地,再強盛的軍力,也布不了天羅地網,更無法合圍堵截,兵勇們騎馬往大漠草原裡一撒,任誰也無法兜底追上,這也是大明對付北元最為頭疼的原因之一,我們這幾百人也是同理,真要想避開貴力赤倒也不難,只是我們對這大漠太不熟悉,所剩的乾糧也不多,萬一亂走亂轉迷了路昏了頭,只怕比被貴力赤剿殺下場還慘。

  要不要尋個嚮導來?可萬一驚動了貴力赤......

  正思量著,忽聽有人叱喝道:「什麼人!」

  霍然抬頭,我們這一處隱蔽的營地外,一座土丘後,冒出張小小的臉蛋,飛揚細眉,淡蜜肌膚,轉目間黑嗔嗔的眼珠寶光流動,穿一身簡樸的蒙古袍子,甚是敝舊,卻絲毫不掩瀟灑脫略氣質,而瀟灑裡,偏偏奇異的還蘊有教養極佳的閨秀之風。

  我喜得大叫一聲:「方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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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崎的到來,實在是個令人驚喜的意外,更驚喜的是,她是來為我們引路的。

  方崎說貴力赤最近一直在調動軍隊,在領地周邊佈防,她有辦法帶我們繞過貴力赤的偵騎,我好奇的盯著她,問:「你如何會在這裡?還有,你又怎麼能知道這漠北地形?」

  方崎抿嘴一笑:「我早就在這裡了,當初和你們分手去天山,從天山下來,我一時興致來了,就去了漠北,原本在草原各部落閒逛,後來貴力赤吞併小部落時,順手將喬裝的我也擄了去,在他部落裡做了女奴,直到前兩天,我遇見了塔娜.....」

  我驚道:「塔娜?」

  方崎好一番解釋,我才明白,塔娜隨索恩到了貴力赤部,機緣巧合下結識了方崎,她無意中聽得貴力赤父子發誓要擒下我,咬牙切齒的說要把我作為禁臠玩夠了再扔給全族男子玩弄,塔娜大為憂慮,便和方崎說了,方崎大吃一驚,塔娜才知道她識得我,塔娜不願背叛少主,便拜託方崎前來尋找我,又將索恩告訴她的貴力赤的佈置透露給了方崎,而在今天遇上我之前,方崎在這周圍已經轉悠了很多天。

  我聽了心裡感激,想起當初對塔娜那一番用心,終究沒有白費,她果然是個善良的姑娘,只可惜,索恩利慾薰心,哪裡看得見身側少女,如水明澈的眼睛.....

  聽方崎說了來龍去脈,我立在土丘之上,遠遠看著貴力赤人影閃動的聚居之地,淡淡道:「依著你帶來的消息,咱們就憑這三百人,也可讓貴力赤偷雞不著蝕把米,給他個教訓,可惜,時不我待,我竟沒有機會報上次沐昕那一箭穿掌之仇,也罷,讓他多逍遙幾天吧。」

  「是,懷素,我們得儘快趕回去了。」調息完畢的沐昕掀簾而出,對方崎點了點頭,「剛得到的消息,李景隆已在朝廷催促下,誓師於德州,稱要二次北進雪恥,與武定侯郭英、安陸侯吳傑及能征善戰的平安將軍合兵,共六十萬眾,號稱百萬,企圖一舉拿下北平。」

  他遙望北方,輕輕道:「若只是李景隆,百萬大軍也能給他用成十萬,也沒什麼好在意的,但這次來的還有平安,平安曾是你父部下,深知他的作戰方法和用兵策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父親有個這麼個對他瞭若指掌的對手,對方又有大軍壓陣,此次,形勢極為不利。」

  我點點頭,沉吟道:「平安此人我聽說過,勇猛悍利,作戰必身先士卒,配做咱們的對手。」

  說完才反應過來,去看方崎,她面上神色微微有些奇異,卻並無不豫之色,見我看她,笑了笑:「我從塔娜那裡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不過實在沒想到,燕王之女,以智慧靈機名聞天下的懷素郡主就是你,實在失敬。」

  她眨眨眼,道:「你知道不,就算我僻處漠北,也聽過你的名聲,他們說你是神女下降,玄女臨凡,仙風道骨,與眾不同......」

  我忍不住笑起來,「得了,你別調侃我了。」心底卻疑惑更濃,方崎的身份,定然是名門之後,換句話說,十有八九是處於和燕王對立位置的名門後代,她如今和我混在一起,當真一點心障都沒有?

  隨即想,既已為友,當不應輕易入人以疑,人以坦誠待我,我自當以赤誠待之,想那麼多做什麼!

  當下笑道:「雖說要趕回去,便宜了貴力赤,可也不能一點紀念不留給他。」

  沐昕見我目光轉向那裝蛇的藤匣,已經明白我的打算,笑道:「正好,也好趁火打劫些乾糧。」

  我笑意流眄,掠過沐昕,輕輕道:「你可不許去,請劉叔叔勞動一趟便了。」

  沐昕還要再說,我輕輕掩住他口,道:「你傷勢不輕,若去冒險有個閃失,可叫我如何是好?」

  沐昕目光一軟,溫泉般流過我全身,不再說話,方崎黑烏烏的眼睛已經瞟了過來,似笑非笑偏頭看著我們,我毫無羞赧之色,落落大方與她對視,相持半晌她終於敗下陣來,揮揮衣袖:「罷了罷了,果然是天降神人,臉皮之厚,也是無與倫比。」

  我笑,聲音清越:「過獎過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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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僻處貴力赤大營最邊緣的遊騎營,突然出現數條號稱「地獄之蛇」,漠北人視為鬼魅聞風喪膽的鬼蛇,立時引起炸營。

  以為觸犯神明,鬼魅突降怒及草原,即將降下恐怖懲罰的蒙人鬼哭狼嚎的到處狂奔,妄求去尋找一片安全之地,不至於為鬼神所噬,然而恐慌是可以傳染的,隨著消息的迅速散佈,以及那蛇的到處爬動,見到的,沒見到的,都被那近乎瘋狂的恐懼所侵襲,一時間大多的營帳都人影亂竄,踩踏擁擠,怒號慘嘶,亂成一團。

  趁亂,我和劉成帶一隊人,燒掉了一小部分貴力赤儲存糧食物品的倉庫。順便還搶走了一些乾肉糧食。

  依劉成的意思,是要把貴力赤的所有儲物都燒了,我攔住了他,草原遊牧民族本就缺少糧食器具,生活無定,要不然也不至於年年秋末劫掠邊境,靠打劫中原百姓來維持口糧需要,如今小小給他個教訓也罷,若害得乞爾吉斯部老弱婦孺衣食無著,那就有干天和了,畢竟爭戰只是貴族間的事,百姓無辜。

  黑暗裡,完成任務的三百騎整裝待發,安靜如鐵隨侍身後,我於馬上回首,驚異的看著瀕臨瘋狂的營帳,看著匆忙燃起的火光間俯伏在地向天哀號或是拚命磕頭求恕的蒙古騎兵們,聽著那彷彿天地毀滅的絕望呼聲遠遠傳來,呆了半天才吶吶道:「我只道這蛇能嚇嚇人,卻不想能嚇人到這等地步......」

  沐昕的目光在夜色中越發明亮,微有些奇異的情緒:「這就是紫冥宮的手段了,可惜世人無辜,生生被欺瞞得如此。」

  方崎轉過頭來,奇道:「紫冥宮?難道這和紫冥宮又有關聯?我只知道這蛇是沙漠中最為恐怖的大澤鬼城的靈物,據說這鬼城詭異絕倫,凡靠近者必死無疑,而這蛇更是傳說中的鬼使,出現在哪裡,哪裡便死屍遍地,赤地千里,是漠北蒙人視為最最不祥恐怖之物,你們又是從哪裡得來?」

  我喃喃道:「大澤鬼城......我剛從那裡出來。」

  說完此句,想起石窟頂銀衣玉冠的溫雅男子,一輪金色月亮裡似可飛去廣寒的端麗身姿,想起他振衣而去,蕭然吟詩的蕭索背影,想起他目光裡的百折千回,神情裡的欲言又止,字字句句都是痛苦難言的心思,想起他和賀蘭秀川各自飛出時濺出的血花,想起他離開時拒絕看我的眼睛,想起那句「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一時只覺嘴中苦澀,所有的言語都似被黏在了舌上,無法順暢的一一吐出。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萬里關山,大漠明月,遙映衣冠似雪,我立馬高崗,在心中默默長吟,吟至最後一字,揚鞭策馬,駿馬揚蹄而起,仰首長嘶,向著戰火再次燃起的北地之城,向著未來人生裡無數的變數與翻覆,向著風雨,向著與如詩般少女情懷和初入紅塵的旖旎微笑逐漸背離的方向,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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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末錦水數句,出自卓文君《訣別書》,為與司馬相如勸誡訣別之作,大意簡略如下:與其大家而今這麼痛苦不如就此分開吧,今後的日子請好好生活不要惦記著我,流水潺潺,讓我們永別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4:32 PM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可惜風流總閒卻(三)

  經行半月,一路風霜,我們終於再次遙望到了嘉峪關的沉雄的遠影。

  在到達嘉峪關前數天,楊熙帶領剩餘的不死營兩百騎終於聯絡上了我們,他們路上遇到沙暴以致迷失,耽誤了時間,所以直到現在才和我們會合,不死營至此會齊,除了楊熙帶人出關時因沙暴失蹤三人,以及沐昕帶領的那三百人有兩人因與貴力赤部廝殺重傷又中了紫冥異毒而死之外,總算實力未有較大傷損。

  不過回途中,遇上一些衣食無著,部落被擄劫的蒙古壯漢,我順手也收納進了隊伍,漠北苦寒,生計艱苦,給北元貴族打無餉之仗遠不如在中原當兵,父親的麾下就有很多蒙古勇士,極其勇悍,我一路揀人,很快麾下已近千人,若不是因為擔憂乾糧不夠,真恨不得多多益善,不過暗中也盤算過,將來有時機,不妨再擴充擴充我的隊伍。

  揉揉被馬顛得痠痛的後腰,我瞥過身側坐得筆直的沐昕,他端然馬上,右手執韁,左手掩在袖中,這幾天他一直是這個姿勢,我瞄了一眼,又一眼,終於嘆了口氣,道:「馬上進關了,咱們得先找個好大夫給瞧瞧,你大可以不必再費心掩飾了。」

  沐昕背對著我的身子輕輕一震,稍傾回過頭來,眉目間一絲無奈,道:「這世上事有沒有能瞞過你的事?」

  我挑挑眉:「有。」

  「哦?」

  我悵然道:「其實我很笨,很遲鈍,這世上可以瞞過我的事很多,我被瞞得很慘的時候也很多,你之所以覺得什麼都沒能瞞過我,只不過因為,你從沒真心想要瞞過我你的任何事。」

  甩了甩手中鞭,我慢慢道:「也是因為,我,關心則明。」

  沐昕沈默,沈默裡一抹溫暖的喜意,那麼鮮明的氤氳於四周,襯得他越發眉清目明,他左手緩緩從袖中探出,輕輕覆上我的手背。

  我反掌握住他的手,指尖溫柔的拂過他掌心,一點點摸索著探向他腕脈,他僵了僵,欲待抽回手,我手指一緊,指尖執拗的輕扣,他微微一頓,終於放棄,放鬆了手腕,任我輕輕摸去。

  我抿著嘴,仰著頭,一寸寸的摸過去……以手指的觸覺感受指下破損的筋脈,那日薄弱陽光下倔強激烈的男子,以身為弓以腕為矢,決絕得似要置自己於死地的驚撼一仰,剎那閃過我的眼前。

  銀絲天下利器,繃直的銀絲不啻於名劍利刃,那決然纏上的一圈,又一圈......終於勒殘了他的筋脈,難以挽回。

  上齒咬上下唇,眼裡看過去的天地,搖晃在一片水意之中。

  而他只是輕輕的,若無其事的微笑,安慰我:「沒事,賴你砍的快,終究沒完全廢了,能動的。」

  甚至平靜的轉動手腕給我看,當我沒發現他在暗暗咬牙。

  我手一探,阻止了他逞強的自虐,嘆道:「若是艾綠姑姑在......她最擅長外症針刀之術......可惜她還在子午嶺,或者遊走天下照管著她的青樓酒肆生意,哪裡會......」

  我的話突然如被刀鋒齊齊割斷,整個人僵在那兒不知動彈。

  半晌我吃吃道:「沐昕,掐我下,快掐我下......」

  沐昕奇怪的看過來,墨眸裡搖曳笑意,他沒有動,倒是身邊伸過來一隻柔荑,惡狠狠的掐在我手背上。

  「啊!」我怒叫,「方崎!你這是掐還是砍?有你這麼狠毒的女人嗎?」

  方崎笑盈盈攤手:「不過應郡主所求矣。」

  我瞪她一眼,懶得和她羅唕,一踢馬腹,張開雙臂,樂呵呵衝向前方城門前戰立的人群衝去。

  「師傅!姑姑!流霞寒碧!我想死你們了!」

  ---------------------

  客棧內,艾綠姑姑收回了按在沐昕腕上的手指,微微出了會神,收起了插著針刀的布包。

  我心一沉,急聲道:「姑姑,怎麼......」

  沐昕輕輕拍了拍我的手,給我一抹安慰的笑容。

  姑姑思索了一下,道:「筋脈斷損嚴重,若是只想接續了日常使用,我當可做到,至於動武,只怕便難了。」

  我怔怔道:「人體真氣流轉,自成一體,若是左手筋脈不通,武功必定大損,姑姑,你是杏林妙手,萬請想想辦法,務要使他恢復才好。」

  艾綠姑姑瞟我一眼,微笑道:「果然丫頭大了就心生外向,也不管我有什麼難處。」

  我聽得這話有因,喜道:「姑姑有辦法?快說快說,任是何等難處,我也定能做到。」

  姑姑沉吟了下,道:「你且莫急,這難處也不是你能辦到的,接續筋脈有一樣藥引,是此中聖藥,名四葉妖花,分子母二花,此花十年一開花,生於極寒極熱處,我手中有子花,待得過三年逢著花期,我憑著子花去尋母花,屆時才能徹底治好他的傷。」

  我失望道:「如此還得等三年。」

  艾綠姑姑笑道:「你心也太貪了,須知萬事天意有定,操切不得,對了,我下山時,老爺子說你小時候武功沒練好,本事又差,所以容易吃虧,要我帶了點東西給你,你自己去看看罷。」說罷取了一個盒子給我。

  我打開盒蓋,當先一方紙箋龍飛鳳舞:「素兒,臭丫頭,外公前日搬弄書房,密室灰堆裡掃出一本丟了好久的書來,想來是你小時候溜進去偷翻傳奇話本,見到秘笈亂扔所致,你這丫頭膽大妄為,把我的寶貝扔去墊桌子腿!現罰你把這秘笈好好融會貫通,改日我來考校你,練錯了,我就揍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我吐吐舌頭,嬉笑著繼續往下看,「外公老了,近來遊膩了山川,也呆膩了山莊,想著將來出海,看看大明帝國之外域外各國的景緻去!算算日子,左不過這幾年,待得太白入太微之時,外公自當攜有緣人放舟而去,從此逍遙快哉!」

  我神色一緊,外公什麼意思?太白入太微?難道這江山當真要換主?還有,外公要離開?

  「我即去,山莊諸傑,天下暗衛,我經營多年的商國勢力,自然統統便宜了你,如今遭逢亂世,征戰天下,你身邊沒有助力,我也不放心,留你一人在你那如狼似虎的爹那兒,我連覺都睡不著......將來他們都會下山跟你,現在我先讓艾綠來幫你,她有銀子有醫術,你開心不?」

  「還有你那兩個丫頭,整天念叨著你,老爺子我煩死了,一併打發走了清淨!不過你楊嬤嬤老了,這兵戰之地,她就不用來了,待得大事底定,你記得來看看她,你可別誤認為我在暗示你來看我,我用不著!我好得很!」

  我含淚笑看著嘴硬得死不認賬的外公畫下的鬼畫符,發呆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將絹書折了,翻了翻盒子裡的銀票田產地契,半晌噝的吸了口氣,喃喃道:「富可敵國。」

  又去翻最下面的所謂「秘笈」,笑道:「沐昕,若真是好東西,不如你先練了,也好補償你這幾年的缺陷......」話音卻在看到書冊時突然頓住。

  再熟悉不過,空白紙頁,紫色封面。

  我一把抓過,呼啦啦一陣亂翻,翻到中間,呆了一呆,將書放下,緩緩嘆了口氣。

  洩氣的向椅上一倒,我苦笑道:「外公什麼意思?把不破拈花指訣給了我?還叫我練?難道他一點也不知道賀蘭氏為這勞什子的玩意鬧得血流成河屍橫遍地?」

  艾綠姑姑永遠毫無波瀾的微笑,指了指指訣,「老爺子說了,這東西給你了,愛怎麼辦,由著你,他絕不過問。」

  我怔了半晌,將書往沐昕面前一遞:「你要不要學?」

  沐昕看也不看一眼,扭過頭去,目光間深惡痛絕。

  我又對躺在樑上的近邪望瞭望,他給了我極其堅定的一個字:「不!」

  我啪的合上盒蓋,怒道:「你也不要他也討厭,我管它做什麼?就放在這裡,我倒要看看,我不管老頭子能拿我怎樣!」

  一屋子的人沈默看著我發怒,面無表情。

  過了會兒,我訕訕的把盒子遞到近邪面前:「師傅,勞煩你,幫我改造下這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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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文二年五月,一路輕裝疾馳的我們,趕回了北平。

  之前父親和南軍已交戰一場,白溝河初戰,父親在蘇家橋宿營時恰逢遇上先鋒平安的隊伍,平安作戰素有武瘋之稱,他一遇見父親,便衝入軍中大砍大殺,勢如瘋虎,北軍見慣了李景隆率領的南軍懶散柔弱的作戰作風,哪裡料得到這般的勇猛,一時不防被殺得紛紛潰退,郭英同時在北軍必經路線上埋下火雷,炸得人仰馬翻,父親被迫「從三騎殿後」,硬是大敗而歸。

  夜宿客棧時我和沐昕討論接下來的決戰,兩人一致推定,父親善出奇兵,攻敵之側翼,若是對方僅有李景隆倒也不失為一良策,但是平安既在,父親一舉一動俱在算中,只怕偷雞不著反蝕米,北軍此次危矣。

  我記掛著去年埋下的暗著,此次若危殆,興許還能救父親一次,連日來策馬驅馳,不下馬背,終於在決戰之刻,趕回了白溝河。

  乍一見到戰場境況的同時,我倒抽一口涼氣,手一舉,令楊熙暫緩將不死營投入戰場。

  父親果然中計,他定然在意圖側攻中軍左翼時遭到對方反噬,被人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反抄了自己側翼,斷了後路,退回河堤時又被瞿能和另一名將領圍困,兩人都極其勇猛,且擅用兵,亂戰之中尚能重新編整隊伍,死死圍困北軍,父親戰至披襟散髮,鐵甲血染,背後箭囊重箭已空,手中長劍血跡斑斑,已生生砍斷了劍尖。

  他身邊護衛早已死絕,死狀猙獰零落一地,燕字大旗歪倒在地,旗下遍地北軍屍首,血流橫渠,慘不忍睹。南軍高呼「滅燕」和北軍兵士們裹挾成團戰在一起,噗噗之聲不絕,長槍利器貫入血肉之軀時發出的聲音和被巨力折斷的聲音傳出老遠,馬上的騎士和地上的長槍兵同聲慘叫,人仰馬翻,血花四濺,揚在空中的鮮血還未落地,新一輪的馬蹄已將跌落的戰馬和人體毫不留情地踩踏在地,再狠狠一槍,響起沉悶噗聲,和士兵淒厲的慘呼聲。

  苦戰中父親茫然回頭,絕望的雙眼掃視一圈後突然定住,他看見了我們。

  我對他微微一笑,做了個「放心」的口型,示意不死營從相對比較薄弱的右翼進去,先保護王爺,對近邪點點頭,取過沐昕遞來的翠玉笛,就唇。

  一縷幽音,如冰水,濺入熱鍋般的沙場,輕而清晰,執拗的鑽入早已為我種下魔音的士兵的耳朵。

  為了確保能夠使戰場上人人都聽見天魔曲,我使上了剛剛恢復不久的真力,笛音若有神魔附身,迤邐散開,沉沉罩上每個人的心頭。

  狂嘶忽起!

  我一喜,目光掠去,正是包圍父親的瞿能軍中一個士兵忽然丟下兵器,抱頭大喊:「鬼!鬼!鬼使來了!」

  猶如一石砸開巨浪,嗆啷嗆啷兵器落地聲接連響起,當日為我所迷的士兵紛紛狂吼著扔下兵器,抱頭亂竄,嘴裡驚恐亂喊,也不管眼前是敵是友,是長槍還是刀劍,昏頭昏腦一陣亂撞,頓時衝亂了陣型,其餘士兵見他們這奇異瘋狂行徑,心中凜慄,也不由呆呆的住了口。

  瞿能和平安發現不對,厲聲叱喝,便要命人殺了突然發瘋的士兵,而此時,紛亂初起各皆茫然的最好時機,近邪舉起楊熙送上的勁弩,真力滿貫,嗖一聲,直射南軍大旗!

  弩箭微帶弧度,化為一道目光不可追及的灰線長馳而出,幾乎在射出的剎那,桿斷旗落!

  那箭在穿過旗桿的剎那,為近邪附在弩箭上的強大後續真力所摧,微微一震,頓時化為飛灰,無跡可尋!

  這般,在掌旗士兵眼中看來,便是那旗幟好端端自折一般。

  與此同時,不死營殺入,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大吼:「奸臣當道,燕王靖難,鬼神有示,違天不祥!」

  呼應著那轟然倒落的旗幟,百餘士兵的莫名發瘋,當真宛如神示。

  轟一聲,南軍士兵忽的一聲喊,掉頭就跑。

  兵戰凶危之地,向來最敬鬼神之說,萬事都須得討個吉祥,如今旗桿莫名折斷,同袍若見鬼魅,這都是數十萬兵士眼見的,哪裡有的假?哪裡還有鬥志?

  與人鬥,不過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與天鬥,就是自尋死路了。

  沐昕靜靜在我身側,雪衣烏冠,風吹起他衣袂獵獵,他神色寧靜,眼見南軍離散,衝殺最激烈最深入戰場的瞿能父子力挽狂瀾而不得,被紛亂的人群裹著團團亂轉,只得咬牙死力拚殺,目光一縮,卻仍只淡淡道:「楊兄,風向正好,此當放火最佳良機。」

  「是!」楊熙一舉掌,示意部下搭上火箭:「放火!」

  咻咻連聲,因為順風,火勢熊熊燃起,火光裡父親的臉滿是血汗,咬緊的肌肉使他看來有些猙獰,不死營的援救並沒有讓他趁機離開戰場,他素來是個不肯放棄時機的人物,收攏了身側的士兵,於混亂中重整隊伍,插入敵軍後翼,趁著追趕著南軍逃跑腳步的大火,死死咬住了瞿能的殘兵,誓要報大敗被困之仇。

  隔著火光,我煙塵不染看著瞿能父子陷入苦戰,微微一嘆:「將軍百戰身名裂,正壯士悲歌未徹......瞿將軍,你運氣不好,未逢良主,又遇強敵......願你瞑目。」

  忽覺無味,眼見血流成河,眼見殺聲衝天,眼見屍骸遍地,眼見將軍末路......然而他們不都是我大明子民,若無這場戰爭,他們亦是我們的兄弟,朋友,同儕......只因為某個人的私慾,因為我的無奈,因為這天地之鼎的誘人與榮華,便生生死在兄弟,朋友,同儕不死不休的刀下,流出的血,濕透了燕趙千年厚土......

  撥轉馬頭,我懶懶和沐昕對望一眼,他目中有悲憫之色,輕輕道:「大事底定,回去吧。」

  我點頭,忽聽見身後一聲長笑,有人愴然高聲道:「茂兒,今日你我便葬身此地,為國盡忠罷了!」

  我一震,沐昕亦默默無語,良久,他道:「若是收拾戰場,見著瞿將軍父子屍身,好生收整了......李景隆未必肯記著他......」

  楊熙應了,我勉強一笑,攜了沐昕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白河溝。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可惜風流總閒卻(四)

  我回城時,世子和燕王妃大開城門,紅氈鋪道,攜鸞轎,率守將,親自出城十里迎接,我進城時,禮樂齊鳴,以示對我立下挽救燕王奪位之路,扭轉戰局之大功的嘉賞。

  滿面堆笑的世子親自為我掀開旒金六鳳杏紅鸞轎轎簾,紆尊降貴操下人役。

  北平百姓擁塞道路,擠滿兩道旁可以觀看的樓閣,爭相圍觀郡主車駕,一路所經,歡呼之聲,如潮將人湮沒。

  百姓的歡呼是真心的,我的馳援,保住了燕王也就是保住了風雨飄搖的北平,保住了他們的安寧和性命。

  然而富盛榮光,只換來我譏嘲一笑,我端詳著自己潔白五指,光潔柔潤,除了我,沒人看得見其上,數萬生靈,斑斑血痕。

  今日這番場景,想必是父親一手安排,他想讓我感覺到什麼?號令天下,極盛尊榮?他第一時間便將捷報傳回,文書上對我大加讚賞,大有有女若此夫複何求之意,世子和王妃都不是蠢人,很清楚的明白白溝河之戰的至關重要,當日若不是我及時趕到,父親定然全軍覆沒,天子之路固然終結,瞿能的下場亦必然和他互換。

  如今戰況扭轉,父親把握時機趁亂反擊,李景隆再次倉皇逃奔,攻守之勢逆轉,勝負大局頓時偏重北軍,父親不僅有了迴旋餘地,甚至若可直追至濟南,便進可攻京城,退可守北平,再無潰滅之虞,至不濟也可維持割據一方,平分天下。

  父親怎能不感激我?世子和王妃怎敢不感激我?哪怕這感激是咬牙做出來的,也得在面上給我個光鮮明亮。

  我對世子和燕王妃的一番擔憂關切告白溫和謙讓以對,堅拒與他們同乘入城,堅持落後車駕一個馬頭,隔著車簾,我遙望著雕樑畫棟睽違已久的燕王府,卻毫無重逢的欣喜。

  這裡並不是我的家,這裡等待我的,永遠都不會有娘溫柔的笑臉和真切的關懷。

  回到王府,前方的軍報再次追來,坐在廳中,我將負責傳遞軍報的士兵上下打量一遍,懶懶道:「王爺請我隨軍?他將直馳德州?追擊李軍殘孽?」

  許是我語氣太譏誚太陰惻惻,那士兵不敢抬頭看我,聲音顫顫答:「是,王王爺請請請郡主務必必......」

  我斷喝:「抬起頭來!把話說清楚!堂堂七尺男兒,連話都說不周全,還打什麼仗!滾回家抱孩子去算了!」

  那士兵給我一激,立時挺直了腰,紅了臉亢聲道:「是郡主!回郡主!卑下還沒有兒子!」

  「噗嗤!」

  我回頭瞪了流霞一眼,她見我悻悻的黑著臉,忙斂衽一禮,忍笑退到後堂。

  沐昕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和聲道:「你累了,先去休憩罷,」轉對那士兵道:「你去回稟王爺,軍中不宜女子隨軍,郡主不忍王爺自廢軍規為人詬病,自會在王府焚香遙祝王爺旗開得勝,大勝凱旋。」

  那士兵偷偷瞄了瞄沐昕,不答反問:「敢問您可是易公子?」

  我們齊齊一怔,沐昕目光一閃,對我看了看,我冷哼一聲。

  果聽那士兵說:「王爺說了,郡主如果不去,易公子去也是一樣的。」

  我冷冷道:「叫他想都別想。」

  打的好算盤,知道我厭惡戰爭,知道他指揮不動我,動起沐昕心思,只要沐昕為他所用,我還能袖手旁觀?我身邊的人還能不理會?

  那士兵還要再說,我已起身拂袖道:「不必再說,你回王爺,易公子要在王府養傷,不敢奉召,當前戰事,只要王爺不過於燥進,定當勝券在握,須知數十萬將士交戰,一人之力微不足道,他就不必唸唸不忘我這寥寥數人了,我已令楊熙攜不死營留下,對得起他了。」

  說完轉回後堂,也不理那士兵為難臉色。

  艾綠姑姑一直在簾後靜聽,笑而不語,見我過來,遂道:「戰場鐵血,人命原如草芥,你原也不是一味心慈手軟之人,我聽說當日你初戰瞿能,手段就狠得很,如今怎生為這些事鬱鬱起來了?」

  我默然,瞟了一眼沐昕,悶悶道:「許是北地氣候不好,春日恁般風大,平白壞了我的興致所致。」

  艾綠姑姑抿嘴笑:「我看氣候不好是假,倒是春日兩字說中了,小妮子可不是春心還共花爭發,才越發纖細善感,果然沉溺柔情的人,便是一顆鐵做的心肝,也能被泡軟了。」

  我紅了紅臉,嗔道:「姑姑也來取笑我。」拉著笑而不語的沐昕便出去了。

  剛走了幾步,便聽環珮叮噹,一人嫋嫋婷婷而來,背光看不清面目,越發顯得腰肢如柳,纖弱嬌小,荳蔻枝頭風姿,苑苑清華。

  我拉著沐昕的手僵了僵,悄悄的便想脫出他的手,沐昕反掌一撈,牢牢捉住我的手,不容掙脫。

  心中哀哀一嘆,我只得由著他,微笑迎上:「熙音。」

  熙音一臉誠懇的微笑著,目光在我們交握的手上一掠而過,我還未及觀察她表情,她已經輕俏的迎了上來,直視我的眼睛,笑道:「姐姐,我很想你。」

  我怔了怔,原以為會聽見一番客套的諛詞和虛偽的關切,不想她如此直白而又如此誠摯,驚愕之餘倒也有些感動,遂和聲道:「謝謝妹妹惦記。」

  熙音似是看出了我幾分戒備,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卻仍然微笑道:「我有些體己話兒想和姐姐說,這話在我心裡盤旋了數月,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姐姐能不能體諒下小妹,咱姐妹來個把酒長談?」

  她不待我回答,又落落大方轉向沐昕,婉然道:「師傅大人,商量下,借姐姐一個時辰,您不致於有意見吧?」

  我被她的態度弄得糊塗,這孩子是怎麼了,數月不見,倒似性格大變,竟然開起我和沐昕玩笑了,然而她神情裡那份坦然爽朗令我喜歡,不管什麼原因,熙音看來似是已經解了心結,這對我們三人,都是好事。

  我笑道:「自家姐妹,客氣什麼,也別取笑你師傅,哪有你這個鬼靈精怪的說法。」

  沐昕眉頭微皺,深思的打量了熙音一眼,似是不顧忌諱,也想看出她的真正心意,熙音坦然笑對,目光明朗,我暗暗嘆息,心道沐昕這傢伙實在是太注重我的安危,注重到已經無法顧及熙音的心意和顏面了,趕緊打圓場,推走沐昕:「去歇歇,我和妹妹說說話就來。」

  沐昕微微一頓,手指在我掌心劃了兩個字,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才灑然而去。

  「小心」。

  劃在掌心的字仿如刻在心上,印記深深散發馨香,我低垂了眼睫,不想給熙音看見我這一刻的欣喜。

  ─────────

  進了流碧軒暖閣,在此處為我收整衣物的寒碧含笑迎了上來,她剛來王府,並不熟悉熙音,只微笑著向熙音施禮,反倒熙音看了看寒碧,面有礙難之色,我笑了笑,道:「寒碧,我好想念你做的雪梨羹,趕緊現現你的手藝,讓我和妹妹考校考校。」

  寒碧溫婉一笑:「小姐什麼都好,就是饞嘴的毛病改不了。」說罷自去了小廚房,此時室內無人,我伸手讓熙音:「妹妹,且寬坐───」話未說完,便見她向前一撲,撲通一跪,抱住我的腿,哀呼:「姐姐!」

  我嚇了一跳,千防萬防也想不到她突然來這一招,急忙去拉她:「妹妹這是怎麼了?還是遇上什麼難處?你且起來,有話慢慢說,自家姐妹,萬萬不可這般。」

  她抱著不肯放,仰起一張秀麗小臉,臉上涕淚連連,嗚咽道:「姐姐......我是糊塗油蒙了心......怎麼做出那種豬狗不如的事......對自己的親姐妹下手......」

  我欲待去扶她的手僵了一僵,一時不知道她是肺腑之言還是以退為進,凝目看了看她臉上神情,她哭得滿眼淚花,不住抽噎,眼底滿是自悔愁苦之色,一時想起當日北平城門口初見,鸞轎內出來的小小少女,嬌嫩容顏微帶羞澀,沉靜而溫和,輕易便被奴才搶白得不知如何應答,和初次晚宴洶湧的敵意中唯她表現出來的善意,我一直認為她最是懇切不過的孩子,後來她行那陰私之舉,我還很為自己的錯眼而鬱鬱,為情之一字錯人心性令人大變而無奈,如今她這一番哭泣,倒令我一時無措。

  我手按在她肩,感覺到掌下香肩纖細單薄,心裡模模糊糊的想,這孩子似是又瘦了許多,憐憫之意頓生,又聽得她羞愧難抑的斷續抽噎:「那參湯......那參湯......」

  和婉一笑,我扶她起身,手上微帶真力,熙音身不由己被我扶起,我按著她在椅上坐了,又取了一方綃紗帕給她拭淚,溫言道:「什麼參湯,你說的我聽不懂,我只記著,剛來王府時只有你會來陪我,只記著咱們一直是好姐妹,永遠都是。」

  她怯怯的抬頭看我,囁嚅道:「姐姐,你寬宏大量,我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我是一直喜歡姐姐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那時辰怎麼就昏了頭......回去後我三天沒出門,吃不下睡不著,我想不明白我怎生變成這樣......」她驚惶的拉我衣袖:「姐姐,直到那日我才明白我枉讀詩書枉學禮教,我竟然是個壞女人!」

  我失笑,拍拍她的肩:「別給自己下這般定論,你不過是......」話說到一半我頓住,不過是什麼?不過是因為少女春心不得回應,因相思空付嫉恨難耐,因自己得不到的寶貴物事而生決裂之意?

  不,我不想說,我不想把她對沐昕的情意說破,來逼迫自己面對這一份難言的尷尬,更害怕說破後,反給了她直面對沐昕感情的機會,給了她效仿娥皇女英的想頭。

  如果等到她開了口,屆時再拒絕,那就太過殘忍。

  沐昕和我,經歷許多波折,如今才算有驚無險的走在一起,他亦為我吃了難以歷數的苦,我的心裡,如今只願好好的放下他一個,而他心裡,亦滿滿的容不下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的影子,而我,因為娘親至死的缺憾,因其分外渴望完滿無缺的愛情,不會容許任何人與我分享感情,熙音不會有任何希望,既然如此,何必說破?

  熙音看著我的眼睛,臉上慢慢浮上了一層淡薄的紅,緩緩低聲道:「姐姐,我知道我不該,我不該對沐公子......」

  我飛快打斷她的話,道:「你那師傅雖是個冷性子人,人卻是不壞的,他視你如妹,更不會生你的氣。」

  熙音抬眼看我,目光清亮,半晌輕輕舒出口氣,低低道:「那就好。」

  她怔了一刻,忽歡快的拉起我手,笑道:「姐姐,今日這番話,在我心裡輾轉翻覆了數月之久,折騰得我夜不安枕食不下嚥,如今終於說出來,真是痛快,只覺得連心裡,都水洗過似的透亮許多。」

  我看著她因喜悅而明亮璀璨的雙眼,臉色幼嫩微紅如窗外新桃,顯見得因內心喜樂而膚光越發熠熠生輝,不禁有些暗怪自己多心多疑,何苦把人都想得那般城府深沉事事算計,當真以為人人都是賀蘭氏?正微有些內愧,沐昕已在室外輕扣窗櫺,輕聲道:「懷素,你再不出來,雪梨羹我就獨吞了,不過還是會留個梨核給你做念想的。」

  我忍俊不禁,正要答話,熙音已經喜孜孜推開窗,脆聲道:「師傅,你和姐姐就別分梨了,小妹我不妨一起代勞。」

  廊簷下,杏素柳綠水碧天青的如畫景緻裡,長身玉立的男子托著一盞雪梨羹,仰首看著嬌俏的少女,眼底有輕微的訝異,見我探出頭來,關切之色一掠而過,泛起微微笑意,我淺笑著,目光越過少女探出的身子,看見因她推窗過急,紛紛細碎如雪,震落了一簾淡淡梨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4:47 PM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間天上兩心同(一)

  當晚熙音在我處用晚膳,三人把盞言歡,熙音似是因放下了沉重心事而分外鬆快,頻頻舉杯,言笑晏晏,對沐昕的態度溫婉而有分寸,對我則是自然不拘的親暱,我和沐昕向來視她如親妹,當日之事也頗有惋惜,只是礙著不能讓步而無奈疏遠,如今見她心結已解,哪有不開心的,三人都喝了個半醉,直到亥初時分,我才讓流霞送熙音回她的沁心館。

  臨走前熙音拉著我衣袖,口齒不清的呢喃:「姐姐......我就知道我來對了......蘭舟還說姐姐一定記恨我呢.......這沒見識的丫頭......嘻嘻......」

  我微微偏頭,看了看她酡紅的臉頰,這妮子果真是喝多了......蘭舟是嗎?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蘭舟可不是她的丫頭,這個燕王妃跟前最得力的人兒,跑到這個側妃所生不受寵愛的小郡主面前,管起我們姐妹的事,倒真真有些奇怪。

  面上卻微笑不變,親自為熙音披上閃銀茜紗披風,又囑咐了幾句冷暖,目送她在流霞挑燈扶持下出了門,才回轉室內。

  鎏金美人簪花燭台明燭高燒,映得紫綃幔帳華光幢幢,沐昕斜倚榻前,將一樽綠玉酒爵緩緩在指間轉著,神情似在沉思。

  光影打在他臉上,俊美的輪廓寧和靜好,我立在門邊,凝望著他,忽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掌。

  寒碧應聲而出,端著好大一個託盤,其上陳列精美菜餚,重新收拾桌幾,換上新菜。

  沐昕愕然抬起頭來,正要說話,我已緩步上榻,微笑道:「在想什麼?」

  他道:「熙音她......」

  我輕輕一敲象牙鑲玉箸,白了他一眼:「不許提別人。」

  沐昕怔一怔,不由失笑,指了指桌幾,道:「好,我不提,那我可不可以問問你,你剛才沒吃飽麼?」

  我執起玉壺給他斟酒,慢悠悠答:「待客之酒已足矣,慶生之宴未開席。」

  他再次愕然,「慶生?」

  我斂了笑容,「是,你的生辰,也是我和你在重逢後的第一個生辰,生生為索恩耽擱了數月,如今也該為你補上了。」

  沐昕的酒杯停在指間,他明若靜水的眼波掠過來,數分感動數分苦澀。

  「生辰?」他搖頭自嘲一笑,「原來你失蹤那日......是我的生辰......」一語未盡便止住,只仰首罄盡杯中酒,飲酒的姿勢仿若那不是甘醇的一生醉,倒像是難以下嚥的劣酒。

  我心中瞭然,知道當日因我的失蹤,他必焦心如焚,哪裡會記得那是他的好日子。

  沐昕思索了一會,突然微微皺起了眉,驚道:「你如何記那麼清楚?難道當日你支走我,又不帶一個隨從獨自出門以致為人所困是因為我?你原本是為了我的生辰,才中了招?」

  我暗道不好,這人怎生敏銳至此?急忙笑道:「哪有這事,不過巧合罷了。」不待他再問,笑盈盈舉杯:「來,今日補辦生辰筵,正當好春時節,且名為『春日宴』」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南唐馮相,典雅樂府,一首春日宴,數代來傳唱不衰,一曲祝酒,情思旖旎,我這番隱晦暗示心意託付,勢必要醉了沐昕去。

  他果然已醉,正執壺的手微微一顫,竟潑灑了些酒液出來,我急忙伸手去扶,卻被那酒液滴落手指,微綠的酒色染上如玉手指,剔透分明,我哎呀一聲,正要取了絲帕來拭,卻見沐昕微笑著,輕輕拉過我的指尖,遞到唇邊。

  我腦中轟的一聲,頓覺全身有如火燒,只覺一定連髮絲也已紅透,抬目去看他,他笑容迷離,目光晶瑩勝水,我只覺得渾身發軟,似是醉意上湧,手微微一掙,全無素日的力道,倒似故作姿態般,依舊牢牢被沐昕執住。

  沐昕微笑著,微微斜首,烏黑長髮垂落我手背,白玉般的額在滿室華彩中有如明珠生輝。

  我咬住唇,瞪大眼,看著沐昕俯首,將我的手指輕輕一吻。

  他的唇流連我指上,溫柔而細膩,如春風拂過般,一點點吻去淋漓的酒液,雙唇觸及肌膚之處,猶如火苗點點燃著,一路灼熱的燒過去,我的顫慄,頓時從指尖直通心底,震得我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

  忽然指尖微痛,我哎呀一聲,忙不迭縮手,卻見對面咬了我一口的男子,一縷笑意流轉,少了幾分往日不食煙火的孤高,多了幾分沉溺紅塵愛戀的溫暖,越發的風神如玉,眉目似畫中人。

  我被他看得竟有些侷促,只覺得那隻被吻過的手指有如待藏利器,竟不知該放哪裡合適,我甚至想過是不是揣到懷裡,揣到他看不到我也看不到的地方,免得我一見自己的手便尷尬,然而我又怕他笑我。

  清咳一聲,只好顧左右而言它,紅著臉故作鎮靜,道:「還是別喝了,先吃些菜,今日這宴,可是我叫寒碧好生準備著的,你可不要辜負她的好廚藝。」

  沐昕一直緊緊看著我,見我實在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終於體貼的低頭去看那菜。

  當先一道菜,以金棗,銀魚,新筍,銀杏合燴,以荷葉墊底裝鈞窯白瓷盤,色彩明麗斑斕,香氣清芬,沐昕讚:「好精雅!」伸筷去夾,我虛虛一攔,笑道:「先別急著吃,我還沒報菜名呢。」

  沐昕饒有興趣的放下筷子:「你是給我補祝壽呢還是折騰我呢?」

  我笑:「兼而有之,且聽著,菜名出來了,你得報上出處,不然不許吃。」

  沐昕揚眉:「你果然是要折騰我。」

  我不理他,緩緩道:「此菜色彩明豔而味淡回甘,名兒卻有些囉嗦:『一對鴛鴦眠未足,葉下長相守。』」

  沐昕對盤中一看,點頭道:「貼切,」說完夾了塊新筍,笑道:「晏殊,雨中花。」

  我抿嘴一笑,待他嘗過,又取了些給我,才指著第二道菜道:「綠嬌紅小正堪憐。」

  天青琉璃盤中,潤紅的水晶肘子顫巍巍粉嫩一團,色澤可愛。

  「晏幾道,臨江仙。」沐昕抬首對我一笑,輕輕道:「我喜末兩句: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我回他一笑,道:「我亦如此。」

  沐昕的目光落在第三盤菜中,見那淡黃微紅交雜的菜色香氣撲鼻,輕笑道:「你且莫說,待我猜猜看,『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對否?」

  我喜盈盈道:「對了,昔日神童,總算沒丟了功課,這木樨倒是尋常,但那靈消炙可非凡物,一隻上好全羊,能用的肉不過四兩而已,也配得上易安的鷓鴣天了。」

  沐昕布菜進我的盤絲碟內,淡淡道:「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倒覺得,這句形容你最合適。」

  我嗔道:「你也忒不自謙----」話說了半句立時飛紅了臉,我這話說的好生羞人,他誇我,我說他不自謙,那豈不是自認為是他的人?這想頭,心裡想想也就罷了,如何就說出來了?

  一時暗恨今夜月亮太大太圓,春風太柔太溫暖,燭光太綺麗太搖曳,他的笑容,太清逸太醉人。

  ......

  一道道菜的猜過去,彼此醉倒在彼此的笑意與眼波裡,不知何時他已攬我在懷,而我懶懶在他杜衡氣息的籠罩下,將頸擱於他肩時,只覺得有生以來從未有如此刻寧和靜好。

  很多很多年後,我想起彼時光景,只恨時光未曾停留在那一刻,若是彼時光陰凝注,停在那剎的渾然忘我裡,不須再面對日後痛徹心扉的的顛倒跌宕,風波磨折,我願傾畢生的幸運,無悔換取。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上人間兩心同(二)

  日光蜿蜒過了那一扇銀紅茜紗窗。

  我微微睜開眼,眨了眨眼,伸手擋了那自窗縫裡轉轉折折射進來的陽光,喃喃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海棠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門簾輕響,流霞端了水盆進來,笑道:「小姐果然好睡。」

  隨著門被推開,我隱約聽到了院外喧鬧,不由皺眉道:「這誰,一大早攪得人不安生?」

  流霞擱下盥盆,折身出去看了,半晌回來,駭笑道:「這燕王府也真是奇怪,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我才來幾天,就見著西洋景了。」

  我懶洋洋坐起身來,隨意在她送上的衣服中選了件玉色馥彩流雲紋長裙,披了蠶絲雙蓮緞披,流霞服侍了我盥洗,又來給我梳頭,對著鏡子照了照,笑道:「小姐容顏襯著這一身,越發點塵不染容色如畫,未施脂粉也是光芒逼人,只是過於清素了些,倒是剛才方姑娘,衣著豔麗,也襯得好相貌。」

  我道:「別岔來岔去了,到底什麼西洋景?嗯?你見到方崎?難道剛才那喧鬧和她有關?」

  流霞笑道:「正是呢,小姐還是去看看的好,只怕還在糾纏,說來好笑,又要顧著身份,又要動著心思,連我見了,都替他累。」

  我想了想,冷笑道:「朱高熾?」大怒,哼一聲:「這瘸子,我不和他計較,他倒動起我朋友心思來了。」

  流霞道:「倒不是世子本人,好像不過是個清客罷了。」

  我已斂了怒氣,微微一笑,流霞笑眯了眼,道:「又有人要倒楣了......」

  出得門來,果見方崎斜倚在我院外的一叢迎春前,著一色桃紅宮錦襦裙,烏髮如墨,眸瞳卻比那發還黑還亮,襯著一色鮮黃細碎花朵,當真豔麗得不可方物。

  她卻毫無美人的自覺,手指惡狠狠絞著掌心花枝,語氣堅決:「喝茶?我不愛喝臭男人的茶!你們再不讓開,莫怪本姑娘不客氣!」

  她對面,帶著幾個小廝的男子,身量單薄,面色蒼白,眉目淡弱得似幼童畫糊了的筆劃,繚繞在一起糾纏不清,卻還故作風雅,長揖道:「姑娘何出此言?世子傾慕姑娘風采,不過想著能春日品茗一論詩文,也是清雅高華之事......」

  「他要附庸風雅是他的事,本姑娘沒興趣奉陪。」方崎轉身就走,那人卻使個眼色,幾個小廝忽的上前圍住。

  我眉毛一挑,輕輕一哼,這些人吃了豹子膽,在我這流碧軒外為難我的朋友?

  那男子聽得人聲,轉過頭來,我負手而立,冷冷看他。

  那人看見我,目光一亮,隨即發現站在我身後的流霞,又似剛剛發現自己所站的地兒正是我的地盤,冷汗立時就下來了。

  急忙跪倒,口稱參見,我淡淡看著他,也不叫起。

  方崎見了我,喜道:「懷素,你來了啊,你瞧你哥哥好討厭,一大早聒噪得人不得安生。」

  我挽了她的手,道:「日後再遇上有惡狗攔路衝你吠,只管打了出去就是,我自會找狗主人給你擺平。」

  那人聽得我將他比作狗,又羞又憤,抬頭亢聲道:「郡主!士可殺不可辱,區區不才,也是斯文讀書人,郡主怎可糟踐至此!」

  「哦?你也知道你是斯文讀書人?我卻是不知道,就剛剛那一遭,我還以為哪家花樓的大茶壺,跑到我這兒來撒瘋呢!」

  「你!!!」

  我看也不看,一腳踢去,將他仰天踢了個跟鬥,跌出去鼻血橫流:「你什麼你!給我滾回你主子那裡去,告訴他,上次的帳我還給他記著,他少來煩擾我!我這流碧軒相關事務,上到人,下到貓狗花草,都請他離得遠些!」

  那人在地上捂著鼻子滾了半天,小廝們都不敢去扶,可憐巴巴看著我,我冷笑一聲,看也不看,自攜了方崎回去,方崎似笑非笑看我:「懷素,為著我得罪你父王嫡子,燕王世子,忒不值了吧?」

  我一撇嘴:「你以為我溫良恭儉讓他就待見我了?把你雙手推過去他就當我是妹妹了?方崎,我也不瞞你,我和這姓朱的一家子八字不合,我若不如狼似虎點,早不知被人欺負成什麼樣了。」

  「那是,除了燕王府,我在別處倒也沒見過你如此跋扈。」帶笑的聲音傳來,我微微一怔:「你這傢伙,躲在後面看我笑話。」

  沐昕緩步走來,神清氣爽,對我揚了揚軍報:「你父王的軍報來了,白溝河戰後他乘勝追擊,為徐輝祖所阻,以致李景隆來得及率軍奔逃德州,他隨後追擊,李景隆竟再次棄城,北軍繳獲糧食百萬石,一直綴尾追至濟南,沿路州府皆降,濟南初戰大捷,李景隆一敗再敗,乾脆單人匹馬跑回京城,丟了十幾萬大軍在濟南,你父現在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路煙塵向山東呢。」

  我撲哧一笑:「你今日說話也這般俏皮。」略一思索,對流霞道:「可有關於濟南的信來?」

  寒碧已捧上了一個小描金盒子,方崎笑道:「你這院中花開得好,我去看看。」自出去了,沐昕對我看了一眼,也要出去,我已笑道:「喬張做致的做什麼,難道到如今你還要和我生分了?」

  沐昕微微一笑,坐了下來,兩人取了暗衛密報來看,半晌對視一眼,沐昕道:「看來你父王計畫一月拿下濟南的好算盤,要落空了。」

  我頷首:「盛庸在城中,此人名庸不庸,從一個大頭兵直升至都指揮使,本就絕非易與,只是屈就李景隆手下,一直無發揮才幹的機會,如今李景隆跑了,反給了他掌權的機會。」

  沐昕道:「就暗衛報上來的消息看,我還擔心一個人。」

  我道:「鐵鉉?」

  「正是。」沐昕微微皺眉:「此人大戰初起,主動請纓為李景隆軍掌糧秣事,一直忠心王事,盡心盡職,白河溝之敗,李景隆倉皇南逃,鐵鉉卻一路緩行,沿途收攏被擊潰散落的南軍,更難得的是,他能將這些驚了心的敗兵重新組織,嚴明軍紀,要知道,被打散了的軍心要想歸合如前,比訓練一支新軍還難啊。」

  我點點頭:「此人從無軍事經驗,卻有軍人堅毅決斷之心,若是和盛庸聯合,必成父親心腹之患,父親要想一個月拿下濟南,怕是不能夠了。」

  沐昕看著我神情,道:「你不打算去濟南?」

  我默然,半晌道:「無生死之虞,我便不想管,需要我的時候再說吧。」微微出了會神,我笑道:「說起來,幫他幫得太著力,我總有些愧疚,覺得對不起允炆,畢竟小時候叫他一聲哥哥,如今卻要沙場上奪他的江山,拚個你死我活......我不是父親,他是天家之子,天家無親情,我卻是在娘身邊長大的,又怎麼忍心令乾爹傷心,只怕到時娘也要怪我。」

  轉目對沐昕一笑:「他也喊了你多年昕弟。」

  沐昕靜靜道:「允炆是好人,但他,不適合做皇帝。」

  我苦笑:「是的,但他的帝王之路,我真不想直接結束在你我手裡。」

  沐昕點點頭:「既然如此,且看著罷了。」他目光溫和的看我,滿是憐惜:「你自下山,風波不斷,細算來竟無一日安穩日子,如今總算有暇,還是好生在王府歇息陣子吧。」

  我道:「你又何嘗不是?」

  兩人相視一笑,窗外,假山園景上的「丁香嶂」色彩爛漫,丁香開得簇簇,淨白淡紫,偶有風過,掠起輕俏花瓣,落於沐昕素衣錦羅,澹然靜謐,如他嘴角一抹微笑,直讓人願永生沉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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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後兩人果不再管濟南戰事,而戰事也確如我們所料陷入僵局,鐵鉉盛庸聯手,將濟南守了個風雨不透,父親攻了三個月,硬是沒能討得了好,甚至還在初交鋒時,險些被對方詐降狙殺。

  軍報傳來,我和沐昕正在窗下手談,艾碧姑姑繡她的第二十八件繡品,近邪依舊在樑上睡覺,方崎熙音笑盈盈一旁,卻做不得君子,總好為人師,被我用一塊栗子酥一人一塊堵了嘴。

  聽得這消息,熙音倒是變了色,我只狠狠吃了沐昕一子,順便嘆了一聲:「叫他不要燥進,還是不聽。」

  最後依舊是我輸,我笑:「不及你八風不動菩薩。」收了棋局,問熙音:「你說那日糾纏方姐姐的人,是世子側室的遠親?」

  熙音嘴裡塞著栗子酥,鼓鼓囊囊的點頭。

  我敲了敲水晶棋坪:「怎生沒個動靜,倒怪寂寞的。」

  方崎不以為然笑道:「能有什麼動靜?你這裡高手濟濟,你自己又兇悍若此,誰敢動你?」

  我瞪她一眼,悠悠道:「有什麼不敢的?就算原本不敢,若是傷及了自身利益,也一樣敢的了.......」

  艾碧姑姑繡完最後一針,笑道:「世子有什麼好為難你的?你終究是女子,又奪不了他的位去。」

  熙音道:「姑姑可不是這麼說,姐姐太出眾,她在,光芒萬丈,映得別人都失了色,終有些人會難受的。」

  她最近常在我這,和眾人都已經混得廝熟,大家都喜她嬌俏乖巧,待她頗客氣。

  我出了會神,忽喃喃道:「這府裡悶得也夠久了,不妨出去轉轉......」

  方崎喜道:「前數日熙音和我說起北平郊外西山好景緻,又清淨蔭涼,王府在那裡也有別院,咱們不如去那呆上幾日,也好消消暑。

  沐昕也道:「懷素你向來畏熱,有個消暑地兒,自是最好不過。」

  眾人紛紛稱是,便議定了過兩日去西山住段時間。

  正說著,忽哐啷一聲,嚇了眾人一跳,卻是突然起了風,將窗扇生生撞到了牆上,寒碧探頭看看,笑道:「六月天孩兒臉,剛還好好的,一轉眼便起了風,天邊的黑雲便堆了厚厚一層,看樣子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麼?」我伸手,片刻已接了豆大的雨珠,輕輕道:「不知道西山的雨,是否要比這北平的雨更清冷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5:45 PM

第一百一十九章   峻崖不及人心險(一)

  北平京郊的西山,並非獨指一山,而是指北平西部山脈的總稱,山勢連綿,景緻殊麗,歷來是各代帝王將相青眼相加的山水寶地,最先在這裡建皇家園林和行宮的是金朝皇帝金章宗,他在西山一帶,選擇山勢高聳,林木蒼翠,有流泉飛瀑,又地僻人稀的山林間修建了八大水院,作為他游西山時駐蹕的行宮。

  我們一行人卻只愛閒散遊玩,住膩了宮殿華閣,誰還願拘著自己,遂選了行人較少的妙峰山,那裡有高燧的一座私人別院,高燧素來和沐昕交好,自然大方出借,他年輕好玩,有心要隨我們來,卻被燕王妃言道父王兄長前方征戰,為人子為人弟者怎可耽溺於嬉戲遊樂?偌大的帽子扣下來,只好老實呆在王府裡。

  住了幾日,不過各自去玩,艾碧姑姑忙著採藥,熙音很有興趣,常跟了去,方崎忙著纏近邪教她武功,近邪見她的影子就逃,偏生又不逃得太遠,每每被韌性和耐性極好的方大小姐守著,便聽見那飛揚明朗女子如銀鈴的笑聲一串串灑落翠綠山野之間。我和沐昕聽見了,不由相顧莞爾。

  坐在山頂上,倚在沐昕肩側,看浮雲翻捲腳下,一層層漾了開去,連綿渺繞於遠處無限山脈,飛鳥在團團光影中翩躚,而山坳裡十萬杏花林盛放如雪,松葉和林木的幽幽清香伴著微甜的杏花花瓣,被山風吹起,降落彼此眉端,我的長髮拂卷於他胸前,與他的糾纏一起,又不小心繞上了他披風的玉扣,繞指成結。

  我輕呼一聲,起身去解,一扯間卻皺了眉,沐昕輕輕道:「別動。」微微側了身子,替我解髮,我微低了頭,看他手指如穿花,靈巧的解開糾纏的髮,然而繞在披風飾扣上的髮卻糾成死結,無法理清爽,沐昕想了想,指尖用力,便要扯下玉扣。

  我輕輕撥開他的手,道:「不......」手指用力,一縷混合著我與他的黑髮被我生生扯下。

  沐昕撫了撫我的髮,笑道:「扯痛了頭皮吧?何必這麼粗魯?」

  我白他一眼,自懷裡取出一隻錦囊,將頭髮小心翼翼的放了進去。

  沐昕目光閃亮的看著我的動作,並不說話,然眼底笑意漾然。

  我不看他的眼睛,偏過臉將錦囊放進懷裡,拍拍心口,道:「以後莫要得罪了我,不然我就用你頭髮做法。」

  沐昕道:「是,只是這髮纏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輩子也理不清。」

  我瞅著他,慢慢道:「一輩子理不清,就下輩子再理,你總有軟肋在我手裡。」

  沐昕的目光亮得彷彿升起了一輪滿月:「無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脅著我,這日子過得才有意思。」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忽悠悠笑道:「我給了頭髮你,你如何不送個東西給我?我生辰壽禮,你還沒補呢。」

  我羞他:「什麼你給了我頭髮,好生不要臉。」

  他笑,「莫岔開話題,我的壽禮呢?」

  我瞟瞟他:「回北平,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辦來,如何?」

  沐昕笑著搖頭,不語。

  我仰天長嘆,將錦囊往懷裡又收了收:「不行,你不能打這個主意。」

  沐昕一針見血:「放心,我發誓我絕不會笑你的繡工。」

  我忽的一下跳起來:「你看見了!」

  沐昕笑著仰頭,伸手拉我:「自然,難得見文武雙全的懷素郡主拿剪動針,如何能不一窺堂奧?」

  我捂著臉,呻吟:「這因為這個才不能給你......哪裡能見人嘛......」

  沐昕卻不笑了,仰臉認真的看著我:「懷素,你該知道,一百個最靈巧的繡娘繡出的最精緻的物件,也不抵你懷裡的那個千分之一的寶貴。」

  我想了想,也不再忸怩,將錦囊遞了給他,沐昕很珍惜的看了看,收進懷裡。

  其時暮色漸起,倦鳥歸巢,沐昕看看天色,皺眉道:「只怕夜間又要下雨,且回去吧。」

  回路上,兩人緩緩漫步,沐昕問我:「你為何要來西山?如今可得出你想要的結果?」

  我沉思道:「來了也有段日子,一切都好,我倒很高興,原是我將人想得不堪了,這樣最好。」

  沐昕點點頭:「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終不是太相信熙音,我原也疑她,不過這段日子風平浪靜,想來熙音小小年紀女子,又怎會如你我想得那般。」

  我輕笑一聲:「這些天我試探了她很多次,有時候機會好得任誰都不肯放過,她都沒什麼異常,現在想來,她小小孩子,能做得什麼?我調查過,上次那參湯,原就是蘭舟給她提了個醒兒,那丫頭背後是誰,你我都清楚得很。」

  沐昕道:「我知道你顧念親情,真心想將熙音當作妹妹,如今好了,她過了你的考驗,你日後也安心和她做姐妹,只是你以自身為餌終究不妥,下次再不許了。」

  我微笑點頭,道:「現今我開心得很,倒覺得有點對不住熙音呢。」

  正說著,忽聽前面樹林裡有對話聲。

  「是這裡麼?」

  「是。」

  然後一陣悉索翻找之聲,稍候,有不耐煩的聲音傳來。

  「這勞什子這般難找!府裡那麼多醫官,當真一點好的毒物都拿不出來!還要煩得我親自在這泥地裡一棵棵摸!」

  「少爺......劉醫官說了,那幾處地方看得緊,高人多,王府裡都是尋常毒物,怕是對那些人起不了作用,這西山南麓生著的七蟲草,無色無味,死了也沒人能發現得了,最好不過了。不然萬一事有不諧,那個悍婦報復起來,別說少爺你,世子只怕也吃不消......」

  「哼!那兇悍女人!當庭辱我,還踢傷了我,不報此仇,我華庭誓不為人!」

  又一陣聽來煩躁的翻找聲,好一陣子後,一聲喜呼。

  「找到了!」

  「快快,拿回去給劉醫官,這時辰城門還沒關,來得及。」

  「少爺,那悍婦最近不在,你著急製毒做什麼?」

  「不會走遠的,世子在加緊找她的下落呢,再說,劉醫官說這毒來勢緩慢,須得長期布毒,總得準備著。」

  兩人漸走漸遠,我和沐昕對望一眼,各自挑了挑眉。

  被沐昕看得有點無奈,我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居然敢想法子害我,果然是寧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不過踢了一腳,便想將我們統統毒翻。」

  沐昕笑道:「偏巧叫我們遇上,也是好笑。」話音未落,他面色突然一變,道:「不好,劉成留在王府裡。」

  我也變了臉色,劉成自大漠回來後常自鬱鬱,又受了內傷,便纏綿不癒,此次來西山便沒有帶著他,我又命寒碧流霞留下照顧他,如今他們三人留在王府,被這等心懷怨恨的人窺視著,萬一那人耐不住性子先布了毒,他三人哪裡堤防得了?

  我思索陣,喃喃道:「我這正主兒還沒回去,按理說他們不會......」

  沐昕沉聲道:「世上哪有那許多按理辦事的人,事關生死,萬一咱們仗著無事撒手不管,反令他們受害,只怕屆時追悔莫及。」

  他神色頗有幾分黯然,我知道他是想起了方一敬,方一敬之死,沐昕自責至今,如今只剩下劉成,沐昕自然萬萬不肯再令他置於險地。

  我望望天色,道:「你可是要趕回去?」

  沐昕點頭。

  我只覺心裡煩躁,說不出的不祥預感縈繞心頭,但又實在不能阻止沐昕,只好惡狠狠道:「我去將那採藥的兩人殺了!」

  沐昕道:「不成,那醫官是誰還未查出,這兩人背後還有誰也不清楚,怎可打草驚蛇。」

  他深深凝注我,道:「明早我就回來,你若擔心流霞她們,不妨和我一起回去,只是憊夜奔波,我怕累著了你。」

  我胡亂搖了搖頭,心道哪裡是擔心流霞,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擔心什麼,勉強平聲道:「一起回去吧,我不放心呢。」

  兩人回別院牽了馬正要走,卻見近邪突然冒出來,問:「方崎呢?」

  我一呆:「她不是和你一起麼?」

  近邪搖頭,我的冷汗立時下來了,妙峰山山勢不算險,但也多山崖陡峭之處,萬一方崎無意滑腳,跌落某處......

  沐昕見狀,當機立斷:「懷素,你且去找方姑娘,我回城一趟,明早便返轉。」

  我抬眼看他,他對我微微頷首,我只覺得心顫不休,晃悠悠沒個著落處,沒奈何只好道:「你萬萬要小心。」

  沐昕解下披風,披在我身上,我抬手去阻,他已道:「山間夜裡冷,你要四處去找人,須得穿多些。」

  我無聲攏緊了披風,點點頭,看著他一騎飛馳而去。

  深深吸氣,再不多想,和近邪去找方崎,妙峰山太大,熙音和姑姑還沒回來,我將別院下人集合在一起,分成數路各自去尋,我自己獨自一人,備了火把去找。

  我搜尋南麓,那正是姑姑和熙音去的方向,想著能遇上她們一起尋找,果然走了一段路便遇見熙音,她迎上我來。

  我盯著她,問:「姑姑呢?」

  她微笑一努嘴:「那邊山崖下,姑姑說看見寶貝藥草了要去採,我可不敢下去。」

  我側目一望,果見山腰凹陷處姑姑正小心翼翼的去夠一朵半開的花。

  我放下心來,正要去喊姑姑上來,忽聽豁剌剌一聲響,悶雷滾過,幾乎是同時,豆大的雨點便澆了下來,打得人生疼,我正待出口的呼喊便被逼了下去。

  熙音啊了一聲,急忙拉了我,道:「好大雨,姐姐那邊有個山洞,且避一避。」

  我道:「先喚了----」

  身子忽然一僵。

  猛烈的暴雨澆了下來,瞬間衣裳透濕,雨絲聯成密織的螢幕,朦朧了我的視線,景物搖晃,天地混沌,一片令人窒息與絕望的黑暗與寒冷中,我模模糊糊看見艾碧姑姑,茫然的抬起頭來。



第一百二十章   峻崖不及人心險(二)

  就在她抬頭的一剎,熙音拖了我,兩人一起退入旁側一個被藤蔓遮蔽的山洞中。

  此時她近在我耳畔,一陣奇異的香氣襲來,極其淡薄,卻令我感覺異常熟悉。

  眼光下垂,腕側,一枚奇異紫珠,暗光幽幽,懸浮在我腕前,光芒一縮一收,我盯著那紫珠,發覺自己的心居然隨著那紫珠光芒的吐收的節奏而震動,它快我快,它慢我慢。

  那珠只懸浮在我身側,我便不能言動,只覺心上若有千鈞之重,呼吸困難。

  這是何物?熙音哪來的?

  心中一動,忽想起紫冥教的「魂燈」,似也有控人心神之功,只是此珠較那燈似又高上一籌,再說,熙音怎麼會和紫冥教有關聯?

  熙音對上我目光,笑意泛起,在我耳側輕聲呢喃道:「好姐姐,你防著我呢,這許多日子,你想了很多心思釣我上鉤,可是我偏不上當。」

  她在我身上摸了摸,笑道:「她說你身上定有防身之寶,而天下除了紫魂珠再無什麼東西可以轄制已有防備之心的你,果然不錯。」

  她?他?是誰?

  扯出五行焰雪綃,她嘖嘖讚嘆,「這是什麼?你果然猜到我要對付的是你,你卻沒想到要對付你的人不是我一個,沒想到所有想你死的人會有機會聯合起來要整倒你,」她感嘆:「你還真是厲害呢,逼得這許多人,用盡心機隱忍許久,小心翼翼步步設局,才等到了今天,天幸過了這許久,你戒心已鬆了些,老天又幫忙,才給了我機會......不過你就那麼肯定,我不會對付沐公子?」

  卻聽一聲輕笑,一人曼聲道:「對付他,你捨得麼?你姐姐知道你呢!」

  紫影宛如自黑暗中緩緩剝離,攜著幽幽微香,一朵豔麗的花般於這暴雨黃昏,幽深山洞中綻放,然,其色雖豔,其芳有毒。

  我恍然大悟,難怪覺得那香氣有些熟悉,原來是她的。

  風千紫飄至我身側,媚笑道:「好久不見了,郡主,還記得上次我離開王府時和你說過的話麼?和我作對,你要倒楣的。」

  我心思轉得幾轉,已明白了幾分,她那話果不是說來玩的,原來當日賀蘭悠帶了她住到王府的那一段日子,這兩人便勾搭上了,至於是誰勾搭了誰,倒也沒有追索的必要了。

  熙音冷笑一聲,正要說話,卻見青影一閃,輕輕落在幾丈外,轉目四顧似在尋找,正是艾綠姑姑採完藥上來了。

  熙音從懷裡摸出一柄細長渾黑匕首,遞給了風千紫,道:「你沒趁手兵器,用這個吧,事後別忘記毀屍滅跡。」

  她一邊說一邊斜睨著我,我一見之下幾乎嘔血,那匕首,正是當年我贈給熙音防身用的禮物。

  她要用我送她的匕首?殺了我?

  熙音卻笑了笑,輕聲道:「我不殺你,我殺了你,等到我和他在一起時,不就沒有看客了麼?」

  她微笑著迎了出去,而風千紫立即拽了我往山洞更深處去,直至在一處山石遮擋,可露出雙眼看外面,外面卻無法發現我們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見熙音冒雨迎上艾綠,急急和她說話,又指向山洞方向,心中已明白她的打算,這一急非同小可,正思量著辦法,卻聽風千紫陰惻惻道:「素聞你狡計多端,但我勸你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的好。」

  她得意的笑了笑,「你可知紫魂珠是什麼東西?你可知我違背宮規,教了你妹妹紫冥邪功,教她練了紫魂珠,就是為了今日,看著你心急如焚而又無能為力,甚至面對著仇人依然不敢不能下手的痛苦!」

  她呵呵的低笑:「可知那珠如何練法?練的人,須得一懷深恨,以自身血養魂,再以仇人隨身之物同焚,至此,她主你寄,生死同命,她損你損,她死你死,她所受的所有罪,都會映射在你身上,而她卻不會為你所噬,你瞧瞧,多妙的玩意啊。」

  她語氣裡突有了幾分感嘆:「說起來,我也沒想到你妹妹這般深恨你,紫魂珠雖是魂燈一種,但因其損壽,教中人也很少練,你妹妹寧願損壽二十年,也要如此折騰你,嘖嘖......」

  一懷深恨......我內心苦笑,這兩個女子,何來與我的深恨?難道情之一物,便是如此殘忍決絕噬人慘烈麼?

  說話之間,熙音已經帶著艾綠姑姑進了洞來。

  暴雨如傾,雷聲轟鳴,遮蓋天地間一切聲息,此時別說我無力呼喊,便是尋常時候,只怕喊聲也是對面不聞。

  果真是天絕我麼?

  艾碧姑姑進洞,風千紫指尖已扣住匕首尾端。

  我突然瞪大了眼睛,滿是驚駭之色的望向洞內一處特別黝黯之處。

  風千紫一直注意我的動靜,忍不住眼光一轉。

  我立即仰頭,尖嘯,血光爆現。

  真元之珠起於丹田,轉奇經八脈,過五臟六腑,瞬間衝破禁制,呼嘯而出,攜著殷殷血色,直襲風千紫面門。

  豁喇喇一聲巨響,光柱般的閃電劈下來,白光燦然一亮,映得人鬚眉皆雪,臉色青慘如鬼,映上艾綠姑姑突然慘白的臉。

  她已看見我被暗算後一直不動聲色,努力蓄積真力,拚死最後的一擊。

  風千紫離我極近,那一刻,濺落的血花都攜著我抽盡真元的全部真力,急雨般打在她臉上,她哀呼一聲,左眼啪的一聲裂開,臉上立時開了無數血坑。

  而真元之珠緊綴而來,呼嘯直襲她眉心。

  我閉上眼,感覺著空蕩得難受的內腑,無喜無悲的想,一旦真元之珠擊實她眉心,為她真力所抗碎為塵埃,我也再難活命了吧?

  ......

  一聲厲喝,再一聲急叱,面前冷風一窒。

  青影瞬間逼近,是艾綠姑姑,她不去對付近在咫尺的風千紫,只是掌心內握,懸空一抓,生生止住了真元之珠的去勢。

  我驚駭欲絕的瞪大眼,真元之珠一旦離體,除非以渾厚真力心無旁騖立即牽引回本體,再無它法。可如今艾綠姑姑前後皆有敵,她這樣做,不啻於送死!

  然而我再也無力阻止,只能死死盯著艾綠姑姑,目光裡全是哀求。

  別,你千萬別!

  艾綠姑姑卻不看我的眼睛,也全然不看身側之人,抿唇不語,伸掌一拍,緩緩將真元之珠送回。

  風千紫本已在真元之珠的威勢下閉目待死,此時威脅一去,殘餘的右目一張,一聲尖嘯,凶芒大現。

  黑光一抹,直插姑姑心口。

  真元之珠已入我口,然而我已沒有真力再去接納它回歸內腑,艾綠姑姑凝神一掌,拍在我胸口,又向下一按,引導真元歸位。

  看似簡單的一掌,卻需要算準我的真氣運行渠道,亦須十成真力相輔,全神貫注全力施為尚有難處,而姑姑還要面對必死殺著。

  黑光襲體,她不能讓開,無力阻擋,只能拼盡殘餘力氣,微微斜身。

  刀尖入肉的聲音,沉悶而驚撼,我呆呆的看著,忘記閉上眼睛。

  唇角血跡已幹,此時再次細細流出。

  不,我不閉眼,我要看著,看我一生裡因輕敵所犯的最大的一個錯誤,如何生生害了我親愛的人。

  看我的驕傲自負如何令我栽了巨大的跟鬥,如何令懲罰降臨於我的親人。

  看我的輕率無知,導致命運狠狠甩了我一個耳光。

  痛徹心肺。

  我送給熙音的刀,插在姑姑的右胸上......

  血汩汩流出。

  不抵我此刻心血噴濺,直欲死去。

  姑姑卻看了我一眼,一笑,笑容平靜慈和,泛著生命的熙光,隆隆的雷聲裡,她溫婉的道:「......好孩子.......姑姑謝謝你,但姑姑不希望你犧牲自己......」

  我只盯著她胸口的刀,直恨不得自己能再次運真元之珠換得瞬間脫困,好搶了那刀,插進自己心口。

  姑姑卻只是有些疲倦的笑,道:「別哭.......不是你的錯......」她一揮袖,推開了我。

  我倒下,倒在巨石後,黑暗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6:06 P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峻崖不及人心險(三)

  努力的轉動眼睛去看,昏黑裡只見青影撲上,與紫影糾纏在一起。

  我眼睛早已睜得發酸,卻一瞬也不敢瞬的緊緊盯著那兩條人影,眼見兩人戰況,微微鬆一口氣。

  姑姑的武功,是外公親授,本就較風千紫高上一籌,她固然受傷,風千紫卻也為我毀目傷容,山洞狹窄,風千紫也不能使用她那奇詭的巨網武器,這樣看下來,姑姑未必沒有勝望。

  我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姑姑也許未傷著要害,若能贏了風千紫......

  轉目瞧見緊貼洞壁站著的熙音,心又涼了下來。

  熙音武功不高,就算風千紫授了她邪術,武功定然也沒能有成,但她心計如此深沉,若有心要害姑姑,姑姑定然腹背受敵。

  然而我看她目光轉動不休,卻並無上前之意,便知道她心思,是想風千紫和姑姑同歸於盡。

  我的心,寒意森森,熙音,那個羞怯的孩子,難道竟是我一開始便看走了眼?

  鋪天蓋地的暴雨聲將一切呼叱消融,山洞中的兩個人,血染全身,形容淒厲,悶聲咬牙拚命,點,戳,刺,抓,每一著都狠毒悍厲,每一著都不死不休,每一著都要在對方身上,開出無數個洞來。

  「啊!」一聲慘呼,風千紫被姑姑一爪抓在肩頭,生生掉了一大塊皮肉,她慘呼著倒躥出去,而姑姑瞬息跟至,兩指已扣上她咽喉。

  必死的風千紫,驚惶無望的閉上眼睛。

  銀彩一亮。

  卻不是閃電。

  那般美麗燦亮的色彩,彎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矯虹橋,連接在洞外和艾綠姑姑胸前。

  光芒一現即收,宛如有生命般刷的退回,隨著退回的走勢,一股血泉激射而出,重重打上嶙峋的洞頂,再嘩啦啦降落,下了一陣淒豔的血雨。

  血雨落在我臉上,我心中一片黑暗的絕望。

  姑姑......

  光芒消散在立於洞口的那人手裡,艾綠姑姑茫然回看一眼,她不認識那個人,卻見到風千紫歡喜著撲了過去。

  姑姑只看了一眼,便努力的想轉頭,再看看隱於黑暗中的我。

  然而她再也沒法回頭。

  風千紫撲上,拔出姑姑胸前匕首,掄手一旋,便砍下了姑姑的頭顱。

  我眼前突然一片血紅......

  很奇怪自己為何不暈過去,紫魂珠如此殘忍,吊著人的心神,生生要人,眼睜睜看著慘劇一幕幕發生而無能為力。

  此時才明白,原來什麼目眥欲裂,心痛欲絕等等形容人心痛的語句都很無用,真正極大的悲傷與自責,心是空的,死的,麻木的,蒼白的,似是全身的知覺,都在那慘烈的一刻丟失了,全身的血液,都在那鮮血漫天的一刻,乾涸了。

  黑紅的血靜靜瀰漫開來,直至遮蔽全部視線。

  我看不見任何東西,然而聲音依然殘忍而清晰傳入耳中。

  「......少主,救我......」

  「我已經救了你。」

  賀蘭悠,賀蘭悠,我在心裡咬碎了這個名字。

  為什麼會是你?為什麼?為什麼!

  我逼著自己睜開眼,用最森冷的目光,看著我的仇人們。

  卻見熙音不知何時,已悄悄移動身子,擋住了唯一可能被賀蘭悠看見我的縫隙。

  我只能看見賀蘭悠一襲銀衣衣角,上面精工繡著螭紋。

  聽得他柔聲笑道:「我說,千紫,你最近鬼鬼祟祟的做著什麼?怎麼搞成了這樣子?我若不跟著你,你豈不是死定了?」

  風千紫聲音嘶啞:「少主......這女人是我的仇人,多謝少主助我報仇......」

  「哦?」賀蘭悠溫聲道:「你報仇,怎麼會勞動常寧郡主給你掠陣,那多不好。」

  風千紫窒了一窒,熙音已笑道:「賀蘭公子,我是避雨偶遇千紫姑娘的。」

  賀蘭悠笑道:「是嗎?」他不理熙音,再次問風千紫,「拿出來吧。」

  風千紫好似驚了一驚,半天沒說話,賀蘭悠笑著:「嗯?」

  他只輕輕一嗯,風千紫便立即撲通跪下了,不顧身上傷勢,顫抖著道:「回少主......陰龍血已經被我用了......」

  賀蘭悠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哦?那魂珠想必練成了?又是用在誰身上呢?」

  風千紫俯伏在地:「少主,你責罰我吧,屬下沒能將魂珠練成,取血時魂珠自毀了!」

  「毀了麼?」賀蘭悠輕輕一笑:「我還以為你拿去對付故人了呢。」

  風千紫勉強笑道:「少主,我不否認,是很想殺那女人,可是魂珠沒能練成......」

  賀蘭悠仍舊笑嘻嘻:「哦?她又沒得罪你,你殺她做甚?」

  「我替少主殺了那個無情無義的女人!」

  「胡說。」賀蘭悠的輕叱根本聽不出怒氣,風千紫越發得勢。

  「難道不是嗎?少主,你冒著風險私傳紫冥武功給她,被人密告,被教主下了刑堂,暗河萬魔窟碎肌裂骨,若不是軒轅尊者拚死相救,你殘廢了都是好的!你為了不讓她為賀蘭秀川所趁,對自己施了惡毒的九針激魂,受那萬針攻心之苦!你明知賀蘭秀川不會放過你,還為了幫她師傅解毒元氣大傷,險些死在賀蘭秀川暗算中!她父王和你說,只要你殺了她師傅,他便助你奪位,你卻不肯再出手;賀蘭秀川和你談判,要你殺了她,他便幫你解了九針激魂的餘傷,你寧可月月受苦!你自大漠回去後,日日輾轉不眠,時時寢食不安,笑容越來越少,沈默越來越多,你都是為了誰?為了誰?!!」

  賀蘭悠一直沈默,她說完了才輕輕道:「閉嘴。」

  風千紫卻似說出了怒氣,不管不顧的說下去。

  「你是為了她,你一直記著她,想著她,寧可自己吃苦也不肯為難她,什麼委屈都不肯告訴她,有很多機會,因為損及她的利益,可能令她傷心,你便不肯再做,寧可花費更多的精力和心血去事倍功半,可是你心心唸唸的女人,她可曾有一分真心對你?她為你做過什麼?」

  「閉嘴。」

  「這些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牽記她時,她在逍遙,你為她流血受傷時,她在和別人眉來眼去,你為她夜不能眠時,她在別的男人懷裡,你在和賀蘭秀川那個瘋子艱難爭鬥時,她置身事外,和別的男人四處遊蕩,反過來還要怪你無情無義,還要對你冷眼相向,還要責怪你不該濫殺無辜,譏諷你會有報應!」

  「啪!」

  人體滾落塵埃的聲音。

  女子痛極的嗚咽聲裡,賀蘭悠聲音淡淡毫無憐憫:「看來我是太慣著了你。」

  風千紫跪著爬過去抱著賀蘭悠的腿,仰頭悲泣道:「少主,你看看我,看看我!這世上,只有我對你最忠心,只有我對你最全心全意,她,她,那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她根本不配你如此!」

  賀蘭悠一動不動。

  我睜著眼,麻木的聽著洞口的對話,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他們說的是我嗎?

  無情無義,不配,是啊,我真的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我能拿大家的性命作試探,以為自己才智超絕,永遠勝利,永遠得志,永遠佔著上風,永遠不會吃虧,以為面臨任何詭計陰私,自己都有能力保護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

  然後我受到報應。

  被命運狠狠打落雲端。

  這般輕賤他人性命,我不是個無情無義的東西我是什麼?

  而我又配得到什麼?我只配死在塵埃,化為虛無。

  躺在冰涼潮濕的地上,心更加潮濕冰涼。

  聽得賀蘭悠和熙音告辭,拖著昏倒的風千紫離開。

  不再去看一眼。

  賀蘭悠,換在今日之前,聽著這一番話,我會流淚,會悵惘,會輾轉不安,至少也要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可是如今,在那道銀光沒入姑姑胸口,帶出她全身鮮血的那刻,在風千紫掄刀一旋,砍下姑姑頭顱的那刻,殘酷的命數便已將曾經微笑相對的兩人隔成了楚河漢界的距離,所有留存在記憶裡明媚的笑容都在那一刻枯萎,化為黃泉方可相見的彼岸花。

  如今,我只願那年,我從未曾跳上父親的馬車。

  一切,都已太遲。



第一百二十二章   峻崖不及人心險(四)

  渾渾噩噩裡隱約聽得腳步聲近,接著手腕一涼。

  低眼看去,卻是熙音,分別刺破我和她的指尖,按上那懸浮的紫魂珠,血交融而落的那一刻,紫魂珠光芒一竄又收,化為一滴深紫血滴,滴入我手腕,瞬間無跡。

  我抬起眼,平靜的看著熙音,同命是麼?同命我便不能報仇不能奈何你?熙音,你且等著----

  熙音對上我目光,微微怔忪,隨即笑了。

  她笑容裡幾分疲倦,臉色也頗黯沉,然而目光幾乎和我一般平靜。

  「姐姐,拿我二十年壽命,換得今夜種種,我覺得很值得。」

  她坐在我身側,坐在生滿青苔的潮濕洞石上。

  「你已經可以說話了,力氣也會一點一點回轉,再過二十四個時辰,你會恢復如常,不過等到那時,你會在濟南的哪座青樓裡呢?高煦說,要廢了你武功,再為你安排個好地兒,濟南最好了,一旦父親攻破濟南,青樓女子必定最先遭殃,到時候,堂堂燕王府的郡主在燕王麾下士兵身下輾轉,該是多麼絕妙的場景。」

  她微笑著看著我的臉:「美人,一點朱唇萬客嘗的日子,你可想像過?」

  我望著她,就像在望一隻蠕動的小蛇,半晌緩緩道:「那個叫華庭的清客,只怕不僅是世子的幕僚,私下裡,還是高煦的人吧?」

  熙音眯眼看著我,「你現在還有心思去想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嘆一口氣:「我的姐姐,雖然我恨你,但我不得不說,我確實一直很佩服你,你瞧瞧你,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我微笑,笑意不到眼底,我的目光過於尖銳,尖銳到她也不禁瑟縮,稍稍轉了頭,半晌我一字字道:「我的心,一樣是肉做的,有溫情,有渴盼,所以,我給了一個畜生不如的東西,不該給的機會,這是我一生裡最為慘痛的錯誤,我絕不會允許我再犯這樣的錯誤,而這個錯誤,既已造成追悔無補,我能做的,就是讓死去的人,死的明白,活著的罪人,活得煎熬。」

  盯著她閃爍的目光,我道:「我不用你告訴我什麼,到現在我還不明白我就不是劉懷素,華庭調戲方崎根本不是世子的意思,而是你和高煦的授意,你們就是為了今日樹林裡,華庭的那一場戲能讓我和沐昕相信,騙得沐昕離開我身邊,然後,高煦派人推方崎下崖,如此便調走了近邪,你則負責以紫魂珠偷襲我,再把艾綠姑姑誘到此地,由風千紫埋伏此地暗殺,你們這個計畫想必很早就開始了,在風千紫在府中期間,想必就已經議定,你們三人,你,高煦,風千紫,好,很好。」

  熙音靜靜聽著,嫣然一笑:「你也很好,幾乎猜得就和親眼見著一般,若是我一個人,還真永遠都對付不了你。」

  我悵然道:「我何嘗不是這樣以為,我以為憑你,無論如何不能傷到我要保護的人,卻沒想到,你們居然能聯合在一起,命運果真如此殘酷,只一疏忽,便一失足成千古恨,再無回首挽救之機。」

  「不過,」我淡淡看著她:「你會這般恨我,我實在不明白,我得罪過你?別告訴我是因為沐昕,你以為殺了我,沐昕就會愛你?」

  「愛我?」熙音淒然一笑:「我當然沒這麼蠢,你問我為什麼這麼恨你?呵......為什麼?呵呵呵呵......」

  她輕輕撫我的頭髮:「好美的髮......好明澈的眼睛......好出色的女子,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和關注......他,他,他們,我在乎的,我愛的人,他們都只看得見你,而我,我呢?我在哪裡?」

  她的聲音漸漸低微:「我是庶出......我娘是北平蒔花樓的清倌兒,聽說她當年容顏勝雪,風姿清絕,可謂名冠北平,父王有回微服遊玩,偶遇我娘,便收了做侍妾,她進門時才十六歲,原以為嫁得親王,良人又英姿軒昂,真真是再好不過的歸宿。」

  她突然說起舊事來,我心中一沉,想起只知熙音是庶出,不受王妃待見,卻不知道她母親何許人也,今日這段公案,只怕還與上代有些牽連。

  「當初也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繾綣的好時光......只是那好時光裡,我娘卻覺得,在王爺和她之間,似是時時有著另一個人的影子,王爺看她的眼光,總似穿過她的身子,看向更遙遠地方的一個人,王爺摟她入懷,卻常喃喃:『舞絮......』她知道那必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然而她不想介意,就算作為別人的影子活著,至少,他的懷抱還是溫暖的,是她永遠的依靠。」

  「然而懷抱會冷卻,依靠會傾塌,那年冬日好大雪,娘面臨分娩,胎兒有些大,生了許久生不出來,那幾日王妃生病,醫館僕人全在王妃處侍候,娘這裡只有一個手法不熟的穩婆,連火盆都生得不足,屋子裡冷得像冰窖......娘在痛極時喃喃呼喚王爺名字,然而他卻不在,他去了雲南,他每隔兩年都要去雲南,然而大家都知道,那女人從不見他。」

  熙音冷笑:「人與人真是比不得公平,我娘面臨生死依舊見不到她的男人,而她的男人那一刻卻寧願被另一個女人拒之門外,也要丟下最需要他的人!」

  她目中燃著幽幽暗火:「娘熬了過來,卻也做下了一身病,生了我後就沒能下過床,我從小就在滿屋藥味裡長大,那些浸入骨髓的藥味啊......直到今天我都不愛吃藥,寧可熬著,我怕透了藥的苦香,那會令我想起那時的娘,那時娘早已沒了當日風華,那個柳枝般嬌軟柳絮般輕盈的女子,一日日枯瘦蠟黃,手摸上去骨頭硌人......那許多年裡,沁心館月冷霜寒,娘多少次抱著我,說:『乖囡,你要像我,像我,那樣你就會多少有些像那個女人,哪一日我去了,你爹會看在你長相的份上,對你好些,不然你孤苦伶仃一個人,娘怎麼放得下心......』我聽著,可是我不要像那個女人,不要像那個只憑一個影子,便剝奪了娘一生幸福的女人!」

  我閉上眼,一懷淒涼如水漫然,緩緩洇過,想起我滿地鮮血中淒然死去的娘,熙音以為她是幸福的?說到底,我娘和她娘,都是一般命苦的人兒!

  「娘沒能熬到我長大,我五歲那年,她去了,在娘的葬禮上,我第一次那麼近的見到了早已忘記我們娘倆的父王,他很高,高得我看著他,只覺得如在天上般遙遠,我對自己說,那是我的父親,生我養我卻不愛我的父親!」

  「他抱起我,有點恍惚的看我,我知道,娘說過,我有一點點那女人的影子,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溫情,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悲該喜......自此以後他對我很好,撥了侍女來服侍我,我也封了郡主,得到了較其他姐妹更多的關愛,我畢竟還小,被冷落了那些年,內心裡,其實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親人和關懷,父親終於成為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我很開心很開心。」

  「可是,那樣的好日子,只過了一年,便永遠的結束了。」

  熙音古怪的一笑,轉目看我:「一年後,有一夜,父親在書房議事,我睡不著,想去他書房找個鎮紙玩,結果,那夜突然有蹄聲直衝王府內苑,那快馬傳書的信使幾乎是滾下馬來的,信箋到父王手裡時,他立刻就衝了出去,常服軟鞋,便衝進了黑暗裡......帶倒了正走在門邊的我,他連看都沒看,我滿心以為他會扶我,可是沒人理我......」

  她慢慢笑:「從那以後,再沒有誰真正的理過我。」

  「後來......」

  我淡淡道:「那一夜,我娘去世。」

  熙音冷笑:「是的,你娘去世,我很高興,我以為從此終於沒有能夠完全遮蔽父王視線的人和事,他會更專心的對我好,可是我沒想到,去了你娘,又冒出來個你!」

  她盯著我,滿目憎恨:「你可知道我有多熟悉你,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從六歲開始,我便被逼著聽有關你的任何事情......懷素酷肖乃母......懷素聰明絕頂......懷素三歲能文,四歲能畫,舞得好劍,做得好詩......懷素高貴天生,少有威儀......懷素心有璿璣胸藏韜略......懷素懷素懷素......我時時被逼著聽這個名字,雖然父王提起你的時候並不算多,但他每次說話那語氣,我都聽得要發瘋,我害怕,害怕聽父王拿你和我比較,聽父王說你是最像他的女兒!」

  她雙眼赤紅,渾身顫抖,我哀憫的注視她,她目光一暴,怒喝:「不許這樣看我!」甩手要摑我耳光,卻在我目光逼視下,緩緩收回了手。

  良久,漸漸安靜下來,她自嘲而譏誚的低聲笑:「你哪裡像他?他喜歡你如珠如寶,說到底不過就是那四個字,酷肖乃母......而我一聽那四個字,便知道,我的好日子結束了,獨享的寵愛是我借來的,如今要還給正主了,我再像你娘,也不會及得你!」

  「他一次次的去遙遠的甘肅,我的心一日日的冷,這一生,難道終究找不到一個我能長長久久愛下去的人?」

  「後來,我們在北平城門前相遇,我一眼就認出了你,那一刻,我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心底沉積多年的幽火似要燒到臉上來,那太監和我說什麼,我都反應不過來,我想著娘,想著我自己,我對自己說......先別急著恨,那人來了,日子還長著呢。」

  「然後我便看見沐昕。」

  「只一眼,我便知道,他是我要的人,可是,他在你身邊,他看你的眼光,讓我絕望。」

  「那天晚上我對娘的牌位說,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人,什麼都要搶別人的,自己明明什麼都有了,還要搶別人哪怕一點點值得珍愛的好東西!」

  我冷冷道:「沐昕不是你的東西。」

  她不理我,面上有激動的紅潮:「我聽見我娘對我說,是我們上輩子欠你們的,用這輩子來還......不,我不相信,娘就是因為不爭不求,才落了那樣的下場,我不要做娘!」

  她的激動漸漸轉為蒼白:「可是我沒有機會......還是沒有機會......他對我客氣,那是因為我是你妹妹,他教我琴棋書畫,那是因為你要他教,他陪我下棋,卻時時看著你微笑......他拒絕我的繡帕,拒絕我的點心,拒絕我故作天真求他一起散心的要求,他說,熙音,我是你師傅。」

  「師傅......呵呵,真是好笑,那算什麼師傅?可他寧可拿玩笑當真,那時我真的恨你,你可以自己教我,為什麼要他來教?我更恨我自己,為什麼要抑著滿心的仇恨去討好我的仇人?......我和沐昕下棋時你說的話,句句都是敲打,你如此精明如此厲害,我發現我竟然開始怕你。」

  「你在燕王府的日子,我時時注意著你,想找到你的弱點,可我越看越後怕,越看越絕望,這才知道父王當初誇你的話並不是假的,我永遠都不會是你的對手,可是我急了,因為那日,他抱著你回來......我原本知道,你心裡另外有人,始終若有若無的在拒絕沐昕,我知道你若不愛沐昕就絕不會接受他,我寄希望你們的徹底決絕,然而我就知道,我沒那麼好的運氣,我這一生,所有的期盼和希望,最終都會湮滅,會向著與我相反的方向走。」

  「他抱著你,你臉上的神情,只一眼便讓我絕望......然後我便聽了蘭舟的暗示,端了那參湯給你,可是你不上當,我知道你也許只是試探,可是我不敢冒那樣的險,哪怕被揭破,被你報復,被他鄙棄,我也不敢拿他的性命開玩笑,我是那麼的愛他,可是你,他那麼愛你,你卻忍心拿他的性命做幌子來逼我露出馬腳,那天回去我就在悲哀的想,沐昕如果有眼睛,就該知道誰最愛他誰最適合他,可是,他就像我父王一樣,深愛他的他不稀罕,他要的,總是拒絕他的那一個。」

  長吁一聲,她幽幽道:「我以為我能比娘命好一些,臨到頭來,我和她卻是一般的命運,老天待我們?何其苛薄?」

  我轉開眼,看著深黑得不見一絲光亮的洞深處,只覺得這十丈軟紅,人人滿懷一襟悲苦,卻永不知道是誰造成了那般悲苦。

  「後來風千紫在花園偶遇我,看見我用花瓣在地下拼沐昕的名字,她對我說,你想不想除掉那個女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峻崖不及人心險(五)

  「可是我還想給你一個機會,因為偶爾我還在想著你對我也是不錯的,再說你那麼厲害,我對做你的敵人有點害怕,於是我去試探你,我想,只要你口風鬆動,我就不害你。」

  「但你如此霸道,那天我跪在你腳下,數次試探,等你接上我的話,我就好求你,我願和你共侍一夫,可你一點不給我機會,你堵死了所有的可能,甚至不給我說話的機會,我那時想,你只要應我一聲,接我一句,哪怕是一句,這一生我就全心全意視你為親姐姐,哪怕親自侍奉你!」

  「可是你不給,哪怕一絲的可能,你都要堵死,你猜到了我的心思,依然如此冷漠,你慳吝如此,跋扈如此,那就是要我死也不甘心......而他,他像防兇徒一樣防備我,就因為那碗參湯......當時我尷尬難堪,心中絕望,推開窗看見沐昕的那一刻,我想,他看起來那麼美好,怎會是你這個只有容貌卻無善心的女子配擁有?於是我發誓,你什麼都不給我,好,那我就把你什麼都搶走!你讓我痛苦,失去親人愛護,好,我就讓你更痛苦,失去更重要的親人!哪怕為此和你同歸於盡!」

  ......

  一洞的沈默。

  良久,我抖抖索索的抬起手,伸向她。

  熙音先是一驚,隨即譏誚一笑:「你現在就能動了?果然是事事不凡的懷素郡主,不過你以為你這樣,能將我如何?」

  我抖顫的手伸到她頸前三寸處,便再也無法前進一寸,熙音見狀,笑得越發愉快。

  她溫婉純稚的笑顏如花......

  我的手,突然閃電般一遞,瞬間扼緊了她的咽喉!

  緊扣,用盡我一生的憎恨與悲哀。

  熙音的笑容被我生生扼死在了臉上,那殘留一絲笑意和無限驚惶的神情看起來如此怪異,竟使她素來秀麗溫婉的容貌也變得猙獰起來。

  我也笑了,笑著附到她耳邊,輕輕道:「如果我心情好些,我會對你說:我永遠比你想像的還要事事不凡,可是如今拜你所賜,我覺得我已經沒資格這麼囂張了,那我就和你說一句老實話熙音,不要以為用了紫魂珠,我就一定拿你沒法子,只要我想,我隨時都可以要你死。」

  我打量著她的脖頸,淡淡道:「比如此刻,只要我這麼輕輕一扼......咯吱一聲,你雪白纖細的脖子,就要徹底的落到你肩膀上了,你看,多麼容易。」

  我的手指鬆了鬆,讓她能勉強說話,熙音直著脖子,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別......忘記......你......也會......死......」

  我笑起來,悲憤的笑起來:「你憑什麼以為我不會和你同歸於盡?憑什麼認為你敢的事我就不敢?」我的目光蒼涼的轉向地上,艾綠姑姑的頭顱正面對著我,隱約看得她面容平靜,宛如生時,盯著她微闔的雙眼,我的心如被絲線緩緩拉過,痛得裂成片片,再也收攏不來。

  掌下熙音的顫抖提醒了我在做什麼,我將目光收回,吸一口氣,森然道:「你怕了?原來你還是怕死的?你不是拼著損了二十年性命也要傷害我?」

  冰涼的指尖緩緩在她咽喉上上下下摸索,我心緒複雜的感受著掌下仇人隨著我忽緊忽鬆的動作而瑟縮不已,只欲大笑或大哭一場,笑這人世盡多苦難,偏生還要掙扎著活,哭這掙扎活著的人們,為什麼還要有我一個?

  然而最終我只是平靜的道:「別怕,我現在不想殺你,」感覺到掌下熙音鬆了口氣,我眯起眼:「別以為我是怕死才不敢殺你,實在是我替你推過命,你原不過能活到四十餘歲,如今二十年壽命一減,你沒幾年好活了,我還殺你陪上自己的命做甚?等也能等死你。」

  熙音驚駭的瞪大眼,嘎聲道:「你......你胡說!」

  我惡意的微笑:「就算我胡說好了,我也沒打算你會相信,咱們且看著罷了,你看,我何必殺你呢?留你活著,時時刻刻等死,時時刻刻心驚膽顫的等著我的報復,食不下嚥寢不安枕,過不得一天安生日子,多好。」

  鬆開五指,我狠狠將她向外一推,喝道:「滾罷!」

  熙音被我一掌推得踉蹌滾了出去,正跌在艾綠姑姑頭顱前,其時山洞幽深,雨勢未歇,時有悶雷滾過,帶起陰綠電光,山風吹得樹木嘩啦聲響,穿進洞來拂起屍首衣袂,陰慘慘的磣人,熙音一抬頭,正對上姑姑半闔的雙眼,嚇得心膽俱裂的慘呼一聲,跌跌撞撞爬起來就衝了出去。

  她衝出山洞的一刻,我的手重重落下,無力控制去向,打在尖利的山石上,卻也不知道痛。

  那閃電一抓,實是我色厲內荏,我再有通天之能,再因為幼時靈丹之助對一應毒物有所抵抗,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恢復如常,我僅餘的那點力氣,全被積蓄了用來箝制熙音,否則,盡吐心事的她,惡念一生,為免後患,剛才便會將我殺了。

  我要做的事還沒做,我還不能死。

  咬咬牙,一個翻身,我從傾斜的山石上滾下,不顧碎石碾傷身體,一路滾向艾綠姑姑,靠近她頭顱時,我手一撐,停了下來,癡癡看了良久,將頭顱緩緩抱起,抱在懷中。

  仿若靈犀突生,又或是陰陽感應,我的口中,突然輕輕哼出一首曲調,舒緩而悠揚,如飛羽飄蕩在天地間,撫慰沉睡的人們,進入更甜蜜的安眠。

  這首曲子,熟悉而陌生,是當年我初上山莊,因毒傷和喪母,夜夜夢魘,難以入睡,姑姑時時陪在我身側,我冷汗淋漓睜開眼時,總能看見她微笑和婉的臉,關切凝視著我,用絹帕拭去冷汗,口中輕輕哼唱這曲調,我便總是無限安心的沉沉睡去。

  闊別多年的曲調,我以為我早已忘記,然而今日將姑姑頭顱抱在懷中時,它便自然吟唱而出,原來有些記憶,有些往事,再如何被時光淘洗,依舊不能抹去其鮮明的印跡。

  一曲完,我含著淚光微笑,脫下外衣,將姑姑頭顱小心的包好放在一邊,微微出了會神,才冷冷道:「你看夠了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6:23 PM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且看咫尺成天涯(一)

  一片安靜,洞裡洞外,俱都無聲,彷彿我剛才的問話,只是對著無語的天空。

  然而我不急,我只是冷冷看著地下,等。

  良久,一聲長嘆幽幽而起,竟聽得我幾分詫異───認識他這許久,我好像從未聽過他的嘆息。

  雨絲斜織水晶簾,簾後,洞口處一處隱蔽拐角,緩緩顯出修長人影來。

  我背對著他,頭也不回,道:「你讓我聽了那許多廢話,我便也讓你聽些,聽完了麼?滿意了麼?」

  賀蘭悠聲音沉沉,沒有笑意:「不讓千紫把話說完,我如何能知道那被擋住的是你?」

  我譏誚的道:「賀蘭少教主才能通天,自然能從我聽到那話後的呼吸不穩來辨出我來。」

  賀蘭悠沈默,半晌苦笑:「你雖說那是廢話,不過你能因那些話呼吸不穩,我是不是該感激你對我多少有幾分情分在?」

  最後幾個字刺痛了我,我立即冷聲道:「情分?自然是有,仇恨也算感情,對不對?」

  賀蘭悠再次沈默,一直到我以為他再也不會說話了,才微帶苦澀的道:「我不知道她是你親人......」

  聽他這般言語,我反而愣了愣,賀蘭悠何等內傲,居然肯為顯而易見的事解釋?然而對於他的話,我只能黯然的沈默下去,他是沒有錯,對敵之際,他選擇救屬下,完全是人情之常,而江湖打鬥,本就無需心慈,我心裡明白,姑姑之死,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我,是我的輕敵,釀成了姑姑的慘死,可是我無法忘記銀虹驟現那刻,姑姑胸口比虹橋更淒豔的血橋。

  我想我一生都很難在記憶裡將那一幕抹去。

  我坐在地上,慢慢的,呢喃的道:「陰錯陽差,毋庸再言......」

  賀蘭悠的影子長而瘦的拉在我身前,我伸指,一筆筆的描畫那輪廓,淡淡道:「恩歸恩,怨歸怨,還是要謝謝你幫我解決了熙音帶來想擄走我的人。」

  「如果是對沐昕,你不會謝......」賀蘭悠只答了這一句。

  我偏轉了頭看他,他卻掉過頭去,眼光看著洞外,半晌道:「我廢了千紫武功。」

  我無動於衷的聽著。

  「她偷盜陰龍血本就犯了教規,妄圖殺你再加一罪,如今她容貌已毀,一目又盲,武功再廢,你......便放過她了吧。」

  我古怪的一笑,「少教主,你這算狠心呢還是慈心?說你慈心呢,她是你忠心屬下,受此重創後你還能下此狠手,說你狠心呢,你偏偏還為她向我求情......少教主,這幾年,我果然一直都沒能看懂你。」

  賀蘭悠默然,再開口時他已轉了話題,「紫魂珠在我教,也算得半個禁術,這些年來都無人煉過,不過你放心,我定會為你尋得解法。」

  我淡淡道:「不勞費心。」

  想了想我又道:「賀蘭悠,先前我躺在地上時,想了許多,我想著這幾年來,但凡有個什麼不好的事,都和你紫冥教有著關聯,近邪師傅的傷,方叔叔的死,姑姑的死,我被人陰了一遭,細細想來,必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緣故,要用這輩子這許多鮮血來還,只是還到今日也儘夠了,再還下去我怕你當不起,如此我也不願和你再有任何牽扯,總之都是我的錯,當年為什麼要搶我爹的馬車呢?為什麼要遇見你呢?遇見你是我的劫,便應在我身上也罷了,為什麼要別人來應呢?......賀蘭悠,求求你不要再幫我了,我不敢欠你的,我怕再欠下去,我把下輩子親人的命都賣給你也不夠抵。」

  一氣說了這許多話,我也覺得累,累到麻木,便不願去想他聽了會是什麼感受,鋪在地下的影子清瘦而頎長,寬大袍袖似在微微顫抖,但我想許是山風過大,吹著了的緣故。

  歇了一會,又回來點力氣,我站起身,將姑姑的屍身與頭顱放在一起,找了洞內的一處稍顯乾燥的石塊放了,又為她理好微微散亂的鬢髮,我做這些事的時候賀蘭悠一直站在我身後,他見我步履艱難,幾次欲伸手來幫,都被我輕輕然而堅決的推開。

  收拾完畢我也不看他,抬腿就往洞外走,經過他身側時我頓了頓,心想著要不要將那方玉珮拿回來,可是此時精疲力竭,實在不願和他再多言語,便直了直腰,走了出去。

  將將到洞口,他伸臂一攔:「這麼大雨,你到哪裡去?」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我剛才說了那許久的話難道你都沒聽懂?難道非要我說恩斷義絕分道揚鑣這麼清楚的字眼你才能不多事?」

  賀蘭悠的臉色沉在黑暗裡反而顯得分外的白,語氣卻和臉色不是一回事,「就算恩斷義絕分道揚鑣,就算成了仇人不死不休,我若想攔你,一樣可以攔得你。」

  我不語,閃身讓他,他手指一探,已捏住了我下巴。

  拈花般的手勢,輕而優美,我竟呆了呆,第一反應,就是掙扎著轉頭去看姑姑的屍首。

  賀蘭悠的眼光也隨著我的動作變了變,原本的那分迷離之色漸漸沉澱,忽地放開了手。

  我趕緊退後一步,想了想,道,「是,你是可以攔住我,天下第一大教的強勢人物,要做什麼豈是我這區區女子抗拒得了的?」說完我便坐下。

  他似是想不到我這麼好說話,反倒怔了怔,隨即釋然微笑道:「我是為你好,這般雨勢,你現在這情狀,斷不可淋著。」

  我懶懶看了他一眼,道:「既如此,你生了火來,怪冷的。」

  賀蘭悠看了我一眼,取了火摺子,又尋了些未被盡濕的洞內乾草,生了火,生火時他始終有意無意擋著洞口,我也不理他,湊過去烤了陣火,他也要過來,我淡淡道:「現在別和我搶,等下這火讓你一人享用,你會用得著的。」

  賀蘭悠一怔,我已森冷的笑起來,緩緩從懷裡摸出一件物事,高懸火上:「賀蘭悠,你盡可以攔著我,不過你攔著我,我定然不甚高興,我不高興了,這本指訣只怕就拿不住,指訣拿不住,你做夢都想拿到的東西,關係著你們紫冥教傳承和你父親身後之謎的的寶貝,可就化為輕煙了。」

  他臉色連變,似猶豫似震驚的竟呆在當地,當真一步也不敢再上前,我瞧著這個剛才還一心為著我安危考慮的男子此刻的掙扎,有一剎那的悲涼,然而悲涼之後我便覺得自己滑稽,我跟他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難道還沒能看透他?或是明明看透卻仍殘留著一絲希望而不肯面對?

  忍不住自嘲的笑起來,笑完後我面色一整,冷喝:「你!滾開,退後,退到外面去!」

  火光映照下,賀蘭悠眼色深邃如海,海裡翻湧著的,是我終生也不想再明瞭和面對的思緒,他抿緊嘴唇,看著火上指訣,目中幽光一閃而過,猶豫著要開口,想了想,卻最終緩緩的退開,退向洞外。

  洞外,暴雨如潑,傾了天瓢。

  他身子還未出洞,被風勢斜捲來的雨便已經令他長髮盡濕,濕漉漉黏在額上,越發顯得黑得更黑,白得更白,一眼看過去,驚動人心的顏色。

  他那銀衣是沾水不濕的,饒是如此,狂猛的雨勢依然飛快的濕了他全身露在外面的肌膚,順著指尖流下的雨水,淅淅瀝瀝流了一地,看起來實在頗為狼狽。

  我的手,依舊穩穩的抓著指訣,冷眼看著他,被我逼著一步步後退至狂風暴雨中。

  直至看不到他身影,我才頹然放下手,將指訣收回懷中,閃身出洞。

  雨勢一直不歇,閃電時不時張牙舞爪撕裂遠處天幕,一陣陣忽青忽白的電光驅散沉寂的黑暗,映得人臉連綿閃現猶如鬼影,巨雷低低滾動,壓抑著盤旋在洞頂,隨著暴雨越發淩厲瓢潑,我隱隱聽見山頂樹木被雷劈裂栽落的聲音,另外還有細微的隆隆聲,不祥的傳來。

  我衣裳單薄,此時越發抵不得那般寒冷,雨珠砸在身上,竟有了飛石的力度,劈頭蓋臉的暴雨中,我乾脆閉了眼睛,只憑感覺向山下走。

  知道賀蘭悠定然在我身後,剛才那一番逼迫,也不過是要他讓我出洞,根本沒打算把他逼走,這雨今夜定然難停,賀蘭悠不會放我離開,可若是他不給我出來,等到明日,天知道熙音怕我趕回拆穿他,又會對不知實情的近邪他們耍什麼詭計,所以別說下雨,便是下刀子,我也得往回趕。

  而亮出拈花指訣,便令賀蘭悠無論如何不能離開我,我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這是我第一次利用賀蘭悠,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雖然知道,賀蘭悠也許無論有沒有這指訣,此時此刻都不會棄我而去,然而我寧願將我和他的關係想成利用與被利用,也不願再有任何情分牽扯。

  那樣,我會覺得舒服些,對得起艾綠姑姑些。

  踉蹌前行,平日如履平地的道路今日走來分外艱難,滿面淋漓的雨水不僅模糊視線,也令呼吸困難,我胡亂抹一把雨水,正想著不知何時能趕回去,忽聽「轟」的一聲。

  隨即連綿不斷隆隆聲響傳來。

  我轉頭,驚訝的瞪大眼睛。

  剛才的山洞已經消失,埋在崩塌的泥石裡。

  山崩了。

  接連半月的雨水終於泡軟了部分土質山體,泥土被暴雨捲著層層滑落,越積越高,而高處,黃黑色的巨大洪流發出奔騰呼嘯的聲音,嶙峋的石塊與折斷的樹木泡沫般卷雜其中,翻翻滾滾衝下,如千軍萬馬於暴雨狂風中發蹄猛衝而來,聲勢驚人。

  我第一次在自然的力量前震驚,幾乎忘記逃離,然而充斥腦海的轟鳴聲裡,卻奇蹟般的突然聽見細微的衣袂帶風聲,以一種驚雷奔電般的速度飛掠過來,銀影如驚鴻模糊一閃,伸手一抄,我已在賀蘭悠的懷抱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且看咫尺成天涯(二)

  轟鳴聲響徹天地,大塊大塊的石塊沙土被雨水沖刷而下,互相撞擊,再為那巨大的碰撞之力擊得四處飛拋,側後方,剛才那山洞所在的山崖宛如被上古神祇的雷霆萬鈞的利劍劈裂,崖壁正在詭異的裂開,半邊山崖正沿著那嶙峋截面緩緩下沉,片刻之後,那斷崖猛然一震,終於完全脫落山體轟然墜落,重重砸落山道,迸射出無數龐大山石。

  我頭一仰,大呼:「姑姑!」拚命一掙,欲從賀蘭悠懷中掙脫。

  他的手臂卻如鋼鐵所鑄,抱得我動彈不得,幾乎震破耳朵的轟鳴聲裡,聽得他在我耳側冷酷的道:「你現在去只是送死,而你的姑姑的屍身,已經被砸進了斷崖裡,你便挖上一輩子,也挖不出來了。」

  我怒極,霍的轉頭盯視他,惡狠狠道:「你有臉和我說這話?不是你,她會死?」

  他微笑,我最恨的羞澀的微笑:「是,所以你不能輕舉妄動,我還等著你報仇。」

  他嘴上說話,腳下毫不鬆弛,抱著我,幾個轉折,已在那赤黃黑紫洪流奔來時掠上了前方一處看來比較安全的山崖,躲避時那些飛濺的碎石劈劈啪啪的打在他背上,聲聲驚心,然而他連臉色也不曾變過分毫。

  我被他緊緊攬在懷裡,站在這處山麓的最高峰,看著腳下洪流滾滾而過,看著先前陡峭的山崖瞬間消亡大半,被割裂的的山體轉眼面目全非,想著姑姑長眠在這妙峰山內,因這天地之變連屍骸也猝然消逝,血肉與山石融為一體,我永生都無法再替她收殮,只能令她永遠孤零零,飄蕩於此。

  卻叫我,情何以堪?

  茫茫雨幕,浩蕩山風,我在雨中麻木的看著那一方山崖,卻連一絲想哭的感覺都無,今日方才明白,痛至極處,原是無淚。

  賀蘭悠一直緊緊盯著我,忽然問我:「你很恨我?」

  我默然。

  他又問了句廢話:「你,現在很痛苦,是嗎?」

  我神思不屬,恍惚間也不想去理他,只漠然的看著那坍塌的山崖,感覺到自己的氣力再漸漸回覆,終究是不敢呆在他身邊,掙出他的懷抱,賀蘭悠也不攔我,任我站得遠遠。

  我等著這天地之災過去,心裡盤算著,該立即下山,找到他們,然後趕回北平,對高煦和熙音,展開讓他們痛悔終身的報復......

  眼角餘光看見賀蘭悠負手而立,仰首向天,似有沉吟之狀,心下凜然,遂又挪遠了些。

  忽聽賀蘭悠輕輕一嘆,道:「懷素,對不起。」

  這句話利劍一般立即劈醒了我有些混沌的思緒,大驚之下我什麼也來不及想,連頭也不回,拚命向後一竄。

  然而這一奔,本已漸漸恢復,於經脈中試探著緩緩流轉的真力被突如其來的猛力施展打亂,立時在經脈中亂竄亂走,散入奇經八脈四肢百骸,令我渾身一陣僵麻,砰一聲,摔倒在地。

  我的臉貼在滿地的雨水裡,雨水裡倒映一方繡著螭紋的銀袍。

  聽得他喃喃道:「你終究還是太防備著我,果然一聽那話便立即提氣自保,你卻不知,紫魂珠之效未完全恢復時,擅動真氣的後果便是自鎖經脈。」

  我還來不及後悔,已聽他黯然道:「你若有一分信任我,都不致落得如此。」

  我怒極反笑,敢情他不可信任,還是我的錯?

  只是也懶得和他作口舌之爭,他利用我的戒備之心,連手指都沒動便逼得我自己制住了自己,終究是我智不如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然而當我看見他手掌一翻,掌心亮出幾枚細如牛毫的銀針時,我的臉色終於變了。

  「你要幹什麼?」

  賀蘭悠蹲在我身邊,溫柔的道:「懷素,剛才我在想,是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一個也許無望的結局,為維持著見面時相對一揖的起碼情誼而無盡忍耐好呢,還是拼著終生的決裂,來換一段永可銘記的時光好?

  我一時聽得不太明白,然而心內寒意那般不可抗拒的湧了上來,賀蘭悠的語氣如此平靜,我卻能感覺到他平靜表面下掩藏著如濤拍岸的湧動思緒,和一往無前的悍厲的決心。

  我咬著牙齒,從齒縫裡逼出聲音:「賀蘭悠,不要讓我恨你。」

  他羞澀一笑:「懷素,你已經在恨我了。」

  我啞口無言,看著他,溫柔而憐憫的彈指。

  後頸微麻,只如螞蟻輕蟄了一口,我微微一震,突然覺得強大的疲倦之感席捲了我,腦海裡的思緒卻急速翻轉起來,自幼至今的所有記憶,走馬燈般在我眼前一一閃現,再一一遠去,往事漸漸如蒙了白紗的天地,在我的視野裡漸漸模糊,直至消逝不見。

  記憶裡兩個少年,一個白衣一個銀衣,都生的好風神,白衣的將一柄翠笛擱在腕間,淡淡的看著我,目光卻深情無限,銀衣的立在大漠的一輪明月裡,偏過臉去不叫我看見。

  他們來來去去,攪得我頭昏。

  某一幕場景掠過時,我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見那馬車底鑽出的少年,一頭好頭髮,真美。

  他微微笑著,帶點羞澀,蝴蝶般跳躍翩然的風致,耀著了我的眼。

  他抬頭,對我說:

  「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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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肅臨洮府,西北名邑,隴右重鎮。

  臨洮府城外,嶽麓山腳下一小村,名辛集。

  此時正是飯時,辛集村靠近山腳的一處獨門小院裡,亦升起縷縷炊煙。

  我將一盤清炒山筍,一碗山菇湯端上桌,叮叮叮的在粗瓷盤上敲筷子:「吃飯啦,阿悠悠悠......」

  布簾一掀,阿悠從他的房間裡探出頭來,笑吟吟道:「素素,你每次這樣叫我,我都覺得你是在喚豬。」

  我眯眼笑:「阿悠,你敢說你不是豬?整日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偶爾去打打獵,你還做過什麼?熟悉你的人知道你不過普通人家兒子,不熟悉的人看你這德行,八成會以為你是哪家逃出來的公子哥兒。」

  阿悠掀簾的手頓了頓,順勢將門簾挽在門側木鉤上,轉目對我笑道:「我懶些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將來的娘子勤快,我就一輩子享福啦。」

  我臉一紅,啐道:「胡唚什麼!沒個正經樣兒,誰是你娘子?」一邊盛了飯塞他手裡,佯怒喝道:「快吃!」

  阿悠也不以為意,笑嘻嘻接過,我看著他明若春風的眼眸,烏黑如緞長髮,滿目裡笑光流溢,越發風華絕致,不知不覺心抽了抽。

  他這絕色品貌,當真是普通人家能生出的麼?自他來了,村裡的姑娘有事沒事總愛往我家跑,探討刺繡啊,送些新鮮花朵啊,送些吃食啊,我不擅女紅,不愛花草,對她們的吃食也興趣缺缺,她們來自然不是為了我,然而阿悠總是微笑,微笑著拒絕,卻又拒絕得不傷人心,引得那些懷春女子,越發蝴蝶般翩翩飛來。

  每逢此時,我看著他客氣裡的冷漠,直奇怪那些滿面紅霞的村姑,如何就看不出他眼色裡的厭憎?然而我想她們看不出是有理由的,眼前的人兒,那般的溫柔,那般的和雅,生得畫上的人物的風姿,偏生又有極好的風度,哪裡有什麼不妥了?真是怎麼看怎麼歡喜。

  可我歡喜不起來,普通人家的兒子,有這般內斂高華,後天的好修養造就的疏離而又不致傷人的良好分寸?

  看著他,我的心裡總生出奇異的情緒,似歡喜又似憎恨,似激越又似蒼涼,雲煙般縹緲的惆悵,怒濤般衝擊的激烈,百轉千回,千絲萬結。

  我常常想,我不知道他,正如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低頭喝湯,清爽的湯沒什麼油膩,清楚照出我自己形容,我亦微微出了神。

  阿悠見我發呆,筷子敲了敲我的碗:「又在想什麼?」

  我醒覺,抬頭對他一笑,繼續扒飯,假裝沒看見他眼底的一抹憂色。

  辛集村的村民極為淳樸好客,四個月前,我和阿悠逃避戰亂來到這裡,本打算休息陣再走,誰知我突然又生了病,是辛集的鄉民上山采了藥治好了我,病好後我們便留了下來,這裡景緻很好,清淨安適,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我們都很喜歡。

  不過這些事,是阿悠告訴我的,包括我的身世,阿悠說我是濟寧人氏,我爹娘早逝,因他和我是鄰居,自小一起長大,已有了婚約,所以我常住他家,也算得半個妻子,濟寧被燕軍破了城,朝廷和燕王大軍打得戰火紛飛,我們小老百姓怕遭殃,紛紛逃了出來,我在半路上便生了病,阿悠帶著我好容易走到甘肅,如今在辛集落腳,總算有個安逸的家了。

  我聽著,努力思索這些事給我留下的印記,除了那燕王和朝廷幾個字眼讓我隱約有些奇異感覺外,其餘都感覺寥寥,總覺得腦中白茫茫的一片,飛絮遊絲不定般抓不住任何物事,阿悠每次見我苦惱,總是微笑安慰我,說我那次病得太重,以至於病好後就失了記憶,然後便黯然長嘆,說他沒照顧好我云云。

  每逢此時我都心中歉疚,遂將揀回記憶之事丟開一邊,好言好語安慰他。

  阿悠也是好性子,略嘆一嘆也便丟開,倒常和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往的那些記憶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忘卻也好。

  是的,忘卻也好,我收拾了碗筷,望著阿悠隨意提了弓箭去打獵的背影,想著他明明懶散,總賴到午後再上山捕獵,卻總能滿載而歸的好本事,唇角掠起一抹淡淡笑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7:05 PM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且看咫尺成天涯(三)

  晚上阿悠打獵回來,照例是收穫豐厚,我拎著那捆成一串的肥大的兔子,駭笑道:「這冷天氣,你從哪找來這許多兔子?吃到下月也吃不完。」

  煙塵不染的阿悠懶洋洋向牆上一靠,笑道:「我發現了一個兔子王國,便搗了它的老窩。」

  我噗嗤一笑:「胡扯呢你,狡兔三窟,哪會群聚在一起。」

  他笑了笑,忽道:「前兩天我去集市,聽說燕軍勢如破竹,在滄州滅了數萬南軍,然後馬不停蹄,一路攻克德州、濟寧、臨清,現已逼到東昌,倒是南軍,步步退縮,半座江山都快讓給燕軍了,難道真是要改朝換代了麼?」

  我端了菜出來,招呼他吃飯,叼著筷子想了想,笑道:「天下大事,關我們小老百姓什麼事兒,任他誰坐了龍廷,咱們都只靠自己吃飯。」瞟一眼滿地獵物,「有你這本事,還怕餓得死人麼?」

  阿悠笑笑,夾了筷菜細細咀嚼,讚道:「你這手藝,總算像回事了。」

  我白他一眼,心裡想起初來時我連生火都不懂的尷尬情狀,阿悠說我只是因自幼嬌養,後來母親又去世得早,才對諸般女子應擅技藝一竅不通,我看著自己細嫩潔白的雙手,如今已生了些淡薄的繭,倒也是很新奇的感受。

  忽想到什麼,忍不住皺了皺眉,阿悠目光一凝,問:「怎麼?」

  我道:「剛聽你說那燕軍一路勢如破竹,直克而下,我聽來總覺得有些不妥......燕軍的統帥可是戰術奇詭多變?」

  阿悠目光一閃,沉吟了一下,道:「倒也沒聽得這麼多,隱約聽說那燕王雖喜出奇兵,但招數總就不過那幾招,據說來去如風,快攻突進,善攻側翼,騎兵強絕,回回皆能以此取勝。」

  「回回以此取勝,一路直勝......」我冷笑,下斷言:「南軍統帥,若非徹底的蠢才,便是故意設計,以步步退讓之舉造就燕軍驕矜輕敵之心,所謂一路敗退,不過誘敵之計,以待時機摸清燕軍作戰方式再一舉滅之,如若如此,東昌之戰,燕軍必敗。」

  阿悠笑道:「何以見得?」

  我指了指他,道:「連你這遠離戰場的老百姓都知道了燕軍的作戰方式,南軍主帥如果不是蠢豬,打了這許多場也該摸清人家的套路了,所謂奇勝,以奇為先,套數每次都一樣,叫什麼奇?如果此次東昌之戰,那燕王還是老習慣當先,南軍只需做好兩件事可矣。」

  我說得興起,順手用筷子蘸湯在桌上點劃:「其一,士氣,南軍此時萬事俱備,尚缺的東風便是士氣,燕軍一路前逼,南軍一路敗退,軍心必洩,此時若想鼓起士氣,已非平常鼓動可致,唯一之計,便是自斷後路,逼得全軍拚命!我若是南軍統帥,必當命全軍齊聚東昌,背城一戰!背城而戰,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我用羹匙和菜碗在桌上排列開來,「其二,決戰,喏,這是我的南軍,這是燕軍,按習慣,燕軍甫一接戰,必攻側翼。」

  我用羹匙敲了敲左側菜碗,菜碗紋絲不動,「我以重兵衛護側翼,燕軍久攻不下,必轉中軍。」

  我梆梆梆敲了陣中間的菜碗,阿悠靜靜聽著,嘴角一抹奇異的笑容。

  我把中間菜碗向後拖了拖,道:「他來攻我,我一觸便退,燕軍騎兵甲天下,自然不能和他對沖,且讓著,待引得他深入中軍,然後團團包圍,再以火槍弓弩侍候之,弓弩上最好塗些藥物,要燕軍失去援救時機,然後,我就砍瓜切菜,手到擒來......」

  阿悠突然道:「假如燕軍此次改變戰術呢?」

  我想了想,道:「不會,燕軍長勝,正是得意之時,絕無可能更改戰術。」

  阿悠看了滿桌亂七八糟的羹匙菜碗一陣,微笑道:「照你的意思,燕軍這回是輸定了,假如你是燕軍統帥,你又當如何扳回敗局?」

  我閉目思考一陣,搖搖頭:「照此推算,燕軍必敗,如果我是燕軍統帥,我根本不會在東昌之戰使用老戰術,所以沒有扳回之說。」

  阿悠沈默了一回,緩緩道:「如此說來,燕軍毀滅當在俄頃。」

  不過他隨即又搖搖頭,我奇怪的盯著他:「你搖頭做甚?」

  阿悠似有片刻的猶豫,隨即抬眼看向我,道:「你不知道,燕軍中有一支軍隊,極為驍勇,戰功赫赫,那支軍隊據說全是英才豪傑,人人精通戰陣豪勇絕倫,燕軍接連大勝,這支軍隊功不可沒。」

  我不以為然道:「戰陣之上,瞬息萬變,一支軍隊再驍勇,也未必就一定能主宰大局,不過,」我好奇的看著阿悠:「這支軍隊是燕王練的精兵嗎?我怎麼沒聽你說過?」

  阿悠瞟我一眼,笑著搖了搖頭:「我們只是普通百姓,哪裡知道人家燕王大軍的底細,也只是隱約聽說而已。」

  他指指狼藉的桌面:「我說,素素,今晚這晚餐,你是不是幫我節省了?」

  「啊!」我紅了臉跳起來:「你等下,我再做了來!」

  我急急衝向廚房,將至門口時,我停下腳步,含笑回身道:「阿悠,你不要笑話我胡說八道啊,我一個普通人家女兒,哪裡懂這些軍戰之術,我會說出這些話,我自己都奇怪呢。」

  阿悠溫柔的笑道:「不奇怪,你雖是普通家境,但令尊祖上倒也是鐘鳴鼎食之家,後來敗落了而已,你自幼熟讀詩書,性子也較尋常女子不同,不愛女紅書畫,卻喜讀兵書,當年令祖在時,還誇過你若非生為女身,當可沙場建業,重耀門楣呢。」

  我搖搖頭,悵然道:「我雖然好像懂這些,但不知怎的,說了以後心裡卻有隱隱的厭惡,只怕我未必是真的喜歡呢......不說了,再說就要餓死了。」

  阿悠起身,走到我面前,攜了我的手,柔聲道:「你不用去喜歡這些,有我在,你一生,都可做自己最喜歡的事,避開所有不喜歡的一切。」

  我深深的凝視他,良久道:「阿悠,要做到這些,說來簡單,做起來,卻要犧牲很多的。」

  窗外涼月盈盈,淡雲疏疏,細碎的風聲裡,聽得他輕輕道:「我願意。」

  我心中一震,未及反應,溫熱淡雅的氣息已瞬間籠罩下來,他如緞的髮流水般瀉上我肩頭,輪廓優美的面龐如日光降臨,長而黑的睫毛鴉翅般掃出弧形的烏影,映在我眼前。

  淡而清晰的杜若氣息,帶著灼熱得令人顫抖的溫度,落向我的唇。

  心跳得又密又急,我微微顫抖的閉上眼。

  閉眼的那一霎,腦海裡,鮮紅的光影一掠而過。

  虹橋一般美麗,卻淒豔得令人不敢看清。

  我一震,毫沒來由的輕輕一偏頭。

  他的吻,迤邐如蝶般,落在我頰上。

  唇瓣擦過的皮膚,似乎都火辣辣起來。

  我睜開眼,清晰的看見他烏黑的瞳眸裡我略有些的驚惶和茫然的神色。

  看見他目光較平日更加幽黑深邃,蕩漾著迷離難明的波光。

  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只是盯著我,似在審視我的表情,又似想用目光的利箭,挖出我內心深處盤桓不去的某些東西。

  半晌我吃吃的說了句蠢話:「我們......還沒成親......」

  阿悠不語,仍然定定的看著我,他神情裡並無太多的失望埋怨之色,然而面色微微蒼白,眼色裡有些細碎的明滅的情緒,如河燈漂浮在水上般搖曳光影,帶著似有似無的暗暗憂傷,竟看得我心微微痛了起來。

  這一夜,我們終究沒有再吃成晚餐,這一夜,冬季小山村分外冷寒的山風過處,那處簡陋的小院裡,兩間房,兩張竹床,無眠的人的不住翻身輾碎了床尾那淡薄的月色,竹床吱吱呀呀的聲音,響至天明。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且看咫尺成天涯(四)

  甘肅的冬天乾燥而寒冷,到了一月的時候,下了一場好大的雪,地窖裡儲備的糧食和獵物都儘夠了,我們便終日縮在家裡,阿悠從集市上買來一副棋,兩人整日窩在炕上對弈,阿悠一手好棋,棋風穩健老辣,極善把握時機,尤其耐性出奇的好,我雖棋藝不俗,但常因按捺不住性子,略略急躁了些,便往往被他覷準時機吃了我的子去,相比之下自是輸的多些。

  我們為了玩得有興味些,下棋也設了綵頭,卻是輸的人貼豆泥,這主意是我想出來,因為素來不愛包子的豆餡,常吃了皮卻將餡掰進碗裡,正好拿來一用,結果卻是苦了我自己,常被阿悠蘸著豆餡塗得滿臉左一塊右一塊,猛一見似個大花臉。

  阿悠每逢此時,都託了腮看我,笑得那個春意漾然水光流溢,村裡的姑娘們若見了,怕不要昏去一大片,我卻顧不上欣賞美色,只目光灼灼的想著如何也給他塗脂抹粉一番也好。

  這日再戰,我便吸取教訓,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一改素日下棋縱橫捭闔的作風,拈了個棋子咬牙切齒,阿悠漫不經心的倚著牆,笑吟吟的看我苦思,神色間卻有些心不在焉,我隱約聽得翅膀振動聲音,便道:「你養得那群鴿子,大冬天的也不安分,是不是忘了餵食了?」

  阿悠道:「怕是動了情思,我見那隻花背的似是瞅上了那隻青眼的,整日往它面前湊。」

  正說著,我啪的落下一子,笑:「你輸了!」

  阿悠怔一怔,傾身過來看,恍然笑道:「可不是嘛!不想今日竟給你覷了空子。」

  我已賊笑著伸指抹了豆泥,捧過他的臉來,左右端詳著該塗哪兒合適,嘴裡猶自調侃:「嘖嘖,瞧這好相貌,可憐見兒的,叫姐姐我還真捨不得下手呢。」

  阿悠臉紅都不紅,好性兒的由著我搬弄,悠悠道:「你愛怎麼下手就怎麼下手,我倒很樂意見你對我下手來著。」

  這話說得曖昧,我的臉倒先紅了一紅,手指一顫,指尖上一點稀軟豆泥滴落,正正落在他眉心,一點殷紅,襯著如玉膚光,明媚難言。

  我怔了怔,左看右看半晌拍手笑道:「就這形容兒,今年集上廟會不用再找人扮觀音了,誰家美人比得上這扮相?」

  正笑著,卻有人在門外道:「素素妹妹好興致,大冬天的在家裡扮觀音,快來讓我們瞧瞧。」

  我含笑睇了阿悠一眼,低聲道:「又是你招惹來的,大冬天的都不讓人安生。」起身去開門,果是村中的幾個女子,約我去集上備些年貨。

  我這才想起竟是快過年了,詫異之下不由問,「已經進臘月了 ?」

  村西那個叫翠翠的姑娘抿嘴笑,眼光卻飄向我身後阿悠,「素素妹妹想是被秦大哥呵護太過,竟過得連日子都糊塗了,再過兩日,便是臘月二十三啦,我們這裡小年也是很慎重的,所以才想著邀你出門備些年節要用的東西。」

  我聽得那臘月二十三,只覺得是甚熟悉的字眼,卻又想不起如何個熟悉法,轉頭去看阿悠,他已抹去額上豆泥,見我看他,遂笑道:「既如此,早去早回,可要我陪你?」

  我搖搖頭,本以為臘月二十三是與他或我有關的日子,然而見他神情看來不是,便將疑問壓下心底,匆匆去換了衣服出門去。

  午後回來,姑娘們一路唧唧喳喳,我沈默抱著一大籃物事,跟在她們後面。

  翠翠回身看我,笑道:「素素,看你長得纖細美麗樣兒,卻也是好力氣,這許多東西,拿著一點也不費勁兒,我的東西還沒你沉,倒拎得手酸。」

  另一個叫鳳仙的接口道:「素素,你可是累了不說?不然分些我幫你拿著,今日集上,我還沒謝你呢,若不是你攔著,我就要被那刁嘴貨郎騙了,若真是花了那許多銀子買個假鐲子,我爹還不打死我?」

  我笑著欲謝絕她的好意,還未開口,嘴快的翠翠已經道:「說到這事我也好奇呢,素素,那鐲子看起來真是好得很,平常沒見過的樣式,你如何知道是假的?若不是回來路上遇上隔村的紅姑知道她也被騙了,我們只怕還一直以為你是在亂攔呢。」

  我是如何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那鐲子,貨郎神秘兮兮說是王府裡流出來的郡主才配用的物事,紋飾質料都是民間禁用,百聞難得一見的,吹噓著可做壓箱底的寶貝,然而我一見便知他撒謊。

  我抱緊了手中東西,淡淡的想,曾經鐘鳴鼎食卻已敗落多代的門戶,有沒有可能識得王公貴族才配用的飾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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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將買了的東西堆了一炕一地,阿悠湊過來看,駭笑:「你是不是把整個集市的貨物都買空了?」

  我輕輕踢踢他膝,徉怒道:「還不快幫我收拾。」便自顧著提了東西進了廚房。

  我在廚房裡好一陣動靜,阿悠在外屋高聲問:「素素,你做什麼?砸鍋賣鐵麼?」

  我冷哼一聲,抹抹額上的汗,繼續和案板上的白麵拚命。

  這傢伙,雖說近日懶了些,可是一直對我好得很,我記得我初初醒來時便已在這山村,那時病得不輕,一應衣食起居,都是他親自照料,他那雙一看就是公子哥兒的手,也曾煎藥熬湯,執炊灑掃,忙裡忙外的頗為辛苦,那時我迷迷糊糊中,心裡倒也明白,總覺得他不該是做這些事的,隱隱然有些歉疚,如今我已大好,這情分自當報還。

  其實我自己明白我的歉疚還不止於此,我和他,是未婚夫妻,又落難遠離家鄉,本該相互扶持了過日子,阿悠也隱約和我提過成親的想頭,我卻總有些猶豫,阿悠也未多勉強,平日裡親暱些的動作雖有,卻一直是好風度,我微微流露不願,他便一笑撒手,我知自己沒有道理,然而他一靠近,我的歡喜裡便生出微微的驚怖和焦躁,竟令得我一次又一次的不自覺的推卻,個中因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得很。

  阿悠雖然不說,我卻知道他定是極其驕傲的人,總要我心甘情願,然我終究是感激了他的貼心。

  手臂微微用力,麵團立即被我擠壓成薄薄一片,我緩緩抬起手來,注視著自己的手掌,忽覺心跳如鼓。

  正出神間,忽聽有人在我身後問:「......素,你買了這個做什麼?」

  我被嚇了一跳,放下手緩緩回身,眨了眨眼,問阿悠:「你剛才叫我什麼?我沒聽清?」

  阿悠一臉茫然:「素啊,怎麼,兩個字換成一個字你就不認得自己了?」

  我嗔道:「嚇了我一跳,你才不認得自己呢,」眼光一轉看見他手中物事,立時一把奪了過來:「你翻這個做什麼?」

  阿悠無辜的笑:「不是你叫我收拾東西的麼?」

  我啊了一聲道:「那好,你收拾完了,去玩吧,啊。」

  阿悠不走,狡黠的笑:「叫我走可以,先告訴我這個是什麼。」

  我將手裡的東西向後藏,阿悠一把扯過來,往自己身上比:「我瞧著,青蓮色,絹布,一丈二尺,嗯,我看夠用了。」

  我見他已經猜了出來,倒也不必再遮掩,收了布,微有憾色的道:「可惜咱平常人家,只能用些普通料子,不然你若穿起綾羅綢緞來,滿街的少爺們,都要被你比了下去。」

  阿悠手指輕輕撫過布面,帶著一絲恍惚的微笑,輕輕道:「綾羅綢緞又如何?若是能時時穿著你親手做的布衣,我寧願終生不著絲羅。」

  我伸指一點他額頭:「美得你,哪來的絲羅給你穿。」轉身去收拾豆腐。

  阿悠笑了笑,眉間的悵然之意仍未盡散,追著那話又問了句:「聽你這口氣,你是願終生給我做布衣了?」

  我詫異的回身道:「我和你將來是夫妻,我不做誰做?難道......」我眼珠一轉,「你會另娶?抑或要納妾?」

  阿悠看著我,笑得羞澀而溫柔,「素素,此生若能娶到你,秦悠再無它念,另娶或納妾,絕無可能。」

  我微有些喜悅,然而那喜悅裡突不合時宜生出些微的辛酸,勉強笑道:「你倒是越來越肉麻。」

  阿悠負了手,神思有些恍惚的樣子,突道:「素素,你是忘了,當年,我對你不是很好。」

  「哦?」

  「我雖和你自幼定親,不過家母庭訓甚嚴,總望我讀書有成,考取功名,搏個一官半職,好重新光耀我秦家門楣,我那時為了不負家母期望,盡日埋頭讀書,心思全在日後蟾宮折桂,簪花誇街之上,對你頗有冷落,原本我們可以早日成婚的,也因此耽擱了,想來你定然很怨恨我。」

  我想了想,道:「不記得了。」

  他道:「你總不願和我多親近,你可想過原因?」

  我見他提起這個,微有些尷尬,紅了臉道:「敢情是因為如此?我說呢......」

  他上前,誠懇的執了我手,道:「如今我知悔了,富貴榮華雖好,終不抵知心人兒日夜長伴,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開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7:34 P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兩心淒涼多少恨(一)

  晚餐時,阿悠看著盤內粉嫩晶瑩的菜餚,挑起一邊眉毛,「素素,這不是你從臨洮府酒樓裡偷出來的吧?」

  我煞有介事看了看,點頭,「是啊,你趕緊吃了毀屍滅跡,不然等會捕快來了正好拿個人贓並獲。」

  阿悠笑,「偷菜未必,偷師卻是肯定的,說,跟誰學的?」

  我咬著筷子斜睇他:「還能有誰,誰往我家跑得勤?誰又常送了吃食來?說起來此地民風當真爽朗,明知我們是未婚夫妻,居然也如此光明正大的覬覦別人相公。」

  阿悠放下筷子,似笑非笑托腮看我,「素素,我可不可以認為你是在吃醋?」

  我不答,筷子不輕不重的敲上他手背:「少廢話,快吃飯,沒見菜都涼了?」

  他卻順勢手掌一翻,握住了我的手,聲音低沉。

  「素素,聽你那一聲相公,我真歡喜。」

  我望著他,這個表像溫柔,神情裡卻總隱約一抹疏離神秘笑意的男子,此刻神色沉肅而莊重,言語誠懇。

  「此刻我只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我垂下眼睫,眼光掠過他修長而骨節均勻的手,半晌抬起眼來,笑道:「你這話說得奇怪,我們本就有婚約,這相公本就應叫上一輩子,只怕屆時你聽膩了也未可知。」

  「怎麼會,」阿悠收回了手,斂了方才的沉肅神情,又恢復了先前的懶散,笑道:「你還沒回答我,這圓子這般好看,怎麼做的?」

  我舀了一個圓子給他,道:「其實也是普通飯食,只是我手拙,學了好久才會,不過是用新鮮才點的水嫩的豆腐,加上剁碎的上好的精肉,生薑,雞蛋,鹽,攪拌均勻,再在碗內倒上白麵,將豆腐肉團在碗內滾成團狀,下在沸水裡,等浮上來再撈出,稍涼後下在肉骨湯內,加紫菜蝦仁燒開,小火燉上一刻鍾後,裝盤撒蔥花便得,你嘗嘗,可吃得?」

  阿悠卻一時不急著吃,看著碗中圓子良久,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眼中神情,奇怪的問:「嗯?你沒胃口?那我去給你做些別的?」

  他仍不抬頭,只淡淡答道:「不是,很好,我瞧著好,不忍下口罷了。」

  說著慢慢嘗了,不待我問,再抬頭時已是滿面微笑,神光離合,道:「真真是一生難忘的好滋味。」

  我微微一笑,道:「你總是吃的少,這天寒地凍的,少吃可不成,便想著給你換換口味。」

  阿悠細細綴飲碗中的湯,似是漫不經心的問我:「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我給他夾菜,回答:「素素自然是願一輩子好生待你的。」

  他端碗的手極其輕微的頓了頓,隨即如喝酒般將湯一飲而盡。

  窗外寒風呼嘯,枝葉瑟瑟聲清晰可聞,屋內生著火炕,溫暖如春,油燈的光芒被透窗而入的細微的風吹得飄搖,映得炕上人兒一對桃花面,半靨迷濛顏。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從集市上聽得的消息,便道:「阿悠,那事果給我說中了。」

  阿悠正在走神,聞言一愣,道:「什麼事?」

  我嗔道:「你發什麼呆?我是說前段日子你說那個燕軍和南軍在東昌有大戰,當時我說燕軍必敗,今兒我在集上便聽說了,果是敗了。」

  我偏頭,看著他的眼睛,他微有驚訝之色,坐直了身體,道:「果真是敗了麼?我這幾日都悶在家中,卻是不知,素素真是好見識,若是那燕王得你為幕僚,只怕也可避免此次慘敗了。」

  我轉開眼,笑道:「說什麼話呢,我這點小見識,也配做一軍幕僚?沒的笑掉人大牙。」

  說著便收拾桌子,阿悠也過來幫手,我將盤子端起,忽道:「先前看到鴿棚裡那隻灰背,不知怎的突然又不理青眼了,背對著背,看起來倒是好笑。」

  阿悠揚揚眉,「許是吵架了。」

  我噗嗤一笑,自轉身去廚房,走了一半回首,見阿悠負手而立,看著黑沉沉的窗外,卻不知道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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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幾日是臘月二十三,送灶,小年,我為此又去了集市幾回,阿悠幾次說過不要我辛苦奔波,我都笑著拒絕了,出去散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哪有他那麼懶,一冬天足不出戶。

  晚上做了幾個小菜,又溫了壺酒,阿悠問我怎麼突然想起來喝酒,我道:「是個好日子,助助興也罷。」

  他默然,半晌道:「是,是個好日子。」

  那一晚他喝得半醉,趴桌上就睡著了,我扶他回房,一路埋怨:「看起來瘦,其實重得要死。」

  好容易將他安置在床上,正要轉身,卻被他拉住衣袖。

  我一驚,轉身看他,他房中沒點燈,今夜亦無月,隱約見得他目光灼灼,毫無醉態。

  我的手心立時沁出冷汗。

  他用力一拉,我身不由己踉蹌跌入他懷中,清馥的酒氣淡淡的逼過來,夾雜著他素有的杜若氣息,在這夜色裡,散發迷離魅惑馨香。

  他雙臂如鐵,將我扣在他胸膛,我們鼻尖相抵,鼻息互聞。

  雙唇觸及,柔軟而溫涼的滋味,卻如被電擊,麻至心底。

  我的心中翻轉過無數個念頭,然而還未想個明白,天地顛倒,他一個翻身,已將我翻轉至床裡。

  我背後靠牆,他雙臂成環,環我在懷中,似,逃無可逃。

  他俯身,咬齧上我的唇,灼熱而溫柔的力度,輾轉出淡薄的血色,我閉上眼,腦海裡有什麼飛速一閃。

  碧色的酒液染濕手指......微笑盈盈的眼......一路吻去酒液的淡色的唇......輕輕的咬齧......

  有個聲音清晰的道:「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誰?誰?

  誰在喚我?

  我睜開眼,一掠而現的淚光,在我眸中瞬間消逝。

  萬千悵然,不能不為。

  抬頭,望著他色若春曉的容顏,我微微笑著,手緩緩撫上他的髮。

  順著如緞的髮絲,自下而上,如同撫摸世間名琴的琴絃,小心翼翼的,直欲撫上他的髮結。

  指尖將觸的一刻。

  他突然放開了我。

  他雙臂放開,向後一仰,坐倒在床上,我們相對而坐,籠罩在彼此的目光中。

  半晌,他忽然轉開臉,稍頃後再回首面對我時,已是微笑如前。

  但再難如同平日春風般的微笑。

  那笑容裡,落寞,悲傷,自嘲,輕諷,什麼樣的複雜情緒都有,唯獨沒有一絲一毫的醉意和笑意。

  我不避讓這樣的目光和笑容,因為我想我的神情和他一定是相似的。

  忍著如絞的心痛,我靜靜下床,擦過他的肩,他一動不動。

  我推開他的房門,走到外間,再一腳踹開正屋的門,門板被撞至兩側直開到底,擊打在牆上,再反彈回來。

  我走到院中。

  滿院積雪盈尺,阿悠曾說要剷起,被我阻攔了,我喜歡那份平整潔淨,從未有人履足踐踏的雪白。

  看起來是一床好被,又厚又軟。

  我緩緩躺倒,倒在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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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之夜,我裹著厚被,在炕上渡過。紅著因傷風而堵塞的鼻子,接過阿悠端來的湯。

  那夜以雪為被的後果,便是我著涼傷風,雖然我根本沒睡上一會兒便被衝出來的阿悠抱回了房,可許是內外交困,心神動盪,我竟輕易的病倒了。

  阿悠侍候湯藥,對那晚的事絕口不提,我自也樂得裝傻。

  雖說我尚在病中,多少壞了新年的興致,但阿悠還是忙忙碌碌準備了許多,擺了滿滿一炕桌,我吃一口,便讚一聲:「你的廚藝看來也沒擱下,我還以為這個月都是我掌廚,你又忘記怎生執炊了呢。」

  他道:「有許多事,不是那麼容易忘的,別說擱一個月,就是擱一輩子,再到下輩子都說不定還能記得。」

  我埋頭吃菜,道:「記性太好也未必是好事。」

  他笑道:「有的人不是記性太好,是心志太強,哪怕忘記了,他也有本事叫自己不抹去過去的印象。」

  我不住伸筷夾菜,「這樣的人其實也沒意思的很。」

  「是啊,」他心有慼慼焉的點頭,「夠傻的,不過,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比她更傻的人。」

  我停了吃菜,抬頭向他溫婉一笑,道:「說這些閒話做什麼,今朝有酒今朝醉,來,我先乾為敬。」

  酒杯輕擊的聲響,響在溫暖而安靜的小屋裡,聲音清脆,錚錚有聲。

  我閉上眼,再次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似真似幻的呼喚。

  再睜開眼時,看見他正看我,目光澄明。

  舉杯就口,彼此相視一笑,建文二年的除夕,便在流動的眼波里,靜靜的流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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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看花燈。

  我一大早起來,打掃了院子,連鴿籠也好生收拾了一番,早早將諸事收拾停當,等著晚上出門。

  到得晚上,翠翠邀了我一起,收拾齊整了出門時,阿悠突然從他的房間裡出來,笑吟吟道:「去玩也不帶著我,素素你真是偏心。」

  我一見他裝束,立時嚇了一大跳,睜大眼睛,期期艾艾道:「你你你......你從哪裡翻出來的?」

  他穿著我做好的棉袍,青絹細布,長短倒也勉強,但那針腳實在令人汗顏,我當初做好後左看右看,實在不忍用這麼拙劣的技藝來玷污他的好品貌,便藏了起來,如今卻被他翻了出來,居然還堂而皇之的上了身。

  我以手撫額,嘆:「蒼天啊,降個雷下來劈死我吧。」

  瞪大了眼睛的翠翠深有同感的點頭:「是該劈死你,瞧你做了什麼缺德事啊。」

  阿悠卻不以為然,含笑而立,全不管那衣服生生辱沒了他翩翩公子的風神,我勸了幾句他只含笑聽著,卻完全沒聽進去,我只好當沒看見,拉了滿臉憤憤的翠翠一起出了門。

  正月十五,架松棚,綴彩縵,懸綵燈,一路行來,無論城鄉,皆張燈結綵,大放光明,百姓們摩肩接踵,蜂擁來賞,看酸了眼珠,且不說各家鋪戶都爭奇鬥勝,亮出色彩,花樣不一以料絲、紗、明角、麥秸、通草製作的宮燈、裙燈、獅燈、龍燈、桶燈、簷燈,各寺廟道觀的道燈佛燈水燈也一一照亮,笙歌處處,伎舞翩躚,錦繡燦爛,光彩照人。

  我被裹在人流中艱難前行,喃喃道:「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穎星落,依樓似月懸。這民間燈市,倒真是頗有奇趣。」

  阿悠一直牽著我的袖子前行,怕我被擠倒,時時相護,因了他和我的好相貌,我們身側的人尤其要多些,探頭張腦的頗為可厭,阿悠因此越發吃力些。

  滿市燈火的斑斕光影,卻不能映得他如別人般紅霞滿面,反倒更顯得神色雪白,因為人太多,我擔心袖子被拉扯扯掉,便反手去握他的手,一握之下不由驚啊了一聲。

  他的手,冰般的涼。

  我的手指,立即翻上了他的腕脈,然而他迅速轉頭,抽回了手。

  燈火過於燦爛,看不分明他眼底的神色,人聲過於嘈雜,辨不清楚他的聲音,我吶吶的問:「你可是病了,或是......冷?」

  他搖頭,取笑我:「許是你替我做的棉袍裡塞的是蘆花?」

  我卻無心玩笑,悶悶的瞅了他一眼,然而他又轉過頭去,他一直在我前方,身形又高,我看不見他的臉。

  仰頭看天上圓月,被一層稀薄的雲綴了一角。

  一個畫面,突在月色明光中一閃。

  樹上吹笛的少女,背對著的銀衣少年,深衣洇開的血跡......

  看不清顏容,心,卻在這個印象閃現的那一刻,細切的痛起來,似有人以小刀,撬挖了我某一處的軟弱。

  忽聽人群熙攘,歡呼聲起,與此同時眼前光芒大盛。

  咻的一聲煙火騰空,光影分五色,耀亮半個天空,映得人鬚髮皆亮,不辨妍媸,漫天裡開出了四季的花朵,富麗如春,絢爛似錦,橫貫黛青長空,真真火樹銀花,炫目已極。

  阿悠亦仰頭看著,弧度美妙的下頷,盛唐詩歌般精緻流暢,然而我聽得他輕輕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我呼吸一窒,黯然轉臉,裝做沒聽見,拉了他去尋了處人少的河邊,相倚而坐,他輕輕攬我在肩,道:「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我默然,他停了停又道:「許是不能,但即便是多美上一刻,也是好的。」

  穿著厚厚的棉袍,居然能感覺到他手掌冰涼,我不能自己的輕輕顫抖著,在被煙火遮掩了顏色的月光下,終於緩緩靠了他肩,道:「是,真好。」

  那晚我們一直靜坐到夜深滅燈,人群散盡,方攜手緩緩歸去。

  夜半,我悄悄潛入他的房間,見他閉目盤膝,長髮垂落,一縷黑髮被汗水黏濕在額頭,無知無覺。

  我輕輕撥開他額前亂髮,在他身前癡癡坐了很久,月色一點點西移,自窗前移至床下,再至屋角,再漸漸泯滅。

  臨了我長嘆,道:「罷了,罷了。」

  淚如雨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兩心淒涼多少恨(二)

  自此過了段清淨日子,彼此活在彼此最單純的笑靨裡,我下廚,他笨拙著學燒火,我洗衣,他負責晾曬,我們頭碰頭鑽研豆腐的二十七種做法,或者一起嘲笑臨洮府新時興的,明明看起來很像長蔫的韭菜的挽眉妝,我辟了院子裡一方小小地方種點瓜果,他時常扒開來看長出來沒有,被來澆水的我一葫蘆砸在腦袋上,他打獵時我偷偷放走可憐的兔子,引得他一路追殺我,害得我差點跌進陷阱,最後還是他背我下山。

  一段如同普通感情濃厚的未婚夫妻,最尋常卻最溫馨的日子。

  在那許多雙目朗朗相對的日子裡,我命令自己忘卻那許多纏繞的猶疑,閃爍的神情,和腦海裡飛閃得越來越頻繁的某些記憶。

  那九十光陰,我終於獲得了久違的快樂,我想,他也是。

  三個月後。

  我蹲在院外一處小小田壟前,查看我種下的瓜秧子長勢如何。

  阿悠蹲在我身側,用樹枝撥弄那細細的,一看就知道養分不足的藤蔓,嘴角一抹戲謔的笑。

  我推他一把,怒道:「你笑什麼笑,我跟你打賭,這瓜一定長得出來。」

  他揚眉:「我有說長不出來麼?長是一定長得出來的。」

  我盯著他,直到他把後一句話吞進肚裡,他悻悻笑道:「誰叫你嫌糞臭......」

  我怒視他,他終於閉了嘴。

  回到屋裡,洗了手,阿悠往椅上一靠,笑道:「這幾個月過得清閒,倒是舒服,今天難得做些事,倒腰酸背痛起來了,」他看了看我,「你很久沒去集上了,最近聽說集上來了許多外地人呢。」

  我拭乾手過來,道:「肩膀痛麼?我給你按按。」

  他頓了頓,道:「好。」斜坐看我走近,嘴角噙一抹奇異的笑。

  我走近他,轉到他側後,手指將落於他肩。

  他突然一沉肩,卸下了我的手。

  幽幽道:「夠了。」

  我緩緩收回手,攏入袖中。

  他頭也不回,卻突然反手一掌,直襲我左肩。

  我一旋身,已在丈外。

  阿悠沒有繼續動手,轉了身,看我,面色平靜,良久道:「我真是越來越蠢了,明知道是這個結果,還非要試一試。」

  我不語。

  他緩緩道:「你的武功,已經全部恢復了吧?」

  我笑了笑,拉過凳子坐下,道:「是,剛剛完全恢復。」

  「但你的記憶並沒復原?」

  「如你所願。」

  他仰頭想了半晌,嘆道:「看來問題就是出在你的武功上。」

  我淡淡道:「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手法封了我的記憶和武功,但你想必沒見過我的真元之珠,否則你就當知道,我的武功出自獨門,和天下任何流派都不同。」

  「想來如此,你獨特的真氣運行法門使你的真力漸漸掙脫了我的禁制,當你發現自己身懷武功時,你便開始懷疑我的話,試想普通人家女兒,怎麼可能身懷高深武功心法?」

  「我對自己的秘術過於自信,我也太不喜歡對你撒謊,不然我可以將謊言編得更周全些。」阿悠語氣其實並無遺憾,他眉目間閃動的,更多是疲憊。

  我順手取過桌上一樽酒壺,為自己斟了杯冷酒,一仰頭飲盡苦澀滋味,「再周全的謊言,總有揭破的一天。」

  阿悠笑了笑,問:「你是什麼時間發現自己有武功的?」

  我道:「五個月前。」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道:「果然如此。」

  我又一杯下肚,道:「你也早就心裡明白了,是不是?」

  他愴然的笑:「彼此都明白,因為,從那日開始,我們就互相試探,一日未休。」

  我輕輕撫摸著粗瓷酒壺,如同那是精緻的鈞窯美瓷,帶著一絲懷念一絲惆悵一絲怨恨,道:「你以燕軍南軍東昌之戰,試探我是否恢復記憶,我趁機也查探你消息的來源,順便用你那群鴿子暗示你,看你的反應。」

  他點頭,想了想,似覺得有趣,突然笑起來,竟至笑出了眼淚:「看,多麼有意思的一對,當真是棋逢對手,各懷心機,有趣,有趣之極。」

  我轉開眼,道:「你四周都布了手下吧,尋了那麼多一模一樣的灰背鴿子來,放出去送信一個,立即在籠子裡再放上一個,任何時候都叫我無法發現鴿子少了。」

  阿悠揚眉:「可惜你最後還是告訴了我,不是每個灰背,青眼都會喜歡,我千算萬算,算漏了鴿子居然真的有感情。」

  我冷冷道:「人既然有情,鴿子憑什麼不能有?」

  他突然傾身看我,盯住我的眼睛,道:「人有情,你呢?你有沒有?這許多日子,你告訴我,你看到的是真情抑或假意?」

  我避開他的目光,看窗外牆下種著的千日紅,正開得活活潑潑,灼灼其華,一眼望去爛漫如雲霞,千日紅,多好的名字,可惜,人無百年好,花無千日紅。

  他見我不答,輕笑一聲,轉了話題,「你又是什麼時候聯繫上你那些人的?」

  我的眼色冰冷的飛過去,「年前,翠翠和鳳仙她們來邀我去集上採辦年貨那次,只可惜,我並沒能真正聯絡上他們,他們看到我目光一亮時,就已經被你的人發覺了,你是何等人?你不安排妥善,怎會任我單獨出門?」

  他默然不語,也取過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

  「我第二次再去集市上時,就已見不到任何見我有異樣神色的人了,我知道那些人,不是被你殺了,就是被你囚了,我再去也是徒勞,反會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

  阿悠單手擱在椅背,懶洋洋傾酒入喉,「我沒殺他們,你放心。」他抿了抿唇,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我頭髮裡藏了東西的?」

  我微微一恍惚,想起臘月二十三他醉酒那夜,那明明只是微疼卻令人痛入心底的咬齧,想起我的手指只差一絲距離將要摸上他的髮結,羞怒裡生出幾許悲涼,好一會才道:「你看似隨意,其實極為講究,衣服是換得很勤的,唯獨那條髮帶,你從沒換過。」

  他含笑睇我:「你如何就知我不是一直在換用同樣的髮帶呢?」

  我淡淡道:「我曾做過記號,一個極細微只有我能看見的針孔。」

  一壺酒給我們一問一答,很快下去了一大半。

  阿悠的臉色微微染了幾分酡紅,青衣的身影映在日光的浮塵裡,優雅柔和虛幻得不似真人,我看著他,只覺得人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越美好的皮相,越複雜的內心,宛如畫皮,捲了那美麗外皮,內裡的,誰知道又是什麼?正如此刻,看著阿悠秋水盈盈的眼睛,那些可愛的村姑們,會想得到他的城府之深,令人寒慄麼?

  「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既然不想帶累他們,正月十五為什麼又要出去,那晚之後,你為何又改變了主意,清清靜靜的和我過了這三個月?」

  我指指他:「你有宿疾吧?每逢十五發作?每逢十五,鴿子鬧得也更歡騰些,想必換來換去也勤?都是你在調動安排吧?我不知道你在安排什麼,但你這一日一定最虛弱,你的日常護衛的人也必然另有安排,我若想尋得機會,只有在這一天。」

  將最後一杯酒喝掉,我道:「至於後一個問題,我不想回答。」

  是的,我不想回答,不想告訴他,月圓之夜,熙熙攘攘的燈會上,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望著他被汗濡濕的背心時心中的無限蒼涼,不想告訴他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再讓他支撐著病體去阻攔我的回歸,不想告訴他看著他的疲憊我亦覺得萬分疲倦,不想告訴他那夜我坐在他床前突然萬念俱灰,最終決定暫時放棄。

  我厭倦了這漫長的鉤心鬥角,相信了我自己內心的感覺,我看著他時的歡喜而激越的情緒告訴我,這個男人我愛過,而他看著我時的微痛神情亦告訴我,這個男人他愛我。

  那麼,就如他所說,那美麗的一刻,能多留一陣也好。

  那夜,我對自己說,既然那時我還不能完全脫離他,既然我們還要如前相處下去,既然最終離別遲早會來臨,那為什麼要在淒然的結束之前,還讓那些無窮無盡的試探與被試探破壞了短暫的相處日子,敗壞了彼此的心境,在各自築起的巨大心防前輾轉嘆息?

  那便,好好過著餘下的日子,做一對最單純的未婚夫妻,

  也許很多很多年後,彼此可以將這段日子,不含任何悵然的,歡喜流淚著想起。

  阿悠,我不知道我和你有什麼糾葛,是否牽扯生死大計,我只知道我的心告訴我,我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那麼,便將這短短數月,算做是我送你的最後的禮物。

  ......

  我什麼都沒說,他看著我的神情,卻仿如已將一切猜中。

  然而他笑得更淒涼:「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就這麼過一生,而只是這短短的三個月?」

  我無奈一笑,道:「可能麼?你可能永遠做鄉下小子秦悠?而我可能永遠做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謝素?」

  「而且,」我端著酒杯,悵然遙望著遠方,喃喃道:「總有個聲音,在呼喚我,我殘餘的記憶告訴我,有人在找我,等我,我聽見他的呼喚聲,日夜不休,有時很近,有時很遠。」

  身後傳來細微的碎裂聲,我回身,阿悠神色如常。

  我靜靜的看著他,道:「該我問你了,懷素是誰?」

  他端杯的手一頓,抬眼看我:「那天廚房裡的試探,你果然聽見了。」

  我扯起一抹笑容,自己都覺得那不是笑容:「任何人對自己的名字都是敏感的,你這般試探我,我如何不知?」

  他目光裡似喜似悲:「我常常在想,喜歡上你是我的幸運抑或是不幸?如此冰雪聰明,如此洞若明燭,讓人仰望追逐,卻在仰望追逐中越發心生凜惕,唯恐自己不夠好不夠強,不夠令你自紅塵中,轉頭看我多一眼。」

  我默然,在心中對他說,也許,很久很久以前,是你不曾多看我一眼。

  吸一口氣,我道:「我一直在等我武功完全恢復這一天,我對自己說,我不能放縱自己,我的放縱必然是對等待著我的人傷害,只要我武功完全恢復,我立即和你說開,如今,這一天既然已來了,你便也放手罷。」

  他笑笑,神色平靜的道:「若我不願放手呢?」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放手,」我看著他的眼睛,「我自有辦法。」

  阿悠偏頭端詳我,突然譏誚一笑,指了指那酒壺,懶懶道:「你有辦法?你以為在酒中玩了花樣,就能逼我放手?」

  我目光一閃,緩緩撫摸那酒壺,輕輕道:「我會蠢得如此?明知你有防備還玩花樣?」

  阿悠突然冷笑起來,「你自然不會,因為你玩的花樣,還帶累著你自己----」

  話音未落,他突然身形一飄,似一朵雲遊移過天空,一掠間已到我面前,探手抓向我咽喉,我冷哼一聲,反指彈向他掌心,他不避不讓,撲哧一聲,掌心被我指尖洞穿,血光激射。

  他神情變也不變,彷彿那被洞穿的手不是他的一般,來勢不止,竟生生讓掌心穿過我手指繼續向前,我的指尖感覺到他血肉的熱度,聽到指骨與肌肉摩擦的吱吱之聲,看著面帶微笑的他忽爾冷漠鋒利的眼神,竟不能自已手掌發軟,一陣顫抖。

  這麼一軟,他鮮血淋漓的手已到了我的咽喉,指尖一扣,厲喝:「給我吐出來!」

  我對上他目光,只覺得幽深旋轉似無盡黑色漩渦,牽引著我飛快下墜,立時頭腦一暈胸中欲嘔,他指力向下一引,輕輕一彈,我喉口一緊,哇一聲,剛喝下去的酒立時全數吐了出來。

  他尤不放心,又逼我灌了許多水催吐,我被折騰得精疲力竭,趴在桌上沒力氣說話,他仔細看了看我神色,才坐到一邊,素來溫柔的神色冷酷如鐵,雙唇緊抿,目中的光,微帶暴戾。

  我昏昏沉沉抬起頭來,知道我的計策還是落了空。

  酒裡原本無毒,我最初喝的兩杯酒也無毒,以飛燕草練制的毒汁塗在酒壺壺蓋裡,我喝完兩杯酒後撫摸酒壺時,以內力激起壺中酒液逆流,直觸壺蓋,毒汁一點點融化在酒中,阿悠喝時,酒中便帶了毒。阿悠見我先喝,半日沒有動靜,自然也不會疑心,為了取信他,我甚至也一直陪著他喝毒酒,只是我沒想到,我終究低估了他。

  他自懷裡取出一段銀色柔軟絲絹,慢條斯理的包紮掌心傷口,我望著那絲絹心中苦笑,還說不是貴公子,連寸絲寸金有價無市的「霞影紗」都只是隨意拿來裹傷,有多少人能有這般的奢華?

  遠遠坐開的兩個人,一陣沈默,我閉上眼,不想抬頭也不想看他。

  良久,感覺到他緩緩走到我身邊,聲音竟已恢復了先前的和雅:「懷素,你想以毒挾制我為你解封,你當真對我一點顧惜之意也無?」

  我咬緊嘴唇,拒絕回答。

  「你打的好主意,毒倒我,逼我為你解封,然後再給我解毒,趁我未完全恢復時離開,你武功既已恢復,那些護衛又如何是你對手,哦,懷素,我沒自作多情吧,你會為我解毒吧?」

  我睜開眼,淡淡道:「飛燕草本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毒,有你在身邊,我又如何能煉製什麼奇毒,即使我不解,想必你也死不掉。」

  阿悠並不動氣,只是俯身看著我,奇怪而意味悠長的眼色,半晌後他轉身,背對著我,嘆息,嘆息聲裡已帶了幾分蒼涼:「懷素,無論如何,我感謝你,感謝你隱忍的陪伴,感謝你沒有拚命的去揀拾散落的記憶,感謝院中那些瓜果,你親手洗滌的衣服,你的豆腐圓子和棉袍,感謝那最初和最後的快樂的幾個月,尤其是最後三個月,我感謝你的放手,給了我最可紀念最不能忘懷的一段日子。」

  他頓了頓,似是心情激盪難以為繼,半晌道:「今日發生的一切,我寧可從記憶裡抹去,無論如何,這段日子,在我心目中都毫無瑕疵,是我一生裡最幸福的時光。」

  步聲橐橐,他似是正向門外走去,在門口處他停住,淡淡道:「你的記憶,我會為你解封,但不是今日,等我心情好了,我會來找你,在此之前,你且自己尋找答案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8:05 PM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兩心淒涼多少恨(三)

  很久很久以後,我睜開眼,緩緩站起,步至阿悠剛才坐的椅子前。

  摸了摸濕淋淋的椅背,我無聲的笑了笑,他喝酒時一直將手擱在椅背上,指尖逼出的酒液悄無聲息地順著椅背流下,在地下積了一小灘。

  我因為心緒複雜,錯失了發現的機會。

  扶著椅背,緩緩環顧四周,忽覺這素來稍嫌逼仄的廳室,此刻看來分外的空曠寥闊,淒涼至毫無生氣,如同我的內心。

  我閉上眼,那些清素平常的日子,一幕幕從腦海中流過。

  聽見女子敲著盆,清脆的笑:「阿悠悠悠......吃飯啦......」

  男子輕嗔的溫柔:「素素,你總似喚豬般喚我。」

  ......

  筷子敲上手背,女子嬌嗔:「發什麼呆?」

  擱筷的聲音,男子聲音誠懇:「懷素,聽你那一聲相公,我從未如此刻這般欣喜......」

  ......

  他微笑,聲音低沉,「真真是一生難以忘懷的好滋味......」

  ......

  我的淚,終於滴落塵埃。

  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去九月光陰。

  九個月來,在這小院內生活的一切點滴,那言語晏晏歡聲笑語,仿若還在耳側,那廚中的炊具,院裡的柴禾,壁上風乾的獵物,簷下晾曬的舊衣,都還靜靜存在,只是,曾經使用過它們的人們,一個已經永遠離開,另一個,即將永遠離開。

  我們都知道離開,便是永別此地,這處承載了我一生中最特別日子的小院,將永不會再有迎回主人的那一天。

  輕輕撫摸過那不算平滑的飯桌,良久良久,我輕聲道:

  「阿悠,其實我也很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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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洮府城不是第一次來,可我想這次是最後一次了。

  今日如果不能在臨洮找到那些疑似是我熟人的人,我將離開這裡,天涯海角的找回我自己。

  可我想阿悠既然有心要我仍舊對自己的一切懵懂,便不會給我留下任何機會。

  無論如何,試試看罷。

  臨洮府最大的酒樓「臨碧居」,算是臨洮最風雅的去處,素來熱鬧得很,若要找人,自然要到人最多的地方去。

  可我邁進酒樓時,依然因為那喧擾嘈雜而皺了眉,想了想還是沒留在人最多的大堂,拾步往樓上走。

  小二在樓口攔住我,笑容滿面卻眼神戒備:「姑娘,還是坐大堂罷,樓上雅座隔間......」

  我低頭看看自己衣著,淡淡一笑,扔過去一枚金葉子。

  阿悠既已和我如此,自不必再遮掩著,他給我留下數目可觀的金銀,留下了一個包袱,裡面有我一柄短劍,一個精巧的盒子,和一件奇怪的衣服,卻將我給他做的那件針腳粗陋的棉袍帶走了。

  小二的笑容立即換了顏色,侍候著我上了樓,我望了望東西各有兩個隔間,東邊已有了人,西邊仍空著,想了想,還是沒要隔間,自在靠窗可見街景的桌上坐了。

  樓上地方不大,收拾得潔淨精雅,我惦記著尋人,選得那個視野最開闊的位置,離東邊隔間近些。

  要了幾個小菜,就著滿心煩悶自斟自飲。

  滿街人行匆匆,皆是陌生面孔,平凡而滿足,也許衣衫敝舊,也許家無隔夜之糧,但無論如何,他們都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從何來,往何去,將何為。

  而我,茫然如孤魂野鬼,等待著也許永遠不會出現的人發現我,問:「懷素?」

  哦,我叫懷素,這是我的名字總不會錯,可是知道名字又能怎樣?天下人人皆有名字,難道我能揪住任一個路人,問他:「你知道懷素是誰?」人家便能告訴我?

  那還不當我是瘋子。

  喝著悶酒,隱約聽得隔桌的隔桌在談論燕軍南軍之戰,燕軍某支黑衣紅甲的軍隊如何驍勇善戰屢立功勛,據說這支奇軍是燕王某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郡主親自創建,那郡主又如何如何神奇......我有一搭沒一搭聽著,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阿悠曾經拿燕軍南軍交戰的事來試探過我是否恢復記憶,而我是懂兵法的,若非和我有關聯,阿悠怎麼會特意拿這個來試我?

  那麼,我必是和燕軍或南軍有關聯。

  但,是燕軍還是南軍呢?

  這是個不能選錯的選擇,選錯了,便意味我自投敵營。

  我沉思著,卻聽得一直很沉靜的那東邊隔間裡亦有人聲傳來。

  先是中年男子的聲音:「公子,你多少吃些,這家酒樓菜色清淡,尚可入口。」

  沒人回答。

  那男子靜了靜,又道:「這許久了,整個天下幾乎都走遍了......」

  依舊靜悄悄。

  那男子似在輕聲嘆氣,不住斟酒的聲音,我聽得明白,心裡頗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滋味,這也是個尋人的?已走遍天下?至今無獲?以至寢食不安?真真比我還悽慘些。

  又聽到紙張悉碎之聲,似有人攤開紙卷,那男子沉吟的聲音傳來:「公子,你說臨洮府暗衛消息似有異常,我卻看不出......」

  有人輕咳一聲,又一聲,然後方低低道:「乍看來倒是如常,風平浪靜,可我就是覺得不對,那些消息內容筆跡不一,筆法口氣卻極似,臨洮暗衛不是一人,輪班值守,怎麼所有人說話都是一個口氣?」

  他聲音聽來年輕,有些微啞,卻似非生來如此,倒像是傷風或疲憊所致,我憐憫的想,許是酒喝多了,也未可知。

  筷子碰到盤子的聲音,似有人在夾菜,然後是那男子的聲音:「公子,屬下僭越,您不能再這樣,我......」

  一片沉靜,我為那沉凝哀傷的氣氛所驚,不由豎起耳朵聽,良久方聽得那年輕男子的聲音,淡淡道:「我吃不下。」

  我吃不下。

  輕輕四字,無限悲涼。

  我突覺得心中一慟,眼淚竟不由自主奪眶而出。

  啼笑皆非的去擦眼淚,心道這算哪跟哪,好生生人家說一句就流起淚來了,就算覺得人家和我同病相憐,也不能脆弱如此。

  然那眼淚竟似自己有生命般紛紛灑落,擦也擦不盡,恰在此時小二上菜,我怕紅腫的眼睛被他看見,急忙轉過臉看向窗外。

  恰在此時,門聲一響,隔間有人出來,我不敢轉頭,生怕對方見到一個女子莫名其妙在外間流淚,那豈不是招認我偷聽人家說話。

  那兩人直接下了樓,我隨意的看著窗下街道,忽覺眼前一亮,臨碧居大門裡走出的兩名男子,一名灰衣中年,另一名卻是青年男子,吸引住我目光的正是他。

  雪衣烏冠,身形修長,渾身散發著清冷高華的氣質,小二牽過馬來,他認鐙扳鞍,縱身躍上,單手牽著韁繩,雪色寬袖下露出清瘦精緻的腕骨,手指優美,指節分明,行動間力度美妙,卻又透淡淡疏離。

  一個背影而已,卻足見風華。

  只是,我托腮想,太瘦了些。

  那上好錦羅長衣,想來原本是合身的,卻有些晃蕩的樣兒,那腰......我悄悄卡了卡自己腰圍,這九個月懶吃懶睡的日子,我的腰,好似粗了些些?

  看著他的背影,我努力在腦中搜尋是否有關於他的記憶,心裡存著個渺茫的希望,也許,他找的是我?然而我的記憶總如這臨洮的雨般,不想著它了也許它會冒上一冒,盼它來時它必是不來的。

  我沉吟著想,太瘦了,在那片如蒙了厚厚雲霧的模糊記憶裡,似是沒有清瘦至如此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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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臨碧居枯坐一日,連小二都忍不住好奇的探頭探腦了好幾次,若不是那金葉子足夠付賬,只怕他便要疑心我是沒銀子吃霸王餐來著了。

  夜色漸沉,酒樓人漸漸少了,我嘆息一聲,會帳下樓。

  即已晚了,便住上一日,明日離開這裡,去燕軍和南軍交戰之地繼續尋訪罷,我素來不是拖泥帶水之人,決定等候一日無果,便不會心存希冀繼續蹉跎下去。

  找了家最大客棧入住,要了上房,坐在雅潔的室內我自嘲一笑,一對逃避戰亂的普通夫妻?阿悠真是想做普通人想瘋了,以他慵懶表像後時刻散發的高貴氣質,和我的漫不經意裡時時表現的見識和講究,我們是普通百姓?貧賤夫妻?

  早早吹了燈上床,睡至半夜,聽得步聲細碎上樓來,我迷迷糊糊睜開眼,見一抹頎長身影投射窗紙之上,步履輕若浮雲的過去了,朦朧裡想,這人武功倒是不錯,又想,這側影倒是好看得很,再想,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在外面吃風嗎?還打算繼續想下去,卻已抵抗不住那強大睏意,墜入黑甜鄉。

  次日神清氣爽起來,對著鏡子照了照,自覺長得是個麻煩,遂去買了身男裝,描粗了眉,卻不敢將容貌大改,怕萬一有熟識的人認不出我,又去馬行買了匹馬,騎了便往城外去,出了城門,我看著前方遙遙的兩個人影,眯了眯眼。

  倒是很巧,又遇上了,他們也是今日出城?看他們走的方向,倒和我是一路。

  我注視著那清瘦的背影,對他生起強大的好奇之心,這個一看就知道是個貴公子的少年,不辭辛苦,千里跋涉尋人,為此鬱鬱寡歡食宿不安,想必,對離開的那個人,定是用情很深吧,不知怎的,我直覺他尋找的定是個女子,卻又不知是怎樣的故事,使得一對愛侶勞燕分飛,關山阻隔?

  看著他們漸行漸遠,我踢踢馬腹,跟了上去,我總覺得,這個人給我的感覺是奇異的,明明是陌生的背影,然而許是我為他的遭遇所動,總覺得看向他的時候我的內心裡總湧動著酸楚的情緒,這情緒與我看阿悠的感覺不同,看阿悠時,我的喜悅裡時時激盪著豐沛的情感,彷彿怒濤拍岸,不停的衝擊心房,我想我和阿悠之間,所歷的一切,定是跌宕翻湧,長河滔滔的激烈愛恨交雜。

  而他的影子,卻令我心思化為涓涓細流,緩緩流淌,仿若扶花穿葉而過,一路不沾微塵,翠竹下一人宛然回首,正映著明月當窗,塵埃落定,笑顏在目,一切靜好。

  揮了揮馬鞭,我遠遠的綴著他,我並不是個愛主動和人搭訕同行的人,那男子對於我來說,是個陌生人,而他看來那般冷淡疏離,若我貿然上前,只怕會被他輕鄙吧?然而我不知為何又不願撂開他獨自走別的道,反正方向一致,便遠遠跟著。

  跟著,看他挺直背影單手控韁,嗯?單手?他的左手,為何始終沒用過?

  看他在樹下打尖,那中年男子恭敬遞上乾糧,他不過略吃了幾口,便丟開一邊,自懷裡取出個物事,細細端詳,我隔的遠,只看見似是細長之物,在日光照射下發出燦爛銀光,他將那物繞在手指上,又捋直,反反復複,我看著,只想,他那刻面上神情,必是悵惘的。

  夜裡錯過宿處,他兩人找了一家民戶投宿,我卻懶得和人打交道,睡在那小村村外的林間,生了堆火,盤膝練功,試圖以我獨特的煉氣法門,找到阿悠封住我記憶的穴位。

  徒勞半日無果,倒出了身大汗,我睜開眼,頹然一嘆,突聽見笛聲幽幽而來。

  一曲《紫雲徊》。

  我凝神聽著,端的是好技藝,清逸琅然,明澈如水,如雲悠揚行於高天之上,轉折徘徊,婉轉脫俗,盡致淋漓,然鬱鬱之氣溢然,氣不穩則中力不繼,難以控制,只怕一曲未畢,音便將裂。

  果然,曲未終,音已斷。

  我以手抱膝,微微嘆息:「因愛故生怖,因愛故生憂,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抬頭,仰望被樹木割裂的那一小塊月亮,想著我的親人們都是誰,在哪裡,是否會因為我的失蹤而焦心如焚,是否也會如這跋涉天下的男子尋找愛人般尋找我?

  一時衝動,突然想當面看看那深情的男子,看看他的眉眼是否如他背影一般清逸,看看他悵然蕭索的神情是否滿載了塵世風霜,再對他說一聲:「你把誰弄丟了?我就是個被弄丟的,你丟的是不是我?」



第一百三十章   不信相思渾不解(一)

  想到就做,我霍然長身而起,不多時,已趴到他們寄居的那家人的屋側,我忌憚著那兩人武功了得,怕被發現,好在山風猛烈,聲響獵獵,倒將什麼都掩了。

  本是可以大大方方敲門,可我又害怕打開門一霎他臉上露出的陌生訝異神情會給我帶來巨大的失望,倒還不如吊著一份希望,先聽聽壁腳。

  依然先聽得那中年男子的聲音:「公子,當初小姐並不願你捲入戰事,如何你如今又要去浹河?」

  他道:「她那是為我想著,不願將來我家中因此受了牽累,然而如今遍尋天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我想著,燕軍南軍交戰總是大事,她無論在哪裡,但凡脫得了身,遲早都會去的,畢竟那是她......」

  說到此處他頓住,輕輕一聲嘆息。

  那中年男子道:「公子,都是我不好......」

  他輕輕道:「不怪你,是我太蠢,輕易入人彀中。」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半晌後又道:「她和艾姑姑同時失蹤,按理說這兩人走在一處,應當很明顯,可為什麼就一點蹤跡都沒有呢?」

  那中年男子遲疑道:「那夜山崩......」

  「不可能!」他一口截斷,語氣甚至是微帶慌張的,我聽得一呆,只覺得一顆心沉到了底,心裡升起的那一點希望的火苗瞬間被撲滅,不是我,不是我,他找尋的女子,原來不是一個人失蹤的,身邊還有人,可我在臨洮府病好以來,我身邊一直都只有阿悠,哪來的什麼姑姑?

  這一下萬念俱灰,再也無心聽下去,我抽身便走,匆匆步至空曠之處,抬頭見月色冷涼,遠山蕭瑟,忽覺心中悲憤,拔劍一砍,哢嚓一聲,一株腰粗樹木,被我鋒銳絕倫的短劍攔腰砍斷,墜落在地轟然一響,激起灰塵無數,塵灰裡,我不避不讓,呆呆坐倒在樹樁上。

  ---------------------

  次日我便懶了許多,早晨起來時發現那兩人已經走了,不緊不慢的跟著,反正同路跑不掉的,不過很快我就覺得驚異,那兩人不知為何,趕路速度竟突然快了許多,那白衣男子神情間,遠遠看來也似是舒朗了些,難道,他們要找的人有了線索?

  雖有些酸楚,也為他們欣喜,不過對比起自己,卻越發自傷,索性也不管那兩人,他們趕路風餐露宿,我早早尋了市鎮的最好客棧住下,他們連三餐都恨不得在馬上將就,我高踞酒樓滿桌佳餚,眼見那兩人行路越發心急火燎,倒似像在追著什麼人一般,越發惹得我鬱鬱,接連幾天,從酒樓上踢下去登徒子若干,教訓橫行霸道欺淩弱小者若干,砸了為富不仁欺壓良民各地富戶若干,完事後自然溜得比兔子還快,因為總在慢吞吞一路耽擱後再急火火一陣狂奔,所以雖然態度閒散,倒也未完全將那兩人丟掉。

  如此一路行來,不知不覺已近一月,我自臨洮離開時是五月初,如今已進六月,初夏的景緻自然是好的,一路行來時有葳蕤爛漫之景,可惜三個人都沒心思領略。

  這一日燦爛陽光下,我勒馬河邊,眼見遠處燕軍大營連綿不絕,黑壓壓一片如巨龍蟄伏於藍天碧草之間,眼見那兩騎昂然長驅至營地前,稍後便有一品階不低的將領出來,親自迎了出來,言笑甚歡的將兩人迎進去,不由微微蹙眉,長吁了一口氣。

  他們,是燕軍陣營的人,看樣子地位還不低。

  我絞著馬鞭,沉吟,半晌後,決然一笑。

  半月後,我如願混入了軍營。

  三月浹河之戰,燕軍得力大將譚淵戰死,他所統帶的部隊暫時劃歸大將朱能統管,為了促使原本不同隸屬的軍隊更早融合防止軍心浮動,也為了更好的驅使並不隸屬自己的軍隊,朱能對麾下低層士兵和軍官進行了重新調配,打散了一部分建制,新老士兵,嫡系外系混雜一處,也由此,給先後半個月一直在軍營週遭潛伏觀察,打探消息的我覷到了機會。

  我找到了一個因口吃而素來不被同儕待見的原譚淵屬下士兵,他被編入朱能軍隊後,原先熟識的人只剩下一個,而那人因他口吃少言相貌醜陋,也從沒正眼看過他,我利用他出營的機會,堵住了他,以性命和金銀相脅,逼得他憊夜跑回了家鄉。

  這人對打仗也是厭倦之極,雖說也畏懼燕軍軍法,但被我三說兩說,便壯著膽子揣著銀子跑了,我便描畫一番,易容作了他的模樣,混進了燕軍大營。

  一進軍營我便哀嘆,那人果然人緣極其不好......簡直是太不好了,因為不僅沒人肯多看他一眼,而且苦事累事都是他的,晚上睡覺舖位安排在帳篷口,夜裡涼風一陣陣漏進來,薄被寒衿,連我都覺得難熬,難怪那人跑得飛快。

  不過這樣也好,沒有朋友,無人願意接近,我便沒有被發現的危險。

  只是每晚都要忍受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從我身上跨過去出帳篷小解,有時回來時衣裳更加不整,我被迫免費觀賞數次並被疑似某種液體淋過一次後忍無可忍,終於在某夜某士兵袒褲露腹回來時閉著眼睛以暗勁斷了他的褲帶,然後一腳將他絆倒,那倒楣傢伙一頭栽倒在另一個士兵肚子上,驚得那睡得正熟的傢伙以為敵軍夜襲,沒命的殺豬般的叫起來,深夜寂靜沉睡的兵營突然傳出這樣的聲音自然是很驚悚的,幾乎是同時,巡邏小隊,各營地都次第被驚動了。

  巡邏的士兵舉著火把一陣風的跑過來,各處營地帳篷裡探出無數人頭,接著又有將官趕來,一邊安排士兵加緊守衛,一邊嚴令不得慌張,我做畏縮狀縮在暗影裡,眼見那迷迷糊糊提著褲子露出半個屁股的傢伙尷尬萬分的站在一圈火把圍繞的明亮火光下,在心中暗暗大笑。

  大概是那被襲擊了肚子的士兵叫得太淒厲的緣故,引起的騷動一時不得歇,不多時連朱能也匆匆趕了過來,我看見他身邊的人,不由怔了一怔,往暗影裡又縮了縮。

  是那白衣男子,之前我一直跟在他身後,今夜卻是第一次直面其人,只一眼,也不由為他風神所驚。

  朗月星光之下,長身玉立白衣勝雪,四周粗豪士兵濟濟,越發襯得他清逸高華如天上謫仙,行止間的風姿,直可入畫。

  他雖看來年輕,神情清淡,但立在朱能身邊,那沉穩靜峙氣勢,較之朱能形於外的將軍風範,不遑多讓甚至猶有勝之。

  他想必一直和朱能在一起,至今未歇,衣裳整齊得一絲褶皺也無。

  我望著他,努力的想我是否見過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張令人難以忘懷的臉,我不相信阿悠能讓我徹底忘記,然而當我欲撥開腦中迷思,重重白霧立時厚如深雲捲了攏來,遮去雲後掩藏的容顏。

  後腦生痛,幾欲呻吟,我咬了牙,放棄了思索。

  朱能問了問情形,也沒有過多苛責,只命那士兵速速著好衣裳滾回去睡覺,我舒了一口氣,不知怎的,我對朱能並不在意,卻對那男子的清冷銳利目光頗為生懼,盼著他早點離開。

  卻是怕什麼來什麼。

  人群已經散開,那士兵一轉身,便聽那男子道:「且慢。」

  我心一緊,抬眼去瞅他。

  他只看那士兵的褲子,淡淡道:「你過來。」

  那士兵猶疑的看朱能,朱能怒道:「易公子叫你過去,你磨磨蹭蹭什麼!」

  看他神情,竟似對這姓易的男子頗為尊敬,這人,客卿不像客卿,將領不像將領,到底是個什麼來路?

  那士兵見朱能發怒,急忙過去,那姓易的少年微微俯了身,仔細看了幾眼他斷開的褲帶,我呼吸一緊,心知他是武學行家,定然已從那斷口看出端倪。

  然而他看完,面不改色揮手令士兵自去,又命眾人各歸本位,似是全無異狀,我慢吞吞挪至帳篷口睡下,運足耳力,果聽得斷續語聲傳來。

  「......高手所為......」

  「私下徹查......」

  「......加派人手守衛......」

  心下凜然,心道這人年紀雖輕,卻是個厲害角色,到了下半夜,果見軍營裡表面一切如常,四下巡邏士兵穿梭卻越發頻繁,口令似也換了,整個軍營,籠罩下外鬆內緊的氣氛中。

  我帳中的幾人,因是罪魁禍首,倒是睡不著了,被砸了肚子的士兵黃興武將始作俑者悄悄笑駡一陣,那倒楣士兵訕訕賠禮,說了一陣,話題便轉到剛才那易公子身上,那倒楣蛋便問:「剛那小子是誰?架子倒像比將軍還大些。」

  自許消息靈通的一個叫劉一銘的士兵笑道:「正寶,你連他也不知道,他姓易,前段日子過來投王爺的。」

  正寶撇了撇嘴:「哦,不過是個謀士嘛,將軍犯得著那麼客氣,再說那麼年輕,能起什麼作用。」

  劉一銘白他一眼:「你懂什麼,聽說這易公子年紀雖輕,卻是文武雙全,厲害得很,而且他也不是謀士身份,他嘛......」他嘿嘿嘿一陣奸笑。

  眾人聽得不耐,一迭聲叫他快說,他只是笑,又道:「哎呀我要睡了,明日休息,我還得趕早起來洗衣服呢。」

  正寶一拍他腦袋,道:「賣什麼關子,叫阿木給你洗就是。」

  我嘿嘿嘿的傻笑幾聲,做敢怒不敢言狀,肚子裡大罵,敢叫姑奶奶給你洗衣服?小心你穿了生癩瘡!

  劉一銘賣足了關子,得意洋洋環顧一圈,才道:「你們也知道,我是北平土生土長長大的,我嬸娘在王府做事,消息自然靈通些,聽說這易公子家世不小,名門後代,而且和王府裡某位郡主交情......那個非凡來著......」他心照不宣的笑起來。

  正寶瞪大眼睛道:「我道是什麼來頭呢,朱將軍也畢恭畢敬的,原來是未來郡馬啊,那我也沒什麼說的了。」

  「呸你個小子,你算老幾,本來就沒你說話的份兒。」 黃興武沒好氣的罵了聲,轉頭問劉一銘:「你說這是未來郡馬,不過我聽說王府裡好幾個郡主呢,到底是哪個的?」

  劉一銘摸摸頭:「這個我也不清楚,」他想了想,突然笑起來:「不過我覺得,照這易公子品貌,倒和咱們璿璣郡主很配呢。」

  我正暗自想著那啥子璿璣郡主是什麼東西,哪有人用這個作封號的,好大的口氣,卻見那幾個士兵突然都一骨碌爬了起來,連連道:「真的?你見過璿璣郡主?聽說郡主美貌絕倫智慧絕頂,是不是真的?」

  劉一銘紅了紅臉,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算什麼東西?也配見過郡主?我只是那年從甯王那裡隨王爺大軍回北平時,遠遠在城樓下,見過郡主一面。」

  他眯起眼睛,神色渺遠,似在回憶當年城樓下,萬軍中,如對神祇般的遙望中,所見的伊人絕世風姿,良久才慢慢道:「那天易公子也在城樓上,他不知為何,彎弓欲射高陽郡王,陽光下他金光鍍身,神威有如天人,我們都屏住呼吸仰望,然後郡主就出現了,她撲上城頭,拉著易公子,兩人自高高城樓飛落,看上去,好像仙人自雲端雙雙降落般......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他用力想了想,又道:「書上怎麼說來著?驚鴻一瞥?真真是難以忘懷啊......」

  一聲嗤笑,正寶敲他的腦袋:「擦擦你的口水,你這什麼表情?郡主是什麼人?你也配肖想?」

  劉一銘霍然轉頭,憤憤道:「我哪是肖想?我只是仰慕,仰慕你懂不懂?」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插進來,卻是一直沒說話的士兵張行,「喂,你們是北平本地人,我卻是不熟悉這些貴人,就覺得,這個郡主封號怎麼這麼怪啊,哪有人叫這個封號的。」

  黃興武道:「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璿璣其實不是郡主的封號,這位郡主,據說不是王妃所生,而是個......私生女,大概朝廷便因此不給她封號吧,璿璣是北平軍民自己給這位郡主起的封號,也是因為不敢直呼她名字的緣故,我看她也當得,容貌不必說了,還寬待軍民,心地良善,北平城裡有她令人開設的多家善堂,而且也是好武功,精韜略,擅智謀,懂軍法,竟是個挑不出毛病的完人,這樣的人,不配璿璣之號,誰配?」

  劉一銘道:「張行,你不曉得這位郡主,總該知道不死營吧。」

  張行懶洋洋道:「廢話,燕軍第一強軍,人稱地獄神軍,人人驍勇絕倫,武技出眾,且擅戰陣伏殺,去年白河溝之戰,若不是他們及時趕到救出中軍,只怕你都早做了沙場亡魂了。」

  「嘿!」劉一銘一拍大腿:「你可知道,不死營正是這位郡主一手創立,親自統帶訓練的強軍,白河溝之戰是郡主及時帶兵解圍的,你還記得那天遠遠聽到的樂曲?就是她一曲破大軍,北軍不戰自潰啊......楊將軍很神武是吧?這許多場戰役打下來,燕軍中很多士兵視他如神,可當年,他也不過街頭一貨郎,若不是郡主慧眼識英才,只怕他現在還在北平城賣胭脂呢!」

  我聽得打了個呵欠,嘖嘖,瞧這些無聊士兵,瞧這個因為戰亂而分外幻想英雄幻想奇蹟的年代,敢情枯燥的戰場生涯,反倒激發了他們的說書水平,任什麼稍微出色點的人,到了這些平凡士兵眼裡,都添油加醋美化成神,時時化身為金甲神人,救萬眾於水火,解黎庶於倒懸,卻不知,人就是人,再出色再完美的人,也難免有缺陷苦痛,你瞧著他風光無限萬民俯首,保不準他夜半輾轉從無安眠。

  聽得不耐,乾脆睡覺,隱約聽張行問起那易公子為何城樓彎弓射郡王卻安然無事,也沒興趣去聽,只覺得這事荒謬,八成是那小子譁眾取寵胡編來著。

  朦朧中,突聽見一句話,如針般插入腦海,令我立時醒了幾分。

  「我怎麼倒聽說,這位易公子適配的郡主是常寧郡主?聽說兩人交情好得很,常甯郡主容貌秀麗,性情溫柔,人又是一等一的良善,配這位易公子,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8:19 PM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信相思渾不解(二)

  黑夜沉沉,滿帳篷的呼嚕聲越發襯得那寂靜難挨。

  我睜著眼,不知為何睡意突然全無。

  就在剛才,聽見黃興武插的那句話,明明和我全無關係,明明是全無印象的名字,我卻因此難眠。

  心裡有陌生的情緒翻湧,腦中有含糊的聲音嘈嘈切切不休,某處在細微的疼痛,似螞蟻咬齧,一點點的咬進去。

  我撫著自己的胃,想著也許是不喜歡士兵粗劣飯食,傷了胃氣?

  掀開帳篷,明而清的月色奢侈的鋪了一地,遠遠的,中軍大帳前,一人長身而立,衣帶當風,月下凝佇如玉雕。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那所謂才智絕倫的璿璣郡主?抑或秀麗溫良的常寧郡主?

  我笑一笑,放下帳篷,倒頭就睡。

  與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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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六月始,燕軍一路連續作戰,六月,破平安於槁城,燕將李遠於徐州沛縣焚南軍糧道,七月,燕軍以計誘使吳傑戰於滹沱河。

  據說這些連勝戰役裡,都有易公子出謀劃策之功。

  前幾次戰役,我都懶洋洋躲在後面渾水摸魚,時不時救上同帳篷那幾個傢伙一把,雖然他們對我並不好,但畢竟總有同帳之緣,總不能任他們死在我眼前。

  只是有次那易姓少年在陣前觀戰,我怕被他發現端倪,出手慢了些,那個傻兮兮的被我截斷褲帶的段正寶,被砍斷了一條腿。

  那夜我聽見他半夜呻吟痛苦難眠,悄悄點了他睡穴,凝視著他年輕痛楚的臉,想著他終身殘廢暗淡無光的未來,暗恨燕王無恥,什麼冠冕堂皇的清君側,什麼胡扯靖難,不過為一己私慾,叔奪侄位而已,卻令這許多鮮活生命枉死他鄉,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千萬家庭家破人亡,到頭來,成就他一人輝煌。

  帝王家,當真令人作嘔。

  我萌生了離開的念頭。

  我在這裡做什麼?不敢洩露身份,不敢顯露武功,甚至不知道這是自己人還是敵營,我只是懷揣著一個自己都知道不會實現的渺茫的希望一日日的留了下來,卻要忍耐著這許多無辜的死亡,淋漓的鮮血,滿心的厭惡,以及,永不知是否值得的付出。

  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留在這裡,我不想承認,我是因為那個纖瘦的背影,月下的佇立,夜半吹笛的少年。

  阿悠,距離我和你最初到臨洮府時好像已有一年,你答應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你什麼時候才能想通?或者,你根本就不想給我解封,只想看我如此茫然,於塵世徘徊?

  以你的能力,你定然掌控著我的下落,然而你遲遲不出現,你的怨恨,當真至今未消?

  我出神的看著那些沉睡的臉孔,想著也許明日,後日,他們便會死去,屍首不全殘肢斷臂,橫陳於黃土黑天之間,而忙於征戰掠奪的將領們,也許連屍骨都不會好生替他們收殮,直至化為白骨飛灰,消失於天地間。

  人命於戰時賤如螻蟻,我又何必定逼著自己眼睜睜看著?

  今日已經聽說,明日又要開拔作戰,分兵兩處,一攻彰德,一攻大名,朱能這一路是和薛祿合攻大名,另一大將丘福跟隨燕王攻打彰德。

  彰德是燕軍南下糧道必經之城,所以燕王親自上陣,大名此處駐軍不多,分兵去攻,也不過是為對彰德成犄角之勢,有所箝制而已,所以算是個輕鬆的任務。

  我打算,明天戰時,溜走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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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出戰前,我見那易公子跟在朱能身邊,他依舊一身白衣,只不過換成勁裝,絲毫不在意自己如此觸目極易成為箭靶,高踞馬上,淡淡目光流轉,被他目光掃及的人們,卻都不由自主的一凜,情不自禁挺直腰背。

  當天的戰事實在乏善可陳,不過是流血再流血,直至勝利而已,朱能喊話,對方以箭矢回答,朱能也懶得多費唇舌,直接命令攻城,輕裝騎兵迂迴破壞路障,重甲步兵以戰車攻城,更無數士兵如螞蟻般攀著雲梯,拚死攀緣而上,慘呼聲不斷響起,城樓上箭矢騰空如烏雲, 一聲又一聲尖銳的呼嘯撕裂長空,投石箭矢有的落在地上砸成深坑,更多的是帶著飛濺的血花和瞬間消失生命的軀體,從高高城牆上栽落,哀絕的慘呼裡,倖存的士兵踩著同伴的屍體和鮮血,繼續狂奔上前,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淹沒聲聲呻吟。

  未幾,城破,守軍殺出,背城一戰。

  我高踞在遠處一棵樹頂,面無表情看著城門前自相殘殺的大明子民,一邊緩緩抹去臉上易容。

  良久轉開眼光,嘆息一聲,正欲下樹,眼光最後對人群中那個白衣身影一掠。

  混戰軍陣之中,他神色冷漠凝定如不動明王,單手策馬,韁繩纏繞在左腕上,駿馬飛蹄,一個起落之間已經衝到陣中,對著那忙忙列陣的弓箭手,豎起盾牌的步兵,以及在盾牌後急極豎起長槍的槍手,橫劍一揮,弓箭拍落,盾牌碎裂,長槍落地,長槍手捂著被震裂的鮮血淋漓的虎口慘呼栽倒,一片慌亂中,守軍匆忙列就的陣型已被他閃電般撕裂,人潮湧上意欲補救,卻已來不及,那白色身影一踹馬腹,逆風之中馬蹄飛踏向另一處弓箭手集聚之處,又是一陣落花流水的沖毀與哀呼,弓箭手四下奔逃,他也並不追殺,只是前衝,白衣飛舞銀光閃動,所經之處,潰不成軍。

  守城將領發現他的棘手,令旗一指,無數士兵狂潮般捲上,刀槍劍戟戳挑砍刺,寒光如雪殺來,他只是斂眉沉眸,單劍起落,動作精準迅捷,宛如行雲流水,手揮目送般,接近他意圖傷人的士兵,呼嘯攔阻,再紛紛慘嗥著跌出,手中長劍如神龍在天,夭矯靈動,所向披靡,攻殺者雖眾,卻無一人是一合之敵。

  血光飛濺,士兵們在地上輾轉呻吟,但大多是失了再戰之能卻又不傷性命,屢戰屢敗之下,那本來欺他無甲冑在身如潮水般湧來的人群,一次次緩緩退去。

  我眼裡掠過激賞之色,好武功好神威,好武功還不算稀奇,但能將武功控制得這般精妙,倒絕非易事,看來他安全無虞。

  目光匆匆一觸即過,我抿著唇轉過頭,眼角餘光裡飛閃過一幕景象。一人斜斜跟隨於那易公子後側,左手盾牌後隱隱可見單手斜挎勁弩,向著城頭。

  並未在意,縱身而起,然而我觸及手中一條彎曲的樹枝時,霍然驚覺。

  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我扭身,再看了一眼,目光一寒。

  是方位!

  他所在的那方位,與城樓正成死角,任怎麼射,也射不上城頭。

  已進入混戰,漫天流矢,並非對射之機,那麼,要勁弩何用?

  那姿勢,那方位,那手勢......

  我再不多想,雙腳一蹬樹身,直撲而下,大呼:「小心暗箭!」

  這一聲用了內力,聲響震得幾乎滿戰場人人可聞,馬上的易姓男子霍然回首。

  與此同時,那持弩之人手一顫,弩箭呼嘯飛射而出。

  那箭流光飛射。

  那回首跨越時光。

  那一回首,長風裡,硝煙中,鮮血淋漓的戰場上,滿地零落的呻吟裡,必殺的箭勢籠罩下,他突然渾身一震,宛如被人點了穴道般,驚震絕倫的僵在了馬上,凝成雕像。

  他身側的灰衣護衛,那般沉穩寡言以捍衛主子為第一要務的人,竟然如他一般視那弩箭於無物,瞪大了眼睛,手指抖顫,連韁繩都幾乎掉落。

  ......

  夏日薰風,帶著淡淡血腥氣息卷近,拂起他的衣袂,他突然開始顫抖。

  那般沉穩冷淡,笑對生死,任何時候看來都堅冷清逸如碧水白石的一個人,不因暗算的殺著動容,不因血色的殺戮改色,卻因為一個聲音的乍響,因為一個身影的突然出現,在不能自抑的顫抖。

  我身在半空,看見他越來越近的臉,和明亮如星的眼,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有生以來,我未曾見過一個人眼中可以有這般澎湃洶湧的情緒,這麼多的,幾乎可以滿溢而出的驚詫與狂喜。

  他在狂喜。

  他為什麼如此歡喜?

  是否因為,那個聲音,是他魂牽夢繞時時幻聽的聲音?是否因為,那個身影,是他夜夜不眠輾轉揮之不去的身影?是否因為,那個人,是他歷盡艱辛萬里追尋誓不放棄的人?

  ......

  我的心有剎那的了悟。

  然而不及有任何反應,巨大的驚惶已經令我幾欲驚呼。

  他根本沒有看見那強勁的飛矢!

  只是呆呆的,無限歡喜深情的看著我。

  忘記身處戰場,忘記利箭襲身。

  有一剎,我以為我在他眼中看見淚光。

  難道......

  然而這一刻來不及思考,我拼盡全力,反手一抽一甩,照日流電般射出。

  鋒銳絕倫的短劍尖利嘶鳴,追星趕月,在最後一刻,追上那必殺的一箭,堪堪觸及尾端,將那箭撞得歪了一歪。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信相思渾不解(三)

  箭尖帶著瘮人的嘯聲擦他右臂而過,帶著一串鮮明血珠,奪的釘在地上。

  他卻看也不曾看一眼,卻已自馬上飛起,不顧自己撲向的方向正是箭尖所向,不顧如果我那一劍不曾撞歪箭尾他就會被一箭穿心,只是專注的,目光緊緊盯著我,騰空而起,白色披風翻捲如雲,撲向我。

  我怔立在當地,只覺眼前暗影一掠,已被他緊緊攬進懷中,聽得他微微顫抖的聲音響在耳側:「懷素,懷素,懷素......」

  似陌生似熟悉的懷抱,似熟悉似陌生的名字。

  我有一剎那的僵窒,微微側了側頭,感覺到他的髮摩擦著我耳珠,絲緞般的觸覺,淡淡的杜蘅氣息籠罩近來,深幽而清遠,那輕喚呢喃如細雨,一聲聲潤濕了我的心,我只覺得自己繃緊的全身隨著那呼喚一分分的溫軟下來,再興不起半絲的抗拒與不適。

  良久,我終於輕輕抬起手,反擁住了他。

  他輕嘆一聲,將我抱得更緊一些。

  我伏在他肩側,無聲的嘆息,你是誰?你是誰?原來你尋找的果然是我,可是直到此刻,我依然不知你是誰。

  看見同樣撲過來卻滿臉欣喜駐足於半途,只以欣慰目光注視我們的那個中年男子,再垂目看他勉強壓抑卻仍微微顫抖的肩,我收回了那句:你是誰?

  讓他......多一刻歡喜也好。

  那中年男子長劍飛舞如水幕,擊飛紛亂的箭雨,他渾忘一切,只將我緊緊相擁,於糾纏呼喊著為生死搏殺的人群一隅,疾落如風流矢群裡,遍地殷然血色與殘落屍骸間。

  -------------------------

  天色將晚時,朱能終於攻下大名城。

  火紅的夕陽沉豔的顏色,透射在只剩剛剛經歷烽火硝煙的城牆上,如潑灑了一壁的鮮血。

  疲憊的士兵們此時才有心思遠遠的看過來,目光中滿是好奇,我猶豫了一下,正要拉著那男子退開,卻見一騎如飛而至,馬上的卻是朱能,他瞪著我,幾乎快將眼珠都瞪了出來。

  我在朱能驚訝的眼光中毫無瑕疵的微笑點頭,轉過身卻問身側那少年:「他為什麼這樣看我?」

  原本微笑攜我前行的他聽到這話,立即頓下腳步,似是想了想,才緩緩回身看我,我對上他的目光,苦笑了笑。

  半晌他低聲道:「懷素,你......失憶了?」

  「也許,」我吁了一口氣,「也許是人為的失憶。」

  「是誰?」他長眉一挑,怒氣一現,立如利刃割過人的眉睫,鋒銳淩人。

  我淡淡道:「他說他叫阿悠。」

  「賀蘭悠。」他靜靜道,神色間倒不如剛才乍知我失憶的怒色逼人,只是更冷更寒了些,眉目如籠薄冰,「他封了你的記憶?」

  我點了點頭,他又問:「你......不記得我了?」

  我很尷尬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卻見他只是微微一嘆,輕輕拉了我到不遠處一株樹下,看著我的眼睛,淡而堅定的道:「沒關係......你不記得我沒關係,從現在開始記得,我定會讓你永遠不能再忘記我,懷素,我是沐昕。」

  「沐昕......」我咀嚼著這個名字,品出微微的甜,心底有細密纏繞的情緒,絲絲蕩漾,抬眼看他,夕陽的光影鍍得他輪廓美好,神情坦蕩明朗如皎皎美玉,我想他定是我生命中一個極其重要的人,我卻將他輕易遺忘,然而他不憤懣,不沮喪,不遷怒,不曾指天劃地叫嚷著報復尋釁,只是如此堅定的告訴我,他是誰,而他,將會努力令我此生,再不能將他忘記。

  我微微笑起來。

  沐昕,你可知道,剛才那一刻,我欣喜又後怕,欣喜我夢想成真,後怕那一路追隨裡我無數次的動搖,都可能與你錯過。

  就在這一刻,我的所有細微的感覺都在告訴我,你是我極親密的人。

  就在這一刻,我知道,終我一生,我不會再忘記你。

  ------------------------

  相依坐在樹下,先取出白帕仔細將沐昕傷處裹了,雪白帕子沾染點點鮮紅如桃花,看得我心裡微酸,沐昕卻微笑著將帕子收進懷裡。

  靠在他身側,沐昕正簡略將我過往的事說了一些,我靜靜聽著,看著天邊層雲晚霞,漸漸謝卻那豔紅,看青碧天色轉深黛,黛色天空裡,閃起一顆顆星子。

  沐昕的敍述在北平妙峰山那一處突轉遲疑,「......那日我趕回北平,不知怎的總不安心,便乾脆將劉成和寒碧流霞接了出來,那晚好大的雨,我擔心劉成的病,便用了馬車送出城,所以慢了些,趕回西山時已近天亮,結果......回來時便見你師傅背著方崎回來,說她落崖傷了腳,卻怎麼等也不見你和熙音,艾姑姑......」

  我突然一顫,他立即住口,關懷的問我:「怎麼?可是覺得涼?」

  我搖搖頭,蹙眉道:「只是突然覺得心悸......沒事,你繼續。」

  他卻伸手把了把我的脈,見無事方接道:「後來熙音淋得透濕的回來,神色驚惶,說你去尋找方崎的時候和她們遇上,艾姑姑正在崖下採藥,你不放心也下了崖,那藥草極嬌氣,沾不得鐵器,艾姑姑怕她的藥鏟壞了那草的藥性,要她回來取木鏟,我便隨了她去,結果還未到南麓,便聽得山崩之聲,阻斷了道路,泥水滾滾而下,早已看不到你們所在的那崖......我那時,我那時......」他連說了幾個「我那時」,似是心情激盪,竟一時無法接續。

  我心中惻然,心知他當時眼見山崩崖墮,亂石飛滾,天地之威下人如螻蟻,如何能有倖存之機?那一番撕心裂肺絕望傷痛,當真不可想像。

  突然想到一個念頭,不禁霍然抬頭看他,他為我目光一驚,詫道:「懷素,為何這般看我?」

  我指著他,「沐昕,你當時,是不是還是去了!」

  他微微一怔,突然轉過頭去不答。

  我知自己猜對,不禁恨道:「你不要命了!人力怎可與天地之威對抗......」

  他一口截斷我的話:「生要見人死要見......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在哪裡卻不能去救,什麼都不做,我做不到。」

  他的目光隱隱罩了絲黯痛之意,神情有些恍惚,似是思緒已經飛回了我失蹤的那個暴雨山崩之夜,滿地泥濘碎石,如橫貫天地的瀑布般的暴雨中,那個白衣男子不顧亂石擊身,撲入黑黃洪流中,以一己人力,妄圖尋回自己心愛的女子,卻最終,收穫絕望。

   我的心,鈍鈍的痛起來,深深吸一口氣,逼回將落的淚水,卻一時聲音暗啞無法發聲,只能喃喃用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目光觸及他手上纍纍傷疤,雖已淡去,但仍看得出那傷痕尚自新鮮時一定極為猙獰,我顫抖著手,輕輕撫上那傷痕,想著怎樣的摧殘才會留下如此深刻的傷,想著他在那絕望的數日拚命的想將我扒出,鮮血淋漓依舊不肯放棄的慘烈慘然,一滴淚,終於落在他手上。

  他緩緩撫摸我的頭髮,淡淡道:「沒事了,不痛的。」那般的慘痛傷痕,他說來卻是清淡如風,似是所有的激烈愧悔,都在以為失去我的那一刻罄盡。

  我聲音微顫的問:「後來......」

  「後來是你師傅點了我的穴道,把我帶回了北平......我醒來時已經在燕王府,你師傅說在燕王府等你回來,我等了很久,你都沒回來,我便出去找你......後來在臨洮,發現那裡的暗衛有奇怪,然而查了很久,都沒端倪,我只好離開,想著你無論去了哪裡,都會記得燕軍南軍之戰,我就在那裡等你罷了,然後在慶陽府外十家村,我在樹林子裡發現被砍斷的樹木,那痕跡,分明是你的照日劍所致......」

  他突然轉頭看我,目光清湛,「懷素,你永不能知道,那時我有多欣喜,有多感謝上蒼,原來老天還是厚愛我的,它聽了我的求禱,把你送回給了我。」

  他輕輕嘆息:「懷素,懷素,今日那一轉身,便看見你於日光下,向我飛來,那時我真以為,是不是我中了流矢已經死去,然後看見成仙的你來接我,我當時想,我當時想,誰說死亡可怕?便是這樣也好......」

  我抱住他的右臂,將臉貼了上去,深深埋了很久,然後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沐昕,從今日起,你答應我,終你一生,請相信懷素不會輕易死亡,請相信懷素不會棄你而去,請在任何突降災厄艱難困苦時刻,任何天災人禍顛沛流離之時,記住我對你的承諾,並為我,好好愛惜你自己,等著我,與你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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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別重逢的夏夜,連蟲鳴聲聽來也清越美妙,夜風滌盪盡了白日的鐵血,渲染一天靜謐芬芳的花香,我們的話題突然止住,不想再讓那些疑團和隱隱的預感破壞了長久別離乍一相逢的欣喜,既然遲早終須面對,不如且將一切暫隨風,共饗此刻溫暖。

  相依偎著很久很久,直至露水滿衣,劉成帶著淡淡笑意來傳遞燕王相請的消息,我們才緩緩起身。

  朱能滿面欣喜的跟在劉成身後,大嗓門嚷嚷得全軍都聽得見:「郡主,你可回來了,你把公子都快給急死了......」

  我笑著敷衍他幾句,目光有意無意掠過他身後那微有侷促緊張之色的男子,他躲閃著我們,站在朱能龐大身材的暗影裡,額上的冷汗,在八月夏夜的天氣裡,正密密麻麻的冒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8:39 PM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信相思渾不解(四)

  微微一笑,挽著沐昕的手,我態度閒適的上前,與朱能並肩而行,與薛祿擦肩而過時,我彷彿沒看見他一般過去了,感覺到他繃緊如弦的身體突然猛地一鬆。

  我惡意的一笑,突然回頭,以只有我們兩人才能聽見的極細微的聲音道:「薛將軍,一箭之賜,我該如何奉還你?」

  他立時再次僵住,我大笑著揚長而去,留下莫名其妙的朱能,依稀聽得他訕訕道:「郡主越發高深了......」

  沐昕輕輕捏了捏我的手,道:「你既然嚇他,難道是不打算追究他了?」

  「聰明,」我笑嘻嘻的看著他:「不過你是受害者,還得你說了算。」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苦心的,」沐昕目光寧靜的望著我,「如今正值戰事,薛祿此舉又明擺著有人主使,你我不依不饒鬧上去,牽藤摸瓜的扯出那些人來,倒害得你父王為難,難道還要他陣前殺將?就算為了給我個交代,他處治了薛祿,隱在背後的人不過損失個棋子,還是不傷分毫,你我豈是肯做這般無用之事之人?」

  我頷首:「你說得不錯,不過我倒不是全為了我父親考慮,他既然帶出那群無法無天的手下,便付出些代價也是應當,只是現在還不是時機......」說到此處我頓住,沈默下去。

  沐昕微帶詫異的看我,我勉強回他一笑,淡淡道:「你知道,我丟掉了一些記憶,我覺得,我丟掉的這些記憶很重要,也許和你今日遇襲也有關聯,我想,等我回覆記憶,也許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沐昕輕聲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先得找到賀蘭悠。」

  「他豈是輕易可為人尋著之人?」我搖搖頭,「須得另想辦法。」

  正說著,卻見前方有人探頭探腦,我一眼便發覺是黃興武那些人,想必聽說了我的到來,想要看看那個真實的「璿璣郡主」,不由一笑,便聽得清晰的抽氣聲,我好笑的轉開臉,對沐昕道:「可記得前些日子那被剪斷褲帶的士兵?你當日可曾想到是我?」

  沐昕道:「我總想著你回來便會直接見你父親,哪想到你因為失憶,不敢表露身份,所以混進軍營,而你那剪斷人家褲帶手法普通,我以為是敵方派來查探的外家高手,早知道你就在我身邊,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翻出來。」

  我笑笑,悠悠道:「只要能相遇,任何時間都不算晚。」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抬手替我挽了鬢邊一絲亂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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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回營,遙遙看見父親的大帳就在前方,朱能已經先一步令人快馬驅馳向父親稟告了我回來的消息,我們尚未下馬,遠遠便見有人掀簾而出,微笑著迎了上來。

  我的目光,掠過中間錦披金甲的中年男子,落在他身側那年輕英俊,目光卻桀驁放肆的少年身上。

  聽見沐昕輕聲一哼。

  我無聲一笑,心道:「就是他了。」

  那少年目光直直的射過來,眸色深暗,短短瞬間幾度變幻,我細細分辨,那目色裡,驚怒陰鷙兼而有之,倒似是驚的成分多些,我玩味的一笑,他如此驚訝......卻是驚什麼?

  目光冷冷割過他的臉,我轉開臉,向執了我手殷殷關切的父親和聲一笑:「承您動問,一切都好。」

  父親神色欣喜,嘆道:「懷素,自從聽聞你失蹤,我先後派了數十批人在各地打探你的行蹤,都一無所獲,我為此輾轉不安,若不是前方戰事正緊脫不開身,我真想自己去尋你......」

  我側頭,看見他神色裡焦慮關切之意隱隱,倒不似做偽,心底微微升起一絲暖意,挽了他的臂進帳,坐下後方道:「父親身負靖難之責,萬千將士身家性命所繫,怎可輕言離開,是懷素不好,不能為父親分憂,反倒令父親征戰艱苦之際分心掛念,實在不孝。」

  先前我和沐昕已經說好,不對其他人透露我失憶之事,一切皆如平常,所以我依著尋常王侯家的做派,努力做出父慈女孝的樣兒來,不防父親聽了我的話,竟微微一怔,神色有些奇異,我心中一驚,轉眼去看沐昕,卻見他眼色頗為無奈,甚至有些微的忍俊不禁之意,不由一呆,心想,難道我素日並無這般溫良?

  趕忙岔開話題,問父親今日攻打彰德順利與否,父親道:「今日我圍困彰德,都督趙清說了一番話,我很有感觸,想了許久,臨了連仗也不想打了,就想著心裡的事,正想找沐昕合計合計,可好你也來了,且和為父探討一番。」

  我饒有興趣的問:「他說什麼了?」

  父親笑了笑:「趙清是個妙人,我勸他棄城歸降於我,他卻道,作為臣子,只知聽命於皇上,如我有日進了南京,別說親自勸降,便是二指寬紙條相召,也必星夜來奔,至於現在嘛,卻是多說無益。」

  一旁的高煦冷哼一聲,斥道:「狂妄!」

  父親睨他一眼,微微皺了皺眉。我卻和沐昕相視一笑。父親見了我們神情,不由欣然道:「你兩個什麼看法?說來聽聽。」

  我向椅中一靠,懶懶笑道:「能有什麼看法?這狂妄之人嘛,或許有之,卻定然不是趙清,他不過在暗示你,他並無與你對敵之意,只要你做得了皇帝,他一樣視你為主,他所謂的忠誠,非忠建文,非忠皇權,只不過是坐天下的那個人而已,便是一介乞丐掌握軍權黃袍加身,他也不會介意伏於玉階之下山呼萬歲的。」

  我這頗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一出,四下侍坐的將領卻毫無驚色,父親臉上一直徘徊不去的輕微疑惑之色也頓去,暢然笑道:「懷素,你還是這般說話,我更能習慣些,你說的不錯,我在彰德城門下聽得這一番話,立時悟到,將兵力糾纏在這山東實為不智,這般一地地的蠶食下去,要打到何年何月,才是個頭?」

  沐昕接道:「靖難之役至今,大小戰役十數,然王爺至今不過保有北平,永平,保定三郡而已,若是再一城一地的攻下去,對方地廣兵多,王爺這三郡之力必然是耗不起的,不過,聽聞朝廷已將兵力全數派遣至山東與我軍對戰,京城倒是兵力空虛......」

  話至此處,父親已經面露欣然之色,我笑笑,伸指指向地輿圖,道:「別繞彎子說話了,誰說攻佔京師,就必得先取山東?一地之輸贏如何能動搖根本大局?怎樣才能令舉國動盪天下來歸各路諸侯皆景從?如今,大夥該開竅了吧?且看著----」

  手指一彈,一枚石子飛射,直襲:京師。

  啪的一聲,精製羊皮的地圖上應天的位置,成了一個黑色的空洞。

  「好!」父親一拍案,長笑道:「撤彰德之圍,避鐵鉉盛庸,繞開山東,自中路長驅直入,直逼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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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座興奮鼓噪喧譁裡,我和沐昕相視一笑,同時起身,我道:「父親既然有了良策,我們留這裡也是無益,有些事還得處理,告辭。」

  父親愕然,急忙站起,道:「懷素,你剛回來,如何便要走---」

  我目光一睨薛祿朱高煦,還有一臉若無其事的丘福,嘴角掠起一抹冷笑,隨即消失,淡淡道:「父親,祝你此次直搗京師旗開得勝,待得乾坤底定,懷素定親奉玉樽金觥,為父親賀。」

  說罷不看父親的苦笑,轉身便走,行至門外,我停住腳步,想了一想道:「父親,近日我又尋思著一些新陣法來,想在不死營試試實效,我且先將不死營帶回去了。」

  父親頷首:「大軍連番作戰,也需要修整,今日雖定下此計,但離萬事俱備揮師南下還有些時日,你且帶著不死營回去便是。」

  我點點頭,又道:「父親,這些年我常在外,也不能時時為你參贊軍務,而此去京城前途未卜,有些話便提前說了罷。」

  父親急忙道:「你但說便是。」

  我語氣誠懇,「父親此次直襲京城,是險中求勝之舉,一旦揮師,取勝之機,不過一個『快』字,因快,方可趁人不備,方可突出奇兵,轉戰之初,或可迷惑南軍,但平安等人都不是弱將,就算一時摸不清父親打算,最多等到過了徐州,也就明白了,屆時必然銜尾來追,而父親此時必不可與其過多糾纏,否則先機一失,山東之纏戰又重演矣。」

  父親喟然道:「你所言極是。」說罷皺眉思索。

  我笑道:「也不必愁思過甚,依我推算,父親佯攻徐州,然後急速抽身轉道宿州,此時平安鐵鉉等人定然明白父親真正兵鋒所指,拼了命也會追來,父親只需留一路兵力,選擇勇猛精幹,作戰穩健的將領,於宿州淝河埋伏,等待平安疲兵便是。」

  父親點點頭,沉吟道:「我親自埋伏,想必勝算大些。」

  我搖頭道:「此非爭一地輸贏之時,不過是為牽絆平安,父親還是速速率主力直撲京師的好,何況平安對你的作戰方式一向瞭若指掌,你和他開戰未必有利,倒不如尋了未和平安對陣過的將領,出其不意,許還有取勝之機。」

  此言一出,丘福朱高煦面色盡皆一變,我也不看帳內眾人臉色,微笑道:「靖難大業,燕軍人人有責,若能牽住平安主力,亦一大功也,我就不阻攔各位將軍立功之機了,啊,諸位,不需太過踴躍,靖難至今,你們的忠誠勇猛,燕王總歸是看在眼裡放在心底的,嗯,別搶,千萬別搶啊......」

  巧笑倩兮揮揮手,我施施然出了大帳,丟下一堆面色難看的將領。

  沐昕含笑看我,道:「你記憶雖失,跳脫性子卻是一絲一毫也未改啊。」

  我瞟他一眼:「你一看就知道是個正人君子,想必對我這陰人手段不敢苟同?」

  他笑,夏風中容色清透:「惡人尚需惡人磨,我並不是迂腐的人,對於有些人,不妨給他們一些教訓,免得造出更多惡業。」

  「原來這就是你的君子本色?拐著彎兒罵人?」我白他一眼。

  「我哪是罵你,我是佩服你,」沐昕輕輕采了路邊草葉,在指間繞成結,「倉促之間,你便陰了朱高煦一招,那勇猛精幹,作風穩健八個字,擺明瞭是暗示朱高煦丘福這對搭檔,偏又絲毫不露痕跡,這下你父王,定然要請他們來對付平安這個難纏的角色了。」

  我取過他指間草結,套在自己腕上,轉了轉,嘴角噙了一絲冷笑:「我是不記得他們怎麼得罪我了,但我記得他們怎麼得罪你,既然你說薛祿是朱高煦一手提拔的,不是他指使是誰?你且看著,我的事還沒完呢。」

  沐昕怔了怔,似是想到了什麼,面色一變,停下步伐正要詢問,突有人喚道:「郡主!」聲音微帶喜意,隱約有金石般抖顫之音。

  我一怔抬頭,豔陽下,土道前,有人匆匆而來,逆著金色光影,勾勒出少年英氣俊秀的輪廓,飛揚的劍眉下,深黑雙眸微泛琥珀般光色,溢著明亮的激動和欣然。

  我將疑問的目光投向沐昕,他輕輕道:「楊熙。」

  我恍然哦了一聲,笑道:「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楊熙似是愣了愣,滿面的喜色在迎上我的目光後,突然消散,半晌收斂了神情,規規矩矩給我施禮,「見過郡主。」

  我溫言道:「楊熙,喚我名字罷,這般稱呼太生分了。」

  沐昕接口道:「楊兄弟,當初不死營練兵時,咱們整日混在一起,也沒見你對懷素這麼客氣過。」

  楊熙勉強一笑,也不答言,我知沐昕是提醒我舊事,遂將神情放得更自然些,笑道:「楊將軍,你來得正好,有事情須得拜託你。」

  他疑惑的抬頭看我,我示意他附耳過來,沐昕不以為杵的一笑,走開幾步,我對楊熙細細囑咐,他聽不得幾句,已是神色大變。

  我暗讚,性子沉穩!若換成朱能,只怕早跳了起來,若是薛祿,或者腿便軟了。

  看著楊熙變幻不定的神色,我笑起來,「放心,我沒昏頭,也不是要害了誰,這其間的為難事,也不用你去擔著,你只管在合適的時候,救人立功,撈盡好處便了。」

  微帶得意的笑:「我出的計,哪能讓朱高煦佔了好處?自然是我自己人當仁不讓了。」

  楊熙卻沒我這般大的膽子,猶豫半晌依然道:「郡主,這是通敵......」

  我豎指於唇,噓的一聲,笑吟吟道:「好兄弟,別亂說話,這怎麼能算通敵呢?這只能叫借刀殺人罷了。」

  楊熙看了我一眼,臉上猶豫之色漸去,半晌決然道:「屬下蒙郡主簡拔於草莽,郡主對屬下有再造之恩,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郡主才是屬下的主人,王爺不過是尊客罷了,郡主但凡說什麼,屬下無有不遵。」

  我深深看他,點頭道:「好,你很好,但楊熙,有些話我必須和你說明白,有些東西,我給不了你,父王也許卻可以給你,你認定了我,將來卻未必能收穫到你想要的,而你既然今日如此言語,我亦容不得你背叛,此路踏上,未必有益,卻不容返轉,你,可要想清楚了。」

  頓了頓,我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楊熙只認郡主為主,從未對郡主有過二心!」他亢聲答,聲音明朗,字字堅脆如金石,驚散一天浮雲。

  「好,」我注視他,緩緩道:「待得淝水之戰,鷸蚌相爭,你便做了那窺伺在側的漁翁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重來事事皆堪嗟(一)

  回北平的路上,我按沐昕的說法,聯絡上了山莊暗衛,囑咐交代了一番,做這一切都不避沐昕,他並不干涉,卻在晚間和我月下對談時,深深的皺了眉。

  「你在玩火,懷素。」沐昕將一隻白瓷酒杯對著月光,做出個盛滿的姿勢,酒杯看來越發的精緻通明,而他雪白的衣袖垂落,露出一截手腕,卻是分不清比起酒杯,哪個更精緻更通明些。

  我們所包下的獨院很是清淨,白菊開得馥鬱,我微微笑著,擷了一朵簪在發上,對著酒液照了照自己的影子,「你不高興?」

  「不,」沐昕容色沉靜,「我只是怕一著不慎,你將來會後悔。」

  我轉頭看他,半晌一笑:「不會,沐昕,其實你也知道,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有山莊暗衛,有不死營,不會出什麼問題,你只是不願意我用這樣極端的方式去報復朱高煦,可是沐昕,雖然你提起我以前的事語焉不詳,可我的感覺告訴我,我和他之間,一定有著不可解的仇恨,他看我的眼神,直如惡狼,我不能對自己的敵人姑息,因為那是對我自己殘忍。」

  沐昕飲盡杯中酒,又給我斟了一杯:「懷素,以山莊暗衛的力量,用巧妙的方式給平安通風報信,令朱高煦設伏者反被伏,再在燕軍將敗時令不死營出手,反攻平安,一石二鳥,翻雲覆雨,算是好計,只是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樣的結果?想要他死?」

  我沈默不語。

  沐昕揚揚眉,「如果想要他死,沒什麼比亂軍之中更合適,可是如果你不想置他於死地,這般作為,便毫無意義。」

  我笑起來,不無諷刺,「沐昕,朱高煦給了你黃金萬兩?他哪配你幫他做說客?」

  「我恨朱高煦,」沐昕並不動氣,「而且我也不認為,對他那樣的人,必須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只是,」他懇切的看著我,「懷素,他畢竟是你弟弟,我不想你將來後悔。」

  「呵,弟弟.....」我輕輕呢喃了一聲,「可我覺得,他並不曾將我當姐姐看呢。」

  「而且,」我微有些茫然的回想,「他看我的目光,讓我覺得,如果我不先下手為強,很可能將來倒楣的便是我了。」

  沐昕持杯的手一頓,「懷素,我一直在想,你失蹤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賀蘭悠如何會突然出現,並封了你的記憶?發生了什麼事令他要封你的記憶?還有,那天我就問過你,艾姑姑和你同時失蹤,為何最後卻沒有和你在一起?」

  我呻吟一聲,抱頭苦惱,「沐昕,我還是沒能想得起來。」沉思半晌,也不抬頭,我低聲道:「沐昕,我覺得,艾姑姑,也許,已經死了......」

  他神色一黯,卻沒有說話,想來心中的看法,和我是一致的。

  我望著靛藍的天穹,悵然道:「提到她,我總是覺得難受,心裡似被什麼堵了似的,直欲憤怒呼號......沐昕,既然我一醒來她便不在我身邊,那麼她多半是死了。」

  「誰殺的?」他轉頭問我,語氣卻不是問句。

  我避開他的目光,不想將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說出口。

  賀蘭悠,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狠絕無情,心有千竅,你有沒有可能,為了佔有某份本不屬於你的感情,而對一切阻礙,痛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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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文三年仲秋前兩日,我和沐昕,以及劉成楊熙,回到了北平燕王府。

  師傅方崎知道我回來的消息,攜著流霞寒碧,早早迎出城外,我看著在城門口守候,目光殷切望著我的幾人,光影閃沒,微微恍惚。

  ......巍峨城門,同樣的幾個人......多了個溫婉清麗的女子,扶了扶雲鬢,微笑看我。

  ......滿面大漠風沙的女子興奮的策馬飛奔,高呼:「師傅,姑姑,我想死你們了!」

  ......

  有人向我飛奔而來,聲音清脆卻帶著哽咽:「小姐,你擔心死我們了!」

  我舉著馬鞭,有一剎那的茫然。

  是流霞,還是寒碧?

  那嬌俏女子已經撲到我馬前,哀哀仰頭看我,「小姐,你忘記流霞了麼?」

  我俯下身,凝視她的眼睛,然後慢慢展開一個微笑。

  「沒關係,現在開始記起,也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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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流碧軒,眾人很知趣的不曾問我為何失去記憶,近邪過來把了把我的脈,皺眉搖頭,放開了我的手。

  我勉強笑道:「沒事的。」

  他默然,半晌道:「遠真也許可以?」

  我茫然道:「遠真是誰?」

  他瞟了我一眼,答:「你師叔。」

  我不屈不饒繼續發問:「他為什麼就可以?」

  他不耐煩:「因為他擅長易容和異術。」

  我目光一亮,追問:「那他在哪裡?」

  他躍上樑躺下,半晌才懶洋洋答我:「不知道!」

  我氣結,對沐昕訴苦:「你說師傅少言,這哪裡是少言?這明明是不言。」

  沐昕安撫的笑笑:「其實令師今日說話的字數,已經比這個月加起來還多,想來定然是因為見到你,高興的緣故。」

  我怔了怔,心中微熱,正要說話,卻聽流霞推門進來,神色奇異,道:「王妃遣人來見小姐。」

  「她?」我皺眉,「她找我做什麼?」。想了想道:「請進來罷。」

  返身在椅上坐了,見流霞引進一個高挑個子的侍女來,那女子雙目下垂,極其恭敬的給我施禮:「蘭舟給郡主請安。」

  我以手支頤,淡淡道:「免禮罷,王妃有什麼吩咐,隨便打發個人來說一聲就是,何必巴巴的要姑娘跑這趟。」

  蘭舟笑道:「郡主一年未歸,王妃牽記得很,聽說郡主回府,特特吩咐婢子來看看,若有什麼需要,也好讓婢子趕緊備辦,婢子瞧著,郡主好似清減了些,還請郡主好生保養身子要緊。」

  我笑吟吟看著她,「蘭舟,難怪王妃派你來,你真是個會說話的,代我謝了王妃關照罷。」

  她恭謹應了,又道:「後日便是中秋,王妃說了,雖說王爺和高陽郡王在外征戰,一時難以回來團聚,但郡主回府也是件喜事,不妨慶賀一番,後日酉時,王妃在回鸞殿露泠亭設宴賞月,屆時還請郡主和方姑娘撥冗前來,偕王府女眷們同慶佳辰,遙祝將士安康,戰事順遂,靖難之舉,天下來歸。」

  又對沐昕笑道:「公子不是外人,還請一同前去。」

  沐昕微微皺眉:「王府內眷聚宴,外男怕有不便,還是請姑娘代我謝了王妃美意罷。」

  蘭舟笑意盈盈:「剛才那句『公子不是外人』,可不是婢子說的,這是王妃親口吩咐,公子在我燕王府做客良久,為我燕軍立功無數,更兼和常寧郡主和懷素郡主都交好,王妃說,無論怎麼說,你也當得起這一杯薄酒的。」

  我聽著,無聲的笑了笑,她對上我的目光,微有些瑟縮,然眼色微恨,竟是直直的不肯完全退卻,我有些訝異,面上卻掩了,命流霞送她出去,又對沐昕道:「既如此,這鴻門宴,不去也得去了,只是不明白這丫頭,竟似對我有些怨恨。」

  「這是當初舊事了,」沐昕不知在想什麼,愣了一下才回神,微微一嘆:「當初令師中毒,你火焚回鸞殿盜藥,那千年鶴珠,便是從蘭舟手裡竊走的,想必她因你受了王妃責怪,小小失禮,你莫放在心上。」

  我點頭道:「那倒也算是我欠她的了,畢竟因我受了無妄之災,我又怎會在意......你剛才在想什麼?」

  沐昕不答我的話,卻抬頭對樑上高臥的近邪道:「當初我和先生約定,我雲遊天下尋找懷素,先生在王府等候懷素回歸,臨別之時,先生那一番話,我至今依舊記得,先生如今,可有教我?」

  我聽他說得蹊蹺,卻也去看近邪,他穩穩躺著,似已睡熟,然而半晌後聽得他道:「就是她。」

  語氣森寒。

  沐昕神色平靜,追問道:「為何?」

  近邪道:「問方崎。」

  我和沐昕將目光投向方崎,她正托腮看著窗外,見我們望來,笑道:「這人真懶,要他說話比要命還難,平白苦了我。」

  我見她提起近邪語氣親近不避,微微一怔,卻見她已神色一肅,道:「當日你失蹤,我們回來後,互說起那夜遭遇,自然要懷疑你那寶貝妹妹。」

  「她和艾綠姑姑一起,艾姑姑和你同時失蹤,她卻好端端的回來,她說你和艾姑姑叫她回去尋木鏟,我們卻知道你的性子,當時暴雨將至,南麓山路又不太好走,她一個女孩子,武功又弱,你那麼細心體貼的一個人,會讓她獨自下山?」

  「而我,」方崎嘆息一聲,「我當日落崖,天幸命大,半途上扯住了牽落的藤蔓,一路翻滾下去,只是皮肉之傷,事後你師傅去看了我落崖的地方,原是給人做的手腳,令我失足。」

  「誰做的手腳?你師傅?沐昕?我自己?算來算去,便只有這個硬插進來的郡主娘娘了。」

  「而你那妹妹,」她冷笑一聲,「山崩後陪著我們尋找,見了崖塌便哀聲痛哭尋死覓活,真真是奇了,我們都知道你的本事,你不是那麼容易死的,未見到你之前,誰也不肯認定你遭了天災,她哭那麼快做什麼?難道她知道你的遭遇?」

  「後來近邪也去那個路遇華庭的樹林裡去翻找了一通,倒確實找到了七蟲草,只是那草根鮮葉枯,明明就是移栽所致,看來對方心思不可謂不縝密,怕你們在華庭走後會入林查證,所以,所謂的挖草,其實是栽草!但這點小小的障眼法,就算一時躲過,事後又如何瞞得過有心而來的他倆?」

  沐昕突黯然道:「瞞過一時,便已是她勝我敗,何況當時我們也並未去查看,總之是我不好......」

  我阻了他的話,勉強笑道:「這不是爭著擔負責任的時辰,事已至此,當怎樣便怎樣,卻無需再為之背負不必要的罪愆,只是既有這許多疑點,你們怎麼就放過了熙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8:57 PM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重來事事皆堪嗟(二)

  近邪突然在樑上翻了個身,方崎抬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神色奇異,似好笑似喜歡,我看著,忍不住道:「玩什麼花樣呢,這個神情。」

  方崎笑而不語,沐昕道:「令師的意思,要先找著你再說,你是她的債主,也是她的姐姐,只有你有權決定如何處置她。」

  我疑惑的皺眉,「不對吧,師傅這麼好說話?徒兒被人害得失蹤,你會什麼都不做?」

  方崎忍不住笑起來,聲若銀鈴,「當真知師莫如徒也,你師傅怎麼會什麼都不做?只不過他做的事,不好意思說給你聽罷了。」

  我瞠目道:「這話怎講?如何便會不好意思?不會那個那個......不會吧?」一臉驚嚇的看向近邪。

  方崎趕緊捂嘴,指縫裡迸出哈的一聲。

  近邪忍無可忍,怒哼一聲,罵:「胡說!多嘴!」

  簾幕微動,人影一閃,近邪穿簾而出。

  前一句罵我,後一句罵方崎,兩人卻都沒什麼知恥之色,樂不可支的看著他逃之夭夭,然而他身影消失後,我和方崎對望一眼,方才的輕鬆神色早已消去,俱都黯了眼光。

  不過短暫玩樂,以圖沖散那沈鬱肅然氣氛,師傅因娘親銀髮早生,我不想他再為我操心難過,那些被親人背叛,繼而面臨抉擇的痛苦,我不想他與我感同身受。

  輕輕嘆息一聲,方崎道:「懷素,苦了你。」

  我心下感動,緩緩伸手去牽了她的手,道:「有師傅,有你,有沐昕,我不苦。」

  她抬眼望了我,目光誠摯,「懷素,我不好,有些事,我瞞著你,比如我的出身......」

  我打斷她的話,笑道:「我交的是你這個朋友,而不是你的身份,願不願意說完全是你的自由,你無需因為隱瞞便覺得愧對於我,在我看來,方崎就是方崎,是我的朋友,如此而已。」

  她目光盈盈,注目於我,半晌曬然一笑,道:「是,正如我看懷素便是懷素,與郡主無關,懷素看方崎也只是方崎而已,彼此赤誠以待,也便夠了。」

  我笑著攜了她的手坐下,道:「那就別提這個了,你還沒說我師傅怎麼整治熙音的呢。」

  「還能怎麼樣?你妹妹惹著山莊中人,自然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整治她,我想,你師傅還算是厚道的呢。」她微微偏了偏頭,現出一抹頑皮的笑,「她畢竟還小,再城府深沉,也不能滴水不漏,回王府後,你師傅有一夜闖了她的香閨。」

  我驚啊一聲,方崎白了我一眼,「你想到哪裡去了?他去,只是用了迷心控魂的心法,問出了當日發生的一切,當時我們便可確定,你應該沒死,賀蘭悠既然出現過,便不可能拋下你不管,你師傅恨她歹毒,便給她種了心魔,自此她夜夜噩夢,時時驚怖,給折騰得日夜不安,漸漸的便生起病來,王妃不過隨意令醫官看著,然而每略略好些,你師傅就再去一次,她受了驚嚇,便又復發上來,竟是斷斷續續,直到今日也未康復。」

  俏皮一笑,她又道:「然後我尋了個由頭,去世子那兒鬧了一場,透露了華庭的身份,再挑撥幾句,你是知道世子和朱高煦的心結的,當即逼得世子把那傢伙給打斷了腿,逐出門去。」

  「你妹妹那裡,她自己病著,竟是閉門不出,而你師傅見你總不回,心緒不好,煩悶上來了,便去她那住處裝神弄鬼搗亂一番,弄得人人風聲鶴唳,沁心館冤鬼出沒之說越發甚囂塵上,下人們有頭臉的紛紛尋了由頭出去,哪怕是去廚房燒火,也比夜夜見鬼來著好些,眼見著沁心館便破敗下來,留下來的也沒有好臉色,整日嘮三叨四的不肯應差,前幾日我路過那裡,居然見到千金之軀的常寧郡主,病歪歪的親自端了水出門倒,庭院裡的花都開敗了,也沒人伺弄。」

  我微喟一聲,聽方崎細細談了從近邪處聽來的熙音的交代,這些都是沐昕離開後近邪去查證的,沐昕雲遊天下行蹤不定,近邪也一直沒有機會將這些消息傳遞給他,沐昕也是第一次聽說,說到熙音身世之處,我微微變了臉色,半晌嘆道:「如今我雖失了記憶,但你說的這些,我竟只覺得難受不覺得驚訝,想必當日,熙音已和我說過,她執念如此,只怕難有福報。」

  沐昕神色沈鬱,淡淡道:「無情最是帝王家,她的故事聽來悲切,其實舉國巨戶豪門,誰家不曾有過之類的事情?偏她記恨在心瘋狂至此,說到底,不過是各人心性作祟罷了。」

  寒碧送上蓮子羹來,金線橫腰青花盞與銀匙相擊的清脆聲響擊破了一室的沉悶氣氛,她將託盤往幾上一墩,恨恨道:「這女子年紀這般小,便已如此惡毒,小姐可千萬不要再心軟,若容得她再過上幾年,真不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不會再有機會。」沐昕斬釘截鐵的答,遞了一盞蓮子羹給我,「懷素,雖說你的家事,我當避嫌,但我今日也給你說一句,無論你怎生處置熙音,我都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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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本是富盛豐收的季節,霽色空碧,爽氣橫秋,遍野金黃斑斕色彩,燕王府各色名菊開得熱鬧,一路行來,觸目七色,彩光流離,花香幽清氤氳,經行之處,裙裾雲肩,皆染了幽幽香氛,令人的心境,柔軟迷濛。

  然而沁心館,卻分外不和時宜的凋敗了。

  和王府各處的榮盛至喧囂的景色比起來,沁心館頹敗如廢園,許是主人的心緒亦能影響花開的情致,館內花卉也不趁這飽滿得一掠就可生出顏色的秋風,開出明麗的花朵來,而是懨懨的垂落枝條,甚至在似是久未有人打掃的花徑上,亦鋪滿一地落葉,黃黃褐褐,越發顯出了幾分淒涼。

  腳踩在乾裂的枯葉之上,聽著那細碎的聲音,分明的響在空寂的庭院中,我一路行來,微有唏噓,天做孽猶可逭,自作孽不可活,可不正是說她?

  流霞寒碧在我身後咕噥,「小姐,怎麼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我懶懶道:「你們沒聽見方姑娘說麼,都忙著躲懶呢。」

  流霞突噓了一聲,道:「莫說話,有人聲。」

  一叢矮樹後,三兩個僕婦在說話。

  「黃媽,昨晚我們又見到那東西了......」

  「哎呀別說了,嚇死人,左右不過這幾天就出去了,再忍忍罷。」

  「那是你能出去,我們還得呆在這鬼地方,侍候這不死不活的郡主,真是上輩子沒燒香,才落到這地兒來!」

  「你們侍候什麼?張大娘,你平日裡不是只照管園子裡的花木,間或做些灑掃活兒麼?」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半死丫頭面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挽眉邀月哪有心思支應?左不過吩咐我們照管著,自己早跑得沒個影子,我是沒個說得上話的人,這鬼氣森森的破地方,再呆下去我怕我也活不長了,黃媽,念在彼此交好的份上,你出去後,多替我美言幾句......」

  「你當我是去王妃宮裡當差呢,我不過是去尚衣監侍候針線,哪裡說得上話。」

  「唉,總比在這沁心館好,就是被打發去大廚房,也勝過日日被鬼嚇。」

  「說到這鬼,我倒聽說個稀奇景兒......」

  「什麼?說來聽聽。」

  「嘻嘻,你們附耳過來......我倒聽說,這主子,嗯......到了年紀了......怕是話本子傳奇讀多了,嘻嘻,動了春心,所以招惹了園子裡的妖狐,迷了心!」

  「不當吧,王府郡主呢......」

  「郡主又怎樣?一樣肉身凡胎,誰比誰金貴?保不準在王府深苑裡鎖久了,越發燥亂,你看那話本子裡,私奔中迷的,哪家不是大戶小姐,這些小姐呀,諸多規矩壓著,一步也走錯不得,不抵咱尋常孩子經得事多,逢著什麼紅塵情愛撩心撓肝事兒,反越經不起!」

  「那也是......你瞧她那懨懨樣兒,倒和前些年城東那王家小姐中迷的樣子挺像,聽說那就是個狐仙,王家小姐要死要活......那樣兒我至今記得。」

  「咱這個郡主,年紀小,心不小,我聽王妃那裡的蘭舟姑娘說,她喜歡那個易公子,而易公子,心都在西邊那個身上......」

  「那位......那可是個母老虎,小郡主嬌怯怯的,哪裡搶得過她!」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重來事事皆堪嗟(三)

  流霞早已豎了眉毛,瞪著眼睛便要衝出去,我一把扯住她,皺眉想著這話也實在不成話,冷笑一聲,退後幾步,輕咳一聲。

  樹叢後立時鴉雀無聲。

  我淡淡對流霞道:「這園子裡的人呢?當主子們都死了麼?」

  話音未落,花樹後立即竄出幾人來,俯跪在道路兩側,抖得不成樣子,顫聲給我請安。

  我看看邊上那中年僕婦,看裝扮,當是職司照管花木並做些灑掃活計的粗使僕婦,遂冷笑一聲,行至她面前,她抖得越發厲害,將頭俯低至塵埃。

  我也不看她,只伸手採了一朵因缺水而枯死的菊花,在指尖裡慢慢碾碎了,灑在她面前的地上。

  微笑道:「你種的花很好,倒是很適宜做花枕來著,也不用特特去曬了,趕明兒我要了你到我房裡,專門做這個罷。」

  她驚惶的抬眼看我,神色如被雷劈,又趕緊低下頭去,身體抖成篩糠,頭上釵鐶都似要被震落,連連以頭碰地:「郡主恕罪!郡主恕罪!奴婢知錯了!求郡主饒恕!」

  我奇怪的看她:「咦,你犯了什麼錯要我饒恕?不過是我看你活計好,要了你罷了,你哭喊什麼?我那流碧軒不合你老尊意?我不是聽說你們這些人,整日怨怪著在沁心館沒活路,寧可去大廚房燒火也不願在沁心館侍候的嗎?難道我那處地兒,連大廚房也不如?」

  她冷汗大顆大顆自額頭滴落,在地下碰頭有聲,聲音裡已帶了幾分哽咽:「奴婢奴婢不敢......奴婢,奴婢也願意去流碧軒侍候......只是小郡主她玉體違和,奴婢得照看著,不忍此時棄小郡主而去......萬望郡主垂憐......」

  我不語,只淡淡盯著她,她躲閃著我的眼光,被我盯得實在難堪,半晌竟低低啜泣起來,只是努力忍著,肩膀不住抽動,我緩緩道,「你能有這分心,自然很好,我如何會為難你?既如此,你起來罷。」

  她忙謝了恩,舒了一口氣正要站起,我接道:「只是拿小郡主做幌子,又能用上幾次呢?」

  她一骨碌又跪下去,我厭惡的看著她,道:「這會子想起小郡主玉體違和了?主子是給你用做幌子的?是給你鬼扯亂彈胡嚼舌頭的?沁心館清閒事少,對得起你那份月例銀子,你就是這麼應差的?依我說,你連大廚房都不配去,直接攆了出去乾淨!」

  說完也不理她,更不看跪在當地一動不敢動的其他人們,抬腳就走,雞都已經殺給猴子看了,猴子自然見得明白,不致於再分不出個是非道理。

  倒是流霞寒碧頗有些憤憤,在我身邊撅了嘴,我停下來,詫異的看了看她們,「你兩個,做這個模樣做什麼?」

  「小姐!」流霞是個直性子,「您大概又忘記了,朱熙音不配做你妹妹,她也沒把你當姐姐,她是你仇人,哪有為仇人著想的,你費心整治沁心館下人,她也不會落你好,說不定還要笑你......」

  最後兩個字她沒說出來,我挑眉看她,「說呀,怎麼不說了?」

  流霞白我一眼,自躲到一邊生氣,我又氣又笑,心想這兩個畢竟當初跟著娘太久,又是看我長大,如今我竟是一點也壓服不住她們了。

  微微嘆了口氣,我耐心道:「我哪是為她著想,就是你說的話,她配麼?只是你們莫忘了,她再不配,也是我妹妹,我的妹妹,不容人輕忽利用,她對不起我,我可以殺她,但我不能由人踐踏她,那不啻於侮辱我,明白了嗎?」

  「哦,明白,」寒碧目光一亮,「小姐的意思,她是你的仇人,就是要殺她辱她踐踏她,也該是你,別人不配,對不對?」

  我窒了一窒,對這兩個實在無話可說,只好不理她們,命二人守在門外,自進了熙音居住的內室。

  室內黝黯,重簾垂緞俱都沉沉拉上,阻擋了窗外明媚秋光,所有的什物都掩映在灰黑色的暗影裡,看不分明,饒是以我的目力,從明輝燦爛的陽光下走進這陰暗沈鬱的室內,也好一陣不適應,眼前光影繚亂,不由定了定神,在門口多站了一刻。

  卻聽細碎叮聲一響,似是有什麼堅硬細小物件落在了地上。

  我立在門口,目光緩緩落向那響聲之處,桌腳處,一點金光幽然閃爍。

  緩步踱去,我俯身揀起那物事,卻是精工雕琢的七寶鑲琉璃簪,垂著鴿血寶石的流蘇,寶光璀璨,縱在這幽深冷寂室內,也不能掩那光芒吞吐之美。

  將簪子在手心反覆轉動,感受那長串流蘇拂過手指的冰涼之意,我微笑道:「妹妹小心了,這般貴重的首飾,若因為姐姐跌壞了,姐姐可賠不起。」

  轉首,向黃銅鏡裡,渺渺淡淡浮現的那個溫婉秀麗女子,柔和一笑。

  紫裳女子的容顏映在鏡中,身側是韶齡的女子,一樣的膚光勝雪,一樣的雲鬢花顏,只是一個清豔英銳,一個尚稚嫩些,卻有些過早的憔悴,然而眉眼間,隱約的三分相似,卻令那兩人,都有些恍惚。

  終究是......姐妹啊......

  我的妹妹,你令我,疼痛如此。

  我再次對鏡中那個只著裡衣輕挽斜髻的女子,現出一個淡漠的笑容。

  僵著身子背對我坐著的女子,手掌緊緊按在妝台,一眨不眨的看著鏡中人,良久,在多日未曾拂拭的黃銅鏡裡,恍然對我一笑。

  笑容奇異而蕭瑟,她按著妝台,吃力的緩緩站起。

  我一伸手止住了她,單手按住她削瘦的肩,仔細端詳了一會,將那簪子,輕輕插在了她的髮髻上。

  她身子一顫,似是要微微一讓,卻又拚命按捺住,僵直著腰脊,任我將那簪子插入,又退後兩步,調整了流蘇的角度。

  我眯著眼,欣賞那烏雲襯底的紅光掩映,淡淡微笑,「妹妹向來是個清素的,不想這簪子卻如此華豔。」

  她輕輕道:「病得久了,自己也覺得黯沉,便想沾些光鮮之氣......姐姐不會笑話我吧?」

  說話間她已恢復了常態,轉回身盈盈看我,姿態雖有些疲弱,神情卻已安然。

  我笑道:「女子許嫁,笄而醴之,妹妹尚未及笄,今日卻在此挽髻簪髮,想必小妮子春心萌發,有思嫁之心了。」

  她微微紅了臉,羞怯不勝:「姐姐怎麼一來就取笑我......」

  我將笑容一收,伸手再次挽了挽她的髮髻,悠悠道:「剛才我替你簪髮時想,過了今年,你便及笄了,只是人生無常,聚散飄萍,誰知道你及笄那日,姐姐還能不能看到呢?或者,你是否就能活過及笄之時呢?若是不能,咱們姐妹一場,豈不就是錯過了?這樣想著,心裡便怪不落忍的,如今替你簪了這髮,也算親手為你及笄一回,你或我,也都算了了心願了。」

  她霍然抬頭,看我。

  我負手,看她。

  看她,那臉色,漸漸白成四壁的顏色,甚至生出了死色的灰,目中的光,卻是激烈喧騰似燎原烈火,瞬間席捲,然而又極快的熄滅下去,如同暗夜風雨裡燃起的烽火,被狂風呼的一下吹倒,連火星都不留。

  我想我的目光,定然與她的目光成楚河漢界般不可融合的對立,爾如何熾烈,我便如何冰冷,爾如何瘋狂,我便如何平靜。

  只是兩個人的心,是否如此刻眼光流露一般情緒?

  這般對望了半晌,她忽然伏倒在案,拚命咳嗽,空寂的室內迴蕩著她撕心裂肺的嗽聲,反而越發靜得生出瘮人的味道,我負手立於她身後,目光遠遠看向窗外,心中卻空無一物。

  我不知道此刻的袒露,對她來說是幸運還是殘忍,我原可以,仗著她並不知曉我已窺破了她,將她玩弄股掌之上,看她在我眼前,喬張做致,丑角般欲蓋彌彰,再狠狠揭破一切,將她折辱,為我自己,為姑姑,酣暢淋漓報了這血仇。

  然而當我真正站到她面前時,我卻突然心軟。

  如同不容僕人輕慢她一般,我也不容我自己趁人之危。

  我的妹妹,我終究無法以冷靜惡毒的心志,噙一絲戲耍的微笑,慢慢對付你,即使也許,你曾這樣對付過我。

  我迫不及待的揭破你,我對我自己其實很失望。

  可是我厭倦了綿裡藏針的對話,厭倦了迂迴曲折的試探,厭倦了明明是流著同樣血脈的姐妹,要為了一些可笑的理由,不停的互相攻擊,力圖從心志和肉體的各種可能,摧毀對方。

  熙音,我保全你的自尊和驕傲,取去你的性命,可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9:19 PM

第一百三十七章   重來事事皆堪嗟(四)

  午後長風,自天際奔湧而來,穿堂掠戶,轉迴廊渡花蔭,直撲那富麗皇室府邸的某一角,撞上塵封的黃銅鏡,吹開積澱的塵灰,照亮妝台前,那一坐一立的兩名女子之間,湧動的無奈殺機與無限惆悵。

  我的手掌停在她後心上方一寸處,掌力含而未吐。

  我的手依舊穩定,未曾有一絲顫抖。

  然而,我,真的要在潔白掌心,染上我的親人,我的妹妹的鮮血?

  我不算寬厚的人,也並不喜所謂以德報怨的仁義,那些聖人行徑,未必能喚醒作惡者的良知,大多時候,罪惡不得懲罰的後果,只會令更多人受害,那不啻於另一場為惡,我只相信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相信任何人,都應為自己的行為付出相應代價。

  而我的殘存感覺和理智告訴我,這個妹妹,流著和我不一樣的血,我們不能共存。

  只是......我看著她瘦至成殘月半彎的背,瑟瑟發抖的單薄的肩,擱在妝臺上的纖細的手,和鏡中尚自殘存幾分稚嫩的蒼白容顏,以及因病而泛著詭異桃紅的唇,只覺得茫然。

  我問自己,就算我不認她是我妹妹,可我能對這樣一個病弱的,無力反抗的,甚至還是個孩子的女子,吐出致她死命的掌力?

  我一掌拍下,毀去的不僅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有一些我曾經無限蔑視卻又無限渴望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血緣,比如,溫軟的心緒,比如,憐憫的良知。

  我,能不能?

  突然之間,明白了沐昕那句話的意思。

  他知道面對這樣的熙音,我未必能下得了手。

  他亦知道面對這樣的熙音,此刻的我不應下手。

  人對我狠毒,不代表我應和她一般狠毒,他人已成禽獸,不代表我應以禽獸手段回饋。

  沐昕的心地堂皇光明,若此刻索債的人換成他,他定然不忍,定然放過熙音,也定然不讚成任何人對這個已經被夜夜驚惶無限夢魘壓迫至失魂的孩子,再施殺手。

  可是他還是對我說:我支持你。

  給我絕對的選擇的自由,不再以道義道德予我任何壓力,放我的心,於自己的天地裡遨遊。

  然後,在以後的日子裡,是非成敗,與我同擔。

  哪怕有些事,有些行為,在當初,他不曾認同。

  我的手掌,漸漸縮回,心益發溫軟,幾近無聲的,微笑。

  沐昕,我感謝你。

  -------------------------

  熙音卻緩緩抬起頭來,她眼眶微紅,雙頰上激動劇咳產生的淺暈已經褪去,立顯蒼白如雪,一雙水氣茫茫的眸子緊緊盯著我,嘎聲道:「你要殺我?」

  我盯著她的眼睛,不想讓她看出我已動搖,冷聲道:「難道你覺得,我有不殺你的理由?」

  不知為何,這句話一出口,她的神色突然極其輕微的一變,那變化微妙至不可尋,彷彿風過水晶簾,拂得那簾光影一晃,瞬間回覆原狀,我再仔細看她時,她依舊是那付漠然神情。

  「懷素郡主行事,何須理由?你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就是玉旨綸音,不成理由也是理由,我哪還用得著費力氣再去找理由?」

  「說得好順口......敢情溫婉出名的常寧郡主,今日終於沒有興致再戴那假面具,」我笑起來,斜斜倚上妝台,「若是給這王府上下的人看到你此時刻薄神情淩厲言辭,不知道該怎生驚訝呢,可惜,她們沒機會看見了。」

  「是啊,看來我還該謝謝姐姐替我保全令名呢,」她垂下眼睫,笑得諷刺,「將來史書提及常寧,想必定有『溫婉淑德恭慎有禮』字樣,如此也算值得了,只是不知道輪到姐姐千秋之後,史筆當作何言語?郡主無號?棄婦遺女?」

  「砰!」

  先前被風吹開的窗扇,突然狠狠合上,帶起的震動,歪倒了案上青玉美人斛,一路滴溜溜滾下去,落在青金石地面上,碎成千萬青白裂玉,在暗處,如同無數雙惡意的眼睛,幽幽生光。

  微吸一口氣,按捺住奔湧的真氣,我笑容不改,目光冰冷的伸出手去,撫摸熙音的髮髻,「溫婉淑德恭慎有禮的常寧郡主,我突然覺得,和你鬥嘴皮子實在是件很無趣的事情,失敗者總是像惡狗一樣瘋狂咬人的,對於她們,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讓她們永遠閉嘴。」

  她抬眼看我,意態悠閒,似是聽到一個笑話,「你當真要殺我?殺你的妹妹?你不怕千載之後,史筆如刀,留個遺臭萬年的名聲?」

  「史筆永遠執於勝利者手中,」我現一抹譏誚的笑,「只要我活著,我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讓你的死無人知曉真相,何況,我自活我的,關身後名何事?等到青史真若書上你我,那時想必早已墓木已拱,還在乎什麼勞什子千秋清名?」

  微微偏頭,我俯身看她,「所謂皇室子女,將來總要被書上幾筆的,所以你『溫婉淑德恭慎有禮』?呵呵,這個我可不要,我的一生,不要被人死板板用幾個字便寫盡,與其留給後人千篇一律的評價,蒼白模糊的形容,我還不如,永遠不要在史書中存在過!」

  溫柔的撫摸她的天靈蓋,我曼聲道:「扯這些遠了,反正你也看不到了,好妹妹,我說,你引起我的殺機了-----」

  她不語,只低著頭,靜靜看著那滿地的碎片。

  我亦隨之看過去,滿地碎玉的白眼睛,死魚般瞪著我,黑色角落與白色玉光在黃昏微漏進窗櫺的暗影裡奇異的調和在一起,是一種迷濛暗昧的色彩。

  心裡有些煩躁,我掉轉頭,眼光無意一掠,突然一頓。

  黃銅鏡裡,斜坐的女子,微微低著頭的側臉,一抹奇異的笑容。

  幾分憎恨,幾分悵然,幾分落寞,幾分釋然,幾分......計策得逞大功告成塵埃落定的......得意!

  她在得意!

  她在笑!

  她笑什麼?得意什麼?

  我自然知道她一直在試圖激怒我,她也確實激怒了我,然而直到此刻,我依舊不明白,她為何會做出這種幾近自殺的愚蠢舉動?

  她想死?

  這一年她過得水深火熱,艱難掙扎至此刻,她依然不肯死,如何會在一見我的面,便萌生死志?

  她應該更想我死才對。

  是什麼讓她如此反常?

  我盯著她的眼睛,暗處粼粼閃光,那般詭異的光芒,絲毫沒有將要面對死亡的驚恐與惶懼,滿是急切的興奮與決絕的瘋狂。

  我心中一凜,滿腹怒氣引起的殺機,因這般奇異的神色而冰雪般消融,手掌,緩緩縮回了袖中。

  她詫然抬頭,我對她微笑,「好妹妹,你怕什麼,姐姐我怎麼會殺你呢。」

  她目光又似風過水紋般動了動,冷笑道:「哦?我說你終究是不敢,說得那般有膽氣,也不過如此。」

  我心中越發詫異,轉了轉眼珠,故意淡淡道:「善惡終有報,我急著要你命做什麼,你這樣的人,難道還會福壽綿長麼?」

  她笑起來,點頭道:「是啊,別說是我,這天下有誰敢說自己一定福壽綿長?保不準我今日死了,明日姐姐你喝慶功酒,也會被酒嗆死呢。」

  我不語,挑眉看她,總覺得她字字都有深意,句句滿含惡毒,然而那惡毒卻又不僅僅像是因為恨惡而致的詛咒,看她的神情,那般得意之色竟然一直未去,令我凜然至寒意暗生。

  想了想,曼然一笑,我竟不再言語,轉身便走。

  身後哐啷一聲,聽聲音是她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因為太過慌張而撞翻了凳子,我頭也不回,連腳步也未停。

  聽得她在身後嘎聲道:「你,你,你......」

  聲音因氣急敗壞而暗啞難聽。

  我施施然已將跨出門檻。

  一聲尖嘶突然響在這陰暗涼寂室內,與此同時是人體全力撲來的聲響,噹啷一聲似是瓷盒撞落在地,濃郁的香粉散開,桃花香宛如霧障般瀰漫氤氳,綺豔而萎靡的染了那重重幔帳。

  風聲響在背後,她向我全力撞來。

  我霍然轉身,衣袖一拂。體弱身輕的她已立時翻跌出去,重重跌落幔帳之下,身子控制不住向後一仰,立時帶落承塵下垂下的一大片銀紅緞幔,那閃耀著銀光的上好珠緞飛落半幅,頓時將嬌小的她幾乎遮了個透實。

  我冷笑著看她,指尖把玩著一把精緻繡剪,那是剛才將她摔跌出去瞬間奪下的,等她驚魂未定的目光轉向我,手指一彈,剪刀帶著呼嘯的風聲,奪的一聲穿過她耳側,將她的一縷黑髮削斷,再牢牢釘在了她身側的地上。

  空中慢慢飄起一小片黑色的薄羽般的物事,那是她被我割斷的散落的長髮。

  她極慢極慢的低頭,看了看那緩緩鋪落的髮,面無表情的伸指拈了根斷髮,湊到眼前端詳一會,突然古怪一笑,輕輕拔起了那柄剪刀。

  我斜倚著門,冷眼看著她一舉一動,剛才背後偷襲她尚自沒有一分機會,如今正面相對,她還想愚蠢的刺殺我?

  她卻突然猛力將斜垂在她肩的那半副幔帳向下一拉!

  本已將要掉落的幔帳經不起撕扯之力,立時呼啦啦自承塵下滑落。

  流離閃爍的光彩,匹練般飛落的錦緞,遮沒她全部身形,也令我的目光不由為之一眩。

  只是那短暫的一眩。

  胸中突然一痛。

  撕裂的,利器狠狠紮入的疼痛,劈裂血肉,割斷筋脈,帶著鐵和火的氣息,猛烈的灼傷肌膚,令整個胸口,似被岩漿狠狠澆過,皮焦肉裂,扭曲掙扎的痛起來。

  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一)

  我撫胸喘息,未及反應,又一陣截然不同的劇痛突然襲來。

  宛如長劍霹靂般自九霄插落,插入我那一刻因痛苦而混沌的腦海,隨即延伸至後頸,再自頸後突兀竄出,瞬間沿著我的頸項深入腦中,以割裂一切的力量,仿若閃電雷霆萬鈞一擊,猛烈劈開我混沌了一年的記憶。

  雙重的劇痛猝不及防而來,我大叫一聲,直撲而起。

  一個騰身已到熙音身側,狠狠拂去幔帳,閃亮剪刀正明晃晃插在她胸口,鮮血漫漶,她卻正笑看我,滿是得意與歡喜。

  幾指封了她穴道,阻了那血勢,我痛得眼前昏花,那秀麗的小臉笑容詭異如鬼,我腳步踉蹌,天昏地暗不能自己。

  旋轉顛倒的天地裡,黑暗之門訇然中開。

  ......「你可知那珠如何練法?練的人,須得一懷深恨,以自身血養魂,再以仇人隨身之物同焚,至此,她主你寄,生死同命,她損你損,她死你死,她所受的所有罪,都會映射在你身上,而她卻不會為你所噬。」

  ......熙音唇角緩緩綻開的微笑。

  ......她寧願損壽二十年,也要如此折騰你......

  ......熙音鮮血噴湧的胸口。

  ......黑暗山洞裡,插在艾綠姑姑胸口的,我送給熙音的匕首。

  ......地下染血的剪刀,幽幽閃光。

  ......那宛如升騰於天際的虹,一端連在艾綠姑姑胸前,帶起血光如練,血光成橋。

  ......熙音冷漠如冰,緩緩張開的眼眸。

  ......最後的未能成功的回首......風千紫一旋身,砍落的頭顱。

  ......熙音瘋狂的眼神......

  崩塌的山崖,傾盆的暴雨,禁錮的神智,血肉成泥的親人......

  那夜,萬念俱灰的女子,一懷悲涼聽著那女孩,問: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人,什麼都要搶別人的,自己明明什麼都有了,還要搶別人哪怕一點點值得珍愛的好東西?

  聽見她聲音清晰,字字如刀:你什麼都不給我,好,那我就把你什麼都搶走!你讓我痛苦,失去親人愛護,好,我就讓你更痛苦,失去更重要的親人!哪怕為此和你同歸於盡!

  模糊裡姑姑冉冉走近,微笑看我,說:「別哭......不是你的錯......」

  艾綠姑姑!

  我在心中激越的悲呼出聲,再也無法支持這數重的劇烈痛苦,軟軟栽倒。

  恍惚間聽見雜遝的腳步聲,有人如風般卷近,我卻無法再去辨識那些身影,向後一仰,跌入溫暖的懷抱中。

  -------------------------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所有的人都在,所有的人都很溫和快樂。

  夢裡娘音容依舊,倚在榻上,手中一卷東坡詞,帶著淡而溫暖的微笑,和楊嬤嬤談論她的小女兒。

  夢裡有高山上的山莊,隱蔽而清幽,步步機關,曲折反覆,山莊裡有我愛著的所有人們,外公,師傅,師叔,揚惡在不停的打著噴嚏,棄善的機關圖被人塗改得面目全非,遠真冷冷的,站在遙遠的地方躲開所有人,昨日少年今朝老翁,我永遠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夢裡有銀衣的少年,在一輪金黃圓月中作天魔之舞,樹叢中窺伏的少女,屏住呼吸。

  夢裡那少年對我說:「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夢裡我記得彷彿沒有這一段......我對他說,不,不要,請讓我離開你,你的飲鴆,止不了我們之間愛情註定永恆的乾渴。

  夢見他明眸如水,長衣翻捲,那個簡陋靜謐的小院裡,他說,懷素,我感謝你。

  然後我看著他飄然而去,知道自己永不可也不能追及。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回首,看見那個修長清瘦身影,微笑凝視我。

  他一遍遍對我說。

  「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懷素,今生有此一夜,願永世沉醉。」

  「對不起,此仇不報,沐昕寢食難安。」

  「只是這髮纏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輩子也理不清。」

  夢裡,他化身千萬,是執拗陪跪的孩童,是獨守孤墳的少年,是湘王宮裡跪地哭泣的背影,是南軍大帳前飛濺血色的英傑。

  夢裡景象變幻,我看見紫冥宮談笑用兵的容顏,北平城樓彎弓獨對大軍的殺氣,馬哈木大帳前寸寸碾過掌心的重箭,大漠鬼城裡緩慢而堅定繞上手腕的銀絲。

  我在沉睡中,綻開一抹微笑。

  沐昕。

  唸著你的名字,令我覺得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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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睡了很久,又似是光陰只流過一剎,紛繁錯雜的夢境裡,那些事和人,流水般飛速來去,漸漸歸於虛無,最後只剩一個聲音,盤桓在我的夢中,執著的,堅定的,一聲聲呼喚我,徘徊不絕。

  懷素,懷素......

  我緩緩睜開眼睛。

  熟悉的樑柱承塵,精雕細刻,重重疊疊的宮緞紗帳垂了一層又一層,室內瀰漫著龍涎的暗香,一盞金枝蓮花宮燈幽幽的燃著,怕是影響了我沉睡,光影昏暗,映得對面的人眉目亦不甚分明。

  我微微一笑,撫了撫那在我身側假寐的女子長髮,柔聲道:「方崎,方崎?」

  方崎顯然是淺眠,我只輕輕一聲,她便驚醒過來,尚自有些迷糊的揉著眼睛望過來,對上我睜大的眼睛,嚇了一大跳,隨即輕聲喜呼道:「你醒了!」

  她伸手過來攬住我肩,關切的道:「你可醒了,那天嚇得我!你現在可好些?」

  我試著運了運內息,至左胸處略有滯礙,不過倒也不妨事,比我那日暈倒前狀況要好上許多,想必師傅或沐昕已經幫我療治過,想到他們,又想起那夢中不絕的呼喚,我心中一慌,急忙坐起,道:「那日......」

  卻見方崎豎指於唇,噓的一聲,示意我輕聲。

  我微微一怔,她已輕輕道:「你暈了幾天了,這幾天,沐昕和你那兩個丫鬟,幾乎都沒睡,兩個丫頭一直在這裡侍候著,剛才被我逼著去休息了,要知道你醒過來,她們只怕立刻又要爬起來了。」

  我點點頭,道:「辛苦你們了,還是你細心,我已經沒事,何必再驚擾她們休息。」

  她轉了轉眼珠,道:「其實我示意你噤聲,倒不完全是為你那兩個丫鬟,而是為了那位。」她對外間努了努嘴。

  我心中一跳,遲疑道:「誰......」

  她白我一眼:「還能有誰,自然是你的沐公子。」

  我顧不上她的取笑,急忙坐直身子,問:「怎麼了?他......」

  「你慌什麼!果然是關心則亂!」方崎好笑的推我躺好,嘆道:「不逗你了,他沒事,不過也該讓你急上一急,也不枉了他這幾日不眠不休的等待。」

  幫我拉了拉被子,她笑道:「你那位沐公子,那般情深愛重,便是鐵石心腸也該化了春水,這幾日大家雖也辛苦,卻也多少輪流著小睡一會,只有他,竟是始終沒閉過眼睛,要為那女人的事善後,要幫著你師傅用真氣為你療傷,要四處打探消息尋問解你這怪毛病的治法,好不容易閒下來了,他便守著你,夜裡不便的時候,他便在外間點燈讀書,等你醒來,這般不眠不休又耗費真氣的操勞法,鐵打的人也支持不了幾天,我剛才出去端水,見他已經累極睡著了,好不容易才能休息會,所以我怕你驚醒了他。」

  她似笑非笑睇我:「要感謝我是不是?你若知道,定然也心疼你的沐公子,不願吵醒他的。」

  我點點頭,坦然直視她微帶戲謔的眼神,道:「是的,如果因為我醒來而打斷他難得的休息,我真的會很不安,所以,方崎,謝謝你的體貼。」

  她怔了怔,半晌失笑道:「你這人......當真明澈坦蕩得可恨,卻偏偏沒有那些因過分坦蕩而失了韻致的毛病,處處依然不失情致柔軟,竟是無跡可尋無懈可擊,連取笑你都覺得自己無稽,如今我算是更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中英傑,都死心塌地的想著你......」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轉首對她一笑,「不需那許多,我也不配那許多愛重,我只有我之一心,願換得他之一心,如此,足矣。」

  方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嘆道:「此願何其簡單,卻又何其艱難!」

  我無聲一笑,不再繼續這話題,問她:「你說沐昕為熙音的事善後......她怎麼了?」

  「能怎麼?」方崎嘴角一撇,神色憤怒:「她死不掉的,那剪刀根本就沒刺中要害,血流得多,卻不致命,那天沐昕不放心,隨後也去了沁心館,到得及時,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我苦笑道:「幸虧她沒有事,不然我......」

  恨恨的捏緊掌下的床褥,方崎皺眉道:「這丫頭城府真是深沉,當初你師傅一番攻心夜問,她雖然說了個大半,竟然將這最重要的一點隱藏住了,也是湊巧,你師傅記掛著你的下落,沒能細細問下去,她說風千紫相助,才暗算得了你,這相助的手段,竟是沒問個清楚,才害得你受了這一番無妄之災。」

  「如此我倒小看她了,」我搖搖頭,「也不知道她私下裡囑咐告誡過自己多少遍不能洩露秘密,將這意志磐石般牢牢壓在心底,才抗得過夜夢裡師傅的攻心問魂,我真佩服她,眼見殺不了我,竟瘋狂到想和我同歸於盡。」

  「同歸於盡......」方崎齒縫裡嘶的一聲,「她配麼?」忽然驚覺,驚喜道:「你記憶恢復了?」

  我點了點頭,起身下床,淡淡道:「想來賀蘭悠又騙了我,哼,他們一個個好手段,你來紫魂珠,我便封記憶,都當我是什麼?」

  想到紫魂珠,突想起件事,奇道:「紫魂珠既有同命之說,如何熙音病了這許久,我卻健壯如昔?」

  方崎道:「你昏迷時,我也問過你師傅,他猜測也許紫魂珠同命牽制,只是指外力傷損,或者便是熙音之病是由山莊攝魂迷心之術引起,而你武功也出自山莊,同源之力,所以不能傷及?」

  我皺皺眉,道:「我不喜被人挾制為人所寄,這禁制,自然定要解了,只是也不必急在一時。」

  說著輕輕披了外衣,向外間而去,足下軟鞋踏在厚厚波斯地毯上,闐無聲息,轉過一方螺鈿花草八幅屏,便見幾榻之上,一燈熒熒,沐昕盤膝榻上,以手支頭的背影。

  聽得他鼻息均勻,想必倦極,在等待中終於沉入睡眠。

  我悄悄走上幾步,再不上前,立於他側旁,看著他靜靜托腮沉睡的側影,一線微黃的燈光射在他臉上,映著他濃密如鴉翅的長睫,和在睡夢中依舊微微蹙著的眉,清華毓貴風神之中,卻微有憔悴之態。

  一卷書落於他膝,隨未闔的窗扇中溜入的風輕輕翻動,我的目光凝在那一卷卷名之上。

  《莊子逍遙遊》。

  逍遙游,任情逍遙,可惜,人生難得一逍遙。

  心若自在,雖圉於方寸之地亦朗闊,心若羈絆,雖身處天地之寬亦拘束。

  我凝視他,心中突然微微酸楚,侯府裡金尊玉貴的公子,開國功臣豪族世家的後代,本該在府中珠圍翠繞,享盡榮華,卻因為愛上我,少年離家,顛沛流離,而為了長伴我身邊,經歷了多少風波磨折更是不可勝數,那般的勞心勞力,時時傷損,擔憂驚怖,竟使這明月般光華無暇的少年,早早的有了滄桑之色。

  我當真,虧負他良多。

  方崎躡足出來,見我出神,打手勢問我,我回過神來,勉強衝她一笑,悄步上前,衣袖一拂,已點了沐昕睡穴。

  扶了他睡好,又取了被縟蓋上,才拉了方崎出來。

  她驚訝的看我,問:「你做什麼?」

  我奇怪的看她:「讓他睡覺啊。」

  方崎瞪大眼睛,吃吃道:「你點他睡穴讓他睡覺?你知不知道他為了等你醒來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為了求解紫魂珠尋了多少古籍偏方?你知不知道他時時守在你身邊無論怎麼勸說都流連不去?你一句話也不說就點倒了他?你就不肯讓他驚喜一下?你就不想和他訴訴衷腸?你就不怕他醒來後會......」

  「他不會,」我截斷方崎,淡淡道:「和驚喜比起來,他現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可是你也心太狠......」方崎的指控還沒完,我已截住她。

  「我會始終在這裡,」我看著方崎的眼睛,一字字道:「一直都在,只要他睜開眼睛,都能看到我,都能聽到我說話,那麼,早一刻看到和遲一刻看到,早一刻訴說和遲一刻訴說,不會再有區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9:36 P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二)

  當夜好月,圓潤光潔,銀毫吞吐,連屋瓦上都鍍了一層銀霜,看來分明潔淨。

  中秋時節,桂花暗香浮動,中人欲醉。

  躺在明月清風之下,我拎著不小的一罈酒,對著明月照了照,曼聲吟:「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來來,且盡杯中酒,共我此時歡。」

  方崎小心翼翼的坐在屋瓦上,裹緊了裙子,擔憂的問我:「你要不要緊?你不睡覺跑到屋頂上喝酒,你師傅會不會罵死我?」

  又問我:「我會不會掉下去?」

  我斜睨她,扔過去一壺酒,「你問題真多,我說了,托師傅和沐昕的福,他們當真氣是可以用銀子買來一般,不要命的運給我,我還能有什麼事?師傅不會罵你,他怕你還來不及,至於會不會掉下去......」我笑,搖了搖已經下了一半的酒壺,「你是在懷疑我的武功嗎?」

  方崎笑了,乾脆放鬆身體,直直的躺了下去,雙臂枕在腦後,「小時候偷偷讀傳奇故事,紅線聶隱,空空兒,虯髯客,異人奇俠,高來高去,瞬息千里,那般縱情恣肆,遊歷天下來去無跡的風采,真是嚮往不已,每讀至快意處,往往拍案而起,直欲呼取佳釀相賞,只覺得那樣的人生,瀟灑脫略方才不枉,如今我也算是和江湖高人混在一起,卻不曾感受到那種肆意自在,只看得你們一個個,陷於爭鬥,陰謀,陷害,殺戮,多生煩惱困苦,少有展眉之歡,真真是惆悵難捱,如今才明白,原來那些仙俠傳奇,當真是編來騙人的。」

  「江湖人也是人,」我一笑,「既然是人,一般也有七情六慾,有私心糾纏,有生老病死,有愛憎別離,劍利,未必能斷人生煩難,掌雄,未必能掃人心陰苟,能登高,卻無法俯視眾生內心,可遁地,卻難潛毒辣肝腸,蹈空步虛,終究要落入紅塵,劍氣縱橫,臨了還是墮入塵網,你看,和普通人有什麼區別?說不定因為較常人更多些能力,反招致更多恩怨得失呢。」

  猛灌了一大口酒,我望著天際絲絹般的浮雲,道:「人心難測,天意深沉,老天爺其實也是公平的,給了你多少,相應的也會拿回多少,富家貴族,難享遐壽恩愛,貧門陋戶,多有人間真情,天下事,中庸互補,莫不如此。」

  她抿了一口酒,點了點頭,神情間有悵然之色,我轉過頭去,又拍開一罈酒的泥封,她意欲阻止我,道:「懷素,少喝些,別任性,別再令大家為你擔心了。」

  我取酒罈的手頓了頓,沈默一會,惻然道:「我知道,難道你以為,我還有任性的理由嗎?」

  她知道失言,頓時白了臉色,急忙道:「懷素,別多心......」

  「和我說說我失蹤後的事情吧,」我打斷她的話,宛然一笑,「我很想知道呢。」

  她吸了口氣,苦笑了笑,「......我有些怕回憶那時的事呢......多麼絕望和寒冷的日子啊,那麼大的雨......我跌傷了腿,你師傅背著我趕到了南麓,去的時候,就見沐昕和你妹妹,你妹妹縮在一邊,驚惶的看著沐昕,也難怪她驚惶,當時便是我看了,也害怕起來,他那神情,他那神情......」

  她閉了閉眼睛,想平復下激盪的心緒,因此沒看見我,將臉埋在了酒罈中。

  「他撲在那塌崖下的廢墟裡,不顧當時崖塌並未完全停止,還不時有飛石滾落,大的他就避了,小的石頭他根本不理,任那石頭砸得他一身傷,只是拚命扒那碎石積泥,你師傅看見不好,趕緊命令別業的下人全來挖掘,又命人回北平報信,後來駐守北平的軍隊都趕來了,那麼多人,挖了很多天,只挖了一小角......那崖全部坍塌了......大家沒辦法,只好停了手,陸續回去,只有沐昕,始終不肯離開,在那崖下堅持了七天七夜......餓了渴了,他也吃東西喝水,但只吃最簡單的饅頭和清水,飛快吃完立即又去挖,他的手本就有一隻等於半廢,他也不顧......那雙手到最後慘不忍睹,被石塊磨得白骨都出來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求你師傅打昏他,你師傅當時一言未發,只陪著他一起,被我逼急了才說了一句,『給他盡力的機會。』」

  我震了震,依然沒動彈,聽她悵然道:「我當時沒懂你師傅的意思,還以為他狠心見著沐昕受罪,為此好生了一場氣,如今我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沐昕盡到最大的努力去救你,盡力到完全不能再繼續為止,這樣在以後的日子裡,沐昕想起你,不致覺得是因為自己沒努力而失去了救你的機會,不致永遠活在後悔和自責的情緒中......你師傅,看似冷漠鐵石,其實是個好細膩好溫暖的人啊......」

  不......不是這樣的......我將臉埋得更深些,在心中痛不可抑的呼喊......師傅,師傅,你不要這樣......娘的死,不是你的錯,你不是沒有盡力,是她沒有給你機會盡力......她已準備好去死,只是不想你去面對殘酷的結局,那是她最後的心意,師傅......我們都沒想到......你竟為此,一直在痛著......

  「那時我們都以為你已死定了,艾姑姑又蹤影不見,更加證實了這樣的猜測,只有沐昕不管,似乎根本不知道疲勞的挖下去,那樣子,像是不把那塌山挖穿不甘休,那時暴雨未休,連下了數日,他就在雨中,一身泥濘血跡,衣衫已經看不清原本顏色......對所有話聽而不聞,有人要接近他,他便立即換個地方繼續,其時他當時已是強弩之末,每一鏟下去都搖搖晃晃,全憑一腔意志在繼續......你妹妹看不下去了,哭著求他算了,她說那樣的山崩誰都活不了,血肉早已成泥,他就算挖廢了手也不能再找到你......沐昕一把就把她推開了,嫌她吵,那個平日那麼有風度的謙謙君子,從沒這般粗暴過,可大家看了只是心酸......後來熙音也狠,直接跪到他的鏟前,險些被他一鏟鏟掉頭......她求沐昕,說她對不起他,沒能替他照顧好姐姐,只求他不要再繼續,不然姐姐在天之靈也不會心安......沐昕一聽這話,就停了手,我們以為他明白了,正要拉走他,卻聽他說,他不相信你會就那麼死了,假如你被砸進某個石隙裡,正等著他解救呢?假如你重傷,我他正好挖到你呢?他說他總覺得,只差一刻,只差那麼一刻,他一定可以找到你......他說,就算你死了,他也不能讓你孤零零埋在那黑暗地方......那話他說得艱難,我們卻一字字聽得清晰,每個字都平常,每個字都帶血,每個字都像炸雷般響在我心裡,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記世上有如此執著固守的感情,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記那七天七夜,那麼激烈慘痛的日日夜夜,終我一生,不願再次面對......」

  我靜靜不動,低頭看著酒罈原本平靜的水面,被緩緩滴落的水珠,激開陣陣橢圓的漣漪,如斯人眉峰般,皺起流暢的弧度,再悠悠擴散,消散無痕。

  那漣漪不斷驚起,無垠散開,再激起,再散開,無休無止,連綿不絕。

  有細微的滴落之聲,在寂靜中極輕微的叮聲作響,一聲聲,卻如巨鎚般,捶得我心口痛至顫抖。

  「......到了第七天,你師傅知道再不出手沐昕便沒命了,點了他的昏穴,將他帶回北平,待沐昕醒來後,對他說,懷素沒那麼容易死,所以他也一定不可以將自己折騰死,不然有一日你回來了,他沒法向你交代。沐昕沈默了些日子,大病了一場,後來便離開了......你也知道,他走遍天下,去找你......」

  「天可憐見,」方崎目中淚光盈盈,「你果然還活著,不然不知道沐昕會怎樣......」

  我自酒罈中抬起頭來,對著漠漠天穹一笑,就手一抬,捧起偌大的罈子便喝,方崎不再言語,只目光平靜的看著我,半晌喃喃道:「懷素,我曾認為你很貧窮,可現在我羨慕你的富有。」

  我微咳起來......富有嗎?

  閉上眼,血色虹橋一閃而過,虹橋後,暴雨中被我逼出洞外的賀蘭悠的臉,黑髮如墨,襯得面色如雪。

  酒味突然苦澀至不能下嚥,我俯下身不住清咳。

  熙音,我明白了你為何寧可不說出那秘密,選擇和我同歸於盡,目睹那樣慘烈的一幕,對於愛著沐昕的你,對於始作俑者的你,對於親手將所愛的人逼至那般地步的你,想必心中,亦是生不如死吧?

  賀蘭悠,我明白你為何封住了我的記憶,只是我不明白,那般強勢至似乎無人可傷的你,也會害怕面對某些不可挽回的事實?要用這樣傷人傷已的方式,去徒勞的挽留最後的溫存?

  .....

  蒼天,你剜去我們心頭血,畫這錯綜複雜愛恨交纏,畫這無限淒豔大好河山,以翻雲覆雨手,輾轉了眾生的苦痛掙扎,看墮於彀中的男女,俱都傷痕纍纍,無一人能笑顏不改的繼續前行,你如此殘忍,是要我們在將來,永遠無法揮別內心裡,不散的悲涼?

  如果給了就必須要取得,那麼我願還回我的美貌,財富,地位,智慧,換回愛我的親人,誠摯的情感,永恆的安定,平凡無憂的生活。

  我,何其有幸,何其無辜!

  .....

  將酒罈一拋,我直身而起,縱聲長笑。

  長風掠飛衣袂,屋脊上的月色,自天穹深處追躡而來,浩浩蕩蕩灑落,一般的清冷如水,曆世風霜千年不改。

  尋常開謝庭前花,不知人間苦與別,向來老去的只有人心,唯天地悠悠不老。

  玉液滿,瓊杯滑。長袖起,清歌咽。嘆十常八九,欲磨還缺。

  寂靜中嗆聲長吟乍起,照日短劍光芒如朝陽,在我掌中剎那綻放,婉若游龍翩若驚鴻,劍平,劍仄,劍起,劍落,生虹霓起風雷,現豔陽落清光,起落轉承,鋪排連韻,以天地為箋,名劍作筆,書人生富麗跌宕一長賦。

  滿庭桂花香氛幽幽,黑夜中姿態靜好,枝上點點淡黃嬌花為縱橫劍氣所驚,於一色雪練清光中離枝而起,婉轉浮游,再紛飛冉冉落如秋雨。

  有秋雨蕭瑟,無秋雨纏綿。

  良久方歇。

  我俯身注視那花瓣,默然不語。

  身側方崎亦默默凝視,良久一聲嘆息。

  潔淨的青石地面,月光映上如水洗,遍地淡色細小花瓣整整齊齊組成尺許大字,依稀寬博勁骨的顏體手筆。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第一百四十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三)

  清晨的曦光向來是穿過我臥室的窗閣紗簾,被重重阻隔了再射至我榻前方寸之地的,然而今日,我卻鮮明的感覺到那陽光落於皮膚的溫度和力度,以及清晰的感覺到空氣裡無處不在的菊花的清甜之香。

  風聲鮮明的響在耳邊,鳥鳴啁啾,嘈切不絕,又彷彿有花瓣被風捲起,落於我頰。

  我睜開眼,毫不意外的發現自己睡在屋瓦之上,以天為被,以瓦為床。

  渾身痠痛,身側趴著方崎,攬著我肩膊睡得香甜。

  我的目光轉過一圈,定在簷角臨風而立的頎長身影上。

  衣極白,手比衣更白,手中笛卻是綠的,綠如春光初至時第一竿拔地而起的翠竹,卻較翠綠的竹色更多了幾分溫潤光潔。

  高山絕巔不化的千年冰雪,並十分春色裡最翠的那一枝,明明是極不協調的東西,然而此刻看來,卻和諧如簡筆素淡的名家丹青,筆筆清逸。

  他立於那一輪初升的朝陽裡,漫天朝霞嫣紅瑰紫,絢麗如斯,映得那背影如雕如琢,卻不減一分清絕顏色。

  風掠起他的髮,髮絲與衣袂同在空中繚繞飛舞,不知怎的,突然絞亂了我的思緒。

  今日這一眼,是闊別一年後真正甦醒來的第一眼,而這番打量,突令我驚覺,這一年,他是怎麼過的?

  記憶未恢復之前,我雖知他苦楚,終究沒有那般扯心扯腸牽肝裂肺的心疼。

  如今舊事全數湧上,歷歷在目,我突然開始害怕,為想像中那寒意森森噬心的日子而顫慄不休。

  我無法再如先前那般冷靜的去想像,失去我,親眼目睹塌崖,走遍天下又尋我而不得,在內心深處幾近絕望的沐昕,是怎樣熬過那三百多寤寐不安的日日夜夜?

  沐昕......沐昕......這一剎心中裂痛,我忍不住低吟出聲。

  聲音細微,卻不可避免的被他聽見。

  沐昕回首,凝視著我,輕聲道:「你醒了?我本想送你回房的......」他目光在尚自沉睡的方崎身上一掠而過,立即轉開眼。

  我怔了怔,不由失笑,這君子,因為方崎睡在我身側,便覺得不便再接近,總不能送我回房卻又丟下方崎睡屋頂吧,流霞寒碧又不會武功。

  搖醒方崎,帶著尚自迷糊的她下了屋頂,將她安置了繼續歇息,回到我的閣內,沐昕第一件事便是去把我的脈,神色中帶著不讚同。

  「懷素,你怎麼這般胡鬧?」

  我試著抽回手,對他安慰的一笑,岔開話題:「對了,我記得王妃原本邀請我們參加她的中秋聚宴的呢?後來出了這事,你怎麼交代的?」

  他不理我,細細把完脈才霽了顏色,只是注視我的目光仍微含鬱色,待得我將目光迎上,他卻又轉開眼,鬆開我手腕,淡淡道:「你那日出事時,我已經趕到了,所有人都被阻在門外,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自然,也沒人敢亂傳什麼,然後我親自拜會王妃,和她談了談前方戰事。」

  我正待繼續往下聽,他卻閉了嘴不再說了,倒令我怔了怔,瞪他,「你這是怎麼了,說話只說半截。」

  他頓了頓,才道:「我提起了齊眉山之敗。」

  我恍然大悟,心情大好,得意洋洋笑道:「你這君子也會擠兌人?哈哈......」話未畢見他微紅了臉色,想著他是為我才會如此,怎好再取笑他,連忙住口,但面上笑意未絕。

  齊眉山燕軍之敗,是魏國公徐輝祖的傑作,中山王徐氏一門忠烈,對妹夫這亂臣賊子深惡痛絕,屢屢大義滅親,別說顧念親情,甚至較其他將領更為手段狠辣,王妃處於家族與丈夫之間,縱父王不曾怪責她,心中也難免不安尷尬。

  父親對她還是關愛的,前方涉及和徐氏家族的戰事,多半不和她提起,也命令屬下不得對王妃提及,也是存了要她安心守護北平之意,所以有些戰事,她是不知道詳情的。

  也不知沐昕是怎麼和王妃說的,令得她壞了心情。

  這心情糟糕,如何還有聚宴的興致?

  我和熙音之間發生的事,自然不能給王妃知曉,否則難保有人不會藉著動熙音心思來打擊我。

  只是如此,也實在難為了沐昕。

  寒碧沏上茶來,我攔了她,親手奉了茶給沐昕,對他一笑,卻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回望我的眼眸靜意深深,恰如幾上那盞少見綠菊「春水碧波」。

  一時室中寂靜,唯聞盞蓋相擊輕響,我卻隱約聽得遠遠有喧鬧之聲,似是有人哭鬧著一路出去,皺了皺眉正要寒碧去看看,卻看見沐昕略帶瞭然的神色。

  我盯著他,他察覺我的目光,抬起眼來,輕輕擱下茶盞,淡淡道:「別看了,是蘭舟。」

  我一挑眉,他自然明白我的詢問之意,卻搖了搖頭:「你別問了,也是她鑽牛角尖。」

  我見他話說得奇怪,他素來不是吞吞吐吐之人,今日卻言語有些礙難之處,莫非......錯處在我?

  將往事回思一遍,我猶豫的道:「她......境遇不好?」

  沐昕飛快的看我一眼,想了想方道:「果然瞞不了你去,簡單說吧,蘭舟原本是王妃的心腹,倍受倚重的大丫鬟,素來受王府中人尊抬著,結果當初她弄丟了王妃陪嫁的千年鶴珠,王妃從此不喜她......這王府你也知道,爬高踩低的事多了去,再加上她昔日得勢時也有不著意不照拂處,如今便都來作踐她一回,想必是天壤之別的待遇,使這丫頭生了怨望之心,後來,不知怎的她和熙音遇上一起,攛弄了一些事情,這些你都知道了......如今想必是東窗事發了。」

  我怔了一瞬,道:「她玩的那些把戲,我自然知道,原想過是王妃主使,後來也算想明白了,王妃縱不喜我,也不會在現在對我動手,多半是這丫頭自作主張,攛掇了熙音報復我,只是我想著,此事起因在我,終究是我對不住她,便沒有聲張,沒想到......」

  「紙是包不住火的,她那點微末伎倆,何況熙音並不打算為她遮掩,有心要你誤會王妃,」沐昕微微嘆息一聲,「當初在王府等你回來的日子,我將這些事情想了一遍,隨即便命人綴著這丫頭,有什麼消息及時回報,果然不出所料,查到她故意交好醫官,要了些禁藥......想必想在中秋宴中做手腳,我去拜訪王妃,也有試探此事是否是她主使的意思,現在看來,王妃倒確實不知情,不過王妃也實在厲害,就這麼一番試探,她便起了疑心......所以有蘭舟今日被逐之事。」

  說到後來他神色微黯,我知道他心有不安,遂和聲道:「此事因我而起,與你無關,你萬不可多想,便有什麼惡業,都是懷素一身擔之。」

  他深深看我一眼,道:「你的惡業,自然都應是我替你一肩擔下,還有什麼區別。」

  他語氣中的理所當然令我心中軟熱,卻一時說不出話來,揚眉一笑,心裡的陰霾也驅散了少許。

  然而喧鬧之聲卻越發近了來。

  隱約聽得院外那尖利哭鬧之聲飛速接近,身後似還有一幫人追逐阻止之聲。

  我冷冷一笑,道:「你且歇著,女人的事,我來解決。」施施然站起,走了出去。

  笑話,一幫男女會拉不住一個纖纖弱女,由得她一直繞著路從回鸞殿大老遠的跑到流碧軒?

  想看我笑話?想給我警告?想給我難堪?

  無論是哪種,那些人們,你們都失算了。

  一路步至前庭,叫駡聲越發清晰。

  「我沒有害人!我沒有害人!叫她出來,我和她對質!看是誰害人了!憑什麼生生的攆了我去!」

  「叫她出來,叫她出來!我要問她,為什麼害我!」

  七嘴八舌的勸阻聲,不痛不癢。

  「蘭舟姑娘,快收了這樣子,人不知鬼不覺的早些去吧,也算留個體面,鬧將起來,大家都不好看。」

  「是啊姑娘,你且收斂些兒,也好叫王妃記著你的好,改日回了心思,說不定便又想起你,也就歡歡喜喜的進來了,何必在這裡鬧這些不好看的......」

  「......」

  一派喧囂人聲裡,流霞的清脆嗓音越發清晰。

  「對質?對什麼質?她蘭舟是什麼人?我家郡主是什麼人?和她對質,這是哪門子言語?嬤嬤們,這蘭舟好歹也是王妃跟前人,學的這是什麼規矩?跑到流碧軒來撒野,欺負流碧軒沒人嗎?......」

  婆子們七嘴八舌解釋,又去拉扯蘭舟,越發吵嚷得不堪,我眼角覷見黑影一晃,心知師傅受不了吵嚷已是怒了,他若出手,只怕誰都難免吃些苦頭,趕緊加快了腳步,行至前庭。

  觸目便見亂成一鍋粥的人群,正中哭著前衝的女子,一堆似拉非拉高矮胖瘦不等的嬤嬤僕婦,遠遠站成一排的趕來的侍衛。

  我的身影跨出院門,人群猶自喧鬧不休,侍衛們抬頭見了我,立即俯下身去。

  嬤嬤們一一回過頭來,見了我,立如熱粥鍋裡澆了冷水般安靜下來,撒了手給我請安,蘭舟一直拚命的在和那些身健體壯的女子們糾纏撕擄,乍然失了箝制,反而一時茫然,呆呆抬頭看我。

  幾十雙目光凝住下,我緩緩下階,行至最後一級階前,我站住,居高臨下俯視蘭舟。

  她在我目光逼視下,有些恍惚的雙膝一軟,似要下跪。

  日光照在我緗色裙裾玉色宮絛上,裙上織金雲霞紋熠熠生光,映得她神色蒼然如雪。

  她低垂的頭觸及我錦羅衣飾,頓了頓,霍然抬頭,拍拍膝上的灰自己站起,目中掠過恨惡之色,恨恨道:「我不跪你!我為什麼要跪你!為什麼要跪你這個自私陰狠的女人?」

  「我從沒說過要你跪我。」我態度溫和,「所以你下次一定要記得,別動不動膝蓋就軟。」

  「不過,」我淡淡掠了她一眼,「也許你也沒有下次見我的機會了,既然出了府,再見,想必不容易。」

  她神色陰厲,一路哭叫過來嗓音已經微啞,狠狠瞪著我道:「我是爹娘逃荒賣出來的,如今被攆,反正也沒個活路,今日便當著這許多人面分辨個明白,讓這許多人都看看,懷素郡主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09:52 PM

第一百四十一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四)

      「我是個怎樣的人,不勞你來辨明。」我莞爾一笑,不再看她,抬眼緩緩看過一圈,淡淡道:「好,很好,燕王府的從屬們是越發長進了,為了這婢子一個人,這許多人,大老遠的從回鸞殿一直追到流碧軒都沒能追住,實在辛苦。」

  侍衛們面色刷的青白一片,嬤嬤們訕訕的退後幾步,不敢辯解,我厭倦的看著他們,揮了揮手。

  「都杵在這裡做什麼?等著我賞茶吃麼?你們勞累了這許久,又要攆人又要作勢的,還不趕緊歇著去?」

  轉首命流霞:「將這大膽丫頭給我帶進來。」說罷便走,有嬤嬤慌了神,急忙追上幾步道:「郡主,王妃有命......」

  「王妃有命,要將她攆出去是麼?」我回眸一笑,目光流轉過四周,被我眼光觸及的人紛紛忙不迭低首。

  「諸位既然在這裡,自然都是明白人,這丫頭為什麼被攆出去,想必都是知道的吧?」

  眾皆默然。

  「既然事涉於我,這丫頭又鬧上了我門,我如何就不能親自問個始末是非?」

  還有嬤嬤不甘心,意欲再說,我輕輕側頭看她。

  「嗯?」

  她渾身一顫,立時不敢再言,回頭示意一眾人等退下。

  緩緩行過迴廊,心裡忖度王妃的意思,故意讓蘭舟奔到我這裡,是想告訴我,她已經明白我當日在回鸞殿做了什麼,只是她不追究而已。

  只是,蘭舟今日之舉,真這麼簡單麼?

  流碧軒的正門在眾人窺視的目光中緩緩掩上,我並不回正廳,直接穿過迴廊,去了軒內的花園。

  曲水流觴的八角亭,簷垂金鈴細碎有聲,風雅秀致,可惜我這流碧軒多武夫少佳客,縱有訪客,也別有懷抱,難有與我流觴賦詩的緣分。

  注目亭前清清流水半晌,我一斜身坐在欄桿上,接過寒碧遞來的魚食撒入,引得紅鯉爭相遊來,擠擠簇簇,張著嘴乞食。

  寒碧在我身側看著,覺得可愛,微微生出笑靨,我卻悵然若有所失,忽道:「你瞧這魚如此拚命擠挨,不過為一餐之飽,而今日我們雖主宰這魚肚腹之慾,焉不知茫茫塵世,攘攘眾生,冥冥神祇眼中,你我又何嘗不皆如這魚?而你我之生死饑綏,又是為誰掌控?」

  寒碧怔了怔,還未及答言,我已轉眼去看被流霞帶過來的蘭舟,她並未將我的話聽在耳中,只是憤恨的瞪著我,我微微皺眉,仰頭道:「師傅,亭子頂不平,你換地方睡去。」

  「啪!」一朵殘菊砸下,巧巧落在蘭舟腳前,花瓣散落一地,拼成歪歪斜斜幾個字。

  「最毒婦人心。」

  我咬緊嘴唇轉過頭去,怕被早已為近邪神技驚得抖顫的蘭舟發現我忍俊不禁。

  再轉回頭時,我已正色望向蘭舟,她慘白著臉低頭看那花瓣字,散亂的髮披落,遮住她的臉頰,她拒絕回視我,只恍惚的喃喃罵道:「你害了我,你害了我....我死也不饒你......是你害了我......」

  我失笑,是啊,我害了好多人,滅門絕戶,殺親辱身,以致一個個都恨毒在心,視我為生死寇仇。

  死也不饒我......嗯,這話有意思,可惜我若真和她們一般,只怕她們永遠沒有在我面前說出這句話的機會。

  「想報復我是嗎?」我伸手抬起她下巴,冷冷盯著她的眼睛:「我告訴你,活著是不可能了,死了做鬼來詛咒我,也許還有幾分機會,你看,要不要我幫幫你?」

  她一震,有些惶然的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神色,我笑起來,「口口聲聲不要這條命,口口聲聲做鬼去咒我,可你根本不想死,你是不是認為,我不會也不能殺你?」

  站起身來,踱了幾步,我道:「你是覺得,當初那件事,終究肇因在我,而禍連無辜的你,我必負疚在心,所以不會對你下手?」

  她霍然抬頭,披散的髮裡露出滿是血絲的眼睛,全無當年初見時的爽利之氣,「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你不是被百姓稱為萬家生佛麼?你不是人讚智勇雙全仁義無雙麼?你這樣的人,有誰知道那個不擇手段,火燒王宮竊人寶物,使詐自沒有武功的女子手中奪寶的卑鄙無恥的人,也是你?」

  「我行事不論是非,只論我自己,當為不當為。」我並不動氣,「我救我當救的人,只要不曾傷及他人性命,我便無需在意,何況,依我素來的習慣,我已忍了你數次的心懷叵測,也算還了當初欠你的債,便要殺你,也是當為了。」

  她一昂脖子,「你殺我,殺我啊,讓北平那些視你為神的百姓也看看,所謂完人的懷素郡主,也是個會殺婢的主兒!」

  說罷掩口而笑,指上豔紅的蔻丹襯著她蒼白的顏色和唇,越發鮮豔欲滴,其色如血。

  我的目光,在她手指上微微一頓,緩緩踱近兩步,停下,低首看她。

  「敢情你打的是這個主意,不過,你當我在乎麼?」我撇嘴一笑,目光懶懶掠過她面龐,「你也算是聰明人了,只可惜,只是小聰明而已,平白被人利用,做了他人的待烹的獵犬而不自知。」

  「你......什麼意思?」她神色一變,警惕的看著我,微微向後退了一步。

  我一笑,忽地上前,單手拽住她手腕,一抖一甩,哢嚓之聲清脆,連響兩次,她慘呼一聲,雙手軟軟垂下。

  冷汗瞬間滾滾而下,濕了她鬢角,她立時軟癱下來,而我已遠遠退開,繼續看池中錦鯉。

  流霞寒碧齊齊驚呼出聲,微有些不讚同的目光向我射來,我神色不動,聽得亭子頂的師傅,冷冷一哼似有不滿,不由苦笑。

  敢情我怎麼做都有人看不順眼。

  不知就裡的流霞寒碧,私心裡覺得我出手狠毒,神目如電早已看出了端倪的師傅,卻又怨怪我爛好心多事。

  心裡嘆息一聲,我示意流霞扶起蘭舟,又命寒碧去端盆水來,寒碧去了,不多時端了水來,我道:「給她洗手。」目光觸及她的臉色發紅,突然一驚。

  「不好。」

  急忙上前,掰開她手指看看,果見中指指尖微濕,而眼瞼下垂,渾身軟散,竟有沉睡之狀,不由跌足。

  流霞寒碧不知所以,詫然望著我,我恨聲道:「我見她指上蔻丹鮮豔,心生疑竇,想她此時心情境遇,衣衫頭髮尚且不整,哪來的心思伺弄手指?其中定然有問題,便湊近看了看,發覺顏色有異,遂出手卸了她腕關節,不想她先前掩口之時,竟已吃了些下去......」仔細聞了聞那蔻丹味道,輕聲道:「鉤吻!」

  「鮮羊血可解。」疾步而來的是沐昕,「我去尋。」

  「不了,這裡有腳程更快些的人,她毒已發,絲毫耽擱不得。」我仰頭,笑道:「師傅,勞您大駕......」

  亭子頂一聲怒哼,然而那哼聲瞬間消失在遠處。

  我對沐昕搖搖頭,笑道:「嘴硬心軟。」

  他笑意微微,道:「別損人了,小心氣著你師傅。」低頭看了看蘭舟,出手如風,封了她幾處穴道,我看他手勢,知道他又運上了內息,不由皺眉,想了想卻沒說話,命流霞將蘭舟扶到一邊,又拉他坐下,問:「你如何來了?不是叫你補眠的嗎?」

  「哪有白天睡覺的,」沐昕今日眉目不同尋常,欣喜裡微帶擔憂,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微訝的笑起來,「你怎麼了,今日這般古怪。」

  他也不躲藏,看著我的眼睛,道:「剛才遇上方崎,說你記憶恢復了。」

  我嗯了一聲,對他一笑,「是恢復了,我剛剛想過,至那日恰好一年之期,許是此禁制一年自解,賀蘭悠那個狐狸又騙了我,說什麼待心情好時便幫我解開禁制,自己卻拂袖而去,當時我便該知道,哪有這樣的事。」

  說話時我轉開頭,出神去注視亭畔亂石疊翠的假山。

  卻有一雙手伸過來,輕輕握了我手,那般的溫暖直入心底,化開某一處乍結的冰寒,濕潤的心情,緩慢洇開。

  那日......那日......是姑姑的忌日,卻在我的混沌中,錯過了。

  昨夜那一場好醉,澆的是心中塊壘,亦是對姑姑的深深愧疚。

  我對不起她,竟然和殺她的人在一起,度過了漫長的九個月,縱然當時我記憶遺失,可是如果姑姑泉下有知,也許會對我失望吧?

  我的手指,不能自己的抖顫。

  他微微用力的握緊了我的手,輕輕俯下身,虛虛攬我在懷,在我耳側言語,「懷素,別,不是你的錯。」

  不含旖旎的一個擁抱,聽來熟悉的勸慰,卻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擁抱的賜予或理解的幸福,而是以最合適的距離和溫暖,對命運的遺憾最溫和最明瞭的愛護。

  我緩緩伸出手,回抱住了他的肩,將臉埋在他肩上,默默半晌。

  然後抬起頭,對他一笑,「我沒事。」

  不需言謝,彼此心知。

  他亦對我一笑,豐神清絕,秋風中華光搖曳。

  我淡淡笑著,微有些悵然輕輕觸上他手腕,「只是姑姑一去,你的手,卻不知能否恢復....姑姑有記載行醫所得的習慣,希望能自她的遺物中,找到線索。」

  他淺淺一笑,笑容如月華輝光朗然,「懷素,我只望你平安康泰。」

  我對他莞爾一笑,「我們都會的。」

  話未落,忽有風過,亭角幾盆紫繡球簌簌一陣亂搖,落下些許殘葉。

  「季秋之月,鞠有黃華」,我目光掠過那淡紫垂絲花葉,輕聲道:「一年花事至此休,只是,素來寧可抱香死不墜北風中的菊,如何也有此蕭颯之態?當真境隨心轉麼?」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幾許恩仇能快意(一)

      「多想!」硬邦邦兩個字劈頭砸下來,銀髮一閃,近邪點塵不驚的從我身邊掠過,銀盆裡鮮紅的羊血猶自冒著熱氣,那般迅捷的速度,盆中羊血一絲漣漪都不曾漾起。

  我自嘲的笑笑,看流霞趕緊將羊血給蘭舟趁熱灌下,漸漸回轉了顏色,寒碧小心翼翼的洗去她指上毒物,我面無表情看著她顏色漸回,冷哼一聲:「蠢貨!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沐昕好笑的看著我,「我想,要不要把剛才你評論令師的話贈回給你?」

  「嗯?」近邪回過頭來,英秀的眉目聚攏在一起,目光壓得低低的睨視我。

  我瞪了沐昕一眼,訕笑:「師傅,沒這回事,別聽他胡唚......」

  近邪不答我話,卻指了指發出呻吟的蘭舟,怒道:「累不累?」一縱身,又回亭子上睡覺去了。

  我無聲一笑,累,當然累,這混賬王府,哪裡是人呆的地方。

  上前胡亂用帕子浸了水,抹了抹蘭舟的臉,見她為冷水所激漸漸清醒,遂道:「你根本沒打算死在我這裡,如何會吃了這東西?」

  她尚自有些茫然,愣了一刻,方驚魂乍定的明白過來,臉色慘白,呆呆看了那水半晌,突地跳起來,嘶聲道:「他說......他說......這藥不會死人......不會死人......他騙我,騙我!!!」

  說話間又清醒了幾分,她目光卻漸轉狐疑,霍的轉頭,古怪的看我,「是不是你在騙我,那根本不是毒藥......」

  我冷笑,命流霞:「去廚房,找只待殺的雞來。」

  雞送來後,我將那洗了蔻丹的水餵了幾滴,幾乎是立刻,那雞抽搐而死。

  我不看蘭舟,只將那雞往她腳下一扔:「神農氏嚐百草,死於斷腸草,這你應該聽過吧?斷腸草即鉤吻,明白否?」

  她直著眼看那死雞,似是不敢相信般抖抖索索伸出手,半途又飛速縮回,用力在裙上抹拭,動作卻越來越慢,頭也漸漸低了下去,我目光一閃,看見她睫毛微顫,一滴水珠突然墜落塵埃。

  隨後,越來越多的淚珠掉落,恍若有聲的砸在地面上,瞬間積了一小攤。

  眉毛一皺,我有些訝異,她哭什麼?正常人當此時,不是應該憤怒於被欺騙麼?她卻好像在傷心?

  給沐昕遞了個眼色,他點了點頭,拉我轉過迴廊,拍了拍掌。

  一名易容了的暗衛應聲而出,是沐昕安排追綴蘭舟行蹤的人,默不作聲遞上紙卷,隨即消失。

  匆匆看完,我出了口長氣,道:「原來如此。」

  暗衛回報,蘭舟此舉,是世子的意思,蘭舟在府中有個相好,在世子手下當差,前幾日她那相好來尋她,說是只要她辦成一件事,便將蘭舟配給那人,放兩人出府,並賜金銀,使兩人脫卻奴籍,雙宿雙飛過自由的日子。

  那事便是要她在我這裡服毒,鬧出懷素郡主跋扈狠毒逼死奴婢的流言來,蘭舟本有些猶豫,她那相好再三相勸,許以男耕女織兩情繾綣的美麗遠景,又溫存安撫,不由一懷癡心愛戀的蘭舟不動心,她也曾問過毒藥可會真置人於死,那人信誓旦旦,稱怎捨得她受一絲傷害,蘭舟便滿懷一腔憧憬希望,鬧至我處,服了她以為是假死藥的「鉤吻。」

  沐昕微怒道:「如此心地!」

  又嘆息,「高熾何必如此......」

  我漠然一笑,是啊,何必如此,想要我走,想要我盛名染汙,何必生生拉上無辜女子性命,令她矇蔽著,在對愛情和未來的最美的夢想的最高處跌落,剎那破滅間無可挽回的去死,想她如果不是遇上我,真的中計,那麼死前一刻,她會怎樣的悲悔絕望,怎樣的怨恨不甘?

  何其殘忍狠毒的用心。

  沉吟一刻,我問沐昕,「北平可是有什麼流言,以至於高熾再容不得我,用這種陰毒手段壞我名聲?」

  沐昕沉聲道:「早在你失蹤後,我離開北平前,便有些當日參加北平守衛戰的百姓,街頭巷尾傳說世子無用,一遇戰事只會束手無策,全仗你運籌帷幄,訓不死營,陷瞿能軍,北平才能在李景隆數十萬大軍前得保無虞,又有茶館酒肆的說書人,將當日順義門一戰編出回傳,什麼一計定北平,三箭震千軍,總之,你光彩萬丈,世子暗淡無光。」

  「就因為這個?」我冷笑,「他以為我有爭權之心?他忘記我是女子?」

  沐昕眼神深切,「懷素,唐有太平安樂之禍。」

  我皺眉道:「那是女帝朝。」

  他接口飛快:「曾有女帝!」

  我一震,竟無言可答,半晌道:「他想得也太早太遠,就是父親,離皇位還遠著呢......」

  「與其坐等敵人勢力長成,不如未雨綢繆先滅生機,」沐昕字字清晰,「在他看來,高煦已是勁敵,他不能容忍再冒出個你,你已有如許勢力,若再得民心所向,誰知道將來會有什麼變數?即使燕王大業未成,少一個強敵,總是好的,何況你的存在,已經損及他名望地位。」

  我默然,仰首看天邊,一行秋雁翻驚搖落,墨染的身姿穿雲而過,寫成大大「人」字,不過一撇一捺,多麼簡單的字,然而又多麼複雜!

  看著天空,我一字字道:「我會走,但我永遠不會給誰逼走!」

  ---------------------------

  秋夜有雨。

  雨無聲卻綿密,沉靜在微帶蕭瑟的秋風中,一方方的濕了青石地面,石板路仿如上了層釉彩,滑膩的泛著灰黑的暗影,倒映著思鶯居簷下氣死風燈微微飄搖的紅光。

  吱呀一聲,描金漆紅的大門開了一線,女子妖媚的言笑之聲隱隱傳來,夾雜著一陣相送挽留的纏綿之聲,滿面沉醉之色的醉醺醺男子,歪歪倒倒走出來。

  走出老遠,兀自不住回首,大聲笑答:「玉仙姑娘......呃......莫送莫送......明日我還來找你......莫送......」

  人家其實早已將門關上。

  那男子一轉頭,燈光打在他臉上,一張年輕普通的臉,眉目間頗為精幹,只是鼻勾如鷹,看來有幾分突兀。

  我漠然立於暗處,淡淡問身側蘭舟:「是他?」

  蒼白著臉,眼眶卻瞬間紅了,蘭舟幾乎是嗚咽著點了點頭。

  我皺眉,低叱:「不許哭!為這樣的男人哭,你羞也不羞!」

  她咬了咬牙,反手一抹眼淚,道:「是,我不哭,是他對不起我,我為什麼要哭?」

  我點點頭,道:「好,接下來的事就是你自己了,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的手下會在暗中幫助你的。」

  她癡癡的想了想,不確定的問我:「郡主......我該怎麼做?」

  我回身,看著她的眼睛。

  「你可以扮鬼,嚇這個心中有鬼的傢伙半死,可以帶著我給你的人,蒙面將這傢伙揍一頓,也可以閹了他,讓這個負心人再也無法在出賣情人後用出賣情人的銀子浪蕩青樓楚館......你還可以,什麼都不做。」

  「看你對他恨到什麼程度,看你的心,對他的留戀和痛恨,哪樣在最後抉擇時佔了上風,」我慢慢的指了指心口:「即使你不忍一指加於他身,我也不奇怪。」

  轉首,凝視簷下零落的雨滴,我沒有笑意的笑了一聲。

  「因為女人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她們的恨,永遠比愛更矛盾。」

  ---------------------------

  秋夜冷雨。

  雨珠塗抹得天色涼意森森,青石小巷微光如波影,行走其上,宛如橫涉長河,看得見身側景緻流轉如夢境,看不見前方幽深的盡頭,會是怎樣的天地。

  我步伐緩慢,於雨中漫步,一任雨如落花,點墜衣襟,衣角微濕。

  撫了撫衣,我目光冷而軟的落在袖口,雪色絲綃毫無濕意。

  思緒如雨牽扯連綿,絲絲回溯,我不能忘記,這是賀蘭悠留下的我的焰雪綃。

  自然更清楚的記得,那個包袱裡,那件最重要的東西。

  他終究是......沒有拿走拈花指訣。

  在一起的九個月,他有無數的機會去拿走或打開那關係著他身世生死,甚至關係著紫冥教百年基業的絕世奇寶,然而他沒有。

  是過於驕傲而不屑乘人之危,還是近邪改造機關技巧過於高絕,以至於賀蘭悠徒勞數月而無功?

  妙峰山山洞裡,火光中高懸的指訣,曾經將一心要留住我的他逼出洞外。

  我記得他那時的目光,並沒有落在指訣之上,而是一瞬不瞬的凝注在我臉上,我無法讀懂那明滅的思緒,或者說,我不想懂。

  那一刻,我只知道,艾綠姑姑的頭顱,冰冷的躺在我身側,我永遠記得她蒼白的容顏,如同巨大而沉重的暗影,橫在我們之間。

  滔滔逝水,彼岸難渡。

  我的步子,緩慢的敲擊在淒清的小巷。一步,一步。

  心底有模糊的思緒湧動,這暗夜小巷,這雨中的青石路,這朦朧至不可辨識容顏的黑暗裡,我聽見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寂靜響在寥闊天地裡,而四面蒼穹空曠,星光皆隱,這一刻我突覺孤獨,無限孤獨。

  然而明明內心此刻如此空漠,卻似有什麼聲音一直幽幽響在耳側,輕聲呢喃......不妨回首,不妨回首。

  不,我不願回首。

  一路向前,步伐堅定。

  風聲細細,仿若遠去的人的呼吸,遠在天涯而又,近在耳側。

  一步,一步。

  有永遠微笑的容顏,突兀而又自然的,漸漸凸現在夜色的邊沿中。

  一步,一步。

  窗外涼月盈盈,淡雲疏疏,細碎的風聲裡,他輕輕道:「我願意。」

  一步,一步。

  他道:「有許多事,不是那麼容易忘的,別說擱一個月,就是擱一輩子,再到下輩子都說不定還能記得。」

  一步,一步。

  他說,「此刻我只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一步,一步。

  他上前,誠懇的執了我手,道:「如今我知悔了,富貴榮華雖好,終不抵知心人兒日夜長伴,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開始。」

  一步,一步。

  他問:「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一步,一步。

  他向著火樹銀花不夜天,神情虛弱而笑容明媚:「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

  往事如臨水照花,不過虛影。

  我淡淡的笑起來,停下腳步。

  小巷將盡,盡頭,一處小酒館杏簾在望,燭火微弱卻溫暖,淡黃的光芒裡,撐著紙傘的男子,目光深遠而專注,獨立於細雨中。

  清雅似竹,潔淨如長天之水。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一刻心情幽微,這一刻神情靜朗。

  我知道,他在等我。

  於小巷的盡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10:31 PM

第一百四十三章   幾許恩仇能快意(二)

  燕王府清華殿,是世子的居處。

  因是戰時,王妃有令,王府中一切用度均要撙節,到了夜裡,除了各處主殿和寢宮,其餘宮室皆滅燈燭,除了幾星燈火閃沒,到處黑壓壓一片。

  清華殿世子寢宮的最深處的內殿,因著這嚴令,燭火也光亮不足,然而因為如此,越發顯得那重重垂絲蜀錦鏤空刺繡金線花紋彩光瑩然,幔帳中燭影搖紅,氤氳迷離,龍涎香在三足鼎爐中幽香暗暗,檀木軟榻上,赤金帳鉤被夜風吹動,琳瑯作響。

  幾絲呢喃輕笑忽的傳來,驚破夜的寂靜黑暗,瞬間消失於漠漠夜色裡,仿如那嬌媚旖旎笑聲,是某個仙靈精怪偶然涉足紅塵,覷見這十丈軟紅光怪離奇,忍不住逸出,卻又怕驚了這凡塵煙火,立即掩口。

  我們並肩立在殿外,沉寂的黑暗裡,沐昕目光明亮如星子。

  他依舊撐著傘,注視著蹲伏在夜色中的宮殿,良久沉靜的開口:「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我等你。」

  做你想做的事。

  這句話真真是好。

  我微微偏頭對他一笑,輕輕,如閒庭漫步般,走入了殿中。

  一線幽光在我啟開殿門時射出,灑在我臉上。

  我微笑著,看見光亮處,肥胖的世子合著幾個心腹手下,正在殿中飲酒,已有幾分醉意,許是不小心髒了手,嬌美的女子獻上金盆給他取水盥洗,他卻笑嘻嘻的伸手去摸那女子臉頰,那女子趁機膩入他懷中,引得他一陣愉悅大笑。

  笑聲在無意抬頭,接觸到立於殿門處的我的笑容時戛然而止。

  調笑嘻樂懷中女子的心腹們,感覺到世子的怪異,都疑惑的轉過頭來。

  一剎那,泥塑木雕的人群,驚惶失措的表情,茫然畏懼的目光。

  我心情愉快的輕輕笑起來。

  笑顏不改,緩步自注目我的人群中穿過,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直向主座而行。

  這一剎的安靜,可以聽見三里之外街巷中的更夫的梆子敲擊之聲。

  那單調無緒的敲擊,敲得破秋雨之夜的淒清,敲不破此刻的僵凝沉滯氣氛。

  沒有人敢於阻攔,即使我輕衣緩裳,身無隨從,甚至連武器都似乎沒有。

  直入殿中,正中紫檀台幾後,金絲軟墊上,朱高熾的一隻肥胖如豬蹄的手,尚自塞在女子衣襟裡,已不知道要抽出。

  女子維持著半側身子半弓腰的艱難姿勢,呆呆的瞪著我。

  直到我毫無阻滯的行至朱高熾身邊。

  啟齒一笑,對上他驚愕的目光,我輕輕道:「世子,這手怎麼這般難洗?難道你要洗的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腦袋?」

  他兀自不能動彈。

  「既然如此,有事懷素服其勞,」我更加燦爛的一笑,「你便不用謝我了。」

  話音一落,我伸手,將他的腦袋狠狠的按進了滿是熱水的金盆之中!

  啪的一聲,腦袋觸及金盆盆底的聲音。

  他想大叫,一張嘴,水咕嘟咕嘟的灌進口中,立時便要咳嗽,一邊嗆咳一邊掙扎著抬頭,卻被我牢牢按著,動彈不得。

  我只以指尖按著他的腦袋,避免自己的手直接接觸他的頭皮,笑容可掬的道:「如何?舒服不?莫掙扎莫掙扎,你若再用力,你的腦袋被按進的就不是盆,而是這紫檀台幾了。」

  說著話,我若無其事的單手在堅硬絕倫的紫檀木上輕輕拂過,立時留下五道深深的劃痕。

  殿中一陣抽氣之聲,幾個按刀意欲沖上的心腹,轉著眼珠猶豫著停下腳步。

  膩在朱高熾懷中的女子,見了這一幕,翻了翻白眼便欲昏去,我笑道:「莫昏莫昏,我最厭惡動不動就昏倒的嬌弱女子。」

  她立即不敢再昏。

  我望著她,淡淡道:「出身不由人選擇,心志節操,卻對任何人都一般公平。」衣袖一拂,喝道:「自甘風塵,以色媚人者恥!去!」

  勁風拂過,她身子如弱柳被我飛拋而出,重重落在遠處的褥毯之上。

  這回她很直接的昏了過去。

  我懶得去看她,不過是嚇昏而已,我出手輕重,自己豈能不知。

  感覺掌下朱高熾掙扎漸弱,估計他已沒了力氣,手下輕輕一提,嘩啦一聲,他的腦袋破水而出。滿面淋灕水跡,睜不開眼睛,只是張著嘴,死魚般的在急促的喘息。

  我輕輕在他耳側道:「我忍你很久了,世子,你冒似忠厚,心實無恥,比那個壞在明處的朱高煦還令人厭惡。」

  提高聲音,我環顧四周,笑嘻嘻道:「我聽說王妃有令,為替前方戰士祈福,以示共苦之意,靖難其間,王府內不得擅自宴飲作樂,絕歌舞絲竹之聲,絕奢靡騎獵之舉,各位今晚,是在做什麼呀?」

  鴉雀無聲,眾人皆有畏縮之態,我轉了轉眼珠又道:「在自己宮殿裡關起門來偷偷摸摸嫖妓,多沒意思,也有失堂堂世子風範,照我說,要嫖,便當光明正大的嫖,如此才是燕王世子該有的排場。」

  不理那些哭笑不得的表情,我繼續惡意的微笑:「走吧,帶你去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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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拎著被點了穴的朱高熾穿過那些臉色如鬼的人群,一腳踢開殿門時,便看見殿外,一身冷清的沐昕,正微微俯首看著腳下的幾個人。

  他臉上沒有喜怒之色,只是皺著眉,看著地上一名男子,他身旁散落的武器讓我眉頭也皺了起來,急忙問他:「受傷沒有?」

  沐昕搖搖頭,長吁了一口氣,道:「世子怎麼會招攬這等人做護衛?」

  「光看武器也就知道不是個東西,」我冷笑著,撕下朱高熾外袍一角墊了手,揀起那改造過的峨嵋刺,敲了敲,道:「中空,內灌毒汁,機簧精巧,刺角可卸,近身時便是狠毒的暗器......唔,這是什麼?居然還有毒蟲......這哪個門派的,手段陰毒得很哪......」

  沐昕淡淡道:「我問過了,是紫冥教的,他是紫冥教廬州分舵的一名香主,犯了教規被趕出來了,這武器是他重金請高手匠師改造而成,目的是為了三年一度的紫冥教遴選大會。」

  我目光一縮,隨即恢復正常,平靜的問:「遴選大會?」

  沐昕並無喜憎之色,「紫冥教的規矩,每隔三年,舉行武技大比,屆時天下各分舵任職的舵主香主等等,都要以武定職,武藝越高者,地位越高,早些年,像他這樣的被逐出教的人,是沒有資格再參加遴選大會的,不過,今年規矩有了不同。」

  我心中一動,卻沒有開口。

  果然聽沐昕道:「他說,前些日子,總壇來了聖使,言說今年的遴選大會並不再侷限於紫冥教中人,凡天下有能之士,皆可報名參選,技壓群雄者,必許以高位。」

  我皺眉道:「紫冥教是魔教,這些人怎麼會......」

  「紫冥教武功獨步天下,且勢力龐大,權傾江湖,」沐昕淡然道:「縱是自謂白道俠士,也是一樣有虛榮心,一樣要吃飯的。」

  我喃喃道:「紫冥教突然一反舊規,招攬天下武學奇才,賀蘭秀川要做什麼?此人心機深沉,野心勃勃,只怕......」想了想,哂然一笑。

  「無論他要怎樣,都與我們無關。」

  拎起朱高熾,我招呼沐昕:「繼續我們沒做完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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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思鶯居和燕王府都渡過了極其熱鬧的一夜。

  先是思鶯居半夜有人看到鬼影飄過屋脊,然後紅牌姑娘玉仙的房裡,突然從屋頂掉下個幾乎是光溜溜的胖子,嗵的一聲砸破了屋頂,重重掉在玉仙的床上,嚇得玉仙和她的恩客齊聲尖嘶,聲音穿透北平沉寂的黑夜,立時將思鶯居鬧得個沸反盈天。

  雜遝的腳步聲,叫喊聲,女子的哭叫聲響成一片,老鴇和龜公點燃燈籠,發現那個胖子居然是清醒的,但是臉色青白,渾身發抖,頭髮濕透,將腦袋埋在臂間,無論眾人怎麼問,死活不肯開口,老鴇眼睛尖,發現胖子的褻褲質料高貴,竟是王公貴族才能穿的絲緞綾羅,這一嚇非同小可,正想著法子要遮掩了過去,偏偏全青樓都被驚動,人群裡三圈外三圈圍得水洩不通,其中自然也有眼光毒辣見多識廣的,自然也發現了胖子的異常,當下竊竊私語,探討不休。

  等到老鴇將人驅散,關於某王公貴族來妓院嫖宿卻被人扒了銀子,無錢付夜渡資因而被扒了衣服示眾的最新流言已經悄悄傳開。

  過了半個時辰,眾人尚自沉浸在發現秘辛的愉快興奮中,一隊衣甲鮮明神情精悍的護衛來到思鶯居,堵住了所有入口,又將老鴇龜公都捉了起來,所有人被遠遠驅散離了玉仙的屋子,又有一輛馬車直駛院中,有人在門縫中偷偷看見,那胖子被護衛們裹著衣服小心翼翼扶了進去,更有熟悉北平高門大戶的人發現,那些護衛披風裡,隱隱露出未及掩蓋好的燕王府護衛標識。

  於是,流言的主角就更精確的變成了燕王世子。

  再口口流傳下去,每個人都添枝加葉活色生香的加上新的描述,最終就變成了燕王世子嫖宿妓女,卻仗著身份不肯付銀子,還和嫖客爭女人大打出手,以至於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妓女床上的最新傳奇。

  當雨後涼爽的清晨,街頭巷尾的茶攤茶館人們在交頭接耳,神色詭秘的低述著夜來的香豔的,驚險的奇遇時,當北平的血性漢子聽完後在地上呸的一聲吐了口唾沫,輕聲罵:「奶奶的,嫖女人也不捨得掏銀子,真是他娘的虎父犬子!」時,我正揚著馬鞭,在北平城外的某處高崗上笑得不亦樂乎。

  「哈哈,哈哈,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我笑得彎了腰,「你想栽我個逼殺奴婢的名聲,我便還你個嫖宿賴賬的豔聞,如何?誰更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幾許恩仇能快意(三)

  沐昕寵溺的看著我,微笑道:「可別牽累了他人。」

  「不會!」我一揚馬鞭,「我警告過他了,如果遷怒任何無辜,那我下次扒的就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他的皮了。」

  近邪冷冷騎在另一匹馬上,冷冷道:「扒!」

  我嗆了一口,還沒來得及說話,方崎已經銀鈴般的笑起來,「哎呀師傅呀,你這怎麼說話呢?扒?扒什麼?」

  流霞寒碧早已笑得說不出話來,就連一直默不作聲的劉成也淡淡露出微笑。

  流霞笑了一陣,突想起什麼,紅著臉問我:「小姐,那個那個,衣服不會是你親自扒的吧?」

  我一本正經答:「是啊。」

  話音未落,眼角覷見黑影一顫,我斜眼睨過去,見沐昕正險險一抄,將險些掉落的馬鞭抄至手中,他一抬頭,對上我笑吟吟的眼光,竟突然也紅了臉。

  我狡黠一笑,他卻已經明白過來,佯怒道:「又胡扯。」

  我微笑著,做了個取手巾縛眼的姿勢,道:「我怎麼可能去碰那堆臭肉,喏,我蒙了眼,劍扛在他脖子上,然後,他便乖乖自己動手了。」

  寒碧哈的一笑,忍不住道:「所謂世子,也不過一堆臭肉,看他以後還玩心眼不?」

  我望著她的笑靨,突然心生感慨,有多久,我沒見過他們,這些我愛著的人們,開心疏朗的笑容?

  這本是我應做到的事,然而我從未能好好完成,卻一直讓他們為我擔憂而愁容滿面。

  所幸,終於離開了那個沉滯陰冷的王府,那個滿是惡意的王府,離開那些讓我厭惡不已的人和事,以後的日子,當可以明朗些吧?

  自夾河回王府,為的就是師傅和方崎他們還在那裡等我,如今他們已在我身邊,再留在那裡,已無任何必要。

  沐昕倒是擔心我們離開後,熙音會否再次自殺以圖傷害我,倒是師傅很明確的道:「她捨不得。」

  熙音那樣的人,那般珍愛自己,被逼至那般地步,那一剪刀都未傷至要害,否則我早已死了,她終究是捨不得將自己的命換我的命的,那日,不過怒氣上湧的憤激而已。

  山莊暗衛,會好好守著她的。

  流霞寒碧尚自在唧唧呱呱笑個不休,她們為能脫離那個險惡的王府而分外愉悅,我卻已默默轉身,望著晨曦裡燕王府宏偉深黑的影子。

  漫天雲霞漸漸鋪漫,霞光燦爛如錦,飛簷的形狀如游龍,翱翔在金色的朝陽中。

  燕王府,無論等待你的是怎樣的結局,可我想,我不願再踏回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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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了笑容,我揮揮馬鞭,淡淡道:「師傅,我們走吧。」

  師傅卻不動,道:「蘭舟。」

  我怔了怔,這才發現遠處有個黑點,緩慢的靠近來。

  她走到近前,果然是蘭舟。

  我疑惑的看著她,昨夜我已命人在她事了後,給她銀子離開北平,日後好生度日去,她怎麼又來了?

  陽光漸漸明亮,明亮光線下她面色卻慘白如紙,兩眼無神表情空洞,臉上額頭亮晶晶的不知是汗還是水,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晃晃,已將虛脫。

  流霞寒碧驚呼一聲,下馬去攙她,她任她們扶住,卻努力的將頭轉向我,嘴唇蠕動著,似乎努力想發出聲音,卻說不出來。

  看起來,她受了很大打擊。

  我悲憫的注視她,輕輕道:「蘭舟,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們在這裡。」

  我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她的神思才似漸漸轉回,渙散的目光漸漸合聚了來,轉向我,半晌喃喃道:「我殺了他......」

  我一驚,立即問:「殺了誰?」

  「我殺了他,殺了他......」她依舊喃喃重複著那句話,忽聽流霞一聲驚呼,接著噹啷一聲,蘭舟似是手一軟,我從流霞和寒碧擋住她的縫隙中,看見一柄匕首從她掌間墜落,匕首上淋漓的鮮血,濺落一地。

  那柄匕首,精緻的銀柄,雕著古怪的螭紋,鑲嵌著色彩迷魅的紫晶。

  我的心一緊。

  盯著那柄匕首,我突然開始害怕,不想上前。

  卻有一隻穩定的手,輕輕揀起了那匕首,輕輕的問蘭舟:「你是用這匕首殺了他?」

  是沐昕。

  蘭舟如中魔般的盯著那匕首,癡癡點了點頭。

  「誰給你的匕首?」

  這句話宛如魔咒,打破蘭舟一直的失神狀態,她突然渾身劇烈顫抖,捂著臉大聲哭叫起來。

  「我沒想殺他,我沒想殺他!!!!」

  沐昕的聲音越發溫和:「那你為什麼要殺了他?」

  蘭舟不肯鬆開自己的手,指縫裡淚珠滾滾而下:「是他!是他!他是個魔鬼!......他是個魔鬼!!!我根本沒想殺掉正安......啊......那個魔鬼,那個人不是人,是魔鬼!」

  她撲通坐倒在地,抽泣道:「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聲音悽慘如悲鳥夜啼,聲聲抖顫。

  流霞寒碧早已紅了眼眶,都蹲下身去輕聲安撫,方崎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披在他身上,我默默望著那匕首,面無表情。

  半晌後,蘭舟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開始斷斷續續的訴說。

  「郡主你走後。我本來想扮鬼嚇他,聽聽他的心裡話的,剛要出去,忽然發現他立在那裡不動了,然後......然後就有個男人,不知道從哪裡走出來......」

  沐昕淡淡問:「銀衣?很出色的男人?」

  蘭舟有些疑惑的想了想,道:「太暗了,他的衣服顏色我沒在意,但他的面具是銀色的,長相雖然看不見,但他很高,氣度,那氣度很好......」她的目光突然轉向沐昕,「......雖然我看不出來他的容貌,可是感覺就是個很美,很典雅高貴的人,不會比易公子失色......但是他的氣質感覺更深沉迷惑些,不似易公子清朗......他從黑暗中走出來的時候,就像......就像整條巷子都亮了亮,然後四周似乎都漾起了很奇特的沉香......」

  她神色漸漸迷離,似乎再次沉入那荒誕如夢的離奇一夜裡,隨著那魅力奇絕的男子的一舉一動而迷惑,她看見自己呆呆的望著他,看見他慢慢走到她身側,微笑著遞給她一柄匕首,問她:「為什麼不殺了他?」

  「為什麼不殺了他?」這句話如有毒的種子,種在了她的心裡,她突然失去了反駁的力氣。

  對啊,為什麼不殺了他?

  「他負了你啊,你應該殺了他。」他聲音低沉而美好,如上古名琴初初撥響,驚動夜的絲絃,亦驚動她內心深處沉潛的恨與惡。

  心底的惡散了開來,驚燥的竄入夜色中,四周沉香越發濃烈,令人恍惚,有什麼花朵的影子在雨的微光裡搖曳,很美,卻及不上那人一絲的風姿,她的眼光,無意掠過他的長衣,迷迷糊糊的想,他的衣服,為何不濕?

  匕首在掌中發燙,越來越燙,令她幾乎掌握不住,她聽見自己呢喃:「殺了他,殺了他......」

  他輕輕的嗯了一聲,說,「殺了他。」

  ......

  後面的記憶,是空白。

  當她自迷離的香氣中漸漸驚醒時,發現正安倒在血泊中,而她,掌中握著鮮血淋漓的匕首。

  而他,靜靜站在她身側,目光投在空茫的虛無中,夜風拂動他的衣袂,他聲音美好而氣韻冷酷,他淡淡說,「果然,女人都是心狠的,你看,你說捨不得,不也殺了他?」

  她張口結舌,踉蹌退後,幾不成聲。

  「不,不......我沒想殺了他......是你,是你......你逼我......」

  「我逼你?」他笑得譏誚,「匕首是你拿著的,是你刺出的,我站在這裡,根本就沒動過,你不能接受自己的狠心,便要推到我身上?」

  她站立不住,靠在牆上,看著這個美麗的男子,突然發覺他不是她第一眼以為的仙之子,卻是地獄裡生出的曼陀羅妖花。

  美麗而有毒。

  他微微走近,她驚恐退後。

  聽得他輕音如夢,如她永生的噩夢。

  他說。

  「她不是說了麼,看你對他恨到什麼程度,看你的心,對他的留戀和痛恨,哪樣在最後抉擇時佔了上風。」

  他指了指她的心口。

  「你的心,最終還是恨佔了上風......那麼,她呢?」

  她一時不能明白他的話,只呆呆的看著他。

  他一聲輕笑。

  「你,幫我問問她,」

  他的笑意突然消散,散在微涼的風中,雨聲將歇,月光升起,月色映在他眼中,那裡空無一物,而又廣納全天下的寂寞。

  「她的恨,是否也比愛更矛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10:49 P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幾許恩仇能快意(四)

      她的恨,是否也比愛更矛盾?

  我筆直的坐在馬上,心卻揪揉成一團。

  原來那時,他在。

  他果然在。

  我靈敏的內心感覺,在我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的時刻,依然迷濛的,對我進行了暗示。

  暗夜小巷,秋雨之中,微光波影的青石路上,那一步一步,是不願回首的遠離。

  那九月中的幕幕場景的閃現,是否也是彼時彼刻,隱於黑暗之中的賀蘭悠,內心以意念對我進行的呼喚?

  如果那時我停下,會發生什麼?

  我腰間的照日,是否會於那驀然回首的剎那,自嘯彈射而出,光芒耀滿深夜小巷,如那洞中虹橋般,直閃綴至他心口?

  哦不,沒有如果。

  我,要,為,姑姑,報仇。

  輕微的哢嚓一聲,韁繩斷裂。如此細微的聲音,卻在極其安靜的此刻聽來如驚雷乍響,眾多的眼光瞬間彙聚過來,驚詫,安慰,疑惑,期望......令我暫態心亂。

  然而有一雙目光平靜寬朗如月下之海,毫不避諱的望進我的眼中。

  我的微亂的思緒,一點點,為那涵容廣大的目光平伏。

  我對那目光投以一笑,撥轉馬頭。

  「沐昕,你很久沒回家了,我們先去西平侯府,然後,回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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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南的冬依然如春,溫暖潮濕,十二月了,窗櫺外,依舊綠得瑩潤黃得嬌嫩,被秋風抹上的鮮麗顏色,未曾有一絲消褪。

  想北平此時,已是漫天飛雪了吧?

  我立於窗前,對著掌中暗衛送來的軍報出神。

  三天前,父親在夾河行宮再次誓師,召集麾下全員將領,率軍取道館陶渡河,向建文朝廷發起了進攻。

  我隱隱預感到,這將是父親最後一次進攻。

  成敗在此一舉,父親,下了最大的賭注,他兵鋒如劍,連克東阿、東平、單縣,以一往無前的決心,向天下昭告他的勢在必得。

  我輕輕一笑,看向遠方天際,有暗色濃雲緩緩而來,逼近這一方明朗的天空,天色一層層的暗下來。

  堅城欲摧,密雲不雨。

  指力一催,軍報化為齏粉。

  我就勢在椅上坐下,懶洋洋的托腮沉思,想著黔寧王妃,侯府老夫人什麼時候能放沐昕走?

  我們來到雲南已有數月,原本想呆上一小段日子就走,結果夫人見著久未見到的愛子,哪裡還肯再放,今日設宴,明日拜見親友,後日又說身體不佳需湯藥伺候,硬是拘得沐昕無法脫身,我們體諒做娘親的苦處,想沐昕這些年一直在外,夫人固然思子心切,沐昕又何嘗沒有孺慕之心?總要讓他們多團聚才好,因此日子便一天天耽擱下來,竟到了冬月也未能動身。

  北平那日,我已將想要跟隨我的蘭舟命人送走,她想要過一個人的自在生活,再不為情愛所苦,我便命人為她擇一處民風淳樸的偏僻之地隱居便了。

  方崎卻一直跟著我來到雲南,我曾直言問過她為何不思歸,她很黯然的告訴我,她為家族所棄,已是有家不能回。

  我默然,自此再不問她家事。

  夜色漸沉,寒碧進來燃起燈燭,問我是否現在用膳,我懶懶道:「中午吃了便睡,似是停了食,等等罷。」

  寒碧撲哧一笑,道:「只怕小姐停食是假,等人是真。」

  我佯怒瞪她一眼:「越發油嘴滑舌。」

  寒碧哪裡在乎我的眼色,微帶狡黠的笑道:「原來小姐不曾等人麼?那麼,我剛才過來時看見沐公子的事,便也不用和小姐說啦。」

  我哈的一笑,道:「跟我這許久,也不見你聰明些,你這是在賣關子吊我胃口?你是話本子看多了還是當我十三四思春少女呢,被你一句話便引得失了魂?」

  寒碧撅嘴,「小姐恁地無趣!」收拾了東西便走,我含笑看她低頭匆匆出去,險些撞進一個人懷裡。

  那人立即扶住嚇了一跳的她,修長的手虛虛托著她的肘,有禮而有分寸的姿勢,沉靜的聲音隨之響起:「沒事吧?寒碧姑娘?」

  寒碧紅了臉,道:「沐公子,失禮了。」急急施了禮出去,我在她身後鼓掌,笑道:「貧嘴妮子,這不是現世報麼,叫你拿我取笑----」

  話音未落沐昕已是進門來,目光明亮的接道:「取笑你什麼?」

  我似笑非笑托腮看他,曼聲道:「你說呢?」

  他心有靈犀的一笑,自在桌邊坐下,搖頭道:「你有時臉皮忒也厚得很。」

  我手指一叩他手背,怒道:「什麼臉皮厚,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你難道不知道,人皆有窺測之心?你越是遮掩躲藏,他越有揭穿挑破之興,若是你先自己挑穿了,他反倒覺得無趣,再不來自討沒意思。」

  我原是隨口說說,沐昕聽了這話,卻有沉思之意,半晌道:「懷素,我總望你能活得真正鬆快些......」

  我心中一酸,明白他語中未盡之意,他是心疼我的步步為營無懈可擊的疲憊來著,但是如今的懷素,又如何能回到昔日子午嶺下山時,那個恣意飛揚,一曲高歌的懷素?

  在心底默默一嘆,我面上笑容不改,故作沒聽見他的話,岔開話題,問:「你今日怎麼過來得這般晚?又去二十四孝了?」

  他失笑道:「說人家貧嘴,自己又好到哪裡去?」語氣雖然輕快,但眉宇間隱有心事。

  我觀察著他的神色,慢慢道:「發生什麼了?」

  他對我安撫的一笑,容色沉靜,「是有一些事,我卻一時還未曾想明白,是剛才哥哥找我來著,所以才遲來了。」

  他說的哥哥自然是指目前襲爵的沐晟,他襲爵多年,為人穩重圓熟,沐家久鎮雲南,滇人皆懾沐家父子威信,莊事如朝廷,少有變亂,他又素憐幼弟,從不拿俗事雜務煩擾沐昕,如何今日會一反常態拉著他商量事務?想必定不是一般的事體。

  我擺出洗耳聆聽的姿勢,沐昕卻有些猶豫,半晌道:「哥哥不過是見我久歷江湖,問些江湖軼事罷了,懷素,你難得過些清閒日子,莫再為這些俗務操心了。」

  「江湖軼事?」我皺皺眉,想了想,冷笑了一下,「什麼樣的江湖軼事需要威震雲南的沐府操心?想必不是烏合之眾等閒草莽吧?沐昕,如果說你有想要瞞我的事,那一定和紫冥宮有關。」

  「我瞞你,並不是因為紫冥宮,或賀蘭悠。」沐昕語氣直接明白,「懷素,莫要疑我。」

  我震一震,抬眼看他眼睛,清透明銳如水晶,毫無絲毫暗昧處,那樣的目光坦蕩潔淨,不懼一切疑問篡改,被那樣的目光注視久了,自己的心神似乎也滌盪通徹,無所遮掩。

  我微笑起來。

  「沐昕,你想到哪裡去了?我說你瞞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苦心。」

  我感嘆的看著他,夕陽的微光裡他眉目靜好,「君子坦蕩蕩,沐昕,我一直覺得,在這件事上,沒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他回我一個安心的笑容。

  「既然你堅持,知道一下也好,哥哥說,前兩日都掌蠻大王阿達前來求見,送上無數黃金,求侯府為他主持公道,言說都掌蠻近期有很多族人被擄,阿達派了很多人追查,都莫名其妙的或死或傷或失蹤,最後隱約查出是江湖中一個大幫派所為,阿達說自己力量單薄,求侯府相助,或代為稟告朝廷,發兵征剿,解救他的族人。」

  「都掌蠻」我沉吟了一下,突然想起前年在北平城外,被賀蘭悠以狠厲手段逼得歸順的崔總旗,難道......

  「正是,」沐昕已經猜到我心中所想,接道:「當年賀蘭悠脅迫崔總旗,看來是需要善於攀援的都掌蠻族人為他做件什麼事情,現在紫冥教大肆擄走都掌蠻人,也許和當日賀蘭悠行為有關,卻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那人神秘得很,滿身是謎,」我冷冷道:「倒也沒有探究的必要,該知道的遲早會知道,沐侯找你,是不是問紫冥教底細?」

  「是的,你也知道,雲南土著諸族,性本桀驁,這許多年順服歸心,不過仗著父親德政以及餘威而已,而這些年來,侯府仰仗他們之力也不少,如今都掌蠻大王求上門來,哥哥若沒有舉動,未免寒了諸族之心,也不利日後治理。」

  沐家在雲南的信望,我自然知道,便是沐家片紙只言下達諸族,酋首也必備齊儀仗出寨遠迎,焚香濯手,然後再啟盒捧出令紙來,稱:「此令旨也。」沐家在雲南諸族心目中,不啻於日月朝廷,既享尊奉,便有守責,都掌蠻此事,沐晟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是......我沉吟道:「紫冥教行蹤神秘武功詭奇,如何能征?如今朝廷忙著打仗,區區小族困擾,怎會發兵來助?便是上書了也是沒用的。」

  「正是如此,」沐昕微微皺眉,「所以我對哥哥說,此事我來解決。」

  「你瘋了!」我嚇了一跳,「你怎麼解決?你單身一人?紫冥教行蹤神秘......」說到此處突然心有所悟,凝視著沐昕的眼睛,我慢慢道:「那個什麼紫冥大會,即將召開了?就在這附近?」



第一百四十六章   漸行漸遠漸無書(一)

      他不答。

  我苦笑,道:「沐昕,如果我蠢笨些,是不是你就要什麼人也不告訴,獨闖紫冥宮的武林大會?」

  「我不是莽夫,」沐昕笑容裡有幾分無奈,「我只想以侯府中最瞭解江湖,也最適合出面的身份,代表西平侯府,和武林勢力之主賀蘭秀川談談,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平解決,紫冥宮固然獨步天下,可侯府勢力也不是吃素的,這些江湖豪強,一樣是人,縱然最高層無人能奈他何,可他的分壇呢?普通屬下呢?他們行走江湖,一樣要吃飯做事,難保不會有把柄被官府抓著,難保沒有需要仰仗官府便利處,而官府本也需要這樣的豪雄勢力,滌盪宵小,廓清法制,這本當是互利互惠之事,何必鬧出生死相見?紫冥教說起來還接受了朝廷的護國神教之封,更當有說話處,我想過,這樣解決最為妥善,否則貿然發兵相見,惹怒賀蘭秀川,以紫冥宮勢力,真要和哥哥為難起來,也是很麻煩的事。」

  「話是說得很有道理,只是,賀蘭秀川他不視你如仇就不錯了。」我苦笑道,「你們可是有舊怨的,就算他欣賞你,不要你的性命,但很明顯,紫冥教需要都掌蠻人,必有大用,你去談不啻於與皮謀虎,他難道還能為你這個連朋友都不算的人讓步?」

  「或者可以再賭一場。」沐昕難得玩笑的對我眨眨眼睛,我卻怒氣頓生,冷聲道:「你休想!當日紫冥宮你已經嚇得我好苦,現在你還要.....你到底把我當作什麼.....」

  話說到一半突然心酸,竟然眼眶一紅,我趕緊仰頭看天,拚命忍了那淚意。

  沐昕何曾見過我如此,那般沉靜的一個人,立時手足無措,急急靠近道,「懷素,別生氣,我不過是玩笑.....」又從懷裡取出一方汗巾遞過來,我一把揮開,怒道:「不要這個!」

  「咦,不要什麼?」明脆的語聲打破尷尬的寂靜,方崎聲到人到,一步跨了進來,看見她,怔怔舉著汗巾看我的沐昕立時退後一步,紅著臉讓到窗邊,我轉過頭,惡狠狠瞪了方崎一眼。

  她面不改色,笑吟吟繼續上前,「喂,今兒是太陽從西邊出還是天下紅雨?」裝腔作勢的手搭眉簷張了張窗外景緻,「沒有啊.....奇怪.....」

  「少裝模作樣,」我沒好氣,「你聽壁角聽了有一會了吧,當我們不知道呢。」

  她仍然臉紅也不紅,「怎麼能不聽呢?難得見相敬如賓的兩個人也會賭氣紅臉,真真是奇景,錯過了可惜啊,我不僅自己要看,還把你師傅也拉了來看呢.....」

  我哼了一聲,罵,「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

  她卻突然賊笑一收,莊容道:「亂,就是要亂,你瞧你兩個,雖說處得好,終究我看著,覺得太客氣融洽了些,少了幾分紅塵煙火味兒,兩個不同性格的人在一起,如何會連一點齟齬也無?怕不是彼此心裡都先存了小心?須知多了分寸便少了親近,那是萬萬劃不來的。」

  我聽著這話,竟說出了一番我未曾想過的道理,心裡動了動,偷眼去看沐昕,他亦若有所思,且微有悵然之色,這神色令我一驚之下竟生出歉然之意,心想難道,原是我先築了心障,令得人梭巡其外不得入?

  這般一想,心中某處模糊朦朧的不安與疑惑,突有豁然之狀,微微思忖,一笑,向沐昕一伸手,道:「汗巾拿來。」

  他微笑著遞過來,目光明亮,我將汗巾在眼上按了按,擱在一邊,突仰頭道:「師傅,你下來,幫我揍這個小子一頓。」

  方崎嘖嘖搖頭:「什麼啊,自己捨不得揍就推給別人.....。」被我恨恨敲了腦袋:「少顯擺你的伶牙俐齒!」

  樑上,近邪很明確的贊同我的意見:「該揍!」

  沐昕神色尷尬,卻不敢反駁近邪的下一句評語:「逞能!」

  我暗暗偷笑,見沐昕神色窘迫,心裡一軟,只好為他解圍,「師傅是怪你又想獨自承擔,你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不好這麼見外的,別磨蹭了,說吧,紫冥教那個勞什子盛會,何時何地?」

  沐昕無奈的在袖中取出一張淺紫銀邊的柬貼遞過,上書:「冬月蓂落,滇國之中,東驤神駿,且臨絕峰,風起蔽日,劍貫長虹,白雪煮酒,靜候群雄。」

  落款處無名無姓,卻是一座似乎漂浮在半空的巨大宮殿,不過寥寥幾筆,如同這數字請柬一般,自有睥睨霸氣,現於筆下。

  我皺眉道:「滇國之中,昆明也,東驤神駿,自是指昆明之東的金馬山,紫冥教什麼意思,怎麼會選在這裡?」

  「管他哪裡!」方崎將柬貼往桌上一拍,「就是刀山火海,也一樣兵發金馬山去也!」

  我笑著點點頭,然後將笑容一收,惡狠狠指著她鼻子。

  「你,給我乖乖留下,別想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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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紫冥教此次雖然擴大了比試範圍,允許江湖中人參與,但因為參與比武都是紫冥教香主舵主以上的高手,所以只給江湖中有頭臉有實力的高手發了請柬,來者一律憑請柬進山,但同時紫冥宮也放出話來,屆時賓客進山,認柬不認人,也就是說,若有些身懷絕學但名聲不顯,或初出茅廬卻師出名門有心博萬的少年,意欲得到這請柬,大可以巧取豪奪,各出手段,憑本事就是,紫冥宮只認可有實力的人,連請柬都保不住,還比什麼武?是以一時昆明客棧家家客滿,遍茶樓的江湖人一反往日熱情交遊之狀,對陌生人諸多防備,生怕那進門帖被人竊了奪了去,不僅參加不了大會,連面子都會丟光,有的人,恨不得連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

  也正因為如此,給了我們鑽空子的機會,西平侯府僱請的幾位高手供奉也接到了請柬,自然讓了出來,其餘不夠的,近邪手到擒來。

  所以我們一行四人,近邪,沐昕,我,劉成,人人懷揣請柬,直赴金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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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明四山。

  金馬山,碧雞山,蛇山,白鶴山。

  山水明秀的昆明府,北枕蛇山,南臨滇池,金馬山和碧雞山東西夾峙,隔水相對,極盡湖光山色之美,金馬山逶迤而玲瓏,碧雞山峭拔而陡峻,被視為昆明東、西兩大名山,左思有賦雲:「金馬騁光之絕影,碧雞倏忽而耀儀」。

  金馬朝暉,碧雞秋色,素為昆明之徵,當年舅舅鎮守雲南,建造昆明城時,特延請極擅堪輿之術的汪公湛海,為新城佈局,汪湛海以昆明背靠蛇山之故,特設龜城,正合風水之術中「背有靠,面開闊,遠見山丘,近有活水,東西兩側護山環抱」之義,是有「五百年前後,雲南勝江南」之預言。

  紫冥教的聖會,選在金馬山,實在我意料之外,不能不想到,賀蘭秀川此舉,是否衝我而來?

  然而賀蘭秀川有什麼理由,要衝著我來?

  冬月之末,冷雨霏霏。

  我穿著男裝,披件半新不舊的雪裘,在山路崎嶇陡峭處棄馬步行,眼見周圍俱是進山的人群,各各神完氣足目蘊精光,步伐輕快得似乎要飛起來。

  卻很少有人聚集在一起,大多微有戒備之色,即使見人略略靠近,也警覺的讓開距離。

  我卻將大多注意都放在了四周,看似安靜如常的道路山石上,不住喃喃自語,頻頻點頭。

  「嗯,左十步有哦,進一退二右三轉四也有.....嗯,三才迷仙陣呢.....嗯,此處佈局甚妙,東方甲木西方丙土.....嗯,此機關似有茅山術法?.....顛僕道也有?嘖嘖.....這許多人,看出的人能有幾個?紫冥宮這次來了多少人?實力真是雄厚啊.....」

  近邪從鼻子裡發出哧的一聲,狀甚不屑。

  我皺眉思索,「若是棄善來了,會用多少時辰全部解決他們呢?」瞄一瞄近邪,「肯定比師傅快,是吧?」

  近邪重重扭過頭去,哼的一聲。

  他們師兄弟四個,表面上.....甚是水火不容,近邪厭揚惡多話,看不慣棄善睥睨,拒絕和忽男忽女忽老忽少永遠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的遠真交談,而那三個,見到他也是大白眼伺候,直呼他:冰塊,木頭,八風不動菩薩,棄善更是毒舌無倫,常呼:龜藏公。

  是以近邪猶憎棄善,每見之如見惡鬼。

  我仰望浮雲,嘆息道:「真是很想老頭他們呢......」

  近邪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目光灼灼的盯著他,他咕噥一聲,卻沒有說話。

  我笑一笑,看向前方山頂上,寬闊的平臺一覽無餘,早已搭起了高高的比武台,四面都佈置了簡單卻結實的棚子,呈圓形,裡圈靠近主台,精緻講究些,外圈簡單些,想必是供身份不同的來客一一就坐,最顯眼的,是正中紫緞重垂,巨木搭就的高臺,明明是臨時搭建事後便要拆了的東西,偏偏講究得似是巨戶豪門的華堂,紅氈鋪地金虯羅帷,檀香嫋嫋垂緞層層,令人一眼看去,幾疑此非高山之巔,而是誤入雲深處神仙家,或是中了仙狐精怪的障眼法,得見遠避紅塵處不能見的人間華景----紫冥宮之財力人力,可見一斑。

  那華堂之上,正中巨大一座,烏木座身,華貴潤澤,水貂裘褥,毫光燦爛,座身雕刻細膩,卻是非蛇非龍,飛騰盤旋,直欲破木而出猙獰撲下,尤其雙目活靈似有陰光,令人望之心生寒意。

  我冷笑,「賀蘭秀川好大排場!」

  「他當得起,」淡淡接上我的話的是沐昕,「紫冥宮縱橫江湖垂百年,歷代教主都威淩天下,武功勢力盡皆強絕,據說首代教主猶為天縱之才,又有奇遇,獨力創派至今,代代皆出人傑,歷百年風霜不倒,無論是百年前的七大派近百頂尖高手合力圍攻鎩羽而歸,還是五十年前的朝廷大軍征伐無功而返,都不曾令其有任何根本損傷。」

  我笑道:「當日我們區區幾人,不也鬧了一場?」

  「那是山莊中人亦是天下奇才,且賀蘭秀川並無意與你們對戰,猝不及防之下,實力並未全顯。」沐昕搖搖頭:「何況當日你所見,不過紫冥宮實力的一小部分,真要傾巢而出,只怕你們逃是逃得,想要佔便宜,怕是不可能。」

  我瞪他一眼,道:「何必長他人志氣,必自己威風?」

  沐昕淺淺一笑,「知己知彼而已。」

  我冷哼一聲,「知己知彼?那麼那個既知鋒不可攖,還要逞匹夫之勇的傢伙是誰?」

  他並不語塞失色,只笑道:「何謂逞匹夫之勇?我不過打算來問問賀蘭教主,如何和都掌蠻人過不去,若有可能的話,尋個妥帖解決,皆大歡喜的法子罷了。」

  「說得輕巧,」我嗤之以鼻,「你當賀蘭秀川是善男信女,一說就通?」

  嘴裡和沐昕說笑,我的目光,卻遠遠投向高臺後,隱約可見紫冥子弟進出,那裡,那個人,會不會在?他和賀蘭秀川水火不同爐,大漠一戰,更是結下死仇,按說賀蘭秀川在哪裡,他便當不會出現才對,然而無論是他或是賀蘭秀川,行事都難以尋常道理計,難保這兩人私下鬥得你死我活,面上依然能言笑晏晏共襄盛會呢?

  如果真是那樣,那麼,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又會是怎樣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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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冬月蓂落:蓂,蓂莢,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瑞草。它每月從初一至十五,每日結一莢;從十六至月終,每日落一莢。所以從莢數多少,可以知道是何日。一名曆莢,蓂莢全落,則為每月最後一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11:10 PM

第一百四十七章   漸行漸遠漸無書(二)

  我們找了不為人注意的一個棚子坐下,四面早已坐滿了神情興奮的五湖豪士,有些自矜身份的黑道高人,狀似無意的漠然端坐,可神色中,難掩對紫冥教實力威風的嚮往,那些年輕人就更不必說了,目中豔羨渴盼之色,幾乎快要溢出。

  聖會亥時開始,時辰一到,有勁裝漢子敲響皮鼓,隨著鼓聲,無數紫衣黑帶紫冥所屬,如潮水般湧向場中各處站立,偌大頂峰平臺,剎時無聲。

  紫冥本教參與遴選的眾人單坐數棚,護法尊者皆雁列高臺之上,此時都已肅立而起。

  我低聲問沐昕,「等下賀蘭秀川來了,你打算怎麼做?」

  沐昕道:「聽說此會每日比武三個時辰,直至決出所有位置歸屬,待今日之會畢,我去尋他便了。」

  我道:「休想一人獨行,我們一起。」

  他微微一笑,道:「懷素,我已知錯了,你不必再如防賊般防我。」

  我忍不住莞爾,卻仍惡狠狠道:「防你比防賊還難---」忽聽一陣騷動,抬頭看去,便見一中年人,紫袍黑披風,意態瀟灑的步了出來,卻不是賀蘭秀川。

  但見紫冥眾人盡皆躬下身去,高呼:「見過護法!」看來此人地位不低。

  此人想必職司迎賓之屬,自稱名林乾,說了幾句場面話,既表示了對到來眾人的歡迎之意,又重新說明了紫冥教此次規矩例條,我見他神情凝定,氣質雍容,倒頗為讚許,暗襯紫冥教果然人才濟濟,賀蘭秀川也善於用人,這人用作迎賓接待,最合適不過了。

  正有一句沒一句聽著,卻見他話風一轉,突正色道:「今日邀集諸位來此,固有為敝教求賢,欲求天下英才共事之意,也另有要務,須得當著天下英豪的面公示。」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正在眾人猜測何事之時,卻又故弄玄虛道:「惟其事關重大,林某位卑言輕,不敢擅專論及。」

  堂堂紫冥護法,稱位卑不敢論及?

  底下一陣喧譁猜測,卻見臺上林乾,莊容前行幾步,對著山下的方向,微微躬身,恭聲道:「恭迎教主!」

  他內力充沛,聲音被真力遠遠傳送開去,山林松濤間,響起一陣陣「恭迎......恭迎......」之聲。

  有如風吹過了稻田般,成千上萬的紫冥教徒齊齊彎下腰去,「恭迎教主!」

  黑壓壓的人頭,都轉向那個方向,帶著畏懼,羨慕,敬仰,嫉妒......種種情緒的目光,彙聚向同一個方向。

  小雨霏霏,忽生冷霧。

  我亦轉首,望向山路來處,那一方突然雲霧繚繞,極度寒冷的樹林,越來越濃的霧氣裡,白色人影綽約閃現,人影簇擁裡,有寶座形玉轎悠悠而來,恍惚間那轎子非人抬非馬拉,竟是靜靜懸浮在半空中,轎側,無數銀紫色的雪蓮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無窮無盡的亮下去,竟似要排列至天盡頭般,一眼望去,宛如白色天幕上升起漫天紫色繁星。

  霧氣裡,不辨男女的吟唱響起:「逝我往矣,天地悠悠,今我往矣,紫冥之舟,日月之光,山河之壽,同此喜樂,天下無憂。」

  我喃喃道:「好一個崑崙山,大紫冥宮。」

  紫冥教,大紫冥宮,天下第一教,武林第一宮,而那銀紫雪蓮燈,青玉寶蓮轎,代表著,來的是可謂武林至尊的紫冥教主本人。

  想起那個心狠手辣陰鷙詭厲的紫冥教主賀蘭秀川,我苦笑了一下,雖然見他的次數不多,可每次都不能不記憶深刻,每一思起紫冥宮中,和大漠明月下他絕豔明媚的眸光,我便覺得渾身不適,心生凜然之意。

  山道上,吟唱漸止,一行人迤邐而來,紫冥部屬,各地黑道頭目,高手豪雄們,俱凜然以待,不敢有絲毫放肆。

  無限靜寂裡,那一直有形無質的濃霧,宛如簾幕般,突然刷的從中分開。

  仿如有人於霧簾後,猛的掀開那簾,現出寶頂玉座的轎身,轎中,高高端座著的男子,玉帶金冠,銀衣如月,寬大柔軟的緞質衣擺長長垂落,流水清風般飄瀉在乳白的山霧中,左手溫柔低垂於膝,右手輕拈一柄短短玉劍,手卻比那劍更白。

  風神如仙。

  唯獨面目卻因坐得太高離得尚遠而無法看清,而紫冥教的弟子們早在濃霧初分時便已跪了一地,神情虔誠態度凜懼的齊聲高呼:」
「參見教主,教主千秋!」

  而那銀衣男子沈默如神祇般高坐,遙遙俯視著這一群人,一時間,天地空靜,萬物屏息,唯餘他月光般的衣角飄拂,勝過月色的幽涼。

  我遠遠望著那銀衣男子,忽覺內心裡源源不絕的恐懼如泉湧出,總覺得,就在眼前,有某些我最不願面對的事情將要發生,而我卻根本無法動彈無法躲避無法逃離,眼睜睜要看著最令我心痛的事體上演,卻不知要如何掙扎求生。

  僵坐著,一剎那心中閃過無數念頭,走?留?拔劍?還是打昏沐昕,先避過今日之危?

  身側,近邪突然傳音。

  「是他。」

  我傳音答:「是。」

  近邪的聲音帶了鬱怒,「厲害!」

  我苦笑,明白他的意思,紫冥教封鎖消息的手段當真厲害,以山莊遍佈天下無孔不入的消息偵緝手段,居然對此次教主換代之事一無所知,白白的撞了來。

  本來,賀蘭悠和賀蘭秀川誰做教主,與我無關,然而我此刻,寧願面對的是賀蘭秀川,畢竟他和我們沒有死仇,沐昕代表西平侯府前來拜訪,雙方擺明利害得失,尚有轉圜餘地,至不濟我和近邪拖了他走,可是換成賀蘭悠突然當面,方一敬和艾姑姑的血仇橫亙與此,如何還能平心靜氣的有商有量?

  而且,若只是賀蘭悠和他幾個手下當面,倒也罷了,可是,此時?此地?於天下黑道豪雄面前?於紫冥數萬屬下,無數敵對勢力高手面前?翻臉?

  可我又萬不能拖著沐昕走,否則我自己都要先瞧不起我自己。

  此時終於明白紫冥遴選大會為何選在金馬山,卻已為時晚矣。

  沉下心,感受身側人的動靜,他神色不動,平靜如昔,然呼吸漸漸悠長,明顯在調勻氣息。

  我的心更向下墜了墜。

  近邪的聲音凝成一線傳來,「走?」

  我僵直著背,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萬眾矚目中,玉轎停下,那仙姿玉質的男子微微拂袖,長身而起,穿轎而出,袍袖捲起一抹流雲,黑髮絲緞般展開在風中,悠然而緩慢的,於半空中,向山頂飛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呆看著那幾乎不應存在於世的輕功,快速飛掠高手都不難能,可怎會有人可以這般幾乎凝固於空中,如履平地般蹈空御風緩行?羽毛般輕盈柳絮般遊轉,難道他都沒重量麼?

  我卻無心驚嘆他美妙絕倫的天魔身法,只定定的看著那越來越近的男子的容顏,長眉如煙,目秀似水,溫潤如玉,風華如歌,精繡隱螭紋的錦袍衣袂散卷如雲,極度的美,懾人心魄的絕世風姿。

  與那九個月中,布衣懶散的秦悠截然是兩個人,卻又於現實中驚人的重疊在一起。

  果然是他。

  半年不見,武功似是又有進境?

  他和賀蘭秀川之間,又發生了什麼?

  我凝視著他,指甲深深扣進掌心。

  自那年妙峰山暗殺一役,臨洮辛集九月相處,最終反目成仇憤而訣別,我已有很久沒見過他,然每每想起山洞中發生的一切,便心痛欲裂,恨自己太心軟太無知太愚蠢,生生為人所趁,最終陪上姑姑的性命,姑姑臨終未曾怪我,然而我又怎能不怪自己?平日裡,我沈默著不再提起那夜,然而獨處時,無數個撕裂過往的淒涼的夜裡,夢境無數光怪陸離,都是我將那人劍刺,刀砍,火焚,藥毒,以種種最為決裂最為慘烈的方式將他挫骨揚灰,夢裡我踩著他美麗的屍體,仰天向那一彎詭異的月慢慢長笑。

  卻總在一頰冰冷的淚中被凍醒。

  我想,我明明知道,錯不全在他,然而內心裡,卻是不能不恨的。

  我恨著始作俑者的熙音,恨著心懷叵測的風千紫,恨著虎視眈眈的高煦,恨著自負聰明其實卻愚不可及的我自己,然而今日當面,我才明白,最終我更恨的,竟是無意誤殺我親人的他。

  為什麼最恨他?那最深層最不可開啟的心思,我不願自己親手去揭開。

  我只知道,那般愛我如親女的姑姑啊,我還欠著她蘇州府的上好花線,卻永生不能再親手相送。

  斷裂的銀絲,時刻焐在我懷中,卻焐不熱那心口,當日我的匕首,曾經深深插入她胸口的同樣位置。

  轉目看去,賀蘭悠已至山頂,銀袍垂地,於高臺之前的臺階負手而立,然而他的雙足並未落於紅氈,只是輕輕踏住了無意被風吹來的一瓣落葉,那枯脆的落葉承載著他整個人的重量,卻連一絲細微裂聲都未發出。

  有高手眼尖,發現了這一幕,目中無限驚嘆之色,更帶著深深畏懼,而賀蘭悠神色不動,只微微斜身,回首一眼。

  目光流波般掠過全場,似有意似無意,似有形似無質,似落於實處,似無限虛空。

  每個人都覺得這一刻,不過是他隨意回眸,然而我卻微微心寒的,向後一縮。

  難道這般隱秘之地,這般密集人群之中,我們又已換裝,他也能認出我?

  不及掩藏,他卻已回過身去,拾步而上緩緩前行,沐浴著無數豔羨仰慕的目光,所經之處,萬眾俯首。

  那些初露鋒芒意欲出人頭地的少年,本搶著擠在前列,然而親眼看見與自己同齡的男子,已經登上了武林之巔,目中的神色,都帶了幾分迷亂,和相形失色之後的黯然。

  林乾恭敬的接引著賀蘭悠,在那巨大首座上坐下,朗聲道:「諸位,先前在下言及,敝教今日邀集天下英豪另有他意,其一便是向天下昭告,敝教新主,第十二代教主已正位。」他深深拜下,「恭聆教主訓示。」



第一百四十八章   漸行漸遠漸無書(三)

  各幫各派的黑道頭目,自有聽說過或見過賀蘭秀川,並瞭解紫冥教規矩的,此時不由露出疑惑之色,紫冥根基龐大,實力雄厚,教主為武林之主,是極尊貴的位子,教主正位,當有三日大典,天下豪雄鹹與盛會,如何這般悄沒聲息的就換了教主?

  饒是如此,懾於紫冥雄威,眾人依舊彎身道賀,亂糟糟的恭賀聲音響成一片。

  賀蘭悠微笑頷首,氣度雍容,我盯著他,突然發現記憶中最為深刻的羞澀笑容如今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平靜深沉的淡淡笑意,獨坐巔峰,遙遠著俯視眾生,親切,卻不可觸及,原來當年,那個羞澀微笑,明媚如陽光的少年,早已被時光的屍骸,層層埋葬,或者,那個少年,根本就未曾存在過,只是我恍然一夢,如夢蝶般夢見那明麗溫柔少年,將他和眼前這個無限尊貴優雅,光華燦爛的男子自以為是的重疊在一起,然後於某個淒風苦雨的日子,被驚破美夢而已。

  賀蘭悠環顧全場,開口第一句話卻石破天驚:「且莫稱我教主。」

  眾皆一呆,林乾卻已俯首道:「是,屬下失言。」

  鴉雀無聲的人群,茫然看著這對主從做戲,我冷冷看著,賀蘭悠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清晰。

  「諸位,賀蘭悠今日有幸,得見尊範,實在是敝教之榮,若在平日,當設席相邀,共慶此無雙盛會,只是敝教近日,有不忍言之事,令敝教上下憂心如焚,諸事簡慢之處,還請恕宥。」

  嘴上說著恕宥之言,他神情裡何曾有絲毫愧疚不安之色,然而紫冥的威勢壓在那裡,「不忍言」三字又太過驚悚,於是,人群中又是一陣謙讓回應之聲,面上的疑惑又多了幾分。

  賀蘭悠神色一正,朗聲道:「諸位一定疑惑紫冥既立新主,為何不舉辦大典?這是我的意思。」

  不待眾人發問,他已雙手一拍,立時便有兩名男子捧上一個託盤。

  紫漆託盤,上面疊著狀似衣物的東西,賀蘭悠一擺手,林乾上前,小心翼翼捧在手中,自行向台下行去,先到得台下首座,武林大幫血刀盟旗下,將那物奉給一長鬚老者。

  劉成冷冷道:「這是血刀盟盟主,刀長清。」

  他語氣寒洌,我看了他一眼,他正死死盯著臺上賀蘭悠,目光瞬也不瞬。

  我無聲嘆息,轉去看刀長清,他正滿面疑惑的接過那衣物,翻看了一會,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隨即他又看了幾眼,微微沉思,面上便現出驚震的神色,默不作聲的將衣物奉還林乾。

  林乾依序而行,將衣物奉給下一個,黑煞幫幫主鐵鯊,鐵鯊翻看一番,也同樣現出驚訝神色,沈默將衣物傳遞下去。

  衣物在每個江湖幫會頭目手中傳遞,人人都神色古怪,緘口不言。

  這般沈默詭異的氣氛,令不得窺其堂奧的眾人更加好奇,人潮擠擠挨挨的向前觀望,不住張頭接耳,頻頻猜測。

  直到衣物在有頭有臉大佬手上轉過一圈,眾人的好奇之意被吊至頂峰,亟欲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幫主們為何神色如此古怪,賀蘭悠才清咳一聲,令林乾將東西小心捧回,微笑,笑意卻不在眼底的淡淡問道:「各位,有何看法?」

  對視一眼,又猶豫半晌,刀長清才遲疑道:「那棉袍外表完好,內裡棉絮粉碎,絲線全斷,顯見是內家極頂綿柔掌力所致,且棉絮已碎成灰,卻又凝結在一起,此掌出掌時掌力分三層,一層較之一層更為力足,推波逐浪,綿延不休。」

  「刀盟主認為這摧毀衣物之人,功力如何?」

  「當為絕頂高手,老夫遠遠不及。」

  「若是有人穿著這棉衣,受此掌力,後果會當如何?」

  神色一變,微一猶豫,刀長青斬釘截鐵答:「必死無疑!」

  「果然不愧是雄霸兩湖,名垂江湖數十載,見識超卓的刀老盟主。」賀蘭悠微笑,「佩服。」

  刀長清微微躬身,以示遜謝。

  賀蘭悠笑容一收,冷冷道:「此衣,乃我教第十代教主,先父遺物。」

  此言一出,盡皆譁然。

  我冷笑起來,已經明白了賀蘭悠的意圖。

  果然聽到他朗聲問:「諸位前輩當可知,當年先父武功,獨步天下不作第二人想,除非極為親近之人近身偷襲,否則無論誰,也不可能當面擊中先父一掌。」

  眾人頻頻點頭,神色深以為然。

  指了指那印上深深掌印的棉袍,賀蘭悠道:「而能夠近身我父,且又擁有如此絕頂內力,所使掌力亦為紫冥天魔凝血神功的,各位認為,該是誰呢?」

  場中靜寂,人人神色陰晴不定,某個名字呼之慾出,卻不敢宣之於口。

  賀蘭悠負手而立,仰望長空,悠悠道:「先父一生英傑,嘯傲江湖,叔度襟懷,紫芝眉宇,坦蕩豁達,慈憫和正,悠幼齡失祜,未能常侍他老人家膝下,每每思及,皆悵恨不已。」

  他在此時突然回思賀蘭笑川,語氣娓娓,神態平和,眾雖不解其意,但都凜然肅立,俯身傾聽,頂峰之上,數千人鴉雀無聲,唯聞冷風瑟瑟,落木蕭蕭。

  「猶憶悠少時,坐於先父膝上,曾聞父言:『吾癡迷武學,諸事少理,所幸福緣深厚,自有英傑才人襄助,猶以二人,我之愛重最甚,此吾一生所幸:得妻如你母,得弟如令叔秀川。』」

  最後一個名字如燒著的針,刺得所有人都一顫,唯獨賀蘭悠依舊如常,淡淡道:「昔日悠有聞及此,心同我父,不勝感慕,二十餘年來,對先父所言之人恩德,稍瞬不敢有忘。」

  他頓了頓,神色忽轉黯然,道:「然家母自先父失蹤,便鬱鬱早逝,此為人子者不敢言及之痛也,然天命有常,非人力可挽,所幸家叔秀川尚在,於先父失蹤後就教主位,多年來,悠牢記先父之言,事之有如親父。」

  我幾乎要冷笑出聲,硬是生生捺下。

  好,很好,很會做戲,賀蘭悠,你做了這麼多年的戲,當真是將自己的人生,也當做戲來唱作念打了罷?

  我若不是親眼見著大漠之上,你叔侄那一番交鋒,只怕我也如今日與會那些幫派大小姐,女俠魔女們一般,為你珠淚盈盈,憐惜不已了。

  賀蘭悠自然不知道我的腹誹,他一番話畢,突冷笑一聲,霍然轉身指向那棉袍,冷聲道:「然天道不死,公理未滅,陰惡奸邪,終有見時,我教尊護法軒轅,隱忍數十載,於悠尚懵懂無知之時,全力護持先教主遺孤,屢遭賀蘭秀川迫害,去歲冬,軒轅為賀蘭秀川所趁,斃命於漠北,臨終前,言悠已長成,當可知其苦心掩藏十數載之沉冤血案,為先父復仇,遂將此物,交付於我。」

  我心中一寒,忍不住思襯他此話有幾分真假?去年冬於漠北,賀蘭叔侄徹底反目,軒轅無橫死當場,這是我眼見的,難道當時,賀蘭悠確實是見到了父親遺物,徹底印證了長久以來的猜疑?

  想起大漠之上驚心爭鬥,賀蘭悠彼時落寞神情,不由一嘆江湖風波詭譎不休,殘忍如斯。

  寒風呼嘯,掠過金馬頂峰,捲起殘花如雪,淡白花瓣繚繞中,賀蘭悠長衣飛舞,眼風厲烈,語氣寒洌如冰:「悠,此時方知,十數載認賊作父!」

  嗡的一聲,眾人被這冷肅的語氣和寒冷的秘聞,激得發顫,冬日微光下,人人臉色慘白,眼見江湖第一大教,今日當著天下人之面,掀開塵封多年的驚天秘聞,其酷厲決心,彰然昭顯,想起多年前的某個血光飛濺,燭影斧聲的結局,矇蔽了世人這許久,都不由心生凜冽之意,某些老成持重的人,神色越發嚴肅,想必已經開始擔心,紫冥教有此驚變,定以雷霆手段報復,只怕江湖,腥風血雨將要再起。

  「此為人子之大不孝也,此紫冥聖教之奇恥也,」賀蘭悠不看眾人神色,只沉聲道:「豈有漠然視之之理?是以,敝教教眾,當年多蒙先教主恩澤者,自廢竊居大位謀殺尊主之孽賊賀蘭秀川,擁立新主,悠倉促正位,自知才淺德薄,難堪大任,然先父大仇不可不報,賀蘭秀川不可不誅,遂借此大會之機,邀集天下群雄,昭此血案沉冤,並昭告天下,自今日始,紫冥上下,必得以誅殺此獠為首務,與賀蘭秀川,不死不休!」

  他突撥過肩前一縷黑髮,並指如刀,斬落烏髮一束,環顧四周,語聲鏗鏘,「為明此志,悠今以發代首,於天下英雄前立誓,一日未報父仇,一日未將此賊梟首,一日不正式繼教主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4 11:26 PM

第一百四十九章   漸行漸遠漸無書(四)

  髮絲悠悠落地,群豪轟的一下站起,位於貴賓座的幫主首腦們有坐立不安之狀,賀蘭悠微笑側首看過來,並不說什麼大義公理理應襄助之語,然眼光深藏之意,和四周紫冥教眾神色目光,皆令他們如芒刺在背,無法安坐,稍傾,終於一一站起,刀長清朗聲道:「教主言重,賀蘭秀川弒兄奪位,人神共憤,為我快意恩仇之江湖豪士所不齒也,我等忝為武林一脈,多年來附膺神教旗下,承蒙神教照拂,定當敵愾同仇,戮力報效,為先教主報此血仇。」

  一時眾人都唯唯諾諾應是。

  「如此甚好,」賀蘭悠沒有笑意的一笑,伸手一招,立時有屬下送上銀盤金樽,盤上螭紋紫晶匕首熠熠閃光,眾人神色一凜,都知道他是要歃血為盟,不由面色都微微有異。

  我低聲道:「賀蘭悠好手段,這是早有準備了,竟是要逼得他們結盟,以天下之力對陣賀蘭秀川,若是刀長清不能如此及時表態,若是這些幫會幫主們有所猶豫,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沐昕淡淡道:「滿山的詭陣,滿山的聚集的紫冥從屬。」

  我沉思道:「這畢竟是下策,逼急了,這些人雖然不相統屬,但臨時抱團衝殺,紫冥教也必有損傷,賀蘭悠不像是會這般霸王硬上弓的人,此中定有深意。」

  沐昕看我一眼,又看了看那些幫會首腦,道:「你也糊塗了,你想一下,剛才刀長清說的那句話,有一句頗有意思。」

  我想了想,恍然道:「是了,多年來承蒙神教照拂,承誰的照拂?可不是剛當上教主的賀蘭悠,而是坐在教主位置上已經十來年的賀蘭秀川!」

  「對,」沐昕輕輕挽了挽衣袖,「賀蘭秀川執掌紫冥教多年,難道就沒有培植自己的勢力?難道就沒有使用手段去控制這些下屬幫會?難道在天下分舵之中,就絲毫未曾佈置暗人?別說是他,就是普通人物,執掌大權這許多年,該滲入的,該掌握的,都當理個八九不離十了,他沒死,賀蘭悠這個位子怎麼能坐得穩?」

  「而賀蘭悠此時初登大位,為人心穩定計,也勢不能隨意清洗......」我輕一擊掌,「好,好個賀蘭悠,故弄玄虛,含而不發,待到挑起所有人的好奇心時,再於時機最恰當之刻,作雷霆一擊,且封死退路,不容思慮,竟是連推搪猶豫的時機都沒給那些人,真真無懈可擊!先封鎖教主換代消息,只以慣例的遴選大會示之,誘以重利,引得天下豪雄,幫派勢力,所屬分舵齊聚,再當著所有人的面,突以實物為證,指證賀蘭秀川弒兄奪位,雷霆萬鈞冰雪一片,於天下豪雄眾目之前,攻了這些個首腦,各方勢力措手不及,縱使此時有人已和賀蘭秀川聯絡上,或暗中得過其吩咐,此時紫冥教虎視眈眈之下,也不能有絲毫動作,逼得他們當面表態定盟,盟約一定,血酒一喝,日後再有什麼舉動,便是背誓反水,背信棄義,這些人都是堂堂梟雄,各有一方經營勢力,若還想在江湖上混,這樣令所有人不齒的事如何做得?就算有一兩個為賀蘭秀川所逼不得不搗亂的,賀蘭悠今日昭告,大義在手,此人必將落得千夫所指下場,賀蘭悠只要動動嘴皮子,自有和他一起喝過血酒的人去制裁他,順便瓜分一下他的勢力,反而要多謝賀蘭悠給了他們藉口和機會而如此,賀蘭秀川難有依仗,只憑單槍匹馬或殘餘勢力,難以與漸漸站穩腳跟的賀蘭悠抗衡,而賀蘭悠還可以趁此機會,不動聲色的甄別換將,真正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再不然,以賀蘭悠之陰狠多智,這歃血之酒說不定還有手段在其中......」

  我邊說邊掰著手指數,越說越咋舌,「這是一石幾鳥之計?一,二,三,四,五.....好心計的賀蘭悠!」

  沐昕笑笑的看我,道:「你也不差,賀蘭悠這一箭數雕之計,不也都給你看穿了?」

  我笑笑,皺眉道:「聽說紫冥教素來慣例,本教內務不與外人道,大有家醜不外揚,自重自矜之風,賀蘭秀川想必也沒有想到,賀蘭悠這麼絕,竟然將這事拿到天下大會上去說,否則他定然會阻止那些與自己有聯絡的屬下赴會。」

  「不過一場遴選大會,真要不來,亦是著相,反更露行跡,」沐昕皺眉看著前方,「倒是賀蘭悠,行事大異前人,狠辣深藏,佈局奸狡,且從不拘於紫冥一教舊規,有懷納天下之心,這樣的人......」

  話音未落,他忽神色一變。

  我見他注目臺上,急忙看去,便見豪雄們神色各異的一一喝下血酒,有的痛快,有的遲疑,黑鯊幫幫主鐵鯊將那金樽在手中摩挲了一陣,忽將酒樽重重往幾上一放。

  極輕微的一聲,然而極其靜寂的眾目睽睽之下,幾乎是立刻,所有人的眼光便射過來。

  坐於上座的賀蘭悠,神色如常的看過來,微笑問:「鐵幫主,為何不喝?難道是酒味不佳?」

  他這話問得好笑,但在場的人沒一個人敢笑,都面色青白的盯著鐵鯊。

  鐵鯊神色變幻,從我坐的角度,正可看見他身側一白面文士,輕輕拉了拉他衣角,鐵鯊微微思量,臉色由鬱怒漸漸轉為尷尬,隨即又漸漸青白,遲疑半晌,方道:「教主恕罪,在下只是......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都沒只是出個所以然來,有人忍不住哧的一笑,鐵鯊幫眾立時怒瞪,生生將那笑聲逼了回去。

  倒是他身側那智囊般的白面文士,無奈之下出來給鐵鯊打圓場,「回稟教主,敝幫主前些日子受了內傷,大夫吩咐,一月之內不得飲酒,還請教主恕宥。」

  「哦,」賀蘭悠神色平和的點了點頭,轉頭吩咐林乾:「林護法,你擅長岐黃之術,不妨給鐵幫主看看,若有什麼用得著我們之處,或是需要崑崙獨產的上好藥材,也當為鐵幫主效力一二。」

  林乾躬身應了,向鐵鯊行去,這下連白面文士臉色也變了,偏有素來和鐵鯊不睦的,一個青面漢子陰測測道:「鐵幫主,當真有傷麼?要知道,欺騙教主,可是大罪啊。」

  劉成輕聲道:「飛魚會會主莫離,和黑鯊幫為爭水上地盤,素來不和。」

  我讚道:「劉叔叔,舅舅當年就讚你博聞廣記,是個萬事通,如今看來果然不虛。」

  他淡淡扯扯嘴角,道:「小姐過獎。」

  林乾行至鐵鯊身邊,當真要替他把脈,他一本正經,鐵鯊卻如坐針氈,手指堪堪觸上腕脈,鐵鯊霍地一讓。

  林乾神色自若,抬眼笑道:「鐵幫主,內傷沉屙,最傷武人根本,不可諱疾忌醫,掉以輕心啊。」

  鐵鯊漲紅了臉,掙了半晌,忽一跺腳,怒道:「你不要擠兌我!什麼內傷!沒這回事!」猛地轉身喝斥:「拉什麼拉!我自己會說話!」

  那白面文士臉色紫漲得似要滴出血來,訕訕縮回手去,四周群豪,轟的一聲笑了起來。

  賀蘭悠也微笑,悠悠道:「舒先生。」

  那白面文士慌忙站起,躬身道:「舒某在。」

  賀蘭悠溫和的道:「聽聞舒先生是鐵幫主素來倚重的智囊?本座失敬。」

  白面文士面有得色,亦有激動榮耀之色,勉強斂住了,再次謙謝施禮:「教主謬讚,舒某愧不敢當。」

  賀蘭悠笑而不答,輕輕擊掌。

  有人送上紫色卷帙,貼著黑色的標貼。

  林乾微笑上前,展卷誦讀。

  「玉面書生舒莫問,原名舒大全,後改名莫問,廣西鎮安人氏,少貧,好武,十六歲拜入崆峒門下,習坎離劍法,未及大成,因知好色而慕少艾,請出門牆,後改投天龍幫,因功任天龍西江分舵香主,戊子年秋,舒某路遇江南劍派邱家少掌門新婦,攔路輕薄,為邱家追殺,遂使移花接木之計,致江南劍派與天龍幫火拚,江南劍派滅門,天龍幫損三分舵,至此一蹶不振,舒某再投碧玉宮,甲申年冬,監守自盜,竊碧玉宮傳代重寶血麒麟,致碧玉宮內訌,諸弟子自相殘殺而多有死傷,舒某遂又改投漠北大派陰山派,辛丑年春......」

  他口齒清晰,真氣綿長,一樁樁一件件讀下去,全場聽得清清楚楚,卷中所記,有一些很是當年一些震撼江湖起因不明的舊事,不想卻是此人暗中煽風點火所為,紫冥教雖隱去了他的手段,用語又有些戲謔的客氣,但想來定然不是光彩的伎倆,背棄舊主,逼姦採花,皆是下作之舉,縱是黑道人士也不屑為,當下看向舒莫問的眼色,當真鄙薄以極。

  同時對紫冥教的偵密手段,龐大勢力,也心生懼意,舒莫問不過區區黑煞幫一個智囊,三流人物,紫冥教都能將他自出生以來的一切不為人知的事體,挖掘得乾淨明白鉅細靡遺,這份手段,當真難以想像。

  而舒莫問早已僵立如偶,汗濕衣襟,抖成了風中燭,臉色青慘慘似要泛出死色,嘎聲道:「你你你......」卻嘴唇抖索,根本擠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

  賀蘭悠依然是那般溫和端雅的姿態神情,微微笑道:「舒先生改名莫問,當真是有自知之明得很,你過往種種,果是不能問的。」



第一百五十章   不堪晚來風又急(一)

  此語一出,如同最厲辣的鞭子,惡狠狠抽在了舒莫問已無人色的臉上,賀蘭悠猶自不放過,轉首向呆立當地的鐵鯊笑道:「鐵幫主,照這秘卷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記載看來,舒先生雖有大才,可堪大用,然似生來不祥,所至之處,是非甚多,更有因其滅門毀幫者,鐵幫主,還請小心了。」

  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狀似無意的一個數字,卻令所有人聽者有心,前面的三千多卷,都記載的是誰的暗夜欺心,不可告人的隱私?

  鐵鯊的臉色難看得也可比同舒莫問,他並非真正的粗人,否則怎能統理偌大幫派,創出這般基業來?只是先前舒莫問自作聰明令他難以下臺,他便也將計就計,做出個爛漫無心機的樣子來,然而紫冥教中人,陰毒無倫,哪裡會給他矯飾的機會?

  他愣了半晌,心中一狠,咬咬牙,冷聲道:「多謝教主關切,鐵某理會得,只是今日鐵某猶豫,倒不怪舒先生多事,原是鐵某自有苦衷。」

  賀蘭悠「哦。」了一聲,卻並不往下問,鐵鯊等了半晌卻等不到臺階,無奈之下,只得不再指望這個不按常理行事的教主,苦笑道:「教主,鐵某是粗人,粗人不懂那許多,卻也知道愛惜自己性命,愛惜屬下這許多仰靠黑煞幫吃飯的漢子,教主今日佔著人倫大義天下公理,剿殺孽賊一杯血酒,論理不當有所遲疑,只是......」他再次咬了咬牙,冷聲道:「鐵某今日當著眾幫主的面,斗膽問教主一句,這回杯中,下得是什麼玩意?」

  嘩的一聲,底下的人一片驚訝,都覺得鐵鯊未免膽子太大,不知死活,居然當著紫冥教主的面,問這樣的問題,臺上歃血的幫會首腦們,卻一一苦笑,黯然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賀蘭悠卻笑起來。

  輕輕,而又微帶神秘的笑,春風豔陽般的笑意,點染於他眉梢唇角,令得這肅殺冬日山頂,生出明亮的光,令得台下仰望著他的少女們,目中都漾出迷離的醉意。

  然而他下一句話,驚破那氤氳溫暖美好。

  「你這回說對了,這酒裡,是放了東西。」

  一語出石破天驚。

  幫派首腦們齊齊變色,性子急的忍不住便怒道:「咱們道你這為父尋仇,公理道義之事,俱都甘願,再無逼迫之理,是以不疑有它,不想你連這......」

  話音未落,已被人厲聲截斷:「休得無禮!」

  說話的是刀長清,他面色如常,深深向賀蘭悠施禮,「教主,黃幫主性情中人,情急之下出語無狀,還請教主恕罪。」

  賀蘭悠微笑凝視他,「自然。」

  刀長清神色一肅,「只是教主,黃幫主雖言出無狀,所言卻並非沒有道理,今日歃血,為追緝貴教孽賊賀蘭秀川故,此人弒兄之舉,我等亦甚為不齒,甘心情願為神教做馬前卒,為神教清理門戶出力,何須再以毒酒挾制?刀某斗膽,也想請教主解釋一二,否則平白令天下英雄寒心,刀某亦為教主不值。」

  「刀盟主好口才,」賀蘭悠眼波流轉,笑若春水:「只是,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是毒酒了?」

  一陣死寂的沈默。

  眾人被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變化無常難以捉摸的教主弄得糊塗,皆瞠目不知所以然。

  賀蘭悠神態自若,緩緩道:「酒中之物,空離花也,諸位當可知,空離花生於崑崙地底,與生於崑崙之巔的七情草一陰一陽,生生反克,輔百年冰蠶酒,以紫冥神功凝冰之後再三蒸三曬,正是解七情之毒的良藥,諸位今日飲此歃血之酒,多年來為賀蘭秀川控制的內毒,已全數解開。」

  眾人神色大鬆,有反應快的便運內力試探體內感應,隨即面色一舒,當下紛紛欲上前施禮,語多感恩。

  卻見賀蘭悠又悠悠接道:「不過,若是提前解了這毒的,或是吃了什麼別的增進功力的好東西的,此花卻有催毒加劇,逆血散功之效。」

  哐噹一聲。

  刀長清手中的酒爵翻倒在地。

  全場滿面驚訝的看過來。

  林乾微笑平靜的看過來。

  賀蘭悠似笑非笑的看過來。

  「刀盟主這是怎麼了?只一杯酒,便醉了麼?」

  說話的是林乾,他面上笑意溫柔,目中卻冷光四射,那般銳烈的目光,令人見之心中一震,不由暗驚此人內家功夫,定已登峰造極。

  賀蘭悠斜靠在盤龍鏤雕的烏木座扶手上,撐著腮,神情懶懶。

  「既然刀老盟主醉了,便扶他下去歇息吧。」

  他並不看四周人等神情,漫不經心道:「嗯,還有天星寨項寨主,雲水山莊燕莊主,群英會會首慕容先生,幾位都醉了,都請好生歇息,兒郎們,小心侍候。」

  林乾躬身應了,招手令人請下幾位首腦。

  這些幫派的幫眾,此時自然已明白自家老大中了招,也明白紫冥教「小心侍候」意味著什麼,當下都搶身上前,各拔兵刃,意欲阻攔。

  衝在前面的是一個長身窄臉漢子,身姿極為靈活,劉成道:「這是刀長清手下頭號信重的護法曾瑞,他以一手『潑練刀法』馳名江湖,據說他的長刀舞起時,有如漫天潑雪,光華四射,三丈之外為刀風所及,也必受重傷。」

  我凝目他稍傾,嘆息,「可惜。」

  可惜在賀蘭悠面前,他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刀鋒剛自鞘中啟出,一線雪色微亮不亮,賀蘭悠微笑,那笑意如此熟悉,竟依稀有點當年初見的微微羞澀,然而我看得心中一冷,想起最初他那般笑時,便是在西平侯府正門前,毀去了對他出言不遜的家丁的全身關節。

  以半年相伴的經歷來看,但凡他這樣笑了,必得有人倒楣。

  有如一抹煦風和暢,長空裡瀰漫沉香,賀蘭悠於羞澀散漫的笑意裡輕輕拂袖,流雲般一卷一收,銀錦如仲秋之月光華正滿,瞬間到達人的眼眸,淹沒那天地間一切顏色。

  便聽見「叮」的一聲。

  那精鋼長刀,立時出現深深裂痕,痕跡不斷擴大蔓延,漸漸成溝渠,成密網,佈滿整個刀面,伴隨著細微的折裂之聲,那裂痕飛速擴大延伸,直延伸到曾瑞的手腕之上,隨即噹噹噹當連響,碎成一地。

  隨之同時碎落的,還有曾瑞握刀的手。

  慘嗥聲響在數千人的頭頂,響在微雨中的山巔,如劍穿透低壓的雲層,血色疼痛,似要將那雲染紅。

  萬眾凜然。

  鮮血裡精鋼的碎片粼粼閃光,碎成難以辨別的手猶自蠕動,曾瑞似是不能接受這般的結果,呆了一刻,才發出那一聲絕望的慘叫。

  那是他拿刀的手。

  賀蘭悠一拂袖間,他終身武功便毀,永遠也不可能再拿刀。

  以刀法馳名江湖的漢子,終於將持刀的手,與自己的刀葬在一起。

  他的武功,聲望,地位,前途,只此一拂袖,已從武林史中徹底抹去。

  如斯辣手。

  我從齒縫裡嘶了一聲,冷冷道:「蠢材,這個時候沖上前,正合適給賀蘭悠拿來立威......一幫之主他有忌憚,這個身份,不高不低,正好!」

  前方,賀蘭悠笑容宛然,輕輕道:「林護法,勞你教他學學規矩。」

  林乾應聲上前一步:「冒犯尊主者,死,曾護法,刀長清與本教逆賊勾結,你不主持公義,卻對教主拔刀相向,這是你的道理?饒是如此,教主寬仁,還是饒你一命,還不謝恩?」

  「謝恩?」曾瑞血紅著眼睛,搖搖晃晃站起來,慘笑道:「如果教主真要我死,我倒謝得心甘情願些。」

  雨勢已歇,一線淡薄陽光射上金馬頂峰,映上烏木華座上緩緩站起的賀蘭悠烏黑的眉睫,那笑容看來越發明麗溫柔,「為什麼要你死?我覺得你不該死,那麼誰也要不了你的命去,對不對......曾盟主?」

  曾瑞霍然抬頭。

  聽清這句話的首腦們,俱都齊齊手一抖。

  林乾一笑,隨即肅容道:「你原是血刀盟二號人物,刀盟主嫌疑在身,你便是理所當然的新主。」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瑞捂著手,呆呆道:「我......武功已廢,如何能......」

  林乾截斷他的話:「教主說你能,你便能。」

  無需再問,紫冥教扶植的人,別說曾瑞一直極有威望,現在只是殘了一隻手,就算賀蘭悠弄了個不會武功的瞎子來,強硬的以自己的勢力要扶助他做教主,血刀盟也不敢有任何言語。

  曾瑞臉上神情當真難以言語形容,自前一刻的人間絕望低谷突然躍至一直不敢相望的巔峰,捧著血淋淋的殘手即將登上盟主的寶座,他想必已經為這變化多端跌宕起伏的世事而顛磨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臉上的肌肉抽搐扭曲,看來古怪瘮人。

  林乾道:「教主賞罰分明,你冒犯教主,去你一手,但你於血刀盟有功,素有威望,這該是你的位子,還是你的,血刀盟此次涉嫌與孽賊勾結,但我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做了盟主,還須整飭手下,肅清餘孽,不要辜負教主的苦心。」

  曾瑞如在夢中的茫然抬頭,主座長案後,賀蘭悠微笑望過來,目光平靜得甚至是溫柔的,然而原本迷糊而猶豫不決的曾瑞觸及這目光,卻立即抖了抖,趕緊跪下,低聲道:「謝教主扶持......」

  賀蘭悠緩緩走上幾步,俯視他稍傾,親手將他扶起,曾瑞又是輕輕一顫。

  賀蘭悠恍如不覺,返身吩咐林乾:「曾盟主的傷,林護法親自照護下吧,用宮中紫蓮玉心丸,另外,我記得有套劍法適合左手練,也一併給了曾盟主。」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豔羨之色,似乎連那血肉模糊的殘手也不算什麼了。

  不用問也知道,這紫蓮玉心丸和劍法,必是紫冥重寶,如此,曾瑞失一手也不算什麼,反倒算因禍得福了。

  我悠悠嘆口氣,身側,一直坐得筆挺的劉成蒼白著臉,低聲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瞬息萬變的局勢,都為賀蘭悠一手掌控,毒刀長清,是為滅叛,傷曾瑞,是為立威,扶曾瑞,是為設傀儡,掌控兩湖大幫,賜靈藥劍法,則滅了曾瑞最後一分戾氣,也滅了最後一絲思叛之心。

  本來以曾瑞的威望,本就是接替刀長清的最好人選,有他坐鎮血刀盟,眾人心服再無亂機,然而他對刀長清忠心耿耿,若是由他安然接位,必思報復。

  而賀蘭悠竟是早已將眾人反應都算計在內,連消帶打,挫其銳氣,幾番翻覆,殺手與重寶共至,棍棒與寶座齊來,擺弄得曾瑞昏頭漲腦,順手就掌控了原本最難控制的曾瑞,使血刀盟毫無鬧事之機,反而更有力的掌握在他手中。

  學了紫冥劍法的曾瑞,便是紫冥屬下,賀蘭悠給他的,隨時都能再全數奪回。

  我敢肯定,終曾瑞一生,必不敢叛賀蘭悠。

  從出現到現在,短短一個時辰內,賀蘭悠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以義衡人以威淩人以計制人,諸般手段元轉如意眼花繚亂,將天下豪雄戲弄股掌之上而不自知。

  如此一來,再無誰敢輕舉妄動,刀長清等人被順利的帶下,曾瑞已經捧著包紮好的殘手,開始履行血刀盟盟主的職責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12:41 AM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堪晚來風又急(二)

  亥末辰初,遴選大會在幾經波折,新教主將眾人擺弄得昏昏然後,終於正式開始。

  我的注意力卻根本不在臺上一對對比試的人身上,只靜靜感覺身側人的呼吸,從賀蘭悠出現開始,沐昕都一直態度正常,甚至和我有說有講,然而我卻感覺到他的呼吸與平時有異,似乎他正在使用一種常日不用的吐納之法,我偷眼看過去,只覺得他雙手攏於袖中,垂目沉思,膚色較平日似乎更加光潔,如雪勝玉,更隱隱泛出明珠般的光澤,竟非人間顏色。

  心中擔憂,不由細細思索蒼鷹老人的乾坤絕學,可有此等功法?一時想不起,遂拉了拉近邪袖子,他一眼看過來,眉頭立即一皺,傳音道:「小心。」

  我傳音答:「還請師傅多加照拂。」

  他微微點頭。

  紫冥教此次比試別開生面,將教中各級首領位置分等級用紅布寫了公佈於臺上,有意者按序自己上臺圈選,然後站在那一方布下等待挑戰者,一個半時辰過去,臺上已流水般比過了幾十對,這些黑道人物,大多武功狠辣下手詭厲,多半速戰速決,少有數百招不分勝負的,紫冥教雖定下規矩不允取人性命,但敗者多半非傷即殘,血淋淋呻吟不絕的抬下去。

  勝者在臺上意氣風發,自覺大好前途於前方等候,得意洋洋。

  賀蘭悠斜倚座上,品著香茗,和一幫首領言笑晏晏,對那些血色呻吟,視而不見。

  我看得不耐,覺得肚饑,遂將帶來的點心乾糧取出,笑道:「冬日山頂冷風之中,就著鮮血吃山楂糕,聽得呻吟品茯苓酥,也是別有一番滋味,來來,大家都來。」

  近邪瞪我一眼,劉成忍不住搖搖頭,道:「小姐,你那性子竟是絲毫不改......」

  「改?為什麼要改?」我笑意盈盈,「其實每個人都本性難移,所謂的改,所謂的為難無奈,都是藉口而已。」

  沐昕一直垂目靜坐,聽到這話,眼睫微顫,卻並沒有轉過頭來,我拈了塊香芋點心,遞到他唇邊,笑道:「天大地大,不抵吃飯的事體大,來,張嘴。」

  這番話原是帶了調笑的心思,原以為那個君子一定會紅著臉伸手接過,我便可以裝作以指掠過他腕脈,試探他到底在做什麼,不想他竟真的就勢張嘴,含住了那點心,將那小巧的糕一口吃了。

  吃完猶自對我一笑,道:「你當我小姐肚皮麼,一塊怎夠?」

  我呆了呆,手僵在半空,半晌才訕訕收回,又取了一塊給他,他依舊這般吃了,我呆呆看著他大異常日舉動,心裡微羞微喜微有不安,卻聽得遠處臺上有人低呼之聲。

  抬眼看去,不過是臺上侍茶的童子,似是無意將茶水潑在了賀蘭悠衣袖上,正神色驚惶的跪地請罪。

  卻見賀蘭悠微微俯首看那童子,不看任何人,也並不說話,我看不見他面上神情,但見那如水長髮流瀉,恍惚想起很久以前,那個第一眼便讓我驚嘆他黑緞般的髮的少年。

  物是人非事事休,卻已,不必淚流。

  臺上的氣氛,卻隱隱僵窒了起來,不知道是賀蘭悠俯視那孩子的時間太長了些,還是別的什麼令人不適的感覺漸次瀰漫,令那些原本不以為意繼續笑談的首領們逐漸驚覺,不由面面相覷,慢慢的閉了嘴。

  那孩子聽不到寬恕之語,越發兩股戰戰,伏在地下連求饒都不敢。

  我皺皺眉,有些疑惑,紫冥教莫非規矩特別森嚴?這點小事,瞧把那孩子嚇的。

  臺上的奇異氣氛漸漸蔓延到台下,不少人將好奇的目光投了過去,林乾一直侍立賀蘭悠身側,此時眉頭一皺清咳一聲,不著痕跡的上前一步,衣袖微微一拂。

  我眯起眼,看見他袖中的手指,輕輕劃過賀蘭悠的手腕。

  只一劃,賀蘭悠並沒有瞿然而醒之色,卻立即稍稍直起了身子,懶懶揮了揮手。

  林乾立即道:「教主寬恕你了,下去吧。」

  那小童磕頭謝恩,踉蹌下去,眾人這才舒了口氣,臉色神色也靈活了起來,又恢復了先前的談笑風生之狀。

  自有人悄悄去覷他的神色,想探知剛才那奇異感覺從何而來,卻見他依然如前神情平和,斜倚座上,將一杯香茗懶懶的撥著瓷蓋,唇角甚至噙著似有似無的笑意。

  臺上比試接近尾聲,我心中飛快的盤算,沐昕會以何種方式發難?如何才能不動聲色又不傷他顏面的令他改變主意?萬一鬧將起來我們如何抽身而退?......一團亂麻尚未理個清楚明白,忽聽身側人深深吸氣,緩緩起身。

  耳側,聽到他淡淡道:「懷素,原諒我,我改變主意了。」

  我心一慌,伸手便去握沐昕手腕,卻手指一滑,直接滑了過去,轉目看去,卻見他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一副銀白手套,非絲非織,在午後微弱陽光下,閃著金屬的螢光。

  見我拉他,沐昕微微轉身,輕聲道:「懷素,當日大漠之上,你曾應過我,不會怪我。」

  我垂下眼睫。

  「......終有一日我要和他公平決鬥,為方叔索回這筆債,到那時,懷素,你不要怪我。」

  緩緩鬆開手指,我微微一笑,放開不自禁抓握他衣襟的姿勢,輕輕拂平他衣上的皺褶,抬頭道:「去吧,我等你。」

  他深深看我一眼,道:「你放心。」再不說話,轉身向台上行去。

  我盯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走出我身前,面色平靜。

  近邪盯著我,半晌道:「你?」

  我收回目光,向他宛然一笑:「我?我如何?」

  他抿嘴不言。

  我笑著,將笑容越笑越淡薄,越笑越蒼涼。

  然而卻是決然而平靜的道:「我能如何?我自然知道他此時只怕不是賀蘭悠對手,我自然知道縱然他勝了賀蘭悠我們也很難全身而退,但我更知道,我沒有理由去攔阻他,不是因為什麼尊嚴重於生命的勞什子混賬話,而是,我必須對他有信心,我的質疑和保護,才是對一個男人的最大侮辱。」

  近邪沈默,我抬眼看看不遠處山石樹木,悠悠道:「再說,我想過了,他若有不測,我亦不獨活,這樣看,也沒什麼大不了。」

  近邪震了震,我不再看他,轉手解了劉成的穴道,道:「叔叔,沐昕點了你的穴道,你不要怪他。」

  劉成神情比我還平靜,道:「小姐,我自然明白,你剛才的話我聽見了,我和小姐,一樣。」

  我點頭,道:「很好,不過,還是對你家公子有些信心罷。」

  此時沐昕已行至臺上,他自一起身,便齊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這般清貴清逸的男子,於這淩厲粗豪武夫佔大多數的大會之上,很難不令人注目,無論怎麼看來,他周身氣質,都太過乾淨,和周圍人眾格格不入,除了女子們投來的眼光比較熾烈外,其餘人都帶了警惕之意。

  他卻根本不理會任何人,直行至臺上,冬日淡薄的陽光,映得他背影如蒼山雪,風華凝定。

  賀蘭悠一直托腮聆聽四周首領們的談論,似是對他的到來毫無所覺,然而沐昕剛一在台前立定,他略略撩起眼簾,只一剎,目光便盯進了沐昕目中。

  我的手指一顫。

  那樣的目光......

  如午夜雷聲隱隱中,自長空悍然劈裂厚黑雲層而閃現的飛電,如一流工匠於烈火熊熊熔爐前,剛取出的那一柄百煉精鋼的絕世利刃。

  黑夜最黑的底色裡,明光一閃-----

  然而只是瞬間。

  再一眼他已恢復了溫柔的神情,依舊似笑非笑看著沐昕。

  沐昕神態自若的對上他的視線,忽淡淡一笑,指了指臺上掛著的紅布,道:「賀蘭教主,你這裡還少寫了塊布,漏掉了一個位置。」

  「哦?」賀蘭悠微笑得無懈可擊,「沐公子認為,漏掉了哪個位置呢?」

  「教主。」沐昕神情淡定,出語如微風。

  卻如轟天雷般炸倒了數千人。

  首領們齊齊放下手中的茶盞。

  紫冥教棚中的教眾繃緊全身的站起,有地位高的頭領,已經怒喝:「放肆---」

  林乾無意識的向前邁了一小步,隨即站定。

  唯一神色不改的只有賀蘭悠,他笑道:「哦?」

  「既號以紫冥尊位求攬天下賢才,為何少了教主一位?」沐昕唇角一抹冷然的笑,「難道賀蘭教主非紫冥中人?」

  「放肆!」這回叱喝的是林乾,他並無十分怒色,只是冷聲道:「我紫冥教主何等尊位,難道還如尋常武夫般下場比拚?教主之位,自然不在遴選之例。」

  「哦?既然如此,你們的告示上,便當事先聲明,剔除教主之位,」沐昕聲音清朗,「你們不將教主之位列於其中,難道教主之位不是紫冥之位?難道你們不想承認這個不曾正式正位的十二代教主?」

  林乾怔了一怔,想了想,伸手按下四周因沐昕言語而按捺不住怒意喝斥的屬下,道:「沐公子不必入人以罪,我教主是十代教主之子,本就是我紫冥數十萬教眾頂禮尊奉的少主子,就算沒有十一代教主叛教之事,將來他承繼尊位也是順理成章,何來不願承認之說?」

  「我只知道,貴教傳遍江湖的告示中,只說量才適用,定教來投的天下賢才,以相應尊位相授,人人不致委屈,人人實至名歸,卻未曾說明,紫冥教主之位不在其中。」

  「沐公子好大口氣,」林乾不怒反笑,「聽你話意,竟似覺得這許多位置都不配你的高才,唯有紫冥教主之位才當得?」

  「口氣大不大,試過便知。」沐昕漠然道,「不過紫冥教一定要賴賬,一定不敢讓你們教主參與爭競,我也不便勉強,只需今日賀蘭教主明白說一句,他不接在下挑戰,自願退讓,在下便不再多言。」

  「不必了,」這回接話的是一直帶著莫名神情旁觀的賀蘭悠,他自椅上緩緩起身,微笑道:「沐公子,要你這樣的正人君子,竟然因本座學會擠兌人,賀蘭悠如何忍心?便是衝著昔日的故人交情,也不當令你失望才是。」

  此話一出,眾皆有驚異之色,方知賀蘭教主和這個姓沐的男子,竟是舊識,看樣子,爭競教主之位是假,鑽了紫冥教規定漏洞,逼迫賀蘭悠不得不應戰才是真。

  沐昕沒有笑意的看了賀蘭悠一眼,不再說話,緩緩向後一退,冷冷道:

  「蒼鷹老人門下,沐昕,請戰紫冥賀蘭教主。」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堪晚來風又急(三)

  蒼鷹老人四個字一出口,底下嘩的一聲,騷動頓起,投向沐昕的目光,也由原本的輕視,嘲笑,不以為然轉為震驚和疑惑,猶以疑惑為主,畢竟誰都奇怪,蒼鷹老人作為失蹤近百年的絕代高人,怎麼會有沐昕這麼年輕的弟子?

  便有人冷笑道:「兀那小子,瞧你這點子年紀,敢冒充蒼鷹老人門下,小心有命上臺沒命下......」

  話音在見到沐昕自袖中伸出的手後戛然而止。

  那雙手套,銀光閃爍,看來雖沒什麼出奇,但武林中稍有些見識的人都知道,蒼鷹老人當年縱橫江湖,名動天下,其傍身之技,除了已臻絕頂的乾坤神功外,還有著名的乾坤雙法。

  掌中乾坤,日月乾坤。

  其中掌中乾坤,便是指蒼鷹老人一雙以千年金蠶絲摻和他窮盡八荒尋來的奇獸離珠之筋織成,普天下只此一雙。

  至於其妙用,倒是聽說得少,蒼鷹老人自身武功本已獨步天下,無需外力相助,這件奇寶,也只是聞說而已,有些見識少的,想必聽也沒聽過。

  就連我,也只隱約知道,這手套最大的功用,好像是能調節經脈,短暫提升功力,使招式更加元轉如意。

  不過我心裡明白,沐昕破例使用這雙手套,其實只是為了遮掩自己的殘手而已。

  沐昕不好武,武技在他看來只是防身健體,保護親友之用,所以少與人對戰,如今他以武林身份,正式向賀蘭悠發出挑戰,並取出這從未使用過的武器,看來竟是破釜沉舟,欲與賀蘭悠背水一戰了。

  沐昕的武功,我是知道的,蒼鷹老人長於內力,乾坤神功昔年便以威猛無倫領袖武林,據說於呼吸吐納之間便可修煉,一日抵尋常內功三日,為江湖公認的百年不遇之功法,而紫冥教長於輕功,詭術,指法,和各類異學,走陰詭隼利一路,未必渾厚和正,卻殺傷力極大,本來沐昕學武心無旁騖,單論起內力,賀蘭悠未必是他對手,可惜沐昕左手致殘,真力受損,功力無法元轉如意,如此看來又必落賀蘭悠下風,偏偏他在這最緊要關頭,終於取出了據說可以調節經脈真氣運轉的奇寶,又將勝算扳回一些,如今卻是連我,也不知這兩人一旦拼上命,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如今我只能祈願,這兩人不要以死相拚。

  我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盯向臺上。

  其餘比試的諸人,早已停了手,擁向台前,獨霸江湖的紫冥教主和名垂武林多年的蒼鷹老人門下的對戰,定是近年來最為名動江湖的決鬥了,曠世難逢的高手對決,誰肯錯過?

  賀蘭悠雖是新主,但出場時的絕世輕功眾目所睹,而沐昕雖名聲不顯,但其人氣度淵停嶽峙,蒼鷹老人威名久震,自無人敢於小覷。

  饒是如此興奮期待,然而那些望向高臺的人們,在注目那兩人風華時刻,依舊不自禁的屏住呼吸。

  那兩人,面對面立於高臺之上,一般的絕世品貌,一般的頎長身姿,一個冷月疏星,一個微雲暖陽,遠山隱隱,一江煙波間,夕陽餘暉纏綿如春水,自兩人身前流連不去,映得那白衣銀袍交相輝映,真真是滿目芳菲的最美盛景。

  這般絕世的少年,這般美麗的畫面,誰忍,鮮血濺上繡幕絲屏?

  近萬目光裡,因這寧靜的等待與體悟,漸漸染上惋惜與微憾之色。

  晚風起了,吹破一地落花。

  與花葉同時飄揚起來,比花葉飄拂的姿態更為輕盈無物的那個影子,只一閃,便閃進了沐昕身前。

  所有人張大嘴,短促的啊的一聲。

  誰也沒想到,最先出手的,竟不是挑戰者沐昕。

  而是那個一直很漫不經心的賀蘭悠。

  漫天花葉飛舞裡,賀蘭悠的銀影化為迅猛的飆風,半空中十指一張,金光閃現,流瀑連珠如巨網罩落,連一絲縫隙也無,襲向沐昕全身。

  霍地倒仰,流水般後退三丈,堪堪退出金光籠罩範圍,沐昕單掌一按,立即翻躍而起,黑髮白衣在空中如飛雲般劃過流暢的弧線,尚自為人們目光追及,便已到了賀蘭悠身子上空。

  清嘯一聲,沐昕單掌拍向賀蘭悠天靈。

  輕輕一轉,賀蘭悠手指一牽,吸水成虹,竟瞬間將他身後座前茶盞內尚自冒熱氣的茶水凝成冰劍,指尖一掄,冰劍雪光如匹練,就勢戳向沐昕雙目。

  沐昕一聲冷笑,掌至半途忽然轉道,姿勢流轉如水,於萬不可能之際衣袖一捲,嚓的一聲,賀蘭悠身後的楹柱突然爆開,無數碎木尖利如劍,刺向賀蘭悠後心!

  那柱緊貼賀蘭悠後背,近至無可躲避。

  銀影一閃,賀蘭悠竟躲閃不及,木刺全數刺入後背。

  我一聲驚呼幾欲出口,卻在最後一剎忽然想起一事,立即忽的站起。

  沐昕,小心!

  烏黑木刺全數打入銀影,全場驚呼,紫冥教主,敗了?

  只有沐昕,神色平靜而肅穆,一著得手,不進反退。

  空氣裡突起了波蕩,宛如煙光渺渺,風捲水波立起水晶簾,晶簾如鏡,突現無數銀影。

  一般的銀衣黑髮,身姿翻捲作天魔之舞。

  四面皆是賀蘭悠。

  卻不知那個才是賀蘭悠?

  瞠目的是觀者,沐昕的目光一直清明如晨曦,他始終緊緊盯著那被無數木刺釘入的銀影----那是賀蘭悠的外袍,如今軟軟鋪於地下,剛才的中襲,不過是障眼法而已。

  然而那只是外袍,沐昕釘住不放,卻是作甚?

  我的目光,漸漸亮了起來。

  沐昕雙臂一展,淩空虛蹈,飛鷹般已至四面賀蘭悠上空,手掌一按,便聽一聲沉悶的「砰」的一聲。

  好似拍打水浪,又似拍裂了空心的球體的聲音,剎那間碎玉裂晶飛濺,冷毫穿梭,四面賀蘭悠,瞬間光影全滅。

  那四個賀蘭悠,都不是賀蘭悠。

  那麼,他在哪裡?

  如輕煙忽然消散,沐昕的身影竟至快得無跡可尋,再一轉眼他已飛臨那委地銀袍前,掌風一掠,輕聲叱:「破!」

  有人和聲一笑,靜靜道:「滅!」

  銀光一閃,賀蘭悠身形再現,依舊如前,銀衣完整,掌間一柄銀紫小琴,上搭七弦。

  他再一笑,手指一撥,如斯細弦,起風雷呼嘯之聲,直襲沐昕前心。

  沐昕身形一蕩,已抓住飛弦,指若牽絲,點戳抹彈,七弦被他剎那連成一線,他順勢一甩,絃線霍霍有聲纏上臺柱,借勢一振而起,已到賀蘭悠身後,銀白手套在內力催動下,光芒越發氤氳,印向賀蘭悠後心。

  賀蘭悠突然一旋身,也不見他作勢,那維繫沐昕身形的冰弦立即反彈,碎成萬千,噹噹噹當撞上沐昕雙手,每一碎片,都閃現幽幽磷光!

  沐昕雙手立如枝幹伸展的樹,根根展開,與冰箭碎片快速連撞在一起,閃出星星火花,幽黑的顏色於銀白手套上忽閃忽沒,竟是將賀蘭悠鬼魅般布在箭上的毒瞬間解去。

  兩人都是以快打快,以詭勝詭,往往前一招招式未老,後一殺著已接踵而至,每一著都是殺手,每一著都暗含機鋒,變招換招令人目不暇給,不過眨眼的功夫,已經過了數招,武功高的人看得氣透不過來,武功低的只知道白影銀影糾纏一起,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卻根本分不清招式。

  一眾首腦看得神色凝重,我依稀聽得有人喃喃嘆息:「這般驚人武功,更難得的是兩人那機變淩厲......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我等老矣......」

  這都是事不關己的喟嘆與自憐,無如我此刻,眼見那一著不慎立即萬劫不復的戰局,焦心如焚。

  實在看得心驚,我閉上眼,再睜開,以詢問的目光看向近邪。

  他眉頭比我更深,道:「不能久戰。」

  我微喟一聲,黯然道:「看來他會拼了......」

  只一分神,臺上形勢果變。

  沐昕突如一道煙般撲向賀蘭悠,銀色手套光華如月,展袖之間月華滿了天穹,夾雜著無與倫比的霸氣,撕裂深冬寒冷的空氣,和萬眾屏息的寂靜,一往無前的,直貫望月之人眉心。

  賀蘭悠目光一閃,竟不再施展他絕世的天魔步法,左腳向後一撤,身子後仰,整個人身形拉直如漂亮的箭,雙手橫結成橋,悍然抬起。

  他雙掌之間,紫霧瀰漫,如同江水漲潮,波光湧動。

  刷!

  幽幽紫霧,與銀白月華,決然悍厲的碰在了一起。

  嘶-----

  極輕微的一聲。

  紫光銀毫,交織一起,初為一小點,漸漸擴散,成扇形,帶著銳利如冰刀的凜冽,緩緩捲開。

  兩人的眼睛,越來越亮,衣衫也開始無風自抖,澎湃的勁氣如浩蕩潮水,於此刻狂然湧出,瞬間便沖沒堤壩,所經之處,萬里田園皆毀。

  啪!

  三丈外所有幾上茶盞盡皆粉碎。

  卻無一滴茶汁濺出。

  銀光摧毀茶盞,紫毫吞噬茶汁,竟是不分先後,便將一切摧毀無形。

  哢嚓。

  銀紫二光延伸至高臺後,座椅四角,莫名全斷,首領們狼狽跳起。

  目瞪口呆看著地面堅硬的松木板,緩緩出現了裂縫,那裂縫越來越大,猶如巨人張開的嘴,無聲無息咧來饕餮的血口,最後裂至再無可裂,直貫整個高臺。

  驚呼聲如浪而起。

  很多人為了不錯過高手對戰,搶擠在台前,如今慘遭池魚之殃,輕功強的,衣衫全裂的逃開,弱點的,遍身是被紫銀二光割裂的傷口,鮮血噴濺的栽倒,輕功差的,則無聲無息倒下,身上突起紫斑,瞬間僵化。

  兩人終於以內力相拚,致數千人驚惶無倫。

  我咬著下唇,不顧牙齒深陷唇中,眼看著這兩人竟成了不死不休的戰局,知道此刻任誰也難以上前分開兩人,否則不僅那個人要受傷,沐昕和賀蘭悠也會被反噬,然而要我眼睜睜見他們以死相拚,卻又情何以堪?

  我原以為,以賀蘭悠的奸狡城府,大仇未報,定會珍重自身,縱使沐昕有心死戰,他也一定會想辦法避開,不想他今日吃錯了什麼藥,竟似也起了意氣,居然一力和沐昕相拚。

  怔怔看著臺上,我心中轉過千萬個念頭,卻覺得都萬不可行。

  心底冰涼而雙手灼熱,我連手指都在輕輕顫抖,有生以來,我未曾如此束手無策過。

  近邪抬頭看看天際,不知咕噥了句什麼,我緩緩將目光轉向他,他又緊緊抿嘴,隨即站起身來。

  我一驚。

  然而不待近邪冒險,臺上,兩個目光亮得能殺人的人,突齊聲低喝,雙臂一振,賀蘭悠手掌自不可思議角度突然現出,直攫沐昕咽喉!

  與此同時,沐昕手掌一滑,趁著賀蘭悠讓出的空門,反肘直襲他胸膛!

  轟!

  塵煙騰騰瀰漫而起,這生死一剎,幾不可見的濃霧突然遮掩了我幾乎滴出血來的視線,迷濛中只見那兩人糾纏在一起,如狂風般捲過高臺,呼嘯著撞入黑色的巨洞中!

  原本已經裂成兩半的高臺,經不得兩人最後一剎以死相博的真力催動,完全傾塌。

  我的一聲驚呼,生生卡在咽喉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12:57 AM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光景旋消惆悵在(一)

  我茫然立於黑暗中。

  好奇怪啊......

  剛剛不是黃昏麼,怎麼一眨眼,就變成夜裡了?

  沐昕和賀蘭悠,哪裡去了?

  轉目看四周,景色影影綽綽,似乎還是金馬頂峰,只是景緻變成了夜裡,卻又沒有月亮,一片模糊。

  我隱隱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卻心內混沌,心思全掛在撞入洞中的那兩人身上,他們那最後殺著......怎樣了?

  還有,人呢,那麼多人,到哪去了?

  「喂!」

  有人譏笑:「喂,閻王來傳你上堂了,還不快去?」

  撲哧一聲。

  「咳咳」

  有人故意咳嗽的聲音,微微蒼老的聲音,卻聽來明朗。

  「真是奇怪,紅塵裡走一遭,怎麼就把那個千伶百俐的丫頭變成如今的傻大姐兒了?」

  「哼!您哪隻眼睛看見她千伶百俐過?」

  「說得也是啊......」有人沉吟,「我倒記得那丫頭初到山莊,就是傻兮兮的,整天跟在我身後叫叔叔,後來多虧我耳提面命,她才多少聰明了些,難道如今我一不在身邊,她又跟那木頭久了,近木者呆了?」

  「呸!」

  「滾!」

  「你先滾,他就來。」

  「哈!叫我說,」譏誚的聲音,「是思春!思春的女人最蠢!」

  ......

  我呆了一呆。

  忽然覺得失去了移動的能力。

  這些可惡......卻又無比可愛的聲音啊......

  你們終於來了!

  濃濃的喜悅和酸楚,只一剎那間,便如潮水狂湧而上,淹沒了我,再化為豐盈的淚水,無可遮掩的傾瀉而出。

  「外公!」

  我縱身撲入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中。

  ----------------------

  有一剎那的沈默。

  我不管不顧,只深深的將腦袋紮在那懷抱中,不肯放開。

  懷抱的主人,還是那個很奸詐的腔調,笑道:「你們幾個說人家越活越傻,我看她德行卻像是好了些,瞧瞧,居然沒喊我老頭,忒不容易了。」

  然而他的姿態卻不是語氣那回事,如此輕輕的擁住了我,手指溫柔的在我髮中穿梭,我感受著他熟悉的微帶俱無山莊松木香的氣息,感受那手指細膩而輕柔觸及長髮的微癢,眼前突有幕幕場景飛電般流轉而過,血色裡輾轉的娘,惹禍的沐昕烏黑驚惶的眼,屋頂上俯視我的賀蘭悠,紫冥宮九針激魂,李景隆大帳前沐昕胸前綻起的血花,夾河戰場遍地死屍裡父親驚惶轉過的臉,朱高煦濃重的噴到我臉上的呼吸,山洞中熙音似笑似哭的神情,艾綠姑姑蒼白的頭顱。

  一閃。

  我的淚,層層複層層,濕了老頭厚厚的冬衣。

  這是真正親人的懷抱,能永遠等待我回歸的懷抱,能予我撒嬌和放心將眼淚浸潤的懷抱,能令我安心,覺得不必再畏懼任何風雨和惡毒的懷抱,我已忘卻我有多久不曾如此痛快淋漓的哭過,似要將這數年辛酸,悲苦,跌宕顛沛,愛恨交織,於黑暗中,於四面沈默的眼光裡,於外公久違的懷抱中,全數傾瀉。

  外公終於漸漸斂了笑意,緩緩撫摸我的頭,嘆:「癡兒,癡兒......」

  猛地卻有人揪住我的耳朵,將我拎離外公胸前,怒道:「哭就哭,莫髒了師傅的衣服,他自己洗不乾淨的!」

  我含著淚花怔怔看著超強潔癖的棄善那嫌惡的表情,忍不住綻開一個笑容。

  「師叔,看見你真好。」

  他雪白的娃娃臉突然可疑的抹上一層微酡的顏色,忽地讓開我一步,又一把推開淚汪汪湊近來的揚惡,「你離我遠點!鼻涕蟲。」

  抽身要走的時候睥睨的又看了我一眼,漫不在乎的道:「哭什麼?難看死了,有什麼值得哭的?被誰欺負了,揍回來就是,你要揍不成,咱們幫你一起揍,包他見了閻王也不敢哭訴。」

  揚惡懶洋洋的踱過來,笑嘻嘻道:「懷素寶貝,別理那個自大狂,他是師傅老大他老二,底下誰也不配當老三,你和他一般見識,那會活活氣死。」

  我還未及答言,又有一人邁著方步過來,鼻直口方,細目長眉,生得堂堂好相貌,一臉正氣的開口:「此言差矣,三師弟......」

  「什麼三師弟!」揚惡猛的跳起來,「遠真,說過多少次了,我排行第二,你排行最末,三師弟是近邪!」

  「非也非也,」遠真今天的形象是腐儒,自然一本正經,「爾以入門先後排輩不當也,當以年齡論尊長......」

  「呸!」棄善遠遠斜睨過來:「誰知道你幾歲?保不準胎毛未乾,乳臭尚存,想作師兄?打贏我再說。」

  「俠者以武犯禁......」

  我含笑看著那幾個活寶鬥嘴,一時竟恍惚又回到俱無山莊那些快活自在的日子裡,嬉戲,學武,玩樂,搗亂,無憂無慮的那七年,似乎誰都不曾改變,誰都不曾老去,然而只是一抹眼光流痕,一點心塵驚散,須臾之間變幻流年,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老頭拈鬚,笑眯眯看著弟子,我很欣慰的發現,他依舊身板健朗,目光依舊看似忠厚實則深藏奸險,表情依舊看似可親實則暗藏算計,真真瞧來,令人愉快得很。

  他此刻正斜瞄著我,道:「懷素啊,今天天氣很好啊。」

  「嗯。」我煞有介事點頭,環顧四周霧氣沉沉什麼也看不清的夜景,「是很好,明月清風,微雲繁星,長舌男相伴,人間勝景,不過如此。」

  「哼!」揚惡抬手,敲了我個爆栗。

  老頭轉過頭來看我,微笑沉沉,「丫頭,你還是這不肯讓人的性子,明明心裡急得要死,卻偏偏不肯露出分毫,定不肯較人佔了上風去,其實,何苦來?」

  我無聲一笑,道:「迫於無奈也。」

  老頭搖搖頭:「當服軟處,不妨折節一二,須知過剛易折。」眼珠一轉,剛才難得的肅然神情一掃,賊忒兮兮的問我,「你也承認心急,那麼,你為誰急?」

  我瞟他一眼,慢條斯理答:「我誰都不急。」

  他鬍子一翹就要發怒,我接道:「你在,師叔們在,我若再著急,豈不是瞧不起你老人家和諸位師叔們的通天之能?老頭,別告訴我,區區兩個人,你也救不下吧?」

  「區區兩個人!你說得好輕巧。」老頭雙目一瞪,「你哪隻眼睛看見就兩個人?這金馬頂峰數千人,不是人?」

  「何況那兩個人,也委實不能算一般人吧?」走過來的是揚惡,「懷素寶貝,為了救這兩個人,我們師徒五人,硬是在這金馬頂峰餐風露宿的呆足了七天,才勉強布成了這個『移山換海陣法』呢。」

  「果然!」硬邦邦的聲音是近邪,他自黑暗中緩步過來。

  我們對望一眼,都知對方心中所想。

  揚惡道:「這個陣法,是近年來師傅鑽研了多年來收集的古籍奇書,融合古往今來陣法奇術,自創的迷幻大陣,因入陣人多,陣法尤其龐大繁難,我五人合力,也只勉強在最後一刻全數完成,陣眼就設在高臺之下,你們,都看出來了吧?」

  我搖頭,道:「師傅和我,都只是感覺到這金馬頂峰諸般佈置,似乎是一個莫大玄奧的陣法,而且手法有幾分熟稔,但卻不能肯定到底是紫冥教還是別人,畢竟我們都已經幾年沒回過山莊,不知外公的新陣,所以都只是存疑在心,沒有明言。」

  「照這樣說,」老狐狸的眼風飛過來,「你望著那方西方庚金位的山石說的不願獨活之語,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其意,是假?」

  我微喟一聲,無奈道:「老頭,你今天怎麼了,一個勁試探我......是假,也不是假。」

  「願聞其詳。」

  注目黑暗層雲,我淡淡道:「確實是試探著故意說給你聽的,但,那話是真的。」

  說完我去看他表情,這老狐狸精通術數,雖說親近之人與自身多半算不得準,但總有些指引,然而狐狸畢竟是狐狸,他神色並無變化,只哦了一聲,拈鬚道:「不想看看他們?」

  我白他一眼,「都是您東拉西扯啊,我想了很久了。」

  老頭回瞪我:「還說,要不是棄善在最後關頭用鞭子將他們拖入陣眼之下,你想完這輩子也不可能再看見他們,到陰曹地府去看差不離。」

  我嬉皮笑臉一躬:「是啊,多謝多謝,我是猜到這金馬頂峰本身就是一個由高人布成的大陣,賀蘭悠和沐昕被捲入陣眼時,陣法立即發動,所有人都困入陣中,所以才景物變幻不知身在何處,只是我說怎麼那兩個撞進坍塌洞中的速度那麼驚人,明明攻勢都在對方要害,氣力已竭了嘛,原來是棄善師叔拖進去的,難怪我看那角度不對,喂,師叔,你整治他們了吧?是不是撞到什麼擦到什麼了?」

  棄善從鼻孔裡哧的一聲道:「是又怎樣?我就看這些小子不順眼,好好的不愛惜性命,白白浪費了一身的好武學,浪費爹生娘養的數十載辛苦,想死是麼?我成全就是。」

  頓了頓,他又一哼,「尤其那個賀蘭悠!」

  我怔了怔,想起他們和艾綠姑姑多年相伴的情誼,心中微黯,也懶得和他辯駁,誰都知道和棄善辨嘴的下場多半是被活活氣死,只扯住老頭衣袖,「快,快......」

  老頭哼了一聲,手掌一拍。

  眼前豁然一亮,天光傾瀉,我仰頭一看,原來還是黃昏,夕陽的微光自頂上縫隙投射,照清四周景象,原來我已身處那坍塌的高臺之下,前方,一坐一斜靠的兩人,不是沐昕和賀蘭悠是誰?

  沐昕背對著我,靜坐於地,賀蘭悠雙目半闔,斜斜靠著一根木柱,光線昏暗,看不出什麼異常,我正要舉步,外公道:「歡喜昏了?就這樣過去?」

  怔了怔,我才發覺他們兩人身側,亦有外公佈的陣中陣,靜下心來,小心翼翼的踩步過去,甫一接近,便覺光線又一黯。

  沐昕面如金紙閉目靜坐,聽得我接近,抬眼看我,卻並沒有開口。我見他如此不禁心中又急又痛,目光在他面上一凝,急上前一步,一掌拍在他背心。

  怒喝:「憋什麼?吐出來!」

  他應聲噴出一口鮮血。

  我見那血色紫淤,微微放心,手掌卻不曾撤回,沐昕反手拉下我的手,輕聲道:「我沒事。」

  我不和他爭執,退後一步,又看了看他,向他一笑道:「安心養傷,先去吧。」

  一掌拍在地上。

  地底輕起軋軋聲響,隨即轟然一聲,景物再變,沐昕和陰暗洞角不復再見,唯見四面碧海,中有孤島,孤島遍起漫天烈火,熾焰熊熊,將我和賀蘭悠困於其中。

  「賀蘭悠,」我注目一直安靜看著我舉動,烈火迫身也不動聲色的他,毫無笑意的一笑。

  「你和沐昕舊賬也算清了,如今輪到我兌現我對姑姑的諾言,這舞陽之陣,正為爾設。」

  他含一抹奇異笑意,凝視著我。

  我的目光亦穿透那奔騰火屏,直逼進他的眸中。

  「只是不知道這紅蓮業火,能否燃盡有罪之人,滿身罪孽?」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光景旋消惆悵在(二)

  他恍若不聞我的誅心之言,只是滿面笑意,溫柔的看我,目光宛似春風道上,星輝月下,當年。

  輕輕道:「我等你報仇,已經許久。」

  只此一句,勾出我滿心酸澀,有什麼滾熱的液體湧上眼眶,又生生被我逼了回去,我看著躍動火光裡的少年,銀衣委地,豔紅火色下顏色如雪,一泓目光如深水,暗潮翻捲。

  火舌如萬蛇,糾纏盤旋著舔上他身周,他視而不見,輕輕站直身子,依舊帶著那一抹神秘而幽魅的微笑,向我,漫步蹈火而來。

  我微有些恍惚的看著他曼然伸手,便穿過了我與他之間的火障,輕輕,而又堅決的,撫上我的臉頰。

  「懷素,懷素......」他語聲如嘆息如呻吟,「我為什麼沒能在第一眼看見你時,便殺了你?」

  我微一仰頭,意欲後退,他指下生力,那般的力度,竟不容我逃開。

  「我就知道,你會是我早已謀定好的人生裡,唯一變數......可是,我依舊是容忍你,毀了我......」

  輕輕一笑,他指尖細細撫過我的眉。

  「初見,初見,你笑得如此從容,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可以那般,驕傲淩駕於一切的笑……那是......金剛石般的璀璨笑容,金剛石般銳利的......殺機......懷素,你那時,是要殺我的吧?」

  他的手指下移,撫上我的眼睫。

  「半年相伴,你愛上我,對不對?可是為什麼,愛不能到老?湘王宮前你看我的眼神,我永遠也不能忘,懷素,你告訴我,那時的火,和今日之火,在你以後的一生中,哪樣會令你記憶得更為清楚?」

  他喃喃相問,卻並不等待我的回答,指尖緩緩,覆住了我的唇。

  「啊不,不要回答,我不要聽你的回答......我已經有點害怕你這張嘴,會冒出什麼刀鋒似的答案來,那些話,會先傷了你自己吧?傷人傷己,你卻還是要做,我,就這麼不值得你,心軟一次?」

  他指尖轉向我的髮,溫柔輕輕相撫。

  「今生,你會和誰有結髮之緣?我多麼希望是我啊......你告訴我,會麼?會麼?......呵,又是一個我不想聽見答案的問題......你們在台下,如此情濃,懷素,懷素,你為何殘忍若此?」

  我注視他幽幽如燃冥火的眼神,黯然一笑,知道他想必也受傷了。

  舞陽之火,攻心之術,以虛幻火焰的躍動,帶動人心之脆弱之處,自溺回憶迷失之境,賀蘭悠這般武功,怎會輕易著道,除非他已受傷損,心志浮動,才會為舞陽之火所趁。

  這些話,想必在他心中,當真埋了許久許久,若不是今日為舞陽陣所困,只怕他會深藏至死去罷?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沈默,他終於緩緩放開手,笑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緣也,命也,是也,非也,不過無人處薄愁一斛,私下時醉笑一場罷了。」他靠上一方巨石,斜睨著我,「舞陽之陣,不過如此,懷素,懷素,你既來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態?」

  我望定他,緩緩道:「彩雲易散琉璃脆,只是,當時,已惘然。」

  嗆!

  一泓碧水自豔紅火光中躍起,宛如九天之水貫落紅塵,直落,賀蘭悠胸膛。

  他含笑佇立,火光獵獵衣袂飛飛,依稀當年湘王宮前,解衣微笑,眉目婉孌的少年。

  我一笑,劍尖刺入。

  火光劈啪聲裡,竟也能彷彿聽見劍鋒入肉的哧聲,極輕的巨響,照日短劍絕世的鋒銳,令血肉肌骨,不能成為任何阻礙。

  血色殷然噴濺,卻不能於奇特質料的銀衣之上停留,如荷露般晶瑩圓潤顆顆滾落,落入虛火幻象之中,竟也如熱火遇水般,嗤嗤聲響不絕。

  我一字字道:「此劍,以血還血,償艾綠姑姑之仇。」

  不待他反應,劍鋒倒轉,匹練倒掛,刷的刺入自己胸口。

  又一蓬血光濺起,全數噴落立於對面地勢稍低的他容顏上。

  血色火色交織裡,我淡淡道:「我亦有罪。」

  照日劍鋒入他胸口時,賀蘭悠微笑依然,並未動彈分毫,然而此刻他一個踉蹌,扶住了身側一塊巨石。

  緩緩伸出手,他似是不敢相信般顫抖著手指,摸了摸臉,怔怔看了指尖血紅半晌,極慢的抬頭,望定我,慘笑道:「你......你好......」

  我仰首,讓那一臉的濕意瞬間被烘乾。

  「紅蓮業火燃盡有罪之人罪孽,不分彼此,何獨令你一人承擔?」

  他如受重擊,摀住胸口,彎下身去,不住嗆咳,很久之後才抬起頭來,面上已恢復了平靜之色。

  嘴角一抹譏誚的笑。

  「好,很好,果然不愧號稱璿璣,算得好生清楚,便如對待陌路之人,不偏不倚不求不欠,朱懷素,我真不明白,你的心,是怎麼長的?紫冥教號稱陰狠,何嘗及得你分毫?你果然還是知道怎麼傷我,你果然還是知道......你無論是放我還是殺我,我都比此刻幸福!」

  我軟弱一笑。

  恨我罷,恨我罷。

  勝過於茫茫彼岸,受那見而不得得而不能之苦。

  我們都有罪,我們都不是死罪,你的性命,我不能取去,我的性命,尚需為需要我的人留著。

  賀蘭悠,我想,以這樣的決絕,償卻你我之債,於你,未必不是幸福。

  緩緩轉首,看他,於我黯然視線裡,他倚石而立,捂袖低咳,不去裹傷,也不再看我,稍傾,他忽直身而起,決然一退,退向,孤島之外,四面碧海之中。

  「朱懷素,你這般恨我,卻又為了你那假惺惺的道義不肯殺我,那麼,我便幫你徹底了結,如何?」

  我一驚,道:「你要做甚?」便要起來阻止,然而失血令四肢虛軟,竟然一時掙扎不起。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

  「聽聞舞陽之陣,最擅攻人之弱,且水火互生,陰陽消長,虛水實火,假木真石,比如此刻這四面碧海,如果被我誤闖......」

  我驚呼:「不可!」

  他笑,溫柔羞澀,「你也會對我說不可?你捨得這般關切我?我是不是該多謝你的慈悲?」

  他已退至岸側,銀袍一角,略沾碧水,立即哧的一聲,冒出一團湛藍火焰。

  岸上的火,反倒立即消逝無蹤。

  「別------」我掙扎著意圖向前,然而每一移動,立即眼前發黑,冷汗涔涔瞬間濕了髮,眼前景物搖晃虛浮,動盪不休,恍惚間見他仰首一笑,一步跨入碧海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1:17 AM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光景旋消惆悵在(三)

  我以掌捶地,用盡最後力氣大呼:「外公!」

  ......

  「誰為天公洗眸子,應費明河千斛水。遂令冷看世間人,照我湛然心不起。」吟聲未歇,外公大袖飄拂,一步跨入陣中,手指一撥掌下山石,轟然一聲。

  碧海涸,孤島平,紅蓮之火化為暗淡星光,依舊如前的景色,高臺之下,陣眼之中。

  有人如風般衝來,步伐卻有不穩,依稀聽見揚惡大呼:「別跑啊你,你不要命了......」

  我勉強一笑,模糊的道:「外公......叫那小子安靜些......命要緊......」

  老頭衣袖一拂,便聽見砰通栽倒的聲音,老頭哼了一聲,怒道:「一個個都不肯消停!」就手塞了一顆藥丸到我嘴裡,極其粗魯。

  我知道我得罪他了,自然乖乖吃藥,不敢吭聲。

  他又拋出一顆藥丸,落在委頓於地的賀蘭悠身上,道:「吃了。」

  賀蘭悠緩緩拈起藥丸,微微一笑,「多謝厚賜----」指尖一捏,藥丸化為齏粉。

  淡淡道:「山莊固多奇藥,紫冥宮卻也不是貧門陋戶,好意心領。」

  我閉目一嘆,就知道,我也得罪他了。

  可是老頭豈是好輕慢的?

  他一步上前,伸手一攤:「拿來。」

  賀蘭悠一怔,老頭已道:「既然知道山莊都是奇藥,也知道領我好意,那還毀我藥作甚?既然你紫冥宮財大氣粗,那我也不用客氣,毀我的藥,便賠還我罷。」

  賀蘭悠面色幾乎已經難以以言語形容,老頭兀自不肯放過,正色道:「這藥說起來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就是千年首烏,天山雪蓮,紅蜂蜜火蠶泥、白猿膏、千年靈芝、人形參,加上神農架三十年開一次花的百毒草煉製三個月便成的區區劣藥,功效也不如何,也不過是僅次於生死人而肉白骨而已,我至今只煉成十顆,想你紫冥宮自然看不上這等東西,定然成籮筐的堆在庫房裡,我不貪心,不和你小輩計較,你毀我一顆,賠我三顆便罷了。」

  賀蘭悠猛咳起來。

  老頭的手還攤在那裡,全然不管賀蘭悠那般的尷尬,賀蘭悠幾經他逼迫,終於維持不了素日的城府,抬頭微怒道:「先生為何欺我!」

  老頭睜大眼睛,詫道:「誰欺你了?毀人東西要賠,三尺孩童都該知道罷?難道堂堂紫冥教主,小氣到這個程度?區區一藥,也不捨得?」說著便去扯賀蘭悠衣袖。

  若不是重傷在身,且心緒極為敗壞,我幾乎笑出來。

  心底卻有淡淡的淒涼。

  外公,你故意欺負他,是要想救他罷?

  舞陽之火,伐心之術,以賀蘭悠剛才的悍厲決然,真氣浮動,只怕已被火毒所侵,他此刻只是撐著而已,若是任由他沉溺先前的折挫不可自拔,定會傷及根本。

  而他此時的心情,也會拒絕任何的接近,甚至可能出手反擊,犯下重傷後不可妄動真氣之大忌,可若是由他這般硬撐下去,一樣能毀了他。

  外公既然已經扯住他衣袖,賀蘭悠就再也不能甩脫。

  只一扯之間,外公手掌翻飛,已經把住賀蘭悠腕脈,不容他推拒,真力一貫運指如風,已經連點他胸前大穴,賀蘭悠掙扎不得,索性放棄,任由外公施治,嘴裡冷笑道:「果然是祖孫,一般的好心計,佩服,佩服。」

  我垂下眼,不去理會他的言語,自顧閉目調息,半晌忽聽外公咦了一聲,我睜眼看去,外公神色卻已如常,只淡淡注視賀蘭悠,我覷見他袖內手指微動,目光一縮,外公卻已停下掐算,站起身來。

  我正欲開口,忽聽賀蘭悠一聲長笑,衣袖一拂,已甩脫外公,飛身而起。

  他一掠起,再不遲疑,立時落足一處焦木之上,目光掃過四周諸人,微笑道:「諸位來得齊全啊,我紫冥宮區區大會,能得山莊奇人現身,實在蓬蓽生輝。」

  山莊眾人注目他落足處,俱都面色一變。

  棄善偏頭看了看他,揚揚眉道:「小子,好像我小瞧你了,你是怎麼知道你腳下這一方焦木,才是舞陽陣之真正陣眼?」

  賀蘭悠笑道:「僅僅是舞陽陣眼麼?難道不是這陣中之陣的唯一一塊生地?」

  棄善目光更亮:「好,小子,你很好,做這個勞什子魔教教主可惜了......怎麼樣,跟我走,我教會你這天下奇術......」

  「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修!」揚惡笑嘻嘻打斷他的話,仿若沒看到棄善殺人的目光。

  賀蘭悠微笑依然:「多承看重......」他蒼白的面色上目光流轉,亮若明燭,然那燭光飄搖閃爍,反顯得眼神深處無盡幽深,「悠素日不喜欠人情,令師相救之恩,如今賀蘭悠便以一尺之退,盡償了!」

  話音一落,他於焦木之上旋身而起,掠退尺許,朗吟:「殘陽黯幾許,枯木怎逢春!」手掌微拂,焦木前端化為灰黑齏粉,升騰起淡淡煙霧,與此同時,高臺之下的陣眼四周,忽地齊齊塌陷方圓尺許,將將觸及站在最邊沿的遠真,只差毫釐,他便會落足陣心。

  傲然一笑,賀蘭悠再不停留,流星般電射而出,身形瞬間消失於洞口,唯余語聲悠悠傳來。

  「賀蘭悠亦最恨為人所乘,恩既已償,來日狹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高臺之下,一片沈默,良久,才有人喃喃道:「好狂傲的小子......什麼恩怨分明,明明是不喜被人掌控決斷是非,定得自己奪得主動,將他人翻覆才痛快,怎容人翻覆他?」

  我詫異的看了說話的遠真一眼,難得他扮了書生卻不掉文,想是剛才賀蘭悠怒極反攻,搶佔陣眼生地,毀焦木一尺,幾使他陷陣的威脅手段,令他失神了?

  外公看了遠真一眼,將目光掉開,衝我吹鬍子,「你!給我趕緊回去,養傷!」

  我虛弱一笑,轉頭看了揚惡抱起的沐昕一眼,見他面色已略略好些,方放心的向老頭身上一倒。

  「懷抱借我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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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真是一場好睡,連夢也不曾來做。

  再醒來時,已是兩日後,西平侯府自己的藏鴉別院的臥房裡,流霞寒碧小心的守著我,見我醒來,一笑燦然。

  我淡淡一笑,對坐在窗前看消息的外公道:「紫冥教動靜如何?」

  外公沒回頭,只莫名感喟道,「賀蘭家的人啊......真是......那個大會繼續進行,賀蘭教主一切如前,親臨比試場主持大會,諸般尊位基本底定,紫冥實力再上一層。」

  我自失一笑,「賀蘭教主好心志。」

  「他居然有本事破了移山換海陣,還矇騙那日陷入陣中的天下群豪,說那是紫冥教擢拔人才的手段之一,只有非常之舉方可試煉出非常之人,凡入陣不曾驚亂失著者,紫冥宮皆記錄在檔,視為可造之材......糊弄得那些人越發莫測高深心悅誠服......老爺子我一番辛苦,竟然給他順手做了錦繡文章,平白辛苦七日......好,好,賀蘭家果然每代都出雄才啊......」

  我看著他難得吃癟恨恨不已的神情,心中悵然,賀蘭悠,那一劍,真正傷的是你的自尊吧?傷你到你不肯放逐自己去軟弱,硬生生要在紫冥大會,萬人之前,繼續笑顏如花手段雷霆,不給自己絲毫療傷乃至痊癒的機會,你為何,一定要如此清醒的去感受每一分痛楚,不願逃避不肯沉淪?你要懲罰的,到底是你自己,還是那些,其實只是想你更好,更強大,更完美的走下去的人?

  我終究是,看錯了當年暖日春陽的少年,是我一直在茫然前行,霧裡看花,然後,臨了才發現,那是彼岸盛開,有生之日難以觸及之曼殊沙華。

  外公緩步踱來,見我默然不語,幾無聲息的嘆息,道:「傻丫頭,各自有各自的緣法,執著不來的,你現在要做的,是趕緊養好傷,然後,我們上京。」

  我一驚,詫道:「為何要上京?難道......」

  外公無奈道:「我欠人情,去還隔世債去。」

  我怔怔道:「你也會欠人的啊......」

  他鬍子一飛,瞪我,「什麼話!人生在世,何人不欠人情?何人不被人欠?」

  我懶得和他辯駁,懶洋洋道:「你欠的是什麼情?打算還的又是什麼情?」

  外公神秘一笑。

  「我欠人報信之恩,渡人江山之劫。」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光景旋消惆悵在(四)

  金馬山沐昕賀蘭悠一戰,雖然誰也沒有看見最終結果,但臺上沐昕和賀蘭悠打成平手是眾目所睹的事實,雖然紫冥教不承認教主輸了,但沐昕所表現出來的實力,已使他由江湖一籍籍無名小輩,迅速成為目前武林中最出風頭的英雄少年,更有好事之徒,不知怎的探聽到了沐昕的家世,於是,名師高徒,高門貴胄,人品絕俗,武功傑出之類的讚譽之辭如潮湧,幾乎淹沒了偌大西平侯府,甚至還有幾個在武林中享有豔名行事恣肆的魔女,和武林世家中憑著家世和相貌行走江湖無往不利嬌寵出來的大小姐,蝶兒似的翩翩飛來,文雅的,正門前斯斯文文「求戰沐公子」,膽大的,半夜三更屋脊房樑上飛竄,四處尋找「那個可人意兒的沐家小子」。擾得侯府看門護院諸人忙個不休,叫苦不迭。

  現在這個新出爐的少年英傑正在我房裡,斜靠著一方錦袱,捧著一杯清茶,嫋嫋霧氣裡神色淡淡,毫無一分武林新秀的自覺,他那日對戰賀蘭悠,無奈之下依借外力,擅自提升了全部真力,但凡有違自然運行的舉措,事後的傷損自然不可避免,我的外傷早已好了,他卻仍臉色蒼白,時時嗆咳,好在外公這個人不算正常人,詩書琴棋醫藥卜算天文地理風水堪輿之類沒有他不會的,有他在,沐昕總不致留下隱患。

  我因此曾就沐昕傷殘的手求教過外公,誰知外公卻道,「艾綠那孩子對醫藥一道頗有悟性,所學已非我所能及,她會的,我未必會。」說完給了我一本冊子,言道是姑姑留在山莊的,記載了她素日行醫所得,以及她自己鑽研出來的偏方療法,我翻了翻,若有所悟,想著離四葉妖花成熟還有一年半,也不必著急。

  沐昕自己對這些事卻不掛懷,每日常在我房中靜坐,間或對弈一二,時常賴至深夜也不離去,就如此刻,明明夜深,他依舊坐著發呆。

  我瞄了他一眼,:「你怎麼近日不愛呆在自己聽雪樓?」

  他皺眉,默然,我又問了一遍,他逼急了才無奈道:「氣味不佳。」

  我怔一怔,忍不住失笑,險些將一口茶噴到他臉上。

  這裡有個典故。

  前幾日有個豔幟頗盛,最愛對江湖美少年下手的女子,外號「玉嬌娃」的,也不知怎的給她打聽到了沐昕的居處,仗著一身泥鰍似的好輕功,居然趁著侯府侍衛換班時辰溜進了沐昕臥房,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就勢躺在了沐昕的床上,當時沐昕在我處手談,回去時,推門便覺異香隱隱,還以為有人入侵,一掌揮過去,聽得一聲嬌呼,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雪光耀眼,有美在床,光溜溜身子乳燕投林般撲過來,嘴裡還嬌呼要他好好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恩賜,好好疼愛她玉般的身子,嚇得沐昕捂著鼻子立即倒退幾十丈,那女子猶自不依不饒的追上來,沐昕無奈,扯了幔帳將女子沒頭沒臉一陣裹了,扔出了院牆,他手下有分寸,女子穩穩落地,卻一時掙脫不開,偌大一個綢緞捲兒在院牆外撕扯怒駡,驚動了整個侯府。

  事後沐昕難得的發了一次怒,罰了聽雪樓侍衛的月例,又換掉了被那女子睡過的床,下人們抬了很多桶水清洗了整個院子,猶自洗不去那濃烈的異香,沐昕為此甚是懊惱,跑去和沐晟住一起,聽說最近思量著要換院子。

  這些沐昕自然不會和我說,都是那好事的揚惡唧唧噥噥傳話,那女子潛入臥房時,他正和外公蹲在牆頭賭骰子,看見這一幕,便即興賭沐昕小子會在房裡呆多久,揚惡說烈男怕纏女,怎麼說也得站上一站吧,外公嗤的一聲,指指牆頭:「如果你對那玉嬌娃感興趣,你且去那牆邊等著,沐小子會立刻把人直接送到你手上的。」兩人賭祁連山血沙參一枝,結果,揚惡自然輸了。

  輸了的揚惡怒哼哼的跑來向我訴苦,添油加醋,大肆宣揚那女子如何美麗如何冶豔,邊說邊斜瞄我,左一眼右一眼看得我怒從心起,揪住他耳朵,在他耳邊大聲道:「師叔,想用這麼拙劣的花樣報復害你輸了的沐昕,讓我吃醋,太瞧不起我啦!」

  他猶自掙扎:「真的真的那真是個美人啊,可惜美人在這侯府沒人疼愛,真真倒楣得很,我告訴你,她被扔到牆外時,棄善那傢伙正好經過,看都沒看一眼,一腳從美人身上踩過去了......嘖嘖,在美人如雪肌膚上留下他的大腳印子......天啊,我怎麼會和這個怪胎是同門......」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意盈盈,瞟一眼沐昕道:「你看起來也不是粗魯武夫,怎生這般不知道憐香惜玉?」

  沐昕如玉的臉色上微微一抹酡色,強自鎮定了道:「這般香玉,不憐也罷。」

  他不待我再取笑,忽正色道:「懷素,莫笑我,你且告訴我,你開心的,真是我遭遇尷尬,還是只是因為,我將她扔過了牆?」

  我呆了呆,一時竟有些糊塗,思量了一刻才明白他話中之意,立覺自己的臉好像也騰騰燒了起來,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默然不語。

  他微微笑起來。

  養傷期間,他略瘦了些,越發顯得清逸如竹,骨秀神清,然而這般的笑,春草清輝,靜雅如蘭,別是一般風致,有獨坐幽篁裡的幽,有明月來相照的朗,皎皎輝光,風采妙絕。

  室內的氣氛,陡然安靜下來,青玉鼎裡蘇合香無聲氤氳,暗香浮動,煙華澹澹。

  沐昕的聲音幾近呢喃。

  「懷素,我已有清歌相伴,何須絲竹汙耳?已有明珠在側,何須俗豔脂粉?」

  他的手,輕輕落在我髮上,立時因我光潤的髮滑落,落在我腰側。

  我忽然覺得身子有些發軟,他掌心的熱度,隔著幾層衣物,依然能夠鮮明的感覺,他那般輕輕,而又柔軟的,攬住了我。

  他俯首,微帶笑意的眼睛,波光瀲灩的倒映著我微紅的臉頰。

  一個溫暖而帶著杜若氣息的吻,如風過碧水般,輕輕掠過我額頭,落在我眉上。

  然後是頰。

  然後是唇。

  我只覺得腦海裡轟然一聲,意識在這一瞬間混沌而躁動,依稀那溫熱的唇顫抖著在我肌膚上流連,直至覆上我的唇,一番輾轉,花開萬般,極近的距離裡,男子的清淡杜若氣息與女子的體香似有若無的糾纏,連同輕如呢喃的喘息,深深刻進彼此的記憶裡。

  我不由自主抬起手,亦輕輕而決然的,抱住了他。

  沐昕,這一刻我需要真實的擁抱,來理解愛情的珍貴與不可輕忽。

  你的梔子花一般清淡潔白的愛情,填滿了我前半生裡無盡的浮躁和虛妄,我終於明白,在那個時辰,那個地點,我遇上了你,是我此生裡,無涯的歡喜。

  沐昕,你不會知道,高臺坍塌的那一刻,我的恐懼如此深切,仿若心裂成兩半,而天地在瞬間崩塌。

  而此刻,萬事都似底定,曾經以為已涸的滄海,重新揚起歸帆。而那些過往的散發舌尖甜腥氣息的記憶,被紅塵浪潮翻捲壓入深海之底,也許千年百年之後,會化為豔色晶瑩的血珊瑚,然而彼時,誰又能渡過,白髮蒼蒼的彼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1:38 AM

第一百五十七章   過去華年如電掣(一)

  建文四年初,風雷再起。

  三月,淝河之戰,朱高煦埋伏於此,以逸待勞等待喘吁吁追著父親疾風般腳步一個多月的平安疲兵,原以為手到擒來萬事俱備,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平安竟似早有防備,雙方一對上,朱高煦的驕兵,險些被沉穩老辣的平安包了餃子,朱高煦無奈之下只得帶著自己的親軍護衛拚殺突圍,數次不成,最後關頭,揮師南來襄助燕王的楊熙率不死營「正巧」路過,悄沒聲息列陣,如神兵突降,尖刀般撞進平安隊伍,與朱高煦裡外應和,立時將形勢倒轉,反倒逼得平安再顧不得廝殺,一人一騎打馬狂奔,全軍潰敗。

  亂軍之中,也不知怎的,一支冷箭歪歪斜斜,彷彿有眼睛般繞過鐵桶般衛護在朱高煦身邊侍衛們的腦袋,直襲高陽郡王尊貴的後腦,也是朱高煦命大,箭至之時,他力盡手軟,劍落於地,下意識的去撈,那麼一矮身,便避過了要害,射在了他的肩頭。

  然而郡王的運氣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按說他甲冑在身,尋常箭矢根本射不進,偏偏那箭居然是勁弩發射的玄鐵重箭,甫一沾身,立時碎甲裂骨,朱高煦頓時被射栽到馬下,身受重傷。

  灰溜溜的郡王帶傷回營,自己的軍隊已經折損三之有一,燕王看在他受傷的分上沒有責罰,但語氣已多有不豫。

  當楊熙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飛鴿傳書於已經在路上的我時,我淡淡一笑,心裡沒有半點的喜悅。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

  老頭對我的行為不置一詞,他一路悠哉遊哉遊山玩水,經過洛陽要看牡丹,經過浙江要去雁蕩,經過安徽要登黃山,半點也不著急模樣,不僅如此,他還和紫冥教鬥法,鬥得個不亦樂乎。

  也不知道賀蘭悠怎麼想的,自我們離開雲南,自西平侯府動身潛行,每至一處,食宿之資,都有人先一步結清,供奉招待,皆是精緻貴重之物,離開客棧時,必有紫衣黑帶的紫冥教執事恭謹上門,殷殷探問,再三致歉,言招待不周諸事怠慢請多包涵等等,態度極謙恭,言語極文雅,渾不似魔教作風,倒一個個像詢詢儒雅的老夫子。

  當然我們誰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對方再文雅,也不過是溫和的執行賀蘭悠,「最恨為人所乘,來日狹路相逢,被困之辱,必定索回」之語,暗示我等行蹤生死俱為人掌握,示威來著了。

  揚惡為此氣得大叫大跳,揚言報復,每至一處,必大啖天下美食,每樣吃一口就吐掉,還要求專備金盆吐菜,大概賀蘭悠吩咐過不得違逆我們的要求,所以那當地執事忍氣吞聲的當真送來金盆,揚惡還將紫冥教送來的各類珍奇玩意弄個破袋子裝了,拖到街上分贈路人乞丐,每贈一人,必慎重告之對方,此乃紫冥教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致力蒼生之舉云云,逢到晚上,他便召喚當地名妓笙歌舞樂,徹夜燈火通明,我和方崎好奇,他到底會做些什麼,某夜爬上屋頂偷窺,結果發現他說頭癢,叫那名動全城的美人徹夜給他梳頭,還說美人體香不夠別緻,贈送了一方他從南洋蒐羅來的珍貴香粉,言說只要美人用了那香粉,必令恩客記憶無比深刻,美人大喜,再三感謝的收下,我一看就知道那東西是我們當年從黃鼠狼臭鼬身上提煉出的「辟易油」,取其意為「聞者辟易」也,當即笑得,差點沒從屋頂栽下來。

  揚惡那是胡鬧,老頭自然不和他一般,他一改素日滑稽突梯德行,待客時比人家還客氣,還文雅,一應禮物,一一笑納,然後轉身就封上臭襪一雙,爛鞋半隻之類的「重禮」,裝入描金繪紅的精美匣子,備上泥金拜帖,指明為表謝意,特備舉世無雙之厚禮,餽贈紫冥教當地首腦,並請代向賀蘭教主問好,祝他老人家貴體康泰,永保青春,祝大紫冥宮財源廣進,大家發財。

  帖上,當地分堂分舵首腦姓名清清楚楚,送往地點準確無誤,送信人行蹤如風,任紫冥教使盡手段也無法追索。

  這些舉動看似簡單,然而天下人誰都知道,紫冥教勢力雖大,但各地分舵所在地向來神秘,各級首腦身份,除教主外,其餘人也不對外公開,即使上次紫冥大會公開在全江湖招募高手,也只是挑戰某級位置而已,至於那些勝出的,到底最後被紫冥教如何分派,各自分管哪處分舵,也無人得知。

  紫冥教展示其勢力雄厚和龐大消息來源,老頭立即以牙還牙,掀起山莊暗衛實力冰山一角,也讓紫冥教見識見識。

  輕輕鬆鬆,一個拜帖,便道盡人家機密,也不知最後,到底是誰嚇到了誰。

  如此一路鬥法,晃悠晃悠逐漸接近京城。

  我本以為老頭去京城,定與天下大計有關,不曾想父親兵鋒直指京城,他仍舊不當回事,還顧著和賀蘭悠開玩笑,好奇之下忍不住問他,他卻道:「時機未到,去早了也是無用。」

  我不由驚疑,「難道你此去不是挽此頹靡江山?」

  老頭白我一眼,「你當我是神啊,一指可翻覆乾坤?我去,不過盡我微力,贖還舊人之債而已。」

  「聽你的意思,難道允炆的江山,當真要換了父親去坐?」

  老頭沈默,半晌才道:「懷素,其實你自己也當知道,袁珙慧眼如炬,道衍精通術數,他們看中的主子,實是天命所歸,你細想想,你父自起兵以來,數次決勝之大戰役,都勝得若有神助,生生將不利情勢掰轉,硬給他來個以弱勝強,要說運氣,這運氣也實在太好了些,好到叫人不相信他是真龍也不成。」

  我哼了一聲,悻悻道:「不過依託允炆優柔性懦而已,否則只怕他未必能安然至今。」

  老頭道:「此亦命數所繫,皆為天意,天意如此,非人力可相強。」

  我試探道:「那你想做什麼?」

  老頭哈哈一笑,就手揉亂了我的髮。

  「裝什麼裝?你敢說,你想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不是一樣?」

  我亦哈哈一笑,展開紙卷輕聲讀,「三月,破平安軍於淝河,四月,破平安、何福軍於靈璧,俘平安。渡淮,趨揚州,五月,帝詔天下勤王。」

  老頭神色平靜的聽著,點頭道:「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雖然我很討厭你爹,不過他用兵倒也說得過去。」

  我搖頭:「盛庸平安,何嘗是庸將?我就親眼見過平安將父親殺得狼狽逃竄,不過時也命也。」

  「時也命也,然而我知道,有人命數未終,就算他命數將終,老爺子我今次也逆天改命一回,咱要救的人,輪不到你爹來說話!」老頭越說越激動,遙望南方,手指亂戳,鬍子飛飛:「朱棣小兒,你騙了我女,害她早逝,我還沒找你算賬,老爺子我今天來,給你龍椅上種一根刺,讓你後半輩子都坐不安穩,還捂著屁股不敢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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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文四年六月,當我們到達瓜洲時,戰爭的烽煙剛剛散去,燕軍以不死營為先鋒,渡江而至,大破盛庸官軍,鎮江守軍俱降,鎮江街頭巷尾,到處傳說著慶城郡主如燕師割地請和的消息。

  我失笑,對沐昕道:「允炆也是急傻了,敵手眼見勝利到手,如何會和你談判?要談判,也得自己先打了勝仗,居於有利形勢方可有斡旋餘地,如今燕軍節節推進,應天岌岌可危,江山眼見將全數落入父親之手,允炆憑什麼會以為父親願意將到手果實讓出一半?父親可不是這麼大方的人。」

  沐昕遙望著京師的方向,輕輕吐出一口氣,「昔日建文臥榻之旁,容得你父蟄伏安睡,終於勢力長成,如今你父,怎會重蹈覆轍,給建文這個機會?」

  當晚,消息傳來,父親拒絕慶城郡主請和要求,稱此次起兵乃為先皇報仇,誅滅奸臣,並無他意,此志達成,願如周公先賢,傾力輔佐當今。

  我當時在用晚膳,聽說時一口氣沒憋住,嗆咳不止,揚惡則直接把菜噴到了對面的棄善臉上,被棄善一鞭子扔出了門,再撕了他新做的袍子擦臉。

  沐昕輕輕拍著我的背,含笑不語。

  我喘了半天氣,才悻悻道:「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也沒想到他無恥到這個地步,為先皇報仇?報什麼仇?我怎麼沒聽說過先皇有什麼需要他起兵從北平一路打到應天的仇?」

  老頭嘖的一聲,正色道:「你蠢了,怎麼沒仇?先皇兒子生太多,是仇,朱標居然生在朱棣前面,是仇,生在前面是長子也罷了,居然還生了長孫,更是仇,長子長孫也罷了,為什麼不是白癡?好大仇,而先皇被朱標父子和奸臣矇蔽,沒把皇位傳給你爹,致使你爹只好自己去搶,江山百姓無辜遭此塗炭之災,更是血海深仇,奸臣可恨啊,勸得先皇早些識時務把皇位給了你爹不就沒事了?你爹那般熱血正義,堂皇光明的奇男子,怎麼能容忍先皇聖聰為人所蔽?須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先皇英明受到如此侮辱,你爹怎能不揮師南下,為先皇報仇?」

  這一堆仇說下來,難得老頭居然還一臉正氣毫無笑意,流霞寒碧先就撐不住,寒碧正布菜舀湯,撲哧一聲,一碗好好的荷葉珍珠湯便浪費了,為近邪添飯的流霞笑得花枝亂顫,險些將飯碗合到近邪身上,害得他騰的一下奔到了樑上,我咳得越發厲害,沐昕遞過茶盞來,在我耳邊輕聲道:「吃飯別聽老爺子說話,他存心不良。」

  老頭瞪眼,「你小子說的啥?還沒娶到我孫女,就敢非議老爺子?」

  我臉一紅,白了老頭一眼,忍不住咬著筷子去瞟沐昕,他笑笑,放下筷子,起身慎重施禮。

  「聽老爺子話中之意,只要沐昕娶到令孫女,便可盡情非議老爺子,沐昕是小輩,視前輩如高山仰止,不敢有此妄想,不過若能得老爺子青眼相加,予小子非議之權,沐昕此生之幸也。」

  話音剛落,一片沉寂,和棄善已經打完一架,從門外再次奔進的揚惡瞪大眼睛,「譁」的一聲。

  我怔了怔,便覺臉頰被熱浪,緩緩席捲。

  淡淡的羞赧泛上來,我不由自主躲閃著眼光,飄飄蕩蕩落在院外一枝顫顫可憐的花葉上,那花在夜色中風采不改,玲瓏清香,似猶比往日有勝。

  他......是在求親麼?



第一百五十八章   過去華年如電掣(二)

  滿室寂靜裡,揚惡再次嘩的一聲,喜滋滋拍我肩膀,「老天有眼,懷素寶貝,你居然也有人要---」

  被我看也不看一反手,再次掀入院中。

  老頭穩坐如山,捋捋鬍鬚,笑眯眯將沐昕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那目光實在讓我汗顏,偏生沐昕好定力,神色不動的任他看。

  老頭看了半晌,雙掌一拍。

  「好!嫁了!」

  砰通一聲,第三次奔進來的揚惡沒站穩,一個腿軟栽到地下。

  就連棄善雪白冷漠的娃娃臉上也多了點驚異表情,隨即哼了一聲,咕噥道:「我倒覺得那個......」話到一半被近邪用菜堵了嘴,他怒目橫視,一巴掌便扇了過去,近邪抓起一碟菜一擋,砰一聲,所有人立即忽的一下退遠。

  遠真今天扮的是賦閒的官老爺,立即很有官威的踩著方步上前,豎目道:「呔!爾等鼠輩宵小,當街鬧事,沒有王法了嗎?」

  那兩個對望一眼,難得很有默契的同時伸手,各自揪住他左右衣襟,呼的一聲,便拖出了房內。

  寒碧流霞捂嘴笑道:「哎呀今天怎麼了,好端端的把菜都毀了,我去叫店家重新送些來......」互相推著笑著,出去了。

  劉成微笑著看了沐昕一眼,道:「我去看看他們。」拉了拉一直頗為沈默的方崎衣袖,兩人一起出去了。

  一時房內,眾人俱巧妙作鳥獸散,只留下我,沐昕和老頭。

  老頭笑嘻嘻看著沐昕,那眼光,當真如看孫女婿一般。

  「你小子很聰明啊,知道抓老爺子我的話柄?不怕觸怒我,你想娶我家懷素就沒戲了?」

  沐昕靜靜笑道:「老爺子豈是一言生怒之人?」

  老頭瞄瞄他,「又來拿話套我?嗯,說起來,沐家小子還是配得上我家丫頭的,西平侯府也名聲不錯,其實我老人家也好,懷素也好,看重的都不是世間權位榮華,不過但得知心人白首不相離而已,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若娶到懷素,你將如何待她?」

  你將如何待她?

  我一笑。

  這樣的話,拿來問沐昕,其實有些多餘了,他會如何待我,難道我到今日還不明白麼?

  沐昕對這個問題並無一絲不耐之意,他微微側首,向著我,靜靜思量的姿態令人心生安寧,而笑容如此清朗,碧水一泊,明澈如斯。

  他一字一句的答。

  「汝喜為我喜,汝悲為我悲,雖死渾不懼,雖別魂不離,繫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歡。」

  最後三字,他說的如此清晰,似要努力將言語的力道,深刻進我的心裡。

  我微微綻開一抹笑意,而他目光流轉,似可醉人。

  沐昕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見我神情,隨即再一笑,「謂予不信,有如皦日。」(詩經《王風·大車》,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我指日為誓,今生活著的時候,如果不能結為夫妻同居一室,那麼死後我也希望和你合葬在一個墓穴中,日後,當你對我的話有懷疑時,請抬頭看看天上永不消逝的太陽。)

  六月熏風,柔軟拂過敞朗廳堂,廊下芳草寂寂,夏蟲唧唧,安靜裡有種沸騰的溫暖,如我此刻,曾在熱水火海中煎沸過,再被溫泉煦風安詳撫摸的心。

  也不知道對視了多久,直到老頭不耐煩,梆梆的敲桌子,又作勢伸手,虛空左拉一把,右拉一把,抓抓撓撓做纏繞狀,再狠狠打了一個結。

  我瞪他,「做什麼?」

  他摸鬍子,「做什麼?這麼盯著我老人家看著累,挽個結,方便,省得還要找對眼。」

  轉頭對微笑的沐昕道:「親也求了,誓言也表了,我老人家也看中你了,懷素丫頭不做聲便是樂意了,那還囉嗦什麼,想看,娶回家看一輩子去。」

  他不知道從哪摸出本曆書來,在手中嘩啦啦一陣亂翻,半晌,一拍大腿,喜滋滋道:「真是巧了,明天就是個好日子,娶親須趁早,那就明天辦了吧。」

  我哭笑不得的看著老頭,做甚?我是洪水猛獸?這麼迫不及待的想要踢我出門?

  沐昕也有一剎那的驚訝,隨即平靜下來,向老頭再施一禮,和聲道:「老爺子吩咐,沐昕怎敢不從,只是沐昕視懷素如珠如寶,斷不肯委屈了她去,不敢於此行旅之中,寄居之地,倉促成禮,待此間事了,沐昕必齊六禮,策軒車,傾西平侯府之珍,求娶懷素。」

  他頓了頓,又道:「沐昕知道老爺子和懷素都非傖俗拘禮之人,只是婚姻乃女子終生大事耳,沐昕不敢輕忽,否則此生必覺有負懷素,寤寐難安。」

  「待此間事了」老頭喃喃一聲,看向沐昕堅定的神情,臉上神色難明,半晌道:「你小子可知道,我老爺子不是時時都這麼多事的?罷罷,你願意這樣也由得你。」

  他唧唧噥噥站起來,拍拍袍子,嘴裡咕噥著:「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不理我,自大跨步去了,我微有些疑惑,想拉住他,他一把拍開我手,懶懶呵欠道:「老爺子我要睏覺,明天進京城,怕就沒得睡了,別吵我。」

  他的身影一出門,我立即端著幾杯已經冷掉的茶水,走到簷下,看也不看,潑下去。

  呼地一聲,冒出一個濕淋淋的人頭。

  我抱臂笑嘻嘻望著我那不成器的師叔,「初夏薄暮,好風良夜,師叔聽得辛苦,若是能洗個冷水澡,自然最舒服不過,你便不用謝我了。」

  揚惡怒瞪我,「要嫁人的人了,怎麼還這麼刻薄惡毒?近邪你這幾年不是一直陪著她嗎?怎麼沒教教她三從四德溫良恭儉讓.....」

  近邪貼到他身邊,冷冰冰道:「你才懂三從四德!」

  一院子的人,站得或遠或近的,都看著我微笑,目光裡滿滿欣喜,我微笑環視一圈,看到方崎時,不禁微微皺了眉頭。

  自從我們離開雲南一路向京城而來,方崎便沈默了許多,往日的明朗爽利日漸少見,心事重重。

  也許我沉吟,她的心事,並不僅僅因為我們來京城,而是因為,父親節節勝利,建文朝廷風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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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一個註定被載入史書的日子。

  一個叔侄相殘火光殷然的日子。

  逃跑元帥李景隆,在危難存亡之際,再次展現了他擅長聞風而動的絕技,掉轉面孔,做了再三信任寬容他的王朝的叛徒,轉向自己曾經的敵人示好,涎笑著,拉開了京師的金川門,彪悍風發的燕師,長騎直入,潮水般湧向了大明王朝建文皇帝治下,最最要害樞紐之地。

  朱紅的巍峨城門,一抹朝陽如血潑灑,京城的百姓遙望著烏衣燕師萬騎踏起的煙塵,面色平靜而漠然。

  想必,要換了皇帝坐龍廷了。

  可是,換誰,不都一樣嗎?老百姓苦哈哈,終日思想著的是自己的日子,管不著貴人們的悲歡。

  會掩面哀哭,惶惶不安的,永遠都是離龍椅最近的那些人。

  燕師進城時,我和四位師叔,還有老頭,按著老頭事先令人安排好的計策,由宮內人接應,進入了皇宮。

  沐昕被老頭勒令留在了京師等候我們,老頭話說得簡單卻寒意森森,「不要以為你沐家是任誰做皇帝也必得加恩的家族,須知天威難測,尤其逢著帝位之爭,絲毫也差錯不得,今日你踏足宮門一步,將來便有可能成為沐家滿門抄斬的因由。」

  沐昕可以不顧一切,但不能不想著雲南侯府,那生死繫於他一念之間的家人。

  老頭也曾說過要我也留下,我畢竟是父親的女兒,這根刺他來種便夠了,我若參與,以父親心性,將來恐有不利。

  我沉吟半晌,堅決搖頭。

  允炆,允炆,青梅竹馬的允炆,我叫了多年大哥的允炆,即使坐上帝位也不改仁善天性,從不忍傷害我的允炆,於他,我內心有愧,在父親與他,親情和友情之間,我自私的選擇了父親,放棄了友情,為他的江山,埋下了顛覆的隱患,並親手,指引著父親走那條逐鹿之路,慢慢翻捲了屬於他的皇朝輿圖,無論找尋一千一萬個無奈的理由,我都無法抹殺我愧對於他的事實,人不曾負我,我卻已,深深負人。

  所以在很久以前,我便已想過,若有一日父親真正奪了建文的皇位,我必不允許他趕盡殺絕,必護得他周全,必不要他顛沛流離,飽受冷暖,我要親眼看著他安全離開宮城,親自為他安排好後半生的生涯,這是我必須為自己,贖的罪。

  皇宮裡,一片亂景,宮人內監們惶惶亂竄,紮煞著手不知該如何是好,一些伶俐些的宮人躲在角落竊竊私語,還有一些人神色鬼祟,趁著人心紛亂宮門不嚴,抱了包袱一路掩藏著往外溜,包袱沉沉的墜在懷裡,顯見得頗有些細軟,而那些平日戍守值衛的侍衛也無心履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神色焦躁的一忽兒看看內殿,一忽兒看看宮牆外,連我們幾個雖穿著太監服飾,卻怎麼看都不像太監的人匆匆走過,都無心查問。

  我們直奔奉天殿,接應我們的人說帝后,太子都在那裡。

  尚未奔至,忽聽人聲驚惶喧譁,一抬頭,便見奉天殿飛朱流碧的華麗簷角冒出滾滾黑煙,火勢乍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1:52 AM

第一百五十九章   過去華年如電掣(三)

  我心中一緊,眼前忽掠過湘王宮熊熊大火,廢墟裡焦黑的頭顱......再抬頭看見奉天殿密集的濃煙,一時竟有恍惚之感,當年湘王於火海裡愴然長笑時,是否亦曾如此詛咒過建文王朝?那些火場裡徘徊的幽魂,是否當初就曾預見到,在區區數年之後,同樣的一幕,便如場景重現般發生在建文皇宮?

  心中感慨,腳下卻更快捷了些,眼見火勢未盛,順手撕下衣襟,在旁側金缸裡浸濕了摀住口鼻,正要一氣衝入殿內,忽見幾個跑得冠斜袂散的官員,一路驚呼著,從我身邊衝過,衝進殿中。

  棄善雙臂抱胸,冷冷睨視,「送死!」

  此時還能敢來救駕的臣子,多少算得建文的忠臣,雖說行為莽撞,但其情可感,自不能任他們陷進去,我一閃身,也進了殿,身後,老頭他們紛紛跟了過來。

  奉天殿內,重絲華緞的帳幕垂簾,俱都燃著,猩紅緞幔纏滿火舌,卻執著不肯化灰,幔上蒼龍飛鳳升騰盤旋,金絲滿繡,振翅欲舞,爛漫妖紅裡,昔日威重華貴,都化為絕世的豔。

  我一眼望見簾幕盡處,金龍袍翼善冠,皇帝常服裝扮的允炆,背對著我們斜坐於地,怔怔看著地面,那幾個狼狽的官員喘吁吁的奔到他身側,來不及請安說話便意欲去饞他,被他一反手,甩出了好遠。

  我們這才發現,地上那被他身形遮了大半,躺臥於地的是個女子,從我的角度,只看見她烏髮披散,著紅色大袖衣紅羅長裙,一頂龍鳳珠翠冠斜斜滾落在不遠處的角落,冠上珍珠被碰落了一些,散落於地,火光映照裡瑩潤明潔,仿若淚珠盈盈。

  煙氣熏騰裡,允炆低低咳嗽,輕輕執了她的手,緩緩撫摸,卻一言不發。

  幾個官員注目地上女屍,神色大變,互覷了一眼,抖著膝蓋要跪。

  「娘娘......」

  卻被棄善上前,一人一腳踢開,揚惡極有默契的上前,一把拽起了允炆,允炆的牙齒深深陷入唇中,沈默而無聲的掙扎,可哪裡抵得過揚惡隨便施展的真力,掙得滿面通紅,咳嗽不止,額頭上連青筋都爆了出來。

  揚惡仿若未見,拖著萬乘之尊天下之主便想走路,允炆居然也不看揚惡,只伸出手去,手指抖顫著努力要抓住地上的皇后,卻被越拖越遠,一直拖出殿外。

  我跟了出來,斜斜立於他後方,心中了悟他此時誤將我們認為燕王部屬,憤恨絕望已極,竟是死活不肯抬頭看我們一眼,轉目見他面色蒼白漠然,雙目中卻滿是血絲,想起當年京城郊外,貴為皇帝之尊的他,親至郊外向我示警,透明的夏風裡他向我緩緩行來,穿過聽風水榭前少年紫羅袍白玉冠的幻影,走出那個溫醇誠厚的青年,然而我只看見他微笑裡的滄桑,只記得那滴落於我髮中的淚水,溫暖而,冰寒徹骨。

  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亂世熔爐之中,帝王事千秋業,不過一場繁華煙火,經不得命運凜凜錘煉,瞬間煙滅灰飛。

  允炆,允炆,我一直以為,你純善溫厚,原不應生於最為骯髒的帝王家,這家國天下,爭奪權謀,從此於你生命中卸去,於你未嘗不好,然而我未曾想到,金殿崩塌的剎那,毀滅的不僅是你的王朝,還有你的家人,失去的不僅是無上威權,還有,你所重視的生命。

  允炆......

  猶記當年,乾爹帶你來看我,我失手誤砸了乾爹的御賜扳指,你慨然代我承受乾爹的怒氣,素日誠厚寡言的孩子,沈默而倔強的承受著責難,我被你護在身後,只從側面看見你緊抿的唇----正如此刻一般。

  華年如煙光一剎過,相隔了多年的歲月,穿越微妙敵對的沙場,於即將換卻主人的金殿前再見你,時光恍然重疊,你依舊默然至無聲,在最絕望的時刻,你的妻子喪身於你眼前,你的殿堂即將傾頹於火海,你也不能作泣血長號,只會這般默然的掙扎,所有穿肌裂骨悲憤心緒,都化作彼時無言的抗爭,一慟無言。

  默然佇立,望著那世間最為遙遠而無助的背影,竟至凝噎。

  允炆......此時,我竟已不敢再面對你,有生至此,因為你,我終於直面了自己的卑劣自私與怯弱。

  煙氣卷近,那幾個官員相跟著衝了出來,他們幾曾見過這般藐視帝尊犯上無禮的大不敬行徑?抖著個袖子瞪著眼睛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想喝斥,乍一張嘴便吸進滾滾濃煙,彎著腰大聲咳嗽,猶自抖著手指著揚惡話不成聲,一個鬢生白髮的老太監連滾帶爬的撲上來,眼淚漣漣的喊:「陛下......」

  其聲哀哀。

  一個紅面黑髯漢子,大聲怒喝:「亂臣......咳咳......賊子......放開......吾皇......」捂著嘴沖上,半跪著伸手去拉允炆。

  一直默然盯著允炆的老頭,突然輕輕上前一步,撥開了他的手。

  微笑道:「葉御史,久違了。」

  那人霍然抬頭,望向老頭的那一刻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連臉孔都扭曲起來。

  老太監也茫然轉首,立時倒抽一口涼氣。

  那葉御史呆呆看了半晌,顫聲道:「誠......誠......誠......」

  老頭狡黠一笑,「成什麼成,老爺子不姓成。」

  他猶自在那裡誠誠誠的誠個不休,一聲尖呼,那白髮老太監已經衝了上來,滿面喜淚的抱住了老頭的雙腿,「誠意伯!」

  我手指一顫,仰首長嘆一聲。

  果然。

  那太監眼淚四濺,激動之狀,猶如絕地逢生。

  「誠意伯,你果然沒死,先太子當年說你不是那麼容易死的......你還活著......陛下有救了......陛下有救了!!!」

  老頭皺皺眉,抖抖袍子,道:「老王鉞,你再把眼淚鼻涕糊我滿臉,你家皇上也許就真沒救了。」

  王鉞抹了把眼淚,放開手,嘟囔道:「誠意伯還是當年那脾性......可江山卻已全非了,賊子篡位,顛倒乾坤,伯爺一代開國勳臣,太祖皇帝最為倚重的老臣子,也看著不管麼?」

  他又去拉彷彿對老頭名號聽而不聞的允炆的手,「陛下,陛下,您醒醒,聽老奴一句話......誠意伯回來了......您有救了......」

  允炆仍是一動不動,同時作泥塑木雕狀的還有另幾個臣子,畢竟不是誰都有老王鉞對老頭的強大信任,乍一見到聽說死了快三十年的人猶自活蹦亂跳出現在自己面前,任誰一時都受不了。

  我瞄了瞄幾位師叔,他們,知不知道老頭身份?

  棄善一臉不耐煩的看著奉天殿側的文華殿,目光微眯似乎在打量什麼,揚惡摸著鼻子似笑非笑,對上我眼光,丟過來一個媚眼,近邪冷冷的側轉身望天,遠真站得遠遠,左掌右掌相互交擊,似在演練一路新的掌法。

  很好,都很處變不驚,是早知道,還是早就猜到?

  當真就我一人被蒙在鼓裡?

  轉念想想,再次嘆息,我也不算被蒙在鼓裡罷?這許多年的相處,四大弟子能猜到老頭身份,作為老頭唯一親人的我,怎麼可能一點也不明白?

  只是,我從未將劉基是我祖父的事當做何等大事,正如我未曾將父親的燕王王爵視為珍寶一般,頭銜不過虛妄,真實的親情真實的人,才永遠最可看重。

  燕王也好,被民間視為神人,文史韜略天文地理無所不通的劉伯溫也罷,不過都只是,我的親人。

  只是......我注目愴然跌坐於地的允炆,他披散的髮掩著容顏,素日明媚細長的雙眼似闔非闔,對外界全無感知,甚至連我的到來都未曾有所反應......他是乾爹的兒子,我青梅竹馬的哥哥,他亦算得我半個親人,然而我,怎生對他?

  緩緩上前,我蹲下身,輕輕喚:「允......」

  只一聲,他便輕輕一震,抬起頭來。

  我咬唇,盯著他無神漂移的目光,再喚:「允......」

  他癡癡盯了我半晌,突然浮現一個極其慘烈的笑容,輕輕,語氣宛如夢中:

  「懷素,你是來殺我的罷?」

  我不能言語。

  他慘笑著,從懷裡掏出一柄鑲著鴿血寶石的匕首,遞到我掌中。

  「你來之前,我就想陪著皇后走了,她先我一步,服了鴆毒......既然你來了,這功勞,便給了你罷,何必便宜了別人?」

  他再一笑,神色卻漸漸寧和,「......懷素,你自小心高氣傲,尤其容不得人家說你一句沒爹的孩子,沐昂有次無意提了一句,被你砸破了頭......從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很在意親情,皇叔那許多年丟下你們,你介意,內心裡也在等著他來愛護你......我一直想幫幫你,卻因為這皇位之爭,無法為你做什麼,如今好了......你取了我的性命去,皇叔一定會加倍的喜歡你......你將是我大明朝,最睿智最美麗的公主......可惜我是看不見了......不過,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他將匕首塞向我掌心,微笑淺淺如清風,匕首上寶石色澤如血,爛漫如雲霞,卻如利劍,刺著了我的眼。

  我跪倒於地,失聲痛哭。



第一百六十章   過去華年如電掣(四)

  天色漸漸黯沉,奉天殿的火光直衝雲霄,映得人顏面赤紅,那些玉器寶鼎,金珠珍玩,在眾人黯然哀慟的目光中,漸漸化為飛灰。

  奉天殿前的寬闊漢白玉廣場上,人已跑得精光,只剩我們幾人,或坐或立,看著皇朝裡曾經最為宏偉華麗的大殿,漸漸焦黑,頹破,面目全非。

  光景恍惚,世事無常,一至於斯。

  沒有人打擾我的哭泣,正如沒有人試圖阻止殿堂的永遠死去。

  我的淚灑在潔白的地面上,被瞬間蒸乾,哧的一聲,心上燙了一道小小的傷疤。

  老頭咳嗽了一聲。

  我緩緩抬頭,明白他的意思。

  沉思有頃,靜了靜心,輕輕拭拭眼角,決然站起,順手將一直坐在地上的允炆拉了起來。

  苦笑了一下,我想,我是激動太甚了,劉懷素生平不懼惡意,不畏死亡,不曾因任何打擊磨礪而軟弱退縮,然而我依舊有我不能觸碰的死穴,我害怕虧欠,害怕愧疚,害怕背負難以償還的情意,那是我永生因之軟弱的傷口。

  然而現在不是歉疚的時候,允炆的後半生,需要在這短短幾個時辰裡,為他安排妥當。

  將匕首揀起,我親手替允炆繫到腰上,望著他眼睛,微微一笑。

  「大哥,我不會殺你,永遠不會,父親的寵愛,如果需要用大哥的命來換取,我寧可不要。」

  「何況,」我悠悠一笑,「那也算不得真正的愛。」

  「現在,」我牽住他的手,「我們不需要為這個問題浪費時間,大哥,如果你還信任我,那麼,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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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殿側,文華殿。

  山莊諸人的目光,都落在殿中。

  位於外朝協和門以東,與武英殿東西遙對的文華殿,曾作為太子視事之所,因東方屬木,色為綠,表示生長,故太子使用文華殿屋頂覆綠色琉璃瓦。文華殿初為皇帝常御之便殿,先太祖常於早朝與午朝之餘的時間,在文華殿與內閣共同切磋治國之道,商議政事。後因先太子曾深孚帝望,踐祚之前,先攝事於文華殿。

  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這座在洪武八年建造的宮殿,是外公「死亡」前的最後一個傑作,為了報答先太子聞得李善長欲對外公不利,而憊夜趕至伯府報信的恩德,外公在死遁前,交給了先太子一卷密道圖紙。

  並承諾他,在將來,若有人危及其一脈子孫性命之時,無論身在何地必千里來援,雖千萬人吾往矣。

  此時這座莊雅的宮殿,靜靜矗立於火光喧騰的夜色中,絲毫不為那翻捲王朝和天下格局的顛覆所動容,平靜雍容,一如它的先主人。

  懿文太子,朱標。

  我那斜倚門扉,因著娘親的死去,而嗆咳不能成聲的乾爹。

  我想起最後一眼,他頰上浮現的不祥的微紅。

  如這為火光染紅的宮牆。

  乾爹英靈不遠,是否偶有徘徊於當年視事之所?是否知道,他曾經讀書,處理國事,接見重臣的宮殿,將再次沈默注視著,先主人曾經最為疼愛的女孩,和他最為珍愛的兒子,在他逝去多年後,於奉天殿前,金水橋側,攜著鐵與火的風煙,預示著兩方勢力的更替,愴然相晤。

  立於文華殿前,我的心為歉意的潮水淹沒。

  閉目,默禱。

  乾爹,對不起。

  但請相信我,終我一生,我會保護他。

  聰明正直乃為神,乾爹,你當已成神,請護佑允炆,願他這一生,不再為爭奪殺戮,帝位責任所苦,自由地,成為他自己。

  牽著允炆的衣袖,我環顧四周那幾個神色倉皇茫然的官員,淡淡道:「報上你們的來歷名字。」

  那幾人怔了怔,抬頭看著我,本想說些什麼,接觸到我的目光卻都閉了口,那紅面虯髯的葉希賢當先上前一步,道:「監察御史,葉希賢。」

  「翰林院編修,程濟。」

  「吳王府教授,楊應能。」

  老王鉞顫巍巍舉袖抹了抹眼淚,道:「老奴是侍候陛下的少監王鉞。」

  「好,」我環視他們,道:「葉希賢,程濟,楊應能,王鉞,你們四人今天既然站在這裡,想必都是忠於陛下的,但我接下來要做的是殺頭的勾當,僅憑口頭的忠心便相信你們,那會害了陛下,所以,我給你們兩條路,一條,跟我和陛下走,拋卻過往一切,從此不能再妄圖尋回昔日身份,並以你們的性命起誓,永生保守秘密,永生忠於陛下,護佑陛下終身安全。如果做不到,那麼你們可以選擇另一條路。」

  說到此處我頓了頓,仔細觀察他們神情,他們都神色沉靜,並沒有急急接上我的話。

  我心中滿意,接道:「另一條路,就是將你們格殺當場,抱歉,既然你們今日出現在這裡,又遇見了誠意伯,還想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的事。」

  說完我負手而立,道:「時間緊迫,容不得再三思量,各位,請自己抉擇。」

  四人對望一眼,俱道:「願跟隨陛下,永生護佑,生死不離。」

  我睨他們一眼,「如此甚好,今日我要將陛下送出皇城,爾等即可跟隨,不要思想著左右逢源,也不必掛念家中親眷,我會安排人照應好她們,待風聲過去,自會悄悄送出城與你等團聚。」

  他們再次對望一眼,目中有凜惕之色,稍傾,程濟苦笑道:「姑娘看來是個有手段的......既然如此,在下親眷,便拜託姑娘照拂。」說罷深深一揖。

  我看他一眼,知道這人算是明白人,已經知道我扣留他們家眷的用意,親人在我手,他們如何敢有二心,他不點明慨然接受,也是婉轉表明忠心了。

  微微一笑,我道:「放心。」

  葉希賢也明白過來,他卻有些猶疑,我斜睨他一眼,道:「葉御史有何意見?」

  他想了想,道:「本官......在下自然是願意跟隨陛下的,否則今日也不會拚死攔著,只是燕賊即將進城,大軍壓城,姑娘一介女流,勢單力孤,就算身邊有人相助,只怕也難護得那許多人周全......」他看了老頭一眼,猶豫道:「若是誠意伯開口承諾,在下還......」

  老頭哈哈一笑,一拍他肩,道:「你小子錯了,老爺子我承諾,未必及得她管用,你可知她是誰?」

  幾人齊齊將疑惑的目光看向我。

  我瞪了老頭一眼,無奈之下只得道:「我,燕王女,朱懷素。」

  「璿璣郡主!」

  幾人齊齊驚呼,看向我的神色充滿驚異。

  我苦笑,心想這個什麼古怪無聊稱號,怎麼連京城都知道了。

  楊應能驚訝過後,立即充滿疑惑的搖頭,道:「不對,不對,怎會是你來救陛下?不對......」

  我心中冷笑,默然不語。

  他喃喃道:「我聽說燕王能奪天下,與你這個郡主頗有關係,聽說你擅兵法長謀略,有女中諸葛之稱,是燕王的智囊,曾獻計燕王奪朵顏三衛,孤軍駐守北平,以區區數千兵力力拒李景隆六十萬大軍,使李軍終不能近北平一步,燕王不致有後顧之憂,夾河之戰,燕軍將滅,是你力挽狂瀾反敗為勝,若不是你,燕王只怕早已喪生此役......就連那個號稱百戰百勝的鐵血之軍不死營,燕軍的決勝之軍,據說也是你一手親訓的嫡系,你這樣的人,可以說是是朝廷兵敗的罪魁禍首,是陛下最大的敵人,你......你怎麼會親自來救陛下......」

  我望著他們驚疑不定的目光,再看看身側一直安靜被我牽著衣袖的允炆突然轉開的臉,心中有如萬蟻咬齧,然而面上卻不能有絲毫軟弱。

  故作平靜的一笑,我傲然道:「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我來救陛下,也是真的,至於原因為何,我想,我不需要向你解釋。」

  轉首,看向允炆,我平靜的道:「陛下相信我,就夠了。」輕輕握了握允炆的手,我道:「陛下,你相信我,對麼?」

  他緩緩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半晌,輕輕道:「是。」

  我釋然一笑,心中感慨萬千,也只化作低聲一語。

  「大哥,謝謝你在這許多事之後,依然相信我。」

  他深深看著我,良久道:「那年烏葉渡相會,你對我說的話,我至今記得。」

  我默然。

  那年,我說。

  「大哥,自古皇家無情,高處不勝寒,你既坐了這個位置,便須得令自己堅若磐石,若想鐵桶江山,你的心,便得比鐵更硬,更冷。」

  「你還要比敵人更狠,比奸臣更奸,比被傷害的人更懂得保護自己,比有深仇的人更懂得步步為營。」

  「你萬不可輕易心軟,因為若你自己的心先軟了,你要如何抵禦奔殺而來的種種明槍暗箭?如何護衛住你羽翼包容下的江山?」

  當日說時,我滿懷惆悵,為短暫相聚後便遠隔戰火烽煙的別離。

  想不到,這些話,他還記得。

  允炆輕輕道:「懷素,我明白你的難處,我從未怪過你,因為我知道,你若不是真心為著我好,斷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他綻出相見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微微有點淒涼,更多的是沉湎而深重的懷想。

  「有你那般為我打算過,我已不枉。」

  「現在,」他半側身,回望火色中的奉天正殿,火勢越來越猛,映紅了半邊天穹,天穹下一代末路帝王神色難明心情幽微,清秀的眉宇間往事深藏如水,長風捲起火舌烈烈,呼啦一下撲過來,最前端的火星,燎著了他的髮,瞬間捲起,他不避不讓,伸出手指,撚碎枯髮如飛灰,五指攤開,那飛灰便悠悠飄落火場中。

  閉了閉目,再轉頭,他已是一臉平靜神色。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自此刻起,建文葬身火海,世間再無朱允炆其人,從此天涯飄零,四海羈旅,此生,允炆只願作,無拘無束,清貧逍遙之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2:10 AM

第一百六十一章   繁華事散逐香塵(一)

  我凝視著允炆。

  相較於臣子的悲憤,他神色慘澹卻平靜,只出神看著火海中的奉天殿,躍動的光影射在他臉上,看來眉目彷彿在輕輕抽搐,然而當我凝神看時,他依舊那般漠然神情。

  皇位,家國,天下,祖業,一朝全失,他,當真能,說放下就放下?

  輕輕嘆息,不想再執著於這個問題,我道:「走吧。」

  文華殿密道,老頭前來時和我略略提過,他言說當年只是給了先太子圖紙便離開了,至於太子是否按照他的囑咐建造,他也並不清楚,但以先太子之穩重縝密,和當年他與太祖皇帝因性格和政見相悖,屢屢爭執以致他常常憂悶的情狀,他對於後路一定有所安排,果然,密道歷經多年後仍保存完好,棄善旋下暗鈕時,暗門幾乎是立即無聲無息的滑開了。

  將點燃的火燭扔進去,燭火不滅,我們放心的進入密道,一行人沈默行得半個時辰,所有人心事重重,連聲咳嗽都不聞,火摺子的幽光閃在清潔卻沉悶的密道中,宛如鬼火悠悠飄搖。

  大半個時辰後,棄善終於咳嗽一聲,道:「到了。」

  鑽出密道,身後便是宮城北安門,隱隱聽得承天門人聲馬嘶,蹄聲震動,燕軍進入宮城了。

  我和老頭對望一眼。

  這時機確實掐得剛剛好,燕軍進城,父親定然直撲宮城尋找允炆,顧不上其他,大軍一齊湧入皇城,正是最混亂的時辰,如果等到父親發現奉天殿裡沒有建文屍體,定然下令封鎖城門,到時只怕出城就難了。

  在文華殿,我們所有人都已換了尋常百姓衣服,草草易了容,允炆現在是個黃面病容漢子,神情懨懨的站在書生裝扮的葉希賢身邊。

  人影一閃,一個藍衣青年瞬間閃至我身側,我抬頭,對他一笑,阻止了欲待有所動作的程濟。

  是改裝後的沐昕。

  他先仔細的打量我一眼,再對著允炆默然施了一禮,我輕輕道:「陛下,這是沐昕。」

  允炆怔了怔,這一刻他臉上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卻難以辨明是悲是喜,他看著他,又看看我,目中飛快掠過的一抹神色連我也無法捕捉,然而他最終只是微微苦笑,無聲回禮。

  看著這少年玩伴多年後相見的一幕,我眼前忽然掠過碧水生波的聽風水榭荷池畔,微笑的允炆目光閃閃看著我,而調皮的沐昕伸出手來,欲去奪取我掌中的玉珮。

  再看看淡薄晨曦裡,面前這一對沈默的男子,和身後煙灰飄揚的皇城,我將一聲嘆息壓在心底,時光當真是世間最鋒利的刀刃,無情削薄了往昔的記憶,少年的豐采。

  而「物是人非事事休」,當真是最最狠毒的讖言。

  自北安門出,迅速跨上老頭安排人早已備好的駿馬,過元武門,出皇城時,天色已漸亮,其皇城外,還有京城和外郭兩重城垣

  我們一行人直奔城門,將至聚寶門時,老頭突然停住腳步。

  我亦低低咦了一聲。

  城門已由燕軍接管,卻並非我們想像的混亂不堪,人數雖然不多,但極其有效的控制了城門要害,衣甲鮮明的燕軍,正仔細盤查進出人等,對年輕男子,尤其查問得嚴格。

  老頭退到一處死角,手一招,一個早已等候在此處的暗衛慢慢靠近來。

  低聲道:「是道衍大和尚的命令,言說非常時期,為京畿安全計,須著重城防,不得隨意出入。」

  我冷哼了一聲,暗罵道衍狡猾,竟是算無遺策,老頭卻神色平靜,對那暗衛伸出兩指,那暗衛一點頭,悄悄遁去。

  我瞧得納悶,問老頭:「你伸那兩指是什麼意思?」

  老頭白我一眼:「第二個計畫的意思。」

  我挑起眉毛,「外公,你老今日讓我刮目相看啊,如此老奸巨猾。」

  「沒大沒小,」老頭佯怒,隨即得意道:「你以為你爹家裡就你一個能人?你爹那裡,不說藏龍臥虎,多少也勉強有幾個人物,沒幾手防備,老爺子我若栽在你爹手裡,那不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平白折了我一世英名?」

  我嗤的一笑,搖頭,「你老省點力氣了吧,你都是『古人』了,『死』了快三十年了,還談什麼英名不英名。」

  老頭眼一瞪,正要反駁,一輛馬車飛快駛近來,車上一個精瘦漢子,啪的一甩馬鞭,喝道:「讓開!讓開!車內有傷寒惡症快死的病人,不想死的快讓開!」

  眾人如見瘟疫,紛紛避開,那車伕連連揚鞭,飛奔向城門,立即被兵士攔下,車伕如樣述說一遍,兵士變了臉色,但仍然恪盡職守的堅持查看,車伕急忙扯了巾帕捂了口鼻,又遞給士兵一方布巾,那士兵見這陣仗,也有些畏怯,站得遠遠用長矛挑開布簾,探頭看了幾眼,被病人的味道熏得直皺眉頭,又用長矛在車底戳了戳,揮了揮手,示意車伕過去。

  那車伕千恩萬謝的趕緊放下車簾,急急驅車而去,遠遠避在一邊的百姓,方漸漸聚攏來。

  我轉首對老頭看去,他對我擠了擠眼。

  不多時,又一隊送葬的隊伍過來,隊中孝子神情枯槁,人人如喪考妣,守城士兵拿了畫像一個個對過去,又一個個的打量身高體型,連衣服鞋襪都捏了捏,終無所獲,搖頭,放行。

  又不多時,一對鄉下夫妻要出城,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扭打起來,那女子忒地潑辣,當街就扭了丈夫耳朵,滿嘴「死鬼,殺千刀的!今日定不與你干休......」守門士兵來查問依舊不放手,直直拖著丈夫要過城門,士兵長槍一橫攔住,她前衝的勢子一時沒站穩,一斜身跌在士兵身上,衣服散開了一些,露出雪白的一抹胸頸,看得四周諸人吃吃的笑,她居然也不急著扣衣鈕,一骨碌爬起來,抓住士兵就開始撒潑,吵嚷得不可開交。

  直到驚動了守城的軍官,過來看了那士兵的尷尬,女子的潑辣與貨真價實,男子的猥瑣畏怯,皺著眉頭,連畫像也沒掏出來比對,連連呼喝,將那對夫妻趕出了城門,那女子出了城,依舊時不時回頭叫駡幾句,被那男子急急拖走,走好遠了,還能聽到女子清脆的罵聲,夾雜著打耳光的啪啪之聲。

  我嘖嘖讚嘆的看著老頭:「我還從來不知道,山莊暗衛除了刺探,潛伏,蒐羅情報和偶爾的暗殺外,居然還有演戲的課業,唱作念打,個個都是高手。」

  老頭捋鬚微笑,「人生本如戲,連戲都演不好,還談什麼混江湖,談什麼行天下?」

  沐昕一直注視著城門,此時接口道:「已經過去了四批人,想必接下來是老爺子安排的人來報信了,卻不知道您安排的是誰家手下?在這紛亂局勢,朝局未明勢力更替之時,晚輩想不出什麼人可以很快取信於燕軍?」

  「你想不出?」老頭斜睨他,「真的想不出?我不信。」

  沐昕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他哪是你這愛顯擺的性子,」我扯扯老頭鬍子,「我來說,能出入宮廷耳目眾多及時掌握帝王動向的,除了皇帝近臣,就是王族親貴,就在親近燕軍的京城王族中想,簡直呼之欲出嘛。」

  沐昕沉聲道:「晚輩實在佩服老爺子,當真草灰蛇線伏跡千里,居然連為燕軍打開金川門的谷王那裡,您也早早安排了暗樁。」

  「十年,」老頭伸出兩個巴掌,得意的在沐昕眼前晃,「十年之前就開始了,京城王宮貴族家,有點勢力的,老爺子我都早早安排了暗樁,谷王家這個,已經實實在在是谷王最親近的心腹,不敢說言聽計從,也絕對是左右膀臂,丫頭,你今日且注意著,日後也許用得著。」

  他說完又偏頭看看一直沈默聽著我們對話的允炆,笑道:「陛下,有何感想。」

  允炆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朕......我今日才知道,原來我竟做了那許多年的瞎聾癡皇帝。」

  「非也非也,」老頭的腦袋幾乎搖到他臉旁,「我知道你手下也有專門的負責監督百官和天下各處私隱勢力的力量,這是你爺爺傳下來的家風,他這一輩子就沒相信過誰,錦衣衛就是他折騰出來的,只是錦衣衛到得後來,權柄益重,私慾膨脹,又設在宮外,漸漸不再成為皇帝手裡的刀子,而成了具有自身思想的擇人而噬的猛獸,但凡一有了私慾,本業自然要荒廢些,又如何能和老爺子我這個熟知錦衣衛內幕的人鬥?我知彼而彼不知我,我專訓出來精通如何躲避朝廷緝私力量的暗衛人才,又豈是你們那些屍位素餐的暗流所能掌握?」

  允炆默然,半晌道:「皇爺爺生平英明神慧,唯獨對待功臣,有失公心,若誠意伯您至今在朝,又怎會有燕賊篡逆之事......」

  老頭嗤的一聲,搖頭道:「要想他相信人,當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也不能的了,我若一直在朝,他只怕死都死不安穩。」

  允炆乾咳一聲,轉過頭不接這話,旁邊幾人皆有尷尬之狀,對這些從恩人口中出口的大逆之言,只好當作沒聽見。

  我同情的看了允炆一眼,他自小養成的端肅性子,皇族教養,遇上老頭這樣沒道理沒規矩的人物,當真是難以消受,可是,只怕不消受也得消受,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正思量著,聽得馬蹄聲響,一騎風也般過去,馬上騎士身姿挺直如松,策馬疾馳的姿勢瀟灑,如箭般一路飛蹄,揚起滾滾煙塵,到得城門口,他單手挽韁,回臂一勒,駿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在半空中凝定不動,日光灑下來,好一副漂亮的剪影。

  「好!」有路人喝彩。

  而他已飛身下馬,急急迎上了那守城軍官,在他耳側附耳說了幾句話。

  我以目示意老頭,他點了點頭。

  那軍官聽完,果然臉色一變,那人又掏出什麼東西給他看,他神色大變,立即召集了手下,匆匆分了幾路,騎馬向城外飛馳而去,城門口只留了兩三人繼續值守。

  我鬆了口氣,知道守城士兵的注意力全部被谷王手下帶來的「皇帝聽說逃出宮,可能就混在剛才那四批人當中」的假情報吸引過去,而未曾指明到底是哪一批,只好分兵分頭去追,兵力亦被分散,此時我們再出城,萬無一失,亦不致為人所趁,將來父親即使懷疑到我身上,也沒有任何證據。

  於是按照原計劃,這麼多人一起走太過明顯,分批帶著允炆和諸臣出城,揚惡和遠真先伴著老王鉞,扮著攜老父親進城看病的一行,守門的士兵因為知道那個假消息,警惕鬆懈,只望了望,便順利的過去了,隨後便是我,允炆和外公,一對返家的京郊富戶夫妻,帶著老家人,然後是沐昕和棄善,帶著葉希賢,程濟,楊應能,一行五人出城訪友的酸儒士子,棄善那鼻孔長在天上的德行扮起眼高於頂的書生倒也合適,近邪獨往獨來慣了,一個人留在最後,萬一事有不諧,也有首尾呼應的意思。

  攙著微恙的丈夫,我神情自若的行至守門士兵跟前,還沒開口,那士兵已皺眉道:「瞧這臉色,怕不是個癆病鬼?過去吧過去吧......」說著還退後一步。

  心中一鬆,正要邁步,忽聽又是一陣馬蹄聲響,是城外向內城疾馳而來,我的心一沉,想怕不是那些士兵起疑回來了?抬眼看去,卻見幾騎神駿非凡的黑馬,正揚蹄而來,那馬及馬上騎士騎術較先前那人更高了一層,起蹄落蹄,竟整齊如一,不過五六騎,馬蹄齊聲敲擊地面的聲音,竟似有千軍萬馬逼近的感覺。

  我微一怔神,不由細細聆聽,便發現這蹄聲似也古怪,霸氣之中韻律奇詭,竟似有懾神之效。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那幾騎轉眼便到了眼前,馬上人一色紫衣,拱衛著正中一騎,飛電般馳至城門處,齊齊勒馬。

  那正中一騎,卻猶自前行幾步,越眾而出。

  這一騎不同那幾騎的睥睨霸氣,反而姿態頗有些懶洋洋,閒庭信步般行前幾步,在城門正中停下。

  馬上人溫雅秀美,黑髮如緞,容顏明麗如日光。

  我的手指緊緊掐在掌心,面上平靜依舊,向守門士兵討好一笑,攙著允炆緩緩前行。

  那人策馬遙望京城,長髮在風中飛揚,神情遼遠目光寂寥。

  城門要道,來往眾人絡繹不絕,他便這麼策馬而立,生生堵住來往通道,換成往常,早有人呼喝,然而眾人此時皆為這區區數騎威勢所驚,為他懶散而優魅的風姿神情所撼,無人敢於喝斥一句,不自覺的屏息繞行。

  而這四周無數樣仰望他的人群,他亦似未曾知覺。

  只是那麼神情複雜的遙遙遠望,有人試圖沿著他的目光尋找那個終點,卻只看見京城如波逐浪的重重屋脊。

  他神情散淡旁若無人,然眉目之間寂寞如雪,天下間熙熙攘攘,這一刻與他無關。

  自然,平凡的富家夫妻和老家人,眼角也沒能令他瞟上一眼。

  我低下頭,提著一顆心,從他馬側,行過。

  將過他馬身之時。

  他突然一偏頭。

  如黑曜石般的瞳仁,驚電般穿空而來,那目光如金剛鑽般於日光中一閃,瞬間劈進我躲藏於垂落長髮之後的眼神中。



第一百六十二章   繁華事散逐香塵(二)

  那樣的目光,如利劍裂空,不容人閃避躲藏。

  我心中一片清明,知道他已認出了我,

  就如同當初在紫冥大會,萬人之中,他驀然一回身,依舊準確的捕捉了改裝之後的我的目光。

  眼毒至此,真是我的不幸。

  此時再躲避已無任何意義,我抬頭。

  一片茫然神色,對上一片漠然神色。

  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我,漆黑的眸瞳裡,深水千丈,無波無浪,連漁火星光也不能得見。

  風吹散他的髮,飛舞千絲,有一霎,一縷髮絲繚繞過他的容顏,遮住了他的眼神。

  電光火石間似有波光明滅。

  然而轉瞬消散。

  不過是一剎,抬頭,目光交視,短暫至無人知覺這一刻暗潮洶湧。

  無人知我的手心微微沁出細汗,一隻手指已悄悄下移,扣住腰間照日的機簧。

  我知道,什麼也不用說,只要他再對我望上多一剎那的功夫,守門士兵一定會起疑,屆時,不暴露也得暴露。

  照日觸指冰冷,如此光輝的名字,揮出時依舊會其冷如冰。

  .....

  他突然豎起手掌。

  紫衣騎立即上前。

  我立即微移腳下方位,手指,勾上照日劍柄。

  如此近的距離,須彌劍法中最為刁鑽的角度,一擊必殺,只是,會是誰殺了誰?

  允炆突然咳起來。

  老家人立即上前,顫顫巍巍的扶著允炆,又來拉我的手臂,「少奶奶,少爺氣色不好呢,得趕緊回家熬藥。」

  說是扶,暗中卻狠狠掐了我一把。

  他那一移動,恰恰亦阻了我出手的方位。

  我在無人看到的角度,瞪了老頭一眼,老頭對我,幾不可察的微微搖頭。

  我怔了怔,便聽見賀蘭悠懶懶吩咐身側紫衣騎。

  「這幾個村婦村夫好不知理,杵在路中,生生壞了我賞景的興致,讓她們快滾。」

  不再看我,他再次出神看向前方京城,姿態漫不經心:「無知村夫,不值得出手,趕出去也就罷了。」

  饒是明白他有意放過,然而他那般語氣神情依舊將我氣得一個倒仰,一時不知道是該怒他好還是該謝他好,那紫衣騎已躬身領命,當真長鞭一甩,向我們擊來,隔著距離也可感覺到風聲凜凜,喝道:「還不快滾!」

  允炆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我暗暗咬唇,扣緊了允炆的手臂,低下頭,快步走過。

  聽得身後守城士兵似有些不滿,反來責問他:「你們什麼人,在這裡當面打人......」

  然後似是看到什麼,聲音戛然而止。

  我微微苦笑著,也不敢走遠,使了個眼色,將早已被老頭悄悄點了穴的允炆交給他,自己折轉身潛回城門外不遠處,賀蘭悠雖然放走了我,但是可不見得願意放過沐昕。

  從我掩身之處,只見沐昕一行人,神色如常行前,賀蘭悠背對著我,微微側頭,隱約見一抹似笑非笑的嘴角。

  「來日狹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言猶在耳,如今,可真真應了狹路相逢之語了。

  告密,賀蘭悠不屑為。

  刁難,他一定很樂意。

  尚未思量清楚,便聽恢律律一聲嘶鳴,那些紫衣騎中不知是誰的馬突然受了驚,忽地鬃毛直立昂首長嘶,發瘋般的掙開韁繩,揚起四蹄,直直衝出。

  正向著沐昕的方向。

  尖呼聲起。

  驚馬,城門,擠挨的人群,文弱男子,不能顯露的武功,不能閃避的情勢----沐昕身後,一對老夫妻顫巍巍等著過城門。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

  沒有思考與選擇的餘地。

  要麼,在守門士兵面前,顯露武功生生勒馬,為避免馬驚踏傷人群暴露自己,要麼,生生受了這一撞,受傷難免,還是會引人生疑。

  我一聲冷笑。

  誰說,一定只有這兩個選擇?

  手指一彈,一枚星碎流光飛射,準確飛入站在門西側較遠的一名守城士兵後頸。

  誰說我們一定要暴露,或者一定要想辦法遮掩自己?

  既然不能被你看見,那我就不讓你看見。

  不想被發現的最好辦法,其實不是自己躲藏,而是擋住對方的眼睛,不是嗎?

  星碎無聲。

  與此同時。

  正在接受查問的沐昕,和查問他的士兵一齊愕然抬頭,驚馬驟至,那士兵張大嘴,一聲驚呼卡在咽喉裡。

  「驚惶」的沐昕,似是已經失了方寸,無助的舉起衣袖,似想僅憑手臂的力量擋住奔馬,又或者,已是無能為力,只是盲目的遮住眼睛,便可不用眼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

  舉起的寬大的儒衫衣袖,擋住了他自己的視線,也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只有站在對面的我,看見他手指在袖後一拂,已點了那士兵穴道。

  然後立即飄身而起。

  飛月卷雲的姿勢,半空中一個優美的弧,藍影一抹,轉側一掠,便已一腳踢下紫衣騎士,反佔了馬背的位置,回首向賀蘭悠一笑,口型微動,似是短短說了句話,隨即毫不猶豫,打馬疾奔出城。

  丟了馬的騎士從地上一翻身躍起,怒極正要去追,賀蘭悠頭也不回輕輕一擺手,那紫衣人立時怏怏止步。

  而城門這裡,沐昕的身影剛一消逝,留下的棄善立即袖底手指微揚,兩枚幽光閃彈而出,無聲的解去那兩名士兵的穴道。

  一切都只發生在瞬息之間,那兩名士兵穴道被點與被解,只是一剎,時間短到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站在當地,茫然四顧,「剛才那人呢?那瘋馬呢......」

  有嘴快的,目睹剛才奇異一幕的百姓正要說話,忽聽人群裡有人驚呼。

  「啊,我的褡褳呢?我的褡褳到哪裡去了?」

  「啊!我的銀子也不見了!」

  「我的......我的......」

  人群頓時宛如沸騰的粥鍋,紛亂噪雜,驚呼連起。那一直立於城門一側的谷王手下,此時時機正好的一躍上前,大喝:「定是有賊了!」

  這番更是亂上加亂,所有人都在查看自己的行囊衣物,還有人揪住身側人不放,吵著自己的銀子定是被人家偷去,一定要搜身,鬧得不可開交,那兩個士兵也被裹進人群中,被人浪擠得如波逐流頭昏腦脹,扯著喉嚨勸解喝罵呼喝安靜統統沒用,急得不停抹汗,徒勞的分開人群,再被人流裹入。

  哪裡還記得剛才的馬和人?

  谷王那個手下,猶自嫌不夠亂,突指著賀蘭悠一行人大喝:「這群人來得蹊蹺,莫不是和賊一夥的!」

  此言一出,驚亂的百姓立即如被提醒,做恍然狀,紛紛道:「對......這些人一直杵在城門口,瞧著就奇怪......」

  「定然是合夥了來偷東西......」

  「搜他!」

  便有性子暴烈的,喝罵著便衝向幾人。

  當先幾人,看出賀蘭悠是這群人的首領,怒駡著衝到賀蘭悠馬前。

  一直在城門外看著這一切的我,本來正在讚嘆咱們山莊出來的人都配合默契,心有靈犀,此時不由瞿然一驚,道:「糟了!」

  賀蘭魔王可不是山莊中人,他的人生準則裡沒有「不可濫殺無辜」這樣的信條。

  正要起身救人。

  卻見衝到賀蘭悠馬前的那幾人,忽地生生頓住。

  我怔了怔。

  六月驕陽裡,賀蘭悠端坐不動,連傾身俯視都懶得,只是沈默而無聲的看著衝來的人群,陽光灑得他銀衣一片暗光閃耀,層疊的衣袖袍角,螭紋繚亂如錯卷的絲絃,風吹動衣袖輕拂,螭龍飛舞,擇人而噬。

  一片碎葉自城門後方被捲來,悠悠飄蕩欲待接近,卻在他身周丈外,碎為齏粉。

  他只是一動不動,然,殺氣自生。

  「哇!」

  最前面的那人,霍地噴出一口鮮血。

  「呼!」

  銀髮的影子一閃,轉瞬已拉了受傷的人退後,其餘人高呼一聲「有鬼!」四散奔逃。

  冷笑一聲,近邪直直站在賀蘭悠馬頭,豎指一劃。

  如分水劃波,劃裂碧浪千頃,空氣中有撥弦之聲,起音便是錚錚殺伐,弦響,弦斷,弦裂無聲。

  不過舉手一劃,四面埋伏,日光退避。

  喧囂而寂寥的城門,斑駁牆角,生出簇簇頑強的草,碧色葳蕤,卻忽然無風自動。

  遠處山崗上,野花微微搖了搖,依舊盛開。

  賀蘭悠一直端凝不動的身形,突然也微微搖了搖。

  不過一招,時光轉瞬荏苒,不過一招,歲月如此驚心,招起招落之間,有塵埃緩緩落定。

  收回手指,近邪慢慢看了賀蘭悠一眼,頭也不回走出城門。

  經過谷王手下身邊時,頓了頓。

  棄善等人早已趁先前那一場混亂出了城。我接著,與等在更遠處的老頭揚惡等人會合,直奔向京郊神樂觀。

  疾馳中,我悄然回首,但見城門一彎,在我的視線中逐漸拉長,光影搖動城郭樓臺,城郭中斯人背影,是天地間一抹耀目的顏色,只是無論怎生看來,那耀目光華裡,總有一份無言的疏冷。

  滿地白雲,東風吹散,是否亦已吹散他唇側,莫名的笑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2:31 AM

第一百六十三章   繁華事散逐香塵(三)

  神樂觀說是觀,早已朽頹,所幸老頭事先派人打掃過,還算乾淨,居然還有兩間完好的耳房,劉成和方崎在觀中等我們,老頭草草安置允炆歇了,拉著我進了另一間。

  我還沒坐定,就皺眉問他:「人家的穴道解了吧?允炆也夠可憐的了,給你欺負得......」

  老頭嘆氣,「我有什麼辦法?賀蘭小子雖說不屑於揭穿我們,但也沒安什麼好心,存心要刁難我們,小皇帝年輕氣盛,真要受不住言語鬧將起來,雖說我們脫身無虞,但你就一定不能事後摘清自己了。」

  我冷笑一聲,「怕他什麼,他縱做了皇帝,我一樣不懼他。」

  「少胡吹大氣,」老頭哼了一聲,隨即正色道:「我正要給你說這個,丫頭,你父想必很快就要身登大寶,你打算何去何從?」

  「你說呢?」我反問他。

  「我不管你怎麼打算,」老頭道:「我要提醒你,你爹很快就不是燕王,是皇帝了,但凡一個人身份轉換,心性是多半要變的,何況他要做的是皇帝這個全天下最為無恥最為狠毒的位置,在其位謀其政,他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定然與以往不同,你萬不能再當他是以前那個燕王,諸事掉以輕心,要知道,帝王心術,是世間最最淵深最最可怕最最反覆無常的物事。」

  「我自然知道,」我嘆了口氣,「他猶與別人不同,他這個皇帝位子是生生從侄子手中搶來的,歷經四年苦戰,數次瀕臨絕境,千辛萬苦於劣境中掙扎得來今日的一切,他的得失心執著心,較歷代帝王定然更為濃烈。」

  「你知道就好,」老頭望著窗外,「如此,我走得也放心。」

  我心中一黯,垂下眼睫,饒是早已心知肚明老頭救走允炆,定然會立即隱居,但別離這麼快便來到眼前,依舊不能自抑的悲涼之意頓生。

  這些年,我和外公聚少離多,好容易有這數月相聚,轉瞬便要別離,外公已是耄耋老人,紅塵歲月已有限,此一去,再思相見,只怕今生無期。

  卻叫我,如何捨得?

  心中一衝動,我脫口而出,「我和你一起走。」

  此言一出,自己也微微一驚,隨即想起,於這京華煙雲地,其實並無可值得留戀的人或事,無論是自己所厭惡的兄弟姐妹,還是即將成為皇帝天威難測的父親,都不能給我如伴在外公身側的溫情欣喜,山莊諸人,才是我真正的親人,我真真是蠢了,怎麼就想不到要和他們一起?想到當年在山莊那段難得暢朗的日子,一時神往,泛起淡淡喜意。

  老頭聽得我話也怔了怔,隨即無聲搖了搖頭,我詫然道:「怎麼?你不肯帶著我?」

  「你這丫頭,笨起來實在讓人氣結,」老頭敲我的腦袋,「還記不記得當年接到我的那封信,信裡說了什麼?還是你只記得隨信而來的秘笈和銀子,把老爺子我的諄諄之言忘得乾淨?」

  我沉思一下,訝然抬頭:「你要放舟海外,遠離中原?」

  「對,」老頭一撇嘴,「你爹那個人,允炆活一日,他都不肯善罷甘休,所以,如今他雖逃了出來,但普天下,難有他立足之地,終生都得不見天日漂泊無定東躲西藏,何況我替他推過命,留在中原,恐遲早有性命之憂,所以,我早就和你說過,此間事了,將攜有緣人放舟碧海,這個有緣人,就是允炆。」

  我眨眨眼,「離開中原就離開中原,我怎麼就不能去了?」

  老頭鬍子一豎:「你去?丫頭,那沐小子去不去?」

  我頓時啞然。

  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看著我嘆氣,「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順理成章的認為沐小子一定會和你在一起,根本想都沒想過其他可能,但你要明白,沐小子不是你,你可以無牽無掛,反正你爹那一家子都不是東西,他卻有家,有老母尚在,有至親兄弟,他於這非常時期一走,以你爹的疑忌之心,沐家難免遭受牽連,而他也終身有家不能回......當然,你真要走,沐小子還是會一如往常毫無怨言的陪著你,但是你忍心讓他拋棄這一切?忍心讓老母失去么兒,忍心讓他為難?」

  我默然,這還用問麼?自然不能,外公說的對,我不能自私到那般地步。

  老頭看著我,難得態度端肅的嘆了口氣:「丫頭,你什麼都好,明決剛毅,聰慧洞徹,唯獨心地尚不夠冷硬,這自然是好事,只是於情之一字,便不免過於拘泥,糾纏磨折,苦人亦自苦,傷人更自傷。」

  我知道這是老頭的臨別贈言了,一時心下酸楚,只含淚頷首,卻無言以對。

  他繼續道:「你家老頭我雖號稱曉天機明人理,但你也知道,但凡推命稱骨四柱周易六爻紫薇鬥數鐵板神數之類種種,無論怎生精深此道,一旦施之於自身與親近之人之身,多有不准,所以你的命,我從未給你推算過。」

  我霍然抬頭,「沒有?!」

  他愕然看我,「自然沒有,你何有此問?」

  我吃吃道:「那那......那......當年我曾在你書房裡看到幾句話,批的是『威儀天下,終致洇於草莽,名盛當世,終致後世不聞,英才盡仰,終致孤寒一生』......難道說的......不是我?」

  「自然不是你!」老頭連眉毛都豎起來,「你怎麼會認為是你!」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嘿嘿奸笑,「叫你偷看!」

  我垂頭,只覺得嘴裡似是剛嚥下三斤黃連,苦澀至難以形容,不是我......居然不是我!可笑我這許多年來一直以為說的是我,由此在內心裡隱隱畏懼命運,諸多逃避,尤其是最後一句,我不能否認那句話我一直妄圖忽視,卻不能擺脫那巨大的陰影,以至於在很多本可以明朗相對的機會中,我選擇了放棄或走開。

  因為我一直畏懼那區區數十字的命運,會最終攜著不可挽回的威勢,降落於我的歷程,並殃及無辜。

  然而今日我方才明白,那竟然不是我的批命!

  那我之前的那些......算什麼?

  閉目,苦笑,終至無言。

  老頭一直觀察我的神情,此時突緩緩道:「丫頭,不必想太多,你只需明白,一切都是天意,命運如此安排,未見得是薄待了你。」

  我懶懶道:「我無意看見那批命,也是天意?」

  「焉知非福?」老頭只答我四字。

  他揉揉我的髮,「丫頭,以後,山莊暗衛就交給你了,那四個活寶會幫你的,只是你要記住,暗衛於你,既有莫大助益,亦有莫大隱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那個貪心老子,一定會盯上山莊勢力,作為帝王,也一定不能容忍天下還有這般暗流勢力的存在,丫頭,他若逼迫你,到時你交也不交?」

  我冷笑,「他若和我好言商量,我會考慮將暗衛勢力不再擴充,並承諾永不與他的統治相對立,若他貪心太過,想著的是吞併掉山莊勢力,我憑什麼要將外公幾十年心血一手締造的暗衛勢力拱手相讓?他又憑什麼坐享外公的東西?」

  老頭揚揚眉,道:「也不必執著太過,他真想要,就給他罷,只不可助紂為虐罷了。」

  我怒氣上來,道:「不行,外公留下的東西,誰也別想搶。」

  「再說,」我取過桌上老頭掏出的暗衛名單和分佈圖,皺眉道:「你總得帶走一批人,否則一老一少,孤身流浪海外,萬一遇上什麼事,如何自保?不成不成,你不帶走一半人,我不放你走。」

  老頭失笑,「你是不是打算我帶三百流寇,嘯聚海外,揚威異域,做那海大王去?」

  我點頭,正色道:「若於某地停留,遇上昏君無道,當地百姓生靈塗炭,恰好可揭竿起義,解民倒懸,保不準萬民一擁戴,你便做了那啥爪哇、古裡、暹羅、阿丹、忽魯謨斯、木骨都束之類國家的大王,我也好討個公主做做。」

  他哈哈一笑,道:「你馬上就是天朝上國的公主了,要做那洋婆子公主做甚?放心,一些跟隨我很多年的老傢伙,暗衛裡再呆著已經不適合了,我已讓他們在蘇州府港口等著我,他們也沒什麼牽掛,帶著便帶著吧。」隨即拍拍我肩,頓了頓,語氣突有些感慨。

  「懷素,一眨眼,你也這麼大了,當年你娘在你這個年紀,已有了你。」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外公,他神色裡微微悵惘,似是想起了少年時便離他而去的幼女,想起她宛轉明慧的容顏,她去時,他已很久未見過她,在他的記憶裡,那個清麗絕俗的小女兒,永不老去,鮮亮如初,正如此刻,他即將再次面臨離別,在以後的歲月裡,他定會如此記憶不改的,想起我。

  命運總在無情,重複又重複。

  九十高齡的外公,即將遠涉重洋,難有回歸之日,縱然我知道這是他一生的夢想,縱然我知道他已近半仙之體,笑傲煙霞逍遙蓬萊原該是他的最終歸宿,可我依舊不能抑制的悲從中來,我愛的人,一一離我而去,留我在這碌碌紅塵掙扎前行,他日天涯轉身,再無人殷殷相候,此番寂寥悲涼,如花調心謝,碎去無痕。

  換得淚流滿面,我投入他懷。

  老頭輕輕拍我的背,喃喃道:「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癡兒,且記著,萬事隨緣而已,還有,你總是失之於剛傲恣肆,不妨慎微些,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諸葛一生唯謹慎,臥龍尚且如此,你有什麼理由例外?」

  半晌,他推開我,從懷中取出一卷書冊,放在我手中,道:「昔年太祖以啃了一半的燒餅考校你家老爺子,是有《燒餅歌》,此千字詩,是老爺子我以象數推論入化而來,推及其後近千年炎黃國運,是為凜凜天機,不可輕洩,你且收好了。」

  我接過,愕然道:「莫非我爹篡逆,你也知道?」

  「南方終滅北方終,」老頭一笑,「我早說過,天意也。」

  我嘶的抽一口氣,怒道:「他也算和你有點親戚關係,你怎麼就能算出他來?不成不成,不能什麼都不知道就把你這神仙放走,你今日得幫我算算,不僅我,你那四個活寶弟子,沐昕啊都得算算。」

  「什麼親戚關係,」老頭怒道:「我推算的是國運,怎麼知道這傢伙日後害了我女?要不然,哼!」

  我拉他衣袖:「算吧算吧,錯了我不對人說,不算你丟人。」

  老頭瞪我:「什麼丟人不丟人,你當這是吃燒餅,多吃少吃不過是肚子漲點或癟點?今天這時辰不對,只能算一個,而且你不必算了,定是不准的,便是准,說出來反生變數......沐昕也不必算了,他和你是一回事......」他忽轉頭向窗外看,隱約聽得有人緩步行走吟詠之聲,我聽那聲氣,卻是遠真。

  老頭目光一閃,道:「此便契機......」袍袖中指掌微動,臉上忽閃過一絲青氣,喃喃道:「果然......」

  我急忙追問:「什麼果然?」

  他瞟我一眼,似是微微猶豫,才道:「想來與你無妨,你不必問了。」

  我正要瞪眼,他又道:「遠真是我最後收的弟子,這許多年,他雲遊天下,在我身邊的時日最短。」

  我皺眉,覺得他這一句話頗為古怪沒頭緒,正要細問,他卻已站起,道:「我便去了,你一切小心。」

  我怔怔站起,道:「你......不讓我送你麼?」

  他道:「我已在蘇州府劉家港備了船舶,然後自蘇州至福建長樂出洋,那小皇帝心有未甘,我已命揚惡迷倒他送走,今天便要趕去,舟行海上,他想回來也沒辦法,難道跳海遊回來?」

  「至於你,」他很平靜的對我一笑,「很快就有人要來找你,你怕是分身乏術,記住,」他豎起手指,「事有可為不可為,不可強求。」

  隨即又自失一笑,喃喃道:「不過白說一句罷?......」再不言語,轉身就走。

  我追前幾步,茫然伸手,欲待挽留。

  他卻於稀薄日光中,頭也不回去了,日光將他背影越拉越長,清瘦的覆蓋在我的身影之上,再緩緩拉開。

  我怔然而立,看著他長衣漫捲飄然而去的背影,微熱的淚泛起,卻仍露出淡淡微笑。

  低聲呢喃:「保重.....」

  外公,我知道,這繁華不堪的人間煙火,紅塵守候,本不應留住你,你屬於更遙遠的天涯,想必是為了所在乎的人們,你才羈絆這垂三十年。

  如今,你自由的行去,漠視那城郭燈火招展如花。

  外公,但願從此後,你行走江海之間,所經島嶼,皆波平浪穩,所曆世情,皆海晏河清,

  而我,從此後,將長行,寂寥人生。



第一百六十四章   繁華事散逐香塵(四)

  悵立良久,直至風露漸下,霞光悄生,而遠山更遠之處,隱約有笛聲逶迤而來,清亮明銳曠達暢朗,穿金裂石高亢入雲。

  重重碧色中,斯人已遠。

  我喃喃低吟: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沐昕過來,悄悄攬住我肩。

  輕輕道:「轉瞬變幻江山,斯人一去飄然,倒更合稼軒詩意......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雲出處元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

  我靜靜聽著,悄悄拭了淚,笑道:「那老傢伙是自由了,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山河,卻留我等於這苦楚人世掙扎,真是自私。」

  他微笑,抱緊我,在我耳側呢喃:「你還有我呢。」

  我將臉輕輕伏於他肩,沈默不語,只閉目感受他氣息清遠,耳聽得夜蟲唧唧,不遠處溪澗幽草間有點星瑩光閃爍,偶有流螢飄飛至我們髮梢眼角,明滅而微碧的光,映得人眉目朦朧。

  風襲流星,露侵荒台,相擁的人,自有一份沉靜的溫暖。

  良久,我輕輕道:「是,我還有你。」

  沐昕攬著我,指了指不遠處幾處尚算乾淨的方石,想是當日建觀時多餘的石料,道:「你站得也久了,去那坐會。」

  剛在石上坐下,我瞪大眼睛,好笑的看見沐昕從懷裡掏出一個酒壺。

  低鬱的心情微微沖散,我眨眨眼,「偷的?」

  他笑而不答。

  「師傅的寶貝,居然給你偷了去,」我伸手搶過酒壺,先灌了一口,「其實,只怕是故意為之吧。」

  沐昕淺淺一笑,撫了撫我的髮,道:「慢些喝......懷素,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那樣會少了許多快樂。」

  我將酒壺遞給他,笑,「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他日是與非,來,一人一口,不過你少喝點。」

  他指尖一彈酒壺,其音清越,我聽著那聲,怔了怔才道:「你好奸,居然先喝掉一半......」

  他微笑,「我怕你耍酒瘋,只好未雨綢繆了。」

  我佯怒,「好你個沐昕,我什麼時候撒過酒瘋?拿來----」奪過酒壺喝了一大口,突想起一事,問道:「先前城門奪馬,你用口型,對賀蘭悠說了什麼?」

  他淡淡道:「多謝賜馬。」

  我失笑,「你會氣死他的。」

  「賀蘭教主何等人物,沒那麼容易被氣死,」沐昕目光突然一亮,「你一直看著?」

  「自然,」我倚在他肩,將他的髮繞在指上,「難道你以為我會只顧自己逃跑?」

  他笑笑,靜靜俯視我把玩他的頭髮,突道:「當日我記得我曾被你搶去一縷發......」

  我霍地坐起,瞪他:「胡唚......」

  他只凝視著我,滿目笑意。

  月色垂落九天,流上屋瓦,再鋪開一地銀輝,六月初夏,風聲疏柔,翠葉玲瓏,而身周群山攢擁,流水鏗然,談笑間,一溪風月無聲,直欲醉眠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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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將深時,我酒至半酣,在沐昕懷裡靜靜睡去,休管昨日與明日,幾多人間愁煩事,且於此刻,換得更深好眠夢一場。

  沐昕只是輕輕抱著我,仰首看天上明月。

  隱約聽得有人步聲輕捷,靠近沐昕身側,我向來警醒,聞聲立醒,卻聽沐昕極輕的噓了一聲,似是示意對方莫要吵醒了我,我便默然不動,繼續佯作熟睡。

  是劉成的聲氣。

  他壓低嗓子,道:「方姑娘......走了。」

  沐昕不動,大約是以目示意相詢,劉成又道:「她今日一直煩躁不安,先前怕誤了你們的事,不敢妄動,你們回來後,她趁大家相送老爺子,各自安排的時機離開了,還不讓我告訴你們,我怕這變亂時期,她會出什麼事,所以想了想,還是來稟告少爺。」

  沐昕嗯了一聲,劉成走開,沐昕又等了等,才靜靜道:「你既已醒了,再硬伏著豈不難受,起來罷。」

  我訕訕一笑,抬起頭來,道:「方崎會去哪裡?」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道:「回家。」

  我起身道:「我們進京是一路潛行,依照外公的佈置,「懷素」此時還在趕來京城的路上,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我們就露餡了,方崎不會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想必她太過擔心家人,沒奈何才離開,雖說父親此刻未必顧及到她,但也需小心著......先拜託下師傅,趕上去照應她吧。」

  前方樹上有銀光一閃,沐昕抬頭看看,道:「先生去了。」

  我點點頭沉思道:「揚惡送外公還沒回來,師傅先去了京城,其餘的人,按原來的打算,立刻回返鎮江府,與假扮我們一行的人換回身份,再等父親派人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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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午後,我們剛剛回到鎮江,在客棧裡換回身份,乍一在街上露面,便遇上了梁明帶的一支隊伍。

  他見了我,難掩喜色,躬身道:「郡主果然趕來了,王爺一路兵鋒如火,昨日已取京城,立即命末將來迎郡主,末將想著郡主當循我軍行軍路線而來,一路過來,果然在鎮江遇見郡主。」

  說著便恭敬牽過馬匹來,請我們上馬。

  我點點頭,淡淡道:「皇帝呢,怎樣了?」

  他現出一臉黯然之色,「帝為奸臣所蔽,不信王爺昭昭之心,竟舉火焚宮......駕崩了......」

  「哦?」我訝然道:「怎會如此!」

  他低首道:「我等進宮,便見宮中煙起,王爺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後來見著焦屍數具,王爺極為傷心,痛哭相撫,言道可惜先帝枉負王爺忠摯之心,不意不諒而遽至此......」

  我看著他閃爍神情,在心中冷笑,面上卻做出黯然神色,道:「可惜先帝了......何至於此!」

  言罷上馬,一路趕向京城。

  京城城門,查問得較昨日更為嚴格,守門士兵看見梁明,忙躬身讓到一邊。

  梁明臉色凝重,道:「著緊些。」眾人諾諾應是,我故作不知,偏頭問他:「怎麼了?」

  他忙答:「回稟郡主,末將也不知,是姚先生傳下的命令。」

  我詫然道:「姚先生?」

  梁明道:「是道衍大師,他還俗了,俗家姓姚,名廣孝。」

  「還俗?」我沒有笑意的笑笑,「也當還俗了......父王在哪裡?宮中?」

  他應是,又偷眼去覷沐昕,我知道自當年他被沐昕掠去過,又被我派人威嚇後,他見了沐昕和我,總是很不自在,看他一副有話不敢說的樣子,我笑謂沐昕道:「我去去就來。」

  他點頭,道:「我在京城沐家別府等你,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在哪裡吧?」

  我點點頭,他又望望遠處皇宮的飛簷,目光一掠又收,淡淡道:「沐府的廚子做得一手好素食,你要記得回來品嚐,可別和王爺談得高興,讓我餓著肚子空等。」

  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微微一笑,道:「申時之前,自然要回來填五臟廟。你且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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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在華蓋殿再見到闊別一年的父親時,立於殿門,竟有剎那驚怔。

  大殿幽深蔭涼,高遠深邃,蓮瓣中拱雲龍,龍口懸垂吊燈的五彩藻井下,一人端坐於華蓋殿四面不靠的寶座正中,微低著頭,正細細撫摸精雕細刻的鎏金扶手,一線微光自藻井射入,正照上他側鬢,一點細白的光色跳躍,華髮初生。

  那般廣袤深遠的殿堂,那個高坐寶座之上的人,這一刻,看來,無比遙遠,無比孤獨,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喜悅而蒼涼。

  去歲我自燕軍大營中離開時,四十許壯年的父親尚黑髮滿頭,如今一年不見,鬢髮已蒼,我不用細想也知道,這半生的輾轉心念,這四年的日夜熬煎,這最後一年的破釜沉舟,這決戰之前的孤注一擲,早已提前耗損了他的精神,轉側之間,換去華年。

  可最終,他勝了,提千萬軍馬,破一朝都城,逼死親侄,謀奪江山,換來白髮幾莖,在他看來,是值得的吧?

  殿門前,太監欲待唱名,我一擺手,阻止了他,緩緩邁過高高的門檻。

  他抬起頭來,抬首間目光如炬,灼灼閃光,努力掩飾的興奮歡喜,於這無人深殿之處,終不可抑制流溢。

  「懷素,你來了。」

  我頷首,聲音漠然平靜:「恭喜父親,不日將身登大寶,君臨天下。」

  他不掩喜色:「懷素,為父能有今日,你居功甚偉,為父還沒好好謝你。」

  「不須,」我隨意坐下,「你終究是我的父親。」

  他看著我,喜色漸漸淡去,目光流轉,忽道:「你過來時,可見奉天殿已成廢墟?」

  「見過,」我淡淡道:「我還於火場之前焚香三柱,以祭先帝之靈。」

  他目光閃爍的看我,試探道:「懷素,你......傷心否?」

  我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直到看得他避開我的目光,方漠然道:「如果我說我傷心,你是不是就能令允炆復活?」

  他眉頭一抽搐,隨即道:「建文之死,非我所願,不意他剛烈如此......」

  我微微冷笑起來。

  他住了口,疑惑的看我。

  我輕輕撫摸手下雞翅木雕花椅光滑的扶手,也不看他,道:「聽聞燕軍進京城後,在皇城門口接了道奇怪軍令,大軍退守龍江驛......敢問父王,這是為何?」

  他不答,側轉頭去看殿前香爐。

  「最後一刻不曾揮軍直逼,卻以攲角之勢圍困京城,父王,我可不敢認為您在最後一剎突然心軟,有意放允炆一馬。」

  我斜睇他,「你懼這逼宮殺侄罪名,懼這天下悠悠之口,你圍困皇城,只是給他時間讓位或自盡,對不對?」

  戟指向他,聲音冰冷,我道:「父親!你如此狠心!」

  他頓了頓,面色變幻,半晌,怒道:「懷素,怎可咄咄若此!」

  我冷笑,不答。

  所謂先發制人,後發者制於人也,火場中未見允炆屍體,父親難免懷疑到我,與其等到他疑心猜忌盤問於我,倒不如我挾怒而來,以問罪之姿,摘清自己。

  父親是大略知道我與允炆情分的,而以我的性子,我若對他的「死」漠然視之,不曾言語,父親反而會起疑,但亦不可做作太過,此間分寸,需拿捏得當。

  我這番神情譏刺,想必起了作用,他雖有怒色,但目中疑色反而漸淡,只是尚自未能盡去。

  外公給他種下的這根刺,令他隱痛在身,卻難以宣之於口,我在心中暗暗苦笑,只怕這也將是我們父女之間的暗刺吧?

  暫時雖不至於牽肝扯肺,卻很難說日久天長之後,不化為癰疽膿腫,折磨人日夜難安。

  然我不悔。

  外公說,事有可為不可為,然,事亦有當為不當為。

  父親漸漸平靜下來,倒是主動轉了話題,絮絮和我說些善後登基事宜,我有一搭沒一搭聽著,當他說到即位詔書,須得尋得當世名望德信俱重之大儒親草,方可令天下歸心,縱觀當世,莫如方孝孺者,文章醇正,海內之冠,天下讀書人之首也。

  我心一緊,轉首去看他,見他神色堅定,不由心又往下沉了沉,思量一番,斟酌著道:「正學先生德望自然毋庸多言,只是其人聽聞生性執拗狷介,且忠事前朝,只怕屆時未必應父親之詔,此人剛烈,若是當庭說出些言語來,父親,只怕斯時你難以自處。」

  父親目光一烈,寒聲道:「天下我都已掌握在手,還怕撥弄不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我皺眉:「讀書人風骨,未必能以威武屈之,當心千載之下,史筆如刀!」

  「不妨搩碎之!」

  我只覺得寒意森森,抬目看他,濃眉之下目光幾近猙獰,頰上肌肉都微有扭曲,怔了怔,想到這許多年來,他在我面前,多是溫和慈愛模樣,縱然我早知道他絕非良善之人,卻也曾自欺欺人想過他未必如我所想那般不堪,然而我今日親目他這般神色,終是忍不住黯然。

  沉思有頃,我慎重站起,向父親施下禮去。

  他愕然至幾欲立起。

  「懷素,你這是為何?」

  我俯首,誠聲道:「懷素有一事相求。」

  他微側頭看我,慢慢道:「為方孝孺?」

  我正色道:「正是,方孝孺其人,剛介之名重天下,必不會降附於你,我求父王,若方氏拒草詔之請,萬勿殺之。」

  言畢又施一禮。

  父親定定看著我,目中神色微有感慨,半晌道:「懷素,你素日剛傲,桀驁不訓,這許多年來,我未曾見你為誰俯首,不曾想,你首次折節如此,竟是為了一個不相干的讀書人。」

  他喟然道:「他與你有何交情?」

  我一哂:「無,我不過是欲為天下讀書種子,留傳一薪火耳。」

  「你倒和那和尚如出一轍,」父親笑起來,「這腐儒,能得你二人慎重請託,當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也罷,他道:「我既應了道衍,如何反會拒絕你?這個腐儒,只要他識相,我自然不難為他。」

  我皺眉,道:「我請託的是,如果他不識相,你也別殺他。」

  「你當我殺人如麻麼?」他笑起來,「方孝孺得天下之望,我自會慎重。」

  我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此,多謝父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2:55 AM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寧可枝頭抱香死(一)

  拒絕了父親留宿宮中的邀請,我看看時辰已不早,出了宮門,一路快馬前行。

  朱雀大街深處,佔地廣闊,外觀卻不甚張揚的侯府,靜靜矗立於微黯的天色中,幾乎我驅馬剛至正門,門便立即打開了,精幹的守門人仔細的打量了我,歡喜的行禮笑道:「奴才見過郡主,郡主,公子等您很久了。」

  我知定然沐昕事先已知會了府中上下,也定然甚是不安的等我回來,點了點頭,下馬,將韁繩向守門人一扔,快步進門。

  剛轉過照壁,就見曲徑迴廊盡處,一庭繁花靜謐無聲,廊外碧水波紋隱隱,沐昕面對一池碧水默默出神,坐姿雖是斜斜背對,臉卻偏側向正門方向,顯見在時刻注意我的動靜,我放緩腳步,輕咳一聲。

  他回首,琉璃般通徹透明的眸光,映射著我閒適的笑顏。

  他亦對我微笑,並不曾問我怎生應對父親的懷疑,只是上前輕輕牽了我手,道:「晚膳已齊,就等你一個了。」

  我點頭,道:「你餓了吧?先吃飯,飯後還有些事要做。」

  正待移步,刷的長鞭一卷,棄善的鞭子猶如長眼睛般飛來,在我臂上繞兩繞,拽著我向前。

  他冷淡而張狂的語調隨即在荷塘側的敞軒中傳來。

  「都什麼時辰了,還唧唧噥噥的,真想餓死我嗎?」

  我邁入涼亭,撇嘴道:「我又沒請你等我。」

  「誰要等你?」他冷睇我,「都是那小子,無心飲食的模樣,倒人胃口!」

  遠真今日是個鶴髮童顏的老道模樣兒,正微闔雙目做道貌岸然狀,見我們進來,他斜開一抹眼縫瞅了瞅,也不說話,姿態飄逸神情端嚴的開始......操筷大嚼。

  我環顧一週,詫道:「師傅師叔還沒回來?」

  棄善道:「你那石頭師傅不用管他......揚惡還得有一天吧,師傅有事對他交代......要我說,他不回來最好,省心!」

  我坐下舉筷一揮,笑道:「不等了不等了,師傅許是被方家留住款待啦,保不準比我吃得還好......」

  話音未落,哐噹一聲,門被踢開。

  我愕然抬頭。

  竟是近邪拖著濕淋淋的方崎站在門口。

  我擱下筷子,目光緩緩從師傅不顧男女之嫌緊抓著方崎胳臂的手,轉到方崎的臉上。

  她長髮淩亂,濕搭搭的黏在額頭,面頰紅腫且指痕宛然,半身上衣都已濕透,衣袖還扯破了些許,看來極為狼狽,然而她神情卻頗奇異,並無憤怒之色,也不迎上我的目光,只是微微低了頭,唇線緊抿,臉上一抹神情,倔強而淒涼。

  我望向近邪眸瞳,難得這個萬年冰山,目中竟有怒色。

  棄善嘆了口氣,丟筷,起身,出門,遠真猶自大嚼,棄善猛的一拍桌子,震飛了他的筷子。

  抬頭看看,遠真「無量壽佛」一聲,大袖飄飄,跟在棄善身後出去了,順手帶走了一盤荷葉雞。

  沐昕靜靜起身,行至門前時道:「我去叫侍女送衣服來。」

  我感激他的體貼,點點頭。

  近邪將方崎向我懷裡一推,冷哼一聲,拂袖便走。

  我挑眉看他遠去的背影,訝異他這一推竟有些力道,是什麼事,讓冰山如此生氣?

  不多時,侍女送了衣服清水來,我拖著呆呆的她,親自替她換去濕透的外衣,又幫她淨面,重新挽了個髻。

  一切完畢,燭光下仔細端詳方崎面頰,我微怒道:「你被人打了?」

  她默然不語。

  我也不追問,只拖她到桌邊坐下,塞了筷子在她手裡,道:「看你的樣子,定然沒吃東西,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且先吃些東西再說話。」

  她順從的接過筷子,目光定定的開始扒飯,我看看她,轉開目光,另取一雙筷子給她夾菜:「來,嘗嘗這個四喜丸子,細膩香醇,你定然喜歡......」

  丸子在筷子上滴溜溜滑動,她只呆呆看著飯碗,麻木的扒著毫無滋味的白飯,也不知道去接。

  我的手頓在半空,半晌,緩緩收回,默默看著她,一口一口,將那飯吃得見底。

  靜寂無聲的敞軒,只有筷子輕觸瓷碗碗底的細微的聲響。

  然後,我聽見「啪嗒」一聲。

  水珠滴落的聲音。

  目光透過對面人兒低垂的黑髮,隱約看見淚如珍珠,滴滴落於碗中,而她仿如毫無所覺,只是一口口,沈默含淚吞嚥。

  含著淚水的米飯,會是怎樣的苦澀滋味?

  我盯著方崎的淚水,一時無言。

  相識她這許久,她爽朗,明快,瀟灑俐落,真正做到了當年塞外初見,那個處變不驚,目色寶光璀璨,神采飛揚的少女對我說的那句話:「方逸爽活在世上,絕不甘於在閨閣裡刺繡描紅終老,勢必要踏遍青山步履天下,飽覽這山河莽莽風采無限,方不負此一生。」

  我何曾見過她的眼淚?

  我記憶裡,甚至連她忐忑慌張的模樣都不曾有過。

  這般倔強的女子,何事能逼至她傷心若此?

  然而看她神情,她未必願意此時一訴衷腸,倒不如讓她安靜休息。

  我邁步出廳,沐昕安排的侍女早已等在門外,見我施禮道:「郡主,公子要小婢引路,帶兩位前去歇息。」

  我暗讚沐昕體貼細緻,當下喚方崎去歇息,她仰起臉來,用手指細細拭去臉上淚痕,面上已恢復平靜,只是一言不發,默默站起,隨我去了客房,我知她個性堅毅,不致有所不虞,拍拍她肩,輕聲道:「你先睡,莫要多想,但凡天下事,沒有不可解的死結。」

  她默然,點了點頭。

  我無聲嘆息,吹熄燭火,令外間婢女好生侍候,緩步出門。

  不遠處一方迴廊上,幾個人都在那裡等著我,我走過去坐下,道:「怎樣?」

  近邪猛灌了一口酒,不答。

  棄善瞪他一眼,「指望她還不如指望暗衛,她是回家了,但被趕出來了。」

  從棄善口中,我才知道今日方崎回家,家中大門緊閉,守門人不敢放她這個已被驅逐的棄女進門,方崎無奈之下塞銀子依然無果,近邪當時趕至,一怒之下便要拉她走,方崎卻不肯走,她於家門前再三徘徊不去,終於有個看著他長大的守門老僕不忍,悄悄從角門放她進去,誰知道進門後,卻發現家中亂成一團,她父親孝服麻衣,跪坐當庭,痛哭嚎啕,一家子都神色倉皇默默流淚,方崎進來,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被她父親一眼看見,竟霍地站起,戟指怒駡:「你這個有辱家風的不孝女,莫汙了我這哭靈盡哀之地!」狠狠一個耳光甩過來,連跟進來的近邪都因事出意外而呆住,方父猶自不甘休,轉手奪過身邊一僕人端給他淨手用的清水,呼喇一下全數潑到方崎身上。

  道:「昔日逐爾之言,如覆此盆之水!覆水難收,方氏族門,亦永無再納爾之日!」

  此言決絕,方崎當場怔住不知應對,其餘人想勸亦不敢,空留她一身濕淋淋立於當庭,神色慘然無可形容,最終近邪看不過去,硬將她拖了回來。

  聽完始末,眾皆默然,此乃方氏家事,外人難以插足,多事可能反致誤會,棄善面有怒色,冷哼道:「這樣的老子,哼!」突想起什麼,問,「她爹什麼名字?我去教訓一頓。」

  我淡淡道:「你不必去了,對那人,教訓是沒用的。」

  沉思有頃,我苦笑對沐昕道:「今日回來時,我和你說,飯後還有些事須得去做,如今看來,已經不必了。」

  沐昕揚眉靜靜看我。

  我黯然道:「外公臨別時對我說,事有可為不可為,如今看來,當真是事不可為了。」

  正說著,卻見一人遊魂似晃晃悠悠而來,仔細一看,正是方崎。

  隱約星光下,她面色蒼白,對其他人視而不見,直直衝我走了過來,也不說話,撲通一聲跪在我腳下。

  我一驚之下急忙飄身一讓,伸手將她扶起,微怒道:「你這是做什麼---」

  她仰首看我,目光裡星火閃爍,濕潤而明亮,有種了悟後的通透,一字字聲音堅定,「郡主,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我父親。」

  我手頓了頓,慢慢道:「救---你父親?」

  她清晰的道:「是。」

  微微苦笑起來,我心中黯然,方崎,方崎,人生難得不糊塗,你何必清醒如此?

  她盯著我,緩緩道:「剛才,我睡不著,便坐在床上想了很多,然後我明白了,我爹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降服新朝的,他閉門哭靈,孝衣喪服,不僅是為先帝戴孝,也是自己已,心存死志。」

  她苦笑,神色淒切無奈,「他不會折節,亦不會躲避,因為他是方孝孺。」

  我不答,只抬目,迎上她目光,兩人目光在夜色中一碰,彷彿激出火花,明銳閃亮,掠裂夜空。

  是的,她終於明白,而我早已明白。

  雖沒調查過方崎身世,可這許久相處中,我早已隱約知道她定出身不凡,那般明慧女子,當真非普通人家可教養而出,而名重當朝的方姓詩書之家,不過方孝孺一人而已。

  是以先前於華蓋殿,我對父親慎重請託,求他留得方孝孺性命。

  只是雖得父親應諾,我依舊不敢信任於他,回府後欲待和沐昕等人商量的,便是如何提前救走方孝孺,使他避免當庭和父親衝撞,以致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局。

  誰知方崎在方家的這一番經歷,使我明白,方孝孺其硬其直,定然超出我的預料,他絕不會聽從我等勸諫之言舉家躲避,這個忠於前朝風骨狷介的腐儒,這個於當日京城危急之時,力勸建文死守,並直言京城若失守,帝當為社稷而死的剛硬之人,聽聞建文之死,定生殉君之念。

  對於一個早已心存死志的人,要如何挽回他決裂蹈死的決心?

  對於一個視逃避求生為無倫之恥的人,要如何勸說他舉家避禍?

  我若用強,只怕他會......自盡以全志節吧?

  我的目光,無奈的與方崎悲涼的眼神相對,僵持良久,最終默然長嘆。

  方崎一閉目,熱淚滾滾。

  我轉身,望著天際明月,明月,明月,長恨清光如雪,曾照人間離別!

  良久,輕輕道:「無論如何,試試也罷......」



第一百六十六章   寧可枝頭抱香死(二)

  然而我終究沒有猜錯。

  方老夫子比我想像的還要固執。

  因為時當變亂,在京城,沐家身份敏感,所以我力勸了沐昕不要和我同行,自和棄善近邪去方府。

  當我們憊夜趕至方府時,方府依舊正門緊閉,守門人無論如何不肯放我們進去。

  棄善怒道:「爺爺好生和你說話,你擺的什麼架子?當爺爺進不了你這小小府邸?」說罷便要踢飛正門。

  我伸手一攔,上前一步,提氣喝道:「先生!我等奉燕王命,前來敦請先生前去商議要事,先生既然懼我燕軍天威,閉門龜縮不出,我等也不相強,謹代燕王致上問候之意,並回稟我主,先生默然以對,便是私心願降了!」

  說罷轉身作勢便走,自然,步伐很慢。

  果然,隱約聽得院內步聲雜遝,有人快速跑來的聲音,接著哐當一響,正門被重重打開,一個清瘦長臉,山眉細目男子氣喘吁吁立於門口。

  我緩緩回身,見他立在那裡,兀自氣得渾身發抖,微微一笑,舉步上前,輕輕將他一撥,他便被我撥到一邊,我看也不看他,昂然直入。

  耳聽得重重跺腳聲音,他跟上來,怒聲道:「你是什麼人!燕賊部下麼?帶我去見他!」

  我心中一動,回身道:「先生願隨我去見燕王?」

  他傲然道:「有何不敢?」

  我頷首:「正學先生果然好膽氣,既然如此,便請吧。」

  使個眼色,示意棄善近邪,先把夫子騙走,然後暗衛出動,務必儘快轉走他的家人。

  方孝孺孝服不除,逕自跟我行出門外,早有潛行跟隨的暗衛,機靈的備了轎子趕著抬來,他正要上轎,忽停住腳步,皺眉轉頭。

  我平靜的看著他:「先生何故猶疑?」

  「你到底何人?」方孝孺已平靜下來,「是否真是燕賊所遣?你以激將之計,激我隨你前行,你口口聲聲燕賊部下,語氣裡卻對燕賊並無維護尊敬之意,何況朱棣真要找我,也不會就令你一女子前來......你到底是誰?」

  果真是方崎的父親啊......果真是號稱孤鳳的一代文章奇才啊,激憤之下猶能思考,我好整以暇,微微一笑。

  「先生誠不負盛名也......不過先生依舊小覷我了,一介女子又如何?一介女子,亦可抵千萬軍馬。」

  言笑晏晏間,我溫柔輕撫門側石獅,袖尾過處,石粉簌簌而落,瞬間石獅頭部平整如削。

  「至於所謂維護尊敬......」我一哂,「我非尋常身份,自無需凜惕恭敬。」

  整衣微施一禮:「燕王女朱懷素,代我父敦請先生大駕,得見先生尊範,幸何如之!」

  他微微一震,目光在石獅上飛快掠過,又深深注目我,半晌,冷笑道:「原來是你!」

  我在心中暗罵方崎,你這個孤高耿介偏又不笨的爹,可真是難纏,為了將他騙走,我連身份都露了,天知道他方先生有多想咬我這個篡逆賊子之女一口。

  腹誹歸腹誹,面上依然平靜澹然,也微帶冷意笑道:「先生懼了?」

  「不用你激將!」他拂袖,「我早就想見識見識叔奪侄位的無恥之尤,是怎生猥瑣模樣!」說著也不理我,自鑽進轎中。

  我暗中舒一口長氣,正要示意起轎,忽聽前方巷口出人喊馬嘶,火光躍動,隱約聽得蹄聲無數,似有大隊人馬過來。

  心知不好,急急手一揮,暗衛訓練有素,無聲將轎子抬起,轉個方向便走。

  卻已遲了。

  火把映亮了半個巷子,一騎潑喇喇如御風般當先飛馳而來,馬上人衣甲鮮明,神色冷峻,長聲高呼:「給我圍住!」

  步聲雜遝,一隊步兵飛速趕至,齊刷刷就地一跪,架弩,張弦,森冷的箭尖如幽瞳,瞄準了整個方府。

  也瞄準了我們這一行。

  我什麼也不管,飛步到轎前,正要伸指去點方孝孺穴道,卻見轎簾霍地一掀,方孝孺端坐轎中,目光如劍,冷冷瞪視我。

  那目光如斯森冷,竟令我一時怔住,手指一緩。

  那當先將領已衝了上來。

  他飛快盯了我一眼,再看看那轎子,長槍一提,刷的對我一指:「你等何人?為何在這逆賊府前逗留?這轎中又是何人?給我出來!」

  我在心中無聲長嘆。

  外公真神人也。

  所謂事有可為不可為,莫非就指這個?

  所謂天意,莫非當真非人力可抗?

  眼見功成的這一刻,偏偏殺出這一彪人馬。

  偏偏棄善近邪留在方府轉移方家人,而剛才我送方孝孺進轎,未在他身側。

  無人及時點他穴道,避免他聽見當前言語。

  經此一語,以方孝孺心智,定已知我所言不實,再想取信於他,騙他跟我走,躲過眼前劫難,對這迂腐的夫子來說,難比登天。

  我這裡出神,那將領見我不回答,長槍刷的抖出一個槍花,怒道:「你聾了!」

  我正惱他壞我大事,聞聲冷冷抬眼,他對上我的目光,有一瞬驚怔,隨即怒道:「好狂妄無禮的女子!夜半之時,徘徊逆賊府前,定也不是好人,來人,給我拿下!」

  士兵們呼喝一聲便欲上前,我冷冷一笑,道:「你昏了!」

  衣袖一甩,還未來得及衝到我面前的士兵立時被我拂跌出去,我一步上前,手掌淩空虛虛一抓,道:「我面前你也敢高坐不動?給我滾下來!」

  那將領應聲而落,砰通一聲栽在地上,我負手冷笑看他紅頭漲臉的掙扎著爬起來,張嘴便要呼喝,立即單手一撈,提著他後領往身前一擋,微笑道:「想放箭是吧?其實我不怕你放箭,不過,想了想,我還是救你一命算了。」

  他扭動身子努力掙脫,恨聲道:「妖女胡言......」

  「你若真下令放箭......你就完了,」我悠悠笑道:「你可知我是誰?」

  他怒道:「管你是誰,敢如此輕侮挾制朝廷命官,定當......」

  我微笑,輕輕俯耳,說了幾個字。

  他驀然僵住。

  我繼續輕輕道:「你壞了我的事了......你說,該怎麼辦?」

  他仍在驚怔中,半晌道:「不過你一面之詞,誰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

  「哦,很有道理,」我淡淡道:「你可以不信,你可以下令放箭,不妨試試,看最後,死的是誰。」

  手一鬆,我放開他,將他向前一推,滿不在乎負手道:「請試,請,請。」

  他立在當地,似是沒想到我居然輕易便放了他這擋箭牌,雙眼轉如轆轤,目光閃爍,顯見我的漫然態度反令他驚疑不定,半晌,似是咬了咬牙,張口欲呼。

  我冷冷瞟他一眼。

  他再次頓住。

  冷笑,我睨他一眼,道:「你,報上名來。」

  他怔怔的張口就答:「鎮撫將軍,伍雲。」

  「哦,伍將軍,」我懶懶道:「我知道你要來做什麼,不過,此事有我代勞,不勞尊駕,你可以走了。」

  他目中閃起怒色,便要言語。

  卻有一人道:「走的該是你。」

  我皺眉回身,方孝孺已從轎中走出,看看伍雲,又看看我,一聲冷笑,道:「方某何其有幸,得兩位高官貴胄如此爭執。」

  我默然不答。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方孝孺淡淡道:「相較於隨從小轎為逆賊座上賓之的『敦請』,方某倒寧願受縛午門,血濺三尺。」

  他對我一拂袖,道:「不管你所來何意,但請你莫再多事,成全方某志節,方某九泉之下,亦感盛德。」

  我仰首,向天,嘆息。

  半晌道:「你死則死矣,家人何辜。」

  他決然道:「以身殉國,人所當為,何獨方某家人乎!」

  傲然一笑,他又道:「我聞得你素有雷霆手段,不過你若對方某用強,方某立時嚼舌自盡,任你算盡機關,也不能阻方某蹈死之心!」

  我怒氣微生,冷冷盯著他,他毫不退縮,目光灼烈如火而堅冷如冰。

  這樣的目光,其意昭昭,已毋庸多言。

  良久,廢然一嘆,我無聲退後一步,讓開道路。

  倦然道:「罷了。」

  伍雲立即揚臂高呼:「帶走!」

  方孝孺昂然自我面前行過。

  我轉過身去,不看他。

  伍雲依舊在下命令:「把府中人一起給我帶出來!」

  霍然回身,我怒道:「夠了!」

  不容人再多言,我指向方孝孺,厲聲道:「你要全你名臣氣節,圖得青史留名,我不阻你,但你老妻弱女何辜?為你妻女,便當全你氣節?便當輕賤性命?所謂數十載夫妻恩情,不抵奉天殿一捧無知無靈的骨灰?」

  方孝孺一生文章奇才,素為眾所尊崇,幾曾為人這般詬責?初聽時還神情有所觸動,暗自忍耐,聽到最後一句,霍然抬頭怒瞪我,嘎聲道:「你......你......果然......果然是逆賊之女......竟對先帝不恭至此!!!」

  我不理他,又轉身對伍雲道:「你也見好就收,方孝孺自願隨你去,我管不得,但今日只要我在,方家人,你一個都休想帶走。」

  伍雲怔了怔,注目我神情,想了想道,「......我須得印信之物,才能放過方家人......」

  我冷笑截斷他的話:「什麼印信?你當真是奉燕王之命緝拿方家上下?燕王要的只會是方孝孺,你自作主張連他家人都動,小心我告你個罪犯欺君!」

  「你以為你帶了兵馬又如何?」我自懷中掏出旗花火箭,「要不要試試不死營和你鎮撫將軍麾下,誰刀更利,誰槍更疾,誰殺人更快?」

  他聽得不死營三字,微有震動,思量一刻,後撤一步,微微向我一躬,手一揮道:「走!」頭也不回上馬而去。

  步兵們收了弩箭,將方孝孺綁縛了圍在正中,浩浩蕩蕩的去了,我看著方孝孺昂然清瘦的背影,卷夾在虎背熊腰的兵士之中,毫無懼色頭也不回前行,心中雖怒此人迂腐,但此般氣節,當真也是佩服。

  軍隊撤離,方才喧鬧不堪的方府,瞬間人去庭空,空餘一座孤零零小轎停在門前,夜色沉沉罩下來,層雲幢幢,低迷欲雨,我仰首看著雲縫裡一線詭異橘色彎月,緩緩長嘆。

  方崎......對不住。

  天意如此,非我薄力可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3:15 AM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寧可枝頭抱香死(三)

  乘夜回到沐府,沐昕果然還未睡,和方崎一直等待我回來,我看著方崎故做鎮定神情裡的慘然期盼之色,直覺得難以啟齒。

  然而事已至此,逃避與隱瞞是為更大的殘忍。

  我將事情始末一一說了,又道已經請師傅他們將方家其餘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點了穴道救走,安置在京中山莊的隱秘別業,方崎靜靜聽了,半晌,軟軟坐倒,頹然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我心中歉然,上前輕拍她肩頭,「是我不好,我沒能及時救走你父親,對不住。」

  「不,」方崎抬頭,目中水色晶瑩,神情卻頗堅定,「怎麼是你的錯......是家父......執迷不悟......他要盡忠死節......如此,攔也無用。」

  說到最後,她語氣已由軟弱轉為平靜,誠懇的執了我的手,道:「懷素,總之,我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娘她們只怕此時也已下獄,這般恩德,來世結草啣環,方崎也一定報還。」

  我撫了撫她的髮,和聲道:「咱們姐妹一場,說什麼結草啣環,」轉首吩咐亦一直在等候我的流霞寒碧,「別業少人侍候,你們等會就過去照顧方夫人,記住,凡事小心。」

  流霞寒碧應了,方崎不安道:「怎好勞動兩位姑娘......」

  我展顏一笑,「無妨,她兩個在山莊呆久了,本事沒有,靈活機變還是有的,她們去,大家都放心些。」

  方崎亦勉強對我一笑,雖然笑意宛然,兩人卻都在對方目中,看見濃重的憂色。

  是夜無人入眠。

  我一人踱進後園,於葳蕤芳草中默然而坐,聽得風吹動扶疏花葉瑟瑟作響,只覺得胸中空漠似無一物,不多時,有人輕輕在我身側坐下,雪白的袍角如月色一般鋪展開來,映得草色深深。

  他仰頭看著前方一枝於風中微微扶搖的花葉,神情雍容而聲音靜謐,「懷素,無需自責,亦無需因人所責而自苦。」

  我低頭看腳下綠草如絨,自失一笑,「你莫非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沐昕無聲一笑,「緱城先生出身寧海,此地人據聞首重節義,潔操剛烈,你剛才雖沒明說先生態度,但想來你這個逆首之女,自然不得先生青眼。」

  我淡淡一笑,「無妨,自不會和他計較,只是未能相救,實深憾之。」

  他道:「此乃先生自擇,你何錯之有。」

  「我現在擔心的,」我轉頭,夜色中他目光璀璨如星,照亮我心中一方黯然之處,「天子一怒,血流飄杵。」

  他默然,良久握緊我手,「懷素,我知你公直正義,急人所難,我素來以此為榮,但我有時也很私心的希望,你於艱難竭蹶之時,能夠多為自己考慮一些。」

  我反握了他手,道:「你亦如此。」

  沈默了一會,我道:「沐昕,我曾自負聰明,自以為有左右風雲之力,然而最終我卻明白,我不可與天意相抗,甚至,不可與掌握天下的強橫勢力相抗,我能盡的,真的只是微薄的力量而已。」

  沐昕輕籲一口氣,道:「懷素,須知任何人,都不可與帝王頡頏相抗,私蓄勢力再強盛,於天下之前,亦不過滄海比之一粟,千軍鐵蹄之下,縱萬世基業,也難免摧枯拉朽彈指煙消。」他頓了頓,才繼續道:「而在我眼中,萬世基業,皆不抵你安然一顧。」

  我輕輕道:「我明白,我不會貿然衝動行事,匹夫之怒血流三尺,又能洗刷掉誰的恩怨?」

  他點頭,道:「懷素,想來你我都明白,所謂富貴不過煙雲,真情長此百年,紅塵繁華,利名是非,紫闕朱戶,玉帶珠圍,終不抵瀟灑散淡棄微名,知心人兒常相伴。」

  我笑道:「於我心有慼慼焉......說到榮華富貴,父王起事,你亦是從龍有功,將來父親大封功臣,逃不了你的萬戶侯。」

  他不笑,只側首望向屋脊重重的宮城方向,清俊的側面沉在黑暗中,美妙如曲意未盡的清弦。

  「只願生生世世與卿相守,做不得,萬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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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數日,消息次第傳來。

  事情比我想像的更為糟糕。

  方孝孺被伍雲所執,金殿之上,方孝孺披麻戴孝,痛駡父親,拒不草詔,父親無奈,將方孝孺下獄,命宮中百官輪流前去勸說,甚至連方孝孺的弟子,德慶侯廖永忠之孫廖鏞,廖銘都派去相勸,卻被先生劈頭蓋臉一陣臭駡趕出,父親不甘心,竟荒唐想著自己親自勸導方孝孺,再次宣召方孝孺上殿,命錦衣衛去除方孝孺身上孝衣,誰料方夫子居然是將衣服縫死在身上的,錦衣衛好一陣折騰,最後以蠻力撕下了方孝孺的喪服,七手八腳套上朝服架進殿內,父親為表懷柔之意,特設座以待,並下階相迎,勸方孝孺:「先生何必自苦,餘不過欲學周公輔成王耳。」

  方孝孺立答:「成王安在?」

  父親答:「自焚死。」

  方孝孺言語敏捷:「何不立成王之子?」

  父親微一變色,隨即答:「國賴長君。」

  方孝孺咄咄逼人:「何不立成王之弟?」

  父親終有尷尬之色,無言以對,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此朕家事,先生無過勞苦,」以眼色示意左右,將筆強塞入方孝孺手中,勉強和顏笑請:「昭告天下事,非先生不可。」

  方孝孺接筆,筆走龍蛇刷刷作書,眾人看去,齊皆變色。

  明黃緞面壓金邊的詔書上,墨蹟淋漓四個大字:「朱棣篡位。」

  遂,擲筆於地,放聲嚎啕。

  筆上墨汁濺開,青金石地面上墨痕淋漓,父親新制四團龍雲紋紬交領龍袍下襟,點染墨色數星,雍容金龍,其色斑駁。

  高深穹頂大殿,將哭聲遠遠傳開,滿殿裡俱是那慘痛慟哭之聲,自激烈胸臆奔射而出,撞在牆壁上如巨石猛擂,震得殿中諸人,人人眉目浮動,顏色蒼白。

  殿外風荷正舉,弱立亭亭,似也為那哭聲所驚,微偃身姿。

  方孝孺邊哭邊罵,曆數父親所沐先太祖隆封恩遇,痛駡父親懷詐欺主奸鄙小人,怒責父親狼子野心竊據大位,叔奪侄位千載之下難逃駡名,措辭狠厲,句句如刀槍劍戟,直指要害,撼人心神的哀絕慟哭聲和憤怒罵聲裡,父親的最後一點耐性被淚水雨打風吹去,陰鷙冷酷的本性,久居上位一朝得勢的風發傲氣,使他在自以為犧牲的做了那許多忍耐和努力後,終於不可自已的爆發出來。

  在方孝孺「死即死,詔不可草」的哭罵聲裡,父親冷冷斜睇,問:「你,不顧九族?」

  方孝孺連猶豫也不曾有,奮然作答:「便十族奈何?」

  父親笑,冷笑不絕,「好,好,好!」

  招手喚來錦衣衛,命取腰刀,厲聲道:「使汝盡興而言。」遂命人割裂方孝孺嘴角直至耳側,血流披面,而方孝孺罵聲不絕,噴出的血沫在地下積了厚厚一層,侍候一旁的文臣,隱有不忍之色。

  唯父親怒極反笑,「想死是麼?現在殺了你反倒便宜了你,便十族奈何?我便滅你十族!」

  既令大索全城,凡方氏族人,皆受追捕,散住各處的方家族人,被繩牽鏈捆,赤足散髮,一隊隊押解過市,百姓擁擠於道路,神色淒切的遙望著一個名臣家族命在頃刻的覆亡。

  隨後,清宮三日,大誅建文舊臣,下榜大索那些不改志節,仍舊整兵相抗的舊臣,死守濟南的鐵鉉,在廣德募兵的齊泰,在蘇州募兵的黃子澄,在杭州募兵的練子寧,黃觀,以及建文朝名臣景清,卓敬,陳迪等五十餘人,皆榜上有名。

  天下,籠罩在燕王猙獰充血,幾近瘋狂的殺戮目光中。

  從最初得到方孝孺下獄消息開始,我便至宮城前求見父親,回回都被婉拒:「陛下有要事在身。」我心知因為建文失蹤迷案,以及我不顧一切為方孝孺求情,又與伍雲發生齟齬力保方家人的種種行為,已經令父親對我心生疑忌不滿,他不願見我。

  也是啊,見了我這個多少對靖難之役有些微功的女兒,必然被我提出求赦的請求,屆時他是應好,還是不應好?

  更何況,他曾應諾於我,如今翻悔,如何還肯再見我?

  無奈,我只得全力照拂那日救下的方家老小,常抽空去探望一番。

  山莊別業,老頭取大隱隱於市之意,居然將之建於江南最為金粉都麗,十里畫舫飄香的秦淮河畔,只怕任誰也想不到,京城山莊暗衛總壇,總控天下消息線索的重心之地,居然便這般矗立於眾目睽睽之下,利用三教九流龍蛇混雜之地的渾濁味道,悄悄淹沒屬於自己的獨特氤氳氣息。

  我隨意敲敲那間看來毫無特別之處的獨院門,青衣小帽的僕從出來,接了我進去,我一面匆匆向裡走,一面問那也是暗衛身份的僕人,「夫人怎樣了?」

  他垂首道:「還是老樣子。」

  我駐足,微微皺眉,隨即輕嘆。

  自從方孝孺被帶走,被我隱匿於山莊別業的方夫人鄭氏,連同兩位年紀稍長的兒子中憲,中愈,幼女方綾便開始絕食,百勸無果,方崎為此數次哀求,熱淚滾滾,長夜跪於中庭,依舊勸不回方夫人。

  我早已嚴令封鎖任何消息,絕對不能讓鄭氏夫人聽到一絲關於方孝孺的情形,可依舊不能阻止她與夫同死的決心,所謂知夫莫若妻,我想,既使她一絲風聲也不能聞,內心深處,想必對老爺的結局,早有預見了吧。

  唯有幼子彥祥,年方九歲,爛漫天真,捱不得人間苦楚,吵鬧要食,方崎亦抱著幼弟,不肯撒手,姐弟倆臉貼著臉,熱淚交融,彙成溪澗,再墜落地面,滴答有聲。

  方夫人閉目長嘆,淚下漣漣,也便罷了,彥祥便由方崎親自帶著,日日陪伴。

  我今日過來,便去看方崎姐弟,彥祥正在午睡,方崎輕輕給他打扇,她最近一日較一日消瘦,腰若約素,一抹薄肩纖細至可憐,風一吹,便要飄了也似。

  然而她愛憐無限的側臉,更令我心中蒼涼。

  見我進來,她輕輕擱了扇,悄步迎上,我對她一笑,俯身看了看彥祥沉靜安睡的面容,輕輕將被他蹬開的絲被又向上蓋了蓋,方回身道:「出去說話。」

  院後一方池塘,滿是浮萍,萍下紅鯉穿梭,躍動有姿,池塘畔也無精緻涼亭,只經年柏樹幾株,翠葉鬱鬱如蓋,不洩絲毫烈陽,樹下幾方古拙的青石板,石板下的方石微生青苔,綠得潤澤可愛。

  我和方崎都很隨意的在青石板上坐了,她就手取過魚食拋灑,引得紅鯉擠擠挨挨爭搶,灑了一陣,她忽茫然一笑,道:「魚尚知覓食求生,為何人卻欲求死絕食耶?」

  我黯然,半晌道:「我此來正為此事,若你願意,我有辦法可令她們進食,只是......」

  方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沈默下去,半晌,搖搖頭。

  我愕然望著她。

  「娘死志已決。」方崎淒然道:「縱強逼,或有一時手段迷惑她神智令他進食,難道終生如此?難道終生令她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

  「有些人,是寧死不願苟且的,」方崎慘然道:「娘來此後,只和我說了一句話。」

  我偏頭看她,以目相詢。

  「你若真孝順我,便莫要攔阻我。否則,為娘做鬼也不安寧。」方崎一字字說得淒然,良久道:「以我之心,自然是希望她們都能活著,哪怕我被她們誤解,責怪,哪怕我以身代死,可是,活,要看怎樣的活法,我根本沒有權力去操控娘的選擇和意志,我沒有權力強逼著娘如行屍走肉般活下去,活在她自認為的地獄裡。」

  「所以,」她閉目,眼淚如瀑,「我什麼也不能做。」

  我亦閉目,無言,方崎,你何等清醒,清醒至於殘酷,我寧願你哭鬧不休,纏磨著我用盡一切手段阻止家人尋死,用盡一切手段保全她們性命,也不願你這般明白的去看清世事的絕望與殘忍,以戕害自己的心的方式,去血淋淋的盡你最後的孝道,這樣的選擇,令你成全了至親的死節,但這一生,你將再也無法成全自己。

  方崎卻已平靜下來,睜開眼,道:「只是,方逸爽既為方家棄女,索性也撕擄到底不做方家人,我不死,我要活,我要保住彥祥,為我方家留承最後一脈香火,我的娘親,與父親恩深愛重,她選擇殉節,我不能阻攔,我的兄弟姐妹,幼承父親庭訓,輕生死重氣節,此乃大義,我亦不能阻,唯有彥祥,幼弱無知,此生我定護他周全,至於我自己,算苟且偷生也好,算背棄方家也好,我都不管,我只知道,父親一生剛直,舉世敬仰,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絕後,否則老天也是無眼。」

  她仰頭,憤聲高呼,「蒼天!方氏何辜?你且張目!」



第一百六十八章   寧可枝頭抱香死(四)

  自別業回到沐府的路上,無意中看見一隊車駕過去,那富麗的鸞轎式樣和盛大的儀仗護衛,令我微微皺眉,聽得被驅趕到街道兩側的百姓低語,「燕王爺把王妃和公主們接來啦。」

  我停步,側頭,看了看最後一乘鸞轎,杏紅煙錦轎簾密不透風的掩著,沉沉若少女不可開啟的隱晦心事。

  漠然一笑,我繼續前行,在沐府門口,遠遠看見有宮中車駕停留,我再次皺眉,想了想,還是進門去。

  果然正廳裡,一個中年太監正由沐昕陪著喝茶,他雖坐著,但頗有些不安,時時抬眼張望,眼見我身影轉過照壁,立時歡喜站起,道:「見過郡主,小的奉聖命前來傳旨。」

  我對他看了看,似是那日在華蓋殿所見的太監,淡淡點頭,道:「聖旨?可要設香案跪接?」

  他一臉諂笑:「陛下口諭,對於郡主,可免大禮......」

  我打斷他的話,「廢話可免,何事?」

  他無奈,只得傳了口諭,是父親要我進宮,我想起先前路上所遇,心中頗為煩躁,有心不去,然而方孝孺之事始終縈繞我心頭,父親總算肯見我,這個機會不可放過。

  太監帶了車駕在沐府門口立等,我對沐昕簡單說了說方家情形便要走,沐昕道:「你速去速回,府中還有人等你。」

  我怔了怔,「誰?」

  「楊將軍。」沐昕道:「不死營今日進入京城,楊將軍便來拜訪,已經等你有一陣了,剛剛我陪著在花園談話,宮中來人,我出來接著,正巧遠真師叔在,兩人倒是投緣,估摸著現在還在後園談著呢。」

  我喜道:「楊熙也來了?算起來一年不見了,那先見見,叫車駕等著便是。」

  「怎可因末將之故,而致宮中車駕久等?」聲到人到,卻是楊熙大跨步進來,遠真卻沒有跟來。

  我細細端詳楊熙,一年不見,他略黑瘦了些,戰火烽煙,已經全數消去了昔日北平街頭少年貨郎的單薄與生澀,愈加英氣風發,只是眉宇間不知為何似有些恍惚失神之意,神色也略略蒼白。

  我未及疑問,他已對我深施一禮,道:「郡主還是快請入宮吧,末將既已來了京城,總是要叨擾沐公子的,不妨日後再來。」

  我點點頭,自去了皇宮,太監說父親在乾清宮,等我到時,父親卻不在,小太監輕手輕腳奉上茶來,我飲了兩口便擱在一邊,不知為何覺得心生煩躁,似是隱約間有些非我所能掌控的卻絕不願意看見的事體,已於某個我所不知的角落發生。

  久等不至,我索性行至窗前,眺望著偌大的皇宮。

  這座以紫金山的富貴山為靠山的皇宮,由太祖皇帝始建於元至正二十六年,初稱「吳王新宮」,後又稱「皇城」。有門四座,南為午門,東為東華門,西為西華門,北為玄武門。入午門為奉天門,內為正殿奉天殿,殿前左右為文樓,武樓。奉天殿後為華蓋殿,謹身殿。內廷有乾清宮和坤甯宮,以及東西六宮。洪武八年,太祖皇帝再次修建宮闕,增設了午門左右兩闕,在奉天門左右增加了東西角門,並增建文華殿,武英殿。洪武二十五年皇城外增設宮牆,以新牆之內為皇城,原皇城改稱宮城。在宮城前建造了端門,承天門,金水橋,向南直抵洪武門。廣場東側為五部,西側為五軍都督府。

  內廷正殿的乾清宮,巍峨莊嚴,煌煌尊貴,俯視身周宮殿群,自是君臨天下氣概,我的目光遙遙望向奉天殿方向,隔著重重屋脊,無從得見那一方焦黑殘垣,以及曾於其上發生過的那些曾經鮮亮華貴的皇族掠影。

  雖說同在一處宮城,然而我的目力,依然無法看清另一座宮殿的全景,無法透過連綿高聳的宮牆,看見咫尺之隔的另一座宮殿裡,人們在做什麼。

  這個皇宮如此龐大,只要它願意,可以湮沒不欲為人所知的一切。

  如此黑暗,如此矇昧......的地方啊......

  我壓抑的出了口氣,正要轉身坐回椅上,不經意瞥見父親的便輿正晃晃悠悠從奉天殿的方向過來,便輿停在乾清宮門前,他緩緩下輿,猶自轉身對奉天殿方向看了一眼。

  日光映射下,他嘴角一抹奇異神情,似喜似怒,似憾似訝,然目色陰森冷譎,光芒嗜血。

  我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

  吱呀聲響,太監躬身推開殿門,隨著槅扇緩緩被推開,驕陽的光影一分分瀉入,平鋪了一地,白亮的底色裡一抹黑影長而扭曲,水蛇般鑽入,漸漸擴大成一抹深黑的人影。

  目光順著那影子緩緩向上,父親立於殿門中,日光裡。

  他對我一笑,意態悠閒的邁步進來,經過我身側時,袍袖拂動,有隱隱鐵銹般的氣味自他身上散發出來,那般甜腥味道極其熟悉,森冷而令人寒意突生,我突然心口抽緊,目光飛快而疑惑的在他身上盤桓一週,卻沒發現任何我以為我會看到的痕跡。

  他卻已安然的坐了,雍容平靜的撣了撣已經極為平整的長袍,笑道:「懷素,近來可好?」說著便命賜坐。

  我謝座,緩緩道:「父親終於肯見我了,自然好。」

  他毫無尷尬之色,笑吟吟道:「朕初入京城,一些愚忠舊臣其心不死,妄圖作亂,是以一直忙碌,倒是冷落你了。」

  「哦?作亂?」我偏頭看他:「一介腐儒,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可用之兵,也能作亂?真是奇聞。」

  他怫然不悅:「懷素,方孝孺之事,無需再提,此人可惡之極,萬無寬恕之理。」

  我一哂:「不過言語冒犯耳,父親即將為九州之主,德被天下,為區區腐儒一觸逆鱗,便要辣手滅其十族,不覺得氣度過狹了麼?」

  他目光一閃,怒色一現又隱,忽道:「方孝孺親友已俱緝拿在案。」

  我覺得他這話突兀,正要回答,他忽又轉開話題,漫不經心道:「不死營今日調撥進城,楊熙去見你了吧。」

  我並不奇怪他知道沐府發生的事,以他的疑心毛病,沐府要是沒人監視才讓人稱奇,只是他突然又將話題轉到不死營,是為何故?

  點頭,我道:「說起來也一年未見了。」

  父親笑道:「不死營驍勇善戰,建功無數,懷素,朕不會忘記這是你的功勞。」

  我淡淡道:「不過托賴父王洪福而已。」

  父親慢悠悠的輕啜一口香茶,擱下,微笑注目我道:「懷素,我即將登基,給你個什麼封號好?你是打算住宮裡還是另建公主府?我知道你想必不喜歡宮中,給你另建府邸如何?嗯......公主府的護衛,按例五百人,我給你一千,如何?」

  最後一句,令我恍然。

  他是想搶走不死營了。

  不死營本就是我的護軍發展而來,真要建公主府,何須再派護衛?

  不死營自靖難以來,一直供他驅策,沙場百戰,功績赫赫,如今大事底定,天下在握,他的全部心思,便轉向如何維護鞏固這萬世基業上來,這般驍勇強絕的勢力,他是萬萬不肯將之交還於本就桀驁不訓難以掌控的我了。

  嗯......先前突兀的提到方孝孺家族......何意?

  我慢慢綻開一個笑容。

  我的......父親,你實在是......令我失望。

  你是在暗示我,想救方家人的性命,拿不死營來換?

  你其實不知道,我沒你那般陰森城府,想都沒想過憑藉不死營和你議價。

  你想要,拿去就是,本就是你給我的,我還會死佔著不還?

  將掌中茶盞緩緩放下,我道:「父親,戰事已畢,我一介女子,何須那許多護衛?何況我自己也不是無自保之力,五百護衛足矣,不死營本是我的護軍,如今看來也無需留下,以如此強軍護衛公主府,驚駭世人徒為不智,還請父親收回吧。」

  父親看著我,目中閃過一絲笑意,滿意的頷首道:「你既如此說了,也頗有道理,只是你和其餘公主不同,你是對朕有大功的,一千護衛是你應得的賞賜,你就不必再辭了。」

  我忍住內心翻騰的噁心之感,依言謝恩,他舒心的向寬大的錦袱靠椅上一靠,一副塵埃落定萬事在握的模樣,眯眼笑道:「不死營是你一手親訓,算起來是你的嫡系,你能為朝廷大業計,不計自身得失,忠心事君,朕心欣慰,但朕既貴為天子,也不能白拿你的,朕可允你一個請求,作為補償。」

  我抬頭,看他,目光深深,我知道父親從來不是一個可以從表面言行窺其內心的人,若輕易信了他,只怕會輸得很慘。

  但是,我無論如何,要試試。

  不死營,他絕不會留給我,哪怕搶,他也遲早會搶去,我若戀棧不放,只會給他找到藉口對付我,與其等到他使盡手段再交出不死營,不如痛快放手。

  既然交出不死營已成定局,既然我犧牲我的心血已成定局,那麼,嘗試著博回一點找頭,也是應該的。

  我笑道:「父親當知道我現今的唯一請求是什麼。」

  他目光又一閃,卻不答我的話,只是再次端茶就唇,輕抿一口,笑道:「懷素,前數日我夜有所夢,竟然夢見當年去山莊探望你的舊事,你那時不過十餘歲,紮雙髻,紫綢衣,雪白小臉,至今想起,依舊覺得可愛。」

  我警惕的眯起雙眼......他說起這個做什麼?我可不敢相信他老人家是真的在訴說對我的疼惜,懷念我的童年。

  卻聽他接道:「那時我每次下山,都心中愧疚悵然,想你小小年紀,母喪父離,僻處山野之地,實在淒涼。」

  他滿面惆悵哀然之色,竟看得我心中也微微一軟,不能自抑的想起娘,心中再一痛,然而想到娘我立時瞿然而醒----不對,父親一直知道,自小的寄人籬下和娘的死,使我對他深有怨艾,也是我們父女不能和睦相處的最主要原因,娘去了不可泅渡的死亡之海,我和父親之間,從此難補鴻溝。

  那麼他怎麼會在我面前,主動提起娘?

  我想了想,在心裡冷笑起來,原來貪心不死,原來換了計策,此番以情動人,迂迴曲折,不過是初初那「山莊」二字。

  果聽得他道:「所幸有山莊眾人護持教導,你長成如此聰慧靈秀,文武雙全,我心甚慰。」

  我不答,只似笑非笑看他。

  他神色自若接道:「是以我一直頗為感激山莊諸人,欲圖答報,如今朕富有四海坐擁天下,當年夙願,當可償矣。」

  「哦,」我笑道:「父親打算如何報償?」

  他正色道:「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以你師傅師叔的才能,實授武職,也是當得起的。」

  我只笑而不答。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似是終於不耐煩這般繞彎子說話,清咳一聲,道:「若是你師傅他們不慣官場,以閒雲草莽為樂,朕也不欲相強,只是聽說山莊長於消息刺探,其消息渠道,縱橫經緯遍佈天下,朕想著,和朝中錦衣衛之職司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你我既為父女,一家人何必做出兩家事?不妨請你的師傅師叔們,以及山莊所屬,併入錦衣衛,專司天下不公不法之事監察,廓清法制匡扶正義,說起來也不違背你山莊素所尊崇之俠義道,屆時這錦衣衛最高指揮使,由你師伯任著便是,也正好調教調教那些沒個章法的嘍囉,你看,可好?」

  你看,可好?

  我垂目,端起茶盞,輕吹浮沫。

  好溫和婉轉的口氣,好冠冕堂皇的說辭。

  好......險惡而一廂情願的用心。

  吞併掉山莊是麼?分化之,零割之,利用之?什麼錦衣衛指揮使?做了你的官,要殺要剮還不是由你?

  我可沒忘記你曾指使賀蘭悠殺近邪。

  外公所言非虛,你果然動了山莊的心思,搶走不死營還不甘心,你連山莊都不放心留在我手裡,果然搶來的龍椅有刺,搶來的帝位心虛,你這般急迫的妄圖攫取我的勢力,你害怕的,到底是我,還是內心深處長久盤桓的不安?

  當年我隱約聽聞,我被送上山後,四大弟子曾勸說過外公,禁絕燕王進山,以免將來發生禍患,當時外公言道,「不可使懷素與父相絕。」是以父親得以年年探望我,山莊奇詭路徑對他開放,給了他一窺山莊奧秘的機會,那是外公愛憐我,明知他虎狼之性,依舊引狼入室,外公愛重我若此,他將山莊交給我,即使已表明他不在意,我卻又怎能任山莊落入父親之手?

  將掌中茶盞輕輕擱於幾上,我抬頭,對上父親平靜中隱藏算計的目光,很慢的笑了笑。

  「父親,您的建議甚好,不過女兒另有個想法,您可願一聞?」

  「哦?」他斜睨我,目有戒備之色。

  我慢條斯理道:「父親您剛才說,錦衣衛沒個章法,想來您也知道,所謂「專主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無不奏聞。」這般的職司,若為心狠手辣之人把持,極易使天子之劍易手他人,成為別有用心者打擊異己之私器,如今的錦衣衛,是越發跋扈不知法度,濫用私刑迫害政敵,自設詔獄擅處人犯,廣事羅織酷刑逼供,百官黎庶聞聲遠避,長此以往,只怕難免漸如武周朝女帝風聞奏事,酷吏來俊臣索元禮自撰《羅織經》般,禍亂朝綱人人自危,對父親治下大明朝之民心安定,必有所損,女兒以為,錦衣衛本只司巡查緝捕,處理帝王交付案卷,如今初衷已改,私慾膨脹,已引起百官怨望,倒不如裁撤錦衣衛,收回其擅自審處人犯之權,併入山莊,轉至暗處,專司天下情報收集傳遞,原有審決之權,依舊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如此,方職司分明,互有牽制互不統屬,可避尾大不掉之勢矣。」

  慢悠悠一笑,我再將一軍,「父親若納懷素所請,懷素願親自為父親掌執此事,鞍前馬後,無不效勞。」

  一陣靜默。

  我笑吟吟注視著父親,等著他暴怒失態。

  你想吃掉我的勢力,我不退反進,反攻一招,看你如何應對?

  我的目光,緊緊盯著他的臉,他眉梢輕輕抖動,雙目微微眯起,寒光乍現,嘴角肌肉扭緊,唇線抿成一條直而薄的「一」,神情沉斂裡,隱現猙獰。

  面上浮著微微笑意,我在悲涼的等待,我的父親,會怎樣對他的女兒,一現天子之怒?

  然而他很快平靜下來。

  居然還端起已經涼掉的茶,飲了一口。

  穩穩放下茶盞,他道:「嗯......你的諫言,朕記著了,此事日後再議。」

  我頷首,有一絲輕微的釋然,正欲告辭,目光忽掠過他身邊案幾上,幾封奏摺,最上面一封,字跡隱有些熟悉,我皺眉思索,依稀記得,那是朱高煦的字體,我曾經見過他寫給父親的軍略。

  看到他的字體,我直覺隱隱有些不安,腦中忽掠過一絲念頭,電光火石間我瞿然一驚,疾聲問道:「父親,不死營交還後,您屬意由誰統帶?」

  他似是怔了怔,方答:「此事朕意未決,你也不必憂心,總之,朕不會虧待不死營有功將士就是。」

  我不理他語氣已有不豫,忽地站起,指著那奏摺道:「可是撥予朱高煦麾下?」

  他默然不語。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只覺得寬闊良深的宮殿的光影,一層層黯淡下來,黯淡光色裡高坐的父親,面目模糊,神情陰鷙,然而隱藏在這些表像之後他的內心,已難用模糊陰鷙來猜想,我看著他,想用目光劈開遮掩於他神色前的重重層雲,卻最終,只能直面他的無波神色,和抿著滿含深意笑紋的嘴角。

  我苦笑起來,十指冰涼。

  父親,你離我如此遙遠。

  多年前,娘親逝世之時,你已遙遙立於我生命的對岸,終我一生,難以真正靠近。

  然而那時,我還是能看清你,知曉你前行路途上的一切。

  可如今,是不是身份的巨大轉變,從仰望而至俯視,那般落目的景象變遷,亦會徹底改變一個人?還是你一直很好的隱藏了那麼久的本性,在躊躇滿志天下在握的今天,終於不需再苦心隱瞞掩藏,而痛快顯露?

  我本應熟悉你,然而這一刻,我只覺得陌生,那陌生如此寒意森森,利齒爍爍,泛著白亮的幽光,齧痛我。

  齧痛了,我的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3:51 AM

第一百六十九章   玉碎宮傾血正殷(一)

  良久之後,我緩緩坐下,向椅背一靠,籲出了一口氣。

  閉了閉目,隨即睜開,我已平靜。

  再不看父親,我淡淡道:「為何要給朱高煦?」

  父親皺眉,「他是你弟弟,你為何總是直呼其名?」

  我恍若未聞,「為何要給朱高煦?」

  「你......」父親臉色微紫,想了想還是答道:「高煦遲早要封親王的,按例,藩王每年得祿米萬石,可在藩王府置相傅和官屬,擁有護衛軍至少三千人,高煦于靖難之役也有戰功,本應封賞,他上摺請求將不死營撥至他麾下,並不踰矩。」

  我點點頭,面無表情的笑了一聲,淡淡道:「父親,我們來做個遊戲如何?」

  他似是不防我突有此說,目中掠過訝色,隨即試探著問:「遊戲?」

  我漠然道:「請父親傳朱高煦,楊熙,以及三十六人隊不死營將士進宮。」

  他疑問的看著我,我道:「來了便知。」

  想了想,父親依言命太監傳旨,我又補充了句:「告訴楊熙,未時三刻,我要在謹身殿前見到他和他的士兵。」

  父親怔了怔,道:「懷素,現在已是未時初刻,不死營尚在皇城之外,兩刻功夫,如何來得及......」

  我截斷他的話:「來不及,就不配身入不死營。」

  他再次怔住,深深看我一眼,揮手示意太監依言傳旨。

  太監匆匆出門,我斜身向椅上一靠,閉目假寐,不再看他。

  他也略有些尷尬的乾咳一聲,自取過奏摺翻看,父女相對無言,一室冷寂沈默。

  不過一闔眼工夫,未時二刻,我站起身,向外走。

  父親怔怔抬頭望過來,「你去哪裡?」

  我道:「現在去謹身殿,緩行一刻可至,正好。」

  他怫然不悅:「未時三刻他們根本不可能趕到,難道你要我堂堂帝王之尊等候臣屬?」

  我回身看他,嘴角一抹冷笑。

  「若因我之狂言,有損父親帝王之尊,我願領,欺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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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時三刻,驕陽似火。

  謹身殿前無遮無蔽的漢白玉廣場上,盛夏晌午的猛烈日光如熾火,一片白亮亮得刺眼,熱氣似將一切景物都蒸騰得微微變形,蟬鳴嘶燥,絲風也無,經行之人,無不揮汗如雨。

  遠遠看去,刺目的白色廣袤裡,有黑紅色的小點,凝立其上。

  父親在便輿上輕輕咦了一聲,轉頭看我,欲言又止。

  黑甲紅袍,衣著厚重整齊的不死營三十六人,已在楊熙的帶領下,於謹身殿前恭侯。

  見我們過來,三十七人動作一致的行禮,父親擺擺手,也不說話,只看我。

  我悠悠一笑,道:「高陽郡王呢,不是說人在宮城之內麼,怎麼趕來得比不死營將士還晚?」

  父親微有不豫之色,偏頭示意太監,冷聲道:「去催請。」

  太監畏怯的看我一眼,抹了把汗,顛顛的去了,我和父親自去早已設好的高臺羅蓋下坐定,父親看著直挺挺立於酷烈日光下,汗透重衣卻面無表情的不死營眾人一眼,道:「懷素,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我淡淡道:「我只是想讓父親看看,不是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妄圖染指不死營的。」

  他眯起雙眼,冷笑一聲。

  此時已聽見蹄聲雜遝,有人飛騎馳來,馬上人金冠紅衣,端的是意氣風發。

  我惡意的一笑。

  來的正是朱高煦。

  他終究不敢太放肆,騎到廣場外側,便下了馬快步過來,向父親問安,看見我愣了愣,又轉頭看了看不死營將士,嘴角綻出一抹得意的笑。

  父親好似已忘記高煦令他這萬乘之尊等候之事,溫和的看著他,笑道:「高煦,你姐姐說要玩個遊戲,叫我喚你來,你可得好好表現。」

  「遊戲?」高煦斜睨我一眼,並不詢問,也不施禮,只再次望了望楊熙,轉過身去,狀甚疼惜的對父親道:「父皇,兒子剛才過來,便見不死營楊將軍等人在烈日下曝曬,可是犯了過錯在受責?若是如此,還請父皇念在不死營有功於社稷,寬恕則個,若實在罪過深重,高煦願以身代之。」

  他不待父親發話,幾步跨到日光之下,朗聲道:「父皇,高煦不忍功臣受責,願與楊將軍共苦!」

  聲音端的清亮,別說那三十七人,便是華蓋殿內打瞌睡的貓,也當被驚醒了。

  那三十七人卻恍若未聞,睫毛也未顫動一絲。

  我微微一笑,好,好個愛惜屬下寬厚仁慈的主子,好個體恤功臣禮賢下士的郡王,果是酷肖父親的兒子啊,連做戲,也學得這般惟妙惟肖,可惜......你真當不死營是你屬下了?

  以手托腮,我懶懶道:「別浪費你的慷慨激昂了,不死營沒犯錯,召來,不過是為了玩個軍陣遊戲罷了。」

  「玩軍陣遊戲?」高煦怒目我:「你就是這樣對待有功將士的?如此輕忽怠慢......這般酷烈天氣,你讓他們重甲在身忍受烈日曝曬!」

  他快步行至不死營將士身前,朗聲道:「各位,郡主輕慢,本王代她向各位致歉,暑氣炙人,還請解甲休息吧。」

  無人應答。

  也無人動作。

  他又說了一遍。

  依舊無人理會。

  朱高煦的臉色已經微微發青了,勉強笑著四顧一週,自找臺階的恍然道:「啊......本王失禮,應由楊將軍發令才是,楊將軍,素聞你愛惜屬下,對普通士兵亦解衣推食,怎生今日......」

  楊熙依舊目不斜視,不過,倒是答他了。

  「未接主令,不敢僭越。」

  怔了怔,朱高煦下不來台,紫漲了臉色,半晌,陰測測道;「主令?你可知道,你的主人是誰?」

  楊熙還是不看他:「郡主。」

  「她不是你的主人了,現在你們都是我的屬下,是我!」朱高煦忍不住,終於咆哮。

  楊熙這才看他一眼,平靜道:「可有旨意?」

  朱高煦怔住,求助似的看向父親,父親皺了皺眉。

  楊熙繼續道:「至今為止,末將未接任何旨意詔令,指示郡王為不死營新主。」

  朱高煦僵立在地。

  我立刻,火上澆油。

  嘆息,輕輕一聲。

  「解甲。」

  哐啷一聲,三十七人齊解甲,閃耀烏光的鑲鐵皮甲,被整齊如一的擱在每人腳邊地上。

  「休息。」

  三十七人無聲坐下,煙塵不驚。

  朱高煦已經氣得話都不會說了。

  父親淡淡睨我一眼,道:「你想證明什麼?不死營只聽你一人號令?可你也聽見了,楊熙說了,只要有旨意,他一樣認高煦為主.....你不會還想證明,旨意對你的不死營也不如你輕輕一句話有用吧?」

  我彷彿沒聽出他最後一句裡的惡意,也不回答,只抬起手,對著楊熙,驀然豎指一劃。

  隱約間似可聞錚聲輕響。

  紅影閃動,三十六人立即一躍而起,而楊熙一旋身已到了陣外,側對著我,自懷中掏出一幅三角紅旗,亦向下一劃。

  佇列迅速變動,紅影穿梭,我於高臺之上,手指快捷如撥如彈,無聲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而楊熙立於我座位之下,展旗獵獵,手勢剛勁明決,隨著我的手勢,幾乎是同時般,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

  沈默如啞語,快捷似飄風,高臺之上,指若翻花,高臺之下,旗若流火,無聲呼應間,端的是奇妙而美麗的姿態。

  而三十六條紅影,翻飛轉側,步履流電,依據那不同手勢旗語,變化出無數極精微極奇妙的陣法,鋒矢,偃月,衡軛、九宮、半月,魚鱗、八風、雁行、恆陽、天應......有上古名陣,有今世奇陣,更有外公自創的,等閒人等不能窺其堂奧的精妙陣法,更多是霸道的殺陣,雖只區區三十六人,然陣法排布之間,殺氣凜冽之意自生,竟似隱約可見血色瀰漫,依稀可聞廝殺嚎叫,連明亮的日光,都似被隔絕於肅殺陣外,如水般大片大片的被潑了出去。

  「百年沙場,千載名陣,月照黃沙,血染荒茅......」我停下手,悠悠笑道:「傳上古名陣因覆滅生魂無數,陰寒詭秘,自生殺意,如今看來,倒確有幾分意思。」

  父親早已變了臉色。

  他也是久戰將軍,自然發現這些陣法,有很多,不死營並沒有用在戰場上。

  而原本站得離不死營很近的朱高煦,早已被那三十六人的殺氣與真氣逼出了好遠,臉青唇白,不能言語。

  我斜斜靠著椅子,懶洋洋笑道:「父親,你是聰明人,看到現在,當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父親默然,半晌道:「為何不肯將不死營給高煦?你擔心他不能善待不死營?當初淝河之戰,是楊熙帶兵救了高煦,算起來是救命之恩,高煦不會虧待他們。」

  就是因為這個,更不能讓不死營劃歸高煦統屬,我心中冷笑,面上只淡淡道:「他不配。」

  不待父親發作,我抬手指向已經站回筆直隊形,氣息穩定的三十六人道:「一個沒有武功的首領,能駕馭這人人武功不弱的強軍?一個隻會粗淺陣法不懂奇門八卦的首領,能夠如臂使指的指揮陣法強絕的不死營?一個半路出家奪人嫡系的首領,能夠理解並使用不死營鐵血訓練和百戰沙場練就的默契?父親,我告訴你,指揮不死營,單憑蠻力,不夠,單憑兵書,不夠,單憑地位,那更不夠!」

  「那只會浪費了不死營的強絕能力,浪費了我的心血。」我冷冷道:「所以,朱高煦,不成!」

  父親深思的看著不死營眾人,又看看朱高煦,忽冷笑道:「你說來說去,還是不肯將不死營交還。」

  我哧聲一笑,「說了半天您還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答應,豈有反悔之理......父親,我就一個條件,不死營,只要不給皇子,那麼無論誰統領,我都會將這些精妙陣法與指揮不死營的訣竅,傾囊相授。」

  面上坦然而言,我心中卻在嘆息,既已知父親心地,我如何還願將不死營拱手相送?只是實在明知父親陰鷙性子,若他確定不死營不能為他所用,他一定寧可玉碎,也不會成全我。

  我不能害了那三千弟兄和楊熙,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盡力為他們找到個好主人。

  哪怕,從此永生為父親猜忌。

  父親果然心動,雖面有不豫之色,卻終於斟酌道:「朱能如何?」

  我點頭,「其人武功不弱,忠義剛直,可。」

  父親看我一眼,那目光竟令我心生寒意,然而他轉瞬收了目光,命楊熙等下去,楊熙離開時,幾次注目於我,我對他微笑,示意他早回。

  他似在無聲嘆息,最終轉身而去。

  朱高煦雖沒聽見我和父親對話,但看父親臉色也猜知一二,拔腿便向高臺奔過來,父親卻已站起身,道:「回去罷,明兒再進來覲見。」

  說著便上輿,留下朱高煦呆呆立於廣場之中。

  我看看天色不早,便欲出宮,出來這麼久,沐昕一定擔心了,卻聽父親道:「懷素,你很久沒見王妃和姐妹們了吧?今日既然來了,便不要走了,一家子一起用晚膳吧,我已命在坤寧宮聚芳齋備宴了。」

  我怒氣上湧,脫口就欲拒絕,然而突想到方家那許多人命父親至今未給我答覆,而自己已經交出了不死營,如何還能令這事沒個下梢?

  當下漠然道:「遵旨。」

  他不以為杵,當下親自便要來攜我的手上輦,我閃身避了,道:「父親,於理不合。」

  自去坐了宮轎,一路慢慢去了坤寧宮。

  坤寧宮為了迎接女主人的到來,已經再次修葺過,聚芳齋更是張燈結綵,宮人穿梭來去,如彩蝶翩躚,一派花團錦簇的皇家富貴氣象。

  晚宴設在一處湖心亭,深垂連珠帳,輕挽澄水帛,金鳳龍腦異香嫋嫋,鮫紗明珠交相輝映,我到時,鶯鶯燕燕早已一堂,除了父親,全是他的寶貝女兒們,主座下設六張青玉幾,除了右一緊靠著父親和王妃的那張,其餘都坐了人。

  父親先到了,正與王妃並坐主位,親熱的挽了她的手低語,見我過來,招手道:「懷素,坐。」

  我看看他指的方向,微微一笑,對王妃淡淡一禮,毫不客氣過去坐下。

  便聽見有人低哼一聲。

  我毫不意外的側頭,對身側的朱熙晴一笑。

  她青了臉色,重重一哼,掉轉頭去,我知道她心有不甘,按照座次,我應排在右二,而她本應在左二位居我之上,如今父親這不按常理的座次安排,使得她屈居我之下,如何忍耐得?

  我懶得理她,目光向左二那位真正被我佔去了位置的正主兒投去,她倒是神色平靜,並不在意模樣,服色也只是尋常,她和她身側那高髻端麗女子,想必是父親那早已出嫁,我一直緣慳一面的長次二女了。

  感應到我的目光,她抬起頭來,我卻已將目光轉回,在燕王府這幾年,我早已對所謂兄弟姐妹友愛親情毫無期盼,還是離遠些比較好罷。

  噙著一絲冷笑,我終於看向末座,朱熙音。

  她今日裝扮得著實奇異。



第一百七十章   玉碎宮傾血正殷(二)

  素裳如雪,雲鬢堆鴉,周身上下,更無綴飾,絲裳如雲裹著她纖秀身子,堆雪砌玉,鮮潔難言,只眉心一豔紅珊瑚,如淚滴一顆瑩光閃爍,襯著她霜玉般的額與頰,紅得越發的鮮豔妖魅,明明是極其清素的裝扮,不知怎的因為這一抹嬌紅,便分外的搖曳瀲灩,風姿盈盈。

  眼前這巧心以分歧鮮明的色彩,妝扮出仙姬之姿的麗人,是昔日那永遠衣著中規中距,華麗精緻卻無特色的常寧郡主?

  我想了想,笑起來。

  果然近來事多,卻是忘記,這位溫婉郡主,向來是最擅長多面善變,面具無數的。

  只是......我沉吟著打量她,這身裝扮雖美,卻隱有風塵味道,怎麼看都不應是出席皇家聚宴的尊貴公主所應著。

  再說,在這般類似給王妃接風場合,著素?宮中不許著白,她不知道?

  我將目光投向主座,果見王妃神色不豫,倒是父親,不知為何,頻頻注目熙音,但又不似因她衣著不當而生怒,那目光裡,反有幾分回憶思索之色。

  我看著他神情,看著熙音美麗而不合身份的妝扮,想了想,了悟一笑。

  「......我娘是北平蒔花樓的清倌兒,聽說她當年容顏勝雪,風姿清絕,可謂名冠北平,父王有回微服遊玩,偶遇我娘,便收了做侍妾。」

  那年,妙峰山黑暗幽深的洞中,姑姑的頭顱旁,熙音曾經對我說。

  「當初也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繾綣的好時光......」

  她說:「娘多少次抱著我,說:『乖囡,你要像我,像我,那樣你就會多少有些像那個女人,哪一日我去了,你爹會看在你長相的份上,對你好些。』」

  她說。「他抱起我,有點恍惚的看我,我知道,娘說過,我有一點點那女人的影子,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溫情,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悲該喜......」

  我微微笑了。

  熙音啊熙音,有我在,你再學不了劉舞絮,於是,你便潛回流逝了數十載的歲月,妄圖尋回舊日的記憶,妄圖以自身為鏡,映照出燕王戎馬一生裡,那段也許早已淡薄的短暫心動。

  昔年蒔花樓前,重幕深處,花慵沉睡,簾捲飛螢,少年藩王與絕代伶人,英姿勃發與嬌弱不勝,好一段你儂我儂,香豔纏綿。

  時隔多年,佳人已去,少年藩王卻已邁步至天下之巔,舉目四顧,意氣風發。

  人在得意時,最易動情,而巨大成功奔赴入懷後,位於絕頂,再無人可以並肩時,那孤家寡人的生涯,卻會讓人有一剎那的空虛。

  只是一剎那呵......

  熙音,你是在,試圖以久遠的回憶,抓住這一刻的軟弱嗎?

  原來你亦如此洞窺人心。

  只是,我為你可悲。

  堂堂公主之尊啊,需要以昔日名妓之姿容,觸動漸行漸遠的父皇的記憶,找回他對你的溫情與寵愛。

  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我一抹譏諷的笑容如此明顯,明顯到一直垂目不語的熙音也抬起眼,目光對上,她平靜無波,我的心卻震了一震。

  那無所畏懼,無所在意,無所猶豫的目光啊。

  決絕而不顧一切。

  深吸了口氣,我轉頭,神色自若的開始吃菜。

  你要玩什麼把戲,你就玩吧,我且看著呢。

  一席飯吃得甚是無味,雖說眾人對我都有敵意,可是經歷了這許多事,誰敢當面向我挑釁?

  公主們只管花枝招展的輪番向父親王妃敬酒,我只例行公事的各敬一杯,便自斟自飲,一壺秋露白很快下肚,宮女又送上一壺,我倒了一杯淺飲了一口,皺眉道:「這壺嘴太小。」轉頭看看,見不遠處一宮女正欲給父親送上新釀,那壺卻是闊嘴青花壺,遂道:「分我一壺。」

  手一招,酒壺晃晃悠悠自託盤上飛起,落於我手中。

  那宮女驚呼一聲,手一軟,另一壺酒也要落地,我一揮袖,暗勁湧出,穩穩的隔空托住了那壺酒。

  那宮女慌不迭請罪,父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壺酒,道:「恕你無罪,下去侍候。」

  宮女謝恩後碎步退下。

  我也不看他,只抱著搶來的那壺酒,酒到杯乾。

  酒過三巡,熙音站起身來。

  眾人的目光都看過去。

  她立於殿門處,玉立亭亭,薄綃絲絹輕浮若雲,整個人煙籠霧罩,連聲音也嬌怯了幾分。

  「父皇,自靖難以來,您戎馬征戰,百事操勞,難有閒暇與我等團聚,女兒更是多日未見父皇尊顏,今日相聚,實是欣喜孺慕不勝,女兒願獻清詞一曲,為父皇母妃,及諸位姐妹一助酒興。」

  「好,」父親仔細的看著她,神情裡幾分恍惚,答應得卻很乾脆,語氣尤其溫和:「難得你如此孝心。」

  熙音手一招,已有宮人抱過一把琵琶來。

  我斜靠殿壁,舉杯懶懶道:「卻不知獻何曲目?」

  熙音長睫掀動,靜靜向我看來:「姐姐可有教我?」

  「不敢,」我笑道:「我對琵琶不甚了了,左不過將軍令,陽春古曲,青蓮樂府,潯陽琵琶,十面埋伏,夕陽蕭鼓之類?又或者,妹妹高才,自創曲目按詞作彈?看妹妹今日這般品貌,風流嫋娜,目勝秋水,嬌弱間別有幽怨意趣,又善彈最宜『訴怨』,聲若玉珠情致纏綿餘韻悠長之琵琶,倒是適合作《長門賦》,《樓東賦》之歌,屆時一曲盡,座中雖無江州司馬,也必有人觸動柔腸,衣衫盡濕了。」

  這番話,刻毒譏諷,挑撥生事,我就不相信,有人會無動於衷。

  隱約座上,王妃輕輕動了動身子,離父親遠了些。

  父親皺了皺眉。

  熙音按弦的手頓了頓,睫毛垂下,又抬起,目光怨毒。

  我笑容滿滿,「哦,這不過是區區拙見,妹妹如此伶俐人兒,胸中自有定見,卻是我多話了。」

  她看著我,極慢極慢的笑了笑,道:「姐姐高見,妹妹見識了,只是華美大賦,卻非熙音薄技所能,不敢獻醜。」

  她似是怕我再說出什麼來,極快的坐下,調弦,起音。

  素手輕撥,音色低徊,而她啟唇作歌,其聲空靈婉轉,哀傷自生。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我拈著杯,聽著這詞曲都極為不合時宜,但明顯極投父親心意的彈奏,面上一抹冷笑。

  斜眼看過去,王妃面若寒霜,父親卻微有惆悵追憶之色。

  李季蘭這首詩,意境高遠而纏綿入骨,想來是極合花樓清倌身份的曲子,遙想當年,月上高樓,蘭台深簾,紅羅繡帳半掩美人琵琶,素衣纖指悄彈相思之曲,那一番心旌搖動色授魂與,即使於心存大志鐵血半生,情事多如春夢風過無痕的父親心裡,只怕也多少會留存一縷經年不散的旖旎香吧?

  熙音啊熙音,你也足夠大膽,於此場合,以此身份,奏此詞曲,若父親不為所動,那麼王妃立即便可治你一個「佻達不恭,有失體統」之罪。

  你不顧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奪回父皇愛寵,然後?

  我冷笑著,不耐煩再聽,拈著酒杯的手指,於她轉音之際,指尖虛空一彈。

  叮一聲,一弦斷。

  猶如擊蛇於七寸,攻敵在軟肋,熙音輪轉如意的指法,圓熟流暢的曲調,突然被擾,頓時微微一窒。

  只一窒,她立即反應過來,然而父親已自沉迷中瞿然而醒。

  我站起身,搖搖晃晃笑道:「好聽,好聽,這曲子還真不是宮中那些富麗無味的煌煌大樂可比,聽那些大兵們說,北平飄香閣裡的頭牌姑娘真真,就擅彈琵琶,也唱過這曲,都說清脆悅耳如聆仙樂,我倒是一直渴慕一聞來著,礙於身份不得成行,如今可算是飽了耳福了。」

  熙音面色慘澹,父親面色一沉,正要說話,我已急急捂嘴,嘔的一聲。

  他皺眉道:「你喝多了!」

  又命宮女:「去扶郡主下去休息,備醒酒湯,好生侍候。」

  宮人們應了來扶我,我晃悠悠一把推開,笑道:「誰說--我醉了?我---清醒得很......」踉蹌一栽,腳步一滑,正滑到熙音面前。

  她抬頭看我,面色慘白而目光平靜,只緊緊抱著那琵琶,穩穩端坐。

  我的目光於剎那間掠過那琵琶-----雖然養護得很好,但看得出,有些年代了。

  背對眾人,我手掌一翻,便要順勢毀去那琵琶。

  她不吭聲,默然將手臂一橫,竟是妄圖以血肉之軀擋下我的掌力,護住她的琵琶。

  我一低首觸見她眼神。

  悍厲而決然。

  這是......她娘的遺物吧?

  我突然心痛如絞。

  血泊裡掙扎的女子顏容,飛電掠過。

  還有那個,寂寥中哀哀死去的女人,我沒見過她,然而無論如何,她亦無辜。

  冤有頭債有主,我何必和死人的東西作對!

  收手,手指一翻,飛快在她喉間掠過,滿意的看見她激靈靈一顫。

  我仰首長笑,跌跌撞撞向外走。

  宮人們追出來,嬌呼:「郡主這邊請,郡主,郡主......」

  「哦......」我掩面回首:「我不要在這裡睡,我回去......」

  父親微笑道:「你這樣子怎麼回去?叫人看見未免太失體統,何況,按說,宮中才是你的家啊。」

  我斜他一眼,嘟囔:「何謂家?有真心親友,有關愛之處,才叫家吧?」

  他窒了窒,我卻已轉身,隨著宮人去了坤寧宮東側偏殿。

  見到床榻我立即爬上,扯過被子來蒙頭一蓋,喝道:「都給我滾出去!吵我睡覺者板子伺候!」

  半晌,聽得沒有動靜,我睜開眼,眼神清明。

  掀開絲被,被頭之上,一片淋灕水跡。

  被我逼出的酒液,濕透了半幅絲被,我將那被團揉在一起,雙掌運力,毀去絲被。

  盤膝靜坐於床上,我閉目沉思。

  第二壺酒隱約有些不對勁,我心中生疑,所以搶走了父親的酒壺,兩相對比,便猜到我那壺酒裡加了極其高妙的藥物,那氣味,有點似少見的迷幻之藥「氤氳草」。

  細細回思氤氳草的功效,依稀記得無色,有極淡的酒味,有迷幻神智之效,最宜置於酒中,少有人能察覺,且中者醒來後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麼。

  他要迷倒我,為什麼?

  忽聽吱呀門扉輕響,我立即躺下,聽得有人輕手輕腳進得門來,悄聲喚道:「郡主,郡主......」

  我背對而臥,狀似沉酣。

  她頓了頓,又試探的喚道:「......郡主?」

  見我無甚反應,她輕輕上前,放下手中物事,又凝神觀察半晌。

  隨即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掩上,隱約聽得有人悄聲問:「在?」

  那宮女嗯了一聲。

  我閉目凝神,細細傾聽,屋頂,簷角,廊下,四面八方,皆有呼吸之聲。

  圍得水洩不通......想攔阻我出去?

  我還偏要離開。

  走到窗前,我微啟窗縫,向外看了看。

  然後搬動殿內桌椅等物,簡單佈置了個陣法。

  又隨手抓了個羊脂玉瓶,自帳幔上撕了塊明黃緞子,揣在懷裡。

  完畢後飄身而起,半空中單手一勾,抓住橫樑,貼於殿頂。

  居高臨下手指一彈,擊碎窗前幾上一枚花瓶,指風勁厲,不僅立時將花瓶粉碎,同時將碎片濺開,割破窗紙,飛出窗外。

  窗外,我剛才看過,恰好有一長滿睡蓮的巨大金缸,我指風射出的角度經過計算,正正將碎片擊在金缸上,回聲響脆,嫋嫋不絕的傳開去。

  立即呼呼風聲連響,屋頂,簷角的人默不作聲衣袂帶風,直撲後窗。

  廊下的人則快速奔來,一邊呼叫:「郡主?有刺客!請容屬下放肆!」一邊踢開殿門。

  他們踢開殿門衝進來的那一剎,我身形如煙,自前窗竄出,飛快越過長廊,掠出殿外。

  並沒立即往外撲,而是一翻身上了殿頂。

  果然,殿外花園裡,大隊的侍衛已經湧了來,我剛才若出去,正好直接撞上。

  待他們一呼擁進廊下,我雙腳一蹬,電射而出。

  幾個起落,已出坤寧宮。

  在坤寧宮宮牆外的拐角等候了一會,等到兩個傳菜的太監過來,一舉手劈昏,目光一掃,選了身形瘦弱的那個,剝了外袍,罩在我自己身上。

  然後弄醒另外一個,他渾渾噩噩張開眼,看見我要驚呼,我手一抬,塞了顆丸子到他嘴裡。

  沉聲道:「穿腸毒藥!」

  他嚇得激靈靈一顫,睜大眼睛不住抖索。

  我惡狠狠道:「跟我走,別說話,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出了門,我給你解藥。」

  他忙不迭雞啄米般點頭。

  我拿了那託盤,放上玉瓶,用明黃緞子一蓋,命他端著跟在我身後,自己施施然前行。

  出宮門時,守門太監掀起眼皮,瞭了瞭我手中物事,問:「做甚去?」

  我笑著咳了咳,示意嗓子不豫,指了指身後,那太監立即伶俐的答:「奉旨賞賜高陽郡王。」

  他那不男不女的公鴨嗓子再明顯不過,那太監揮揮手便過了。

  閒閒出了內宮,在一僻靜處,我對他呲牙一笑,道:「剛才餵你吃的是薄荷松子糖,我家秘製,清涼吧?」

  他呆了呆,未及反應,我再次將他劈昏,拖到樹叢裡,然後直奔外廷。

  也是多虧父親進京後大舉清宮,原宮中侍衛太監逃跑的加上死去的,少了一小半,暫時還沒來得及選進,內宮人員銳減,我一路過去,碰見的也就兩批侍衛,內宮外廷各有建制,互不統屬,他們見我一個陌生小太監,也沒疑心,隨便扯個理由就過去了。

  因為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惑,我選道奉天殿,夜色裡我直奔那熟悉之處,原本還遮蔽著行藏,因為父親擇定於七月朔日在奉天殿繼位,所以最近一直在日夜趕工修復被損毀的奉天殿,時常到夜深仍有工匠忙碌。

  然而今日卻是奇異,遠遠的,便見修建了一半的宮殿沈默蹲伏在黑暗中,奉天殿前的偌大廣場寂然無聲。

  而天際彤雲低垂,沉悶欲雨,偶有風過,帶來一陣甜腥的熟悉氣息,淡而清晰,正是白日裡父親行走間,衣袍拂動時散發的氣味。

  我的心,砰砰的跳起來,

  這般濃烈至經久不散的氣息,非大肆殺戮不能如此......白天,我在乾清宮等候父親時,於奉天殿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握緊拳,手指深深陷入掌心,我一步一步,緩緩走入廣場。

  地面濕潤,似是被人用大桶的清水沖洗過。

  我蹲下身,以臉俯近地面。

  那氣味更加清晰的衝進鼻端。

  我茫然的站起身,呆呆看著地面,想了想,飛速一個旋身,掠到殿前丹陛漢白玉扶欄,伸指在欄桿底端一摸。

  觸指黏膩,我舉起手指,就著昏暗朦朧的月光,看見指尖那一抹猶自溫熱的鮮紅。

  豁喇!

  電光劃裂層雲,光柱灼亮,滿天滿地的白光裡我怔然而立,只覺得四面亮至什麼都看不清,卻又滿佈幢幢妖靈鬼影,於這洪荒宇宙之中,憤聲長號,泣笑尖哭。

  電光再閃,我的眼光忽觸到殿角處一處瑟瑟蜷縮的身影。

  我連思考都沒有,翻飛間已掠至黑影前,單手一提,將之提起。

  嚓!照日冷光如匹練,一交睫間已抵上那黑影胸口。

  他長聲尖叫起來,叫聲卻淹沒來隨之而來的滾滾雷聲裡。

  是個守夜小太監。

  我聲音冷森,照日劍毫不憐憫的再向前頂了頂。

  「說,白天這裡,發生了什麼?!」

  上古神兵的寒銳之氣令小太監來不及驚惶,不得不抖抖索索開口,他張大的瞳孔於陣陣閃沒的電光裡驚怖無限,卻不知道是因為利刃襲身的驚懼還是因為自己所目睹的一幕:「白天......這裡殺了方家人幾百人......當著方孝孺的......面......」

  我手一軟。

  照日劍嗆然落地。

  小太監連滾帶爬滾了開去,極其敏捷的衝出殿外。

  我卻已經顧不得他了。

  好......父親......你好......

  你好狠!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你故意宣我入宮,將我絆在乾清宮。

  而在去乾清宮接見我之前,於奉天殿,你雷霆萬鈞的,殺掉了方家上下。

  然後你若無其事的回乾清宮,帶著一袖被染上的血腥氣息和我做交易,甚至利用我救人心切的心態,無恥的暗示我,可以拿自己的不死營來交換方家的赦免。

  我知道你不可信任,但為了那最後一絲希望,為了那些我並不知道已成冤魂的人們,我仍然放棄了我的心血。

  然而,你再一次用事實證明,你的無恥非人所能想像。

  我怔立於廣場中央,渾身顫抖至無法站立。

  幾個時辰前,於我白日眺望中,於我在乾清宮前散漫遙觀中,這偌大廣場,曾上演慘絕人寰一幕殺戮。

  血流成河,碎肉飛沫,濃稠的鮮血彙聚成細長的溪澗,緩緩流入金水河,水色粉紅數日不去,而潔白的漢白玉地面,淡淡一層血色,清水潑洗無數遍,依舊不能複本來面目。

  而我彼時,懵然不知。

  我已不知這一刻自己是何感受,只覺濕冷腳下卻似有火灼燒,蔓延盤旋,灼著我全數神智。

  我立於方家族人血海之中!

  長空裡,冷電中,暴雨扯連成鋪天蓋地的黑幕,兜頭而下。

  百條冤魂徘徊不散,夜雨驚魂齊聲嘯哭!

  我仰首向天,亦悲憤長嘯。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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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長門賦》:宮怨題材名賦,據傳為陳皇后以黃金百斤請託司馬相如所作,以嬪妃口吻寫成。君主許諾朝往而暮來,可是天色將晚,還不見幸臨。她獨自徘徊,對愛的企盼與失落充滿心中。她登上蘭台遙望其行蹤,唯見浮雲四塞,天日窈冥。雷聲震響,她以為是君主的車輦,卻只見風捲帷幄。

  《樓東賦》:梅妃江采蘋所作,唐明皇移愛楊貴妃,置江采蘋於上陽宮,梅妃遂作樓東賦,以抒發內心幽怨,企盼君王再幸。此處為懷素譏刺熙音,揭破她的用心,暗示熙音此舉為責怨父親如武帝明皇薄倖無情,並有挑撥王妃之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4:13 AM

第一百七十一章   玉碎宮傾血正殷(三)

  雨勢如傾,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衣衫盡濕。

  我全身上下,無一乾爽之處,長髮俱濕漉漉貼在額上,連珠的雨水激得我張不開眼睛,我乾脆閉上眼睛。

  雨聲如此劇烈,以我的耳力,依舊聽見遠遠有人接近的聲音。

  那聲長嘯,定然已驚動大內侍衛。

  再不猶豫,我飛身而起,身形如鳥,轉眼已立於奉天殿頂簷角脊吻之上,手腕一振,懷內精緻的,從未使用的山莊旗花火箭帶著淩厲的尖嘯飛射長空,耀目的藍金二色火光即使連這深沉如墨的雨夜亦不可遮沒,拖曳著星輝般的尾羽,閃爍著驚豔的火花,一路直升雲霄。

  我仰頭,看著那輝煌的色彩於天際鋪漫,漸漸消逝,降落,漫天雨水夾落星花紛飛,遙遙落於那些或驚惶,或無措,或心虛的眼眸。

  愴然一笑,我盤膝在狂風暴雨下的屋頂,坐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大規模使用山莊的力量,這個旗花火箭是山莊最高等級的命令,意喻:所有暗衛,不論身處何等情勢,一律立即聽令集合!

  我原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有被人逼至不顧後果大規模使用某地全部山莊力量的機會。

  因為這意味著外公在某地苦心佈置的所有暗衛力量,將在這次使用後,被連根拔起。

  然而世事總不如人所料,最後,逼得我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一戰的,竟是我的親生父親!

  雨幕裡黑影一閃,又一閃。

  已有兩人站在我身側。

  我滿意的眯起眼睛,看著這普通太監宮女服飾的一男一女,毫無表情道:「今夜,過了今夜,你們不用再潛伏在這噁心的皇宮,現在,先去替我做一件事。」

  他們躬身聽令。

  我對那男子道:「你立即出宮,找尋我棄善師伯,要他撥一批暗衛,立即轉移那院中人,再派人回來,將是否順利的消息告訴我。」

  他領命,矯健柔韌的身子一晃,已消失在夜幕裡,果然不愧是這皇宮暗衛中最為精英的人物。

  我打量那女子,露出滿意的笑容,淡淡道:「你,和我換衣服。」

  她連疑問之色都無,立即脫下宮女裝飾,換了我的太監服,我又命她故意散了長髮。露出女子形容。

  此時黑影連閃,在宮中的暗衛,都已陸續出現在我身側,在京的暗衛,是山莊精英,而選入皇宮潛伏的暗衛,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以雨夜之中,身份所限,地點方位不同,他們仍舊在我最高等級的火花令召喚下,搶在侍衛之前,趕到我身邊。

  我命暗衛中的女子,一概和男子換了衣服,散了長髮。

  又道:「乾清宮侍候的人有沒有?」

  一瘦小男子出列,面色平靜。

  我道:「你立即回去,自己想辦法,查探出今夜燕王宿於何處,然後回報於我。」

  他一頷首,匆匆而去。

  我又對其他人道:「你們,各自回各自宮裡,哦,除了朱熙音那地兒不用,其餘宮中,都用些症候看來很險卻不傷性命的藥物......我看就揚惡捯飭出來的那傷神散吧,給那些主子們都傷傷神,享受享受,總之,要亂,怎麼亂怎麼來,務必攪得這後宮焦頭爛額雞飛狗跳,就算你們完成任務,然後,你們立即出宮,按照山莊的規矩,老地方再會合吧。」

  他們齊聲應下,各自去了。

  這一番動作下來,侍衛也已經趕到,探頭看去,四面八方只見人群如潮,卻又絲毫不亂,步步逼近。

  我揮揮手,對那數個換了裝扮的女子道:「去吧,記住,保重。」

  她們齊聲道:「主人保重。」

  再不猶疑,那最先和我換了衣服的宮女,向外城方向,電射而出。

  底下一陣鼓噪,一隊侍衛追了出去。

  我冷笑一聲。

  又一身影翩躚一閃,故意顯露身形,一看便知是窈窕女子,自與剛才女子不同的方向,飛射而去。

  再分出一隊去追。

  又一閃,又一女子,又一個方向......

  底下的人群開始不安,猶豫一陣,隱約見領頭人爭執了幾句,最終無可奈何,再次分兵去追。

  如是三番,侍衛人數漸少。

  其餘人散開,遠遠監視著大殿。

  想必父親已有吩咐,不許和我對上,只要阻攔住我不出宮就行。

  這些侍衛已經摸不清我到底還在不在宮內,他們人數已不多,只得圍而不攻。

  我高踞殿頂,冷然俯視,忽握拳一擊,新鋪好的琉璃瓦的殿頂,被我擊穿一個大洞。

  我緩緩自洞中,無聲沉入殿內。

  這是整個皇宮的正殿,我自殿頂沉落的地方,正對著底下楠木髹金漆雲龍紋鋪明黃緞的寶座。

  冷笑一聲,我毫不客氣,濕淋淋的一步跨上寶座。

  大馬金刀的坐下,腳踩厚軟褥墊,於黑暗的殿中,我四面不靠,沈默高踞天下至尊之位,心中一片蒼涼。

  眼光沉沉的俯視下去,面闊十一間進深五間的大殿,金磚墁地,門窗雕龍,外梁、楣俱貼金雙龍和璽彩畫,寶座上方是金漆蟠龍藻井,靠近寶座的六根瀝粉蟠龍金柱,直抵殿頂,每根柱各繪巨龍,騰雲駕霧,神彩飛動,

  而金漆木雕龍紋寶座高踞在七層台級的座基上,後倚雕龍髹漆屏風,側設太平有像高香幾、甪端香幾,丹陛之側,金香爐於暗色中泛著淡淡微光。

  在這個位置上,俯視天下,腳踏眾生,當真很好?

  當真會讓一個人,完全迷失,再由人變鬼?

  想起那日,謹身殿中,父親坐於寶座之上,撫摸扶手,臉上愛憐無限,如春日麗陽之下,初見心愛的女子。

  我譏諷的,輕輕笑起來。

  我怎麼可能明白他的感受,他和我,根本不是一樣的人。

  我怎麼能要求他懂得愛,溫情,善良,與責任?

  他的世界裡,只有嗜血,殘暴,利用,權謀,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而偏偏只有這樣的人,這樣的「獨夫」,才是對萬民黎庶最合適的皇帝?

  帶著淡淡笑意,我站起,一腳,踏下。

  寶座無聲毀塌。

  我繼續緩緩,繞行一週。

  所經之處,屏風裂,香幾碎,香爐被擊扁,丹陛被踩塌。

  扯下所有明黃繡龍帳幔,往地上一鋪,我盤膝而坐,調息因心神波動而漸趨紛亂的內息。

  等下也許還有硬仗好打,我得積蓄精力,保持精神。

  真氣運行一週天,我忽然心中一動。

  冥冥中似有警兆。

  霍然睜眼,我的目光,如電飛速掃射一圈。

  黑暗沉沉的大殿,所有事物都籠罩在夜色裡,安靜無聲。

  然而心中那抹異樣揮之不去,我按緊腰間照日,無聲站起。

  目光緊緊盯著殿東南角,一處銅鶴後。

  那銅鶴細瘦,似是根本不可藏得任何人或物。

  我微微一笑,走近,伸手,緩緩按向銅鶴肚腹。

  將觸未觸之際,白影一閃。

  微帶腥臊的氣息,兜頭撲下。

  半空中那白影靈捷無倫,身形閃動間銳光連閃,森寒的厲風便直襲我咽喉。

  這一幕似曾相識。

  我不進反退,流水般退後數丈,仰頭,呼道:「出來罷。」

  一聲輕笑。

  比春風媚,比春水蕩漾,比春光攝人心魄。

  殿側東南角的橫樑上,突然現出紫衣逶迤,長髮如雲,絕世風姿的美人,正以手指托著弧度優美的下巴,微笑下望,見我看他,修長雪白的手指輕輕一招。

  雪色雲奴,立即電射入他懷中。

  他笑著,向我眨眨眼,神情若荳蔻少女,偏偏眉梢眼角,風情妖孽。

  我亦淡淡一笑:「稀客稀客,真是萬萬沒想到,賀蘭教主竟然會出現在奉天殿內。」

  他宛然道:「有什麼稀奇的,你家這皇宮,我住了很久了。」

  「哦?」我詫然道:「我看這皇宮未見得比得上大紫冥宮富麗堂皇,教主怎生這般偏愛,屈尊住許久?」

  他憂傷的嘆息,神情我見猶憐,「沒辦法,我沒地方住了啊,我的大紫冥宮,給我的好侄兒搶啦,看來看去,也就皇宮勉強能呆人罷。」

  我由衷惋惜:「是嗎?真是可惜。」

  自發現他,我一邊和他胡謅,一邊不停悄悄變動腳下方位,然而我絕望的發現,我無論怎麼變化,都逃不脫賀蘭秀川氣機鎖定的範圍。

  他強大的真氣在現身的那一刻,便全數放出,籠罩了整座大殿,別說我一個大活人,就是一隻蒼蠅,只怕也難以進出。

  這個魔頭在這裡,等下我要怎麼出去?

  我心中掂綴,目光卻一刻不停鎖著他的神情,發現賀蘭秀川雖然也漫不經心和我胡扯,然而神情心不在焉中隱有戒備之色。

  我疑慮頓起,想起以我的武功,似乎尚不足以令賀蘭秀川以真力滿佈身周的如此戒備,他,在防備誰?

  想起他方才說的話,我若有所悟。

  退後一步,我道:「兩位真是好興致,竟然約在奉天殿會晤?恕我另有要事,不陪了。」

  說完轉身就走。

  我寧可出去面對未知的境況,也不想捲入賀蘭家的紛爭裡。

  尚未全轉過身。

  一人道:「外面雨大,你又沒帶傘,我借衣給你,可好?」

  我停下腳步,抿緊嘴,回身。

  幽暗的大殿似是突然亮了亮,雨橫風狂裡,賀蘭悠輕衣緩帶,漫步而來,銀袍金冠,長眉鳳目,笑容溫煦,一轉目間似可抹滅這深夜宮城淒風苦雨,還以朗朗晴空豔陽天。

  我卻知道,相信他的笑容,還不如相信父親的許諾。

  他笑看著我,聲音溫和的抖抖衣袖:「廣綾精織衣料,摻入雪山蠶絲,不染污濁不畏水火,價值每匹七百五十貫,抵十個七品官員的俸祿。」

  這話,依稀當年,湘王宮前,解衣少年。

  我眸光一暗,隨即退後一步,淡淡道:「好意心領。」

  然而這一退步我才發現,賀蘭秀川的強大真力令我舉步維艱,想起剛才賀蘭悠進殿時的若無其事之態,我心中暗驚,記得當年初見,他武功雖一直在我之上,但也不致於相差太遠,如今看來,他卻已將和賀蘭秀川分庭抗禮,這武功進益也實在太驚人了。

  這其中固然有我這些年一直風波不斷,牽扯精力心神,無暇好好修煉武功以致退步的原因,但賀蘭悠進益神速,定然也有其原因。

  正在思量,卻見賀蘭悠聽我拒絕,毫無意外也毫無笑意的一笑,便不再看我,轉過臉去對著賀蘭秀川淡淡道:「叔叔,這是你我之事,你又拖著她不放做甚?」

  賀蘭秀川懶懶以手梳髮,笑道:「好侄兒,我不這是為了你嘛,你臉皮薄,我便幫你留住佳人呀。」

  賀蘭悠恍若未聞,只上前一步,手一攤,溫和的道:「叔叔不必多言罷,還是早些拿來的好。」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只覺得他今日有異往常,不若平日溫柔和煦,反倒有些急躁,似是有些事不願人知道般,不想多說的模樣。

  賀蘭秀川笑盈盈:「拿來?拿什麼來?」

  賀蘭悠抿嘴不答。

  「好侄兒,你這樣不行的,」賀蘭秀川笑意越發鮮明,「你這樣怎麼能抱得佳人歸?什麼都不讓她知道,白白為她奔波辛苦,然後看著她在別人懷裡......」

  「呼!」

  銀光一閃,賀蘭悠衣袂帶風,風聲剛起人已到了賀蘭秀川身前,橫掌一拍,生生堵住了他下面的話。

  賀蘭秀川紫影一閃,笑意不減,於明滅掌風裡繼續聲音寧定:「哎喲我的好侄兒,我這是幫你你也不領情?你為了幫她解紫魂珠禁制奔波費心了這許久,甚至答應放棄對我的追殺以圖交換......哎呀你這是做什麼......嘖嘖......好狠的侄兒......」

  他笑意曼然,於漫天銀影之中輕捷穿梭,言辭便給,只是神情間並不似語氣那般輕鬆,顯見得也不敢太小覷賀蘭悠。

  我怔怔後退一步。

  又一步。

  然後絆到門檻。

  竟一絆跌坐了下去。

  一時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滋味。

  似喜似悲,似傷似慰,似蒼涼似感慨,似無奈似惆悵,幽微激烈,難以盡述。

  那一番波濤洶湧,驚浪拍岸,勝過殿外不曾停息的暴雨。

  然而良久後,我只能,悠悠一嘆。

  站起身,我看著那猶自拼鬥的叔侄二人,道:「賀蘭教主,多謝費心,只是紫魂珠禁制,我會自尋他法,還請賀蘭教主千萬不必因為我有所退讓,我當不起。」

  言語出口,便見背對我的賀蘭悠身影忽然微微一顫,密織如網的掌風頓現一隙,賀蘭秀川見機不可失,一聲長笑,手掌紫光暴漲,便向賀蘭悠露出的空門拍下。

  掌到半途,喜動顏色,然笑到一半,他突然咦了一聲。

  星光一點,細碎如淚,突然出現在他掌前,計算得恰好,擠進他和賀蘭悠之間,他若堅持拍下,那麼那一點星光,定將沒入他掌心。

  哼了一聲,賀蘭秀川撤掌,似笑非笑瞪了我一眼,道:「好個厲害丫頭。」

  我淡淡一笑,我早知那番言語出口,定會攪動賀蘭悠心神,他對敵的賀蘭秀川是何等人物,怎會放過?若因我之故,令賀蘭悠為人所乘,終究不該,畢竟他此番是......為我而來。

  最起碼今日,我縱不能領情,也不能令他因我被賀蘭秀川所傷。

  所以在說話時,我便同時射出指甲裡的星碎,在賀蘭叔侄強大的真力糾纏下,星碎難以如尋常的速度飛射,慢悠悠的接近反而令賀蘭秀川不察,令他發覺時,已為之所脅,不得不收回掌力。

  眼見賀蘭悠無虞,我漠然轉身,跨出殿外。

  殿外,負責探聽燕王宿處的暗衛趁著侍衛分散,內宮混亂,自防守薄弱的殿後側再次潛回,正正迎上我,匆匆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我點頭,揮手示意他速速覓機離宮。

  他轉身再沒入黑暗中。

  再一眼,便看見一道黑影飛掠而來。

  所經之處,如風行草偃,上前攔阻的侍衛紛紛倒地,無人是一合之敵。

  看那身形,是棄善親自來了。

  我心一緊,上前一步。

  遠遠的,棄善以山莊通行的手勢暗語,打了幾個手勢。

  我對暗語原本熟悉,只是好久沒用,一時竟有些懵然。

  一字字,譯出。

  方氏,滿門,投繯,死,方崎,姐弟,失蹤。

  我腦中轟然一聲。

  如千萬爆竹於頭頂炸開,再煙火騰騰的撞進我肺腑深處,所至之處穿肌裂骨,血肉橫飛。

  「哇!」

  我噴出一口熱血。

  身後,掌風忽歇。

  銀影一閃,賀蘭悠已經搶出,伸手欲扶我。

  我卻已慘然一笑,推開他,想邁步出殿,卻腿一軟,坐倒在門檻上。

  我也不想爬起來了,乾脆以手支額,腦中思緒飛旋,努力於喧囂的混亂中,尋回一絲清醒的神智。

  這短短幾個時辰,到底又發生了什麼?

  方家之事,除了近邪沐昕,負責侍候的流霞寒碧,以及守衛的挑選的最可靠的暗衛外,連棄善揚惡遠真我都沒有提起,不過棄善統管在京暗衛,那處別業是瞞不過他的,但我相信棄善,他個性雖睥睨,本性卻善良,對外公忠心耿耿,永不會背叛山莊。

  思索間,棄善卻已到了身前,我渾渾噩噩抬頭看他,他面有勃然之色,怒道:「是遠真!」

  我又是一怔,詫然道:「遠真根本不知道京中據點,不知道方家避難之處!」

  棄善呸的一聲怒道:「他當然不應該知道,你可知,揚惡送完師傅回來,說師傅臨行前提了一句,遠真遠真,千面雙身,所以不僅是你,最近我們也什麼都避開了他。」

  「只是!」他憤然道:「他不知怎的便知道了,將方家滿門被殺的消息透露給了方夫人,致她們投繯自盡,還假扮成近邪的樣子,趁方崎傷心恍惚,說你已替她們尋得另一處避難之地,騙得她們乖乖跟他走了!」

  他頓了頓,又道:「近邪揚惡已經追出去了。」

  我頹然道:「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出過沐府,如何能那般準確的摸到暗舵?定然有人助他。」

  甩甩頭,不再思考,深吸一口氣,我道:「此事定與燕王有關,先不必追根究底,救人要緊,師伯,助我。」

  棄善伸出手,按在我肩,醇和真力如泉水般源源湧進我丹田。

  我調息半刻,睜開眼,站起身,頭也不回的道:「兩位賀蘭教主,你們要在這裡處理家務事,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咱們各不相干,如何?」

  「只是,」我這句話卻是對賀蘭悠說的,「紫魂珠之事,不勞賀蘭教主費心,你的好意,我是萬萬不敢受的。」

  身後,沈默無聲。

  良久,卻聽賀蘭秀川一聲輕笑:「侄兒......我一直覺得你厲害,這一年來,你能將我逼至如此地步,真是不得不佩服......可惜現在,我突然開始可憐你了。」

  他放聲長笑,極其痛快,「侄兒,你可聽說過,賀蘭家難得的幾個情種,都是什麼樣的下場?你若不知道,便去好好翻翻宮中教主密室最裡間的那本冊子,一定會很有收穫......哈哈哈哈......」

  笑聲裡,紫影翔若飛鳳,瞬間穿越大殿,流光般掠過前方人群,紫袖翻飛間,笑聲蕩漾裡,血光飛濺,在雨幕中開出暗紅的花,侍衛們如被割草般,無聲無息的倒下一大片。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他這一刻的笑聲裡,竟也隱隱有悲憤蒼涼之意。

  直起身,極目遠眺位於西六宮內的擷英殿,今夜,我那個多疑的父親,就宿在沒有后妃的殿中。

  我不去看身後的人,只淡淡道:「走吧。」

  手指按上冰冷的照日劍,心卻熱血激烈,巨濤拍岸,悍厲不回。

  父親,你逼我如此。

  事到如今,再無退路。

  唯一戰矣。



第一百七十二章   玉碎宮傾血正殷(四)

  後宮。

  此時正亂成一團。

  幾乎所有住有人的宮室,都於一夜間爆發怪疾。

  嘔吐腹瀉,頭昏口渴,心跳加快,手足抽搐。

  太醫們被焦急的宮人們扯著滿頭大汗東奔西跑,疲於奔命,在各宮之間鼠竄,惶惶然如驚弓之鳥,密集慌亂的腳步聲響在雨夜的宮道之間,咚咚之聲宛如地獄催命的擂鼓。

  其實不過是看來可怕而已。

  這傷神散不過是喜好惡作劇的揚惡偶一為之的玩意,以貫眾,千層塔,及己等藥草,混合幾樣其餘藥物煉製而成,專用來懲治那些罪不至死卻又需要教訓的人,我對於煉丹製藥向來無甚興趣,不求甚解,我只管記得用就好了。

  可惜,在去擷英殿的路上,我得到回報,父親沒喝下摻有藥丸的茶,事實上,今晚,我自坤寧宮離開後,父親便不曾進食飲用。

  我接報後冷冷一笑。

  無妨。

  自有它法懲之。

  遠遠看見擷英殿外,負責護駕和宮禁守衛的上十二衛侍衛親軍兵甲不卸,嚴陣以待,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最外面一層,還是端槍平舉,蓄勢待發的火槍隊。

  做了壞事的人總是心虛的,這般鐵桶似的圍著,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父親不僅調來了禁衛親軍,只怕也已經乘夜派人至宮城外調兵。

  棄善作為四大弟子之首,自非等閒,看見我的火花令後,他立即召集了全部在京暗衛,一部分跟來皇宮,一部分留在宮外和城門處接應,還有一部分,立即趕往各位掌兵的將軍駐守之處,堵截皇宮出來的任何傳令者。

  他的命令是,凡是從宮中出來的,便是只蒼蠅,也得給我攔下!

  一路疾馳,他自然將這番安排告訴了我,我淡淡聽了,道:「其實只需去朱能處便成了。」

  他愕然。

  我道:「你不瞭解皇帝這個職司,所謂凜凜惕惕如履薄冰當如是也,這乘夜調兵入宮勤王的事,哪個皇帝也輕易不敢為,一不小心,被勤的就變成被篡的了,你別看燕王將領眾多,可我敢擔保,他不敢召朱高煦,不敢召丘福梁明,他勉強能相信的,只有性情憨直忠義的朱能而已。」

  黯然一嘆,我道:「我現在還不想思考事後我怎生逃生的問題,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他已經殺了方崎姐弟......」

  棄善道:「我們發現得及時,他未必來得及,我們已經派人潛入天牢,卻沒發現她們,我懷疑,方崎姐弟是被帶進宮了。」

  我點點頭,道:「但願如此。」腳步加快,轉眼已到擷英殿。

  我懶得遮掩身形和腳步,直奔正殿方向,身形初初亮在人群眼前時,棄善立即就手入懷,不待他們挽弓搭箭施展火弩火槍,吭也不吭,掏出山莊重金購得的,不畏雨水的火器震天雷,撒手便往人堆裡一扔!

  轟!

  巨大的爆炸聲伴隨著升騰的黑色煙柱,在人群中央炸開,炸出一片長聲哀號,炸出無數斷肢殘臂,炸出肉末飛濺,炸出血色淋漓。

  天空變成了黑紅二色,黑色是煙雲,紅色是血液。

  無數人為氣浪擊飛出去,鮮血滿身的打滾,在地上拖出長達數丈的血痕,瞬間又被大雨沖沒。

  煙霧升騰,慘呼不斷,紅色的火光和黑色的硝煙交織成濃重的煙幕,煙幕裡,無數人影狂呼著栽倒,滿地七零八落的殘肢斷臂四散分飛,恐怖的砸落在倖存的親軍侍衛臉上,頓時又一陣撕心裂肺的驚呼。

  棄善極善把握時機的衝進,身形黑煙般一轉,剩餘的火槍全部被他用強大的指力捏成了燒火棍,他橫棍一掄,一個尚自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呆呆看著自己的最新燒火棍的禁軍侍衛,立即牙齒亂崩的被掄飛了出去,砸倒他身後一堆人。

  棄善已衝入人群中。

  我雙袖一展,自黑色煙雲裡,鬼魅般升起。

  自翻騰掙扎慌亂四散的人群上空,飛過。

  突如其來的火雷,炸懵了大多數猝不及防的士兵,但仍有部分處於週邊未受傷損的侍衛,勉強保持了鎮靜,迅速在一名頭領的指揮下,結隊成形,眼見距離過近,火槍弩箭都已無法對我起作用,便齊齊拔出刀劍,寒光閃耀成一片冰晶光幕,遮擋住通往擷英殿的道路。

  我冷笑。

  只一閃,便穿越了被撕了一個大裂口,死傷慘重的侍衛,降落在他們頭頂,長笑聲裡,雙腿連踢,瞬間數十侍衛無聲仰倒,頭顱血流汩汩。

  裹著黑雲,披著血雨,瞬息再次撲近內圍,衣袖一捲,又一批沖上的侍衛嚎叫著被摔跌出去。

  落地呻吟,再也爬不起身。

  我已趁著那一卷之勢,沖進正門。

  第一進殿前,彎弓舉槍以待的錦衣衛,雨幕中目光灼亮。

  似是沒想到我這麼快衝進來,也似是被那爆炸聲所驚,他們面色慘白,怔了怔才由一領頭人叱喝道:「陛下有令,進殿者殺無赦!放!」

  一句話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

  可以,拉近很多距離。

  等他說完,我已衝到佇列之前。

  對著那個看來臉熟,曾經和我一同守衛北平,與我一同在城牆上徹夜不眠,一同搬運鹿砦沙袋的頭領,一笑。

  然後,振衣而起。

  漫天狂雨如鞭子般抽打在臉上,微微噙一抹冷笑,嗆一聲,精光耀目,寒意突生,滿天雪色劍華罩落,叮噹連響如爆竹聲聲,冷電似的光華繞地一匝,衝在最前面的侍衛,皆被我毀傷關節,慘呼栽出。

  收劍,毫無表情,我踩過一地血跡,衝進二門。

  這回一進門,箭雨如蝗災,鋪天蓋地而來。

  我一縮身,憑空矮上半截。

  大多箭矢落空,其餘的被我飛劍一匝,一一彈開。

  奪奪奪奪之聲連響,箭矢反射入人群,又一陣血花飛濺。

  我腳步一蹬,再次飛撲入人群。

  這回想必是上十二衛中的最精英隊伍,箭矢落空便拔刀霍霍,有幾個還是高手,雖然棄善和跟過來的暗衛很快解決了第一進門的後顧之憂,趕來助陣,但我還是陷入了纏戰中。

  人潮喧湧,如層浪迭波,前僕後繼,而我手劈劍指,照日現隱之間,奪目的光芒人勾魂之鐮,瞬間收割生靈。

  一條血線於人群最密集處翻湧,不斷擴大。

  我不斷的揮劍,劍起,劍落,劍拍,劍橫,漸漸不知道自己揮出多少劍,也不知道浴血的渾身,是別人的,還是我自己的血。

  嘶!

  雨聲爆炸聲人聲嘈雜裡,隱約極低的一聲。

  我看也不看,反手便一把抓住了那暗襲之物,施力一扯。

  竟然沒動。 

  暗暗詫異對方臂力了得,我回頭,便見偷襲我的是一著麒麟服的中等身材男子,廣額顙頰,細目疏眉,身軀卻極為粗壯,正咬牙蹙眉,死力奪槍,槍上紅纓陣陣顫動,槍柄在我手中依然穩若泰山。

  輕蔑一笑,我道:「也算個好手,打的好算盤!不過,遇上我,是你倒楣!」

  冷笑聲裡,我突地放手。

  對方正全力使勁,冷不防我撤力,力道用在空處,立時把不穩長槍落地,自己也被回力撞擊得踉蹌後退。

  我卻不給他喘息的時間。

  閃電似一退立進,靴尖一勾,挑起長槍,騰空飛身一踢。槍如飛劍流光激射,暫態將那將領生生穿透,餘力未消,又穿破他身後趕來救援的兩名侍衛的胸膛,糖葫蘆似的釘在地下!

  人群一驚,一亂,再一湧。

  我心中煩躁,抬眼看看黑沉沉的第三進殿內,父親就在那裡,殿堂最深處,此時,他在目光灼灼的,等待我的死亡麼?

  沒有時間耽擱了。

  長叱一聲。

  半空中我騰身而起,真氣一湧,照日短劍光芒暴漲,帶出長長的耀目白光,我清叱,毫無花哨的「力劈華山」!全力劈落!

  一劍劈下,如天降閃電,劃裂長空。

  堅硬的青石地面上,突然無聲裂開一條縫。

  那縫越來越大,不斷擴展,望去若地面張開了森森大口,黑洞般的欲吞噬生命。

  裂口兩側的侍衛,無聲無息的倒下,每具屍體都倒成兩個半人,連呼喊的時間都沒有。

  鮮血靜靜的蔓延開來,匯流成溪。

  我立於血泊中央,微微喘息。

  環顧一地死屍,環顧這因我而造成的修羅地獄,環顧這令人作嘔血腥殺戮,我有一刻的疲憊萬分。

  連番衝殺,全力施為,我不是神,我已真力將竭,精神意志,也將至崩潰邊緣。

  我的手指,已經開始不能控制的顫抖。

  突然很想躺倒,躺在這血水雨水橫流的地面上,永遠永遠的躺下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暗衛猶自在浴血廝殺。

  京城的山莊勢力,過了今夜,便消失無存。

  我不能在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後,再半途而廢。

  然而我的真力,在全力施為這一劍後,竟有枯竭之勢,一時手臂痠軟得似乎都不能抬起。

  我還能不能一鼓作氣,直入殿中,擒賊擒王?

  劍氣刀光,不容人分神遲緩,轉瞬間又捲土重來,兜頭潑下。

  咬咬牙,滑步一錯,劍聲鏗然。

  我一劍撥開長刀,反手刺入對方胸膛,拔出,雨幕中血珠子色澤鮮明,滴溜溜滾動中,劍光再閃,已遞向另一持刀人的心口。

  突然手腕一麻。

  真力未繼,只差毫釐,我的劍尖竟然無法向前,分寸也挪動不得。

  而對方的長刀,已呼嘯著橫砸到我頰側。

  離我最近的棄善,尚在三丈之外。

  「嘶」

  極輕的一聲,有如潛伏在暗夜雨林中的毒蛇,悄悄的對路人吐出細紅的長舌。

  那持刀的禁軍侍衛,突然血肉橫飛的倒栽了出去。

  最後一瞬間,我看見他的眼珠飛了出來,立刻被雨水沖刷得蒼白,滾落,被他的同伴毫無知覺的踩在腳下。

  震耳的喊殺和刀劍相交聲裡,竟似聽見彷彿魚膘破裂的極輕微的「咯吱」一聲。

  我怔怔看著他倒地,臉上兩個深深血洞。

  再怔怔抬頭,擷英殿第二進殿頂上,微笑高坐的銀衣人,手勢溫柔如穿花,每一翻覆,便是一條人命。

  死法千奇百怪,但都慘不忍睹。

  他見我看他,微微凝神看了看我的臉色,眉頭一皺,衣袖一揮,突然做了個虛空手印。

  我只覺得似有巨力湧來,在胸口處一撞再一收,鼻中嗅到奇異的香氣,旖旎而妖魅,香甜裡一分辛辣之氣,然後瞬間消散。

  立時覺得胸中一暢頭腦一舒,連視線都似乎清明了許多。

  心知這必然是賀蘭悠的手段了,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做了個道謝的示意,又擺了擺手,縱身再撲入戰團。

  這些禁軍,傷在我手下,總比死在他手下,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好吧?

  真元略有復原,我劍光再現再隱,出沒人群。

  身後,棄善長鞭如蛇,辣手無情鬼魅般的穿梭人群,幾乎每一眨眼,便有一人倒下。

  一面倒的血腥殺戮,令原本悍勇的禁衛終於開始裹足不前,一刻鍾後,人漸漸稀少,殘餘的實力已不足攔下我,我一抬頭,擷英殿最後一進,近在眼前。

  深吸一口氣。

  我對棄善一點頭,他疾疾打出一個手勢,隨即再不回頭,我們雙雙撲向內殿。

  將身後暗衛們與禁衛的交兵聲響,遠遠拋下。

  「哐當!」一聲,棄善人未到腳先到,一腳踹開殿門,沉重的殿門被他這一腳踹得直開到底,撞到牆壁上,轟然碎裂。

  我輕煙般竄進去。

  一聲呼叱,黑暗中刀光雪亮如白晝,兜頭劈下。

  其勢沉雄,力道千鈞,離得尚遠,刀意竟已到了近前,絲絲割裂我衣襟,竟有不可抵擋之勢。

  顯見是內家高手。

  我不管不顧,頭一低,只管閉目飛竄。

  耳側一涼,刀風已至,一縷烏髮悠悠飄落。

  我咬牙,繼續不理,直撲向前。

  耳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刀風忽止,棄善鑲鋼珠的長鞭,已纏住了那快刀。

  一陣抵力吱吱聲響,碎裂之聲隨後響起,刀身激射的碎片,擊飛而起,擊穿殿頂,一絲微光從縫隙灑落。

  我劍光一展,刷刷數劍,毀去殿內一切遮蔽視線的屏風。

  屏風後,一人正倉皇走避,另一太監裝扮的人掩面欲向外奔出。

  角落裡還有一人,步履輕捷,身法靈動,腳步一滑便到了我身邊,我已來不及辨認他是誰,側臉一讓他掌風,身形倒仰,已翻了出去。

  那人卻沒有追過來。

  我立定,看見那穿龍袍走避的人影,突然大喝。

  「王妃已死,你納命來!」

  那穿龍袍的人恍若未聞,猶自逃竄。

  倒是那掩面奔逃的太監,突然震了震。

  我一聲長笑,輕煙般滑退一步,正正退到那快要逃過我身側的太監身邊。

  手一抬,照日劍輕輕擱在他頸上。

  側頭,一笑。

  我道:「父王,你穿這一身,真是合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4:34 AM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只應離合是悲歡(一)

    劍下,萬乘之尊,天下之主的「龍頸」,在微微顫抖。

  我斜睨著他,手一揮,燃著了火摺子,彈射到高腳青銅雕龍紋燭臺上,屋內頓時大亮。

  燭光亮起,我掃視室內,立時一震。

  屋角,神色震驚眸光驚痛看著我的,不是沐昕是誰!

  他怎麼會在這裡?

  然而立即我就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父親召他進宮,是要看他的立場,看他的心田,是否以忠君為第一,更重要的是,在必要的時候,他在,可令我投鼠忌器,若不是剛才一鼓作氣衝進來,父親來不及指令,所有人來不及反應,只怕我和沐昕,便要在黑暗中先互殺上一場。

  想到此我突然明白,先前那揮出一掌卻沒追過來的人是沐昕,他定是原以為我是刺客,結果破損的殿頂灑落的光線令他看見我的側臉。

  我看著他的目光,那雜糅了無數驚、痛、憐的情緒的目光,令我雙眼微微潮濕,我低首看看自己,衣服全是雨水污泥和鮮血,汙髒不堪,想來臉上也狼狽之極,沐昕看見我這般,他的感受,我想像得到。

  只是現在我沒有時間去顧及他的情緒,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眼見父親張嘴欲言,目光正是對著沐昕的,我立即勒緊他脖子,戟指對著沐昕大喝:「沐昕!你!你!你怎可這般對我?你怎可出賣方崎姐弟!」

  沐昕一怔。

  父親一怔。

  連將那內家高手踢出門外的棄善都一怔。

  父親仰頭盯著我,凝神觀察我的表情,我連對沐昕使眼色都不能。

  不管父親什麼心地,我必須要先和沐昕割裂關係,否則對他對我,都將是莫大的為難和挾制。

  這是唯一能開脫他,並明白告訴他我夜闖寢宮緣由的辦法。

  我繼續一本正經的勃然作色:「你少給我裝佯!快還方家姐弟還給我!」

  他卻已明白,立即道:「懷素,哪有此事!」

  我怒道:「方家姐弟所居之處,只有寥寥幾人得知,我的貼身人自幼看我長大,不可能出賣我,除此之外,只有你知道,如今你在我父親這裡,等於已經不打自招,那還有什麼說的?」

  劍下,父親目光閃動,微有疑色,似在抉擇到底是相信我的話,推波助瀾栽贓沐昕,促使我與沐昕決裂使我少一助力,還是不管我的言語,為沐昕辯白,以更好驅策沐昕?

  他思量一瞬,似有決定,怒喝道:「沐昕,你就眼見著朕被這逆女......」

  話尚未完,我卻已不容他言語。一口截斷他的話,盯著沐昕,我對棄善道:「師伯,勞你拿下這個叛徒,帶出去好生細審!」

  棄善已經明白我的意思,裝腔作勢便奔了上來,沐昕「怒」道:「朱懷素,你竟然如此不信任我!」

  他衝了上來,似要指責我,棄善卻已迎上,他揚掌,迎上棄善掌力,與我擦身而過。

  我一偏頭,看見他淒清擔憂眼色,只覺心中亦一陣絞痛。

  淡淡的疼痛與擔憂中,我有些恍惚的將掌心微微收緊,扣住那剎那間錯身而過時,他飛快塞入我掌中的物事。

  圓潤的觸感,指間隱約散發的藥味,是我留在沐府沒有帶來的山莊靈丹。

  我舉掌,作咳嗽狀,將藥丸吞下,偏過臉,不讓父親看見我在短暫調息。

  而身前不遠處,那兩人兩掌相交,兩人都故作花招,掌風呼呼,聲勢端的驚人,砰一聲悶響,便見沐昕被擊飛出去,遠遠落於殿外。

  我心一緊,險些驚呼出口,猛地一咬舌頭,用疼痛壓下呼喊,棄善已飛身追了出去,大呼大叫:「兀那小子,今日要你好看......」百忙中猶自遞過一個眼色,示意要我放心。

  我無聲的舒一口氣,衣袖一揮,殿門啪的闔上,殿中只餘我和父親二人。

  殿外響起鼓噪聲,驚呼「陛下」之聲不絕。

  我盯著他的眼睛,道:「先叫外面住手。」

  父親看了我一眼,大喝道:「朕安!你等先退下!」

  外面靜了一靜,接著便是步聲雜遝,侍衛們微微讓開了點距離,不過並沒有離開擷英殿。

  我不去理會,只冷聲道:「方崎在哪裡?」

  父親微微偏頭,審視著我的神色,卻不答我的問題,只緩緩道:「懷素,你送走沐昕,是怕我令他兩難?」

  我皺眉道:「什麼送走沐昕,你說的我不懂,方家姐弟的下落,定然是他告訴你的,我怎能容忍如此背信棄義之徒?」

  他冷笑,道:「如果我說不是呢?」

  我立即道:「那你說是誰?」

  他默然,半晌道:「懷素,你是我的女兒,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很清楚,你剛才那一番舉措是何用意,我亦明白。」

  我漠然道:「我無用意,我已當殿和他決裂,信不信由你。」

  父親道:「你不過怕你今日一番舉動,沐昕會被你連累,急著撇清而已。」

  我笑道:「在今日之前,沐府是收留了反賊劉懷素,不過今日之後,就在剛才,殿內外的人,這許多雙眼睛,可都見著了沐昕與我為敵,看見我指令要擒下他並打傷他......我的父王,你還未登基,便想不讓皇祖父專美於前,一力薄待功臣大興冤獄麼?奉天殿前數百條冤魂猶自泣血號哭,幽魅不散,日夜徘徊中庭,血氣上衝斗牛,而你即將踩著無數人的呻吟與鮮血踏上寶座,難道,你還要在你的金粉龍靴的靴底,再增添上一抹開國功臣後代的血跡,為你的充滿嗜殺殘暴記載的帝王本紀,再添上歌功頌德的一筆麼?」

  如果毒舌可以淬練成刀,我想這一刻我出口的字字都是照日名劍,割肉切膚,毫不遲疑。

  父親臉色鐵青,頰邊肌肉微微顫抖,連眉毛都在無風自動,他硬是咬牙,強自按捺了怒氣,道:「懷素,就算你膽大到敢於劍逼天子,但你莫忘記,我終究是你的父親,你如此行徑,亦不忠不孝,千秋之下,難免駡名。」

  我微笑道:「駡名麼?你還是操心下你自己的令名比較好些,有你如此修德雅量之舉在前,我的駡名,保不準會變成美名呢。」

  他怒道:「懷素,你不要執迷不悟!不過是為兩個不值一提的罪臣子女,你就大鬧內廷,殺傷無數,闖宮謀刺,劍脅生父,有你這麼做女兒的?」

  他突然手指一扯,扯過身後案幾上一幅黃綾,道:「你看著!如你今日懸崖勒馬,朕答應既往不咎,朕登基後,依舊會按原先打算宣讀這旨意,否則......哼哼!」

  我手指紋絲不動,眼光下移,旨意之上,墨蹟猶新,想必在我來之前,寫好不久。

  「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咨爾永泰公主,朕之四女也,敬慎居心柔嘉維則,毓秀紫薇分輝銀漢,特賜封號永泰,錫之金冊。謙以持盈,彌勵儆慕之節,貴而能儉,尚昭柔順之風,克樹令儀,永膺多福,欽此。」

  我端詳那聖旨,微微一笑。

  父親見我微笑,以為我已心動,目中露出喜色,連忙道:「你對朕有功,朕說過不會虧負於你,你將是我女中最先得封的公主,賜萬金食萬邑,你若看中了哪家的好兒郎,朕指他做你的駙馬,准保你風光大嫁得如意郎君,你該滿意了罷?......懷素,聽話,你把劍拿開,爹爹不會追究你任何罪責…」

  我曼聲道:「永泰公主…很好聽。」

  父親笑容滿面:「你喜歡就好。」

  我笑容裡譏諷之色益濃:「我突然想起我的姐妹們的封號了......永安,永平,安成,鹹寧,常寧…再加個永泰…好一個平安成泰鹹常寧,我敬愛的皇帝父親大人,如今看來,你對你的江山還真是不放心的很哪,連給女兒擬封號,也要圖個口彩,唸唸不忘安泰常寧。」

  嘆息一聲,我又道:「可惜你的安泰常寧的江山,是用別人的顛沛飄搖換來的,我敬愛的父親,你們朱家的子孫,不都是希望大明江山皇圖永固百姓安居嗎?為什麼輪到可憐的建文,他的江山就被自己的叔叔所詛咒了呢,他的百姓就被你的鐵騎所踐踏了呢?然而輪到你自己,同樣的江山,你便要祈禱平安康泰了,你還真自私虛偽。」

  將劍緊了一緊,我逼近了臉色紫漲的父親,露出誠懇的笑容:「父親皇帝大人,你給天下造就了個太光彩的捷徑,小心,哪一日有人和你學了,怎麼辦呢?」

  父親突然大大一震,我的話擊中了他的軟肋,他的心虛與憤怒,身為天子久居上位的尊嚴睥睨,以及天性裡的暴戾豪強突然全數爆發了出來!

  「朱懷素!!!你瘋了!!!」

  我立即還口:「陛下,你害怕了!!!」

  父親的臉色已經由紫轉紅再轉白,他的胸膛重重起伏,巨大的怒氣令他幾乎語不成句:「莫忘了你是我女兒,莫忘了你姓朱!」

  「你女兒?」我冷笑:「這會兒你記得我是你女兒了,抱歉,我卻是記不太清楚呢,我的爹爹當是光明磊落奇男子,有所不為大丈夫,而不是那個殘暴嗜殺,卑鄙反覆,連自己女兒都要欺騙都要使心計玩花招的陰私小人!」

  父親青紫了臉色,氣得顫抖不能成言,抖著手:「你你你你…」

  我的怨恨一發不可收:「我是你女兒?你在騙我交出不死營的時候記不記得我是你女兒?你在酒裡下藥的時候記不記得我是你女兒?你在部署無數侍衛守住我的時候記不記得我是你女兒?你在下令擷英殿侍衛『擅入者死』的時候記不記得我是你女兒?」

  「至於姓朱,我更不稀罕!」

  「從我出生到娘去世的那段時間,你在哪裡?你在和你的王妃舉案齊眉,你在不停息的生兒育女,我在娘身邊長大,十歲之前我沒見過我父親,我一直以為他死了,事實上,他也確實死了!這個殘暴的,狠毒的,殺人如麻背信棄義對無辜者下手的人,不是我父親!」

  輕聲冷笑,我掂了掂柔軟光滑的黃綾,道:「輕飄飄幾個字而已,虛妄而無趣的封號而已,拿來誘惑我?-----你以為我是你?」

  手一揮,黃綾脫手,悠悠飄向半空,旋轉飄拂著緩緩降落,經過他眼前時,我手指一揮,黃綾嗤嗤連響,碎成無數細小布屑,猶如黃色微雨般,在地上覆蓋了薄薄一堆。

  我微笑著,慢慢拖著他,踩上去。

  看著他足下黑緞鑲金九龍挖雲靴,踩上那黃色布屑。

  「來,我敬愛的父親皇帝大人,」我笑容滿滿,「這一生,你想必不會再有機會看到這幕奇景,不會再有機會親腳踐踏自己的旨意,如今,我來成全你,作為一個皇帝,能夠親腳踩爛自己的旨意,想必你定是開天闢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第一帝了,日後史書上當可書一筆,以作為你充斥鮮血呻吟和陰謀算計的帝王生涯中難得的軼事-----你不用感謝我,我只是一番苦心要你知道,這世上,帝王永遠不會是真正的至尊,旨意永遠不會是人人擁戴的綸言,對於漠視榮華,漠視爭權奪利勾心鬥角的人來說,良心和尊嚴,才是唯一可遵循並守護的無上意旨。」

  他被我硬拖著踩上那小小布堆,九龍雲紋靴似在微微顫抖,我毫無憫色的注視著他,一邊側耳傾聽著殿外越來越喧囂的動靜,一邊淡淡道:「我想,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所以我和你說這許多廢話------現在我不耐煩了,我只問你,方家姐弟呢?」

  他默然,我冷冷道:「不要和我說已經殺了,從我第一句問到方崎時候你的神情來看,你還沒來得及處置她們-----你不打算殺她們,對嗎?你想要做的,是比掠奪生命更為殘忍的事,對嗎?」

  他震了一震,嘎聲道:「你先放開我,我就放她們!」

  我眨了眨眼,奇道:「父親,你不是一向自負聰明,也知道我不笨的麼,怎麼如今你居然會說出這樣的提議?你是自己嚇昏了呢,還是以為我會突然變蠢?」

  他硬聲道:「我知道你,你不會殺我----」

  將劍往他頸上貼了貼,以使他深切的感受到照日的鋒銳與冰冷,我笑眯眯道:「弒父......聽起來是很可怕,很不真實啊......您料定我不敢,是麼?可是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好弟弟,朱高煦的武功被毀,是我幹的,我曾經打算殺他,被他命大逃脫了......聽到這個,你還堅持認為你面前這個已經被你恩將仇報擄友傷親的女兒,會依舊慈悲的不肯殺你麼?」

  他瞪大眼,終於面上現出驚駭之色,嘶聲道:「你------」

  我叱道:「她們在哪裡!」

  他終於無奈道:「我還沒見到她們,現在是在乾清宮,由大太監魏景泰看守著。」

  「哦,那好,」我笑笑,「勞您大駕,起駕乾清宮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只應離合是悲歡(二)

  自擷英殿出來,侍衛再次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所幸兵馬依舊未至,我見父親翹首望向宮門方向,譏諷一笑。

  「望眼欲穿是麼?不過,我想,你的傳旨太監,只怕永遠也到不了朱將軍府邸了。」

  他又一震,默默不語。

  侍衛們眼見皇帝被我短劍架脖的出來,一陣鼓噪,皆有驚惶之色,棄善率領著一幫暗衛正和他們對峙,見我出來,以目詢問,我道:「乾清宮。」

  他點了點頭,我貼到父親耳邊,低聲道:「叫你那群看起來很忠心的侍衛,乖乖的留在擷英殿等你。」

  他只得說了,我又命抖抖索索跟在一邊的太監抬過便輿,挾持著他一起坐上去,侍衛親軍們眼見我毫不客氣的坐在只有皇帝才能「臀顧」的龍輿上,又是一陣駭然。

  父親臨上輿前,回身看了看立於擷英殿前的沐昕,笑了笑,道:「你們保護好沐公子,別讓他為人『所趁』。」

  禁軍將領應了,父親又對沐昕道:「你留在這裡,朕稍候便來。」

  沐昕平靜的施禮,「謝陛下關愛。」

  我暗暗切齒,但也無法,微側身看向沐昕,他擔憂的看著我,極慢極低微的搖頭,示意我不要擔心他。

  怕被身邊靠得太近的父親發現,我只得簡單傳音兩個字:「等我。」

  他傳音回我:「小心。」

  我亦極輕微的頷首,然後再不回頭。

  暗衛親自抬輿,一陣風似的便把便輿捲出了擷英殿,不多時便到了乾清宮,我抓著父親胳臂,笑道:「請,請。」

  他怒哼一聲,挺直腰大步向前,靴聲橐橐,我盯著他的靴子,挑挑眉,劍柄一沉,壓了壓他的肩。

  笑道:「父親,輕些,這麼響的步子,難為您踏著費力,連乾清宮前覓食的鳥都被你給驚跑了。」

  他臉色發青,知道我又明白了他的用意,只好放輕腳步。

  棄善等人守在階下,我押著父親輕手輕腳走到闔著的殿門前。

  父親伸手便要推門,我橫臂一攔。

  隱約聽得殿內,一個聽來年紀不小的太監,公鴨嗓子的聲音似在吩咐:「......快,快,把人送走,這裡不能呆了......」

  一個小太監的聲音,怯怯問道:「女的送出宮,男的送去蠶室?」

  那太監嗯了一聲,道:「皇上的意思,找家最下等的勾欄院子,讓鴇兒好生調教,然後送到教坊司,也讓京城百姓們都看看,名臣大儒的千金小姐,一樣是個淫賤材兒。」

  一陣曖昧不明的低笑響起,有人笑道:「這妞兒倒生得真好,瞧這膚光水嫩的......哎呀賤人!你敢咬我!」

  「啪」清脆的耳光聲。

  我面無表情,冷冷看了父親一眼,他面色發灰。

  伸腳,一踹。

  乾清宮雕龍殿門,被我踹得直飛出去,呼嘯著橫飛而起,正正砸在那堆太監身上。

  慘呼聲起,打頭一個太監鮮血狂噴,沉重的殿門加上我的力道,立時令他內腑遭受重擊,一聲不吭,便如爛麵般軟塌塌趴倒在地,嘴裡猶自不停噴濺出血沫和肉碎。

  他滿是鮮血的臉正正衝著幼小的彥祥,被綁縛的彥祥猛然被他猙獰的神情和血跡淋漓震懾住,嚇得尖聲哭叫起來。

  一地血跡和呼號中,繩索捆得緊緊,頭髮散亂,臉上青腫頗為狼狽的方崎神色不變端坐如前,一身的高貴穩沉,看來便似高坐華堂,參與榮貴聚宴一般從容。

  彥祥哭泣,她頭也不轉,只聲音冷銳的厲喝:「不許哭!」

  彥祥素來敬畏長姐,被她冷聲一喝,竟然真的立即止住了哭,只是仍舊不住抽噎。

  方崎抬起眼來,黝黯殿室裡她目光有若冷電,一閃之間便穿入我身側父親的臉上。

  她用下頷指向父親,對著彥祥,淡淡道:「弟弟,你不要哭,因為,我們的父親,死得比這個太監更慘。」

  她道:

       「父親眼見親人在他面前,盡遭屠戮,依舊無淚,寧死不肯草詔,隨後被腰斬,身份兩截,猶自拖著殘軀,在地下掙扎爬動,蘸著自己的鮮血,連書十二個血淋淋的篡字。」

  她道:

  「最後一個篡字,父親沒能寫完,然而無妨,萬人見證,歷史見證,聚寶門外那十一個半的血篡字,註定將永不能洗去,殺戮,禁絕,滅門,篡改,諸般種種手段,註定能抹去的只是有限的生命和紙書上浮薄的墨蹟,而留存世人心中的真相和星火,永不能滅。」

  她道:

  「那十一個半字的鮮血,從父親腰部流出的鮮血,註定永遠漂浮在這黑暗宮廷,漂浮在這殘暴皇帝的噩夢之中。」

  她道;

  「方家十族被誅,十族,你聽說過沒有?第十族,包括了朋友學生......八百餘人的鮮血與死節,隨先帝同殉。」

  她道:

  「即使如此,新帝依然不肯放過我們,要我為妓,你為閹,方洩他那無恥卑鄙殘暴惡毒內心裡,所謂尊嚴受損的恨意。」

  她仔細的打量著父親,道:

  「弟弟,你,低下頭去,不要給這個人看見你的容貌,不要讓他記住你,這不是對強者低頭,這只是你的責任,方家的宗祧,需要你的繼承,方家的忠烈,需要你活著,傳之後世。」

  她沒有笑意的一笑。

  「至於我,我看著你,朱棣,我也會努力的活下去,看著你,詛咒你的江山,詛咒你子孫不孝,後代不賢,詛咒你朱氏家族代代盡出怪胎,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自毀長城為人奪去江山,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如我一般為人所擄被人斬草除根,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如我娘親兄弟一般投繯自盡,親人死絕。」

  她字字都說得平靜,卻字字都滿溢莫大恨意,字字都似乎自冰水中浸泡,再自血水中撈出,我怔怔的聽著,只覺得心中寒意森森,冥冥中似見蒼青天穹,隨著這噬血誓言,緩緩裂開豁隙少許,現出黑光一閃,沉沉籠罩向威嚴華炳的紫禁城上空。

  而父親,已經不能自己的顫抖起來,臉色蒼白。

  半晌,他嘎聲道:「懷素,你就這麼任人詛咒你的家族?你......」

  我漠然的看著他,道:「我的家族?......難道你以為經歷今夜種種,我和你還有任何情分?難道你以為事到如今,我還會認為這個無恥的家族,是?我?的?家族?」

  他震了震,臉色鐵青。

  我一字字道:「我和你,恩斷義絕,自今日起,朱懷素已死,世間只餘劉懷素。」

  對他淡淡一笑,我道:「朱家之事,與我何干?」

  他顫抖得越發劇烈,卻說不出話,我平靜的道:「你對我,生而不養,我對你,自然也無需盡孝至終,所謂賜生之恩,這些年,我也算還了你了,如今兩不相欠,落得乾淨。」

  他臉色青灰有如死屍,我不再看他,一擺頭,跟隨來的暗衛搶進,將方崎姐弟解縛扶了出來。

  乾清宮外,十二衛禁衛軍再次圍了過來,然而父親在我手,無人敢於妄動。

  我將劍身按了按,道:「陛下,勞煩再送一程罷?」

  父親有些僵直的挪動步伐,我道:「這回是遠路,便輿是乘不成了,給陛下牽匹馬來。」

  暗衛牽過一匹沒有鞍韉的馬來,父親面有難色,我笑道:「抱歉,御馬監的馬鞍都是由太監分開保管,我們只找到兩匹有鞍韉的馬,得照顧傷者......陛下您這麼快就坐不得沒有鞍韉的馬了?也是,當了皇帝嘛,自然身嬌肉貴了,那你去坐那匹可好?」

  我隨手一指,父親看去,方崎正坐在馬鞍之上,腰背挺直,噙著一抹冷笑,看他。

  他立即默不作聲爬上那匹沒有鞍韉的馬,我隨後躍上,劍尖仍然抵著他後心,暗衛隨後紛紛上馬,一路馳出內宮。

  過宮門,出皇城門,父親在我手,一路無人敢擋。

  聽得身後蹄聲如雷,回頭看去煙塵滾滾,禁衛軍亦步亦趨跟隨我們的隊伍,看去倒似我的隨從護衛一般,我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向著天邊那一抹晨曦馳去。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天剛濛濛亮,街道寂靜無人,偶有早起的人路過,都被肅殺的軍隊驚得避到一旁,滿面惶然的注視著這奇怪的隊伍。

  疾馳中,我凝目注視父親寬闊的後背,心中悲涼酸楚,自昨夜至今日,我歷經隱瞞,欺騙,背叛,驚痛,最終披一身驚雷雨電,一路浴血向前,闖宮殺人,血流成河,將親生父親逼挾於劍下,最終換得如今結果,今日之後,我與眼前這人,註定親情斷絕,相見無期,那許多日子的相對微笑,言語晏晏,共襄軍務,指點沙場,到如今物是人非,憤然相絕,其最終決裂與歷經波折換來的自由,代價何其慘烈!

  仰首向天,虔心默禱。

  娘,對不起,我,終,忍無可忍。

  望你諒我。

  馬背顫動中,父親似也在嘆息,良久,他低低道:「懷素,朕......我一直視你為最可看重的女兒。」

  我微微出神,半晌道:「靖難之中,是如此,靖難之後,你捫心自問,你想到我時,第一感受,是喜歡,還是戒備與不安?」

  他默然。

  我淒涼一笑:「你枉稱是我父親,枉自我在燕王府也呆過不短日子,你竟不知道我為人!你所孜孜以求的那些,在我眼裡,莫如塵埃,可笑你竟為這些塵埃,算計於我!」

  他震了震,半晌,低聲暗啞的道:「......懷素,你沒完全恨我恨到不可挽回對不對?我也不希望如此......懷素,你放下劍......我發誓,過往一切,我絕不追究,方家姐弟,我放了,不死營你要想要,也還你......懷素,放下劍,我們是父女,父女之間不該發生這些,懷素......相信我,我以帝王之血發誓!」

  我不答。

  他以為我心動,大喜之下便欲轉身,我劍尖動也不動,他這一轉身,衣服立即哧的一聲,赫得他半扭著身子立即不敢再動,半晌再慢慢扭回去。

  「帝王之血?」我懶懶而譏誚的笑,「留著你那永遠算不上正宗的帝王之血罷,事到如今,我若再相信你的誓言,那我真不配是劉懷素了。」

  父親似是忍無可忍,怒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我仿若揮蒼蠅般揮揮手,「你那九鼎之重的天子之言,去和你的臣子們使,比如道衍,我想他也一定見識了你的九鼎重諾了。」

  他啞口無言,我想了想又道:「若你尚存一絲良心,我望你記得,多年前我獻計於你,智取寧王時,曾和你約定過兩個條件。」

  他冷哼一聲。

  我悵然道:「做不做得到也由你罷,我卻是奈何不得了......所謂上位者,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可患難不可共富貴,也是通例......只是你記住,你若真翻悔,傷及無辜,那我窮盡天涯,拼著玉石俱焚,也必取你性命!」

  他冷聲道:「你當我十二衛禁衛軍虛設?當我麾下重兵虛設?當重重深宮守衛虛設?今日不過你來得太快,若是我來得及調兵,哪有你的好處?」

  我淡淡道:「有一便有二,山莊的手段,對抗千軍也許難能,但要決心要將一個人置於死地,無論他身處萬軍之中,還是久藏隱秘之地,我們終究是有辦法的。」

  笑一笑,我道:「便是殺不了你,嚇也嚇死你......你若以後幾十載的日子都在惶惶不安風聲鶴唳中度過,那滋味,想必也好受得很?」

  他窒了一窒,稍傾陰聲道:「你放心,朕自然會記住你的話,會好好待他們的。」

  我心中一緊,凝目注視他道:「你什麼意思?」

  他平靜的道:「沒什麼意思,你不必多想,朕承諾過你,不傷害你在乎的人,自然不會傷害。」

  我看了他半晌,慢慢道:「望你莫耍花樣。」招手示意棄善過來,道:「師伯,可通知了?」

  他道:「放心。」

  我點點頭,道:「勞駕,給陛下一點能夠提醒他行事有度的好東西吧。」

  棄善立即很高興的自他革囊裡摸出一枚黑色藥丸。

  父親瞪大眼睛,駭然道:「你要幹什麼?」

  棄善眼一瞪眉一豎,「幹什麼?送你靈丹妙藥,助你這個狗皇帝腸穿肚爛益壽延年!」

  父親驚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劍鋒入肉,努力掙扎轉過身來嘶聲道:「懷素,懷素,你怎可狠心如此?我是你父親呀......你怎麼能給我下毒?」

  我垂下眼睫,不理不睬,棄善早已一捏父親下頜,迫使他張開嘴,將那藥丸塞在父親口中,還拍了拍他胸口順氣以使藥丸迅速下肚,對父親的怒目仿若未見。

  父親又驚又怒,終於亂了方寸,慌聲道:「你給我吃了什麼......這是什麼?」

  我淡淡道:「沒什麼,控心丸而已。」

  「控心丸......什麼意思......」父親抖著嘴唇語不成聲。

  「就是名字的意思,」我看看追來的軍隊,有漸趨龐大之勢,微笑道:「控爾心肺,絕爾生機,三日不解,心脈碎裂而死。」

  「放心,我沒打算殺你,我只是要這個三日的時間餘地,因為你的誓言實在不可信,而為天下計,我也不能帶著你從此流浪,所以,三日之後戌時,」我不看他臉色,伸指比了個三,「你派一個人出宮,到秦淮河沿岸,到時自會有人給你解藥。」

  「記住,」我正色道:「只許一個人,不許佈置軍隊,不許他人跟隨,不許暗自跟蹤,否則,你便和允炆去地下相見歡吧,我想他一定很樂意看見你。」

  他顫聲道:「你.....不可言而無信......」

  「放心,」我道,「言而無信這類事體,還是你比較擅長,我沒興趣。」

  抬眼看前方,城門已在近前,守衛城門的將領和軍士聽得蹄聲震動,都跑出來看,見這陣勢,臉色迷茫紮撒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我掏出宮中腰牌,道:「開門。」

  那守城官遲疑道:「現今時辰未到......」

  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瞄著被我挾制的父親,即使父親穿的是太監服飾,即使他小小官員不認識父親,可是遠遠跟隨著的十二衛禁軍服飾,他還是認識的,眼見禁軍焦灼,目光都在父親身上,自然猜得到父親身份非同凡響。

  父親長嘆一聲,揮了揮手,道:「開門罷!」

  那守城官猶自猶豫,父親驟然發怒,大聲道:「朕的旨意你也敢不聽麼?」

  守城官瞪大了眼,看看父親,看看我,再看看追上來卻不敢上前的禁軍,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麼,嚇得渾身一哆嗦,撲通跪下就磕頭請罪,棄善上前,一腳踢開他,道:「開門!不開我拆了你的骨頭當門閂!」

  他忙不迭轉身揮手,幾個士兵跑過去,合力開了城門,我道:「陛下,如果你願意你的禁軍全數出城,致使整個內宮空虛,由得你,不過我不保證沒人在你的無人保護的內宮搗亂......」

  父親立即轉頭吩咐禁軍將領:「你們留下,不許追出城。」

  我滿意的點點頭,「好,你再送我們一程吧。」說罷揚鞭,馳出城去。

  直到出城三十里外,一處山包下,我將父親放下馬,他踉蹌站定,一臉痛色,我瞄了一眼,見他褲子已被馬背磨破,也不理會,在馬上淡淡道:「陛下,就此別過,記得我的話,三日之後秦淮河畔去取解藥,這三日之內,只要我看見朝廷的兵馬,就是你背信,都會送你去和允炆相見歡。」

  他咬牙道:「你給我一匹馬。」

  我手一攤,「抱歉,你也看見了,沒有多餘的馬。」

  他又驚又怒,「三十里,你要我這樣走回去麼?」

  我瞟他一眼:「陛下,你快要登基了,以後的日子,必將越發安養尊榮,我現在抓住時機,幫你疏散疏散筋骨,你就不要感謝我了。」

  「再說,」我笑道:「不讓你慢慢走回去拖延時間,難道飛馬送你回去想辦法怎麼對付我?」

  橫鞭一抽,我長笑道:「讓開罷,我的馬蹄上沒長眼睛!」

  駿馬一聲長嘶,奮起揚蹄,騰空而起,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他,他失色的慌忙跳開,腿一軟,跌進路邊草叢中,染了一身微綠草汁。

  我已長笑著飛馬而去,數十騎跟隨著我,潑風般馳過當今天子身邊,無人對他多看一眼。

  道路上的黃土揚起漫天的煙塵,被拋在身後的人,一定吃了一肚子的灰吧?

  我笑著笑著,笑出了眼淚。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早知道,卻依舊不能逃脫。

  恩斷義絕,從此,我再無親人。

  我的笑聲,滾落在初夏的長風碧草間,我的眼淚,風乾在疾馳遠去的路途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4:51 AM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只應離合是悲歡(三)

  再行幾里,遠遠的,應天城外龍爪山赫然在目,山腳下一處不起眼的草堂裡,先期出宮的暗衛,連同流霞寒碧都在那裡等候,近邪揚惡也在,兩人神色不豫。

  我看他們神情便知道他們沒能擒下遠真,只問道:「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近邪搖頭,揚惡道:「他本就和我們三個不同,半路拜師的弟子,年紀最大,排行最末,師傅當年獨身遊歷天下,有次無意中為人所趁受傷,後來又中了風寒,臥病在客棧無人照管,險些丟了性命,他當時也住在客棧,及時施以援手,衣不解帶照顧師傅數日,才救得師傅性命,師傅病好後要謝他,他卻說無甚他求,只願拜師傅為師。」

  棄善走過來道:「這事我也知道,我還知道師傅本不想收他為徒,他說他為人所害,武功被廢,大仇未報死不瞑目,當著師傅面就要自盡,師傅無奈便收了他,後來由他挑選學何種技藝時,他選了易容輕功和異術,說是仇家勢大,只有此三種武功可保他周全,師傅也曾問過他仇家是誰,是否需要山莊助力,卻被他婉言拒絕,言道男子漢大丈夫,不應假手他人之力報仇,如今看來,這種種般般,都大有深意。」

  我又問方崎:「你怎麼到得宮裡的?」

  方崎道:「他扮成你師傅的樣子來找我,和我說起方家被屠戮之事,說著說著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已在皇宮......也是我蠢,一聽方家被誅十族便神智混亂,就沒想起來,近邪怎麼會說那麼多話......」

  我怔了怔,脫口道:「那你怎麼知道你娘和你兄弟姐妹......」說到一半只覺無法措辭,一時心中黯然,沈默下去。

  然而冰雪聰明的方崎何等伶俐,見我神情,立知端倪,她慘白了臉色,仰首向天,忍了忍眼淚,才道:「我聽見有人在外殿和朱棣說起我娘和姐妹兄弟都自盡了......想必就是遠真。」

  我道:「還說了什麼?」

  她黯然道:「我隱約聽得半句話,說,我算是還了你的......後面聲音太低,我沒聽見。」

  我沉吟道:「還了你的?還了你什麼?遠真和燕王有舊交?這兩人怎麼搭上線的?」

  思索中,腦海中忽有靈光一閃,似乎有什麼極其重要的線索,就在我眼前出現,然而那感覺轉瞬即逝,我拚命回想,也無法捕捉。

  無奈之下只得放棄,道:「如果他有惡意,他依舊會再來,多猜無益。」

  方崎卻已陷入沉思,良久突然抬起頭來,道:「懷素......我想問問你,事到如今,你後不後悔?」

  我心中一痛,方崎,你終於,怨我了麼?

  閉了閉眼,我艱難的道:「方崎,你高估了我在靖難中的作用,他身邊高人無數,有些計策,即使我不說,那些人遲早也想得到,而我真正為他做的,只是數次沙場瀕危相救,他畢竟是我的父親,要我看著他死亡卻無動於衷,我做不到。」

  「所以,」我苦澀一笑,「事到如今,如果有誰問我是否後悔,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如果有誰責問我助紂為虐,我亦無言可答,但如果時光倒轉,要我再回當日情境抉擇,我依然會,選擇救他。」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救他任他死去,我亦永生難安。」

  她沈默,良久道:「你沒有錯,血緣無法割裂,你只是一直在做你認為該做的事而已,你救他,因為他是你父親,你救我,因為我是你朋友,當事態不容轉圜兩相對立時,你不惜決裂一切,只為遵從良心的抉擇,你一向這樣,不求有報,但求無悔。」

  她慢慢綻開一朵淒婉的笑容。

  「這般重視親情的你,為了我,終憤然與親生父親永訣,懷素,為難你了。」

  她上前,為我輕輕理了理微有些散亂的鬢髮,在我耳側,聲音幾不可聞的低語:「懷素,你受傷也很重吧?」

  我心中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狠狠咬著嘴唇,微微仰起頭,我笑道:「你錯了,不全是為了你,你看看那是個什麼樣的爹?換成你,你要?」

  她被我說得又是一笑,然而神情黯沉之色不去,我看著她,心中淒然,道:「你也受驚了,先歇息吧。」命流霞寒碧安置她們休息,其餘人散出去警戒,自和棄善揚惡去了裡間。

  一坐定,我就道:「兩位師伯,你們等下就啟程吧,帶著她們,一起去天山,外公在那裡還有一處秘密居處,另外,飛鴿傳書命山莊中人全數撤出,將可以帶的帶上,不可以帶的毀去,全國各分支暗衛,暫時不得有任何舉動,全數潛伏,並實行各地對換的方法,除官宦巨戶久藏之暗樁不宜擅動外,其餘暗衛,全部重新互換劃地據守。」

  揚惡道:「早在來京城之前,師傅已經命令山莊中人轉移,俱無山莊已是空殼,皇帝派人去也尋不出什麼,你放心,只是......你和近邪打算做什麼?」

  我看了近邪一眼,道:「我想請師傅陪我,再回趟京城。」

  揚惡一驚,失聲道:「你瘋了。」

  「我沒瘋,」我平靜的道:「沐昕還在城內,他昨夜不能和我們一起走,但現在我要找回他。」

  棄善道:「他知道你出了京城,定然會想法子出來會合的。」

  「沒這麼容易,」我微微苦笑,「師伯......我心裡不知為何,很不安......好像有什麼事情,我所不能阻止挽回的事情,將要發生了......無論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我最後一句說得堅決,棄善和揚惡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道:「你要安全回來。」

  揚惡一拍近邪肩:「丫頭就交給你了,你可得保護好她。」

  近邪一沉肩卸掉揚惡手掌,冷冷道:「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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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草堂休整了兩日,沐昕果然沒來,第三日算著也該去送解藥,我們於龍爪山下分道揚鑣,他們自此將轉赴天山隱居潛藏,而我和近邪返回京城。

  分手時棄善不滿,道:「還給他什麼解藥,毒死了是正經。」

  我苦笑,「他為人父是不配,死有餘辜,不過久經歷練政務精熟,天下百姓,還是需要個有為皇帝的。」

  棄善瞪我一眼,咕噥道:「你就是顧慮多。」想了想道:「谷王那個親信,當日救小皇帝在城門幫過我的那個,我命令他留在城裡了,你若有什麼需要幫助的,記得找他。」

  我點點頭,揚惡過來拍拍我的肩,他難得目有憂色,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息一聲,道:「保重,等你回來。」

  我看他一眼,目光一閃,笑道:「你也保重。」又拍拍方崎的手,給了這幾日分外沈默乖巧的彥祥一顆糖,道:「遠路辛苦,不要逞強,有什麼難處就直說,大家都會照應你。」

  她點點頭,「我們有很多人,而你們,孤身潛回京城,你才是需要小心,不要逞強的那個。」

  我笑著應了,又安慰了哭泣著要留下照顧我的流霞寒碧好一陣,賭咒發誓威嚇懇求全用上,終究她們不曾拗過我,眼淚汪汪一步三回頭的跟著走了,我立於草堂前,看著他們遠去,笑容一收,輕喟道:「走吧。」

  正午時,我和近邪大搖大擺暢通無阻的回了京城。

  進城門時,我看看一如往日的守門士兵,心生猶疑。

  進了城,找了家客棧住下,我關上門,道:「師傅,覺得奇怪不?」

  他「嗯」了一聲。

  我在桌邊坐下,沉思道:「沐昕既然還沒走,父親就應該能猜到我說不定還會回來,為何城門毫無防備?」

  近邪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走後,我起身眺望著遠處的皇城,微微迷思,沐昕,你是否依舊陷身於父親宮中?

  不多時近邪回來,道:「沐府沒人,正在灑掃,說老夫人和小世子昨日抵京,已接進宮去。」

  我一驚,道:「他們怎麼來了!」

  近邪卻不看我,只背對我,出神的看窗外景色,我湊過去望瞭望,不過普通的藍天白雲,沒見過,值得看這麼專注?

  他轉個身,換個窗戶繼續看。

  我觀察他側面,唇抿得死緊,似在-----生氣?

  無奈一笑,這石頭師傅,誰知道他會為什麼事不愉快,還是辦正經事要緊。

  我看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道:「可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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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秦淮河畔,約定時間。

  一個面白無鬚,形容精幹,著一身亮藍錦袍的男子,悠悠踱步於河畔,注目著槳聲燈影裡的秦淮金粉,一臉豔羨,卻不挪步兒。

  他身後,隱約幾個目光尖銳的男子,混在覓香而來的熙攘人群中。

  冷眼遠觀的我們對望一眼,點點頭,按原定打算,分頭行事。

  月上中天,秦淮河最熱鬧的時辰,呼盧喝雉,巧笑豔歌,嬌嗔聲攬客聲戲謔聲宴樂聲琴聲歌聲在十里碧波之上蕩漾得人心中發癢,那白面人的神色,卻越發焦躁不耐起來。

  忽然,他肩頭被人一拍。

  目光一亮,立即轉身,然而身後空蕩蕩的,哪有人影。

  他的目光移到地下,看見不知何時,地上多了個白粉畫的箭頭,指示著東方。

  腳前有個石塊包著的紙團,撿起打開,墨蹟淋漓幾個大字。

  「脫去外衣。」

  他猶豫了一下,向後看了看,身子轉到一半又忍住,想了想,跺一跺腳,在洶湧的人潮裡脫去外袍。

  人潮一湧,他眼一花,下一瞬,他身上不知何時已披上一件灰布袍。

  地上又多一個紙團,上書:「走。」

  他無奈的再向後看一看,無奈之下只得向東。

  人潮擁擠,瞬間淹沒了穿著再普通不過灰衣男子的身形。

  他向東,走上一段,再被拍肩膀,地下赫然紙團再現,「錯了,向南!」

  於是向南。

  氣喘吁吁走上一截,再次被拍,「向西!」

  再「向東!」

  ......

  七八回下來,白面男子暈頭轉向的停在了一處暗巷前。

  極其骯髒的青石巷子,污水橫流,還有些死貓死鳥,在巷角散發著腐爛的臭氣,因其髒亂,無人接近。

  那人捂著鼻子,正欲退開,一低頭,看見地下寫著兩個字。

  「抬頭。」

  呆了一呆,那人抬頭,便見灰石斑駁的牆上,不知道用什麼血,淋漓縱橫的寫著一個藥方。

  藥方下還有一行小字。

  「此乃解藥配方也,內有珍品藥草若干,須煎熬一個時辰再晾涼後方有藥效,現在還剩兩個時辰,還不速速記下抓配煎熬?耽誤了,閣下十族休矣!」

  鮮血淋淋的字體自有壓迫氣勢,那人呆了一呆,突然啊了一聲。

  渾身上下一陣亂摸,大約是沒想到我們沒給解藥卻只給了藥方,沒有帶紙筆,急得在地下團團亂轉,汗珠子雨點般滾落。

  無奈之下,他還算有點急智,刷的撕下一幅衣襟,狠心咬破手指,對著牆壁,急急以指血記下了藥方。

  然後將血書藥方往懷裡一揣,撒腿飛奔而去,跑得太急在地下叭的摔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來,灰也不撣繼續跑。

  我遠遠高坐一處屋簷之上,看著他惶然遠去。

  長身而起,我抿著唇,淡淡看著西方,那裡,國公府多半建宅於此。

  沐家也在其中。

  白日裡,近邪的神情,讓我不安而起疑。

  近邪還在帶著那批探子亂轉,我這邊解藥事畢,剩下的時間,便親自走上一遭,看是什麼事,令他鬱怒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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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站在沐府門前時,有一剎的茫然。

  這是要......辦喜事麼?

  雖然已入夜,但沐府穿梭往來人流仍然絡繹不絕,家丁們來來去去,張紅燈結綵幔,粉壁牆清道路,整座府邸花團錦簇煥然一新,與我數日前離開時,截然不同。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見著人人臉上洋溢的喜色,忽覺得一陣寒意自心底孳生,冷得我不能自己的微顫。

  看了半晌,我上前一步,順手抓住一個正要往梯子上爬,準備去擦門柱的家丁,道:「這府裡,是有喜事麼?」

  他對我看了看,這是個陌生的家丁,估計是跟隨老夫人和世子一起來的,滿臉喜色的道:「是,我家公子要娶公主了,真是好大的榮光。」

  我手一軟,不由自主的放開他衣服,怔怔道:「哪位公子,哪位公主?」

  他道:「我家四公子,至於公主嘛......我也不清楚,總之是個公主。」

  我見他問不出門道,煩躁的一甩手,自進了門,他哎哎的想攔我,被我一把推開,直闖進了二門。

  二門裡正在搭喜棚,我一把揪住一個認識的老家人,道:「老王頭......」

  他一轉身看見我,驚的哎呀一聲,詫然道:「公主啊,你快做新嫁娘的人,怎麼會現在跑過來?這這這這,這於禮不合啊......」

  我怔了怔,恍惚間先一喜,瞬間明白過來,只覺得眼前突然暗了暗,一顆心似是從胸中飛了出來,又似沉了下去,晃晃悠悠沒個定處,墜入最深的深淵,抓不著撓不著靠不著摸不著,飄飄蕩蕩裡輕聲道:「什麼?......」

  他猶自嘮叨:「公主啊,你是不是不知道公子在宮裡啊?老夫人和世子也進宮謝恩去了......啊,老奴還沒恭喜您哪......」

  我卻已轉身,輕輕走了出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只應離合是悲歡(四)

  一路茫然前行,前行複前行。

  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又要,向何而去。

  似乎徒步走了很久,從黑暗之處至光明之處再至黑暗之處,將一街燈火走成一街深黯,走過深長的江南小巷,走過寂靜的街衢,走過紙醉金迷的煙花秦淮,走過巍峨的通濟門,走過寬闊的西長安街,走過夜深時依稀仍可聽見吹啦彈唱之聲的南教坊司金陵醉仙樓,將那些或呢喃,或喧囂,或激越,或柔軟的聲響,和七月夜風裡清甜的花香,遠遠的拋在身後。

  最後,我停在了一座城門前。

  抬頭,仰望,黑暗之中,鎏金的大字幽幽閃光。

  「承天門」

  皇城城門。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自失的一笑。

  我......來這裡做什麼?

  呵......這裡面的道路,我熟悉得很,進承天門,過太廟,便是紫禁城的正門午門,沐昕就在那裡,父親,也在那裡。

  再次茫然舉步,卻因為這短暫的停頓,方才發覺我的雙腿酸麻綿軟,沉重猶如灌鉛,竟一步也挪動不得,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我剛才竟是用雙腿,從城西走到城東,足足走了上百里,至夜走至將近黎明。

  我忘記用真氣護體,忘記施展輕功,我良好的武功底子使我步伐快於常人,體力優於常人,在自己發覺之前,已經茫然走過如許路途,然唯因如此,此刻我的疲憊與身體所受戕害,亦是常人數倍。

  再也無法站立,我緩緩坐倒在地,抱住雙腿,將頭埋進膝間。

  真是一個安全而溫暖的姿勢啊。

  疲倦得什麼也不想再想,只想埋頭大睡一場。

  卻有人不識好歹的打擾我此刻的舒適和寧靜。

  「喂!你!在這裡做什麼!走開!」

  兩個守門的軍士大跨步過來,衣甲上鑰匙佩刀一陣丁零噹啷響動,聽得我頗為煩躁。

  有人伸手來掀我肩膀。

  夜色中我眸光一閃,手臂揮出,便欲狠狠給他一個教訓。

  真氣突然一窒,揮到一半的手臂軟軟垂下。

  他卻已順勢抓住了我的手,怪聲調笑道:「小娘子好美的手,容貌卻不知如何?大爺我看看......」說著便來掰我的臉。

  我抬頭,在他驚豔的眼色中,殺機一閃而過。

  手指一抬,指甲裡的星碎電射而出。

  我微微冷笑起來。

  他會死在我的指下,然後,城門守衛會被驚動,然後,十二衛禁衛軍會被驚動,然後,父親會被驚動,而我,孤身一人,強弩之末。

  那又怎樣?

  我今天,什麼都不想管。

  「呼!」

  風聲起得迅捷來勢威猛,黑影一卷,那即將死在我星碎之下的侍衛,生生被撞出丈外。

  隨即那黑影向我撲來。

  我怒哼一聲,手指一遞,便襲向對方胸膛。

  那人卻側身一避,疾聲道:「小姐,我是劉敏中!」

  劉敏中是誰?劉敏中......劉......敏......中......

  我分外遲緩的思緒終於艱難的想起劉敏中是誰。

  是那個曾在城門口使計幫助我和外公混過城門的谷王親信,棄善曾經關照過我有事記得找他。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待我疑問,他卻已經轉身對那兩個拔刀衝來的侍衛拱拱手,陪笑道:「兩位官爺,恕罪恕罪,內子有病在身,無知衝撞,還請海涵......」說著手勢微動,兩錠銀子已經各塞入兩人手中。

  一人滿意的掂了掂銀子,笑道:「哦,原來是個瘋女人......」慢慢的踱開去,另一個險些死於我星碎暗器之下的侍衛雖然不明白剛才自己已經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但被撞了那一下,臉色頗為難看,猶自不肯甘休,怒道:「你算什麼東西,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

  劉敏中依舊滿臉微笑,卻慢慢從懷裡摸出一張關防一晃,那侍衛見了,愣了愣,忙換了顏色,笑道:「原來是驍騎校大人,啊哈哈,剛才是誤會,誤會......」

  劉敏中也笑道:「是啊,誤會,你們黃千總和我熟識,改日兄弟一起請了喝酒,一定要賞光啊。」

  兩人言笑晏晏的一番寒暄,驍騎校是正六品官,和門千總平級,侍衛自然不敢再生事,搭訕著也就踱開了,劉敏中過來扶起我,低聲在我耳側道:「小姐恕罪,事急從權。」

  我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返身便走,他擔心的跟上來,直到走出那侍衛眼光所及之處,一片暗影裡,突然又閃出個人影來。

  我嚇了一跳,凝神看時,那一臉焦灼的瘦長白淨青年,好生熟悉,看了半天我才喃喃道:「原來是你啊。」

  劉敏中快步過來,道:「小姐,你認識他?我奉棄善先生命,暗中保護你,今晚我也在秦淮河,一直跟著你,後來發現這人看見你後神情奇異,下了馬就跟著你跑,我看著他好像沒惡意,又見你神情恍惚不敢驚擾,一直跟到現在,剛才你動手的時候,他差點也衝出來,給我踢到角落裡了---他是誰?」

  「哦,」我懶懶的笑笑,上下打量了徐景盛,他渾身上下俱被汗水浸濕,錦袍稀髒氣喘如牛,神情甚是狼狽,怔了一怔我才想起,這公子哥兒難道也是一路徒步跟我一直走到皇城?我皺起眉,不確定的道:「徐公子,你從什麼地方發現我的?」

  又轉首向劉敏中解釋,「這是鎮國公的公子。」

  劉敏中愣了愣,立即警惕的靠近我身側,我揮揮手,道:「沒事,徐公子無惡意。」

  徐景盛喘了半天這才開口,道:「你,你,懷素,你何必---」

  我心一沉,知道以他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沐昕被賜婚的事情了,他是徐王妃內侄,當然更清楚被賜婚的公主是誰,眼光立時冷了下來,只抬目一瞥,他立即住口。

  劉敏中盯了他一眼,才道:「小姐,您住在哪裡?這幾日不甚太平,以您的身份,還是早點離開京城的好。」

  「我住在......」我話未說完,突然覺得丹田一空,神智一蕩,全身卻突然舒適綿軟了下來。

  而對面,兩個男子俱一臉驚惶的衝了過來,他們張開嘴,似在喊叫,然而我卻什麼也聽不見。

  「你們這樣做什麼......」我呢喃著,陷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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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睜開眼時,聽得窗外一陣鶯啼,清越嬌嫩,聲聲悅耳,而鼻間嗅到如有若無的香氣,氤氳繚繞,斷續不絕,而天光自半闔的窗扇微瀉,是一種淡淡的金色。

  我喃喃道:「翠葉藏鶯,珠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緩緩閉上眼,良久,才睜開。

  身子綿軟抬動不得,我轉動眼珠,細細打量身周事物。

  初醒時,我便已發覺這不是我居住的客棧,如今看來,室中佈設精美,堂皇華貴,非王公貴族之家不能,我皺皺眉,這是在哪裡?

  吱呀門聲輕響,有人輕輕進門來,投在地下的影子瘦長,隱約還端著什麼東西,我觀察著那影子,放鬆了精神。

  稍傾,徐景盛出現在我眼前,見我醒著,先是一驚,後是一喜,道:「神手劉果然好醫術,不枉我天還沒亮就拖了他來......」

  我笑笑,道:「你將我留在你家,不怕魏國公發現生氣?」

  他傻乎乎道:「你怎麼知道這裡是我家,你沒有問啊......」觸及我眼光,方想起什麼似的住口,訕訕道:「都說你聰明,果不其然。」

  「聰明什麼,」我懶懶道:「你們不知道我住哪裡,劉敏中又不方便帶我回去,自然是帶我來你家。」

  「你放心,」徐景盛道:「爹爹從來不到我院子裡來,我這裡,安靜得很。」

  我看看他,心中有一絲了悟,忠厚迂直得近乎笨拙的徐景盛,想必是國公府不受寵愛的孩子吧。

  他卻無甚介懷之色,只誠心誠意想安慰我,「懷素,那個......那個沐公子的事我聽說了......」

  「我現在不想提這件事。」我一口截斷他。

  他有些惶惑,卻很聽話的立即閉口,我見他神色尷尬,略有歉意,勉強對他一笑,道:「藥湯是拿來看的嗎?」

  他這才恍然般急忙端過藥來,我接了,喝完,道:「我住在東長安街德來客棧,你送我回去吧,否則我的同伴便要等急了。」

  他卻道:「陛下正在大索全城,所有客棧旅店,全數一一登記造冊逐人盤問,你又是個病身子,不宜回去,我代你去通知你的同伴吧。」

  我微有猶豫,他急急道:「真的,外面風聲緊的很,陛下要登基了,又在抓先帝臣屬,我這裡絕對比客棧安全,你放心!」

  我見他急得微微有汗沁出,倒覺得不忍,想了想,道:「你認識的,我師傅近邪,煩請你親自去一趟,別人我不放心。」

  說著便索紙,寫上幾句好做憑信,不料剛提起筆,便覺頭昏眼花,手臂痠軟,小小狼毫,竟也似有千鈞之重,擺佈困難。

  心知此次病勢不輕,看似來得突然尋常,其實病根早已深種,奉天殿前暴雨濕身寒氣入骨,擷英殿中拚死闖宮真力耗竭,數日來不斷奔波連番磨折,諸番苦痛顛沛滋味一一嘗遍,偏我又是個剛傲性子,不肯露於人前一分,如此鬱結在心,早已傾頹廣廈中空巨梁,昨夜一夜失心失神徒步長行,將最後一分支撐不倒的精氣神掏空,終致頹然而倒,如今別說是武功,連提筆寫字也是難能。

  心裡泛起微微苦澀,武功鼎盛又如何?那夜在擷英殿,不過是我本就在宮中,又有諸多暗衛和棄善相助,才闖宮功成,如今京城暗衛大多離開,父親防衛又更為嚴密,憑我和近邪,去送死麼?

  何況......沐昕的母親和侄子被父親扣為人質,我便找到他,我能救走三人,其中還有老婦幼童?

  我苦笑著,千鈞之筆微微一顫,一滴墨汁自筆端滴落,在素宣上洇開刺目的一灘。

  草草畫了幾個字,筆力不繼,自己瞧著也不像,估摸近邪能認出,廢然撒開手,我道:「煩勞你了。」

  他誠懇道:「你只管好好養病罷,有我在呢。」

  我看著他,恍惚間想起似乎沐昕亦曾有此言語,心中一酸幾欲淚流,連忙仰頭,硬生生掩飾住了。

  當晚,近邪過來,見到我,他直接道:「我去宮裡。」

  說著轉身就走。

  卻因我的動作硬生生止住腳步。

  照日劍冷光一泓,閃耀在我頸間,我抓緊劍柄,平靜的道:「你若去----也沒什麼,我自刎就是。」

  近邪怔然半晌,憤然跌足,奪門而出,一陣風似捲過院外花園,驚落繁花飛鳥無數。

  我的淚,終於亦緩緩跌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5:05 AM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斷腸人寄斷腸詞(一)

  自此在魏國公府養病,靜臥於床,起居皆有精心服侍,日子過得安詳舒適,然而那顆心,卻時時在油鍋裡熬煎。

  安靜的魏國公府邸外,天下局勢,建文舊臣,亦在鐵鍋中熬煎。

  七月朔日,父親遣官告天地宗社,具孝服告幾筵,長鳴鐘鼓,莊嚴華貴的煌煌禮樂之中,金水橋前百官凜凜跪伏之間,父親袞服金冠,緩緩登臨奉天殿前玉階丹陛,於趕修建成的九龍御座坐定,接百官賀表,司禮監宣詔,登基禮成。

  他於那一刻,定然微笑俯視天下,俯視戰戰兢兢跪伏於他足下的衣朱腰紫的人群,雍容中志得意滿。

  是以定年號「永樂」,廢建文年號,改建文四年為洪武三十五年。

  永樂初年,卻厲而不樂,大索天下的新帝,終於抓齊了所有反抗過他的「仇人」。

  曾經令父親幾遭慘敗的鐵鉉被執殿前,令割耳鼻塞入其口,父親獰笑問他:「甘否?」鐵鉉昂然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當殿淩遲,並架油鍋烹屍,頃刻成炭,其間屍身始終反身向外,父親命人用十餘鐵棒夾住鐵鉉殘骸,令其面北,笑道:「你今日終來朝我。」話音未落,鍋中熱油突沸,起爆裂之聲,飛濺丈餘,燙傷左右手足,眾皆驚呼而散,屍身仍舊反立向外,背朝新帝。

  父親驚惶之下,終知忠臣氣節,不可以殺戮相移,遂安葬鐵鉉。

  後殺鐵鉉子,將其老邁父母發配瓊州府,妻女發教坊司充為軍妓。

  黃子澄,淩遲,滅三族

  齊秦,淩遲,滅三族

  練子寧,淩遲,滅族

  卓敬,淩遲,滅族

  陳迪,淩遲,殺其子。

  齊泰妻,黃子澄妹沒入教坊司為妓。

  建文朝臣五十餘人,榜其名曰奸臣,大行屠殺,並實行族誅之法,族人無少長皆斬,妻女發教坊司,姻黨悉戍邊。

  連日裡無數人披枷戴鐐,被押解出城,徒步徙向蠻荒之境,他們中的很多人,將飽受折磨的死於路途,僥倖存活者,亦要永生別離故土,歷經煙瘴,貧瘠,流落,苛政,最終悽慘死於異鄉,死時魂魄亦翹首而望,切切盼歸。

  聚寶門外,刑部儈子手砍捲了刀口,那些斷落頭顱中流出的殷殷血跡,不斷滲入泥土,久而久之,那一方行刑之地,土色赤紅。

  應天城籠罩在妻號子哭,腥風血雨之中。

  這些消息,都是我於臥榻之上,逼迫近邪和徐景盛告訴我的。

  但我知道,定然還有一個消息,他們沒有告訴我。

  這日午後,在近邪的「監視」和侍女伺候下,我以袖掩面,將藥湯一飲而盡,還沒來得及皺眉咋舌,徐景盛已經慇勤的遞過糖漬梅子來給我過口。

  我笑笑,接了,一顆梅子尚未吃完,便覺得睏意朦朧,喃喃道:「奇怪,今日好生疲倦,既如此,我睡了,兩位自便。」

  他們對望一眼,皆有安心之色,徐景盛先出門去,近邪猶自注目於我,我挑一挑眉,懶懶道:「師傅你今天好奇怪,有什麼事嗎?」

  他道:「沒有!」便即離開。

  我看著他身影消失於窗外,輕嘆一聲,自頸口取出一塊絲巾,上面沾滿了藥汁。

  又下床,取水來漱口,連那梅子,都完整的吐了出來。

  扶著水盆出神半晌,我爬上床去蓋好被子,喚道:「小嬛。」

  青衣小婢應聲而至,她本是徐景盛的貼身丫鬟,這些日子被撥來服侍我。

  我招手道:「我要喝茶。」

  她不疑有它,端了茶盞過來,剛到床前,我指風一掠,她應聲趴倒在床邊。

  將她搬上床面朝裡,蓋好被子,髮髻解散,從背影看來,想來和我不甚有區別。

  我自去換了衣服,摸出一顆外公的養神丸吃了,環顧四周,順手取下壁上玉簫,揣在懷裡,探了探窗外,前幾日小嬛扶我出去散心,怕人看見,走的是後園一處較偏僻的路,我記得那藤蔓掩映處,似有一處暗門開在圍牆上,那裡是後院,近邪和徐景盛,輕易都不會去。

  一路憑記憶到了那處,撥開藤蔓,果有一處小小木門,大約是早期建造時方便搬運磚石所用,後來不需用了便漸漸為藤蔓所遮蔽,大家也便忘卻了,我拔出照日,輕輕一別,門上鐵鎖立即開了。

  國公府是靠在一起的,黔國公府就在魏國公府後隔兩條街處,先前我曾隱約聽得鑼鼓絲竹之聲,便疑是沐昕成親的日子,後來近邪和徐景盛兩人守著我喝藥,心中自然更加明白。

  我先繞到正門,做了個記號,再緩緩的走過去。

  隔著兩條街,便聽得鑼鼓之聲喧鬧得不堪。周圍街巷,早已掃塵清道,百姓猶自追睹皇家婚儀,萬人空巷,皇宮送嫁隊伍迤邐數里,如雲扈從、耀目儀仗,翠羽華蓋,鑾駕寶頂,隊伍正中,正紅繡金鳳垂瓔珞宮轎尤為醒目。

  只是......護衛的禁衛軍也實在太多了點。

  我譏誚一笑,父親還是對我深有戒心啊,這般迅捷的賜婚,猶自不放心,送嫁隊伍,鐵甲軍竟然圍了裡外三層。

  倚牆立在遠處,隱約聽得太監宣旨之聲。

  「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今爾成人,特封爾為常寧公主,配黔國公沐英四子昕,彼為駙馬、爾為公主。既入黔國之門,恪遵婦道,以奉舅姑;閨門整肅,內助常佳。毋累父母身生之恩,爾惟敬哉。」

  一陣安靜,我立定腳步,凝神細聽。

  想聽見,又怕聽見那個聲音。

  隱約裡似有細微聲氣。

  然而隔得太遠,身周看熱鬧的人群指點豔羨之聲哄哄,我什麼也沒聽清。

  儀仗卻已進沐府正門了。

  他......應詔了?

  我心口一痛,搖搖欲墜,慌忙扶住身側壁牆。

  單手支著牆壁,我低頭自失一笑,真是愚蠢啊,按照公主下降的禮儀,駙馬是要先期入朝,受賜駙馬冠誥並朝服的,既然今日順利成婚,自然前日已經受封了。

  我還在期盼什麼?期盼沐昕拚死抗旨,拒不應詔,然後,和方孝孺一樣,被滅十族?

  還是期盼他大鬧喜堂,毅然和我鴛侶天涯,丟下沐府上下,任人魚肉?

  又或者,我自己打進門去,不顧一切拽走他,任帝王雷霆之怒血流漂杵?

  我不能,他也不能。

  兩個人的愛戀,不能用恁多人的生命去自私換取。

  我是如此明白,可是為什麼,我依舊如此痛徹心扉。

  沐昕,沐昕,你......終究是沒能等我。

  我伸出手,緩緩按在心口的位置,那裡,前一刻,跳得湍急如起伏的溪澗,如此,卻已是死水一潭了。

  又或者,那裡,原是團火熱的血肉,卻在今日,生生被剜了去,只餘下一個永久不能彌合的猙獰的黑洞。

  如此空洞,我聽不見自己的心跳,我的心在哪裡?

  踐踏成泥,挫碎成灰。

  緩緩低首,昨夜有雨,至今低窪處尚積水泊,粼粼水面上映出慘白黯青女子顏容,姿態飄搖如風中野草。

  那是我麼?

  那會是我麼?

  劉懷素,你終為紅塵俗事,狼狽至此。

  我吸一口氣,忍住內腑徹痛,直起腰來。

  有腳步聲接近,我回首,劉敏中一臉關切之色,站在我身後。

  我對他點點頭,道:「你來了。」

  他道:「屬下看見小姐標記,便趕了來,小姐有何吩咐。」

  我頷首指了指沐府,道:「你會隨谷王去喝喜酒吧?幫我帶樣物事給他。」

  他自然知道我說的是誰,微微一猶豫,道:「好。」

  暗衛的規矩,對主子的命令,可以事後質疑,但是必須服從。

  劉敏中其中翹楚,自然不會多問。

  然而饒是如此,他離開時依舊遲疑道:「小姐,你大病未癒,還是......」

  我回眸,淡淡一個眼色。

  他噤聲,施禮而去。

  我繼續回首注視著沐府。

  前方,儀仗已進府,天色也漸暗,百姓看不得熱鬧,已漸漸散了。

  立於微涼晚風之中,遠遠看著那明黃朱紫之色,在我眼前連綿成一片血色殷紅,越發覺得那夏日的晚風如此生涼,風中的花香也帶著不近人的清冷,我神思恍惚,卻清晰的辨別出那花香屬於玉簪,木槿,紫薇,赤葵......突然很想看看沐府的花如今長成了什麼模樣,幾日不見,想必因為公主下降而越發鮮豔了吧?

  環顧四周,不遠處一株三人合抱的柏樹,正是觀景的好去處。

  費了點力氣爬上樹,高踞樹頂,遠遠看著那燈火輝煌的府邸,紅燈錦幄連綿成一片喜氣的海洋,不用想像,今夜沐府裡定然人影花影亂如潮,笙歌叢中,醉賞瑤觥,一室香動,芳殿畫堂,滿目的光耀裡,再清冷的他,也必定錦繡燦爛,紅葉階前紫薇閣,笑看人去人回,今朝伴得鳳歸,不負此韶華年少。

  偌大京城,茫茫人海,如今容不下多一個人的愛情。我的愛人,我的妹妹,當你們對拜天地時,當你們合巹合歡時,當你們手執白玉杯,輕斟琥珀酒,流動的眼波在酒杯之上交織,融彙,在彼此的羞與喜裡暗渡今夜銀漢時,你們在想什麼?

  可會想到此刻,空城,衰草,驚鳥,孤樹,樹頂的冷月裡,有人靜靜沈默,幽幽遙望?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罷了,如果每個人都在微笑喜樂,笑這紅塵佳人富貴多完滿,那便讓我把淒涼都遠遠帶走,帶至這冷月空風,枯藤老樹的寂寥無人地,深埋在屬於我的歲月裡,永不開啟。

  他會在今夜,收到劉敏中暗中替我送上的賀禮。

  一副錦囊,內有黑髮一束,白帕一方。

  那年,妙峰山巔十萬杏花如雪,我的髮曾糾纏於他髮,再繞上他披風玉扣,撕擄不開。

  那年,素指纖纖,扯斷玉扣,取下兩人交纏之髮,珍重收於囊中。

  那年,他深情作言:「只是這髮纏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輩子也理不清」

  呵,扯不斷,便連著一起拋棄了吧。

  那年,驚變離別,一載苦尋後,他與我在大名戰場上驀然重逢,彼時暗箭襲身,他竟不知閃避,箭矢被我橫劍擊飛,鋒銳依然傷及他肩,我取出懷中繡帕,為他裹傷。

  他卻不知,後來,那幅繡帕,血跡繡成斑斑桃花,我曾經微笑著堅持空白,我曾於靜夜取出悄悄撫摸,含著微笑與羞澀的憧憬,等待著某一日,在我和他如今夜般的日子裡,與他聯筆共題。

  如今狼毫已折,硯墨將涸,他的掌心裡,將要握住妻子的柔荑,畫得人生好一幅華美長卷。

  那麼,便由我獨自一人,填了那永遠的留白罷。

  「愧我品題無雅句,喜君歌詠有新聲。願從今,魚比目,鳳和鳴。」

  清歌已斷雲屏隔,溪山依舊連空碧,昨日主人,今日是行客,當年的綠窗朱戶相對語,今朝已回首往事成陳跡,一彈指,剎那芳華紅顏老,最好的日子,卻已從我一生裡,緩緩流過了。

  我緩緩抽出懷中玉簫,就唇,閉目,凝神,向那碧海青天,漫漫星光,悠悠一曲。

  簫聲如咽,淒然盤旋,驚起林間宿鳥,潑喇喇悲鳴著,穿越頭頂被樹幹刺透的蒼穹。

  迤邐縹緲,轉折連環,碧落黃泉,不盡徘徊。

  一曲,《憶故人》

  ......

  「我答應陪懷素的,自然要做到。」

  「原來我死了,就可以看見你,我真是錯的很愚蠢。」

  「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誰說死亡可怕?,便是這樣也好。」

  「汝喜為我喜,汝悲為我悲,雖死渾不懼,雖別魂不離,繫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歡。」

  「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願生生世世與卿相守,做不得,萬戶侯」。

  ......

  簫聲戛然而止。

  最後一個音,裂了。

  我抬起衣袖,雪白的袖色如月光,緩緩遮住了臉......

  風拂亂衣袂長髮,再遠渡而去,掠過畫堂朱戶,碧瓦流簷,掠開新人喜帕,繡幕絲帳,最終驚起久寐水鳥,翅尖拂動寒塘蘆葦,在寥闊天地間嘶嘶吟唱,這夜如此瑟瑟,如斯秋涼。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斷腸人寄斷腸詞(二)

  那夜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去的。

  我記得我在樹上坐了很久,看著禮樂聲歇,看著賓客辭去,看著沐府的燈光,一盞盞的次第暗了下來,猶如夜色中困極欲眠的人闔上的眼睛。

  每滅去一盞燈,我的心裡,便似黯上一層。

  到得最後,我已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坐在那裡,我已發現我無力再下樹,我已不知道我何時失去意識。

  醒來時,依舊在魏國公府徐景盛的小院裡,近邪坐在我床前,一臉怒氣的盯著我。

  徐景盛搓著手,焦灼不安的滿地亂轉,見我醒來,他喜呼一聲便要撲上,撲到一半想起於禮不合,生生頓住了腳步。

  那笨拙模樣,倒令滿心鬱鬱的我,忍不住破顏一笑。

  他喜滋滋的坐到我床前道:「懷素懷素,你嚇死我了,近邪先生找到你時,你那個樣子,我以為......」

  這回說到一半,給近邪瞪了回去。

  我坐起身,調息一刻,道:「師傅......我們走吧。」

  近邪先是一怔,隨即點頭,道:「也好。」

  徐景盛瞪大眼睛,道:「走......走?」

  我溫言道:「徐公子,多謝你這段時間的照拂,希望以後能有報答你的機會。」

  他看著我,不知為何,臉色突然微微發紅,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心中明白,卻唯有默默嘆息,更加溫和的道:「徐公子宅心仁厚,有若渾金璞玉,定是厚福之人,將來定然妻賢子孝,榮貴一生,懷素在此,先恭賀了。」

  徐景盛的臉色驀然黯淡下來,他雖忠厚,卻不是笨人,已然聽出我的拒絕之意,眸光裡,竟隱隱透出了幾分淒涼和哀懇之意。

  我垂下眼睫,想起當年子午嶺上初見,那個被山風吹掉扇子,被我暗嘲為瘦雞,戲弄推落山崖卻不肯指認我的少年,想起燕王府朱高煦意圖逼姦時他的拚死相救,想起他在西關大街發現我時的苦苦徒步跟隨,和這些日子來的精心呵護,這些年我只見了他三面,可是每次我都欠了他的情,我生平剛傲驕縱,少欠人情,唯一一個我不曾有恩有情於其卻得其恩惠傾心相待的,便是他。

  可是景盛,你想要的,我終究給不了你,也許這情,我註定要一生一世的欠下去了。

  想了想,我自髮上拔下一枚薔薇水玉釵,這是我唯一常自佩帶的首飾,是娘生前最愛的飾物,娘去世後,她的首飾我都隨葬了,唯獨這枚釵子,我一直隨身佩帶,每次觸摸它,我都會想起十歲那年,我對著鏡子,耍寶似的插了一頭的首飾,就為博娘親開顏一笑,在我的記憶裡,那是娘親逝世前最後的最為明亮的瞭然笑意,不是為我的滑稽之狀,而是為我的真心體貼,和如斯眷戀。

  這承載了我最為溫暖記憶的釵子,如今被我握在掌心,誠懇的遞向徐景盛。

  「徐公子,這首飾並不值什麼,對我來說卻很重要,今日我留給你,留贈你的新夫人,提前祝願你夫婦花開並蒂百年好合,你的夫人,將來就是我的姐妹,從今後,但有驅策,天涯海角,只憑此釵為記,懷素定千里來赴,莫有不從。」

  他怔怔的看著我,又看著那水光流動的玉釵,半晌,咬了咬唇,終於伸出手,慢慢接了。

  我暗暗舒了口氣,對近邪道:「我們走吧。」

  徐景盛急道:「你還沒大好......」

  「留在這裡易生枝節,」我對他一笑,「徐公子,令尊已經令當今很難堪了,你就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

  他震了震,默默無語,魏國公徐輝祖忠於前朝,誓不遵新君之命,燕軍入京師,魏國公獨守父祠拒不出迎,父親令其自書罪狀,魏國公卻送上免死鐵券,父親盛怒之下,已將之削爵幽禁在國公府了,若不是看在徐皇后面子上,以父親心性,早就殺了他了。

  多事之秋,如何能再生事端。

  輕輕一禮,近邪和我,先後走出門去。

  徐景盛卻突然叫住了我。

  我詫然回首,他臉色微微蒼白,神情卻已由先前的茫然恍惚轉為堅定,握了握那釵,他道:「懷素,這釵,我不會送給我夫人,在我心中,你的東西,原本就沒有誰再配用。」

  我微微皺眉,不知道怎麼勸說這執拗的呆子。

  他卻又道:「我只是替你留存著,將來,很多年後,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我,我希望能看見你和你的夫君,來找我要回這釵,屆時我一定設宴相待,徹夜暢飲,不醉不歸。」

  我深深看著他,他抿著唇,眸光誠懇。

  微微仰頭,逼回欲奪眶而出的淚水,我道:「好,他年再遇,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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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樂元年,我開始了流浪之旅。

  離開京城時,我和近邪改裝去了趟教坊司,所有建文罪臣家屬都在那裡淪為軍妓,日夜數十名大漢看守,蹂躪不休,近邪毫不客氣的闖進去,以他的武功,那些平常護衛怎麼是對手,不過袖拂指戳,便倒了一片。

  只是不傷性命,在京城,我的勢力已經連根拔起,不能再過於肆意了。

  救出來六七個女子,已經不成人樣,我們雇了輛大車,直接送到醉花樓。

  醉花樓是酒樓加青樓,不駐暗衛,是老頭子在京城開來收集情報用的,經營多年,像青樓更甚於像情報集中地,我將人往醉花樓一送,吩咐給她們改顏換面,醉花樓姑娘多,每日來來去去,多幾個人根本無人在意,再說任誰也想不到,我把人救出教坊,還會再送進青樓。

  所謂大隱隱於市,就算朝廷搜查,一時也想不到去查青樓,哪有好容易跳出火坑再跳進去的道理。

  我囑託劉敏中,等風頭過了,想辦法一一送出城去。

  又請近邪在城外等著接應,將她們送往他地定居。

  近邪不肯,道:「你呢?」

  我默然良久,道:「師傅,我想一個人走一走,看看這天下四海。」

  他只是搖頭。

  我道:「我發誓不再生事,以我的武功,本就足以行遍天下,你還怕我吃虧?」

  他還是搖頭。

  我苦笑,不再說話,整整沈默了一天,近邪方妥協,道:「那你無論到得何處,記得和當地暗衛聯絡,好讓我們知道你行蹤。」

  我道:「放心。」

  他凝視著我,想了想,從懷裡取出一個錦緞小包,裡三層外三層的裹得甚是嚴實,他小心翼翼的翻開,煙青錦緞上,躺著一枚白玉笄,乍看來不過尋常和田白玉,仔細看去,才發覺玉質奇絕,瑩潤白玉底上,有更為白亮的雪點如絮,雪點均勻,若冬日雪花飄舞,正是較羊脂玉更為稀缺珍貴的雪花玉,俗稱「一捧雪」,可遇而不可求,縱使王公貴族,窮極人力,耗盡千金亦不能得。

  笄頭極其精細的微雕著一幅圖,我凝足目力細看了,卻是孤月,古樹,樹上一隻長羽之鳥,張聲作啼。

  古鳥夜啼。

  意境蕭瑟而刻工精奇。

  這才是配給娘使用的物事。

  近邪注視著那笄,神情裡微帶悵然,道:「你娘及笄所佩,你十歲,她贈我。」

  頓了頓,又道:「我不明白,很多年。」

  我怔了怔,才想起,這是當年我第一次偷偷見到近邪,他給娘送藥,隔窗晤談,娘請託他照顧我,臨別時,娘遞了件物事給他,說「我想對你說的話,都在這裡了。」

  當時我為娘背影所遮掩,沒看到是什麼物事,只記得近邪彼時神情,激動至微微顫抖。

  那時,娘已自知去日無多了。

  我微濕了眼眶,撫摸那滑潤玉笄,喃喃道:「人欲去,花無語,更遲留。記得玉人遺下玉搔頭。」(註:元好問《古鳥夜啼 玉簪》)

  近邪專注的看著我,目光急切,等著我的解釋。

  我想到他這多年對著娘留下的啞謎,無數次靜夜撫摸,苦思不得解的鬱鬱,不由悵然,道:「其實她那時,已無意多言,逝去不可追,何必自苦,她只是告訴你,她將去了,此物留給你做此生念想。」

  近邪震一震,我注目他銀髮如雪,喃喃道:「娘是瞭解你的,她知你此生必不能忘,勸你遺忘什麼的只能是矯情殘忍而已,索性留了這笄給你,告訴你,她永遠記得及笄年華,此生情誼。」

  還有句話,我留在了心裡。

  「她以此,作為她能給你的,此生僅餘的溫暖和懷念。」

  近邪的手,微微抖了起來,僵立於地,久久不能動彈,我心中不忍,轉過身去,良久,聽得他低聲道:「她還是眷顧我的......」

  言畢微咳一聲。

  我知他心神激盪,已至不能自控,這對武功高絕之人來說,極其危險,大驚之下急忙探看,他卻推開我,將玉笄遞了過來,道:「我終無憾,給你。」

  我一驚,急忙道:「這怎麼行!」

  這是娘留給他的唯一念想,娘對於他的意義,根本無法言喻,我怎麼能要這個。

  「我終於明白她的臨別囑咐,」近邪一字一句道:「我無憾,這個給你,你送出了釵,身邊要留個你娘的東西。」

  我心中一慟,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曉娘親心意,自覺完滿,又覺得我將薔薇釵送出,身邊不能沒有我娘的遺物,所以執意要留給我。

  正要再次推拒,他已道:「拿著,看見它,想起你娘最後對你說的話。」

  這回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竟是......怕我哀極自苦,戕害自身,要以娘親遺物,時時提醒我,「勇敢的活。」

  我木立在地,淚盈於睫,鼻腔痠痛,只覺下一剎眼淚便要奪眶而出。

  他卻已走了過來,將那笄插在我髮上,道:「多照鏡子。」

  我呆一呆,忍俊不禁。

  竟是微淚中的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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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行前,我在聚寶門外徘徊良久,仔細端詳腳下微紅的泥土。

  突想起那年京城郊外官道茶亭,與前來堵截我的允炆相遇,其間還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起因是京師一幫公子哥兒嘲謔娘親和我。

  為了在暴怒的近邪手下救他們一命,我喊破內廷侍衛身份,又踹飛了齊泰的兒子。

  只是當時未曾想到,那些鮮亮的,意氣飛揚,驕傲睥睨的年輕生命,終究註定了早早消逝。

  他們的血,滲進聚寶門外黑色膏泥,殷赤之色,曆千年不改。

  而那昔日鮮衣怒馬的少年行跡,卻已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清酒一杯,相酹冤魂。

  我不殺伯仁,伯仁之死,卻難說無我之因。

  酒盡,我擲杯於地,飄然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5:20 AM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斷腸人寄斷腸詞(三)

  那年冬,哈剌溫山(今大興安嶺)。

  北國寒風如刀,雪大如席,哈剌溫山萬傾林海一片銀妝,四季常青的美人松翠葉鬱鬱,更映得白雪皚皚,皎潔晶瑩。

  地上的雪沒膝深,跋涉艱難,雪白平整的雪面上,鏤刻著深深淺淺的爪印,看形狀,當屬於獐子麅子一類的輕巧矯健動物,雪地裡很安靜,聽得見樹葉上積雪被震落的細微聲響,遠處有野雞咕咕低鳴的聲音,偶有色彩斑斕的尾羽一晃,鮮豔明麗。

  我緩慢的行走著,毫不逞強的穿了厚厚的貂帽風裘,並不打算用自己寶貴的真氣去禦這無邊無盡的寒冷,天真是冷啊,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霜花。

  哈剌溫山西北段黃崗,艾綠姑姑留下的手稿,指示了此處曾經出現過四葉妖花。

  我手中有艾綠姑姑珍藏的子花,據說母花生於峭壁,形容平常,便如尋常野草,只有在子花靠近時,方散發出濃郁奇香。

  我進山已有三天,為了怕自己迷路,我特意帶了追蹤香,所經之處,也做了記號,饒是如此,第一天也險些迷路,所幸我向來鎮定,不疾不徐,終於自己繞出路來。

  搓搓手,我環顧四周,這裡應該就是黃崗坡了,說是坡,卻也高得很,爬起來頗費力,只是卻看不出哪裡有山崖峭壁。

  我試探的向前走了幾步,突聽得清脆一聲,「別動!」

  我一驚,暗罵這帽子擋耳朵,有人靠近居然我沒發覺,轉身看去,卻見樹後轉出了個少年,看來不過十餘歲光景,獸皮帽獸皮衣,鹿皮靴,手裡提著弓箭,背上箭筒里長羽箭矢隨著他的行走簌簌搖動,還背著個不小的革囊,沉沉的似有獵物,原來是個小小獵人。

  他笑嘻嘻的看著我,眼珠烏亮。

  我也微笑看他,問:「為什麼不能動?」

  他指指前方,道:「你不是我們哈剌溫山人是不是?我們都知道的,這裡有暗崖,你剛才,」他向下指指,「再走上幾步,就砰通,掉下去啦。」

  我見他說話可愛,不由心喜,微笑道:「如此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羅,大恩不言謝,受我一禮可好?」說罷對他一揖。

  他大剌剌受了,一臉興奮得意,眨眨眼睛又道:「姐姐你一個人來的?你好有膽量,這冬天的哈剌溫山,除了我們當地人,尋常男人也不敢進呢,你就不怕驚醒熊瞎子,被它吃了去?」

  我笑道:「我是山精樹妖,熊見了我只有逃的,我怕它做甚?」

  他偏頭看了看我,想了想居然點頭,道:「姐姐你生的這麼美,和奶奶說的山精是很像啊。」

  我忍俊不禁,摸摸他大頭,轉身去看前方,道:「這裡,有暗崖?」

  「嗯,」他取出腰間繩索,捋直了,對著前方幾株看來很矮的樹一抽,積雪紛落,樹後,露出深深山崖來。

  他指了指,道:「這裡雪終年不化,看不出有山崖,因此死了很多人,連我們也很少來的,要不是我追一個獐子追到這裡,今天你也完了。」

  原來這山崖邊緣生著巨樹,連綿一片,大雪覆在樹頂,將山崖擋住,而那樹又因為高,突出山崖邊許多,看來便如平地上生出,只是較矮一些罷了,若不是這孩子熟悉地形,等閒人為了茫茫雪海所炫目,哪裡注意到此處竟有山崖。

  我心中一喜,卻知這般隱秘的山崖,便當是四葉妖花生長之地了,走到崖邊,俯身下望,見崖壁直上直下,極其光滑,不由皺了皺眉。

  想了想,取出子花,探向崖下。

  那孩子訝然道:「姐姐你做什麼?」

  我「噓」了一聲,道:「莫說話,姐姐使妖法。」

  他果然乖乖不敢再動。

  我專心嗅聞,果然不久,一陣濃烈奇香,緩緩飄上。

  微微一笑,我滿意的直起身,卻聽身後那孩子突然啊了一聲。

  我轉身看他,他滿面驚駭,瞪大烏溜溜的眼珠,吃吃道:「妖,妖花......」

  我有些詫異,笑道:「你也知道這東西。」

  他依舊回不過神來,道:「我聽......聽奶奶說過,這裡有妖花,是山中鬼魅妖氣所化,十年開一次,每次開花,都要勾走十個人的魂魄,然後一年吃一個,等到下一個十年再開花......姐姐你你你,你不是要採這個妖花吧?」

  我失笑道:「我是要這個花,可哪有什麼鬼魅妖氣的,你奶奶是說故事給你玩呢。」

  他委屈道:「姐姐你不也是山精麼?」

  ......

  我無奈嘆息,只好道:「是啊,山精和鬼魅鬥法,想不想看?」

  他搖頭,「不要,你千萬別去,那個很厲害的......」

  我抬頭看看天色不早,蹲下身,拍拍他的肩,道:「不早了,你回去吧,放心,我沒事的。」

  說著便向那山崖走去。

  他卻拉住我衣服不肯放手。

  仰頭看我,道:「姐姐不要去......聽說下去的人,沒有活著上來的。」

  我怔了怔,心底忽覺溫暖,這些年,風霜雨雪,我經歷的陰謀算計,背叛欺瞞,較之溫情關切要多上許多,久而久之,我已忘卻溫暖的滋味,如今,親人不能給我的,卻是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給了我。

  輕輕挪開他的手,我道:「那你在這裡看著,姐姐保證,一定能拿回妖花。」

  取過他手間繩索,我道:「姐姐借你的繩子,就一定不會有事了。」

  他咬著嘴唇,見我神色堅定,只好退了一步。

  我走到崖邊,攀上一株樹,將子花綁在腰帶上,順樹滑下。

  樹自崖壁生出,自樹底部,我挪至崖壁之上,施展壁虎功,緩緩遊下。

  行至崖身一半時,因子花的靠近,花香更加濃郁,我大喜,眼光四處搜索,便見崖壁有一處微凹,色澤淺紅,叢生幾簇草木,其中一枝,草色妖碧,四葉之型,正是四葉妖花的母花。

  我立即摳下四塊樹木,一一彈射到崖壁上那花的上下四角,以供我雙手雙腳扣住光滑崖壁,壁虎功需雙手施展,我的手要騰出來挖藥草,只得先備好落足之處。

  看準那花位置,雙手一撐,飛身而起,橫掠三丈,直撲那一小塊崖壁。

  一聲輕響,我啪的貼在崖壁之上。

  啊!

  燙!

  突有烈火焚身!

  霍地仰頭,我幾乎慘叫出來。

  手臂不能自己的一鬆,立失憑靠,我仰身翻倒。

  身子立即傾出懸崖之外,流星般向下墜落。

  一切只在剎那間,快至我猝不及防。

  頭頂,孩子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那尖叫如斯穿透,如電光一道,劈入我混沌的腦海,喚醒我為劇痛瞬襲而至迷糊失控的神智,虛浮半空中我霍然睜眼。

  耳邊風聲迅烈,我正以極速飛快下墜。

  手腕一振,繩索全力甩出。

  啪的捲上最近的一顆樹。

  繩索一繃,再一鬆,下降之勢立止,我懸浮在半空,抬頭看崖頂的孩子已成小點,而身下不遠處便是崖底,碎石嶙峋,白骨粼粼,在幽沉黑暗的底色中閃爍著猙獰的光。

  驚魂未定,我汗落如雨,突覺胸腹間一陣劇痛,低頭看去,裘衣上的毛已為高溫所逼,全數捲起,並迅速消融,灼熱的痛感席捲全身,宛如無數細碎小刀割裂肌膚,灼得連心都似乎在顫抖!

  我仰頭看去,先前那方崖壁,黑乎乎不甚清楚。

  然而我已明白,那一方淺紅崖壁,不知有何奇異,看似尋常,卻灼熱如熊熊烈火,雖無火形,其熾烈卻較真實火焰更令人難捱。

  「......生於極寒極熱之處......」

  腦中靈光一閃,劇烈疼痛中我突然明白了這句話。

  哈剌溫山極寒,那一方怪土極熱。

  四葉妖花便生於此。

  天知道有多少採藥者因此丟掉性命,無人能全身而回,是以至今流傳中只知那極寒極熱四字,卻不知奧妙原來如此。

  我噝噝的吸著冷氣,將裘衣撕下扔掉,抓了把雪堵在胸口,才將那灼心的疼痛緩解了些。

  暗悔自己託大,焰雪綃就背在身後的包袱裡,卻沒有取出來穿,平白受此一劫,險些丟掉性命。

  若不是那孩子的繩索,若不是他的尖呼驚醒我痛極昏迷的神智,今日我亦葬身山崖。

  咬牙苦忍了好一陣,疼痛略略減輕,我慢慢向上爬,爬到那赤土所在方位時,聽得上面孩子一遍遍帶著哭腔的呼喚:「姐姐,姐姐......」

  心中感動,我連忙揚聲:「我沒事----」

  「啊!」他一陣歡呼,「山精就是山精!」

  ......

  我喘息稍定,轉頭,摳下山石,避開那赤土位置,在旁邊射出四個洞。

  剛才那一剎的感覺,我已知道只那處生著母花的赤土有異,別的地方倒是安全的。

  從包袱裡拽出焰雪綃,將之裹在手上,我再次飛越到了崖壁上。

  果然,這回無異常,我取出藥鏟,小心翼翼探手過去,挖下了那棵幾至我於死地的母花,放進背後包袱中。

  一路爬了上去,腳剛一接觸到雪地,立即趴倒在地。

  那孩子被我嚇一跳,驚呼著來扶,我有氣無力的揮揮手,道:「讓我涼一涼。」

  他不明所以的站住,喜滋滋的蹲在我身邊,道:「姐姐好本事,當真上來了,回去我要告訴奶奶,哼,她總和我說這崖有去無回有去無回,原來都是假的。」

  我翻身坐起,苦笑道:「也不是假的,今日若不是你,只怕我也死了。」

  他喜道:「真的?」

  我點點頭。

  他越發高興,忽抬頭看看天色,驚呼道:「哎呀,天要黑了,得趕緊下山,這夜裡林子裡好危險,姐姐你和我一起下山好麼,就住我家,奶奶肯定很高興看見你。」

  我尋思著,找個雪洞睡覺總不如獵戶人家火炕來得舒適,今日這一番驚嚇疲憊實也需要修憩,當下應了,他欣喜的拉我的手,一路下山,嘰嘰呱呱說個不停,突然轉頭看著我包袱,問道:「姐姐你是去採藥嗎?」

  我嗯了一聲。

  「是給很重要的人吧?」他眼光裡突然有點憂傷,「我聽奶奶說,我娘當年生我時得了重病,爹爹在雪最大的天氣上山給她採藥,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娘也去世了......」他聲音越說越低。

  難怪這麼小年紀就出來打獵,弱孫老婦,無依無靠,當真是淒涼得很了,我心中不忍,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要傷心,你爹娘是一起成仙去了,在天庭裡過著好日子,這人間的愁煩,從此與他們無關,你應該為他們高興才是。」

  孩子畢竟是孩子,他果然振作起來,嘻嘻笑道:「嗯,奶奶也這麼說,其實我也沒見過他們......對了姐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怔了怔,想了想,緩緩道:「是,是給很重要的人。」

  「他是你的夫君麼?你給他採藥,就像我爹給我娘採藥一樣?」他睜大烏黑的眼睛,目光明澈。

  我的腳步頓了頓。

  微微出神。

  他不明所以的也停下來,輕聲喚:「姐姐?」

  「不,」我回過神,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大腦袋。

  「他是別人的夫君。」



第一百八十章   斷腸人寄斷腸詞(四)

  當晚,我受到了淳樸祖孫傾其所有的熱情款待,次日我便離開了哈剌溫山,一路趕到離哈剌溫山最近的暗衛所在地漠河。

  臨行前,我將身上的銀票都留了給那孩子。

  饒是如此,依舊覺得救命之恩難以言謝,我記下了他祖孫的姓名,到達漠河後,我將他們名字交給當地暗衛,要他們接這祖孫來,照顧他們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話,好好培養那孩子。

  四葉妖花我亦交給他們,連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馬傳遞,送至應天黔國公府駙馬手中。

  離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壽禮吧。

  這駙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馬,離開。

  揚鞭疾馳,風扯直長髮,扯回昨日記憶。

  昨日,那孩子聽到我的回答後,大惑不解,想了半日,問我:「姐姐你愛他,是麼?」

  小小年紀卻老氣橫秋問出這般話來,我幾欲失笑,然而最終我沒能笑出來。

  我愛他......是麼?

  這些年,從湘王宮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側,燕王府,紫冥宮,妙峰山,大漠鬼城,夾河戰場,雲南,湖北,山東,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無論怎生艱危時刻,他都在我身邊,我不在時,他走遍天下尋我,從未曾有一刻放棄過追隨,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慣見的景色,習慣至,彷彿那是另一個我自己。

  然而現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襲來,我停下馬,抱緊雙臂,這半年多來,我總是不自覺的擺出這個姿勢,似乎只有這樣的姿勢,才可以抵禦離開他後我的空虛和蒼涼,我終於知道一個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風卻又無處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擱淺的魚無力掙扎,身週一切看來茫茫如雪野,留我獨自徘徊,我只能用盡所有的力氣去維持表像的平靜,卻無從抵擋心深處,萬蟻咬齧的疼痛。

  於是我知道,這些年,沐昕令我習慣的存在,讓我忘記思考我對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遲很遲,挽留不及的終於知道。

  我愛他,是的。

  如同當年,我愛過賀蘭悠。

  當年,圓月下作天魔舞的銀衣少年,是我少年記憶裡瑰姿豔逸的夢,那夢被血色浸染過,被黑暗吞噬過,被暗昧遮蔽過,多年後再展開細覽,已不復當初模樣,而那羞澀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當年初見,賀蘭悠君臨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權欲,生發如春草,不動聲色而又堅定的,鋪漫了整個武林。

  自他當上教主後,紫冥宮一改當年不問世事,悠閒世外的作風,將權力的觸角,探入每股勢力每個幫派,將本如散沙的幫派勢力,以權爭,暗殺,挑撥,合縱連橫,勢力牽制等種種手段,分別對待,逐一擊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轉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鷲騎,帶著肅殺與寒烈的氣息,飛臨蒼穹,黑色的翅影張開,籠罩了整個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陰影裡顫慄,跪伏仰望著他的溫柔微笑,和微笑中溫柔發出的殺戮指令。

  他不懼於流更多的鮮血,去加固他統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剎前羞澀微笑,明媚動人如處子,一剎後他的命令,將猶自沉迷於他明麗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們,搩成肉泥。

  對於誠服的人們,他溫和至近于謙虛,對於悖逆的人們,他陰狠至近於魔神。

  而我,看著武林君王賀蘭悠一步步登臨他的高位,修長背影逐漸消失於我的視野,如同當初隔著門縫看見父親滿面珍愛在謹身殿撫摸寶座扶手,心生無奈的蒼涼。

  你和我,終非同路人。

  馬車底,圓月下,相見一剎的銘記終生。

  卻最終換得一個無奈轉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將那夢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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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哈剌溫山下來,我突發遊興,想去看看當年那個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兒塔娜。

  草原的形勢,這些年也算風雲變幻,貴力赤在東蒙古首領阿魯台支持下,襲殺大汗坤貼木兒,廢元國號,城韃靼,封阿魯台為太師,索恩為太尉。

  據留駐草原的暗衛線報,殺坤貼木兒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魯台也不是貴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這個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陰狠,有此一舉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擔心那個視她的少爺為天邊雄鷹草原豪傑的塔娜,當心中膜拜的英雄變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梟雄,對於嚮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來說,意味著什麼?

  總覺得索恩那樣的人,不會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勸勸她,帶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實也有避開賀蘭悠的意思,他近期舉動頻繁,今日在山西吞併幫派,明日在河南巡視分舵,雖說並不大張旗鼓,但暗衛的線報裡可以看出,他足跡幾乎也遍及全國了。

  他最先去的是雲南,並放回了原被擄走的都掌蠻人,自那年金馬山紫冥大會後,雖說沐昕和賀蘭悠沒有談成都掌蠻人問題,但那次之後,紫冥教停止了擄劫都掌蠻人,這些人回到家鄉後,對自身經歷緘口不言,無人得知,賀蘭悠到底用他們做了什麼。

  賀蘭悠每到一處,並不接見人,只由手下護法出面,自己卻數日蹤影不見,別人慇勤探問,都說教主靜修練功,不見外客。

  我聽到這消息時,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還似無情,到頭來,相見爭如不見。

  永樂元年的除夕夜飯,我在馬背上啃著乾糧渡過。

  長空下連天衰草,斷雁西風,我倒騎馬背上,有一口沒一口吃著乾糧,注目遠處蒙古包前豔紅躍動的篝火,看著盛裝的牧民進進出出,端著烙餅和手把肉,年輕人勤勞的打掃自家的牛犢圈和羊圈,老人們細緻的點數牲畜,點燃長命火,祈禱著來年牲畜更加肥壯。

  蒙族的除夕稱「白月」,亦是一年中最為盛大的節日,人群裡洋溢著喜氣,黑紅的飽經風霜的臉,在這一日也皺紋舒展。

  我淡淡的看著,不是不欣羨那份溫暖和熱鬧,只是更寧願自己一人體味這份寂寞。

  馬卻突然不安起來,輕輕的瓟著蹄子。

  我垂首一看,卻是只小羊,潔白一團,縮在馬蹄之側,咩咩的叫著。

  皺皺眉,我下馬,將那羊抱在懷裡,蒙人風俗,「五畜過年」,畜牧為生存之本,牧民對自家的牲畜極有感情也極其重視,其間也衍生了一些風俗,除夕之夜,必須把自家牲畜點清,一頭也不能缺,如有缺的必須找回,否則視為不祥,這頭羊想必是跑丟了的,主家定然找得著急,看來不想摻和,也得走上一遭了。

  果然,那片蒙古包裡,有一家正著急的一遍遍數羊圈裡的羊,又去別家尋找,見我一個陌生漢人女子過來,都警惕的看過去,我將抱著的羊舉了舉,一個中年女子舉起雙手,歡呼一聲,撲了過來。

  於是,我再也無法卻過熱情遊牧民族的好客之意,被硬拉進帳篷,一同歡與盛宴。

  盤腿圍爐坐在地氈上,暢飲奶茶,吃主人獻上的奶皮,奶油,酪酥,接過酒時一起敬天敬地敬祖先,抓起猶帶血絲的手把肉便咬,油滴滴的也不避讓,我的深諳規矩和豪放曠達讓老牧民越發喜歡,拿起火不思,開始彈唱,先是些謝天謝神的歡快曲子,慢慢的,曲調竟漸轉悲傷。

  我有些詫異,原本渾不在意,當下便豎起耳朵仔細聽那歌詞,隱約聽出是唱一個姑娘,自小離家,侍奉草原雄鷹,生死相隨,並做了英雄的妻子,然而雄鷹變成了惡狼,妄想著更多的慾望,在一次爭權奪利的戰場,姑娘擋住了飛向惡狼的長矛。

  老人唱:藍天下惡魔張開了翅膀,鋒銳的翅尖穿透潔白的胸膛,姑娘的鮮血在碧草間流淌,來年的花是否更加芳香。

  淒婉的曲調,優美的詞句,動人的故事,我卻越聽越是心驚。

  老人一曲唱畢,悄悄拭淚,其餘子侄,皆有悲傷之色。老人過了半晌才恢復過來,歉然向我致意,我環顧四周,緩緩道:「你剛才唱的,是真事麼?」

  他們默然,神情間卻已作了回答。

  我又道:「那個為惡狼捨身的姑娘,是叫塔娜麼?」

  主人們齊齊大驚,那中年婦人急急問:「姑娘你認識塔娜?」

  我點點頭,道:「當年有一面之緣,此次便是來找她的。」

  那女子黯然道:「姑娘你來遲了......」

  從他們的述說中,我聽到一個普通而慘烈的愛情故事,如那歌中所唱,塔娜後來嫁給了索恩,成為他眾多妻子中排在最末的一個,然而婚後,她一日日消瘦,心事重重,再不復當年英氣,只是對部族老幼都很眷顧,從不吝伸出援手,今天我遇見的這戶人家,便曾經受過她恩惠,低層牧民並不知道塔娜死的真正細節,他們只是在聽聞塔娜死訊後,純樸的,真摯的,用自己所能表達的最淋漓盡致的方式,去哀悼紀念那個芳魂早逝的英烈女子。

  我怔怔坐在火塘前,想起那個和我在大漠月下共乘一騎的女子,想起我曾依靠於她纖細有力的肩,於她淡淡的乳香清甜氣息中,我曾無數次放心入睡,我是如此信任她的人品,即使,那時我是她的階下囚。

  而今,在我遠離故土的除夕之夜,陌生人的蒙古包中,我意外聽見了她的消息。

  她終於為情而死,死在愛人的懷抱裡,這對於眼見丈夫利慾薰心日夜墮落,眼見草原雄鷹真的成為食腐禿鷲而無限痛苦的她來說,是不是另一種完滿和解脫?

  可是,我依舊,為你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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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我離開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們買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飾,主人無論如何不肯收我的銀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熱情,便也一笑作罷。

  換了衣服,問明瞭太尉索恩大帳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騎,疾馳而去。

  索恩現在今非昔比,大帳好生氣派端嚴,我只眯著眼睛數他大帳周圍的妻子們住的帳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隻。

  下馬,將馬栓在避風處,我抹了一把黑泥塗在臉上,又將頭髮打亂,袍子也用泥土弄髒,總之怎麼邋遢怎麼來,然後,大搖大擺向大帳行去。

  剛至大帳前,便被騎兵衛兵攔住,大喝:「哪來的野小子,看清楚,這是太尉大帳!」

  我傻傻衝他一樂:「太......尉?太......累?」

  「哈!」聽見聲音聚攏來的衛兵們樂了,「原來是個傻子。」

  有個年紀大些的衛兵,倒頗善良,上來揮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來這裡做什麼?走走,小心驚動太尉,殺了你。」

  說著便推我向外,我真氣一沉,他推了一推沒推動,訝然道:「小子倒有幾分蠻力。」

  我呵呵傻笑:「力氣......力氣......摔跤......我會摔跤!」

  「摔跤?」衛兵斜著眼睛看我,「你是來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這風一吹就倒的草條兒?」

  我笑著指他:「來......你來......」

  「我來就我來,」那衛兵滿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過來,其餘衛兵哄然一笑,亂鬨哄嚷:「摔趴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個好心趕我走的衛兵,追著說了句:「答奚巴特爾,下手輕些。」

  答奚巴特爾大剌剌點點頭,鼓起滿身肌肉往我面前一站,伸手就來按我肩膀。

  他雙臂極有勁道,雖未練過武功,但雙臂下壓之勢,竟也風聲呼呼。

  衛兵們大聲叫好。

  答奚巴特爾手指未至,我雙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後,手腕一翻,他已經遠遠飛跌出去。

  撞入人群,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遠才停下。

  滿地大聲鼓噪的衛兵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喉嚨裡。

  好一片死寂的安靜,衛兵們都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才有人大喝道:「我來!」

  這次站出來的,更為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虯結如鐵,烏黑油亮,看衛兵們的重又煥發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儕中神勇之輩了。

  不過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敵。

  一個四兩撥千斤輕鬆將他撥出好遠,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來來......都來......」

  他們面面相覷,終於都撲了上來。

  於是不出一刻鍾,滿地橫七豎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群裡負手來去,踢踢這個,撥撥那個,不住聲喚:「起來......摔跤呀......」

  聚集的衛兵越來越多,前來挑戰的人也越來越多,圍成一圈的摔跤場中,不時傳來後背著地的吧嗒聲響,我的身手用來摔跤,自然遊刃有餘,踢、絆、纏、挑、勾之類的標準摔跤動作,我使來便無人可擋,隨著一個個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聲也越來越響,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見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勝之心,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卻漸漸不耐,怎麼還沒來?

  當我將第三十一個人摔倒在地時,哄鬧的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好身手!我來會會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5:34 AM

第一百八十一章   浮生長恨歡娛少(一)

  我心中一喜。

  人群忽地一靜,然後便如潮水般分開。

  人群後,大步走來的皮袍貴族男子,鷹目濃眉,英俊而目光隼利,正是索恩。

  一別數年,他微胖了些,留了兩抹淡淡鬍鬚,膚色也細膩了些,看來養尊處優的北元貴族生活,較之做宋懷恩時的普通百戶,要舒適多了。

  他似是被一地摔倒在地的衛兵激出了興致,目光炯炯,饒有興味的盯我一眼,招手道:「傻小子有幾分力氣,來,和我比劃比劃。」

  我慢慢走過去,他漫不經心的將外袍一脫,笑道:「摔倒我這許多的好兒郎,算你的本事,來,咱們試試,你若贏了我,賞你!」

  衛兵都歡呼起來「太尉出馬,必勝!」

  索恩爽朗長笑,大笑聲裡,雙臂一掄,抱向我雙臂。

  我手腕反搭。

  他目光一閃,突然橫跨一步,左足微曲切入我雙腿間,雙掌如遊蛇,繞著我雙臂,迅速按上肩井穴,指力一生,便要狠狠下戳。

  已然不是摔跤的手法。

  我手臂一抬,讓開肩井,反肘沉腕,抬掌之間已卡住他的脖頸。

  卻也不是摔跤技巧。

  驚呼聲裡,兩人臂互勾腿相絆,糾纏在一起。

  他壓低聲音,在我耳側狠狠道:「你是誰?你,不是傻子!」

  我微微一笑:「只有傻子才看人是傻子。」

  他怒哼一聲,道:「說,你到底是誰?是不是太師派來的探子!」

  我道:「索恩,很久不見,你還是這般城府深沉,陰險奸狡。」

  他的雙眉虯結而起,不確定的道:「你----認識我?」

  我卻已不耐煩和他多話,冷冷一笑道:「故人重來,欲索一掌之辱,並代塔娜,討回一個公道。」

  他目色一變,臉色一白,驚聲呼道:「你不是----你是----」

  我已左掌一緊,扣住他脈門,右手指尖一彈,一縷指風直射他下腹至陽穴。

  「娶十一房妻妾是麼?享盡齊人之福是麼?從今天起,你就對著女人們乾吞饞涎,為塔娜守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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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風嗚咽,殘陽如血。

  我立於一處光禿禿的平地前。

  說是平地其實不準確,那一處地勢略低,土質板實,寸草不生,較周圍地面,很是不同。

  老牧民紮爾赤兀惕站在我身側,那晚我便是在他的帳篷裡聽說了塔娜的死訊,他指著微凹的地面,低聲道:「就是這裡。」

  蒙人風俗,重厚養薄葬,不設墳頭,屍體深埋地下,以馬踏之夷為平地,塔娜因為是為索恩所死,索恩為她舉行了厚葬,以香南木為棺,中分為二,刳削出人形,大小長短,僅足容身,然後將屍體以貂皮裝裹,置放其中,再以黃金為箍三箍之深埋,以千騎踏平地面,殺一駱駝幼羔於其上。

  來年春草再發,移帳而去,無人知她所葬何處,若需祭祀,則以所殺駱駝之母為嚮導,根據其徘徊躑躅悲鳴不已之處,便知屍體所葬之處。

  此時塔娜逝去未久,大帳未移,是以尋起來還算容易。

  立於墳前,我低低道:「去吧,努力忘卻吧,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世間愛恨,不過虛妄。」

  索恩,已經終生不能人道了,塔娜,你高不高興?

  那日我以重手法截斷他至陽穴脈,再將他摔倒在地,拍手大笑:「......你輸啦......」然後揚長而去,衛兵還以為他真的是摔跤輸給了我,自然不會去追究,只顧著去扶起索恩,無人理會我的離去。

  塔娜,昔年匆匆一會,今朝,再次匆匆一別,此生,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恩怨已結,再無牽念,爾奔天堂,我奔天涯,浮絮飄萍,各自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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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樂二年,從春到夏,被我消磨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走過落日長河景色壯美的斡難河,走過號稱蒙古聖山,冰峰永矗的肯特汗山,走過數十日見不著一個人影的廣袤沙漠,然後在小城迤都欣喜欲狂的看見人影聽見人聲,突然連濃烈的羊羶味,都覺得親切好聞。

  也是在迤都的小酒館裡,我對著桌縫裡嵌滿黃沙的破舊桌子,心事重重的喝著散發著奶酸氣息的青稞酒時,突然想起,姑姑的忌日快到了。

  而我,已經在關外漂泊了很久,暗衛一度失去了我的消息。

  那一日,我撣撣斗笠上塞外風沙,一年來第一次將目光,投向關內。

  永樂二年八月,我回到北平。

  妙峰山舊地重遊,景色依舊,十萬花林如雪,卻已無人伴我,同覽勝景。

  妙峰山頂,長風鼓蕩,吹起衣袂獵獵,恍惚中聽得女子脆笑如鶯,「一輩子理不清,就下輩子再理,你總有軟肋在我手裡。」

  男子聲音清朗沉穩:「無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脅著我,這日子過得才有意思。」

  那聲音如此清晰,如在耳側,恍惚間便似他立在我身後,正待我回首,驀然驚喜。

  我卻直立如昔,不曾回身。

  不過幻象而已。

  呵,我以為捏住誰的軟肋,最終被反覆播弄揉折的,卻是我自己的千瘡百孔的心。

  往事悠悠空記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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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峰山南麓,昔日山崖早已崩塌,形成一處小山坡,草木無知,歷經造化摧毀之災,不過數載,再次繁盛葳蕤。

  我早已尋不著昔年遺蹟。

  繞著土坡緩緩行走一圈,憑著記憶找著一處山凹,覺得那裡和當年山洞距離很近,便帶了香燭紙錢過去。

  尚未走近,我腳步突然一僵。

  山凹下,嶙峋山石上香燭紙錢齊備,銀衣男子,正微微俯身,以酒相酹。

  這一剎間思緒百轉,最終我還是走了過去。

  他緩緩回身。

  目光交彙的那一刻,至平靜,至洶湧。

  我突然覺得心境蒼老,恍惚間鬢侵雪霜,這兜兜轉轉的日夜,似早已過了數個輪迴,人生裡諸般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一一嘗遍。

  換得如今,相對無言。

  此刻的平靜相視,才驚覺,當年的跌宕,激烈,濺血三尺,拔刀相向,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活著,血液湧動著,知冷知熱著,有愛有恨著的,幸福。

  如今也許我依舊知道那熱血激起的滋味,卻已久違,久違至懶於想起。

  在姑姑葬身之地,遇見她殺身仇人,我竟不想再拔劍相對,姑姑也許會責我不孝吧。

  我淡淡的笑著,上前。

  即已相逢,便不必轉身逃避,更不必追究是邂逅還是有心。

  將他的香燭紙錢挪了挪,放上我的,我道:「她未必想看見你。」

  賀蘭悠默然,良久答:「我只做我覺得我應做的。」

  我側頭瞄了瞄,見山凹露出的泥石看來頗為奇異,竟不似造化生成,倒像是後天人力所挖導致,不由咦了一聲。

  他亦側首,口氣清淡:「抱歉,沒挖出來。」

  我怔一怔,這才明白他竟是動用大量人力,硬生生挖出這山凹,意圖挖出姑姑屍體。

  怎麼可能!

  那夜山勢傾頹。猶如天柱將傾,那般徹底的崩塌,姑姑的屍身,定早已粉碎,和山石化為一體,窮盡三生三世,也不可能挖出。

  賀蘭悠身曆其境,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當真會去做這樣的「蠢事」!

  他見我眼光,已知我意思,微微猶豫,只道:「我記得那日你將她頭顱擱於石上,其間有石縫,也許......」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日山體初震時刻,頭顱滾入石縫,卡在石縫間,那麼不會再為外力所損,保全下來是有可能的。

  只是這可能何等渺茫,為了這渺茫至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奇蹟,他派人挖了多久?

  山石間土質新鮮,微帶濕潤,而最近沒有下雨。

  我的心裡,微微酸澀,良久道:「不必了。」

  艱難的道:「也不全是--你的錯。」

  他不答,只看著那一方山崖,良久道:「我並不覺得我對她有錯。」

  我微微苦笑,好,好賀蘭氏風格,我倒忘記了,武林君王溫柔形容下霸氣無雙,向來不憚於輕易決人生死,向來視人命如草芥。

  「我只是,知道你的遺憾而已......」他後一句低如呢喃。

  我默然,上前,焚香默禱。

  姑姑,諒我。

  你曾教導過我,做人貴乎恩怨分明,他虧負過我,但亦再三有恩於我,我終是無法以殺手相待,所以,我只能以那般的方式,為你報仇。

  你可諒我?

  青煙徐徐,飄拂搖動於山林間,猶如薄紗輕幕,又似晃動水晶簾,那一方淡乳色的視野裡,艾綠姑姑身姿冉冉,微笑慈憫,一顧溫柔。

  癡兒,不過虛幻,何須自苦?

  我亦微笑。

  閉目,喃喃低誦。

  「須菩提!若有人以滿無量阿僧只世界七寶,持用佈施。」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發菩薩心者,持於此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為人演說,其福勝彼。」

  「云何為人演說?不取於相,如如不動。」

  「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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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出自《詩經國風》,原文為「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其意為:我姑且喝酒作樂吧,只有這樣才可以停止我永不間歇的悲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浮生長恨歡娛少(二)

  賀蘭悠一直靜靜站在我身後,負手聽我誦經。

  我回過身,看著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們,尤其是你,就不要在這裡打擾她的清淨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當先向外行去。

  轉過山凹,山勢向上,拾階而行,半山腰處,一處涼亭,鏤雕精細,四角翼然,簷垂金鈴,甚是精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聽得身側流水淙淙,細看卻是用竹管自山頂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訝然,道:「以前好像沒這亭子。」

  他笑而不答,只揮一揮手,立時有嬌俏婢子上前,淺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壺,琉璃杯,雪頂茶,十指纖細柔嫩如青蔥,動作輕巧俐落似撥弦,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裡已明白,這亭,這茶,這人,都是紫冥教手筆,只為了賀蘭教主臨時路過享受而已。

  見我環顧四周面露瞭然,對面,垂目斟茶的賀蘭悠,亦溫柔微羞一笑。

  我看著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們不曾這般靜謐相對安坐交談,而不須經歷那些敵對,責難,誤會,和拚殺?

  世事如棋局縱橫翻覆,我們都只不過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還沒謝謝你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搖頭,為我續茶,道:「說起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著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擱了,然後我便找不著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確切消息時,你已經從關外回來了。」

  我淡淡一笑,卻不想作答,只細細撫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蓮花,嫋娜婷婷不勝風的姿態頗為動人,我讚道:「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風渾訝雪生香,這蓮當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撫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愛蓮,紫冥宮她住過的寢室內,所有物事,皆有蓮飾,巧的是,她閨諱中亦有蓮字。」

  我隱約記得他母親之死似乎和賀蘭秀川有關係,又覺得不好隨意問人先妣姓名,一時躊躇,他卻已道:「她名莫蓮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動聽的名字,想來令堂在生時,定然絕色無雙。」

  他道:「是,先父很珍愛她。」

  我又在心裡念了念那名字,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然而無論怎麼想,都無法想起自己曾有認識的人叫這個名字或聽人轉述過這個名字,實在思索不出來,只得罷了,且擱心中。

  默然許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動,也不起身,握著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隨即鬆開。

  再抬首時他已神色如常溫和笑問:「不再多留一會?」

  我看向天際雲霞:「不了,聚散因緣,不必強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這一去......我何時能再見到你?」

  我心中蒼涼,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還是隨緣吧?」

  他苦笑道:「懷素,我對於我們之間的緣分,從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緩緩道:「懷素,若你確實和我泯卻恩仇,從此再無芥蒂,你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靜靜注視他,道:「請說,但力所能及,我會盡力。」

  他神色無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歲生辰,按照我們紫冥教的規矩,教主需滿二十五歲,才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後一間,拜受先人遺訓,我想,也許那最後一間密室裡,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將這事放在心上,直覺的想拒絕,然而他的神情令我無法出口拒辭,想了想,道:「如此----多謝了。」

  他似是舒了口氣,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貴教的規矩也是奇怪,為何要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

  賀蘭悠道:「聽聞最後一間密室的武功極其霸道詭異,先創教之主是在二十四歲才神功大成的,還險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資質有此險遇,那功法兇險可想而知,為防繼任教主資質有限而又過於急切枉送性命,先祖便定下這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的規矩,也是愛護子侄之意。」

  我聽著這話,心裡忽有不安,我一直覺得,賀蘭悠武功在近年來越發詭異,功力大進,當日金馬山沐昕和他一戰,靠了絕世寶物,不顧生死著著搶攻,又以已之長逼攻賀蘭悠,才勉強打了個平手,若不是外公陣法及時發動,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敗無疑。

  而蒼鷹老人的武功當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齊名,甚至內力造詣還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賀蘭悠卻一直因為賀蘭秀川的緣故,練功受到限制,沐昕本不應遜於賀蘭悠太多的。

  賀蘭悠,可是報仇心切,不顧兇險,搶先練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緊,然而看他神色,並無奇異,似是並未進過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來是我多想,賀蘭悠天縱英才,武功日進千里,也是應該。

  當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別。

  走出好遠,忽聽琴聲清越,穿雲而降,心有所動,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涼亭精雅,好風盤旋,日光闌珊,一雙雪膚侍兒左右侍立,賀蘭悠端坐亭中,長衣飄拂,眉目明豔,俯首的姿勢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羅城之蓮。

  撥弦起清音,錚錚淙淙,濺玉鳴泉。

  琴音中,侍兒啟朱唇,婉孌作歌: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水之南有喬木,我卻不願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遊,我心渴慕卻難求,漢水滔滔深又闊,水闊游泳力不接。漢水湯湯長又長,縱有木排渡不得。)

  我頓了頓,於原地微微沈默,終,不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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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樂二年冬,我在飄蕩近兩年後,第一次回到天山。

  群山環抱中的天池,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倒映著青山雪峰,並起三峰形如筆架的柏格達峰,雄偉而沈默的千年相對湖水,雪峰銀光皚皚,湖水澄碧深藍,神池浩渺,如天鏡淩空,造物的色彩,於此處精妙至於極致。

  山莊原本在天山並無別業,後來為製藥之故常常往返,外公便在天池之側,選址建了樓閣,樓名聽雪,高樓之上,天鏡之前,執杯遙望,聽雪入眠,外公暢達曠朗,本就非常人能及。

  聽雪樓外,按例布了陣法,尋常人到得此處,見到的不過是一片山石而已。

  見我回來,大家好舒了一口氣,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然後出門繞天池飛奔去了,棄善怒道:「有半年你跑哪去了?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還有臉回來?」

  揚惡過來一把拉開他,「喂你有完沒完,懷素寶貝難得回來,你是想把她再罵跑還是怎的?我說懷素寶貝,大家都等你好久了,暗衛我們已經重新佈置,並新選了一批新人,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你這次回來就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正要回答,忽聽人顫巍巍道:「要走,也得等我這把老骨頭埋掉她再走!」

  我怔了怔,轉首看去,流霞寒碧方崎含著眼淚,正輕輕扶出一位老婦人來,而那白髮婦人,不是我闊別多年的楊姑姑是誰?

  「楊姑姑!」我縱身撲入她懷中。

  她張開雙臂,如多年之前,微笑迎我。

  撲至的一剎那,腦海中突然掠過多年前北平城門,我也曾這般撲入前來接我的艾綠姑姑懷中。

  這一剎的回憶,令我淚湧如泉。

  然後我亦想起,自那年應天闖宮,沐昕成親之後,我已有很久很久沒有流淚。

  如今,就在楊姑姑散發著我童年記憶裡最深刻熟悉氣味的懷裡,在娘親生前最親近的人懷裡,盡情的流一回淚吧。

  用淚水,洗盡所有的漂泊,無依,空落,與滄桑。

  狠狠的哭了陣,楊姑姑只是撫摸著我的頭髮,含悲微笑。

  然後輕輕推開我,道:「小姐,你終於回來了,我一直很害怕,走之前再見不到你,怎麼向夫人交代?如今好了。」

  我心一驚,勉強笑道:「姑姑精神矍鑠,好得很,我看再活上幾十年也不是問題,如何就說這話。」

  她笑著拍拍我的手,「生死修短,原本就無需在意,你不必忌諱。」

  我默然,剛才在她懷中時,我已聽了她的心音,又有意無意摸過了她的腕脈,她並無疾病,但確實已趨油盡燈枯之境,時日無多了。

  所幸我回來了,最後一段日子,我終於來得及陪她度過。

  那年除夕,我終於在親人圍擁中過了新年,恍惚間又回到十七歲之前,每年年節,濟濟一堂,吃餃子貼春聯,每個人都會在初一大肆勒索老頭,指望著他口袋裡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

  老頭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別的時候,想都別想。

  我微笑著環顧四周,微笑著在心底祝福。

  外公,你此時想必已在海外某個島嶼上,左擁右抱了吧?那裡,會不會也是今天過年呢?要記得吃餃子啊。

  我......終於失去了沐昕,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這......壞老頭。

  可我,還是很想你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做神仙也要規矩點,知不知道?

  那夜,楊姑姑已不能起床,她躺在臥榻之上,慢慢吃著我餵給她的餃子,含糊著說:「......夫人會包......」

  我嗯了一聲,微笑哄她:「再吃一個。」

  她開心的笑,忽道:「......夫人來接我了......」

  我停了手,看著她的眼睛,半晌,緩緩放下羹匙。

  她閉著眼睛,似在默念什麼,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已去了,正小心的用手指輕試她的呼吸,她突然睜開眼,目光清明如嬰兒。

  口齒極其清晰的道:「夫人說,你很好。」

  我呆了呆。

  這許多天,她已不能清晰的說話,今夜,她如此清明。

  悲慟突然湧上胸膛,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

  娘,你來了是麼?

  幽冥陽世,不能相通,唯有此刻游離於陰陽之間,心中或明或暗的楊姑姑,才得見你一面,聽你言語。

  你.....不怪我,是麼?

  我微微的笑,輕輕的,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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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遊女:傳說遠古人鄭交甫在漢水遇見兩位遊女,出於愛悅,上前索要她們的飾物。游女們送他玉珮,他放在了懷中,但是走了十幾步發現懷中空空如也,再回頭看那兩位女子也悠然不見。原來她們是漢水上的神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5:50 AM

第一百八十三章   浮生長恨歡娛少(三)

  楊姑姑逝世後,我為她守靈三月。

  三月期滿,離賀蘭悠與我約定的三月三已經很近了,我急急下山,直奔崑崙。

  饒是緊趕慢趕,我依舊遲了一步,趕到崑崙山死亡谷時,已是三月三的正午。

  離死亡谷還有好遠,我便被攔住,紫衣的紫冥弟子神色凝重,道:「尊客遠來,理當接待,只是宮中正舉行先教主祭祀大典並教主生辰慶典,非我紫冥堂主以上職司者,不得進入。」

  我近年來心性平和,當下微微笑道:「我就是來參與盛會的,貴教賀蘭教主去歲曾邀請我參加慶典。」

  他道:「可有證物?」

  我怔了怔,此事倒是個疏忽,便道:「沒有,不過煩請去通報下貴教主,一問便知。」

  他狐疑的看了看我,還是去通報了,稍傾回來,面有疑惑之色。

  我一怔,問道:「怎麼了?貴教主不承認?」

  他搖頭,納悶道:「聽說教主不在大殿......奇怪......」

  我心下盤算,若賀蘭悠不願見我,我便離開就是,正要舉步,卻見一紫袍黑披風男子上前,那弟子急忙上前行禮,口稱護法,我卻認得他就是那日紫冥大會充任司儀之職的林護法林乾。

  他近前來,看了看我,忽道:「可是朱姑娘?」

  我皺皺眉,無奈道:「是。」

  他微微施禮,道:「姑娘可來了,教主昨日還曾說起呢。」說著便邀我進去,我隨他步入谷中,見他神色有些不安,想起剛才那弟子的話,不禁有些奇怪,便道:「恕我冒昧......賀蘭教主現在在哪裡?」

  他苦笑了笑,「朱姑娘,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

  我一驚,道:「怎麼了----」

  他遙望著軒昂華貴的紫冥正殿,皺眉道:「一個時辰前,教主在這殿中行祭祀之禮,然後獨自進入密室,按我們紫冥規矩,除長老外,其他人是不能進入正殿的。按說,教主和長老早該出來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已經超時半個時辰了,他們依舊沒出來。」

  我道:「不能進去看看麼?」

  他搖頭,「祭祀時非經教主傳召,不得進入,否則以叛教論處。」他突然轉頭看我,「所以我剛才見了姑娘,甚是歡喜,姑娘不是我教中人,教規中也沒提過外人進入會如何,倒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我沉吟道:「殿中有幾人?」

  他道:「三人,教主,還有我教碩果僅存的兩位長老。」

  我點點頭,「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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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大殿,空蕩蕩無人,我轉過事先搭就的祭台,發現祭台下兩名紫袍老者,蜷縮在地,已然斃命。

  目光一縮,我已看出,兩名老者是死在正宗功力深厚的天魔功之下。

  賀蘭悠卻不見人影。

  難道,賀蘭秀川來了?

  我搜尋一圈,目光凝住在祭台後一處壁畫之上,那畫色彩妖麗,繪著人物祭祀,出行,田獵種種,看來卻是熟悉,依稀大漠鬼城入門處的「碧目」之圖,我躍上壁畫,細細觀察那壁中不辨男女的人物的眼睛,那眼睛上一層怪異的晶塊,打磨成無數碎面,殿頂一方透明穹頂漏下陽光,射在那晶塊面上,那目便鮮活有致,看來可隨人移動般。

  我一個個人物的看過去,第三十六個人物,眼睛向上翻,不同於其餘人物的下垂之態,我隨著那目光抬頭,看見的卻是那透明穹頂。

  我咦了一聲......密室總不會在那穹頂吧?那裡一覽無遺,哪可能呢。

  卻還是試探著飛身躍上,靠近時便發現穹頂正中處有一小小突起,看來便如普通裝飾,我伸手一拉,便聽隆隆聲響,大殿正中寶座後屏風緩緩分開,現出一處門戶來。

  那門開至底處,立時又慢慢閉攏,看來機關精妙,我一縱身,投入密道。

  幽深的長廊,一排石階逶迤向下,我看著那石階,心中一動,想起當年自賀蘭悠房中下得密室,賀蘭悠曾提醒過隔兩個石階再走。

  這裡會不會也是一樣?

  我試探著前行,果然無事,走至石階底部,便是幽深甬道,我越走越覺得熟悉,雖說方向不一,但和當年行走那條密道感覺是一樣的,兩壁森黑如鐵,隱隱聽得水聲,巨大的牛油蠟燭燈光昏黃。

  行走一刻,眼前突現一方牆壁。

  說是牆壁,卻色呈透明,如水波隱隱搖曳,明光燦爛,我視而不見,一步跨了出去,果然直直便越過了牆。

  四顧一望,我恍然這正是當年密室,白石建造,四處雕刻詭異繁複的文字狀花紋,而這堵牆,正是那時軒轅無和畢方轉出來的牆,這個密道和賀蘭悠房中的那個密道方向相對,卻是殊途同歸。

  然而,密室依舊,卻無人影。

  聽林乾語氣,賀蘭悠自進殿,便沒有出來,那麼定然是在密室裡,為何不見蹤影?

  忽想起賀蘭秀川和賀蘭悠都說過,紫冥教最重要的密室,是「最裡面」一間,既然有「最」,那麼定然不止一間密室。

  密室很大,我一直轉到最裡面,依舊一無所獲,正要再次尋找一番,忽聽有人笑道:「你也來了?既然來了,便過來吧。」

  話音未落,眼前那些紋章突然一變,一陣跳躍亂閃,密室一方看來只是白石的牆壁,突然再次變得透明。

  我也不管是誰發話,一步跨入。

  然後呆在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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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室正對面,依舊是一副詭異壁畫,左側,賀蘭秀川抱著雪獅斜倚壁牆,右側,賀蘭悠盤坐於地,身後站著畢方,中間卻站著兩個,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人。

  遠真,楊熙。

  這兩個人怎麼會在一起?

  今日的遠真,奇怪的穿了一身紫袍,竟像是紫冥教中服飾,但更為華貴些,我認出他,是因為他依舊是最後一次我見他的顏容,難得的沒有易容。

  剛楊熙,神色卻憔悴了不少,也瘦了許多。

  看著他們,我突然覺得心一抽一抽的漸漸抽緊,隱隱中彷彿有什麼黑暗的真相正鼻息咻咻氣味腥臭的逼近,獰笑著,等待某個石破天驚的結局的發生。

  良久,我怔怔的指著楊熙,道:「你......如何會在這裡?」

  他卻有慚愧不安之色,躲閃著我的目光,期期艾艾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卻已無暇再問,一個箭步,趕到賀蘭悠身側,急道:「你怎麼了?」

  他緩緩張開眼來。

  只一眼,我的心便沉到了底。

  他目光虛浮,竟有神光漸散之勢,我大驚之下伸手去探他的脈,手指剛觸到腕脈,便立即被彈開。

  他已經真氣走逆,無法自控,身處瀕死之境。

  發生了什麼?

  誰能令他重創如此?

  來不及多想,我趕緊從懷中摸藥丸,摸到一半手頓了頓,想起武功高絕之人,一旦面臨幾至散功的重創,尋常靈丹絕無效用。

  除非......

  咬咬牙,我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打開布包,裡面一顆赤紅丹藥,大如鴿卵,嗅來隱隱異香。

  山莊三寶,一殺人,一護身,一救人,我唯一沒有使用過的奇寶,就是眼前的靈元丹。

  之所以不用,是因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顆,外公花費十年光陰練成,只為了給我在生死關頭使用,珍貴無倫。

  我毫不猶豫,將丹藥塞入賀蘭悠口中。

  低聲喝道:「快運功!」

  一邊運起我練得不十分到家的天魔內功,勉力助他引導真力回歸丹田,運功時,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體內另有一股霸道怪異真氣在橫衝直撞,我的天魔功對其毫無效用,不由皺了皺眉。

  賀蘭悠勉強又睜眼看我一眼,垂下眼睫。

  我感覺到他已在藥力扶持下,緩緩試圖導氣歸流,微微放心,又怕自己不精純的天魔內功會和他的怪異內功相衝撞,便收回了手。

  他卻突然反手一撈我的手,將一物放在我手心,喃喃道:「紫魂珠......」

  我低首一看,掌心裡滴溜溜一顆紫色玉珠,光澤氤氳,氣味微腥。

  遠真一直注視著我的舉動,此時突然低低一笑道:「懷素,你這藥是老爺子給你的最後一樣寶貝吧?嘖嘖,可惜了的,你難道不知道,他用不著了麼?」

  他又笑指那紫魂珠,道:「以教主之血和施者之血練出同源之珠又怎樣?你現在還剩幾分的凝定神功去行化針大法?去替她解咒?」

  我霍然回身,怒叱:「你是誰!你這居心叵測的賊子!」

  「我是誰?」遠真恍如聽見一個最可笑的笑話,突然狂笑起來,「我是誰?快二十年了,終於有人問我,我是誰?可憐我自己都快忘記了我是誰!」

  他笑聲激烈,鬚髮皆張,悲憤之色溢然,面上連肌肉都在扭曲,看來令人心驚。

  他笑得半晌,忽又道:「不,不對,什麼我快忘記我是誰,錯錯,大錯特錯,我從來就沒忘記我是誰,二十年,這二十年,每一日每一夜,我都不曾忘記過我是誰,不曾忘記我為何落得如此地步,不曾忘記你們!」

  他伸指,指向賀蘭秀川和賀蘭悠,神色猙獰。

  賀蘭秀川一直斜靠著牆壁,神色灰敗,看來他和賀蘭悠兩人剛剛死拼了一場,兩敗俱傷,此時他亦微微張開眼,看了看遠真,忽然笑了笑,道:「我想,我現在知道你是誰了。」

  他邊笑邊自嘲的搖頭,「真的沒想到你居然沒死......」

  猛烈的咳嗽起來,咳出血絲,咳出血沫,他依舊在笑。

  「賀蘭笑川啊賀蘭笑川,你居然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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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什麼言語比此刻這輕輕一句更令我震驚。

  我呆在當地。

  而掌下,我按著的賀蘭悠的脈息,本已漸漸平緩的天魔內力,突然大大一震,四處亂竄如燎原野草,而原先便雜亂衝撞的那霸道真力,立時竄入奇經八脈,瞬間不可收拾。

  我心一沉,知道大事不好,重傷調息之人最忌心神波動,賀蘭笑川未死之消息不啻於巨雷,狠狠擊在賀蘭悠本已極其脆弱的軀體之上,他要如何經受得起?

  何況,看賀蘭笑川神情,看他匿伏二十載至今日種種舉措,此中必定還有隱情,絕非賀蘭笑川復活這麼簡單。

  我心中憂急,不顧此時貿然使用真力可能導致被反噬的危險,運起天魔功便想助他收攏再次散亂的真氣,卻見他輕輕一讓,睜開了眼。

  嘴唇蠕動著,一聲「爹」到了口邊,卻終於止住。

  我看著他眼神,便知大勢已去,他已經為了這個驚天消息,放棄調息,錯過了最好的復甦機會,只得廢然一嘆。

  剛才的情形,我猜想大約是賀蘭秀川趁賀蘭悠大殿祭祀後進入密室,下手暗襲,殺了長老,跟進密室與賀蘭悠兩敗俱傷,只是他為何突然做此破釜沉舟之舉,只怕和賀蘭笑川多少也有些關係。

  賀蘭笑川此時已經施施然坐了下來,意興飛揚的笑道:「今日人到得齊全,正好,有沒有興趣聽個故事?」

  他一邊招呼楊熙也坐下來,道:「熙兒,你也坐。」

  這聲熙兒叫出口,賀蘭悠晃了晃身子。

  卻如一道閃電劈進了我的心裡。

  賀蘭笑川為何叫楊熙這般親熱?他既然復活,應該與矢志為他報仇的親子賀蘭悠相認才對?為何他對賀蘭悠神情恨毒,漠不關心,反而對本應陌生的楊熙態度慈靄?

  熙兒......熙兒......這是什麼樣的稱呼?

  眼光突然落到室內一枚玉瓶上,瓶上雕著碧水清波,蓮葉田田,弄篙女劃輕舟而來,分花撥葉,姿態曼妙,雖不辨面目,然無限風華。

  我仔細看著那圖,突然渾身一冷,宛如一個驚雷,滾過頭頂。

  這副圖,我見過!

  當年,訓練不死營時,我曾經在楊熙的軍營帳篷內,見過他懸掛一幅畫,畫上有碧水,有蓮葉,有採蓮女,還有一行題字。

  「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記得當時我還拿這畫和楊熙取笑,「可是閣下私慕之女子,假託了這採蓮人?」惹得楊熙神色尷尬,次日再去這畫便不見了,我還以為是楊熙面皮薄。

  如今想起......

  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家母名莫蓮衣。」

  莫、蓮、衣!

  賀蘭悠的這句話閃入我腦海時,我不能自控的顫抖起來,狠狠咬了咬舌頭,劇痛襲來,我才勉強鎮定些。

  我終於明白那日賀蘭悠和我說起他母親名字時,我為何有熟悉之感,原來就是這幅畫上題字的緣故!

  那麼楊熙......楊熙......

  難道......

  我的心,直若沉至深水之中。

  不,不要,那樣對賀蘭悠,太殘忍。



第一百八十四章   浮生長恨歡娛少(四)

  我惴惴不安的觀察賀蘭悠,他臉色雪白,目光低垂,我不知道他猜出了多少。

  那廂,賀蘭笑川卻已經說起了故事。

  「很多年前,一個武林霸主,在一次巡視分舵中,愛上江南蘇州府一家農戶人家的小女兒。」

  「那女子生於水鄉,性格亦溫柔如水,尤其風姿絕世,容色無雙,雖然不會武功,霸主依然不顧他人勸說,堅持娶了她。」

  「他極是愛她,每聽她說話,哪怕是最尋常的言語,也覺得歡喜,看她繡花,哪怕一繡數個時辰,也覺得光陰靜好人生無憾,婚後很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繾綣的日子,女子很賢慧,行止有度,嫺靜淑德,贏得上下交口稱譽。」

  賀蘭笑川說到此處,神情溫柔,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那段日子,令他頗為懷念。

  賀蘭秀川卻冷笑一聲,道:「自我陶醉的武夫。」

  賀蘭笑川也不理他,繼續道:「只是那男子素來是武癡,功名利祿一概淡然,唯獨武學一道,極其癡迷,雖得嬌妻,如膠似漆,依然不肯荒廢武功,那時他的凝定神功剛練到第五層,凝定神功第五層練功要求奇特,雖不禁男女之慾,但男子不可洩一分精元,否則前功盡棄。」

  「那男子剛剛新婚,又要閉關練功,又不能洩元,唯恐委屈了嬌妻,便白日練功,夜間前來陪伴,依然行男女之事,只是最後關頭,男子總是偷偷點了女子睡穴,不令她得知他未曾行完夫妻之禮。」

  賀蘭秀川突然皺了皺眉,道:「你那時練的是第五層?你不是和大家說的是第六層?你---」他似是突然想起什麼,臉色大變。

  賀蘭笑川得意的冷笑一聲,道:「為什麼要告訴你們真話---不出幾月,男子第五層功力將要突破之時,女子突然懷孕,男子十分欣喜,但也有些疑惑,明明沒有洩元,為何女子依舊能懷孕?」

  「但他太過信任愛戀那女子,於是想,許是自己情熱之時,難以自控,洩出一絲半毫的也未可知,而秘笈有說不宜洩元,但也沒說一定會毀功,前面練過此功的也無先例,也許,是上天看他癡迷武學,年近三十尚無後嗣,故此降福於己。」

  我聽他說得直接,微微有些臉紅,將目光掉轉,無意中看見賀蘭秀川面色慘白,手指微顫,目光卻一瞬不瞬的,盯著賀蘭悠。

  「孩子降生,是個男孩,他極是欣喜,給他取名悠,祈望他這一生榮華貴盛,意態悠閒,然而產褥之中,她卻鬱鬱寡歡,日漸消瘦,男子命人精心伺候,她依舊大病一場,病好後人便沈默了許多,無論男子怎生討好於她,她總是愁眉難展。」

  「那時男子神功已至第六層,再無顧忌,男子以為是新婚時冷落她之故,便越發體貼溫存,如此過了兩年,悠兒三歲時,她再次懷孕,這次生下的是雙生子。」

  「兩個孩子雖是雙生子,卻長得不像,且稟賦都不甚好,幼子自幼神智不全,長子體弱多病,男子對他的怪病束手無策,而女子生產後,也一直懨懨欲病,不但不撫養兩個新生兒子,連悠兒也不見,那時悠兒作為長子,已經分殿居住,有時由僕從帶著進來,看看弟弟們。」

  我望了望賀蘭悠,他垂目而坐,一言不發,緊緊咬著嘴唇,唇色豔紅,臉色更加白得驚人。

  「後來男子聽說,北平一帶有個怪醫,極擅醫術,只是性情古怪,不肯出診,便親自帶了孩子,準備去投醫,臨行前一夜,女子突然心情好了起來,親自備辦了一桌好菜,頻頻執壺勸酒,自女子生下雙生子後,難得待他如此,男子心情大好,便多喝就幾杯才上路。」

  他言至此處,雖仍舊平靜,但語氣已轉森寒,每個字中都隱含凜凜殺氣,溢出齒間。

  一室聆聽的人們,俱都心生寒意,隱隱不安。

  「一路倒是平靜,但是到了終南山下,男子突然發現,自己的真氣突然運轉不靈,其後每行一步,真氣便散一分,直如行走刀尖,他知道自己著了道,無奈之下,將兒子託付當地一個楊姓農婦,自己尋了處山洞,意圖逼毒,逼至一半,忽聽呼哨聲響,有黑衣人蒙面襲至,他勉強應付,終於不支,散功倒地。」

  我將這話和當年外公和我提起的做印證,暗暗點頭,想起他英雄末路的淒涼,亦不由慘然。

  「男子醒來時,便見一老者在照顧他,當時他生機將絕,又道必是妻子下毒害他,想她自嫁他之後,他不知珍惜癡迷武學,令她日日獨守空房,青春少婦,寂寞無可紓解,因此生恨,想來想去終究是他的錯,那時依舊不忍怪她,只覺得是自己不好,辜負了她。」

  他自失的笑了笑,已換了口氣,道:「什麼他不他的,就是我罷,我當時正在鑽研拈花指決,身上帶著指訣的下半部,不願留下便宜了其他人,這人於我有一面之緣,看面相也不是惡人,便贈他也罷,他堅辭不要,我道:拿著罷,我到這一刻才明白,武學一道永無止境,於此過於偏執妄念,也是入魔。」

  又對他道,「我一生癡迷武學,所誤良多,臨到將死,才悟到為這區區俗世境界尊榮,丟棄了許多更可寶貴的東西,但望我的後人,永遠不要步我後塵,被絕世武學所迷,誤墮迷障,只需做個簡單快樂的人,珍惜他應珍惜的一切,不要像我這樣臨死方覺得負人良多才好。」

  「這番話當時發自肺腑,字字真言,然而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賀蘭秀川懶懶一笑,道:「你當然錯了,因為,那毒是我下的,那黑衣人也是我指揮當地分舵伏擊你的。」

  賀蘭笑川冷笑,「我那時還沒想到你身上,我下了終南山,胡亂奔走之下竟然迷了路,不知怎的栽入一個臭水潭,我在那淤泥潭裡昏迷了三天三夜,竟然醒了過來,功力雖已散去,但不知怎的性命卻沒丟掉,後來我發現那潭上土崖頂長著些奇怪的野果野草,成熟了後掉入潭中,久而久之淤成了臭泥潭,然而不知道是這些草中哪些起了作用,我僥倖保住了性命,但是同時,我的容貌也大改,臉色從此斑駁,再也不能洗去。」

  「我自終南山下來,心中萬念俱灰,再也不想回崑崙,又聽說秀川做了教主,我一直對秀川很信重,如今我失去武功,已不配再為一教之首,也不配再做她的丈夫,紫冥教託付給他也好,於是便回頭想尋我那兒子,誰知不過幾日,那家人便不見了,說是家中有人暴病身亡,寡婦帶著孩子去投奔親戚了,投奔哪裡,也不知道。」

  「我那時失去武功,身無分文,在終南山下轉悠,餓極了便乞討偷食,常被人打得一身是傷,滿地亂滾,縮在草堆裡呻吟時我也怨恨過她,但想著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報應,是老天懲罰我的不真誠。」

  我聽著他平靜語氣,微微一顫,想到當年,一代天尊,武林之主,一呼而萬眾應的人上之人,一朝之間,為人暗算,失去武功,權位,容貌,尊嚴,淪落至如此慘境,而當年那個拈花指訣上僅僅憑筆跡便英風烈烈令人懷想的男子,最終因為仇恨和折磨,變成眼前這個隱忍二十年,連武功和真面目從此都不能再擁有的人,只覺得世事陰詭,命運淒寒,令人生栗。

  「有次打得最慘的時候,我被打斷了腿,在路邊呻吟,突然有兩騎停在我面前,男子英俊軒昂,女子容貌絕俗,恍若神仙妃子,」

  說到這裡,賀蘭笑川對我看了看,道:「那是你爹娘。」

  我震了震,未曾想到此事還有我爹娘參與,聽他道:「燕王當時對我看看,倒沒什麼興趣,是舞絮停了下來,道,這個人骨骼清奇,不似圉於泥塵之人,如何會淪落至此?」

  「她這樣一說,燕王倒來了興趣,道『你看人總沒有差的,既如此,我救了他便是。』命人給我治傷,要我做了他的伴當。」

  「大約做了燕王隨從不多久,舞絮便和燕王決裂了,燕王帶我回了北平,找了個名醫給我看傷,這人武林世家,極擅治各類內傷症候,對各類武功也極博覽,我終究是個好武之人,因此與他甚是投機,有次談得興起,我突然想起那個神功第五層的疑惑,便問起他。」

  「我沒說是自己,只說是聽說,當時他聽了,一拍大腿,笑道:那位仁兄是誰?恁可憐的,被戴了綠帽子!」

  這話恍如巨雷劈在我耳側,當時我就呆了,我便問他:「難道神功第五層洩元,真的會前功盡棄?」

  「他道:『何止前功盡棄,只怕還會重病。』」

  「我呆呆道:『那-----』」

  「他道:『既然無事,那定然沒洩精元。』」

  「我道:『你---此話當真?』」

  「他斬釘截鐵:『絕無虛言!』」

  「當時我恍若失魂,渾渾噩噩不知所以,原來我的散功,失位,我所吃的所有苦楚,原來這許久的愧疚,自責,甘心情願的自我放逐,都是我可笑的自我迷惑,都是我自作聰明的放過了那對欺騙我,傷害我的姦夫淫婦,可笑我明明被人所害,卻連報仇都沒有想過!」

  「我怎麼能令害我的人猶自逍遙?怎麼能不報散功辱身之仇?怎能不奪回我所失去的一切?那夜,天降雷雨,電光如蛇,天公亦為我鳴不平,我立於當庭,任暴雨潑面,以血為誓,窮盡此生,必報此仇,我要讓害我的,令我蒙羞的所有人,都落得比我更悽慘的下場,我要他們縱入九層地獄,亦魂不能寐輾轉呼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6:04 AM

第一百八十五章   贏得更深哭一場(一)

  一陣僵冷麻木中,我伸出手指,狠狠塞進自己嘴裡,拚命努力制止自己呼叫出聲,不,不要,不要是那樣---

  手心下,賀蘭悠的身體如此僵硬冰冷,若不是我依舊感受到他微弱的脈搏,我幾乎以為他已死去。

  「我去打聽了江湖上的消息,又遠赴崑崙,用了許多辦法探聽了一點紫冥教內情形,然後我便知道了我該如何去以最殘忍的方式去報復,於是我去求燕王,我對他說出了所有秘密,我求他幫我,在賀蘭悠長成後,全力扶持他和賀蘭秀川做對,燕王問我,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我說,我將來會報答他,而且賀蘭悠從小不凡,你若能在他微薄之時幫助他,他總有回報你的那一天。」

  「然後我將歷代教主都隨身攜帶的神影護衛圖留在燕王府,請燕王將來在合適的機會將這個透露給賀蘭悠知道,他一定會尋機來取,我要看到他父子相弒,就必須先令賀蘭悠長成,壯大,直至與賀蘭秀川勢均力敵,然後,就會很精彩很精彩......」

  賀蘭笑川目光陰鷙,嘴角的笑紋陰惻惻,言語間恨意森森,我怔怔的聽著這一段不為人知的武林公案,亦覺得寒意從心底湧起不可斷絕,跪在賀蘭悠身邊,我幾乎已經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只用力扶住他不住顫抖的身子。

  而賀蘭秀川臉色死白,幾次欲言又止,終究是沒有開口。

  「請託燕王后,我離開燕王府,著意去尋找那個老人,想討回我的指訣,重新練回武功,結果當我遇見他時,他恰逢受傷後中了風寒,我見他性命危殆,便照顧了他幾天,結果無意中發現這老人學究天人,竟是百年難遇的奇人,我便下定主意,要拜他為師,他醒來後,我再三求懇,他先是不肯,後來我在院中長跪一夜,次日晨,他喚我進門,坐在榻上,看了看我,道:你目有潛光,心懷異志,本非我道中人,奈何有此一緣,天命違者不祥......你若拜我為師,便得忘卻前生恩怨,你肯不肯?」

  「我當時心中驚震,但想也不想便應了,他注目我良久,嘆息一聲,道:『就知道不該欠人的......天意......避也無用......』便收了我做弟子,給我取名叫遠真。」

  「他問我要學什麼,我說學異術易容輕功,我知道這老人智慧若深海,對他說謊是沒用的,便承認自己確有仇家,但並不希冀報仇,只求自保而已,老人並不言語,只教了我要學的。」

  「我害怕老人洞若明燭的目光,害怕他認出我是當年那個終南山偶遇之人,藝成後很少留在他身邊,何況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以採藥為名,縷縷遊蕩在崑崙附近,日日觀察著那對父子,那時,她已逝世,我想,蓮衣,上天真是厚待你,你竟沒能活著,等到我--——同時,我和左護法軒轅無通上了消息。」

  賀蘭悠再次震了震,我俯首,伸手過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很快在軒轅無面前證實了我的身份,當然,沒全說實話,他本就是我的忠實臣子,為了怕他嘴不嚴實壞了我的計畫,我要他立誓,在賀蘭悠二十五歲之前,不要告訴他我還活著。」

  「通過軒轅無,我將賀蘭秀川因篡位而致未能掌握的紫冥教的最高機密,慢慢透露給了賀蘭悠,鷲騎,拈花指訣修煉不當的破綻,鷲騎以崑崙絕崖上千蜂洞內寶椆花餵養最佳,那需要身形瘦小善於攀爬的種族,如都掌蠻人,才能採摘......最後,我指示軒轅無潛入這間密室,將教主密室裡的凝定神功第八層的法決,提前給了賀蘭悠。」

  「軒轅無也知道教主密室內有霸道功法之事,他起初有些疑問,我騙他說,賀蘭悠根骨不凡,自小我曾給他伐筋洗髓,定可無虞,他若不早日練成神功,如何在賀蘭秀川手下有自保之力?軒轅無向來對我深信不疑,因此便將法決交給了賀蘭悠。」

  我心中轟然一聲,眼前一黑,原來我那日的預感竟是真的,賀蘭悠,賀蘭悠----

  「我給他法決時,算過時間,以賀蘭悠的資質,定可練成,但過於冒進的結果,便是遲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以我對賀蘭悠功力的推算和對凝定神功的瞭解,今年三月,賀蘭悠定有散功期,此時必須靜養閉關,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舉。」

  「軒轅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獻計賀蘭悠,假稱賀蘭笑川未死,出現在大漠,賀蘭秀川聽見這消息,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崑崙山之誓,趕去大漠,發現被騙,他殺了軒轅無,真好,省得我滅口,而軒轅無臨死前,交給賀蘭悠所謂的『賀蘭秀川弒兄』證物,其實那證物,是我偽造的。」

  「他死後,賀蘭悠齊集勢力,反擊賀蘭秀川,將他趕下教主位,眼見他一步步向著我安排的方向走,我真是痛快絕倫。」

  「後來,燕王攻下京城後,我在應天黔國公府,遇見熙兒,其實我很早就已經找到他,我甚至通過他養母,交了副當年我帶著的他母親的小像給他,並留下了武功心法給他研習,但是同樣為了保密,我沒和他相認,也沒敢給他太高深的武功,直到那天相遇,我覺得時機已成熟,我告訴了他他的身世。」

  「後來......」他突然轉向我,笑笑,「我一向重諾,無論什麼樣的誓言,我都會去努力實現,所以,我應燕王的要求,設計騙來了方家後代,楊熙營中專訓出的善於追蹤隱匿的部下,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我們父子,還了燕王的情。」

  我目光轉向楊熙,想起黔國公府那次見他時他的蒼白神情,想起謹身殿校場演練之後他離開時的欲言又止,對他緩緩現出一個瞭然嘲諷的冷笑,他滿面羞愧轉開頭,不敢接我的目光。

  「然後......便是今天了,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我苦心孤詣隱忍多年,步步為營時時設局,多少日子被仇恨咬齧輾轉反側夜不能眠,無數次深夜裡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計謀和下一步計畫,就是為了今天。」

  「在今天,你,」他微笑一指賀蘭秀川,「你一聽說那賤人留下書信給你,你便不顧生死的奔來了。」

  「在今天,你,」他再微笑一指賀蘭悠,「你滿心誠意的給你的假爹祭祀,卻被親爹伏擊,恰正值你莫名散功,你拚死反擊,凝定神功第八層全力拚命,誰人可擋?然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來,笑得摀住肚子,笑得眼淚飛迸,「真好笑,真好笑,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真開心,我真快活......」

  一段無人得知的江湖秘聞,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錯綜複雜的恩怨情仇,一段漫長延續至二十載的血淚斑斑的詭譎風雲,結束在他狀似瘋癲的笑聲中。

  沒有人再能說話,只有他無限淒厲恐怖的笑聲在室中迴響,撞擊在牆上,再陰森飛竄在密室裡,帶著血,帶著淚,帶著利矢,帶著陰風。

  人人,中箭受傷。

  血流成河。



第一百八十六章   贏得更深哭一場(二)

  我攥緊賀蘭悠的手,彷彿覺得那樣便會給他一點支持和力量,然後我發覺我的手亦其冷如冰,兩個人的溫度相加,竟尋覓不到一絲溫暖。

  我悲涼的呆坐在地,想,賀蘭悠,從今後,你要到哪裡去尋你的溫暖-----

  一室死寂,能說話的,不想說,不能說話的,已經寧可在那些刀矢般的言語和淒冷的現實裡死去。

  很久以後,賀蘭秀川緩緩抬頭。

  他神情怔怔,半晌遲緩的道:「......不,不是他......不會......」他目光轉向賀蘭悠,嘴唇顫抖著,卻始終不敢開口。

  賀蘭悠卻根本不抬頭,只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拚力扶著他,他已經倒了下去。

  賀蘭笑川獰笑道:「不會什麼?說到現在你還不明白?這個孽種---」他一指賀蘭悠,「是你的親生兒子!」

  「不!!!」

  賀蘭秀川唇色青紫,掙扎道:「不,我們只有一次......她和我說,不是,不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誰的!」賀蘭笑川冷笑,「她同時和兩兄弟有染,她並不知道我練功不能洩元的事體!」

  「只有一次?」他想了想,笑了,「那麼,熙兒和畢方就確實是我的親生子了,嗯,我也一直覺得是......」他突然笑轉向賀蘭悠:「還沒謝謝你,這許多年,拚死保護了我的兒子。」

  一語如重鎚擂心。

  賀蘭悠晃了晃,一口鮮血灑落衣襟。

  然後,他委頓下去。

  倒在我懷中。

  這許多年來,這堅強隱忍的少年,無論身受怎樣的酷烈苦痛,不曾有過動容改色。

  我未曾眼見過他因任何苦難稍稍皺眉。

  他溫柔好似春風,心卻堅硬剔透有如琉璃水晶金剛石。

  風雷不折,雷霆不驚。

  然而此刻,他倒在我懷中。

  我抱著他,一腔欲待跳起向賀蘭笑川責問的憤怒,皆化作無語的悲傷。

  賀蘭笑川,你果然深切瞭解,如何將仇恨回報得淋漓盡致,如何令傷口被更深撕裂。

  賀蘭悠幼失怙恃,歷盡甘苦,直至今日之前,在他放棄一切,犧牲一切,踏上復仇路途,以為終於了卻一生執念,終於大仇得報的此刻,你輕輕數言,讓他終生的努力,終生的仇人,一朝翻覆。

  他以為父親和長弟為叔叔害死。

  他費盡心機,保下僅存的幼弟,不惜改換他身份,對外宣稱教主幼子已病死。

  他多年來,步步為營,機關算盡,一路踏血而行,辜負拋卻無數。

  然而到頭來。

  他的父親是別人的父親。

  他的弟弟是別人的兒子。

  他自己的父親是他一直以為的仇人。

  他拚死保護的是仇人的兒子 。

  用盡手段要殺的卻是自己的父親。

  太過諷刺,太過滑稽。

  太過殘忍,太過悲涼。

  賀蘭悠,你要如何承受?

  對面,賀蘭秀川終於再也站不住,順著牆滑坐下去。

  他突然喃喃道:

  「我早該知道的。」

  「我問過她,她總是哭,她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又對我說,不要殺了他啊,不要殺他。」

  「我以為她是心疼兒子......好,我看在她面上,不殺賀蘭悠。」

  「他長得像她,我有時想下手,臨到頭來也放棄了......」

  「她那麼寂寞......我永遠記得我第一次看她,她獨自在園中喝酒,堆雲鬢一抹瓊脂,蹙春山兩彎眉黛,神情楚楚,風姿婉轉,眼波一轉間便是一首江南小令,我當時看得呆了,心想,這樣的女子,原該被男子放在手心珍愛,如何就嫁給了笑川那個只愛練武的莽夫,可惜了一朵嬌花,從此要寂寞終老。」

  「自此我常在園中出入,反正白日哥哥總是不在,她很溫和,也很矜持,始終牢記著嫂子的身份......我很無趣,然而看著她無雙顏色,我又不捨放棄,我對自己說,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天我喝多了酒,酒壯人膽,我突然什麼也不想管,我命人送了盅紫金參湯,參湯裡,下了迷藥。」

  我聽到這裡,忽覺得紫金參湯這四個字有些熟悉,懷裡的賀蘭悠卻動了動,我低首看他,霍然想起當年我們初去紫冥宮,在宮門前,賀蘭悠攔阻賀蘭秀川將我們帶走,曾說過一句:「家母託夢,請我代謝叔叔,那紫金參湯,果然十全大補......」

  想必那時賀蘭悠因為此句,以為紫金參湯下了毒,母親也是被賀蘭秀川害死。卻不知其中另有隱情陰錯陽差。

  「......她尋常人家女子,不懂江湖伎倆,一夜春風,還以為自己耐不得寂寞,做出那等敗壞婦德之事......羞憤之下便欲尋死,我嚇得日日看守,她性情內斂,含悲忍辱,在哥哥面前也不露分毫,後來發現自己懷孕,越發鬱鬱,從此拒絕見我。」

  「......笑川失蹤,我以為她要跟了我,誰知道她搬進居安院,一心一意做她的寡婦,從此再沒見我......她定是臨死前相通了其中關竅,是以那日,賀蘭悠說到紫金參湯......」

  「她死後,我遷怒下人。當初侍候她和笑川的宮人,我全數殺了,這段往事,從此深埋......」

  「教主密室寶冊,記載著歷代教主名號,首頁便血淋淋寫著,天降咒詛,不佑賀蘭,凡我賀蘭子弟任教主者,斷不可動情,否則必悽慘以終,切記切記......我卻不肯相信......」

  他苦笑了聲,再一聲。

  緩緩伸手,摸了摸懷中雲奴,道:「雲奴,我終於知道了,原來,早死的那個有福啊。」

  雪獅似乎聽懂主人的悲傷,仰頭嗚咽,輕輕舔賀蘭秀川的臉。

  賀蘭秀川摸摸它的頭,微微沉思,突然懶懶對我招了招手。

  我怔一怔。

  他道:「小姑娘,你身中紫魂珠之咒還未解是吧?賀蘭悠進入密室,就是為了尋同源之珠給你解咒,可惜還沒來得及看解法,就被我......我們父子只怕都活不了啦,既然如此,我來替他完成這個心願罷。」

  我端坐不動,直覺此時心中空茫憤恨,哪裡提得起力氣去解什麼勞什子紫魂之咒,聽他那口氣,若不是為這見鬼的紫魂珠,賀蘭悠未必會被賀蘭秀川偷襲成功,這一刻我萬分痛恨自己的無用,然而轉念想,如果偷襲不成,賀蘭悠一掌劈死賀蘭秀川----那同樣是個不能接受的慘烈結果。

  事情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無論往哪個方向前行,前方都是森森懸崖,無論選擇怎樣的結局,都逃不開殘酷的結果。

  命運何其殘忍如斯,人心何等冷酷如斯。

  見我不動,賀蘭秀川挑了挑眉,輕輕道:「難道......你要他帶著遺憾去死?死後靈魂依舊為你不安?」

  這話令我驚得跳了一下,死---這個寒酷的字眼---當真要降臨到賀蘭悠身上?

  不!

  懷裡,昏昏沉沉的賀蘭悠突然輕輕動了動,伸出手,虛軟無力的推了推我。

  我俯首看他,他依舊閉著眼睛,手卻又推了推。

  我知道他是催我過去,忍著眼淚,將他放下,輕輕靠在牆壁之側,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

  他面色死灰,但居然露出一絲慘澹的笑意。

  我的眼淚差點迸濺而出,硬是咬緊嘴唇過去賀蘭秀川身邊。

  賀蘭笑川也不阻擋,只是冷笑著看著。

  賀蘭秀川見我過來,慵懶的笑了笑,走近看他,才發現他比賀蘭悠神色也好不了多少,秀麗的容顏一片泛著死氣的白色。

  見我端詳他,他無力的笑笑,道:「那孩子,好武功......可惜......」

  他不再說話,取過我掌中的紫魂珠,仔細端詳,突橫指一按,「波」的一聲,珠子粉碎。

  立時散出一片帶著血腥氣息的紫氣。

  他立即指成拈取之勢,一捋,一抖,那紫氣竟被他的真力凝成細長針狀,他舉「針」在手,低喝:「手腕!」

  我遞上曾被紫魂珠入體的手腕。

  他一「針」刺入。

  我腕間一痛,隨即心頭一緊,似被何物牽扯。

  「針」入一半,賀蘭秀川已生額汗,微微一頓。

  他閉閉眼,吸一口氣,隨即勉力繼續,指尖快如閃電,點,撥,戳,取,一套複雜的手勢,看得人眼花繚亂,眼見那紫色長針色彩越來越紫,血腥氣越來越濃,他目光也越來越暗淡,汗濕重衣。

  一刻鍾後,他低叱一聲,突然咬破指血,滴血至已成紫金之色的針。

  血色竟然微金。

  血滴乍入,針突然消失。

  他橫掌一掠,收勢,道:「好了。」

  聲音低微。

  賀蘭笑川在一側冷笑道:「你重傷垂死下還強施化針大法,你是覺得生不如死想快點死呢,還是想最後討好下你兒子?可惜,你用不著了......」

  「哦,」賀蘭秀川微笑,「我什麼都不想,我在想另一件事,賀蘭笑川,你知不知道這教主密室裡的另一個秘密?」

  「哦?」賀蘭笑川斜睨他,「你又玩什麼花樣?」

  「我想,」賀蘭秀川慢吞吞道:「你這個全部心思只在武學上的癡子,定然沒想過這樣一個問題:我紫冥建教百餘年,歷代教主的遺蛻,卻從來無人得見,你不覺得奇怪麼?」

  「奇怪什麼?」賀蘭笑川滿不在乎道:「許是葬在不為人所知之處吧。」

  「你乾脆說他們都羽化升仙算了,」賀蘭秀川笑起來,「原本我也不知的,原本我連密室都進不來,是朱姑娘他們來過那次,我才發覺有這個密室,知道了,再找到便容易得很……這個秘密很重要,關係到你我身後之事,反正我要死了,我也不妨說出來。」

  賀蘭笑川依舊一臉戒備不信之色,但聽到身後之事四個字,還是不由自主的隨著賀蘭秀川目光,微微向後看了看,道:「什麼---」

  正是那一偏頭的剎那。

  「那就是---」

  賀蘭秀川突然將雪獅扔向楊熙,橫身飛起,身如飛鶴橫越長空,只一閃便撲到賀蘭笑川身前。

  「教主密室牆壁後,就是孤崖暗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6:24 AM

第一百八十七章   贏得更深哭一場(三)

  一切只在閃念之間。

  雪獅白光一閃,腥風陣陣撲向楊熙,楊熙猝不及防手忙腳亂應付,無暇他顧。

  賀蘭秀川已一把抱住賀蘭笑川。

  一腳橫踢在牆壁上。

  轟然一聲,牆面壁畫,碧目大放光華,牆體一分。

  現出黝暗懸崖,腥臭氣息突湧,隱有水浪低嘯之聲。

  賀蘭秀川已抱著賀蘭笑川栽了下去。

  聽得他愴然長笑:「此乃教主葬身之所,正合你我!」

  我撲向崖邊,半空中見紫光一閃,賀蘭笑川驚而不亂,忽提氣一喝,脖頸,腰部,腿部,皆宛如絲線般柔軟詭異的繞了一圈,身如軟帛般從賀蘭秀川懷抱中脫出,隨即重重一腳,生生蹬在賀蘭秀川身上,利用賀蘭秀川下墜之力,托飛自己上浮數寸。

  也只是數寸而已,暗河吸力之大,身浮半空之人如何抗衡?

  似是感覺到了暗河的恐怖,賀蘭笑川驀然一聲長笑,道:「一起吧!」

  銀光一閃,自暗黑之處追躡而來,宛如有眼睛般霍地纏住倚在壁邊的賀蘭悠,呼的將他飛快拖下。

  畢方發出了我進密室來的第一聲慘呼:「哥哥!」

  我一回首驚得魂飛魄散。

  彼時我因為拔除紫魂珠之故,身在崖左側,賀蘭悠在右側牆邊,兩人足足隔了一丈遠近。

  此時撲過去已怕來不及。

  我大喊一聲,一邊飛撲向賀蘭悠,一邊照日劍撒手扔出,不顧一切飛斬那銀光。

  卻斬在空處。

  那不是銀絲。

  那是賀蘭笑川的氣勁所化,有形無質。

  賀蘭悠已無聲的掉下崖。

  我堪堪撲至,於他身子剛剛墜崖那一刻,死命拉住了他手腕。

  我幾乎是貼地撲過去的,用力巨大,手臂衣服在地面摩擦下瞬間破爛,皮開肉綻鮮血橫流,可此時我哪記得疼痛,我只是死死的拉住他,用盡我全身的力氣。

  如此......沉重。

  此處暗河的吸力,較之當年我親自體會的那一處,似乎更為巨大。

  賀蘭悠的身下,還吊著個如附骨之蛆的賀蘭笑川!

  兩個人的體重加上暗河吸力,我只覺得我的手臂馬上就要斷裂。

  崖下,賀蘭悠緩緩睜開眼睛。

  輕輕道:「照日劍......扔給我。」

  我想也不想,立即扔下照日,賀蘭悠空著的那隻手微微一抬,接住照日。

  他緩緩俯眼看去。

  正雙手抱著他腿,努力和暗河抗衡的賀蘭笑川臉色已不似人色,看見賀蘭悠的目光,他一臉驚駭,嘶聲道:「別---別---」

  我看見他胸口血色殷然,想必賀蘭秀川臨死前,也賜了他一記,所以他無法飛躍上崖。

  賀蘭笑川汗落如雨。

  賀蘭悠只是漠然,一言不發。

  看也不看,抬手一劃。

  血花濺起,雙臂全斷。

  賀蘭笑川慘嘶著翻滾下去,瞬間被暗河吞噬。

  無論情不情願,這對生前爭鬥不休的兄弟,終究葬身一處。

  一聲悲嘯,雪光一閃,我一抬頭,看見雪獅飛身縱躍,如白線一抹,躍下孤崖。

  它......去了也好。

  此時我手上壓力略減,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但已不至於有立時斷裂之虞。

  看著賀蘭悠,我顫聲道:「試著歸攏你的真氣好不好......合我二人之力......你可以上來的。」

  心中一片慘然,是的,借靈丹之助,賀蘭悠也許能將最後一點真力聚攏,抗過暗河之力上得崖來,可是這麼窮盡全力的最後一施展,他功力根基便再也保不住,從此全毀,靈丹只能保他不死,從此他卻只能是廢人了。

  賀蘭悠何等人,他自己定也是知道的。

  他卻對我的話聽而不聞,只是仰頭看我,許是臨近死亡,平日裡迷離幽魅的目色在這一刻看來分外清明,目光純淨如黑色琉璃。

  暗黑背景裡,武林君王顏色如花,依稀當年那抬首間對我一笑的少年。

  我忍著淚,努力伸手,不顧筋骨幾欲扯裂的疼痛,拚命攥著他不放。

  他卻似乎在出神,突然喚我:「懷素。」

  我哪有心思理他,全力和暗河的巨大吸力抗衡,滿頭裡迸出汗珠。

  他又喚:「懷素。」

  我這才將目光稍稍轉向他,「嗯?」了一聲。

  「我死後,你記得要嫁人,」他淡淡倦倦的道:「沐昕很好,答應我,嫁他。」

  我又急又怒,呸的一聲道:「這時辰你操的哪門子閒心!沐昕是駙馬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不生氣,甚至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不過我總覺得……他不會那麼老實的去娶常寧,他就算是駙馬也該是你的駙馬,別人,誰配?懷素,你是局中人,你失去沐昕,傷心的昏了頭,其實你應該想想,沐昕那傢伙,當真算聽話的好人?」

  「所以......」他慵懶的道:「嫁他吧,答應我。」

  我咬牙不語,手下氣力卻正逐漸消失,我的全部力量,只能勉強和暗河巨大的吸力抗衡,拚命阻止那無窮無盡的吸力將他拖拽入深淵,再無力將他拉起,而我手指扣著的他的腕脈,亦能感知到他正在散功,天魔功我亦有練,我知道散功時如身受車裂之刑,慘烈絕倫,何況他的凝定神功定也散了,然而他的神色如此平靜,在最後時刻,面上竟生出一層淡淡的瑩潤的輝光,如明珠美玉,皎皎清華,令我無從猜測他此刻忍受著怎樣的痛苦,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和我說話,急亂傷慟之下我不敢再多作糾纏,哽聲道:「好,好,我嫁,你先試著歸攏你的殘餘真力......」

  他卻彷彿沒聽見我的話,只道:「你先發誓。」

  我無奈,只得胡亂發了個誓。

  他聽著,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嗯了一聲,道:「你很重諾……我放心了。」

  我道:「我答應你了,那你試試啊......試試運功......」說到後來我已近哀求。

  他不理我,只突然伸手入懷,摸出一個舊錦囊,低首看著,輕輕嘆息。

  我不明所以的將目光投過去,震了一震。

  那是湘王宮前,我交託心事,看似無意實則珍重交付的皇族玉珮。

  湘王宮一別,再見,物是人非,當初贈佩的旖旎心情,一日日為誤會推拒錯失消磨,直至妙峰山山洞中,姑姑屍體前,當我生起索佩之心時,我和他,從此再不能回到當初。

  我曾經純美無垢,不曾為世事污濁過的愛戀,如此短暫,真的只是星輝一瞬,交睫之間。

  對著那色澤已微黯的錦囊,我凝噎至無言。

  他神情無限珍愛的細細摩挲了錦囊,再收入懷中,對我歉意一笑,「對不起,我不想還你了。」

  我仰頭,忍住即將流下的淚,「我沒打算要回。」

  「也好,」他輕輕道:「那小子抱得美人歸,總不能我落得什麼都沒有......」

  「呵......」他突然又倦倦笑了笑,依稀初見的羞澀笑容,輕聲道:「呸,我一直在裝什麼大方......我告訴你,其實我很嫉妒......憑什麼我一直在錯過你,憑什麼沐昕那小子運氣就那麼好?」

  他低低的道:「憑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要讓我知道我的所有犧牲和放棄......都是錯?」

  我唇邊一片腥鹹,嘴角早已為自己的牙齒咬破,細細的血線流下,滴在他眉心,濺開新梅一朵,淒豔。

  他只是哀憫的注視著我。

  我提了提氣,厲聲道:「嫉妒是麼?嫉妒就歸攏真氣,和我合力,爬上來,養好了,去和沐昕搶,賀蘭悠,別讓我瞧不起你!」

  「來不及啦......」他唇邊一抹微笑逐漸飄渺,「你瞧不起我也沒辦法......懷素,我想過了,這一生,我算沒什麼太大遺憾了,我稱霸天下過,愛過,也被愛過,還算幸運吧......其實剛才我說著玩的,懷素,其實我為你歡喜,真的,我很歡喜......」

  他體內真氣突然一空,我指下一軟,彷彿手指探進雲堆的感覺,茫然的虛空感令我連心也似乎停跳,大驚之下我不顧一切運起真力,意圖輸入他的身體,他卻突然屈起手指,在我掌心輕輕寫了一個字。

  然後,指尖重重在我脈門一敲。

  我正在凝神揣摩他寫的字,冷不防脈門被這一敲,瞬間以極巧妙手法散去我掌心聚集的功力,五指一鬆,他悠悠飄落。

  賀蘭悠!!!!

  我撕心裂肺一聲大喊,撲上去不顧一切就抓。

  身後亦有人一聲大喊,撲上來,拚命拽回了我已撲出崖外的半個身子。

  我扒身在崖邊,只看見暗河濃黑黏膩翻捲,隱生微嘯,其上一點銀光飛墜如流星,瞬間消逝。

  急怒攻心,看也不看,我怒踹那阻攔之人一腳,罵道:「滾開!」

  卡擦一聲,肋骨斷裂的聲音,那人悶哼一聲,卻依舊死死不肯放手,只大聲道:「他活不了的,你下去也是白白送上一條性命,懷素,求你,求你清醒些!」

  我悶聲不吭,只想甩開他下去救賀蘭悠,無奈我已力疲,楊熙又拚死不肯放手,兩人在泥地裡拚命廝打,我使盡最後一點力氣,猶如瘋獸般沈默掙扎,拖,拽,咬,扯,指抓頭撞,不顧一切的要掙脫,楊熙身上很快血跡斑斑肉屑橫飛,然而他咬死牙關一步不退,我每挪向崖邊一步,他便拚死力將我拽回,臨到後來兩人都氣喘吁吁無力再戰,雙雙癱倒在泥水中,喘息中我霍然抬頭,怒瞪他,「楊熙,你還敢在這裡?你還敢和我說這些?你還敢攔我,我宰了你----」

  「你宰吧,」他癱在泥地上,猶自緊抓著我的手,「我早已無顏見你無顏苟活,只要你答應我,不跳下暗河就好。」

  又是一個拿自己性命來索取我承諾的!他們一個個,當我是泥塑木雕,不知疼痛,漠對生死,草菅性命?我是人,我亦有血肉懂疼痛,恨別離悲永訣!

  悲涼憤怒令我渾身都在輕輕顫抖,我的目光轉向崖下那無聲幽魅的詭異暗河,暗河!暗河!吞噬無數生命,從未有人生還,我怎麼會知道,有朝一日,賀蘭悠會葬身於此!

  撲倒在地,我緊緊抓著掌下泥土,無聲痛哭。

  那少年,我曾經的少年,豐姿豔逸驚才絕豔,圓月下,輕衣破空,天魔之舞,馬車底,盈盈笑目,灩灩長髮,一粲間天地無言,皆為他華光所懾。他生來該臨絕頂,俯眾生,卻最終身化輕絮,魂墮深淵。

  他為之努力的,犧牲一切所追求的,拼盡全力所保護的,到頭來,全翻覆成一個莫大的陰謀,生生映射出他那些精心苦謀,翻雲覆雨的可笑滑稽,彷彿一個冷冷的笑話,高懸著,譏嘲他為人所掌控的一生。

  一生錯。

  蒼天無目,殘忍如斯!

  我仰首,悲呼,淚眼朦朧裡,賀蘭悠笑顏如昔,正宛然相視。

  ……

  他眉目蕩漾:「在下身無長物,也實在不知小姐喜歡什麼,但只要小姐開口,在下絕無不從。」

  半強迫抓來的半路師傅啊,這一生天魔功從此塵封。

  十七歲那輛從子午嶺駛出的馬車,從此永久的淹沒在暗河洶湧的波濤中。那一路的情懷,於陝西,四川,貴州、雲南,散落如詩。

  卻已是悼亡詩。

  半年相處,賭書潑茶,閒敲棋子,少女如水眼波裡,倒映少年明麗笑容。

  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共倚斜陽。

  如今那斜暉仍在,卻已不照人回,只映得煢煢孤影,一身別恨。

  ……

  他長長睫毛垂落,睫毛掩映下眼神溫柔,帶一抹神秘微笑,和我同觀那屋頂少女輕輕仰頭微笑背誦,「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他笑容羞澀:「......願以身抵白銀萬兩,償懷素之舊債,輾轉反側,求之不得。」

  他解衣相贈,身後火海豔色耀動裡容色燦爛,他說,「這個沒有騙你,確實是有用的。」

  我看見那少女低首一笑,摸出舊錦囊,「我卻騙了你,這才是最寶貴的。」

  長風一掠,崑崙雪頂皚皚,紫冥宮前,及時出現的少年,獨力承受著賀蘭秀川攝魂魔音,一口鮮血,豔豔開在雪地。

  劍光突然雪色一亮,開在寂暗的廳堂,他伸出手指,輕輕推開少女的劍尖,微笑,「懷素,我就知道你不忍殺我。」

  再一轉眼,呼嘯聲起,紫色長針激射,他睜開眼睛,疲倦的說,「假如......所有人都在背叛你,傷害你,人們用盡心機戲弄你,騙取你的信任後再踐踏你......你還能相信誰?」

  密道中,他諷聲長笑,笑聲悲憤。

  「我比你們更蠢,我竟然還抱著那萬分之一希望,以為你和我能夠……」

  他問少女:「若換成是我,你可願以性命擔保我的行為?若換成是我,你可願冒險去救?」

  他語音輕輕,猶如怕驚破夜半裡春意盎然的一個夢,「你如此狠心。」

  淚光搖曳裡,那少女緩緩步入層層疊疊的雪色鮫綃珠紗帷幕,留下一個淡漠疲憊的背影。 

  「賀蘭悠,你走吧,從今後,你我恩怨兩結,陌路此生。」

  天邊攏來厚積層雲,黑幕般籠罩,忽有電光劈來,砍裂一隙。

  現出燕安殿金碧輝煌一角,王族顯貴,濟濟一堂,肅殺凝重萬眾矚目裡,那銀衣人意態瀟灑談笑如昔。

  微微自嘲。

  「在下為郡主風采容姿所驚,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

  他振腕翻杯,潑出冰亮一片清冽酒液,擊響朱紅廊柱,其聲琳瑯。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罷。」

  那夜月上中天,月光不抵他容色雪白,眼眸如玉生寒如水籠煙。

  「哦?既已無心,何來有傷?」 

  那夜的月突然化為大漠之月,分外的蒼黃,無瑕的明亮,月籠黃沙,血染荒草,生死之境,少女一聲嘶喊,令他忘卻一切的出神。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閒卻!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著......」

  他長身蕭然而去的背影,鑲嵌在那一輪慘澹日光中。

  日光漸漸淡去,暴雨突生。

  暴雨之夜,深黯洞中。

  銀彩一亮。 

  彎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矯虹橋,連接著無辜之人鮮血,卻斷裂了最後一分情意。

  我聽見少女在無窮黑夜裡悲聲吶喊。

  賀蘭悠,為什麼是你!

  為什麼是你?雨勢如傾,一步步退出洞外的男子,黑髮盡濕,濕漉漉黏在額上,黑得更黑,白得更白,驚動人心的顏色。

  顏色突然跳躍起來。

  許多記憶,走馬燈般一一閃現,再一一遠去,往事漸漸如蒙了白紗的天地漸漸模糊,直至消逝不見。

  有人輕輕相詢。

  「是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一個也許無望的結局,為維持著見面時相對一揖的起碼情誼而無盡忍耐好呢,還是拼著終生的決裂,來換一段永可銘記的時光好?」

  有人輕輕許諾。

  「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最單純的日子。

  少女粗布荊釵,敲柱相喚:「阿悠悠悠......」

  少女拖碗拽筷,對著笑意盈盈的溫柔男子,暢談軍事。

  端上的豆腐圓子,粉嫩晶瑩,久久不能下箸。

  他低頭,端詳那圓子良久。

  這一刻,迷茫的夢境裡,悲愴的追溯裡,神魂飄蕩不知所以的目光裡,我突然看見了他眼中的神情。

  欣喜,失落,隱忍,悲傷,希冀,企盼,慶倖,後悔,落寞,自嘲......

  複雜深切,言語難述。

  我卻已明白。

  我亦知道,那一刻,他亦明白。

  所以,他說:

  「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開始。」

  他說。

  「此刻我只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他說。

  「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他說。

  「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他說。

  「這段日子,是我一生裡最幸福的時光。」

  這世上,誰比誰更傻?誰又比誰更執著?二百七十日夜,彼此心知,彼此沈默,彼此傷害,彼此成全。

  換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正如瑤琴怎續,玉簪難接,千古情潮,到此悲回。

  再見,金馬山上,紫冥教主,君臨武林,談笑生死,翻覆雲雨。

  雍容高貴的男子,倚壁笑言:「懷素,懷素,你既來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態?」

  劍起劍落,劍又起。

  「我亦有罪。」

  「紅蓮之火燃盡有罪之人罪孽,何獨令你一人承擔?」

  以己傷換彼傷,換不回笑顏如花。

  京師城門,虛晃一槍,奉天殿內,謝卻丹心,擷英殿頂,收割生命的銀衣人,從無悲憫。

  唯獨對誰悲憫?

  賀蘭悠......

  天數盈虛,造物乘除,問汝何如?

  何如?何如!

  愛過的人,消失不見。

  碧落茫茫,人間天上,黃泉沉沉,彼岸蒼涼。

  只留我淚流滿面,為這紅塵裡,重重複重重的殘忍無奈,賦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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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此處的意思是,很多事情都有一個美好的開始,但是少有善終。



第一百八十八章   肯信來年別有春(一)

  後來我還是不顧所有人的阻擾,千辛萬苦的爬下了暗河。

  暗河水依舊平靜的流淌著,似要千千萬萬年這般黏膩濃稠的流下去,流往未知的令人寒悚的歲月,流往再也難以坦然微笑面對的人生的末途。

  根本看不出這裡曾有人來過,經過,沉入過,並永恆的沉睡於此。

  我抱著內心裡殘存的最後一絲希望,在暗河邊尋覓了很久,我希望找到什麼,但更加害怕找到什麼。

  最終我在岸邊一處閃爍異光的地方駐足,良久,渾身顫抖的跪坐下來。

  那裡,數塊小小的骨骸,幾星玉珮的碎片,在暗河沉重的奔流旁,發出淺淡的微光。

  我曾經深愛過的少年!

  昔日明豔,絕世傾城,真的已化為今日冰冷碎骨,無人理會的散落於這死河河灘?

  午夜的風好似嗚咽,陣緊陣鬆的飄來,風裡,馬車底伸出少年如玉的手,一笑間萬花齊放。

  我淚眼朦朧伸出手,想要最後挽住他的手,他卻瞬間飄散,我只能挽了一手冰涼的虛空。

  我倒在碎石嶙峋的地面上,於翻滾的泥漿間輾轉,淚如奔泉流淌,滴落在黑色土壤之上,我將額角抵在尖利的石間,努力的於現實的夢魘掙扎,皮肉一點點磨爛,鮮血比淚更洶湧的流下來,然而和內心深處的淋漓的傷處比起,這一刻痛楚的滋味如此單薄。

  深黑的泥水間,我爬起,跌下,跌下,爬起,直至喪失了一生所有的力氣。

  最終我沈默睡倒在地,仰望暗河永無天日的穹頂。

  突然希望這一刻暗河倒流,重水翻捲,將我淹沒,好讓我對著他最後的遺蛻,永遠睡去。

  可我最終沒有福氣如此沉睡。

  最終我跌跌撞撞爬起,脫下外衣,將那幾塊慘白骨頭收集在一起,又剪下長髮,珍重的放在那幾塊小小的骨頭上。

  點燃火摺,火光幽幽閃起,吞噬了他的骨,我的髮。

  那火光,恍似當年湘王宮前的火,火光裡,智驚天下的少年,微笑遞過珍貴的外衣來。

  我含淚微笑,看見火光裡的少女,帶著神秘而甜美的笑意,遞迴那陳舊的錦囊。

  如果,如果時光一直停在那一刻,不曾向前走動,再無日後那許多跌宕波瀾,逐鹿天下,血淚交織,顛生倒死......那該多好?

  火舌靜靜舔舐,舔去他此生的悲愴,漸漸微弱下去,直至熄滅。

  餘燼裡,萬物皆化飛灰。

  我將屬於他和我的灰燼,收進行囊。

  賀蘭悠,我的少年,從此,我要帶著你,走遍這紅塵天涯,看春光夏火,秋落冬藏,看山高水遠,海闊天長。

  一步步走出你生前,不曾享受過的平凡幸福歲月。

  償你一生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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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蕩漾天涯身已老,一輪明月長相照。

  不知不覺,我已在天地間,再次流浪了數個年頭。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塞北江南,山巔深谷。

  天上,人間。

  於哈剌溫山極峰之巔,我對他道:「這裡長著很恐怖的妖花,我曾經差點丟掉性命,都是為了......算了,我不想提起,你也未必愛聽。」

  在黃崗坡前我佇立良久,道:「有個孩子,在我最孤寂的時刻,安慰過我,可是你最孤寂的時刻,誰安慰過你呢?」

  側耳傾聽雪峰呼嘯的風聲,我笑道:「你說你不要人安慰?你就是這點不好,人生在世,誰沒個難過的時候,有人扶持著,才可走得更堅實些。」

  在如鏡天池側,我拍拍包袱,道:「這是我住的地方,帶你來看看......噓,別給他們發現了......我說,我們怎麼就做不成朋友了呢?怎麼就一定要面對那樣的結局了呢?我想了幾年,如今是想明白了,你這樣的人,和我終究不是一類的,我是凡胎,你是仙骨,我看透誰都不能看透你,我擺佈誰也擺佈不了你,就連生死,你也不要我的靈丹,你早早回去了,也好。」

  在妙峰山,我焚香三柱,嫋嫋青煙裡我道:「塵歸塵土歸土,你們現在都已成神,想必不會算舊賬了吧?如果遇上,看在我面上,不要打架......」

  在俱無山莊,對著已成廢墟的山莊舊址,我道:「這才是最先該來的地方......那時我在樹叢後看你,你這個偷藥賊,長得那麼好看,卻滿嘴謊言......最後一刻,你依舊在騙我,什麼叫一生無遺憾?你當真一生無遺憾的話,我也不用背著你滿地亂跑了。」

  在甘肅臨洮嶽麓山下辛集村,我對著那個荒廢很久的小院凝望很久,道:「你當年說感謝我給了你這樣一段幸福的日子,其實我有句話你沒聽見,現在說給你聽,我說,我也感謝你,自從下山以來,我沒有過過一日單純寧靜的生活,那九個月,現在想來,真真是老天難得的憐憫......啊,我不進去了,一把年紀了對著個空房子掉眼淚,我怕人家會笑話......」

  在金馬山,我笑嘻嘻的看著那巨大的平臺:「那時你好威風啊......紫冥教新教主,翻雲覆雨手段百出,那是你一生的巔峰時刻,我在台下,看著你,卻覺得你好遙遠......你若是不做這個教主多好,可是不做教主又怎樣?到頭來,誰又知道那人還會安排什麼?」

  在昆明,我爬在樹上,對著燈籠光芒映射下的沐府大門道:「你這個狠毒的傢伙,有個人在這裡被你弄殘廢了,你記不記得?」

  「......為什麼爬這麼高?我看看藏鴉別院不行啊?」

  「......進去?不,我不進去,往事已矣,追逐何益,我不過帶你重遊故地而已。」

  我爬下樹,托托包袱,轉身。

  「懷素。」

  我怔了怔,背對著那個聲音想了一刻,微微一笑,繼續前行。

  那個聲音道:

  「我找了你五年,在這裡等了你兩年。」

  我站住,依然不回身,淡淡道:「你要讓家中夫人空閨寂寞心生怨恨麼。」

  說完再不停留,拔腿就走。

  「夫人未娶,何來空閨之說?」

  恍如白亮亮的閃電劈在我頭頂,我眼前一片空白,忍不住晃了晃。

  他在我身後扶住了我。

  我只覺得嗓音乾澀,發出的聲音不似人聲:「駙馬,你當我三歲癡兒麼?」

  他悠悠嘆息,「懷素,這一生,我幾曾對你有一句虛言?」

  我背對著他,攥緊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十年,十年了,最初的三年,我日夜不分的思念他,也日夜不分的努力將那思念壓在心底,不允許自己的軟弱和悲傷現於人前,賀蘭悠逝後的七年,我仍然不曾斷絕過對他的想念,但我時刻告訴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答應帶賀蘭悠走遍天下,去看看平凡人的幸福歲月,我很忙,我必須將不該記起的人和事,都忘卻乾淨。

  然後我以為我真的忘記了。

  直至此刻。

  聽著他的聲音,我便顫抖幾至不能言,十年青梅竹馬,七年孤墳,五年相伴,再十年離別,過往三十二年歲月深愛遺恨種種,往事潮水般湧來,令我掙扎沉溺,只稍一放縱回憶,便立刻遭受沒頂之災。

  此刻方知,我從不曾忘卻。

  正如之前,爬在樹上,我望的到底是藏鴉別院,還是聽風水榭?

  東風暗換流光,一眨眼,十年。

  兩鬢未霜心已老,我喪失了再見他的勇氣。

  沐昕卻不容我逃避,一步轉至我身前。

  我抬起眼,呆呆看他。

  夜色中的男子,清冷,清逸,清俊......清瘦。

  十年星霜,造物偏愛,未曾換去他皎皎風神靈逸容顏,只是昔日明光璀璨的雙眸,輝光積澱,意蘊深藏,氣質風華,較當年如利刃快劍般薄透明銳的少年,更為沉潛和內斂。

  名劍鑄就,美玉琢成。

  我怔怔的去摸自己的臉,十年......十年的風霜磨礪,十年的寂寞侵蝕,我昔日容顏,於他光芒照耀下,定然慘不忍睹吧?

  他的手,卻比我快一步的,輕輕撫在我頰上。

  「懷素。」

  他嗓音微啞,眸光深痛。

  「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十年。」

  我低首,一滴眼淚落在地上,我繞過那滴眼淚,繞過他,欲待離去。

  他立於原地,輕輕道:「懷素,你再怨我恨我,難道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麼?」

  我再也不能挪步。

  他道:「我等了十年,現在,我只求能用這十年光陰,換你靜心停駐一個時辰,聽我一言。」

  頓了頓,他又道:「聽完後,若你還是離去,我不攔阻。」

  我默然,良久,緩緩偏首,道:「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6:44 AM

第一百八十九章   肯信來年別有春(二)

  聽風水謝好聽風,重遊舊地,故人相逢。

  難訴離恨種種。

  不過將那萬千心事,都沈默託付青花壺,白玉杯。

  好天良夜,淡天一片琉璃,皓色千里澄輝。

  清尊素影,有月徘徊。

  深春夜色裡,沐昕眉目清逸,通透如玉,目光相會,百感交集。

  風起了。

  捲起桌面上一朵落花,卻又無力攜走般,惆悵著落在碧玉杯中,在一泊青翠裡,嫣紅嬌軟的飄搖。

  沐昕微籲一口氣,將酒杯對我一照,說的第一句話,令我詫然。

  「你可還記得沐昂?」

  我怔了怔,實想不到他開場白竟是如此,想了想才道:「那個和你很像的兄弟,你的三哥?從小愛耍刀弄槍,性子特別大膽激烈的那個?他不是很早就去丹霞山學藝了麼?」

  「他回來了,」沐昕淡淡綴一口酒,「聽說我娶親,他趕回來看新娘。」

  我默然。

  「那時我被困在宮中,他去見我,我對他說,他能回來,咱們兄弟還能見一面,真好。」

  我挑起眉毛,嗯?了一聲。

  沐昕微微一笑,那笑容裡幾分慶倖幾分苦澀:「他聽得這話,和你的反應是一樣的,便拖住我不放定要問個究竟,我無奈之下,心道這一番心事,也當給個人知道,將來若能遇上你,為我分辨明白,我九泉之下也不枉。便和他說了此事始末,又道我正欲求見陛下,願以我靖難微功,換得陛下饒恕我滿門老小性命,我自己自刎階前,只說衝撞帝駕愧而自裁,決不提抗婚之事,不辱公主清名。」

  我冷笑一聲,怒道:「你當他這樣便肯放過你家了?你若真的----」說到這裡心生後怕,微紅了眼眶。

  「沐昂也是這麼說,」沐昕嘆息道:「他說皇帝那個心性,你若自刎階前,他顏面受損,還是會拿沐府上下出氣,方孝孺十族被誅怎麼來的?還不就是個令他不快?」

  「我自己也明白,」沐昕目光憂傷,「只是我無法想像你得知我娶熙音會是什麼樣的感受......那樣對你太殘忍......我寧死也不願娶熙音,然而那時我竟死不成,也拒不得。」

  我悵然仰望天際,道:「她費盡心機,討得皇帝歡心,原就是為得到你。」

  「我和沐昂相對無言整整一夜,快到天明時,太監催我去前殿受封,我憤而舉劍,沐昂一把拉住我,道,這混帳皇帝理會不得,這奸詐公主也娶不得,我知道你恨她,死也不願和她拜堂,連虛與委蛇都不願意......反正你也不在乎生死,不如博一博。」

  我震一震,道:「博一博?」

  「沐昂和我很像,你是知道的。」沐昕輕籲一口氣,「他和我是沐家兩個練武最好的後代,因為都練武,我們連個頭身形,都差不離,不過他的膽大,是連我也不及的,他說,謝恩,受封,我去,拜堂進洞房娶老婆,他負責了。」

  我驚得跳了一跳,連聲音都變了:「什麼?」

  「我當時也驚嚇了一回,我道,你這樣不是找死麼。他卻道,兄弟,忍耐些,從今後,但凡需要出面的場合,上朝什麼的,都是你去,你夫妻共同出面的場合,也是你,晚上夫妻閨房的,我來,你不用擔心公主鬧出來,我對付女人,有的是手段。」

  我聽得目瞪口呆,癡癡道:「這也忒......傻大膽了......」

  沐昕點頭道:「我自然不肯,熙音怎麼可能忍氣吞聲?一旦鬧出來,沐家就是欺君之罪滿門抄斬,沐昂卻說,你就是去自刎,一樣滿門抄斬,倒還不如拚一拚,只是數年之內,你不能離開京城,你要老老實實的作幌子,你再想念懷素,也不能跑去找她,丟下我,我撐不了的。」

  我恍然,想了想,無奈一笑。

  「後來我想,左不過一死,若是謹慎些小心周旋,未必沒有機會……就按他說的去做了......拜堂時有文武百官觀禮,但是沐家三子四子都少在京城露面,認識的人更少,燭影搖晃之中,誰能認出?而娘親,自然認得出自己的兒子,但被我以死相逼,無奈之下只作不知......但是為防萬一,我還是留在了府中,未能出門一步......我於隱蔽處看著他們進了洞房,只覺得手心裡全是汗......沐昂卻大大咧咧......新婚之夜居然混過去了,沐昂說,新婚之夜,燈火不明,他和我身形很像,公主新嫁又羞澀,沒有認出他來,他每夜進門後就吹熄燈火然後點熙音睡穴,白日裡,我們以公主喜靜為由,只派了最親信的人侍候,她帶來的人,一律賜了重金,打發在別處應差,她不是受寵的公主,沒有自己的親信嬤嬤和侍女,皇后和諸妃也不待見她,很少進宮,我們省了許多麻煩,需要我們一起出席的場合,我一步也不離她,時時緊靠在她身邊,時時攥著她的手,別人笑我們恩愛,哪知道我緊扣著她脈門。繞是如此,我依舊提著一顆心,時時等著熙音發作,這許多年,我夜夜不能成眠,想著萬一事有不諧,我便拚死也要救得家人,想著你漂泊遠走,我又要守著一個幾近空白的希望寸步難行,要等到何時才能與你重逢,而孑然一身的你,又是如何羈旅天涯......所幸不知道沐昂用的是什麼辦法,熙音居然真的沒有發作,只是她越發的消瘦憂鬱,總是生病,我問沐昂到底做了什麼,他卻不肯說,只道對於壞女人,怎麼做都不過分,叫我別管,過幾年想個法子離開京城再說。」

  「那年,收到你送來的四葉妖花,我哪裡忍得住,便要去尋你,然而那時陛下派我去武當修建九宮二觀三十六庵堂,同去的還有工部侍郎等人,我脫不開身,陛下也不會允許我離開朝野,此事便耽擱下來。」

  「永樂三年,我娘逝世,我立即奏請丁憂,我官位閒散,也無奪情之理,陛下只好準了,我回雲南守孝,熙音也跟了來,沐昂依舊充當他的假駙馬,我們三人,竟以這種奇怪的方式,過了三年。」

  我喃喃道:「沐昂用的什麼辦法?或者,他用的,只是奪了她的身,再要脅她的心,或者,他以奇藥控制了熙音,又或者,熙音為了留在你身邊,為了成為你妻子這個夢想,為了不把你還給我,什麼都不顧了......」最後一句我說得低微,沐昕正沉浸在他的思緒中,沒有聽見,只接道:「永樂六年,熙音久病難醫,薨於雲南,臨死前她欲圖自戕,卻被沐昂擋下,她......至死都想害你。」

  我默然良久,淡淡道:「永樂三年,我的紫魂珠已解了。」

  沐昕黯然道:「我知道,當年的事,我後來和近邪先生聯絡上,他告訴了我,但他說你自紫冥宮出來後,僅僅交代了自己要去流浪,便不再和暗衛聯絡,是以他也不知道你在哪裡。」

  我舉杯,對天際照了照,道:「我去履行一個承諾,以我的方式,給他補點快樂。」

  他目光在我的行囊上輕輕掠過,亦舉杯飲盡,道:「陛下並不相信熙音死於疾病,特意派了太醫來查看,終是無功而返,然後按照我和沐昂的計策,我以心傷妻喪為名向朝廷告病,告病兩載後我亦「死」了。直到那時,沐昂才把你當初命人悄悄傳遞的繡帕錦囊給我,當時那人也沒認出假新郎,人群擁擠中低頭塞給沐昂就離開了,沐昂怕我一見那物就什麼也不管不顧,一直藏了很多年......後來我雲遊四海,去找你,可是哪裡找得到你?最後我想,你也許會回到雲南,再看看出生之地,畢竟你對姑姑的牽念,是永不可抹去的,那麼我就在這裡等你,一年等不到,二年,二年等不到,三年,直至等到你為止。」

  「天可憐見,」他道:「我終於等到了你。」

  我怔怔坐在椅上,心潮洶湧不能言語,我竟不知,沐昕娶親的背後,竟有如此的膽大計謀和峰迴路轉,十年,整整十年,他咬緊牙關,守住對我的諾言,他費盡心力,堅持一顆不變丹心,他知道我恨熙音,便連假入洞房亦不肯屈就,而這些堅守和堅持,他所擔待冒險的,卻是滿門性命,勳臣世家於大明一朝的存續和將來。

  此刻,他坐在我對面,看我,只是看我,隔了十年漫長光陰,隔了十年苦痛歲月,他只是那麼平靜而深蘊憂傷的看我,那般的眼神,令我連心都在微微顫抖,我曾以為在沐昕成親,賀蘭悠亡故後,再無什麼樣的眼神可以令我愴然,我曾以為沐昕無奈之下做了愛情的逃兵,然而兜兜轉轉,最可寶貴的年華過後,我卻發現,真正的逃兵卻是我自己。

  當年擷英殿前那句「等我」,他守住了對我的承諾,我卻背棄了自己囑託。

  我終於在那樣的目光下潰不成軍,暌違多年的淚水,滴落塵埃。

  他伸指,接住我的淚水,對著月光,出神看著,那滴淚,在月光下光芒淡淡,沉重若珠。

  「懷素,但願這一生,我可以令你,不再流淚。」

  我低頭,恍惚中手已不自知的去摸背後的行囊。

  沐昕輕輕伸手,按住我的手,道:「七年了,懷素,有什麼錯誤和遺憾,你都已用漫長的光陰去牽念和彌補,也該放下繼續前行了......他知道你這樣,也定不願你流浪終生......如果你還要繼續流浪,繼續陪他看著這十丈軟紅,那麼,讓我陪著一起,好不好?」

  我定定看著他,良久道:「沐昕,我終於知道,自私殘忍的人是我,這多年來,我實在對你不起,可是,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我算是長情的人,賀蘭的死,是我很難跨越的痛,我心痛他的悲愴命運,恨蒼天待他冷酷如斯,他死時那天的一切,歷經這許多日子,我依舊歷歷在目,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夠忘卻那些慘痛的記憶,完全放下的和你走在一起,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一輩子......沐昕,如果我帶著對賀蘭之死的慘傷記憶,還要你陪著我走下去的話,那樣對你並不公平。」

  「無妨,」沐昕對我一笑,笑容堅定如初。

  「只要你允我,一直伴你身邊。」



第一百九十章   肯信來年別有春(大結局)

  洪熙元年。

  天池雪峰。

  松林如海,一碧深翠,林深處,一泊池水,平滑如鏡。

  倒映四面雪頂,玉翠交輝,而浮雲飄渺,迤邐環繞,雪蓮香幽,瑤池水靜。

  人間仙境,不過如此。

  松林深處,靜靜矗立一座墳墓。

  我對著那黑石為身,白玉為基的墓碑,微闔雙目,虔心上香。

  沐昕在一旁供奉上天山鮮果。

  賀蘭悠,這裡,你可喜歡麼?

  當年,我發現天池之側,少有人登臨的雪峰之巔,居然亦有這麼一處「小天池」,實為驚喜,想著,除了你,誰配葬在這雪峰之巔,玉池之側?

  你生時,睥睨天下,俯視江湖,如今絕巔之上,長埋了一代雄傑,亦為不枉。

  那年,我和沐昕,在很久的漂泊之後,於某一日登臨泰山,當一輪紅日躍出雲海,灩灩霞光千萬條,突然就射進了我的心裡。

  環顧四周,盡皆蒼茫,天地萬物俱在霞光逼視下隱退,唯我們衣袂飛捲,身渡雲海。

  我彼時手中一枝桃花,突花葉崩散,翻飛消失於五色雲層之中。

  我忽有所悟。

  抬首,雲端之上,恍惚見逝去人們的笑靨。

  皆俯首向我微笑。

  二十年紅塵如夢,來者應劫,去者隨緣,似水漂流,莫趁潮汐。

  不過一番行走而已。

  我轉頭去看沐昕,他亦向我看來,我見他目光通透如琉璃,亦見他琉璃目光中我亦大放光明。

  我終於微笑。

  賀蘭悠。

  臨別時,你寫在我掌心的那個「忘」字,我至今日方悟。

  我何必再執著於今生是否應該永遠記得你。

  你是我永遠的十七歲那年的少年,鮮麗明媚,於子午嶺下不變的春風裡永恆微笑。

  我記著你,猶如記著春有好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我愛著你,猶如愛初生的嬰兒,村姑的微笑,攜手的溫暖,相伴的溫馨。

  我要於餘生裡,加倍努力的活得快樂,補上你那一份不足。

  我期待著與你有緣,來生再會。

  泰山巔,雲海中,我和沐昕相視一笑,擱卻舊事如風。

  賀蘭悠,如果,如果你未曾轉生,如果你仍舊等我,那麼,我答應你。

  我和你,相約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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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香已畢,我和沐昕,相攜了下山。

  自靜謐墓地離開,行走於連綿林海中,嗅著淡淡木葉香氣,心思分外清明,我突然道:「沐昕?」

  他側頭看我。

  我道:「我想起那年外公的批命,是給誰的了。」

  他道:「哦?」

  我道:「是給賀蘭笑川。」

  沐昕皺眉:「為何?」

  我隨手揪起一根長草,在手心繞著把玩,道:「外公初見賀蘭笑川,是在終南山,他重傷垂死,拒絕外公救助,將拈花指訣留下,踉蹌而去,臨行愴然吟詩,英風豪氣,定然令外公記憶深刻。」

  沐昕輕輕吟道:「威儀天下,終致洇於草莽,名盛當世,終致後世不聞,英才盡仰,終致孤寒一生。」想了想,恍然道:「是了。」

  我道:「外公既然記住了他,自然也為他批了命,我剛才才想起,那批命我後來又見過一次,就是在拈花指訣裡,當時我也沒在意,順手撂在了一邊。」

  沐昕道:「那指訣,你沒練,卻又是放到了哪裡?」

  我道:「指訣的另外半部,隨著賀蘭秀川墜落暗河,已經失蹤,我留下這半部,反而是害人,所以我把它毀了。」

  沐昕點頭,「神兵秘笈,由來帶殺伐之氣,出世不祥,毀了也好。」

  我望向遠處天空,淡淡道:「當年,賀蘭一族自毀於偏執瘋狂的情仇,三代教主玉石俱焚同歸於盡,本已獨霸天下,最有希望興盛紫冥的賀蘭悠,因父輩恩怨身死,生辰成為死祭,紫冥教經那一劫,陷入爭奪教主混戰之中,最終林乾奪得教主之位,可惜經那一番紛亂,紫冥元氣大傷,他又非賀蘭嫡系子弟,缺乏賀蘭氏的智慧和手段,各地本已臣服的勢力又漸漸離心,如今,紫冥教早已式微了。」

  隨即一笑,「白雲蒼狗,世事浮沉,不過因循天理,輪迴反覆而已,我又著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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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山下居處,一叢碧樹,掩映竹舍茅扉。

  近邪卻在室內等我,見我們進來,遞上一捲紙卷。

  我展開紙卷,看了看,對近邪微微一笑,道:「帝崩,豎子定不安分,果不其然。」

  匆匆提筆,書了幾字,遞給近邪道:「還請師傅下令給京師暗衛,給漢王小子一個教訓。」

  他點首而去。

  我看著他背影,惋惜道:「這許多年了,師傅還是孤身一人……方崎和師傅,難道終究有緣無分?實在可惜。」

  沐昕頷首道:「先生心志堅毅,終生唯令堂一人而已,而方姑娘因滅門之禍,也是心灰意冷,只一心培育幼弟,也算其志可堅。」

  我嘆道:「我明白,只是總覺得他兩個性情合契,原可以……可惜世事弄人,不過彥祥總算平安長大,謙和懂禮,也算安慰了。」

  想了想又道:「但願終有一日,師傅能夠完全放下,也好讓方崎多年的守候,有個圓滿的結果。」

  沐昕靜靜道:「懷素,這世間,很多有情人終生相望不得相親。」

  我默然,良久道:「是,所以我們更應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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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月後。

  宣德元年。

  又一紙卷送上。

  我在作畫,沐昕微笑旁觀,畫尚未成,已具雛形,一朵未開之蓮,亭亭水上。

  看了那紙卷,微微一笑,「豎子賊心不死。」

  沉思良久,再次頷首。

  近邪卻沒有走,我詫異抬頭。

  他遞上一個紙卷,道:「江湖最新動向。」

  我的目光自紙捲上掠過。

  手一顫,紫毫筆嗆啷一聲落地,濺開星散墨蹟。

  尾聲

  永樂二十二年四月,朱棣親征韃靼,次翠雲屯,以不遇敵,還師,七月,卒於榆木川,廟號成祖,皇太子朱高熾即位,改元洪熙,洪熙元年,帝因心疾崩,廟號仁宗,彼時當朝已遷都北京,太子朱瞻基自北京至應天奔喪,漢王高煦於途中劫殺太子,洩密,未果。

  宣德元年,漢王約山東都指揮靳榮等,又散弓刀旂幟於衛所,盡奪傍郡縣畜馬。立五軍:指揮王斌領前軍,韋達左軍,千戶盛堅右軍,知州朱恆後軍,諸子各監一軍,高煦自將中軍。欲叛,為人所告密,帝擒之,廢位囚禁應天,同年八月,帝探之,高煦怒奔欲傷帝,為帝以銅缸反扣,外舉柴炭薪火,未幾,缸毀人亡,焦屍不足盈尺。

  同月,銷聲匿跡十餘年的紫冥教,於崑崙再度開壇,數月之間席捲天下重振聲威,新教主驚才絕豔,名動江湖,但無人得窺真顏,極其神秘。

  江湖風雲再起。

  ----------------      正文完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7:23 AM

賀蘭悠偽番外:有劫曾約

      誰是誰的劫?誰又負了誰的約?

      數年前圓月中一舞,舞的又是誰的情絲牽絆,誰的紅塵心結?馬車底抬頭的少年,是否亦是合了冥冥中關於命運的淒豔的安排,迢迢千里,遠渡關山,來應這一場軟紅中,煙光裡,跌宕江湖烽煙繁華深處,某段解不得說不明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緣之劫?

      那時,山青水碧,眼波橫聚,春之暮野,笑意嫣然,相對的眼光裡,看不見背後天際風雲湧動,山雨欲來。

      那時,千里同行,滿路裡遺了天魔的芳香,那般遙遠的路途裡,情竇初開的少女和愛意深藏的少年,朝夕相處,又會是怎樣的旖旎與溫存?是否如那早春的花,開在初綠的春風裡,顫顫可憐,卻不吝於怒放,香滿一途?

      她與他,那些相伴的長夜裡,燈火熒熒,風捎來夜蟲的輕鳴,又或有花葉拂過窗櫺的細響,一聲聲聽在有情人耳中,是世間最為柔婉動心的曲調,彼時,她有否神秘微笑,而他有否心有靈犀的揚起長眉?

      這一生,她和他,不曾有過:「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的嬌憨情致,兩相纏綿,然而剛強清傲的懷素,是否曾經在雨夜裡,深眠中,做過一般無二,甚或更為美麗的夢境,夢境裡那銀衣少年,輕輕俯低他的容顏,長空裡剎那盈滿迷迭香,令她沉醉不知歸路,以至於在醒來時,恍惚微笑,暈生雙頰?

      而他,可曾參與了她的夢境,自幻想與現實中進出,衣袂飄然?而他,在身側少女翻飛的長髮拂過他面頰時,是否深深呼吸,閉目長思,而星光欲流,灑落他烏黑的眉睫,絢爛至華美如錦?

  你,或我,什麼都不知道,亦不願再知道。

  彼時有多完滿,如今便有多殘缺,彼時有多明亮,如今便有多黯然,彼時有多瑩潤,如今便有多憔悴。

  不堪看。

  高崗之上,朔風猛烈,人群簇擁中的女子,默默低吟《白頭吟》,爽利如刀的決絕詞句,一刀刀削薄了彼此的記憶和緣分,每刀閃現,寂寞如血滴落眉端,那一輪月色因此妖紅,某一種徹痛傷骨挖髓,淒然至壯烈,然,一剎那的孤獨無人能知。

  緣薄如此,如此尚未休。

  命運從不曾對他,青眼相加,他想要的,總需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他想留住的,總在最後如滔滔逝水,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山洞裡,那一刻,暴雨如傾雷聲隆隆,掩去天地間一切聲響,那樣對面不聞聲的重重雨幕裡,遙立洞前的他,卻奇蹟的聽見那熟悉的輕淺呼吸,熟悉至令內心痙攣,輕淺至如驚雷響徹蒼穹。

  有那麼一剎那,他以為自己在做夢。

  夢裡的女子,未曾一步步遠離他而去,一直在原地,巧笑嫣然,對他說:天亮了,可醒否?

  而不是,此時,風千紫詭秘的神色,常寧驚惶的神情,紫魂珠熟稔的感應,胸口血如泉湧的陌生屍體,這一切無言告知他的驚心預感。

  他突然開始害怕,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情緒。

  這一生他未曾畏懼過,無論是父親失蹤,還是母親死去,是無盡的暗害,還是險惡的佈局,是幼小的自己不僅需要保全自己的性命,還需要支撐別人的生存,他都能,一點點的,於無法可至更惡劣的環境與人心中,漠然微笑,劈裂自己或他人血肉前行,直至,掙扎出屬於自己的路來。

  然而此刻他覺得自己動彈不得。

  那呼吸如巨雷,一聲聲,砸在他心中,那呼吸隨著他試探的語句起伏,他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他突然開始走神。

  想起那年,初遇她之後,再度離別,某夜,他攜琴直上山巔,於松濤陣陣之中,仰看山高月小,俯視海碧水清,按弦起清音: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他在心底,淡淡苦笑起來。

  那些拔劍低吟的日子裡,有無想過今日,淒涼至無人可訴,竟會避在人靜之處,作相思怨之曲,萬千思緒難訴,恍惚間已欄桿拍遍。

  愛是多麼華麗的一場夢境,娓娓道來,決然而去,蹈風御月,不可追及。

  她的呼吸,從此纏綿在誰的懷抱中?那一枝春花,又燦爛在誰的素年錦時?

  熙音和她的對話,像是一幕遙遠的摺子戲,有聲有色,綵衣豔妝,然而那手勢何其蒼涼,他看不清楚,也不能再,看清楚。

  有什麼在碎裂,有什麼在遠去,一朵薔薇尚未擷至掌中,便已萎落於血色的泥濘中。

  雨不知疲倦的衝擊而下,天地扯成茫茫白幕,他是暗色單薄的剪影,從此永久漂浮在另一個沒有她的空間。

  不,不能就這樣結束。

  哪怕,那些祈求得來的日日夜夜,只是在一遍遍練習,和她說再見。

  他只記得,那一年,春風的顏色不抵她顏色,春風的明媚不抵她明媚,春風的爽朗不抵她爽朗。

  他從馬車底鑽出,揣著一懷的計謀與打算,滿心裡都是如何騙過那聽來音脆如鶯鳴的女子。

  抬頭的剎那,極暗處得見大光明,她盈盈而立,春光在她豔光映射下,突然薄了一層,似是特特為她的風姿留白,好讓她,婉轉清亮,華美如畫,天地間唯她一抹飽滿的顏色。

  那一刻積雪初融凝冰化凍,那一刻笑容平靜情意深長,那一刻如花美眷,最終葬了如今的似水流年。

  愛如青花瓷,墜落金石地,誰試圖揀拾,卻割裂出纏綿的傷口,永生不癒。

  他立於洞前,指尖按在心口的位置,那裡微微疼痛----百多日夜逝水般滔滔流過,每一幕都是她的喜笑嗔怒,被時光淘洗,卻越發清晰。

  挽留不住的,難道當真挽留不住?

  他不甘心。

  給我......一段記憶,再多一段便好。

  此後的永生裡,於崑崙絕頂,萬山寂寥之處,我便可以對著星河雲海,碧水深流,假想,我曾擁有過,完全的你。

  我,定然,不悔。

  他的手指,輕輕撫上髮結。

  黑暗中,暗色的幽光一閃----



賀蘭悠番外:一生錯(一)

      在很長很長時間內,我一直認為,世間最美的女人是我母親,最英武的男人,是我父親。

  在很長很長時間內,我亦一直以為,他們是世間最為恩愛的一對神仙眷侶。

  我是記事很早的孩子,父親失蹤那年我剛剛五歲,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他和母親之間的記憶卻延續了很久,仿佛他們在我眼前,生活了許多年。

  我記得早春的時候父親會採了紫冥宮第一朵初綻的鮮花,輕輕插上母親烏鬢,娘對著紫冥宮玉鏡池臨波照影,粼粼水光裏風采燦然。

  我記得盛夏時節,地氣高寒的崑崙之上,唯一的一處地熱之處,被父親善加利用,闢了一方水溫如常的荷池,水面上婷婷嫋嫋,俱是各色名蓮,黑如墨,白如玉,輕粉若佳人霞妝,曼立分行,冷香飛侵,風沼湛碧,蓮影明潔,父親伴著娘親,在浮波亭賞蓮,悄悄在她耳側低語:蓮衣,這遍塘蓮花,不抵你無雙顏色。

  而娘,倚著闌桿,輕輕撫過娉婷蓮葉,身後氣宇恢宏的紫冥宮西角,一線斷虹,月華悄生。

  我記得深秋紫冥宮色彩斑斕,深紫明黃裏娘對著一地落葉微微哀歎,她善良至不忍天時更替枯葉飛落,父親便命人日夜打掃枯葉,只為不令她顰眉那一刹的觸動愁腸。

  我記得冬日大雪滿崑崙,簷角下垂無數晶瑩的冰稜,娘紫裘白衣,立於窗前,看父親親自在梅樹上掃雪,再在樹下埋下貯雪的青花甕,來年春,梅花雪沏得玉毫茶,那水輕浮幽香,回味無限,一笑間又一個四季輪回。

  我以為,那便是我父母的一生了。

  我以為,我可以始終站在他們身後,看著一對夫妻相守,生兒育女,然後老去。

  然後那年,我有了雙生弟弟,那時我已經住在自己的廣元殿,僕從帶了我去看弟弟,一對瘦弱的孩子,大的那個在嗷嗷的哭,皺著眉頭和鼻子,奶娘過來抱起,給他喝濃濃的藥汁,我看著他哭得滿頭汗珠,稀疏的眉毛似乎都要被哭掉了,只覺得吵鬧又可憐。

  我不想理這個愛哭的孩子,就去看另外一個,熱熱軟軟的小人兒,粉色的小嘴唇如初綻的鮮花,他對我笑,極純淨的笑容,小小嬰兒,笑起來甜蜜芬芳,明澈得像崑崙雪頂從無人履足的深雪。

  我很喜歡他,奶娘卻在一邊歎氣,我去握他的手,他一下攥住了我的手指,小小的手柔軟如綿,帶著淡淡的乳香,我突然暖到了心底。

  好像有很久,沒有人這般給過我相握或相擁的溫暖。

  娘一直身體不好,精神懨懨,久居深宮之內,少見外人,連我,也只是每月見她一次,每次見她,她都哀哀的注視我,她的目光那般蒼涼又那般用力,似乎想從我的臉上,挖出另一張臉來,然而看到最後,她總是歎息,然後,倦倦的睡倒下去,背對著我,侍女輕手輕腳將紗幕放下來,重重簾幕深垂,擋住了她的背影,她遙遠如遠山,而我永不能觸及她衣袂。

  而父親,總在練武,永遠在練武。

  我微笑著想著這些事,一邊輕輕搔他的掌心,他咯咯的笑,奶娘也笑,說,這孩子雖然有些癡愚的樣子,難得少宮主竟喜歡。

  癡愚?我皺眉,掠過他微有些呆滯的眼珠,轉頭去看奶娘,她正在笑,卻在我眼光下越笑越僵,訕訕的不知道如何繼續。

  我對她笑一笑,她舒了一口氣,正要說話,我已道:「他是我的弟弟,是宮主的兒子,如果以後我再聽見你說他癡愚,我就把你填入荷池做肥料。」

  她驚駭的瞪著我,捂住了嘴,眼裏漸漸聚集了淚光--她是我們兄弟三人的奶娘,我亦曾喝過她的乳汁,在她的心裏,她是有身份的下人,不當對這樣對待,不當被自己奶大的孩子,這般對待。

  可是那是我的弟弟,我不能任他被人欺負取笑,被人輕賤,誰也不行。

  我只看見。

  他們孤單躺在房內,陪伴他們的是僕傭無數,卻沒有最應該在的人在。

  沒有親生母親的溫暖懷抱,沒有親生父親的慈靄笑容。

  和我一樣。

  我笑著,不看那個只知道哭泣的女子,輕輕俯下身,看著我的弟弟,嬌嫩的小臉。

  靠上他的臉頰,感受那柔糯細膩肌膚傳遞於我的難言熱力,我在貼心的溫暖裏輕輕微笑,這樣的一個嬰孩,他的血裏,流著和我同樣的血,他如此纖弱,如茸毛初生的幼鳥,我攬他在懷,發覺這一刻原來我如此有力而強大。

  弟弟。

  我會保護你,我能保護你。

  如果這世上你和我再得不到擁抱的溫暖,

  那麼,請我們互相給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15 08:08 AM

賀蘭悠番外:一生錯(二)

      五歲那年,天地顛倒。

  父親帶著弟弟出外求醫,一去不回。

  娘搬進居安院,終日誦經唸佛,誰也不見,奶娘帶著我,在居安院外等了足足一天,才有一個婢子出來,說:「少教主請回吧,夫人說今日要誦完《金剛經》,怕是沒工夫見少教主了。」

  奶娘還要再說,我攔住她,仰首看了看天色,浮雲四塞天日窈冥,天際,一線微光如女子娥眉,淡淡的黛青色,轉瞬即逝。

  而星光漸次亮起,斑斕華美,卻遙遠如沉落深海的珍珠。

  屬於我記憶中的最好的日子,終於也從此逝去了。

  我將眼光放下來,看了看有些惶惑的婢女,對她笑了笑。

  她更加惶惑。

  我笑道:「那我便不打擾了,請轉告夫人,好生珍重。」說完轉身就走,路過側殿雙生子的院子時,我停下腳步,吩咐:「把小少爺帶回廣元殿。」

  廣元殿的僕傭雖然不少,但是現在大多不在原處了,她們或者尋機偷懶,或者另尋了他處侍候,往昔恭敬的神情漸漸轉為怠慢漠然,叔叔那時已經大權在握,而每個人都在傳說,父親不會回來了。

  我沈默的聽著這些消息,用銀針小心的試著剛送來的午膳。

  自從上一次送來的飯被弟弟不小心推翻在地,我養的雪犬追風趕來吃了一口便暴斃之後,我學會了用銀針試毒。

  那次的飯,是奶娘親自捧來的,她在這之前,一直忠心耿耿的跟隨著我,無微不至的幫我照顧弟弟,我甚至為當初對她口出惡言而後悔過,覺得她終究算是個厚道善良的女人,我那樣對她,太過分了。

  而當我抱著陪伴我數年,自我記事起就在我身邊的追風僵硬的屍體時,我終於明白了,我確實是個很幼稚的孩子。

  我把追風葬在了花園裡,然後叫來奶娘,我說,我肚子好疼。

  她一臉驚惶的來扶我,卻不問我為什麼疼,我瞟著她眼神,一抹難以掩飾的喜意,我笑了笑,藏在袖底的短劍,溫柔而決絕的捅進了她的腹中。

  她軟倒在血泊中時,眼睛瞪得彷彿要凸出來,她至死不肯相信我會親手殺了她。

  我對著她屍體,淡淡道:「你本可以做我半個娘的……可是也許命中註定我不會有疼愛我的娘。」

  我挖了個坑,在追風之側,葬了她,追風是願意和她做個伴呢,還是憤恨得死掉了也要爬起來咬她一口呢,我不管。

  你們都陪過我,安慰過我寂寞的一段日子,所以,我葬你們。

  之後,還有很多接近我的人,關懷我的人,然後最後,想反咬我一口的人。

  比如那個宮女,曾想用被子悶死弟弟。

  她們無一例外都死了。

  都不是我殺的,奶娘死後,軒轅無出現了,他是風塵僕僕趕回來的,他去終南山尋找父親未果,聽說新教主即將繼位,日夜兼程趕了回來,他一回宮,立即直奔廣元殿,正看見我在用銀針小心翼翼的試湯。

  於是他呆在殿口。

  那時我很專心,只是忽然覺得殿口光線暗了一暗,一回首,看見立在門口的男子,他背光,我看不清他容顏,只記得那一刻他沈默而愴然的眼神。

  他回來後,我們談了整整一夜,思考了父親的去向,商量了今後如何生存,離開,是不可能的,廣元殿外,處處關卡,軒轅在宮中也沒有太大的行動自由,何況紫冥的很多武功,是必須在崑崙才能修煉得成,我們相對默然,寄希望於叔叔的慈悲--最起碼直到現在,他還沒親自對我動手。

  那夜軒轅於一線燭火之下,語氣堅決的對我發誓--無論如何,定保你兄弟周全!

  我看著他,感激他的忠誠,不知怎的,心裡卻有模糊的不安。

  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沒有自保能力的弟弟詐死,將他藏入我的密室,而軒轅與此同時,收了一個侍童,比弟弟大一歲,我們打算,等到過幾年,弟弟長大,容貌有變,便殺了這侍童,瞞天過海換成弟弟。

  軒轅經常被叔叔派出去,我大多時候還是一個人在,後來雲橫來了,他跪在我殿門口,一遍遍說,少教主,相信我,我是真心要來侍奉你。

  我不相信用嘴說出來的真心,軒轅為我殺了那麼多人,那些屍體埋在花根下,用一園繁盛得近於瘋狂的花朵向我證明了他的忠誠,我相信了他,雲橫不肯殺人,我怎麼知道他的心思?

  我對他說。

  「如果要我相信你不是來刺探我傷害我,自然首先你得永遠也不可能做到。」

  他二話不說,磕了一個頭,離開。

  我站在殿門前,諷刺的笑,呵,忠誠是個多麼可笑的東西,經不起言語輕輕一擊。

  然而晚間,我看見自己刺瞎雙眼,燙啞喉嚨,刺穿耳朵的雲橫,昏倒在殿門前。

  我收留了他,他成了跟隨我最久的老僕。

  多年以後,當那個有著飛揚長眉的清豔絕麗女子,看著雲橫的背影,用目光責問我的無情時,彼時我很想笑,很想告訴她,這世間最無情的人或事,你還遠遠沒有看見。

  可是,我愛的女子,我但望你一生,永不要看見。

  哪怕你因此誤會我一生。

  自此軒轅回來宮中,都守著我,並教了我許多如何識別別人惡意,如何保護自己的方法,那些想傷害我以向新教主邀功的形形色色的人們,被他當著我的面一一誅殺,那些屍體被扔在花園裡,埋下花下,那年夏天,廣元殿的鮮花開得妖豔葳蕤,我雙手擱膝,靜靜端坐在桐閣深綠之中,看風中爛漫流光飛舞,寶焰千枝,微香細細,穿堂入戶,而遙遠的更遠之處,崑崙山頂積雪未消。

  我對著那一庭繁花微微笑,看,屍體無論多麼醜惡髒臭,化做肥料,孕育出的花,依舊美豔絕倫,毫無不潔。

  而我的餘生,便要在這極度的美與醜之中,尋找出屬於我自己的路,沒有退路的走下去了。

  數日後,我搬出廣元殿,搬到我看中的一個小小的院子,那個院子,父親沒有離開時曾告訴過我,連接著紫冥最隱秘的一個密道。

  一個月後,叔叔繼教主位,那時父親已經失蹤半年多,第十一代紫冥教主的繼位大典上,風姿絕豔的叔叔,似笑非笑的接過了象徵紫冥最高威權的紫晶玉劍,劍上碩大的深紫晶石光芒流轉,如同他綺麗濃豔,嫵媚氤氳的眸子,又或是月圓之夜崑崙絕頂升起的月光,似近實遠,飄搖不休。

  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他是不是,很開心?

  有人輕輕走到我身側,對我道:「少教主,這位子,本應該是你的。」

  我抬眼,看見是大護法甲辰,他正一臉古怪的看著我,目中有深而黑的幽光,宛似暗河永久緩慢流淌的重水,黏膩而沉滯--我三歲時,父親帶我親眼看過暗河,我從此永久記得那散發著古怪色澤和氣味的怪異的河,它不住翻騰,冒著黑色泡沫,那泡沫如此碩大,如同自水中掙扎而出的死者的頭顱,再啪一聲破裂,每裂一次,便如幻滅了一個生命。

  父親當時指著暗河,對我說,「悠兒,這是紫冥教最為黑暗神秘的地方,擁有巨大的吸力,輕易不要靠近。」

  父親,你錯了,最黑暗神秘的地方,不是暗河,是人心。

  你不知道,當你離開,母親坐禪,叔叔即將做教主,我的廣元殿裡,二歲猶自不會說話的弟弟,不哭不鬧,卻也不會笑。

  芙蕖殿,父母居住的正殿,自主人雙雙離開後,宮人僕傭,一批批悄無聲息的死去,我在暗夜裡扒著相鄰的廣元殿最高的摘星樓的窗櫺,看著那些僵硬的屍體被一具具拖出,扔進冰谷,有一夜月光很好,最後走出的男子,身姿曼妙,他立在殿門前,掠掠鬢髮,整衣挽袖,回身一笑。

  他隱在半邊月影裡的容顏,明明是一朵春日濃烈裡開出的桃花,香草美人,蘭芝芬芳,然而那一刻看起來,卻淒豔如黃泉彼岸,花葉永不相見的荼靡。

  半山的月色沉入深谷,銀河輕淺,一天的星光俱都隱沒。

  我對自己說。

  沒關係,我會笑,會說話,我還活著,會很好的活下去。

  甲辰依舊目光灼灼的盯著我。

  我心生厭惡,面上卻維持著先前的笑容,偏偏頭,我看著他,道:「是嗎?可我覺得,大位當有德者居之,難道你是認為,叔叔還不如我這個五歲孩子?」

  他語塞,我卻已走開。

  我寧可回到我的院子,對著我那個不哭不鬧不笑的弟弟,他純稚的眼睛,不會令我想起暗河。

  靜夜悠悠,小院深涼如水,遠處紫冥宮樓臺萬千,倒映我心海深處幽藍無垠,那些宮闕無數的繁華榮盛,那些父母雙全的溫馨日子,從此永久在我心中沉睡,我想這一生永遠不會再有人來喚醒。

  密室裡水幕飄搖,映著我的影子,五歲,十歲,十五歲……那一簾秋影映著月色黃昏,我微笑穿過水幕,十七歲少年纖長的手,按上四壁密宗神符。

  今年,叔叔說,我可以出宮歷練。

  我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那個遙遠的甘肅深山裡,神秘的山莊,軒轅告訴我,也許我能找到些自己想要的東西。

  站在死亡谷外,深深呼吸谷外沁涼的空氣,深夜密林散發著青翠氤氳的氣息,蒼苔和木葉的清香令人心意寧適,風拂起樹葉的清音,仿如精擅音律者奏起的七絃琴。

  我微微的笑起來。

  十七年第一次出谷,宛如放飛。

  那長天之西,絕巔之上,可有山石,供我落足?

  我會遇見誰?找到誰?邂逅誰?結緣誰?

  還是只是紅塵裡匆匆過客,一瞥間飛掠而過,點塵不驚?

  那時,我不知。

  俱無山莊,巧笑嫣然的少女,亦於此時,宛然回首,等待觸及命運裡那一剎的相逢。

  懷素。

  從此我漫渡人生滄海,而你卻是,彼岸遺珠。



舞絮番外   此生自斷天休問(上)

      爹爹說,我懂事極早。

  一歲能言,兩歲能詩,三歲踩著書房的凳子作畫,奶娘在一邊顫巍巍的扶著,以為小姐不過是塗鴉玩,伸過頭去看,卻是好大一副潑墨山水,驚得「呀」的一喚。

  這聲引來了爹爹,他緩緩踱過來,俯身去看幼女的開山之作,半晌,「唔」了一聲。

  奶娘直愣愣瞪著他,揣測著小姐是仙女或是妖女,爹爹卻神色奇異的一笑,自紫檀筆筒裡取過一支諸葛氏親制的無心散卓筆,塞在我掌中。

  拈鬚笑:「這畫雖無技巧,然自有嶙峋豪氣,果不愧是我的女兒。好,好。」

  那畫後來被奶娘珍藏,以作神童之佐證,很多年後取出,獻寶給我看時,我正在喝茶,畫一展開,我的一口茶很不雅的噴在了畫上。

  無限同情的看著我那軟弱善良的奶娘。

  「您又被我爹給騙了。」

  其實我也騙了奶娘。

  那晚我又偷出那幅畫,端詳許久,發現爹爹有句話沒說錯,我的筆鋒,極其嶙峋,那森森之意,居然在三歲幼齡,便已不禁流露。

  那幅畫,深山,密林,遠水,高天。

  許是幼童筆力拖曳,某些勾連的線條,飄搖迤邐,恍如霧氣。

  許多許多年後,雲南曲靖的密林裡,連綿的樹刺向天空,留下的空隙鳥也無法飛過,滿地如蛇盤曲的藤蔓,糾纏著千年老樹的根,潮濕,陰暗,幽深。

  還有那濃厚如簾,突如其來的白茫茫大霧。

  我立於霧中,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在白日也可以伸手不見五指,遠處傳來沉重的喘息,如陰魂盤旋在頭頂,然而分辨了許久,才恍然那只是我自己的呼吸。

  然後突然想起,這幅場景,我見過。

  在三歲的畫裡。

  一生噩夢,從此始。

  ========================

  四歲那年京城的冬來得疾,十月天氣,已飛絮扯棉,遍天的雪下個不住。

  我便是出生在這樣的天氣,我的生,娘的死。

  爹爹抱著甫出生卻不哭不鬧的我,嘆一聲:「冤孽。」

  他緩緩撫過永久睡去的娘的臉龐,看看睜大眼睛注視他的我,又望望窗外碎晶裂玉的雪花,微一沉吟。

  「就叫舞絮吧。」

  舞絮,很美的名字,可若是一個人的命運,當真如那飄舞的飛絮,遊絲無定,無所托寄,卻不是件美好的結果。

  只是彼時我不知。

  我只是無由的喜歡所有下雪的日子,喜歡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纏了爹爹出門去,不多時,我便抱了一大捧的面具糖人零食玩具,連風氅的小小連帽,也被我偷偷塞進了幾個糖葫蘆。

  爹爹一直是疼寵我的,那般溺愛的程度,似是要將一個人所能付出的全部心力,都毫無保留的獻將出來一般。

  後來我才知道,我那識窮天下,精通術數的爹爹,早已推算過了愛女的命運,並在無數靜夜唏噓難眠,試圖尋出辦法逆天改命,然最終,無可奈何的接受了命定的安排。

  所以他,努力的努力的對我好。

  我們轉過一個街角,我跳躍的步伐太過激烈,帽子裡的糖葫蘆,滾了出去。

  我奔過去揀,那糖葫蘆骨碌碌滾得很快,順著石板路的縫隙,滾過一個彎,我追過去,卻發現一個小小的窄巷。

  窄巷光線很暗,我尋不著我的糖葫蘆,乾脆蹲下身,一寸一寸的摸過去。

  爹爹在巷子外叫我出來,天那麼冷,犯不著為個糖葫蘆受涼。

  可我天生是個倔狠的性子,要做的事,不喜歡被打斷。

  我慢慢摸過去,很冷,冰涼梆硬的感覺,從指尖直到心底。

  直到我觸到一個更冷,卻不那麼堅硬的物體。

  我愣一愣,沒出聲,緩緩縮回手,想了想,又伸手,摸了摸。

  然後我回頭,喚爹爹。

  「爹爹,這裡有個凍死的人。」

  那是我和近邪,第一次相見。

  他那年五歲,家遭大變,流落京城,凍餓將死,堪堪遇上了為個糖葫蘆不依不饒的我。

  救醒他的那一刻,我爬上榻去,盯著他的眼睛,問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打算以後怎麼報答我?」

  他沈默,烏黑的眸子裡像是沉入一泊深水,遠而冷,卻又泛著細碎粼光。

  很久很久以後,在我等得快睡著後,我聽到他輕輕的回答。

  「一生保護你。」

  近邪的身世,我後來知道了,他是當年因譏饞汪廣洋而被李善長和我父親彈劾,而被處死的中書中丞楊憲的侄子,楊憲弟弟楊希聖是個風流種,在花樓留情卻結了果,等到那可憐女子帶了兒子來認親,楊家卻已敗落,靠山楊憲被殺,楊希聖淨身出戶,一家落魄京中陋巷,這女子,甚至連楊希聖的面都沒見著,就被大婦亂棍打出,這女子被打成重傷,認親信物也被毀,掙扎找了到在遠處等母親帶來好消息的兒子,遞給他貼身藏著的「定情」絲絹,一句話未說便香消玉殞。

  近邪一滴淚也沒流,變賣了小包袱內僅有的幾件厚衣,薄棺一口葬了母親,便自己去找父親,他卻沒上過楊家門,哪裡去找?數日未食,天降寒雪,身上僅剩單衣,他只能在陋巷裡等待死亡。

  然後遇上了我。

  瞭解他身世,我立即偷出他的絲絹,燒燬了這唯一能夠證明他身份的物事。

  因為楊家敗落,他才被拒之門外,流落將死,這因果,說到底與當年爹爹彈劾楊憲有關係。

  我要他忘了他的身世,忘了自己那個狠心的父親,他雖然冷漠,心卻柔軟,我不要他將來在親生父親和深恩師父之間左右為難。

  那麼,那些罪業,那導致他和親生父親終身不得見的罪業,便由我來承擔罷!

  ========================

  近邪從此陪著我長大。

  雖然後來來了揚惡,棄善,遠真他們,然而,近邪永遠都是離我最近的那個。

  這些古怪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我覺得,他們四個,都是身世飄零的可憐孩子,那麼那些過去的經歷,承載慘痛回憶的身份,都就此一筆抹去吧。

  在有限的生命裡,做個痛快的人。

  六歲時,我作畫,趁他睡著,濃墨塗了他一臉。

  他一笑。

  八歲時,他練劍,我教他換棵樹下練,那棵樹,有個我新發現的蜂巢,然後他不出所料的,劍氣引動蜂兒騷亂,蟄了一頭包。

  他一笑。

  十歲,他陪我去廟會玩,有登徒子調戲.....他,被他打得牙落臉腫,然後被我捏著他的臉,笑嘻嘻的學:「可憐見的,粉嫩粉嫩的小倌......」學了一個月。

  他一笑。

  十一歲,爹爹感於政局掙扎艱難,人心鬼蜮,君心莫測,在一波暗害計謀中將計就計,詐死離開京城,帶著我和近邪,去了遙遠北方深嶺裡,早先安排好的山莊,而棄善他們,早已在那裡等著我們。

  一路上因為要隱匿行跡,餐風露宿,我這自幼嬌慣的身子,耐不得北地風寒,病倒在途。

  睡在綿軟的被縟裡,卻覺得遍體沙礫,如火的灼熱如煉獄般一刻不停煆燒我的五臟六腑,我的意識突而輕浮如絮突而沉重似鐵,朦朦朧朧裡無盡痛苦,而人影閃回來去,聲音徘徊不離,聲聲呼喚,句句哀切,都是那少年,蒼白的臉,烏黑的眼。

  徹夜,高熱不下,有掌心緊貼我後心,清流注入,沁涼如冰,我的燥熱,緩緩平復,終於沉入黑甜夢鄉。

  清晨睜開眼,少年驚喜的臉滾落的汗珠碩大得驚人,只是嘎聲一句:你醒了!便軟軟跌落。

  這個實心的孩子,僅僅為了減輕我的痛苦,整整一夜用寶貴的真氣為我降溫,幾致真力耗盡,枯元而死。

  他醒來時,見我無恙,一笑。

  十三歲,他下山歷練,不過一月,便趕回山莊,我笑他這般大年紀還戀家,他紅了臉,卻從袖中,悄悄摸出支銀簪,塞到我手中,頭也不回的跑走。

  這回換我,一笑。

  記得那夜月光如水水如天,俱無山莊花樹蔥蘢,暗香隱隱,細碎的月光灑在髮上,縷縷如緞,我們在一色銀白上緩緩踱步,只覺得衣袂飄舉似可隨風去,小軒窗裡傳出雅擅琴箏的棄善的《鳳求凰》,音色緲邈婉轉琳瑯,不著一語,盡得風流。

  原以為這一生就該是這樣了。

  如果這一生真的就此停在這一刻,永不再向前,觸動命運的猙獰,我想我是樂意的。

  可是,世間事,沒有但願。

  =======================

  十五歲,我耐不得山莊的寂寞,偷溜下山,再入紅塵。

  再入紅塵永不回。

  這是我的宿命。

  那個青年男子,在鳳陽的街頭為我捉回了偷走我荷包的小乞丐,卻不知道那小乞丐是我故意放走,因為我想追蹤著他,見識見識丐幫。

  他壞了我的事,被我瞪了好大的白眼。

  他說要擺席賠禮,道他莽撞之罪,他立在我面前,溫和的笑,一句句風神高貴,長身玉立,姿容俊雅,我看著他,突然覺得,早春的柳枝,早春的桃花,早春的碧水,早春的飛燕,都很美,卻不如他悅目賞心。

  卻仍然拒絕了他,他的身份,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公子,我的身份,不適宜與這類人多交往。

  暑熱將至時,鳳陽珠寶大戶邱家例行開門行商,廣招天下古董商家,豪門巨戶,攜重寶,品名珍,有看中的物件,當場銀貨兩訖,邱家負責所有與會人等安全與歸途護送。

  這是中都盛事,我怎能錯過,竊了一個商人的請帖,混進了邱家。

  第一眼,便看見坐在上首的他。

  他一眼認出男裝的我,目光閃亮的看過來,一笑明燦如琉璃。

  那一刻他的微笑撞入我心裡,窮我一生之力,我無法平復初見的漣漪。

  那場盛會很華麗,很無聊,熠熠珠光耀花人眼,我卻只覺得俗豔,只在一家萊州鉅賈珍重捧出的物件前多看了幾眼,那是一尊玉觀音,說起來普通,卻玉質非凡雕工奇絕,觀音姿態飄逸,衣袂飛舉,而玉呈三色,底部瑩紅中部水藍頂部透明,望之恰如大士腳踏寶蓮身披浮雲,令人見之忘俗。

  不過也就是多看了幾眼而已。

  對於身外之物,我從不看重。

  那個青年,倒是豪富,轉眼間買下了許多,我隨意掠過一眼,除了一個尾羽以瑪瑙和祖母綠製成,線條流逸的黃金飛鳳項圈,和那玉觀音有些特別外,別的倒也平常。

  會畢,各人滿載而歸,分住在邱家客院內,預備明日各自啟程。

  我也玩膩了,打算明日回山,這紅塵煙火,看多了,也就那回事,倒不如山境清幽,乍看來就那些景色,然而住久了,卻能住出常人不可咀嚼的真味來。

  然而就在那一夜,我的命運走岔了道。

  午夜,春風微涼,風裡殺氣凜凜割裂如刀,黑色的人影攜著寒光穿透靜寂的夜,於高牆華簷間掠過,一個剎那間,驚沸的人聲便驚破沉寂,火光突然騰騰而起,如血色映紅了窗紙。

  我於沉睡中躍身而起,撲入火場。

  一個時辰後,我立在牆頭,一手一個受驚的女子,然後沮喪的發現,我沒有好好練功,我救不了那麼多人。

  有刀劍相擊聲向我接近,其聲奇疾,密雨般連響,交手雙方都不是弱手,卻令我皺了眉頭---這鳳陽地面,哪來的如此高手?

  隱在黑暗裡,看見一群人邊戰邊退,被護衛圍在當中的,正是那總想用目光看進我心深處的男子。

  他的護衛並不多,對方卻人數不少,步步緊隨,招招殺著,尤其是對一個身背包袱的小廝,刀刀都向他背上招呼。

  他們已很狼狽,除了他,其餘人等衣衫俱血跡殷然。

  卻仍那般拚死衛護,浴血拚殺一聲不吭,不似尋常護衛,倒像訓練有素的死士。

  我輕輕的笑一聲。

  響在刀聲尖銳的夜裡,竟也如此清晰。

  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他是個聰明的,燦亮的目光一閃,立即劈手奪過小廝背上的包袱,遠遠的扔出去。

  那群人果然轉身如鷹飛撲。

  他和手下趁機逃出,我施施然的想從另一處圍牆與他分道揚鑣,卻不留神被那先前對戰的護衛一把鉗住胳臂。

  「主子要問你話。」

  那晚城外破廟,月光下的男子,氣度儼然,我看著他,只覺得天涯,有時候未必比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遠。

  後來才知道,邱家勢大,引得同行相嫉,便與山匪勾結,一方洩恨,趁著盛會之機燒殺邱家和遠來行客,毀了邱家百年聲譽,一方求財,趁各地商客此時正行囊滿滿,聚在一處,正是打劫的最好良機,事後一把大火,毀個乾淨。

  合當邱家仗著財雄勢大,多年來平安無事,防衛鬆懈,是以有此一劫。

  記得他知道後,微微一嘆,自嘲一笑:「我還以為是......」

  以為是什麼,他沒說完,我立於遠處,看著這個自稱燕狄的男子,笑容裡,如此沉沉的意味。

                                                                                    (原作已經久未更新番外,故視為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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