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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飯卡 -【海妖‧三】公主這種生物難伺候(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1:47 AM     標題: 飯卡 -【海妖‧三】公主這種生物難伺候(完)

本帖最後由 澄澄澄 於 2013-1-20 11:31 PM 編輯

【封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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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帝國「立嗣」風暴席捲而來,暴風眼中的愛侶如何搏命相依?
眾所期待的超人氣海上浪漫傳說完結篇,精彩落幕!

從今以後,我都將守在妳背後,
而妳,也在我背後!


重傷後的尼克恢復了女孩身分,也藉高風險手術恢復了「海妖」的身手,但一封來自蘇丹獨生女兒的情書,卻將海雷丁捲入了王位爭奪之戰中!在蘇丹皇妃精心布局的陰謀下,尼克與皇妃的「雙后對決」一觸即發……

手握帝國海軍大權的海雷丁,以為終於擁有了力量保護身邊最重要的人,不料當蘇萊曼大帝駕崩後,他自己卻成了蘇丹皇妃的首要暗殺目標!在清真寺危機四伏的葬禮上,只有他最心愛的「海妖」以生命擋在身前……


【作者介紹】: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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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參考附件,如有需要儘管使用((笑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1:53 AM

第一章:另一個海妖

  海雷丁愣了幾秒,直到那少年走進燭火照耀的範圍,他手中的托盤才讓海雷丁清醒過來——裡面是厚厚一疊毛巾和按摩用的精油。海雷丁瞇起眼睛細細打量這白人少年,在黯淡的一點燭光下,他竟與尼克有幾分相似,加上服裝和口吻,恍惚中海雷丁竟然也叫錯了名字。

  「家裡的奴僕一般會稱呼我為主人,而不是『船長』。況且,我不記得有叫人進來服侍。」

  「很抱歉,主人。我是新來柏園的,還不懂規矩。」少年將托盤放在身邊,順從地在池邊跪了下來:「只是今天的水太熱,您呆的時間又太久了,所以……」

  「名字?」

  「尼維特,阿塔·尼維特,我是宰相易伊特大人的禮物。」少年雙手伏地,額頭抵在地板上,露出白皙的後頸。

  空氣靜止了那麼兩三秒,好像主人在觀賞品評,是否要接受這個奴隸的服侍。

  「走近一點,到我身邊來。」終於,坐在水池中的海雷丁朝少年勾了勾手指。阿塔·尼維特抬頭燦然一笑,似乎為蒙受主人恩寵感到無比高興。

  他走到海雷丁身後再次跪了下來,從托盤中拿起一瓶精油,在手掌中倒了幾滴搓熱,然後將雙手搭在海雷丁肩背上按壓。熱氣蒸騰,精油在赤/裸的肌肉上閃爍著古銅色光芒,並散發出溫熱的麝香味道。

  「那麼,你是個『古蘭』?天主教奴隸改宗的穆斯林?」海雷丁雙眼微閉,似乎正專注於按摩帶來的快樂。

  「是的主人,我在托普卡帕宮接受訓練,然後被分配到宰相大人手下,再然後就到了這裡。」少年再次伸手去托盤中拿精油,但突然,他的行動被阻止了。

  「從八歲開始的話,你至少也受過五年古蘭訓練了,我以為你多少會有些經驗的。」這一次,海雷丁的話語裡帶了些不滿,他抓著少年的手腕,將他從背後拖到視線可及的地方。

  「哪個訓練師教給過你,要一直穿著衣裳服侍你的主人?」

  「不,當然不……」阿塔·尼維特眼中似乎有一絲慌亂,但隨即又閃爍出興奮的神采,連忙解開襯衫紐扣,將平坦的胸腹坦露出來。可僅僅脫掉上衣,並沒有讓他苛刻的主人感到滿意。

  「然後呢?就到此為止了?」海雷丁用手指向下一劃,貼著少年稚嫩的胸膛滑向小腹,示意他繼續。

  得到如此明確的指令,少年遲疑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皮膚泛起紅暈,雙手放在腰帶上,卻因緊張始終無法解開。

  「要麼脫光做你該做的事,要麼立刻給我滾出去。」海雷丁以冷酷的口吻下達了最後通牒。

  阿塔·尼維特不願喪失機會,心中似乎下了什麼決定,狠狠心扯下腰帶,將自己青澀緊湊的身體完全呈現在池水旁。

  「看來,可以肯定你是個真正的男孩子,不是女扮男裝。」

  海雷丁瞇起眼睛,將少年從上到下看了個透,阿塔·尼維特帶著羞恥的顫抖咬緊嘴唇,接受這冰冷目光對自己每一寸隱私部位的審視。他以為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但奇怪的是,面前這個雖然同樣□、卻自在放鬆的男人並沒有動手。

  「主人?」少年終於忍受不住這視線的壓力,決心就算主動也要做點什麼。

  「阿塔,我有個想不明白的地方……」海雷丁輕輕撫著下巴,視線從少年的下身回到他臉上,「你的應答找不到紕漏,但『古蘭』少年的培訓必須在兩個程序完成後才能正式開始,第一是改宗伊斯蘭教,另一個,則是切除包/皮的保健小手術——割禮……」

  聽到『割禮』這個詞的時候,少年臉上的血色瞬間失蹤了,他繃緊身體撲向地上的托盤,卻被海雷丁搶先掃了出去,只聽叮噹幾聲,精油瓶在牆上摔個粉碎,而厚厚的毛巾中掉出一把精光閃爍的匕首。

  阿塔·尼維特的咽喉被一隻大手猛地掐住,整個人被摁在池邊冰冷的地板上動彈不得。濃烈的精油香氣充滿了整個空間,而他眼前的所有光亮也被陰影籠罩了,一聲惡魔吐息般的低沉問詢送至耳畔: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經過五年的古蘭教育,你的『小鳥』還是天然狀態,沒有任何動過手術的樣子?」

  池水如沸騰的開水般翻起洶湧波浪,少年竭力掙扎著,他雖然也經過多年鍛煉,但依然被那雙鋼鐵般的臂膀反覆壓入水中,少年與成年男子的力量差異,在近身肉搏中顯露無疑。

  「唔咳咳咳!!」又一次在窒息邊緣被拉回水面,少年痛苦的嗆咳著,急需的空氣一下湧入肺中,好像刺刀將氣管割裂。他雙肩關節已經在第一時間被卸掉了,此時兩臂軟軟的垂下,被海雷丁一手捏到背後。

  「想怎麼下手?趁我鬆懈的時候從背後一刀切斷喉嚨嗎?這是個好主意,一擊致命而且沒聲音,只可惜你沒事先打聽清楚目標的喜好……」海雷丁流露出一直忍耐著的厭惡,抓著刺客的頭髮向後拉,強迫他抬頭露出急速滾動的咽喉。

  「我真的、真的非常討厭人工香精,還有男人的碰觸。」

  少年再次被壓入水中,由於不斷掙扎,這一次他閉氣的時間更短了,很快就不能控制的大口呼吸吞嚥,水迅猛湧進胃和肺泡,強烈的痛苦刺激讓他渾身顫抖雙腿亂蹬。

  「你認為自己最長能堅持多久?兩分鐘?三分鐘?你或許能靠毅力撐過三四次,但這個過程會永無休止的持續下去,直到你坦白一切,或者——死掉。說!你的主顧是誰?!」

  「咳咳咳唔唔唔!!」阿塔·尼維特緊閉眼睛,既不求饒也不聲辯,一聲不吭的忍受折磨,於是他又一次被掐著後頸壓入水中,而這一次的痛苦時間格外漫長,長到他連手腳痙攣都無法控制,神志也漸漸遠離身體。

  「船長?!」就在阿塔失去意識幾秒鐘後,一個小身影從門外艱難的移動了進來,真正的海妖出現在浴室。尼克嘴裡銜一把匕首,手腳並用爬著,睜大眼睛試圖從水霧中看清發生的事故。

  「你怎麼過來了?」海雷丁皺著眉頭,將昏迷不醒的刺客從水裡撈出來丟到池邊。

  「我聽見動靜過來看看,你有留一個給我嗎?」尼克雙眼發亮,將匕首抓在手裡,伸著脖子張望。

  「就這麼一個沒肉的,你讓我怎麼給你留?」海雷丁裸著身體從池水中走出來,從屏風上扯下一條毛巾圍在腰上:「真不可思議,這傢伙撲騰了有十分鐘了,竟然只有你主動進來看看發生了什麼,外面人都死光了?!」

  「嗨,沒有兵刃相撞聲也沒有慘叫,侍衛們以為船長你在玩兒那種『刺激的』,沒人敢進來打擾。」尼克撇了撇嘴,「我猜,大概園子裡只有我知道這聲音是有人被摁進水裡了。」

  「乖孩子,沒有白疼你。」海雷丁把尼克抱起來,擦了擦她嘴邊因為咬著匕首流下的口水。

  「那、那你還要繼續淹他嗎?」看見那少年昏迷的情景,尼克遲疑地問到。

  「不了,再來那麼一兩次他肯定要大小便失禁,那可就髒透了。」

  精油從摔碎的瓶子裡緩緩流到地板上,又流進池水裡,濕潤水霧中充滿濃郁的麝香氣味,海雷丁抽動鼻翼,滿臉都是厭惡:「哦可惡的味道……一個帶把的男人,再加上一堆濃香!還有比這更倒霉的組合嗎?」

  尼克同情地看著他:「麝香一般是催情用的,可惜不是你的菜。」

  「夠了,我得換個地方,這裡簡直不能呼吸了。」

  海雷丁一手抱著尼克,一手拖著昏厥赤/裸的年輕刺客,在侍衛們愧疚而複雜的眼神中走向起居室。

  室內所有蠟燭都被點燃了,在這種亮度照耀下,少年的形貌比浴室中清晰多了。相似程度雖不再讓人產生分辨上的困難,但他確確實實擁有很多尼克的相貌特徵:栗色卷髮、黑眼睛和白皮膚,以及少年人特有的單薄而結實的體型。

  懷著好奇心,尼克對這年輕刺客上上下下觀察了好久,困惑地問道:「是不是錯覺……船長,你不覺得這傢伙長得跟我有點像嗎?我是說上半部分,臉。」她下意識的挺了挺胸部。

  「你還能找個更好的比較對象嗎?這是個男的!」海雷丁瞪了她一眼,把袍子間的腰帶繫好。「相信我,他穿上衣服更像你。在剛剛那種昏暗的光線下,連我都懵了一兩秒。他穿著你曾經常用的那種衣服走進來,還叫我『船長』,這絕對不是巧合。」

  海雷丁把刺客雙手反綁,然後捆在固定的矮几腳上,這樣少年就只能以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跪著,所有要害都暴漏在明亮的燭火下。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這傢伙不是宮裡派來的古蘭,這樣我就可以隨意處置了。」

  一隻大花瓶裡的水被全部傾倒在少年頭上,後者顫抖了兩下,漸漸甦醒過來。當他發現自己被赤/裸的捆在光線明亮的地方,而且好像還有異性旁觀時,羞恥比肉體上的痛苦更加迅速的侵襲了他。這是拷問中常用的手段,首先在精神上進行打壓。

  海雷丁伸出手臂,利索的將少年脫臼的左肩接續上,他只漲紅了臉悶哼一聲,拚命垂下頭。

  「宰相是古蘭精英中的精英,絕不會送一個沒經過割禮的人給我。你這冒牌貨竟然靠一些莫須有的傳聞,假扮成海妖來誘惑我。」

  海雷丁的表情平靜中透著冷漠,說完這段話,毫無預警的,他折斷了少年一根手指。

  「哈啊!!唔……」由於沒有心理準備,這一次少年終於叫了出來,他劇烈喘息著,繃緊身體,試圖將慘叫憋在喉嚨裡。

  「你瞧,我不太喜歡用刀子,但是很有耐心,可以一節一節把你拆開,直到最後才折斷你的脖子……你的主顧是誰?!」海雷丁將刺客另一根手指壓向手背。少年咬緊牙關,準備迎接下一輪折磨。

  就在此時,一直靜靜旁觀的尼克忍不住插嘴了。

  「船長?這裡應該不需要我幫忙吧?」

  「嗯?」

  「我是說,要是沒我的事,我就去休息了……」

  海雷丁回頭看了看尼克,發現她眼神閃爍,不肯向被捆在桌腿上的刺客看。

  「怎麼,你該不會害怕這個吧。」海雷丁揚起眉毛,「尼克隊長退休還不到半年,怎麼突然就變成膽小鬼了?況且這還沒開始呢。」

  「我才不是膽小鬼!船長你要讓我削了他,說要幾片我就切幾片,我只是……」尼克無意識的摸了摸胸口的烙印,猶豫地道:「我只是不喜歡看著……還有慘叫什麼的。」

  「不喜歡看著……」海雷丁沉吟片刻,明白了什麼。在這兩人說話的片刻,少年從手指骨折的痛苦中鎮定下來,注意到旁觀的尼克。就在看到她臉的瞬間,少年單薄的身體猛然一震,眼中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接著死死咬住嘴唇低下頭。這一系列動作雖然微小,卻瞞不過海雷丁的眼睛。

  「怎麼,看到本尊很吃驚嗎?海妖的性別在我船上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海雷丁蹲下,抓住少年的下巴強迫他把臉抬起來,那雙黑眼睛裡滿是掩飾不住的震驚和憤怒。直覺告訴海雷丁,這刺客還有別的瞞著他。

  屋外的庭院人聲嘈雜,火把明晃晃的,一個侍衛走進來對海雷丁耳語幾聲,又走了出去。

  海雷丁以憐憫的眼神看著少年:「你的聯絡員剛剛在後院被抓住了,我已經通知近衛軍封鎖整個港口。即使你一個字也不說,最多三天,你的所有接應都會落網。」

  尼克鬆了口氣:「那就不用繼續拷問他了?」

  「看來是沒必要了。」海雷丁搖了搖頭,故意以輕蔑的口吻道:「我猜這就是個因為長相相似被僱傭的男妓,什麼重要信息都不可能透漏給他。」

  少年因為身份受到侮辱,呼吸瞬間加深了,這一次咬牙控制情緒的聲音都能聽到。

  海雷丁叫來侍衛,吩咐他們將少年鬆綁拖下去。

  「船長,怎麼處置?滅口還是……」

  「割掉那話兒,送到宮中做太監。」

  「是!」

  海雷丁仔細觀察刺客的表情,在這命令之後,少年果然臉色灰敗,渾身發抖,只是在用最後的意志力硬撐著不肯開口求饒。

  還差一點。

  就在此時,這漫長一夜最富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

  尼克打了個哈欠,瞇著眼睛向海雷丁伸出胳膊:「都快凌晨兩點了,我們去睡覺吧?」

  聽到這句話後,即將被拖出房間的少年突然發生了變化。他兩眼通紅,像頭垂死的野獸般拚命掙扎,朝著尼克大聲嚎叫:

  「別以為沒人認得你!我四年前就見過你的臉……又傍上一個新老闆,你很滿意吧?你跟比利上床,就坐上搏擊場的頭把交椅,那時候你是『惡魔之眼』。現在你爬上紅獅子的床,就叫做『海妖』了!你這賤貨,每一次!每次都靠跟老闆睡覺上位!我不會原諒……唔唔!!」

  侍衛們熟練而迅速的打脫了少年的下巴,像什麼都沒聽到似的,把他拖了下去。

  掙扎悶叫遠遠的離開了,園中的人聲嘈雜也奇異的消失,屋子裡靜極了,尼克甚至能聽到自己喘息和吞嚥口水的聲音。

  「真是意外,本以為只是拷問俘虜,沒想到……」

  海雷丁從望著門口的姿勢轉過身來,剛剛一直波瀾不驚的表情裡,現在有了一絲猙獰的意味。
  「誰、是、比利?!」

第二章:冒牌貨和鞋墊

  蠟燭靜靜燃燒著,每一道搖曳不定的陰影都透漏出極端不詳的氣息,尼克的困意霎時間煙消雲散。

  「那死小子胡說的,我根本不認識他!」尼克吞著口水,試圖用解釋平息海雷丁的疑怒:「他絕對不是我曾經的『同事』。」

  「我臉上長著眼睛呢!他身體結實,口風很緊,雙手都有長期練武留下的繭子,絕不會是什麼站街男妓的。」海雷丁冷冷地道:「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對你和每一任老闆關係的評價。」

  一隻暴著青筋的大手掐住了尼克的下頜:「誰是比利!?」

  「是……是我以前的老闆……」尼克一承認,脖子上的大手就馬上收緊了,她只能調動所有急智來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船長,我發誓我早就跟他沒關係了!」

  「所以那刺客說的不是假話,你還真的跟每一任老闆都搞上了……」海雷丁吐息低沉暗啞,雙眼閃出殘忍暴烈的紅芒:「他給你什麼好處?高薪、美食、單人間?為了這些你可以跟任何人睡,我只是其中一個,對嗎?!」

  脖子上的手更緊了,尼克從沒見過海雷丁這副模樣,暴怒中更有另一層讀不懂的含義。尼克直覺的認為這件事必須解釋清楚,否則再也沒有挽回餘地。她尖著嗓子叫道:「不是的,船長你是不一樣的!比利是個空有皮囊的吝嗇鬼,一毛錢不給還強迫我給他幹活!我是被迫的!當時真的沒辦法……」

  海雷丁打斷了她:「你怎麼會沒辦法?除非被捆上手腳,天下有哪個男人是海妖的對手?!」

  「可我當時還不是海妖!」尼克囁嚅道:「那時我只是個沒本事的小偷,沒有鐮刀……」

  緩緩地,海雷丁把手鬆開了。仔細想來,四年前她也不過是個十歲露頭的孩子,剛才他因憤怒而失控,竟連這一層也沒有想到。

  「告訴我,所有事。」

  尼克垂下眼簾,回憶當年往事:「那時候我在威尼斯流浪,那兒有不少地下搏擊場,很多有錢商人都喜歡下注賭博。比利是其中一個搏擊場的老闆,我不知道他姓什麼……」

  「你為他在搏擊場打鬥嗎?」

  尼克搖了搖頭:「那時我還不夠格。比利玩得很大,他的搏擊場偶爾會搞熱身表演,讓選手當眾打死一兩個人,用死亡讓觀眾感到興奮。他派手下去街上隨機抓人,小偷、流浪漢、智障……反正都是死掉沒人管的那種。」

  「你是被抓去當犧牲品的?!」

  尼克點頭承認:「可我那一場出了意外,那個男人喝醉了,不小心跌倒,我搶了匕首把他捅死了。」

  海雷丁瞭然,替她說了下去:「觀眾嘩然,比利留下了你。對手是成年人,而你是個看起來穩輸的小孩兒,時不時搞這麼一出『意外』,下錯賭注的人會很多。」

  尼克肯定了他的猜測:「沒錯,他在後台培訓我,灌醉我的對手,給我更好的武器,讓『意外』更容易發生一些。我沒有辦法,每一場不想盡辦法拚命打,就會被對方殺掉。後來……後來我就是比利的搖錢樹了,他們叫我『惡魔之眼』,每次打,都有很多很多人來觀看下注……」

  「怪不得……」海雷丁歎了口氣,心中一個長久的謎團終於解開了:「我始終想不明白,你小小年紀,殺人的手段竟然這麼熟練,這可不是誰對著木頭空揮都能練成的。」

  「是的,我是用活人練出來的。」尼克神色木然地說:「過了有一年,我實在不想幹了,就幹掉守衛逃跑了。」

  海雷丁沉默片刻,突然問了一個問題:「他折磨過你嗎?」

  「偶爾吧……他也不敢太過分,不然第二天我就不能上場了。」

  「但你走的時候並沒殺掉他。我們一起去過意大利那麼多次,你也從來沒去上門報復。」海雷丁直直看著她,那雙洞穿人心的藍眼睛,幾乎把她貫穿了。

  尼克一愣,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樣。

  沒錯,那時明明有很多機會的,而那個叫比利的男人,對待她絕對稱不上溫和。

  踟躕半天,她猶豫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放過他……我進去時只是個站街小偷,出來時已經沒什麼人能傷害我了……」

  「因為比利培養了你,將你懵懂的天賦帶到這世上來,所以你沒法對他下手。原來海妖是這樣誕生的,一個地下搏擊場的混混頭子。」海雷丁移開眼神,望著燭火淡然一笑,笑容中滿是自嘲:「你在遇到我之前已經是你了,虧我一直懧為,紅獅子才是你的培養人……」

  「不是!我才不是他培養的!是你!是船長!」尼克撐起身體撲上去,用所有力氣死死抓住海雷丁的外袍,彷彿稍一放鬆,對方就會把她丟回到過往的黑暗中。她以熾熱的眼神望向海雷丁,急急分辨道:「這稱號是海上誕生的,海妖是屬於你的!我也是屬於你的!」

  「是嗎?你是屬於我的?」海雷丁像塊冷酷的岩石般毫不動搖,讓她自己決定從屬。

  「是的是的!我是你的!」

  「哪怕我再也不會為你提供一切舒適的待遇,優渥的薪水?如果你曾試著把我給你的兩把匕首拿到識貨的人手中,你會發現自己已經有能力買艘小船單干了。或許我從一開始就不該這樣對你……」海雷丁冷冷地道,「所有男人對你而言都是一樣的,而我,不過是座你不能放棄的金礦。」

  「不是的!絕對不是!我、我……」尼克激動的不知道怎麼分辨,破天荒的,她紅了眼圈兒。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除了叔叔,從沒一個人像你對我那麼好……我喜歡跟你出海,喜歡看你練刀,聽你彈琴……你是唯一一個在床上不讓我噁心害怕的男人。船長是跟所有男人都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我不知道怎麼說……就算你一毛錢不給,我也會跟著你……」

  尼克語無倫次的說著,緊緊摟住海雷丁的腰,把臉貼在他結實的胸口上。非常意外的,這個用冷酷口吻說話的男人,心率竟然比平常高出那麼多。沉穩緩慢的心跳聲變成了擂鼓般的節奏,而他的呼吸也深而急促。

  兩個人纏在一起,在燭光中拉下一道難分彼此的長影。

  「我覺得有點累。」

  半晌,海雷丁輕輕歎口氣,袍子裡緊繃的肌肉放鬆了,表情也終於軟化下來。他抬起手臂把她抱在懷裡,將那張驚慌失措的小臉按在自己胸口上。然後低下頭,把臉貼在她栗色的卷髮上。

  「從認識你那天起,我才漸漸意識到自己不年輕了。論年齡我是你兩倍,本來也不應該發展到這一步。」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這樣的……我以為只要不說,就可以當沒發生過……」尼克像只小鴕鳥般把臉埋在他胸前,悶聲道著歉。

  「這不是你的錯,問題在我。」

  『那金毛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跟有紋身的小子搞上了?』『誰是比利?』這些話竟然是從他嘴裡接二連三冒出來的。海雷丁自嘲的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前半生從來沒有這麼在乎過誰,後半生大概也不會有誰讓他如此牽腸掛肚。

  「那、那船長你還生氣嗎?」尼克敏捷的從聲音判斷出事態已有好轉,揚起臉來問詢。

  海雷丁無奈一笑:「除了熄火,還能怎麼辦呢?咱們誰也不是白紙,我本來不想過問你以往的經歷,只不過你好歹有點品位,什麼混混頭子街頭流氓的老賬都有,這讓我覺得非常掉價。」

  尼克謹慎地舔了舔嘴唇說:「我都改了,維克多教育過我,我現在品位很好。」

  「這一夜真是太漫長了……」

  「那我們睡覺吧?」暴風雨過後的寧靜中,尼克抬起臉,「你不是說累了?」

  「嗯,我們去睡覺。」他摸摸她的小腦袋,抱起她向臥室走去。

  維克多是在凌晨三點被召回元帥府邸的。

  船醫將自己從不熬夜加班這一點跟傳令員、馬伕以及接人的侍衛反覆申明了將近兩百遍,但依然被強迫性地拖出醫學院單人宿舍,放在馬上拉回府邸。管家傑拉爾德此時已有了管理龐大後宮的豐富經驗,對牢騷滿腹嘮嘮叨叨的維克多進行了技術性安撫。亦即面無表情、週而復始的重複下面三句話:

  「醫生,我不清楚。」

  「這是船長的命令。」

  「船長正在休息,現在由我全權負責。」

  百般無奈,維克多只能在馬棚極端簡陋的條件下,為抓住的幾個刺客療傷正骨。這段不愉快的加班經歷,直接導致他第二天工作態度非常惡劣,在會客廳見到海雷丁之後依然抱怨連連:

  「每次!每次都是這樣!要是因為戰鬥意外受傷也就罷了,可你總是故意把人打殘,然後再把一堆看不出原樣的破爛兒交給我復原!要麼你就別打,要麼打爛了就別找我修!」

  海雷丁:「這要求好像過分了點。」

  維克多:「哪裡過分了?!」

  「比如他們計劃趁我沐浴混進來,再從背後割斷我的喉嚨。」海雷丁揉揉太陽穴,閉著眼睛說:「聲音別那麼高,我只睡了兩小時,現在有點頭疼。」

  維克多冷哼一聲:「船長大人也有頭疼的時候。」

  「那年輕的怎麼樣了?」

  「他的傷最輕,斷了兩三根無所謂的骨頭,肩膀消腫就沒大礙了……話說,那孩子的相貌,還真有點像尼克。」維克多話音一頓,揚起眉毛:「你該不會有什麼計劃吧?」

  海雷丁道:「我睡了一會兒才想到,這傢伙長成這樣,死了也是浪費,不如物盡其用。所以趕緊派人去叫你,廢了胳膊就不好了。」

  維克多皺眉:「我覺得這件事,你應該先跟尼克商量一下。」

  「這就是我頭疼的原因。」海雷丁瞅了維克多一眼:「尼克現在的情況,這對她或許是個不小的打擊,而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所以就叫我來補漏洞了?!」維克多的聲線又一次飆高了:「我是船醫!不是心理醫生,更不是小混蛋的閨蜜聊天對象!」

  「『仰賴醫神阿波羅·埃斯克雷波斯及天地諾神為證,吾願盡余之能力與判斷力所及,遵守為病家謀利益之信條。』我猜希波克拉底誓言裡面沒有提到過醫生只負責解除病人身體上的痛苦,你入行的時候沒有背過這個嗎?」海雷丁微笑著問道。

  「我是背過!每一個入行的醫生都會這麼宣誓……」維克多自知無法拒絕,只能惡狠狠的瞪了海雷丁一眼:「可我沒聽說過海盜頭子也會對希波克拉底誓言這麼熟稔!」

  海雷丁爽朗一笑:「謝謝維克多醫生,您是我船上價值最高的船員,沒有之一。」

  這麼一頂「價值最高船員」的大帽子,可不是平白無故就能戴上的。維克多知道這事不好辦,過了兩天人搞定、事辦妥,消息也差不多放出去的時候,他才以五天一次日常診斷的名義來到柏園。

  尼克雖然身體癱瘓了,精力卻一直很充沛,白天不是在園子裡甩飛鏢,就是在起居室下棋玩牌,但今天維克多一路走去,卻沒看見她的蹤影。一個高個黑女奴領著兩個小女孩從內室走出來,托盤裡幾樣飯點一動沒動。

  瓦比娜一張黑臉拉得老長,厚嘴唇高高撅起,顯然非常生氣,看見維克多後馬上抱怨起來:

  「大夫!您瞧瞧這叫什麼事兒,主人吃住都同妮可夫人在一起的,從沒一天冷落過她。不就是聽說一個小毛孩子新近得了點趣,夫人這就受不了啦,趴在榻上一天沒吃飯呢!好不容易調養的白嫩水靈,說不吃就不吃……」

  維克多汗了一下,心想小混蛋竟然氣得放棄食物,這打擊後果未免大的不可思議。他也不繼續聽瓦比娜的抱怨,拎著工具包走進內室。

  厚厚的天鵝絨窗簾把室內遮得昏天暗地,一個小小人形蜷縮在巨大的軟榻深處,蒙頭蓋毯動也不動。

  維克多脫掉鞋子爬上軟榻,伸手去掀毛毯,尼克卻在裡面死死抓著不放手,兩個人爭了片刻,尼克一掀毯子,把維克多摔了個趔趄:「滾!再不走我咬人……」見是船醫,才閉嘴再次躺下。維克多看見一張皺成團的小臉,和一頭鳥窩也似的頭髮。

  「你這樣子可真難看呀,知道女人什麼時候最醜陋麼?就是嫉妒的時候。」

  「老子才不嫉妒他!!」

  尼克直著嗓子吼了一聲,表情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她停了幾秒,憤恨地叫道:「你知道嗎?那個冒牌貨搶了我的位子,我的外號,我的薪水,還有我的單人間!現在,所有人都叫他海妖隊長!我卻只能躺在這兒,躺在這兒……船長把一切全都給他了……」說到這裡,尼克把臉埋進羽毛枕頭,維克多聽出這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哽咽。

  「你幾個月前不就知道會這樣了嗎?總有一天會有人接替隊長職位的,就算那個叫安東尼的年輕刺客不出現,土狼早晚也會頂替你的。」維克多平靜地道。

  「那不一樣,不一樣……隊長誰都可以當,但海妖本來就是稱呼我的,是我的東西,我一個人的!」尼克眼圈通紅,拳頭攥得死緊,維克多完全相信,如果不是癱臥在床,她肯定會找安東尼·托利亞拚個高低死活。

  一定程度上,維克多非常理解尼克的感受。試想一個一無所有的孩子,用個人天賦和努力從最底層爬上去,獲得人們的敬畏和尊重。比起虛無縹緲的西班牙公主身份,『海妖』的名號才是世界對尼克整個人生的肯定,她寧肯海妖死在海底,也絕不肯拱手讓出這份來之不易的榮譽。

  維克多歎了口氣道:「我覺得,海妖不能算是你一個人的東西。這外號是和船隊綁定的,沒有紅獅子,沒有你那群衝鋒隊的弟兄,也不會有海妖。」

  尼克一聲不吭。

  「知道嗎?你剛上船時大家不知道怎麼稱呼,是船長從好多個外號裡面敲定了一個最響亮最合適的。你是很強很牛,但為什麼海妖的故事那麼快就傳遍地中海?因為每打一次仗,船長都秘密派人混進酒館市井,在各個港口為你宣傳,甚至把很多別人的功勞也算在你頭上。漸漸的海妖變成傳奇,而那些死掉的人,只能留在我的醫務室裡等著裝袋餵魚蝦。」

  尼克默默聽著,沒有反駁。

  維克多頓了頓:「之所以你退出這麼久船長也不肯承認海妖已死,不許外人打探你的傷勢,因為他不想苦心經營的金字招牌就這麼毀掉。現在國內外局勢都很緊張,歐洲神聖同盟的兵力已經開始集結,奧斯曼內部近衛軍和舊貴族鬥來鬥去,不停給船長施加壓力讓他選擇立場。這個時刻只要海妖在船上,哪怕是個冒牌貨,也能讓他多一張籌碼。尼克,船長肩上的擔子很重,你不想看到他為難吧?」

  過了很久,尼克小聲嘟囔:

  「聽說那個冒牌貨是西班牙人花錢雇的刺客,船長就不怕他背後搞鬼。」

  「嗨,你不也是船長從敵方收攏來的?他想要的人,沒一個能拒絕邀請。」

  「哼……安東尼·托利亞,那個冒牌貨懂得怎麼用鐮刀嗎?不會用鐮刀的海妖,笑話……」

  「他當然不會用了,船長根本沒讓他碰你的鐮刀。」維克多聽到這口氣,就知道她的怨氣已漸消,微笑道:「為了安慰你的心情,我這裡還有幾個關於安東尼的相當有趣的消息。」

  「什麼消息?」尼克從枕頭裡面露出半張臉。

  「這小子不是因為沒進行割禮被船長認出來的嘛,所以第一夜我去給他處理傷口,就順手讓人把他捆上做了個手術。安東尼以為自己被閹割了,當場淚流滿面,還硬撐著不肯哭出聲,憋得滿臉通紅。嘻嘻嘻,我一瞧就知道,他那根小蘿蔔根本沒用過呢。」

  尼克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這小子毛都沒長全,真爺們才不會哭哭啼啼,我手腳都斷了也沒哭呢。還有什麼?」

  「還有啊,他其實是你的崇拜者。」

  「什麼崇拜者?」

  「你不是在搏擊場幹過麼,安東尼是意大利地下結社培養的刺客,因為年齡相似,結社送他去旁觀學習。你不知道吧,當年他看過你每一場決鬥,崇拜你崇拜的要死。」

  尼克疑惑地問:「不會吧?他看起來恨不得生吃了我呢。而且那混蛋居然當場揭我短,害我差點被船長捏死。」

  「誰讓你亂搞男女關係,又不告而別,愛之深恨之切,怨不得他一直記著你。」

  維克多憑借當年戰遍佛羅倫薩無敵的哄人本事,東拉西扯,左右開導,終於引得尼克破涕為笑。聊了一會兒,他趁其不備把手伸進毯子裡,結果不出所料,從裡面摸出一手點心渣和瓜子殼。

  尼克訕訕地扭過頭去,船醫嘻嘻笑著擦手:「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讓你絕食,比捅破天還難!」

  過了一會兒,尼克又有點發愁地問:「這兩個月我吃進去的都長在腰上了,胸前一點沒變,瓦比娜說男孩子得寵都只是一時,可那混蛋長得不錯,現在又上船幹活,船長會不會對他……那我只剩下會生孩子一個優勢了。」

  維克多臉上顯出誇張的受驚表情,好像聽見什麼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接著他閉上嘴,以極端嚴肅的口吻說:

  「這種憂慮你最好不要在船長面前提。真誠的說,他是我見過最堅定的異性戀者。」

  「怎麼證明?」

  「瞧,當年我也是這樣問的。」維克多微笑著說:「當年我離開佛羅倫薩,其實是受了些傷害。」

  「你被女人傷了心?!」尼克驚訝地道:「好厲害的姑娘,我以為手術刀也戳不破你的面具。」

  「咳咳,其實……其實是因為男人……」維克多遲疑了一會兒,向尼克透漏了些個人隱私。

  「所以我再也不打算跟有同性愛好的人一起共事了。船長邀請我上船,我就提出了這個問題:『船上一年到頭見不到女人,我這麼優秀的內在外在,怎麼能肯定你不會口不擇食?』」

  「你真自戀……他、他怎麼說的?」

  「他就像你現在這副表情,張開嘴瞪著我,過了一會兒他說:『有些人的口味是固定的,比如我喜歡木瓜,如果船上很久都沒有新鮮水果補給,來個乾癟小橙子也可以替換。但就算三年看不到水果,我也絕對不會興起啃鞋墊的想法』。船長指著我說:『你就屬於鞋墊的品種。』」

  「他這麼說?!」尼克驚訝的問:「船長叫你鞋墊?」

  維克多哈哈大笑:「是啊,然後他又補了一句:『就算你長得不錯,那就是有刺繡的鞋墊,本質沒什麼變化。』」

  「你沒有暴跳如雷嗎?」尼克奇怪地問:「你是我見過嘴巴最惡毒刻薄的人了,居然沒有當場翻臉?」

  船醫抄起一個靠枕砸在尼克腦袋上。

  「沒有,聽完這段話,我立刻就在那張合同上簽了字。」

  維克多看著尼克說:「雖然我對這份工作有諸多不滿和抱怨,但一直幹到現在,船長當年的話沒一絲水分。他確實不喜歡鞋墊。」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1:56 AM

本帖最後由 澄澄澄 於 2013-1-20 11:34 PM 編輯

第三章:15磅的轉機

  天氣晴朗無風,整月難得一見的太陽懶洋洋地為冬日的庭院供給陽光和溫度。

  安東尼·托利亞滿臉鬱悶的站在廊簷下,因為剛進行過割禮手術的緣故,他站立的姿勢有那麼點古怪可笑。他是被海雷丁……不,現在應該尊稱為船長的男人叫來柏園的,目的是拜見前輩——真海妖尼克。

  具體怎麼放棄刺客身份投靠紅獅子的,那一夜安東尼至今也不願回憶,因為每次想起都會手心出汗兩腿哆嗦。海雷丁拉人入伙的手段給安東尼的身心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所以當船長安排安東尼來見這輩子最不想看到的人時,他甚至連腳底抹油的膽量都沒有,馬上聽命趕了過來。

  通往室內的大門打開了,兩個男僕搬出一架可供仰靠的軟榻,放在寬闊走廊中有陽光照射的地方,接著是一張矮几和一個鑲毛腳踏。女僕們將水壺、手巾、三層點心架和一套帶小火爐的銀質咖啡飲具安置在矮几上,注水、點燃。所有人都在靜默中熟練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後迅速低頭退了下去。

  室外下午茶設施全部安置好,一個紅髮男人才抱著他的年輕內眷,慢悠悠地從室內走出來。

  即使是看見這男人面帶輕鬆笑容,安東尼依然有胃部一緊的感覺。他連忙低下頭,按照船上的規矩向海雷丁行觸額禮:「船長。」

  海雷丁笑道:「學得很快麼,怎麼不跟你的前輩打招呼?」

  安東尼抬起頭,憤恨地瞪了他懷裡人一眼。多年不見,當年那個幾乎無法超越的人居然連走路也要讓人抱著,強烈的失落感讓安東尼產生了一種被背叛般的憤怒。而對方,也回給他一個充滿敵意的眼神。

  「隊長……」安東尼咬牙切齒地叫道。

  「哼!冒牌貨。」尼克毫不領情,朝他吐舌頭。

  「你!可惡……」

  兩個小傢伙針尖對麥芒,你來我往用眼神互斬,空氣中似乎辟里啪啦冒出藍色電火花。海雷丁揪住尼克的腮幫擰了一下:「好啦,不是都說好了要和平相處?」

  「船長,這個冒牌貨學我呢!」尼克率先告狀。

  「誰學你了!?」安東尼青筋暴跳。

  「誰搭腔誰學我!」尼克指著他的武器說:「雙手匕首是我八百年前的標準配置了,看來你還真是我的崇拜者呀。」

  「這、這只是巧合而已,老子才不是你的崇拜者!!」安東尼大聲否懧,臉卻騰地一下紅了。近身短打的利索裝扮、交叉插在腰後的皮質短刀鞘,遠在假扮海妖之前很多年,他就開始無意識模仿起她的一切。這點小心思被當面戳破,安東尼又羞又窘,不依不饒的跟尼克鬥起嘴來。

  「你就是學我!」

  「我沒有!」

  「就是!」

  「沒有!」

  「夠了!再吵統統挨鞭子!」海雷丁吼了一聲,兩個小崽子立刻縮頭噤聲,可嘴巴都鼓鼓的,顯然沒有服氣。隨便僱傭童工的下場就是如此,海雷丁深吸一口氣,開始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

  「我安排你們兩個見面,是為了讓安東尼更好的完成假扮海妖的任務,不是讓你們倆鬥嘴的!」他頓了頓,低頭看著尼克的臉說:「這事內部船員都是知道的,只是做給外人看,你的弟兄們都知道真海妖在我身邊養傷呢,聽話,不許賭氣了。」

  尼克一頭戳在他胸前,悶聲抱怨:「我就是看這小子不爽,除了多出根蘿蔔,他哪裡比我強了?」

  安東尼看到尼克對海雷丁親暱的姿態,想起她跟歷任老闆不清不楚的關係,憤恨的表情立刻變成了不屑。他冷笑一聲,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尼克自受傷以後就對輕蔑的眼神很敏感,以為安東尼是在嘲笑自己殘疾,雙肩一沉,臉色立刻就變了。一股冷冽殺意撲面而來,安東尼屏息退了一步,直覺想去摸匕首。

  「向她道歉。」海雷丁冷冷道:「如果你知道她的傷是怎麼來的,就應該為自己的態度感到羞愧。」

  「我不是……」安東尼咬住下唇,將一肚子話憋了下去。他深呼吸了幾下,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

  「我道歉,請告訴我如何完成任務,尼克隊長。」

  對手已鬆口服軟,再針鋒相對也沒意思了,尼克扁著嘴,嘰嘰咕咕說了些當衝鋒隊長時的要訣。

  「衣服是頭巾和普通水手服,敞懷的不穿。遠距離炮擊戰一般沒衝鋒隊長什麼事,接弦戰的時候我就背著鐮刀在船頭站著。軍艦要麻煩一點,總要打一會兒;商船的話,把黑旗和鐮刀亮出來他們就差不多嚇得尿褲子了。其他什麼活動只要閉嘴聽著就行,具體怎麼打船長都會告訴你,全聽他的就沒錯。其實我覺得還挺簡單的……」

  尼克停了一下,懷疑地看著安東尼說:「不過你有真本事嗎?平時還好,上了戰場,誰也護不了你。」

  安東尼剛想回答,海雷丁先接過話來:「你沒必要有壓力,假扮的事不過是給敵人一種海妖在船上的錯覺,具體戰鬥會有別人負責。」

  安東尼攥緊拳,很不甘心的點了下頭。手心裡的繭子戳在指尖上,以這些年的艱苦鍛煉為誓,他暗自下定決心絕不會做個假冒的擺設。

  少年邁著有點古怪的步子離開了庭院,尼克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神有那麼點慼慼然的感覺。海雷丁把剛煮好的甜咖啡倒出一杯,又在泡沫上撒了好些糖粉和豆蔻遞給她:

  「我不是說過只是暫時的嗎?安東尼比你年紀小一點,還是那副雌雄難辨的樣子,再過上一兩年骨架長高拉寬,嗓子變聲,就不合適假扮了。」

  尼克沒有做聲,只在心裡說:「再過一兩年,說不定大家就只記得他的樣子,我倒成了冒牌貨。」

  安東尼·托利亞的到來,一開始就讓船員們頗有怨言。海妖留下的種種傳奇讓海盜們對任何一個可能接任衝鋒隊長的人都抱持懷疑態度。尼克隊長武藝多麼高強,性格多麼沉穩冷酷,骨子裡又是多麼仗義,簡直是爺們中的純爺們。一個在船長手下走不到一招的冒牌花瓶,憑什麼佔據她的位置?

  但在第一聲炮響過以後,少年身後的兩把匕首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登上敵艦名次第二,有效殺傷數三人,自身只有一點擦傷。

  安東尼出人意料地發揮出同年人中少有的本事,不管是敏捷的身手還是衝鋒的勇氣都讓人無法小覷。海盜們只能感慨英雄出少年,船長看中的人,怎樣也會有兩把刷子。

  維克多來視診的時候,見尼克膝上蓋了條毛毯,悶悶地坐在活動室裡甩飛鏢。打發時間的長期練習已讓她的技術變得很好,每一隻鏢都扎的又狠又準,以至於僕人想從木板上把它們拔下來也要費些力氣。

  維克多埋怨一聲:「我不是說過讓你少玩兒這個,只用右臂,練久了兩邊肩膀都不對稱,難看死了。」

  尼克看也不看船醫,繼續瞄準:「無所謂,反正我再也不用出門見人,別說肩膀,少一條胳膊又能怎樣。」

  「噹」的一下,一隻鏢正中靶心。

  「這幾天你來得好勤快,怎麼突然捨得離開實驗室了?」

  維克多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歪身一躺,倚靠在旁邊的軟榻上,接著命令僕人準備他要求苛刻複雜的茶水。

  「你這個月的月經來了嗎?」

  尼克嘴巴一撇:「昨天。」

  「時間倒是很準確。」維克多從包裡掏出羽毛筆,在記錄本上嗤嗤劃著花體字:「這兩天有沒有發熱、暈眩或者心悸之類不舒服的感覺?」

  「沒,不過舒服的發熱、暈眩和心悸倒是有不少。」

  「我沒問你床上的事!混蛋流氓!」維克臉上迅速掠過一絲尷尬的紅暈,接著狠狠斜了她一眼:「這笑話冷死了。」

  「那就說點不是笑話的吧。」尼克以一種平靜到沒有生氣的聲音說:「我沒有繼續發燒了,除非陰天下雨,胳膊和腿都已經沒有疼的感覺了,戳上去也是木的。如果現在你說要切掉它們,我大概不會覺得可惜了。」

  維克多的羽毛筆在紙上停留了一會兒,銀框眼鏡下看不出表情。船醫固執地回到原來的話題:「體重呢?15磅的線超過沒有?」

  「剛剛達標。」

  「那麼,兩條要求都達到了……」

  「船長希望我現在開始為他生孩子嗎?聽說那個安東尼還挺有本事的,看來……看來以後……」盒子裡的飛鏢都用完了,一時也沒有僕人去幫尼克回收,她看向空空如也的盒子,眼睛裡似乎只有木炭燃燒過後的灰燼:

  「以後船上真的沒我什麼事了。」

  「我一直認為人的一生想要充滿活力,就需要一個充滿威脅的長期競爭對手,哪怕只是想像中的,這一點再次印證在你身上。很好,好極了……」

  彷彿沒有聽出她話中感情似地,維克多在記錄的最後一個拉丁字母上拖出漂亮的弧線,然後把紙筆一澤,輕鬆說道:「有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當然這個『任何人』裡面也包括船長。規律的月事、增長15磅儲存脂肪——達到這兩個條件後除了可以生孩子外,你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船醫平和的話語像一副極其強烈的藥劑,瞬間把尼克全身的血液點燃了。

  「這個選擇就是:冒險做外科手術,使你的身體恢復原狀。」

  海雷丁面對著這兩張表情迥異的臉,發現有什麼重要的事他沒有提前得知真相。

  其中一張臉的每一寸皮膚都盈溢著極度的興奮和激動,臉頰暈紅,眼睛如明星般璀璨奪目。而另一張臉,則是事不關己的平靜。

  「船長船長船長!維克多說,他剛剛說了,說我能恢復健康!你聽見嗎船長?他剛剛說的,說可以手術!!」尼克語無倫次地叫喚著,如果她能站起來,就會像頭興奮的小野豬一樣撒開蹄子四處亂竄。而維克多則一聲不吭,舉著杯子品茶。

  「我聽見了,真是好極了。」

  海雷丁唇角帶笑,瞧了維克多一眼:「來伊斯坦布爾三個月,除了在醫學院到處招惹宗教人士添麻煩外,我還從來沒聽過你提到什麼手術,保密功夫做得很好啊。」

  「因為我一直不能確認這手術是可行的,直至完成了這三個月的實驗。」維克多攤開手,毫無誠意地道歉:「我的動物實驗被人發現了,對不起,船長。」

  海雷丁尚未回話,尼克就忍不住插嘴:「你能相信嗎?船醫用豬和猴子做實驗呢!說是人的屍體上看不到骨骼癒合的過程,從活的動物身上更能觀察……」

  「等一下,活的?」海雷丁打斷她的話,狐疑地瞧著船醫:「我接到的消息是實驗室爆炸過很多次,你還買了很多活的動物,折騰幾天就把死屍丟出城外。」

  「當然了,手術是有風險的,所以我沒一開始就在小混蛋身上動刀嘗試嘛。至於爆炸,是我在試驗一種新的麻醉劑,那種合成物有時候不太穩定。」維克多平靜的啜了一口茶。

  「……」

  意識到今天這件事並非喜訊,海雷丁臉上的笑容淡下去了:「我以為你說出口,就意味著實驗已經成功了。」

  「再拖下去骨折的地方就會畸形,再說這個季節也剛剛好,不會因為氣溫太高引起傷口發炎。」

  「我要知道這使用爆炸麻醉劑的離譜手術究竟有多大勝算。」

  「怎麼講呢,應該說是幾率……」維克多仰頭直視海雷丁:「我有七成把握讓她在術後活下來,然後有三成把握恢復如初。」

  海雷丁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尼克敏銳察覺到船長態度的變化,聲音立刻低了八度,囁嚅著說:「雖然有點風險,但我達到手術的條件了,運氣不好也就是截肢,跟現在沒區別嘛……」

  海雷丁沉聲道:「這些事以後再說,現在,我需要單獨和船醫談一談。」

  「可是船長……」

  「瓦比娜,把她抱到臥室去,找根帶子拴在床上,我不希望有人還沒躺下就爬到門後偷聽。」

  高個子的黑女奴立刻服從命令,把滿臉疑惑的尼克抱起來,一邊朝臥室走,一邊小聲說:

  「走吧夫人,男人們說話,我們是不該聽的……」

  海雷丁砰地一下把門甩上,活動室只剩下這兩人。

  「現在是大人的時間了?」維克多把杯子放下,臉上露出了從容的微笑。

  「你應該給我個合理的解釋。」海雷丁的臉色陰雲密佈,口氣非常不善:「只有三成勝算,你就直接告訴她了!瞧她興奮的樣子,那腦殼裡面有一丁點叫做理智的東西嗎?她以為只要小刀劃一下放點血,就能恢復的像猴子一樣靈活呢!」

  「不管尼克有沒有足夠的智商理解,我已經把失敗幾率告訴她了,至於是否要冒險手術,選擇權在她。」維克多平靜地道:「讓人冒充海妖頂替她的職位,拿走她的薪水和單人間,我都沒意見。因為這些身外之物都是你給予的,收回來再給別人也是你的權利。但身體是屬於尼克的,她有權對自己的生命做出決定。」

  「對自己的生命做出決定?你沒看見那張只知道傻乎乎高興的臉?」海雷丁狠狠盯著維克多,那頭鮮艷的紅髮似乎都揚了起來,像頭暴躁的獅子。

  「她是個孩子!根本考慮不到任性選擇的後果——那就是死!」

  「她才不是孩子!」

  維克多猛地站了起來,以至於將紙筆都掃在地上。面對海雷丁的怒火,他的口吻也變得激烈:「你從來沒有把尼克當做一個孩子,她是你的下屬、你的情人,你有沒有想到過,每次她受傷都是因為服從你的命令去赴湯蹈火!」

  話音擲地有聲,房間裡寂靜下來,空氣中那一觸即發的硝煙突然變了味道。

  海雷丁胸膛劇烈起伏,攥緊拳似乎想把維克多的腦袋擰下。而船醫的肩膀也因緊張和激動顫抖著,他一直不適應這種面對面的直接對抗,特別在對方是一個充滿憤怒力量的男人的時候。但慢慢的,海雷丁將自己暴躁的情緒壓抑下來,眼底流露出悔恨的神色。

  「是的,你說的沒錯,一切都是因我……是我把她送到必定會沉的船上。」

  「我並不是責怪你……」維克多抿了一下嘴唇,試圖找到更合適的說法:「這都是尼克自己作出的選擇,不是嗎?她選擇上船做個亡命徒,選擇服從命令,選擇成為你的情人,並對承擔種種後果沒有怨言。尼克早就用對成人的方式對待自己了!」

  「但你明知道不管失敗幾率多大,她都會選擇手術的!這根本不是二選一,尼克沒辦法拒絕恢復健康的希望,哪怕這點希望渺茫的跟蟲火一樣……我已經送她去冒險過,這次不能再看著她去送死!」

  維克多焦躁的在屋裡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說:

  「病人,就是一群不知好歹疑神疑鬼的小鬼,我安撫他們,欺騙他們,恐嚇他們,用麵粉做的藥片哄他們。但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我一定會把真相說出來讓他們自己決定。」

  他停下腳步,說出了一個事實:「難道你當年不是這麼做的?伊利亞斯,他懇求立刻死去,是你親手給了弟弟平靜!」

  海雷丁猛地抬起頭來,因為這段突然被喚醒的痛苦記憶,藍眼睛裡充滿血絲:「伊利亞斯當時已經沒有救了!他幾乎被炸成了兩截!」

  「但你清楚,我還能讓他拖上一兩天!」

  「那只是平白增加痛苦!尼克是不一樣的,她現在還能吃能玩兒,會說會笑。好好照顧,跟普通人有什麼區別?」

  「但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海妖!你曾在金絲鳥籠裡面豢養過雄鷹嗎?即使肉體的傷不會惡化,早晚她的精神也會枯萎的!」

  「我知道!我知道!!」海雷丁一拳砸向椅子扶手,那木塊飛起砸在牆上,「可比起立刻送死,我想讓她至少活著過那麼兩年好日子!她還那麼小,一直受苦,什麼也沒見過……」

  船醫神色黯然,緊緊閉上嘴。從心理而言,手術失敗對他同樣有著難以言喻的打擊。

  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要孩子,因為你帶大的孩子一個個死在了自己面前,所以你更加不能接受尼克冒險,你希望她永遠快樂自在,又衣食無憂。但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她自己,一直都是。」

  維克多整理了一下儀容,將剛才不小心掃落的筆記撿起來塞進包裡,夾在腋下。

  「我會把手術過程和危險性原原本本告訴她,這一次,你讓尼克自己選擇吧!」

第四章:伊利亞斯

  邁著沉重的步伐,海雷丁回到臥室。推開門,尼克橫在軟榻上,從床單和枕頭狼藉的程度來看,她已經翻來覆去滾了幾十圈兒了。瓦比娜忠實地執行著他的命令:站在軟榻邊,防止尼克爬出去偷聽。

  海雷丁抬抬手,女僕躬身退了出去。尼克撐起上身,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他,臉上寫滿各種疑惑和擔憂。海雷丁抓著她的腋下把她拖過來,狠狠箍在懷裡。而尼克也張開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把小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

  這具身體一如既往的溫軟,小胸脯不安地起伏著,蓬鬆髮絲在他的呼吸下散發出乾淨清爽的氣味。海雷丁把手指伸進尼克的頭髮裡,順著生長的方向撫摸這些纖長的髮絲,他想如果就這麼聽了維克多的建議,那麼像這樣抱著她的機會,可能就再沒有幾次了。

  「船長,我想,我是說二選一……」

  「我現在不想聽到『選擇』這個詞。」在竭力控制情緒後,海雷丁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乾澀冷漠,似乎還在發火。尼克立刻噤聲,但她自以為找到了海雷丁生氣的根本原因,所以過不多久,又忍不住出聲央求:

  「船長,我不是不願意要你的孩子,只是想先恢復了,那時候、那時候就算請長假我也一定完成這個任務。」她一臉嚴肅的拍胸保證:「保質保量,你說要幾個我就生幾個!」

  海雷丁愣了一會兒,想起『規律的月事、增重15磅』不僅是手術的必要條件,也是懷孕的前提,才明白她完全誤會了。

  他輕聲一笑:「你不提我還真把這事忘了。別瞎操心,剛剛我跟船醫討論的是手術危險性,不是別的。再說生孩子又不是孵小雞,就算要生也得從長計議。你本身就是個小孩兒,再加上一窩嗷嗷待哺的小崽,怎麼照顧得過來。」

  「瓦比娜說她的奶足夠,我只管生就行。」尼克不小心踩到自己的缺陷,又忍不住拉出別的參照物找自尊:「這樣我又能打又會生孩子,可比安東尼那傢伙功能多的多吧?」

  海雷丁啞然失笑:「你怎麼凡事都要踩他一腳……好好,多多,能雇到你這樣多功能全方位的手下,真是合算極了。」

  尼克受到表揚,得意洋洋翹尾巴。她本就擔心海雷丁因為二選一的事心情不好,現在發現形勢並沒想的那麼嚴峻,馬上放鬆下來,順勢躺在海雷丁腿上,唧唧咕咕講她美好的復原前景。

  「我要從船頭跑到船尾,從桅桿下面一直爬到頂,再一口氣滑下來……我要打牌,而且還要賭大的,天知道我都多久沒摸過牌了……去酒館喝酸梅汁和淡啤酒,一邊吹牛一邊看姑娘們跳舞,不知道伊斯坦布爾的酒館有沒有酸梅汁?船長你確定?那太棒了……還要拿回我的單人間,把所有故事書和玩具都搬進去……」

  胡扯了半天,海雷丁除了心不在焉的應了幾聲,什麼也沒說。尼克揚起腦袋,發現他始終盯著自己,臉上有種從未見過的奇怪表情,好像他懷裡躺的是一個即將夭折的嬰兒。

  「船長?」尼克擔心地喚了一聲:「你會讓我做手術的,對嗎?」

  她耐心等著,等著,一直等到屋裡的影子角度都變化了。海雷丁喉嚨滾了一下,說出一句讓她提心吊膽的模糊話語。

  「我需要時間考慮。」

  金角灣再次沉浸在纏綿不斷的冬雨之中。海上與陸地的水汽共同編織成一張紗網,將白色宮殿整個籠罩。忐忑、疑惑、失落,尼克的心情也同陰冷滯澀的天氣一樣,翻滾著望不到頭的厚厚雲層。

  維克多又來了一次,將可能遇到的意外告訴她:麻醉失敗,術後發炎,敗血症……船醫以前總是用聽不懂的醫學詞彙恐嚇她,尼克這次也沒有多想,一口應承下來。可維克多說完就離去了,然後如人間蒸發般再見不到影子。海雷丁絕口不提手術,只每天坐在廊下,沉默地望著淅淅瀝瀝的雨簾抽水煙。恢復的希望,竟如同肥皂泡上的美麗幻影一般轉瞬消失,再也沒人提起過。

  尼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哀求對海雷丁這樣性格堅毅的男人是沒有用的,除非自己改了主意,他做的決定沒有任何人能夠動搖。

  因為季節和天氣,黑夜降臨的很早。晚飯後的那段時間通常是兩人在一起消遣的,下棋,彈琴,比賽飛鏢點數,互相講講一天的見聞,時間過得飛快。而從那天的談話後,這段時光就變成了沉默以對。

  早早熄燈上床,雨聲在靜默的黑暗中顯得格外響,兩個人都沒有閉眼。尼克在心裡數了整一百下,鑽進毯子裡摸索過去,把臉貼在海雷丁胳膊隆起的肌肉上,冰涼的鼻尖兒立刻得到了慰藉。

  「今天我月事乾淨了。」——距離你們談話已經過去三天了,尼克下意識算著日子。

  暗示和回答都是赤裸的,海雷丁翻身把她壓下去,皮膚偎貼的溫度逐漸升高,兩個人都沒說話,伴隨著雨聲,急促而沉悶的喘息在大屋裡迴盪。就像再也沒有機會相擁一樣,洶湧的感情從他古銅色的皮膚蔓延到她蒼白的肢體,他將所有的愛與火點燃在她身上。

  潮水一輪輪湧上,又一輪輪退下,直到潮汐退卻,留下平整光潔的沙灘。事畢,尼克趴在海雷丁臂彎裡,兩人肢體纏在一起,聽庭院中的植物被雨水沖刷。

  「船長……我要試一試,一定要試一試!如果這次放棄了,這輩子我都不會甘心!」

  海雷丁輕輕歎了口氣:「維克多只會用拉丁語拼湊出一個美好希望,但事實真相是:你很可能受盡折磨,流乾血液,依然要面對失敗的結果。」

  尼克亟亟道:「我不怕!反正它們連在身上也沒用,失敗了不過是切掉……而且就算運氣差極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過了良久,海雷丁平靜地說:

  「我知道你不怕,怕的是我……」

  雨水叮咚,沖刷著庭院中的野茉莉,發出柔和的沙沙聲,他說:

  「我不能接受你受盡折磨而死的結果。」

  無敵而萬能的船長竟然承認他也有怕的東西,尼克一時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二選一這種問題,我前半輩子做過很多。十年前從海上賺到第一桶金的時候,擺在我面前的選擇是:買幾十畝果園在家鄉做個農莊主,過一輩子安穩富足的生活;或者招兵買馬,做個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兩條路,我選了冒險。過了幾年,當紅獅子有十條船,幾百號手下的時候,選擇又來了:是做個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海盜頭子,還是立足北非反抗西班牙,成為稱霸整個地中海的梟雄?我又選了冒險。每一次選擇都有各種反對的聲音圍繞左右,他們都很有道理,但每一次,我都堅持了更危險、利益更大的道路。現在你看,我沒有錯。」

  敘述這些往事,海雷丁的聲音淡淡的,似乎其中的驚濤駭浪只是平坦旅途。

  尼克狠狠抓住海雷丁的胳膊道:「既然這樣,你也讓我冒一次險吧!」

  「我還沒有說完……」海雷丁伸手撫摸她的頭髮:「賭博是很爽快的,但有時候你要付出的代價,遠遠超過你能承受的範圍。」

  「可是你說沒有後悔過啊?」

  「我騙你。」海雷丁輕聲笑了笑,「站在我這個位置的人,絕不能允許自己露出片刻軟弱。但其實,我曾經非常後悔,非常後悔過。伊利亞斯,我唯一的弟弟,就是我付出的代價。」

  「這件事要重頭說起的話實在太長了。我父母去世的時候,伊利亞斯五歲,塞西莉亞還是個嬰兒。哥哥們出門賺錢,我不得不留在家照顧兩個小的。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兩個孩子餵飽,擦地板洗碗盤補襪子,給塞西洗澡換尿布,準備兩個哥哥出門時帶的飯,灶台上有無窮無盡的活兒……好了把嘴巴閉上,因為幹過這些我才知道在你挨了鞭子發燒的時候怎麼照顧你。那時候生活又艱辛又繁瑣,不過有哥哥們賺錢幫忙,我好歹還是把他們兩個拉扯大了。對我而言,兩個小紅毛不僅是弟妹,更像是我的孩子,只要他們倆健康活潑,一切都很值得。」

  「伊利亞斯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就可以離開家幹些短期的工作了,農忙的時候去果園,農閒就跟船出海打漁。萊斯博斯島很富饒,只要有手有腳不犯懶,收入可以很不錯。那時候我還很天真,覺得家裡有四個幹活的好手,境況會越來越好的。但就在一切看起來很順利的時候,塞西被一個西班牙畜生糟蹋了,而我,竟然沒有保護好她……」

  即使事情過去那麼多年,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憤怒和內疚依然讓海雷丁聲音嘶啞。尼克抱住他的胳膊小聲說:「伊薩克告訴過我,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是的,那是個噁心的意外。但我仍然會反覆的想,如果那時候我沒有離開家,如果我有錢把她送到城裡的寄宿學校去,如果她沒跑那麼遠……每次我出海,她總喜歡跑到海邊去張望,瞧瞧我會不會突然從哪艘船上跳下來……總之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因為跟西班牙軍人發生了械鬥,我們四個不能在家鄉住下去了。徹底看透了循規蹈矩在權勢面前的軟弱,我決定做那個制定規則的人,而不是服從者。」

  「雖然我們兄弟幾個感情不錯,但發號施令時總會有些口角,所以沒過多久我們就分開單干了。伊利亞斯是我養大的,從小就喜歡在我後面轉,所以分家的時候他毫不猶豫決定跟著我。他是個好孩子,聰明強壯,樂觀開朗。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我有了第一筆錢的時候選擇買地置產,而不是繼續刀口舔血,說不定他現在還好好活著,已經結婚生子了。」

  尼克悶悶地說:「那可不好,你要是早早就不幹了,我怎麼辦呢?碰不上你,我現在還在街上餓肚子呢。」

  海雷丁嘴角微微彎了一下,抓抓她的頭髮:「小自私鬼,就想著自己吃飽。」

  「可是不管你怎麼後悔,發生過的事是不能回轉的呀?」

  「是的,你說得一點沒錯。」海雷丁沉重地道:「落下的雨和做過的事,都沒辦法收回去。」

  「他是被敵人殺死的嗎?」

  「不,那也是個意外……開始幾年是挺順利的,紅獅子有了好幾條船,但還沒有足夠的錢來武裝,用的都是老式鐵炮,穩定性差。那一次戰鬥很激烈,都沒有接弦戰的機會,只是反覆的對轟。伊利亞斯在炮艙督戰,有個炮手太著急,沒把炮膛擦乾淨就把火藥送了進去,份量又塞的太多,火一點上,整座炮就炸飛了。伊利亞斯他、他雙腿都炸沒了,腸子流了出來,但偏偏紅頭髮家的男人都很強壯,重傷成這樣依然沒有立刻死去。維克多給他餵了很多鴉片,他抬起頭來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然後咧開嘴對我笑,說:『哥,這可怎麼辦呢?我的蛋蛋給炸沒了。』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再糟糕的處境都要開玩笑。」

  「維克多是醫生,不是神祇,這樣的傷只是拖時間而已。然後鴉片也不管用了,伊利亞斯不停痙攣,流出來的血把甲板都淹沒了。這時候他告訴醫生不要再忙了,我握住他的手,他笑著說:『我不成了,送我去吧。塞西一個人在地下很孤單,我要去陪她。』我望著他的眼睛,那裡面已經沒有一絲神采了。我看向維克多,他臉上只有束手無策的絕望。最後……最後我扼住伊利亞斯的脖子,用了最大的力氣……就這樣,兩個我帶大的孩子都被我親手送走了……」

  說完這些,海雷丁沉默了。尼克張開一邊手臂,盡力去抱住他。雨嘩嘩的落下來,她感到他的喉嚨在不停滾動,而攥緊的拳頭變得冰涼。

  「後來我用所有錢換了質量好的銅炮、火槍,一切新式武裝。將炮手聚集起來訓練,如果有誰疏忽忘記了擦膛的步驟,我就把他抽到皮開肉綻。從那時起,紅獅子的炮擊戰不會輸給任何一個國家的海軍。現在你明白了嗎?人想要得到什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要付出血的代價。我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現在,你也要求走上一條不歸路。」

  聽完所有這些,尼克終於明白到為什麼船長會考慮那麼久。她的一股孤勇無所畏懼,不怕失敗也不怕死,但失敗和死亡產生的悲痛苦果,卻要船長來吞下。

  紅獅子的軟肋,是他不能接受他愛的人離去。

  他愛她,所以不想看著她受苦。

  「對不起,對不起。」尼克小聲道著歉,為自己的任性。

  「好了,別說什麼對不起。」海雷丁抱住她,親吻她的額頭:「你跟我最像的地方就是不管別人怎麼說,都會堅持走自己的路。我們是一類人:瘋狂的賭徒,賭注就是自己的命運。我已經考慮好了,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支持你的選擇。如果你因為怯懦和痛苦半途走不下去,我也會推著你一直進行到底,這一次,沒有回頭路。」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時候,終於漸漸停下了。紅嘴鷗尖嘯著越過白帆,厚重的雲塊開始被海風吹散,金色的光柱從罅隙中艱難穿過,一瀉千里投射到海面上。

  庭院裡,一顆露珠映射著所有這些景色,閃閃發光。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00 PM

第五章:真夜裡的太陽

  「首先,我要把皮膚和肌肉切開,露出骨頭碎裂的地方……它們現在肯定都歪歪扭扭的長在一起了,所以要先用工具鋸開,按照正確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再用鋼板和螺絲固定,最後縫合肌肉和皮膚。」

  維克多一邊捏著尼克斷裂的手腳,一邊畫下他猜測的骨頭形狀。

  「聽起來好像跟木工修理船的龍骨沒什麼區別嘛。」尼克說。

  「如果是木工來做這手術,到最後一步的時候你已經死了一百次了。」維克多橫了她一眼,但尼克的興奮點顯然不在此處。

  「那麼以後我就有鋼板做的胳膊和腿了?聽起來好酷!」

  「是啊,更酷的是它們可能會在你的身體裡面生銹,然後導致組織發炎,皮膚紫漲化膿,肌肉一片片剝落下來……」

  維克多滿意地看到尼克臉色開始發白。

  「異物產生的排斥反應是手術的危險之一,所以等一兩年骨頭痊癒後,鋼板還是要取出來的。」

  「這一步我大概能幫上點忙。」在一旁觀看的海雷丁說,「我可以找到最好的刀匠,請他們用印度烏茲鋼打一套你要的東西。這種鋼是大馬士革刀的原料,以我的經驗,優秀的刀無論粘上多少血肉都不會生銹的。」

  維克多面露喜色:「棒極了,那我今晚回去畫一下詳細的尺寸要求。」

  「還有個問題。」海雷丁皺眉道:「你依然打算用那種不靠譜的麻醉劑?我可不想看到手術還沒開始她就給炸飛了。」

  「哦別擔心,這制劑只是在製作過程中有點危險。一個叫科達斯的普魯士煉金術師將酒精和濃硫酸混合加熱時發生了意外,他從昏迷中醒來後,稱呼這發明為『甜硫酸』。我一邊做動物實驗一邊跟老師通過幾次信,證明它用於麻醉確實非常有效。」

  「我記得你上次提起『煉金術師』這種職業時用的詞是『癡心妄想的騙子』。」海雷丁挑起眉毛,對這所謂的新型麻醉劑表示了最大的懷疑:「為什麼不用鴉片?你在船上一直用鴉片,而且從歐洲到奧斯曼,所有大夫都信賴罌粟之果。」

  「這可不怪我,我一直想試試新發明的,但是它遇到明火就會爆炸,萬一在船上引起一點小火災,你又會大驚小怪的。」維克多無辜地攤開手,好像一切都是船長的錯。

  「而且鴉片只能讓人陷入半昏迷,有效時間也不夠長。十幾分鐘的截肢足夠了,但小混蛋的手術至少要持續四五個小時,想想中途醒過來,看見自己的身體像個標本一樣被切割的景象吧!」

  尼克吞了下口水,臉色更蒼白了。

  「當然,術後我會給她一點鴉片酊鎮痛,但主麻醉劑,我堅持使用甜硫酸。」維克多自信地道。

  船醫走後,尼克露出了罕有的猶豫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維克多提到爆炸的時候,眼睛會像縱火犯一樣興奮的發光。」

  「你沒看錯,維克多個人愛好的危險程度跟他的外表非常不符。當年入伙不到一周,他就在船體上炸開了個窟窿。我沒收了所有的實驗器具,每天除了給他半根看書的蠟燭外,連豬油脂也不讓他碰到。」海雷丁說。

  尼克張了張嘴,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

  「現在怕了?」

  「我、我有點怕他把我弄成怪物……」

  「要反悔嗎?」

  「……不要。」尼克咬著牙說:「做怪物也要做個能跑會跳的。」

  維克多要的所有東西都到齊了:貴重的烏茲鋼錠鍛造的醫用鋼板、危險的新型麻醉劑、一間采光良好的大屋,還有最重要的——一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

  尼克光著身子躺在一襲白布下,心臟砰砰亂跳。

  從玻璃穹窿到馬賽克地板,用作手術室的這件屋子被洗刷了很多遍,參與手術的四個人都做了嚴格的消毒。經歷過頻繁漫長的實驗和練習,維克多漂亮的手指因為長期用酒精浸泡而變得慘白發皺。而站在手術台邊的這一刻,他感到血液在靜靜的燃燒。

  「這是我的助手威納。雖然我一向喜歡自己獨立完成工作,但為了穩妥,今天還是多叫了一個人來。」維克多指了指身邊一個十六歲、包著頭巾的土耳其男孩說:「醫學院裡唯一一個手腳靈活、不會把胃容物嘔吐到患者傷口裡的學生。」

  熟悉維克多的人都知道,這句刻薄的話已是他的最高評價。

  「先、先生?我不知道會有旁人看著……」年輕的助手迅速瞧了一眼海雷丁,畏懼和緊張讓他額頭直冒汗。貴族的女眷連臉都不能讓陌生男人看到,更別提身體的其他部位。在瞭解家主的身份之後,這種擔憂更上升到生命安全的高度了。

  「一般來說我是不會讓家屬進手術間的,但如果中途麻醉劑失效,能摁住床上這個猩猩養大的傢伙的人,實在是沒有幾個。」維克多不耐煩地道:「如果你在意患者的裸體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她和她的家屬一點也不在乎,你不必擔心術後被挖眼睛或者割舌頭。」

  「做你該做的。」海雷丁看著男孩道。

  威納深吸一口氣,鎮靜多了。

  「我覺得太陽很刺眼。」尼克頭頂上就是玻璃屋頂,陽光的烈度即使閉上眼也覺得太亮。為了避免甜硫酸爆炸,屋子裡面沒點火盆,赤身躺在這樣白茫茫的地方,她感到一種毛骨竦然的涼意。

  助理將枕頭調整一下,使尼克的腦袋向後仰,以防止麻醉後鬆弛的舌頭堵塞氣管。維克多摀住口鼻,小心地在一小卷布上傾倒了些麻醉劑,將它放在尼克鼻子前面。

  「馬上你就看不到陽光了,來,使勁嗅一嗅。」

  溶劑有著淡淡的酒精氣味,幾分鐘之後,尼克感到視線模糊、四肢癱軟,陷入了一種神思恍惚的狀態。而一股無能為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恐懼感,也立刻從心底湧升了上來。

  「船長?」她拚命動了動麻痺的指尖。

  「我在。」海雷丁緊緊握住她的手,「別怕,我一直都在。」

  隨即,尼克真的什麼也看不到了,維克多將浸透麻醉劑的布放在她口鼻旁,用一張白布蓋住了她的臉。

  一片黑暗。

  時間和空間的界限都模糊了,不知道過去了一分鐘還是一萬年。恍惚中,尼克彷彿看到了奇異的景象:漆黑的天空和漆黑的大海,只有一輪紅色的太陽懸掛在高空。它不像白日的太陽那樣純潔刺眼,卻溢滿無窮的力與熱。它用血紅色的光輝豁開了黑夜,灼熱的火焰焚滅一切險阻。

  海妖背著鐮刀即將登上敵艦。尼克毫不畏懼,因為她知道他一直站在背後,就像知道那輪真夜中的太陽永遠不會落下一樣。

  「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擋住你,你在黑夜中面對成批的死屍,分解肢體、剝去外皮,一切都是那麼可怕;但這些都無法嚇阻你,你具備繪畫技巧、靈巧的手指和無窮的好奇心,你也不缺乏勤奮和努力。你分解過各種器官組織,把那些血管和神經周圍極細小的肉塊分離開,除了毛細血管微不足道的滲血外,幾乎沒有引起任何損傷。當你懷揣所得到的一切知識和經驗,面對一個真正活著的患者時,蓋住他/她的臉,這樣你就會像面對一具屍體一樣,擁有強大的冷靜和理智。這時候的你,可以操控生死。」

  維克多沒有精力去回憶老師說過的話,他已經完全投入進了那種超越生死的境界中。這個世界裡沒有感情導致的遲疑,也沒有對手術失敗的畏懼。有的,只是完美迅速的切割,分離,和修補。

  在海雷丁的眼裡,這個時常在甲板上摔跤、或把珍貴的望遠鏡掉進海中的笨拙青年,像被手術刀附身一樣鋒利了起來。無論是汩汩流淌的鮮血,還是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都無法對他的冷靜產生一絲一毫動搖。

  修好她吧。用深埋入骨的鋼修好她的龍骨,把她斷裂的桅桿扶起,將舵輪裝在她本應在的地方。

  修好她吧。這艘優美而強大的船,白帆應該永遠升起在海上!

  尼克恢復神智的時候,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在對話。那聲音又快又輕,彷彿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怎麼回事,她早該醒了,我早就說什麼甜硫酸不靠譜……」

  「……不管用什麼藥劑,麻醉都是有風險的。睡著了就再也無法醒來,或者醒來以後變成白癡,這種情況你不是見過很多次了嗎?……」

  爭論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尼克很想插一下嘴,證明自己沒有變成白癡,但強烈的麻痺和暈眩感讓她連眼皮都睜不開。尼克繼續努力掙扎著,試圖挪動身體的其他部位,或者發出一點點聲音來。

  「早知這樣,還不如用藥品短缺時的土辦法,繩子捆起來……」

  「麻醉是必須的,這和截肢手術不一樣,在肌肉繃緊抖動的狀況下,我沒辦法避開血管和神經!」

  「你確定不是麻醉劑用多了?」

  「我當然做過很多次藥劑濃度試驗……話說回來,這裡到底誰才是醫生?為什麼我要接受審訊般的盤問!」

  「試驗?就用你那些猴子和猩猩?她要是跟這兩種動物一樣,現在就該醒來吱吱叫著喊餓了!」

  就在此時,掙扎許久的尼克終於奪回了一點身體的控制權,她勉強分開嘴唇,輕輕吱了一聲。

  「船長……」

  剎那間,所有響動全部消失了,尼克感覺到有人在碰觸她的臉。她吸了一口氣,用所有力量抬起眼皮。海雷丁第一個出現在視線裡,疲倦的藍眼睛裡滿是驚喜。

  「混蛋,你這混蛋果然是猴子!」

  「我……我……」尼克在亂流般的大腦中打撈著詞彙,試圖拼湊出一整句話來,可一時又不能成功。

  「讓開讓開!」維克多擠了過來,在她眼前晃動手臂:「看得見嗎?」

  尼克的眼神遲鈍地移動著。

  「好,現在集中精力回答一個問題,你在紅獅子的存款有多少?恩?多少金幣?」

  金幣!

  圍繞著這個亮閃閃的關鍵詞,混亂的思維像被紡車理順羊毛一樣,一縷縷迅速繞回一團。只思索了不到三秒,尼克便口齒清晰地答道:「241塊半!」

  在這頑固的記憶力面前,兩個男人一起噓了口氣,又是放心又是無奈。

  「腦子沒壞,這說明手術成功了?」海雷丁問。

  「只能說成活幾率提高了,接下來麻醉效果會慢慢解除,考驗還在後面。」維克多在醫療筆記上奮筆疾書。

  尼克的注意力拉回到周圍環境,她注意到自己已經不在光線刺眼的手術室,而是回到了溫暖昏暗的臥室裡,被繃帶和毯子裹得像個蠶蛹。

  「我……怎麼,下身濕乎乎的……好像躺在溫水裡……」

  「維克多的新藥太厲害了,你有點失控。」海雷丁溫和地笑著說。

  「深度麻醉通常會導致失禁,這再普遍不過了,沒什麼好說的。」維克多扶著眼鏡,用一種發現新大陸般的神態對尼克說:「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這位出門有十六個侍衛包圍的船長大人,換起尿布來居然非常熟練。」

  船醫所謂的「考驗還在後面」很快就到來了。

  麻醉劑的效果漸漸消失,開始幾小時傷口只是麻癢,很快,小小的反應就發展成了渾身劇痛,12盎司鴉片酊溶液的鎮定作用好像只維持了短短五秒鐘,接下來又是無窮無盡的折磨。尼克咬著牙撐過了第一天,但第二天、第三天,疼痛像個極盡惡毒又不知疲倦的魔鬼,沒有絲毫離去的跡象。

  地獄之火灼烤般的劇痛好像無數飢餓的鬼魂鑽進身體,用鋼銼一點點去挫骨頭,用熱油燙熟肌體,又將皮膚一條條從血肉上撕下。這折磨甚至比她曾遭受過的一切苦痛都更加慘烈,本以為已經到達極限,誰想每一分鐘疼痛都會上升到新的高度。

  海雷丁徹夜陪護著尼克,放任她把他的胳膊和手背抓的鮮血淋漓。他用鎮定緩和的聲音安撫她,不停將她的頭髮捋順到腦後,因為哪怕只有一根髮絲粘在尼克汗濕的臉上,她就會因為痛苦的狂躁把整縷頭髮撕扯下來。

  船醫術前要求的增重15磅現在可以說非常有先見之明了,因為尼克連水都嚥不下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消瘦。她懇求維克多再給一點鴉片,但這要求每次都被無情的駁回了。按照醫生的話說,所有鎮痛藥都是魔鬼的禮物,他不能讓她傷口未癒的情況下再染上無法戒除的鴉片毒癮。

  第三天,尼克開始發燒,最危險的時刻終於到了,如果不能退燒,說明傷口內部開始出現炎症,很可能會迅速死於敗血症。尼克臉上滿是淚水,身體繃成一個痛苦的弓形在床上打著挺,海雷丁壓住她的肩膀,將她死死摁在床上。到了這一步,維克多也只能束手無策的期待她自己的生命力了。

  淚水流進喉嚨,尼克咳嗽起來,又因為震動扯到了傷口而渾身哆嗦,她拚命抓著海雷丁的胳膊,像抓著救命稻草。

  「失敗了?還是要切掉?它們燒起來了,燒起來了……船長船長……」淚水灌進耳朵,尼克語無倫次的喃喃著。

  「我就在這兒,沒有走。手術後總是會發熱的,你別亂想,閉上眼睛試著睡一會兒。」

  「它又燒起來了,它一直詛咒我……」尼克突然鬆開手,猛抓向自己的胸膛,袍子唰的一下應聲扯裂,她的指甲在胸前的六芒星烙印上留下觸目驚心的血印。「讓維克多切掉它!挖掉它!我再受不了了!它詛咒我,每一次見我過的好一些,它就要詛咒我失去一切!」

  海雷丁迅速抓住尼克的手腕,阻止她再次傷害自己。

  船醫嚇了一大跳:「你在胡說什麼?這只是一個舊疤而已!你燒糊塗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我從沒跟人說過……那個牧師,他燙我的時候,他說、他對我說:『撒旦的烙印跟隨你,你將被主所厭棄。死後不能上天堂,活著時就要經受地獄之火灼烤。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流離失所,身為下賤,永無寧日。』然後,然後他讓所有人往我身上吐吐沫……」

  高燒幻覺和持續幾天的劇痛擊垮了她,尼克淚水盈眶,流露出從兒時起就深藏的恐懼:「那詛咒真的在我活著就應驗了,每次日子看起來有些轉機,轉眼我就會失去一切……每一次都這樣,每一次都這樣……對我好的客人,很快就會死去或者拋棄我,總是吃不飽,總是睡不著,總是挨打……每次我覺得已經疼到極限了,可還是有更厲害的折磨在後面等著我……」

  海雷丁俯身親吻她的淚,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撫摸她的頭髮:「好了,不要再說了,我從來不信有神明存在,你受的苦是人給你的,不是別的什麼。」

  維克多接話:「如果有,那他也只是個喜歡袖手旁觀的混蛋。能狠心對一個孩子下如此惡毒的詛咒,你怎麼會相信這種混蛋代言人的話?」

  尼克哽咽著說:「我寧肯相信是假的,可、可他說過的話全都實現了……」

  「如果我想讓一個人受苦,也能讓他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殺死他的親人,構陷所有對他和善的人,驅逐他如同驅逐一條流浪狗,讓他相信自己的整個命運都被惡魔詛咒了。」海雷丁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尼克,他們只是想逼瘋你罷了,但那都是徒勞的,你從來沒有認輸過,金幣、弟兄、榮譽,你所得的一切都是自己拚搏掙來的,不是嗎?」

  「可是、可是我怕,怕詛咒是真的,萬一是真的,那一切又要消失了……」

  「好吧,就當它曾經有過那麼點噁心的效果。」海雷丁把掌心貼在尼克胸前的烙印上,鄭重說:「現在我宣佈,這東西徹底失效了,它再不能對你起到任何作用。從今往後,你會活著得到幸運、健康、富足、快樂、長壽,世間一切想得到的福都會降臨到你頭上。」

  「阿門。」維克多微笑著補充。

  尼克疑惑地看著他們兩個。

  海雷丁也笑了:「那麼,你是相信我——巴巴羅薩·海雷丁,奧斯曼元帥、海盜之王、東西地中海的主人,還是相信一個滿嘴亂噴的鄉下教士?」

  他的聲音充滿了威嚴,他的眼睛裡是堅定不移的自信。尼克感到一股勇氣緩緩湧上心田,她對他的信任、依賴和崇拜,這些強烈的感情沖淡了對詛咒的恐懼。

  「可真的好疼,太疼了,等我死後下地獄,還會有更厲害的折磨嗎?」

  「寶貝兒,我們都是要下地獄的,或許船醫會例外……」

  維克多不滿地哼了一聲。

  「悄悄告訴你個小秘密,」海雷丁輕聲說:「人間——就是地獄。死後的世界也不過是多那麼一把硫磺火,和炮艙沒什麼區別。」

  「真的嗎?」

  「真的。按年紀說,我肯定比你去的早,到時,我會和伊利亞斯打下另一個天下,等著你來找我。」他霸氣十足地說。

  陰霾散去,尼克感到那片多年不散的重負終於變輕了。她眼前彷彿又出現了昏迷時見到的奇景:漆黑無光的海上,一輪血紅太陽永不落下。

  原來是這樣。

  她臉上掛著淚珠,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到那時候,你會給我留個好職位嗎,船長?」

  「會的寶貝兒。」海雷丁輕柔地親吻她的額頭:「我會在地獄給你留個薪水最高、還有單人間的好位置。一切傲慢的、不公的、虛偽殘忍的東西,都會在我們面前哭著哀求寬恕。現在,閉上眼睛,試著休息一會兒。」

  「我能吃塊糖嗎?」尼克懇求道:「我嘴裡嘗不出苦以外的味道。」

  「發燒時吃糖會咳嗽的。」維克多話音剛落,尼克眼睛裡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海雷丁想了想說:「不過,或許今天可以例外一次。」

  他走開了,很快帶回一塊杏仁硬糖,剝開喂到她嘴裡。

  「真好吃,是甜的……」

  在許諾和糖果的撫慰下,尼克得到了奇異的平靜。她嘴裡含著糖,臉上掛著淚,很快睡著了。

第六章:一枚金幣

  在海妖靜養恢復期間,地中海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她的親哥哥查理擊敗了法國國王,當選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哈布斯堡家族的勢力如日中天,佔據了大半個歐洲,將法國國土團團包圍起來。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不得不尋求穆斯林幫助,結盟的信件跨越整個地中海,寄到了奧斯曼帝國的皇宮之中。

  第二件事,是海盜之王遭遇到平生第一個敗仗。

  過程是這樣的,就在海雷丁呆在陰雨連綿的伊斯坦布爾,與複雜的宮廷勢力進行各種交涉時,剛剛升任西班牙海軍元帥的安德魯·多利亞接連佔領了兩個重要據點——勒班多和科龍,並乘勝駛向北非的突尼斯。

  為了保住這個重要港口,蘇萊曼大帝派海雷丁出戰。結果出人意料:安德魯·多利亞的大船上載滿了西班牙步兵軍團,突破脆弱的海防線迂迴登陸後,海陸兩軍夾擊突尼斯。海雷丁出發的時機已晚,沒有成功截住西班牙陸軍登陸,而眾所周知,海盜之王並不擅長陸戰,船上也沒帶一個陸兵,所以大局已定後,海雷丁並沒繼續浪費火藥,乾脆打道回府了。

  突尼斯的淪陷震驚朝野,它是東西地中海的交界點,加上失去了的勒班多和科龍,奧斯曼海上的西進路線等於被整個封鎖。失敗的原因很明顯:伊斯坦布爾距離戰場太遠,而海雷丁並沒有得到陸軍支持。但按照軍方慣例,無論因為什麼,他必須承擔戰役失敗的責任。加上政敵趁機誹謗詆毀,皇宮會議上開了鍋,海雷丁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指責和非議。

  蘇萊曼並沒昏聵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他以一句名言做了中立的調解:天空是雄鷹的領域,庸人才會強求它下海捕魚。處理的結果,海軍元帥僅被輕描淡寫的削了半年俸祿。但海雷丁要求回阿爾及爾的申請,蘇萊曼則表示要和大臣們好好商討一下。畢竟他並非孤身回北非據點,而要帶走大批的海軍和軍艦。

  視線轉到元帥宅邸。

  春天的腳步始於植物變化,風信子拽出一串串可愛的花朵,鬱金香和玫瑰的花蕾飽滿豐腴,除了某些觀賞禽鳥總是因意外亡故外,柏園裡一片生機盎然。

  走廊的陽光地帶裡,一個紅髮男人正斜靠在榻上喝咖啡。兩條長腿交叉疊在一起,靴子輕輕點著,從這閒適的姿態看,他完全沒有被罰閉門思過的憂憤,反倒是在趁機享受假期。而旁邊的兩個人,則帶著急切的表情忙活著。

  「拆了這硬邦邦的繃帶,我就能走路了?」尼克期待地看著維克多,船醫正用剪刀跟固定物進行最後的鬥爭。這是他從帝都醫學院外科部學來的新技術,用石膏漿浸透繃帶後晾半干,就變成了比夾板固定效果更好的石膏繃帶。

  「當然不可能,你的骨頭雖然大部分都癒合了,但還不牢固,況且長時間不用肌肉,胳膊和腿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曾經的工作。」

  「哪兒還有什麼肌肉。」尼克悶悶地道:「我現在就像一條軟塌塌白乎乎的肉蟲子。」

  「任何人臥床半年不動,肌肉都會消失的,以後有的是機會練回來,急什麼。」海雷丁安慰她道。

  維克多立刻警覺:「喂喂!在我說『可以』之前,你們兩個不許制定什麼離譜的鍛煉計劃!用力過猛,骨頭癒合處會像剛出爐的脆餅乾一樣斷開的!」

  「我可以從腹部開始練,這裡沒有骨頭。」尼克揪著小肚子說。缺乏運動和營養充沛的飲食在她腰腹周圍形成了一圈軟肉。

  海雷丁低低地笑了一聲:「真可惜,這地方摸起來手感很好的。」

  「要是有什麼辦法,把它們往上、再往前移動一下就完美了……」尼克吸腹挺胸,做著不切實際的努力。

  「拜託,你們說話時能不能別把我這麼不當外人?」維克多惱恨地說:「死心吧!豐胸手術得再過五百年才可能實現!」

  尼克臉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維克多拆開尼克腳踝上最後一截石膏紗布,示意她站起來試試。

  歷經種種常人無法想像的磨難和危險,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海雷丁放下咖啡杯站起來,伸出他結實的臂膀。尼克扶著他的手,興奮又緊張地試著跨出了第一步。

  興奮很快變成了驚恐。

  「怎麼……怎麼回事?!」尼克身形晃動,臉色大變。

  「疼痛和無力感是很正常的。」維克多說。

  「不是疼!是、是……」尼克眼睛圓睜,大叫起來:「為什麼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

  「短了嗎?」維克多從工具箱裡拿出一把有精確刻度的捲尺來,蹲下丈量了一下。

  「哦,看來確實短了兩公分的樣子。」他語氣平靜地道。

  尼克幾乎要炸毛了:「究竟怎麼回事?我可不要變成長短腿!」

  「道理很簡單。」船醫把尺子澤回工具箱,抱臂解釋道:「你還在青春期,以前發育遲緩是因為營養不良和運動過度。這半年你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休息和營養都跟上了,所以長高了,可惜的是右腿受傷沒跟上這段發育,所以兩條腿出現了長度差距。」

  「……」

  尼克像只受了驚的青蛙,嘴巴張開又合上。

  個子長高是她人生的一大願望,可沒想到竟然以這種方式實現了,一張小臉兒向吃了壞橄欖一樣皺成一團。

  「兩公分而已,也不算什麼大殘疾吧。」海雷丁揉了揉她的腦袋說:「給你訂幾雙特製的靴子穿,只要不拿尺子量,誰也看不出的,再說船上總是晃啊晃的,我保證你穿上靴子比維克多走得穩當。」

  尼克以淒涼的眼神看向船醫,似乎在說:我都墮落到跟你一起被比較了。

  維克多冷哼一聲:「你離上船的程度還差得遠呢!」

  尼克不服氣的又邁出一步,並試圖將重心換到右腿上。但立刻膝蓋發軟骨頭劇痛,尼克輕嘶一聲歪向一側,海雷丁及時抓住了她。

  「知道了吧,走路、拿杯子這些幼兒都能做到的事,你得重頭開始學習。」

  維克多意味深長的說。

  「船長……啊……船長,求你放開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啊……」

  「沒問題,再來十次你可以的。」

  「真的不要了,我好疼……嗚嗚放過我吧船長……你力氣太大了!」

  「不許求饒!才這個深度就受不了,你還有臉自稱海妖?」

  「那求你輕點兒,再輕點兒……我實在彎不下去了……唔!啊!」

  呻吟和哀求綿綿不絕傳出室外,活動室的波斯厚地毯上,兩個人影緊緊糾纏在一起,一個掰著另一個的肢體,迫使她做出各種痛苦的柔軟動作。

  「我說為什麼守衛和僕人都站那麼遠,但又不阻止我進來……」維克多皺著眉,對這幅不堪入目的畫面表示厭惡。

  「拉筋按摩而已,有必要叫得像發情的野貓一樣嗎!?」

  尼克滿眼水光,賤兮兮的躺在地上不肯起來:「你讓船長掰著試試,又酸又麻的,我寧肯被捅上幾刀也不想受這個罪!」

  海雷丁危險地瞇起眼睛,低聲說:「你老大我這麼耐心陪著都提不起興致,不如叫安東尼·多利亞來全程旁觀一下,讓他瞧瞧你這位前輩是怎麼耍賴打滾偷懶的?」

  哼哼唧唧的聲音立刻憋在尼克嗓子裡面。

  「恢復情況怎麼樣了?」維克多把包朝地毯上一澤,歪身躺在軟墊堆裡。

  「這兩天走路已經沒問題了,力氣也不小,但觸覺還是不行,手指頭木的針扎都沒感覺。」

  海雷丁站起身,拉著尼克的上臂把她拽起來。尼克挺胸朝船醫走了幾步,除了眼睛裡忍痛的樣子,步伐一如常日。而海雷丁則緊緊跟著,隨時準備在她摔倒時墊背。

  維克多心道兩個月恢復到如此地步,已經算是神速了。尼克從人生中的最低谷爬上來,而海雷丁像養育嬰兒一樣,從換尿片到走路一步步陪伴她、教導她,維克多默默地想,無論尼克過去的經歷如何,這時她已經完完全全的屬於他了。

  維克多出了一會兒神,緩緩地說:「慢慢來,一口吃不成胖子,急什麼?」

  尼克憤憤地道;「再過兩個月皇帝會舉行奧斯曼全境比武大會,要是我恢復不了原來的水準,安東尼那個混蛋就要冒我的名字參加了!」

  「比武啊……最近船上那些滿腦子肌肉的傢伙也都在談這件事。有什麼意思呢?火槍和火炮肯定會終結冷兵器時代的,如果不是皇帝引進了火器,只靠那些奧斯曼騎兵怎麼可能在中歐縱橫掃蕩。」

  「但是維克多,就算你拿著最新式的火槍,還是打不過長短腿的我啊……」

  船醫嘴角垂下,不悅道:「你又皮癢了是吧?讓船長把柔韌體操再加一倍的量?」

  「別別!維克多你最牛最強了!」一聽要吃苦,尼克馬上癟了。

  「沒有辦法讓她恢復觸覺嗎?」海雷丁微微皺眉:「走路蹦跳看來是早晚的事,可左手到現在連扣子和別針都分不清。」

  「還是傷了神經的緣故吧,這也沒什麼捷徑,只能找點她感興趣的事不停練手。」維克多說。

  「感興趣的……」海雷丁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麼。

  第二天晚上吃完飯,他把一隻滿滿的小牛皮袋澤到了尼克面前。

  這種制式袋子裝的東西一般只有一種,那就是——錢。

  扯著袋底一下掀翻,她一下子呆住了。從奧斯曼貨幣到西班牙雙柱錢再到佛羅倫薩的佛羅林,不同面值的銅幣銀幣金幣,兩三百枚金屬貨幣嘩啦啦落在地毯上,幾乎彙集了地中海能搞到的所有硬幣種類。

  「這是給我的嗎?」尼克疑惑地看向海雷丁。

  「如果你能猜對的話。」他拿出一塊黑布,折成四指寬的一條。

  「蒙上眼睛用左手摸,能猜出來就是你的。」

  尼克雙手捧起一把硬幣,它們從指縫裡流淌到地上,發出比琴音更悅耳的叮咚響聲。她的眼睛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光芒。

  「那就趕緊開始吧!」

  「咦,剛剛你不是說好累好睏,馬上要睡覺嗎?」海雷丁挪揄道。

  「報告船長,我現在感覺狀況非常良好!」尼克閉上眼睛,又偷偷睜開一條縫往下瞄,試圖記住面額最大的金幣所在的位置。

  海雷丁笑著把她攬進懷裡繫上黑布,然後大手一抓,像洗牌一樣把那堆錢幣掀了一遍。

  「唔啊,好難……我怎麼覺得它跟小姜餅沒什麼區別呢……」

  「你還有三分之一沙漏的時間,漏到底就失去對它的所有權了。」

  「別!船長,能給點提示嗎?」

  「這一袋錢只有三次提示哦,你確定要用掉一次機會嗎?」

  「我……我再想想!」

  「還有五分之一沙漏。」

  「是佛羅林銀幣!」

  「你確定?不要再考慮一下了嗎?」

  「船長,嗚嗚……你真是太壞了……」

  無論尼克怎麼哀求,海雷丁都絕不放鬆規則。不許作弊,每天最多猜五十枚,機會用光就必須讓手休息。

  剛開始的一周,尼克幾乎就是閉著眼睛瞎蒙;接下來的一周她開始能夠分辨錢幣的大小,雖然猜不中發行國家,但至少慢慢能分清金銀原料。

  再過兩周,她就可以摸索著錢幣上的頭像,猜測上面到底是凸下巴哥哥查理,還是維克多的毒蛇眼近親洛倫佐,亦或是面部肌肉鬆弛的教皇、戴假髮的法國國王、蓄絡腮鬍的蘇萊曼大帝。

  這些乏味的傢伙想想就令人生厭,但當他們的臉長在錢幣上面時,無論什麼惡毒面容都顯得那麼可親可愛。

  最近這一次,尼克猜中一枚足額的西班牙雙柱大金幣,竟然興奮到把口水都親到了查理的臉上。

  海雷丁抱臂笑著看她那副財迷的樣子:「我猜查理做夢也想不到,你獻給親哥哥唯一的吻是給了這玩意兒吧。」

  「嗨,只要他肯給真金白銀,一枚上面親一口算什麼!」尼克滿不在乎的把戰利品收進屬於自己的小袋子裡,叫喚著:「這一袋猜完了,再下一個!」

  海雷丁走過來給她蒙上眼睛,然後將一枚硬幣放在她手心裡。

  尼克翻來覆去地摸,疑惑漸漸升上心頭。

  這一枚錢幣好奇怪啊,沒有凸下巴,沒有假髮,沒有絡腮鬍也沒有滿臉贅肉,她猜過的硬幣裡面有這張臉嗎?

  「猜到了嗎?時間快到了。」海雷丁壞心地催促。

  尼克有點著急,這枚硬幣體積不小,沉甸甸的,顯然是枚很棒的真傢伙。

  「等等!我再試試……」

  會不會是流通太久,把頭像磨損了?她仔細用指尖觸碰。

  不像啊,邊緣平滑,明明是新錢的美好觸感。再摸反面,似乎是個圖形,可依然很陌生。

  「沙子只剩一丁點了。」海雷丁繼續催促。

  「我要用一次提示!」尼克要求道。

  「好吧,使用一次提示。」海雷丁的聲音裡含著沉沉笑意,「你見過,碰過,睡過。」

  尼克徹底懵了:「啊?我怎麼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哈哈,不承認嗎?把黑布摘下來自己看看吧。」

  「不不,我一定要想出來!」感覺到手裡錢幣的份量,尼克垂死掙扎著,就是不肯放棄。

  「摘下布看看吧,就算你猜不出,它也屬於你了。」海雷丁輕聲道。

  尼克一愣,海雷丁從來沒有破壞過他自己定下的規矩,這一次是怎麼了?她猶豫著把眼罩解開,往手心裡望去。

  那果然是一枚燦爛的金幣。

  它光滑的凸面反射著陽光,散發出金子特有的溫暖光芒,邊緣是曲線紋,像海中起伏的波浪一般流暢。

  但這些都不足以讓尼克震驚成這樣。

  金幣上面有一個人的頭像。

  他目光銳利,五官深邃,如希臘雕塑中的戰神那般英武。他披在肩上的長髮是金色的,但尼克知道,它們原本是如同火焰燃燒的鮮紅。

  她從沒見過這錢幣,但錢幣上的頭像,是她最愛也最熟的人物。

  「船長,這是你……」尼克激動地聲音都顫抖了:「你也有自己的錢啦!」

  海雷丁笑著點點頭,對她道:「先別興奮,翻過來看。」

  尼克低下頭,將金幣翻轉過來。

  反面圖案是一個很熟悉的幾何圖形,是深深烙印在她身上、用血和火留給她最痛記憶的圖形——六芒星。

  「這個……為什麼是這個……」尼克喃喃自語,下意識摸索自己的胸口。

  「我已經說過,它以後不會再詛咒你了。從今而後,六芒星在我統治的地域裡代表幸運、健康、富足、快樂和長壽。這一枚是紀念版的元帥金幣,其他用同樣模子澆鑄出來的貨幣,馬上會在北非所有地區發行流通。」

  海雷丁深沉的嗓音近在咫尺,可又如同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般:

  「尼克,這圖案代表你。今後,你在我背後;而我,也在你背後。」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02 PM

第七章:海妖歸來

  三個月後。

  陰冷潮濕的冬季完全過去了,鬱金香從毫不起眼的球莖中伸展出挺拔枝丫,結出色彩瑰麗的花苞。四月,當它們以世人所盛讚的高貴純潔的姿態綻放時,全境比武大賽也拉開了序幕。

  佔據伊斯坦布爾制高點的塔克西姆廣場上彩旗飄揚,肅穆的儀仗隊和成群的貴族大臣們簇擁著奧斯曼帝國的統治者--蘇萊曼大帝,以及他四個年輕的兒子。年紀最大的穆斯塔法王子站在父親左側,而寵妃洛克塞拉娜的三個小兒子則在右側。

  這鮮明的對立反映出帝國內部一個重大隱患:誰將在蘇萊曼百年後接任他的帝位?

  穆斯塔法大王子德才兼備,受到宰相易卜拉欣和軍隊的支持,母親卻不受寵。而其他三個小王子,則有蘇萊曼最愛的妃子:洛克塞拉娜的庇護。

  雖然有同一個父親,但他們卻是天生的仇敵。奧斯曼的立儲方式有個極其野蠻的習俗,即是征服者穆罕默德頒布的「殺害兄弟法律」:「朕的子孫中繼承王位的那個人,有權處死他所有的兄弟。」歷代奧斯曼土耳其王子們都要面臨這個生死存亡的法則,勝利者會在即位後將所有落敗的兄弟一一處死。

  蘇萊曼剛剛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但殘酷的立儲戰爭總有一天會爆發,平靜表面下潛藏凶險暗流。然而,今天塔克西姆廣場上的主角並非亂流中的王室血脈。奧斯曼土耳其從立國起就有好戰傳統,信仰、忠誠、武藝是加齊勇士們奉為生命的信條,比武則是證明自己的最佳舞台。

  侍從們吹響長長的黃銅號角,各省掌管、貴族們推薦的勇士魚貫而入,列隊向蘇萊曼致以崇高敬意。

  「易卜拉欣宰相舉薦:埃爾金·奧拉漢姆!」

  「伊茲梅爾省長官舉薦:阿里·厄茲古爾!」

  「禁衛軍統領阿爾瑪昂舉薦:尼哈特·欣吉爾!」

  在這群鮮衣怒馬、高大剽悍的加齊勇士們之中,有一個人的存在十分特別。

  她身材嬌小,一頭濃密閃亮的栗色長卷髮披在肩頭,雪花石般白皙的臉頰上嵌著一雙深邃的烏黑眼眸,白袍銀帶襯得她風姿秀麗,纖腰如束。雖然擁有這樣出色的姿容,少女卻絲毫沒有女性的軟弱印象,眼神清冷無情,背上一柄烏沉沉的巨型鐮刀。

  在這男性統治一切的伊斯蘭世界中,她是一個不帶面紗的異類,像斑斕花叢中一株罕有的黑色鬱金香一樣萬人矚目。

  「海軍元帥巴巴羅薩舉薦:妮可·洛薩!」

  少女經過蘇萊曼的王座,侍衛高聲報出她的姓名,肅穆的廣場突然爆發出一陣無法制止的喧囂私語。這個美麗少女,竟然就是令整個歐洲聞風喪膽的東西地中海最強傳說——海妖!

  海雷丁以左手撫肩,向皇帝致意:「最神聖高貴的立法者,原諒我遲來的引薦,這便是我的愛將妮可。」

  「我最忠誠勇敢的元帥,你終於捨得將海妖帶出門來讓大夥兒瞧瞧了。可這個……」蘇萊曼滿臉驚異神色,眼光追隨著她經過王座:「我聽到的傳說可以讓吟遊詩人唱上一整天,可從沒有一個詩人說過海妖是個女孩子!」

  海雷丁微笑道:「她一直是女孩子,只不過以前年紀幼小看不出,船上也不方便穿女裝。請您原諒我的唐突,為了避免欺騙偉大的立法者,我讓她在這樣莊重的場合下露出本來樣貌。」

  紅獅子巴巴羅薩的名號地中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只有很少人知道他的原名叫做雷斯·洛薩,海妖既然身為女子,又冠了他的姓氏,兩個人的關係也昭然若揭。

  蘇萊曼早聽聞海雷丁眼界極高,原來是有這樣一個傳奇人物侍候在側,怪不得他什麼絕世美女都看不上。皇帝回首看看身後紗帳中的洛克塞拉娜,心中不禁泛起找到知音的感受。只是這樣一個簡單動作,穆斯塔法大王子的臉上便泛起了一絲陰霾愁容。皇帝的女人們都被封閉在深深後宮中,由閹人們嚴加保護,只有洛克塞拉娜,這個來自異國的女奴隸能得到列席的專寵殊榮。

  沒有注意兒子的情緒變化,蘇萊曼心情很好:「親愛的元帥,願真主護佑你的坦誠!不過,這麼一個嬌小年輕的姑娘,是否真有傳聞中掃蕩地中海的驚人業藝?」

  海雷丁回道:「陛下可拭目以待,她是我最鋒利的刀!」

  勇士們列隊經過後,各自跟隨自己的舉薦人進入廣場四周白綢搭建的涼棚中。海雷丁的軍旗在棚外迎風招展:代表土耳其的星月之下是一個碩大的藍色六角星。不僅是貨幣,他在自己所有的代表物上都標記了這麼一個東西。此番心意聞所未聞,但海盜王的囂張任性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揣度。

  而此時這個不識趣的小六角星,正在涼棚下悶悶不樂扁著嘴咕噥:「為什麼船長要給那麼多人行禮,鬍子皇帝也就算了,他那四個衰仔算什麼東西,最大不過二十出頭,憑什麼大喇喇坐在那裡受禮?!」

  海雷丁樂了:「那你說怎麼辦才順心?」

  尼克哼了一聲,不忿道:「我可不管什麼來頭,全世界的人都該低頭親吻你的戒指才對!」

  維克多果斷出手扯她臉頰,低聲斥道:「就你能,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足夠害死我們幾百遍!知道謹言慎行怎麼拼嗎?」

  「我就是看不慣船長給別人行禮嘛……」尼克被扯得呲牙裂嘴,始終不肯放棄想法。

  海雷丁知道她不願自己屈居人下,摸了摸她的腦袋不說話。自從宣誓效忠奧斯曼土耳其,有了大本營紅獅子軍容更勝,但盤根錯節的政治和頻繁的王室爭鬥卻也頻頻掣肘,讓他心煩氣躁。

  「維克多,別扯她臉了,好不容易把猴子養出個姑娘模樣來,小心當眾打回原形。」

  船醫鬆手,抽出絲帕擦拭手指:「你以為我願意呢,每次參加這種場合還不都是我培訓,你好歹放兩天假給我當辛苦費啊!」

  尼克毫無自覺,腆著臉皮吹噓:「那是我天生麗質,禮儀培訓能訓出胸來?」隨即得意洋洋的挺起胸脯,展示她新近的成長。

  海雷丁無窮盡的耐心和等待後,十六歲的尼克那姍姍來遲的青春期終於開始了。個子拔高,曲線微露,鬱金香毫不起眼的包莖發芽了,充足的休養使少女天生的美貌煥發出奪目光彩。當她站在海雷丁身邊時,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勢,已足夠配得上他。

  海妖歸來令人興奮,但尼克隊長這『從馬仔到馬子』的神奇跨越更讓人目瞪口呆。土狼又驚又喜,想湊上來說兩句話,可老闆在上,根本沒有機會。海妖的替身安東尼·托利亞倒是很高興能以自己的真實身份參加比賽,和尼克交手的機會,他已經等待了很多年。

  「比武開始!第一場!刀法!」號角響起,大賽正式開始了。

  這場盛宴與其說是比賽,不如說是武士在君主面前展示能力、上級選拔人才的機會,一共有三個大項目:第一場比試穆斯林最常用的武器彎刀,第二場較量騎射,第三場是自由賽,可以任選武器。另外還有摔跤、火器等小項目,最後由皇帝親自點評,以綜合實力選拔出前三名予以嘉獎。

  比武傷亡勿論,但為了避免優秀的人才賽後變成殘障人士,所以相應做了降低身體損害規定,比如第一場的刀法要求使用木刀參賽。尼克卸下鐮刀,四個僕從升起白帳遮蔽,她脫下絲綢長袍,以船上常穿的緊身短打裝扮上場。

  「別太凶了,給人留兩分面子,境內有頭有臉的人都在觀戰,你那些踢襠戳眼咬人的下流招數也給我省省,嗯?」海雷丁站在涼棚前,拍著尼克的背囑咐,手臂上還隱約能看見訓練她時殘留的牙印。

  維克多的叮嚀也一併送上:「我最後警告你一次,不許使用胳膊和腿裡面的固定鋼板做攻擊和抵擋動作,後果已經告訴過你了,再弄斷一次我可弄不到後悔藥!」

  尼克一一應了,挺胸抬頭走進場中。在海雷丁為她特別訂製的厚底靴掩飾下,尼克傷後的殘疾幾乎看不出來,無袖衫武裝帶,扎到膝蓋的水手褲顯得精神十足,胸口垂著一條銀鏈,上面掛有船長頭像的金幣。女子在公共場合露出肌膚是被嚴禁的,但所有人的注意點都集中在海妖的左胳膊和左腿:裸露的皮膚纏滿繃帶,關節處以皮質護具包裹,一看就知道曾經受過重傷。

  海妖的傳奇神話究竟是謠言還是事實,就在此戰!

  來自全國的參賽者共有兩千多人,預賽已經進行了六天,各省大員、高官貴族們推薦的三十多名種子選手今日直接出戰。不過特權也就到此為止了,最後兩百人的較量將在蘇丹的注目下分組進行。

  「妮可·洛薩對戰阿里·巴爾特,雙方入場!」

  尼克接過比賽用的紅橡木刀跳進場中,對面站著一個體型幾乎是她兩倍的男人。她掂量了一下武器的重量,向裁判問道:「要打到對方不省人事才算贏嗎?」木刀無刃,雖有刀的形狀,卻沒有斬人的功能,使用起來更考較技術,而且要靠強大的臂力才能給對手造成真正傷害。

  「是的,不過如果你能直接攻擊到咽喉和心臟部位,也可以提前結束戰鬥。」裁判解釋地認真,但看她雪白纖細的四肢,心道只要巴爾特實打實擊中一次,就能砸得這姑娘筋斷骨折,哪裡有直接擊中要害的機會?想歸想,他還是舉起了旗幟。

  「開始!」

  海妖聲名在外,巴爾特不敢托大,彎腰弓背橫向滑步,尋找攻擊的最佳時機。尼克一動不動,歪著頭打量他。

  脖子,啪。心臟,啪。肩膀,啪。每看一處,她耳畔便立刻湧現出小小的斷裂聲響——生命線斷絕的悲鳴!

  短短兩三秒鐘,她已在腦中用不同方法殺死對手許多次。用船長的話說,這聲音是來自豐富的斬人經驗,在出手的瞬間就能下意識判斷雙方力量對比以及敵人的破綻。

  觀眾席上傳來的喧囂遠遠離去,只有繚繞不絕的幻聽像命運女神附在耳畔低語,尼克靜靜地站著,品味這久違的美好體驗。良久,她心滿意足地輕輕歎了口氣,接著便消失在巴爾特的視線之中。下一秒,尼克的木刀已狠狠斬在他脖頸上!

  「中!!」裁判大吼一聲,舉旗揮下。巴爾特捂著脖子踉蹌了幾下,茫然地站定了,一邊耳朵嗡嗡作響。他尚未舉刀,戰鬥卻已經結束了,如果尼克手裡面是真傢伙,他的頭顱已然飛了出去。觀眾席沉默片刻,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叫好聲。巴爾特身在場中,場外的人卻看得清楚:海妖由靜而動,以迅猛絕倫的速度直接斬擊到敵人要害!

  裁判將旗幟指向勝利的一方,失敗者卻不願退去。

  「不、不行!你使了妖法!」巴爾特歷經預賽層層波折才打到這裡,震驚過後,他不能相信這麼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竟然一擊之內把他打敗。

  「笨,現在退下去就不用花醫藥費了呀……」尼克小聲抱怨著,活動了一下肩膀,再次衝上去。巴爾特對她驚人的速度已有防備,眼前一花,立刻揮刀斬下,誰知尼克衝到他身前,突然俯下身子,以靈巧的側身動作揮刀猛擊他的下盤!脆弱的腳踝是人身體最容易感受到疼痛的部位之一,沉重的木刀砸過去,巴爾特的踝骨應聲而碎,他哀嚎一聲,巨大的身軀倒了下去。

  「無法反擊!勝利者妮可·洛薩!」

  海妖的第一戰就這樣以壓倒性的實力勝出,抱著懷疑態度的人張口結舌,目送她回到等待區中。而那位紅髮元帥只隨著蘇丹禮貌的拍了幾下手,沒什麼特別高興的神色。可見他對海妖瞭解甚深,贏得這麼一場無所謂的比試毫無懸念。

  淘汰賽繼續進行,海妖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戰鬥,她敏捷飄逸的動作、優美的姿態以及兇猛的爆發力無一不給人留下極深印象,連向來厭惡暴力的維克多也忍不住投以讚歎目光。

  「無與倫比,沒有任何破綻,倘若真的是上帝創造人類,那麼站在這裡的是他最得意的藝術品。她是無敵的。」

  海雷丁看著場中那個飛舞的小小身影,沉吟:「暫時的無敵。」

  「你是說她會衰老?」

  「不,我是指時代的變遷……」海雷丁的眼神轉到塔克西姆廣場一角。

  在所有達官貴胄的目光都集中在刀法比賽的時候,廣場的一個偏僻角落,火器的比試也在進行。一排彩色靶子矗立著,但幾乎沒有人關注這裡,因為在戰場上用火器戰勝對手始終不如用『傳統決鬥』那般令人尊敬。

  安東尼·托利亞,這個曾經偽裝成海妖的年輕刺客,此時正悶悶不樂的在這裡打靶。在刀法淘汰賽中他打進了前五十名,但還沒遭遇到尼克,便因斷了一根臂骨而無法繼續戰鬥下去。

  裝彈,點火,舉槍,射擊,他每一次都能命中靶心,卻沒有一點高興的神色。這樣偏門的勝利有什麼意思呢?一個用火槍打倒敵人的海盜,永遠也不會獲得同伴的讚賞。只不過是點燃火絨而已,就算孩子也能做到。安東尼再一次擊穿靶心,在聽到他的分數已是毫無疑問的第一名後,便澤下火槍,跑到觀賞刀法的擁擠觀眾席上。

  維克多有所悟:「你是指火器?」

  海雷丁點頭。「尼克是個傳奇,但如果我有三百個安東尼,打下突尼斯只要兩小時。你看到嗎?那孩子第一次用新式遠程槍,他只擺弄了幾下就明白怎麼用了。如果他有心端著槍藏在觀眾席,一發就可以完成心願了。」

  維克多很無奈:「你設想的對象可真驚人。」

  「沒辦法,加入火器的戰爭總是會發生意外,我常常會夢到硝煙散去,尼克晃了晃,萎頓倒在甲板上的情景。」這個親眼見到許多親人死去的男人,以一種無法揣摩的語氣說道。

  「可她已經復原了,你不可能把鷹飼養在寢宮臥室裡面。」

  「是的……所以我猜,這就是命運對我的考驗了。」海雷丁十指交叉擋在臉龐前,維克多看不到他的表情。台上,海妖以一記猛刺打敗了最後一個敵人。

  黃銅號角隆隆響起,一個嘹亮的聲音高聲宣佈:「刀法比賽,冠軍:妮可·洛薩!」

  晌禮的時間到來,賽事暫時中止,以蘇萊曼為首的穆斯林們朝聖地麥加下跪朝拜。接下來是一頓具有特殊意義樸素的午餐:不放調料的烤麵餅和一點醃橄欖,奧斯曼土耳其的戰士們就靠這些簡單的食物常年在外征戰。

  被海雷丁養刁胃口的尼克對這頓午飯大為不滿,她本以為皇帝出場肯定會有國宴級大餐,看到又硬又沒味道的烤麵餅後當然失望。海雷丁使了幾次眼色,暗示不可當眾抱怨,回家再補,她才乖乖坐下吃飯。當然不耍計謀就不是尼克了,她咬了幾口,偷偷從隨身的零食袋裡抓了一把葡萄乾,撕開麵餅塞進去,美滋滋地啃起來。

  午餐結束,第二場騎射比賽開始。奧斯曼從一個小小部落成長為疆域廣大的強悍帝國,其極具威力的騎兵發揮了很大作用。騎射比賽,就是在馬背上使用弓弩、長槍對靶子進行攻擊,是考較騎術和武器操控能力的綜合比試。

  海妖的出場又是那麼引人注目,她騎著紅鬍子伊薩克贈送的寶馬莉莉,兩個同樣驕傲美麗的雌性耀武揚威走到場中,接著便……

  出人意料的迅速落敗了。

  在莉莉完全不配合的助跑之下,尼克慘烈的弓弩技能遠遠偏離靶子,射傷了觀眾席旁邊的一名號手。

  仔細想來,一個常年生活在船上的海盜是沒有機會騎馬的,她本人也不在乎失敗,面無表情回到元帥的涼棚中歇息去了。

  安東尼·托利亞的騎術也不怎麼樣,但憑藉著出色的射擊能力一路衝到前三,可惜……又一次錯過了跟海妖較量的機會。土狼對比賽沒有興趣,他的興趣只有尼克,可海雷丁是不會允許一頭流著涎水發情的雄性動物靠近自己的領域,於是伊內只能蹲在遠遠的地方傻瞧。

  事實說明,除了一些能夠操控命運的彪悍存在,大多數的人生都是失意的。

  太陽的角度漸漸向西傾斜,全境比武大會最有觀賞價值也最血腥的自由賽終於開始了。到了這第三關,武士們可以帶上自己常用的真傢伙上場與人較量,因為事關生死,允許提前退出。畢竟大多數人來到這裡是為了被長官提拔,如果傷殘死亡就失去了參加比賽的意義。

  提前輸掉的騎射賽程尼克一直在涼棚裡面瞇著眼睛小憩,到此時才打了個哈欠,像只豹子一樣伸個長長的懶腰。

  決定進入自由賽的人共有十六名,他們簽下死亡協議,對戰時若有意外發生,主人不可結仇,親屬不得報復。蘇萊曼站起身,以宗教領袖的名義為這群不怕死的勇士祈福。

  前三場戰鬥刀刀見血,觀眾們的情緒被調動起來,激動地兩眼發紅。狂亂的喊聲和躁動迴盪在塔克西姆廣場上,使這裡變成了伊斯坦布爾的羅馬鬥獸場。

  「尼哈特·欣吉爾對戰妮可·洛薩!」這兩個名字一出口,立刻就被呼喊聲淹沒。欣吉爾是一名以武著稱的禁衛軍兵士,推薦人是他的直接上司,禁衛軍統領阿爾瑪昂,而海妖妮可的推薦人則是海軍元帥紅獅子巴巴羅薩。推薦人的高貴身份更刺激了觀眾們的神經,無論誰輸誰贏,這都將是今天最為矚目的一場決鬥。

  黑色巨鐮在手,尼克臉上依然沒有表情,可那副無所謂的散漫態度已完全收了起來,整個人氣質大變,散發出使人絕望的森然殺意。手持鐮刀的死亡精靈,這才是傳說中真正的海妖!

  禁衛軍統領阿爾瑪昂坐在帳中觀看比賽,直到這一刻之前,他還以為今天是第一次見到海妖。當尼克將鐮刀揮動起來時,阿爾瑪昂突然覺得她好生眼熟。

  五個月前的一天夜裡,他帶著兩個副統領在漆黑的小巷裡等一個紅髮男人,希望拉攏他加入代表軍隊的己方。男人剛剛赴宴歸來,意態慵懶,抱著一個戴面紗的殘疾女奴騎在馬上。說了半天,那頭狡猾的獅子始終不肯擺明立場,只親密地摟著女人講些不相關的話。阿爾瑪昂好生惱怒,告辭離去前,以輕蔑的眼神掃一眼女奴:「比起女人,我更期待見識您手下另一個傳奇——海妖。」

  就在瞬間,那個安靜的女子眼瞳中突然爆發出一股森冷光芒,竟使身經百戰的禁衛軍統領汗毛倒豎。這感受實在太奇怪,阿爾瑪昂無法解釋,只好歸結到夜風寒冷。

  此時此刻,他回憶起那天夜裡的每一個細節……眼睛!就是這雙漆黑如深淵的眼睛!

  巨鐮落下,鮮血噴湧而出,他最得意的下屬欣吉爾永遠失去了一條手臂。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阿爾瑪昂猛然站了起來,握著刀柄的手變得蒼白。那天晚上海雷丁緊緊抱著她,根本不是安慰,只是為了阻止她出鞘攻擊!自由賽的冠軍毫無疑問會落在海妖手中,但作為禁衛軍最強的戰士,阿爾瑪昂內心深處產生了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

  他整理好衣服,朝向蘇丹帳中走去。

第八章:巔峰之戰

  自由賽尼克只打了兩場,剩下的對手全部棄權,她只是坐在等候區吃著葡萄乾,名次就不停向上晉級。面對一個手下留情依然會給人造成終身殘疾的剎神,參賽者們深深感到了作為普通人的無能為力。海妖將會成為自由賽的第一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所有賽程都結束了,觀眾們等待蘇萊曼顯身總結陳詞並對表現傑出者予以嘉獎,但過了一刻又一刻,金色的涼棚中始終沒有動靜。

  在那場令禁衛軍的欣吉爾失去胳膊的殘酷戰鬥之後,大家都看到一個金髮綠眼、衣著華貴的男人走進皇帝的涼棚。在伊斯坦布爾,他那出眾的外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禁衛軍統領、『黃金騎手』阿爾瑪昂。禁衛軍是蘇丹最精銳的直屬衛隊,皇帝在想什麼?難道是因為政治原因,有些排名難以作出決定?觀眾們疑惑地猜測著,在看到結果之前,誰也不肯提前離去。

  蘇萊曼也正處在兩難的境地中。就在半個小時前,他最信任的親隨阿爾瑪昂走進帳中,請求與海妖一戰。一名有著帝國高級官銜的人是不應該參加這種血腥比拚的,如果重傷死亡,那將是國家的損失。蘇萊曼苦勸,但阿爾瑪昂執意如此,並將此戰上升到了人格高度。

  『請陛下原諒屬下的固執,我的血液中首先流淌著武士的尊嚴。』此話一出,皇帝不得不答應了比試。在加齊勇士心中,尊嚴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存在,若不同意,定會有慘劇發生。

  至於海雷丁那邊,尼克早在五個月前就跟阿爾瑪昂結了仇,知道有當眾痛毆他的機會後,興奮地摩拳擦掌。比賽已成定局,海雷丁的臉色不太好看。舊貴族和新軍兩派的爭執他本來就不想參與,阿爾瑪昂作為新軍的代表人物之一,得罪他可不是個好選擇。讓尼克痛快懧輸是不可能的,阿爾瑪昂當然也不會接受。

  維克多左看右看,問道:「就讓尼克稍微教訓他一下,手下留情給個面子,應該沒問題吧?」

  海雷丁沉著臉道:「不可能的。手下留情只有在實力差異巨大的時候才可能做到,阿爾瑪昂的實戰能力在土狼之上,對這樣的對手放水,等於把自己送上絕路。要戰,就必須全力以赴往死裡打。」

  維克多一驚:「那怎麼辦!」海雷丁搖搖頭。

  阿爾瑪昂換下長袍,穿上勁裝,親自前來約戰。他本是歐洲白人,幼年在戰爭中淪為俘虜,從小就接受洗禮加入『古蘭』,被培養成最忠誠的奧斯曼軍人。古蘭的選拔制度苛刻至極,阿爾瑪昂的相貌、身材、能力都是萬中選一,可以說是完美軍人的典範。他背脊筆直站在那裡,穆斯林頭巾下的淺金色髮絲映著清冷臉龐,一雙銳利的眸子像綠寶石般熠熠生輝。

  「我將使用彎刀。」挑戰者展示了腰間的武器。

  尼克掃了一眼:「聽說你的外號叫『黃金騎士』,馬上功夫厲害。」

  統領昂頭一哂:「既然海妖不善馬術,那我也憑雙腿作戰吧。」

  尼克毫不客氣的頂了回去:「一對一,要打就用最厲害的本事,我可不想在這方面佔你便宜!」

  這句話可是極厲害的挑釁,阿爾瑪昂當即臉色大變。

  夕陽西下,晚霞漸漸染紅天空,在莊嚴的塔克西姆廣場中央,這場流芳百世的傳奇決鬥在上萬人的注目下開始了。

  阿爾瑪昂的坐騎是一匹御賜的白馬,名字叫做『獨角獸』,以其美麗的身姿和高貴血統聞名伊斯坦布爾,黃金騎手的威名成就於人馬合一的境界。至於尼克,馬跟驢子在她眼裡只有價格區別,小馬莉莉是因為『聽說它身價很昂貴』的原因才得到主人寵愛,一共也沒乘過幾次。從騎術對比,尼克先輸了一大截。

  武器而言,阿爾瑪昂使用馬刀。這種必須用雙手使用的沉重兵器僅刀刃就有一米二,在平地上是揮舞不開的,只有配合戰馬使用時才能發揮最大威力。在戰場上,穆斯林騎兵可以憑借鋒利的刀刃和戰馬的衝力,不費絲毫力氣就把敵人斬成兩截。和尼克可拆可組的巨型鐮刀比起來,加長馬刀缺了三分靈動。

  綜合實力對比下來,海妖似乎弱了一點,然而數十招對戰下來,兩人並沒有明顯分出高下。

  阿爾瑪昂接受過系統嚴謹的奧斯曼騎兵訓練,和本人精緻的外貌不同,他的刀法剛猛凌厲,動作毫無冗余花哨。而尼克的武藝是通過生死搏殺淬煉出來的,輕靈飄逸,奇詭難測。一邊巨鐮靈動迅猛,一邊馬刀舉重若輕,兵刃相撞聲連綿不絕,兩個風格迥異的高手戰做一團,展示出令人目眩神馳的高超技能。

  既沒有人吶喊,也沒有人鼓掌,在場所有觀眾都屏息凝目,連口大氣都不敢喘。

  阿爾瑪昂暗自心驚。他本以為女子臂力定然是海妖最大的弱點,可兵刃相交,巨鐮輸出的力量出人意料。更可怕的是它能拆解,可以從各種刁鑽的角度攻擊。尼克神色不變,背後卻也開始出汗了。她真的小看了這個養尊處優的軍人,阿爾瑪昂是除船長以外她見過最強的對手,加上騎術掣肘,她已幾次落入險境。

  又是一次錯身而過,尼克將鐮刀拆成兩截猛劈過去,眼看可以將阿爾瑪昂斬落馬下,可這男人憑著嫻熟的馬上動作一下扭身避過。側腰!尼克看見機會,立刻旋刀下劈,沒想到阿爾瑪昂是故意露出破綻誘使她上鉤,鐮刀還沒落下,他已經縱馬斜竄出去,從背後攻擊尼克。

  阿爾瑪昂人馬合一,戰鬥力大大增幅,而尼克的馬上經驗實在太少了,她舉刀擋住了後面攻擊,卻一不小心砍傷了莉莉的臀部。對新手來說,揮舞兵器時弄傷自己的坐騎是很容易發生的事。小母馬灰灰嘶鳴,四蹄翻飛逃出場去,任尼克怎麼拉韁繩都不肯回頭。

  這個大烏龍實在難堪極了,尼克吆喝著勒馬,坐騎卻只是原地轉圈,急得她汗都出來了。

  阿爾瑪昂輕輕一帶韁繩,『獨角獸』前蹄抬起,賣了個極帥的人立姿勢。

  「後悔選馬上作戰了嗎?」那張俊逸的臉龐上露出了刻薄笑容:「去換匹新馬吧,一匹不行接著換,陪你打到天黑也無所謂,我可不想在這方面佔你便宜!」

  這句話是賽前她自己說的,現在原路返回,尼克氣得青筋亂跳。可莉莉死活不肯聽話,她又沒別的法子。裁判們跑去跟蘇萊曼商量了一會兒,做出了允許海妖換馬的決定。

  趁著僕人備馬的間隙,尼克跑回自家地盤,仰著頭咕咚咕咚灌下半袋涼水。維克多擦著額上冷汗,顫聲勸道:「到此為止吧!我苦心動大手術把你修得活蹦亂跳,可不是為了看你在這裡被肢解!」

  「我呸!誰被肢解?誰!老子就是不會騎馬而已,不然早弄死那個囂張的綠眼睛!」

  「但是你已經選了騎戰,不能再改了。」海雷丁的聲音依然鎮定如常。

  尼克心煩意亂,咯吱咯吱磨牙:「我弄不清距離!騎著馬晃來晃去,我判斷不出什麼時候該出手!馬還不聽話!」

  「來人,把雷霆帶過來。」海雷丁揚聲吩咐。『雷霆』是他自己的坐騎,一匹價值連城的阿拉伯純血馬。為了匹配海雷丁的身高,雷霆比平常的馬高出一尺有餘,肌肉健壯四肢修長,全身漆黑油亮,一根雜毛也沒有,神駿非凡。

  僕人們迅速更換雷霆的馬具,將馬鐙調整到適合尼克隊長的腿長。

  「這是我親手訓出來的馬,你也坐過,應該比別的馬聽話一些。」海雷丁撫摸著雷霆的脖頸,把韁繩放在尼克手裡:「馬術不是一兩天能練出來的,可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甲板晃得更厲害的地方?想想暴風雨裡十幾米高的浪頭,你在船上打鬥的時候感覺到過測距不准嗎?」

  「船長……」

  「別用自己的短處跟別人的長處較量,試試纏住他,如果不行,就一擊決勝負。」

  尼克思索著海雷丁的話語,踩住馬鐙,翻身而上。

  雷霆比莉莉高大許多,只是換了匹馬,視覺範圍就完全不同。馬戰其實也沒什麼要訣,兵器要長,膂力要大,是個一力破千巧的本事。尼克騎上船長的高頭大馬,海拔就跟阿爾瑪昂齊平了,劈砍的力度立刻上了一個等級。

  「駕!!」

  一聲猛喝,海妖以疾風驟雨般的節奏猛攻過去,只見兵刃相交火花四濺,阿爾瑪昂虎口發麻,勉強接下這猛力一擊,策馬跑開了。馬刀屬於長兵器,致命弱點就是近身格鬥不順手,因此阿爾瑪昂的戰略是利用純熟的騎術保持距離,邊打邊跑。而尼克得到船長指點,立刻縱馬緊逼,一寸短一寸險,黃金騎士的氣勢被壓了下去。

  戰況又一次扭轉了!觀眾們的心吊在嗓子裡,眼睛眨也不眨緊盯戰場,生怕錯過什麼關鍵。

  阿爾瑪昂並不是吃素的,兩次短兵相接後就明白了尼克的戰術,他頭腦冷靜,並沒有因此亂了手腳,在第三次尼克纏身過來時,他在格擋的同時飛起一腳,只聽雷霆一聲嘶鳴,原來阿爾瑪昂用靴子上的馬刺狠狠踢了它一記。即使受過嚴格訓練,馬畢竟還是動物,雷霆吃痛,本能的退開幾步。距離就是生命,阿爾瑪昂又回到對自己有利的境況中。

  尼克伸手摸一把馬兒黑亮的毛皮,滿掌鮮紅,她立刻咆哮起來:「混蛋!你怎麼敢踢我的馬!這可是船長的馬!」

  阿爾瑪昂冷冷道:「馬刺戰術是奧斯曼騎兵最常用的作戰方法之一,你缺乏常識,可不意味著我不能用。」

  尼克憤怒地扭頭看向裁判,只見他高舉的兩手抖了幾下,最後還是瑟縮著擺出了『沒有犯規』的手勢。

  馬、馬、馬!一切都是因為阿爾瑪昂擅長騎馬才能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壓制她!尼克將血抹在褲子上,心中的怒火幾欲噴薄而出。

  「再打下去就要天黑了。」她說。

  「那你想怎樣?」

  「乾脆點吧,一擊定勝負!」

  阿爾瑪昂掃了一眼天色,夕陽已快要落到地平線上。經過劇烈纏鬥,兩人體力都消耗到了危險狀態,而雙方對各自戰略的熟悉更將這場戰爭拖向無止境的膠著。阿爾瑪昂看了看自己的武器,反覆與沉重的巨鐮對撞,這把名刀已出現多處裂口,再糾纏下去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

  「……好!」他同意了尼克的提議,二人分別跑到場地兩端,在距離兩百米處,面對面勒馬站定了。

  殘陽似血,兩個強大的戰士舉刀對峙,在戰場上拉下兩條極長的影子。以蘇萊曼為首,所有貴族高官走出涼棚,而看台上的觀眾們則不約而同的全體起身站立。

  塔克西姆廣場上沒有一絲人聲,無數戰旗在風中獵獵起舞。雷霆和獨角獸,這一黑一白兩匹寶馬噴吐鼻息,前蹄不停刨著硬土。

  一柄繪著鬱金香的旗幟高高豎立,在上萬人的矚目下,它猛地揮下去。

  「喝!!!」「駕!!!」

  伴著暴烈的怒喝,兩騎人馬如炮彈般衝了出去。

  在猛烈起伏的馬背上,尼克全神貫注。甲板、巨浪,像船長說的那樣,就當自己在海妖號上!阿爾瑪昂遠遠看到尼克俯下身子,整個人縮到雷霆背上,從正面只能看到黑馬飛揚的鬃毛。

  她在想什麼?她會用什麼樣戰術?

  已經沒有時間思考了,戰馬狂奔的速度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勝負在此一役!

  時間彷彿突然停滯下來,馬蹄激起的塵土、銀馬鞍上舞動的流蘇,每一個細節歷歷在目。就在阿爾瑪昂準備舉刀的剎那,他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海妖從馬背上站了起來!

  尼克在起跑時就脫離了馬鐙,此時雙腳猛蹬鞍後,藉著雷霆衝擊的巨力跳起,整個人像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

  距離!一直有利於阿爾瑪昂的距離在這關鍵的時刻背叛了他!

  跳躍的優勢、長達兩米的巨型武器,海妖掌握了出手先機!少女輕靈的身姿翩然而起,胸前金幣一閃,巨鐮在空中劃下一條完美的銀色圓弧。

  錯身而過。

  阿爾瑪昂覺得馬速漸漸慢了下來,接著身體一沉,一股腥而濕熱的液體撲面澆來。

  是血!

  白馬優美的頭顱離開了脖頸,巨大的慣性使它帶著主人又跑了十多米才轟然倒下,一腔熱血全數噴在阿爾瑪昂身上。

  「落馬!!!!」裁判揮舞旗幟,嘶聲大叫。

  與此同時,從雷霆背上跳起來的尼克也沒有順利回到馬背,雙腳確確實實踩到地面。

  兩人同時落馬!以傳統規則來說,戰鬥應該到此結束了。

  但兩個人之間的對決卻遠遠沒有結束,阿爾瑪昂渾身沾滿血漿,氣得雙手發抖。坐騎是奧斯曼騎兵的兄弟,他的愛馬,他的伴侶,就被那個小混蛋像牛羊牲畜般斬殺了!

  而尼克等待的也就是這個時刻,這個擅長騎馬的傢伙終於落到地上,落在她海妖掌控的領域中!

  兩個人理智全失,根本聽不到裁判的聲音,掄起手中凶器猛鬥在一處。但見場中血肉橫飛,雙方瞬間都掛了彩,架勢端的是不死不休!

  「平手平手!不許打了!都住手!」蘇萊曼早已急得上火,帶著幾個王子和僕從大吼著衝上場去,無奈人雖多,可沒人能阻止兩個殺紅眼的凶獸。

  情勢危急,只聽砰地一聲巨響,火藥的氣味瀰漫場中,海雷丁一槍打在雙方打鬥之間的土地上。兩人頓得一頓,各自被己方人士架住臂膀,拉拉扯扯的拖開了。

  「放開!我今天非得宰了這個小兔崽子!」阿爾瑪昂打得頭巾都散開了,淡金色長髮垂落下來,精緻的臉龐沾滿半干馬血。要不是拉架的人是大王子,他已經要揍人了。
 
  「誰宰誰?再給三十秒,老子砍得你媽都認不出你!我!……唔唔唔!!」尼克暴跳如雷,像個地痞流氓一樣豎起中指罵髒話,被海雷丁果斷摀住嘴裹在懷裡,她不依不饒,像離水的大魚般猛烈彈動身體。

  戰況暫時被控制住,蘇萊曼對這個野馬般的小姑娘是無奈又好笑。時不我待,他站在兩人中間,雙手高舉,以洪亮的聲音向在場所有人宣佈:「比賽結束!雙方平手!我為擁有你們這樣勇猛的武士感到無比驕傲,真主保佑,奧斯曼土耳其萬歲!」跟著他的聲音,萬人齊聲高喊:

  「真主保佑!」

  「皇帝萬歲!奧斯曼土耳其萬歲!」

  安撫工作是最重要的,蘇萊曼這樣的明君自然不會忽視收尾工作。他握著阿爾瑪昂的手,當眾宣佈賜給他一匹奧斯曼境內能找到最好的馬。

  阿爾瑪昂的理智使他逐漸回歸冷靜,作為禁衛軍統領,他當然不可能為了一匹馬被宰就跟海軍元帥撕破臉。皇帝既然來親自搭台階,身為臣子沒有理由不順著下去。阿爾瑪昂當即整理衣服撫肩行禮,感謝皇帝的慷慨饋贈。

  蘇萊曼轉過身,尼克依然被海雷丁勒在懷裡,撅嘴鼓臉徒自不忿。看到這一幕,皇帝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至於你嘛……」他以詢問的眼神望向海妖的主人,海雷丁回了一個『黃金』的口型。

  「噢!賜你一柄金鐮刀如何?」

  尼克瞬間安靜下來。

  「……多大的?」海雷丁擰了她一下,尼克立刻乖乖加上敬語:「多大的?陛下?」


  蘇萊曼撫鬚而笑:「你手裡那柄多大,就鑄多大!一比一,童叟無欺!」

  鬱金香迎風綻放,尼克笑得花兒一樣,轉眼就忘了跟綠眼統領的決鬥。有了金子,誰還記著那些破事?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05 PM

第九章:夜不歸宿

   尼克隊長夜不歸宿眾人側目中,45個腰胯彎刀的海盜面無表情,從伊斯坦布爾大橋上一路喧囂而過。

   回歸的海妖在奧斯曼土耳其全境比武大會上光芒四射,這一刻,驕傲和自豪充滿了海盜們的胸腔!雖然蘇蘇曼判定尼克跟阿爾瑪昂平手,但海盜們了理所當然認為隊長贏了,誰都知道黃金騎士缺了馬就像男人沒有那傢伙——整個一太監,只要再給一丁點時間,尼克隊長就能削平了他!

   比賽剛剛結束,在看台上乖乖當了一天觀眾的海盜們就再也忍耐不住,奔上去搶了尼克扛在肩膀上不停?接歡呼。海雷丁知道尼克心裡高興,由著小弟們把她抬走慶賀。勝利女神熱愛酒精,海盜們一窩蜂擁進一家名叫「寶藏」的酒館。像驅趕野獸一樣把其他客人澤了出去,以包場的名義佔據了這裡。

   一般人當然不敢跟這群帶刀的強盜爭執,酒館老闆趕緊慇勤招待,朗姆酒裡也不敢摻水。自從受過重傷,尼克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跟兄弟們聚在一起逍遙了,此時她的心情別樣激動。兜裡揣著海雷丁給的錢,尼克豪爽地猛拍吧檯:「隨便喝,今晚我請了!」

   「噢噢噢!尼克隊長萬歲!紅獅子萬歲!」

   「慶祝海妖歸隊!乾杯!再乾杯!」

   簡陋的小酒館裡轟然爆發出叫好聲。朗姆酒、葡萄酒、椰棗酒流水般送了上來,店主供應不及,乾脆讓夥計把酒搬到空地上任他們狂歡。酒店裡一般不供應食品,自然有靈活的手下跑去附近店裡買來佐酒小食,幾個舞女滿場亂竄,引爆海盜們放聲笑鬧。想來只喝酸棗汁的死神令夜破例點了酒精飲料,一輪暢飲下來,人人都紅光滿面,好像得了金鐮刀的是他們一樣。

   如果這時有外人推門而入,定然會對這裡的場景感到疑惑,如果是一群人來喝酒,那麼頭領肯定是坐在位置最好的那張長沙發上。而此時,那沙發上歪著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女,長髮包在黑方巾裡,靴子蹺在木桌上,一邊吸飲杯中佳釀,一邊享受手下弟兄眾星捧月的追捧。

   比起正式場合裡嚴肅的禮儀,無聊的制度,這位西班牙公主更喜歡嘈雜的環境,不管是用黃段子變著法直擊被打敗的對手、大聲合唱船上流行的歪曲,還是用飛鏢靶子決定飲酒的次序,重重玩樂都使她感到輕鬆自在。土狼總算逮到機會靠近心上人,可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倒酒上來獻慇勤,偶爾跟尼克搭上一句話他便嘿嘿嘿地樂上半天。

   酒過三巡,尼克喝得暈乎乎的正舒服,眼光掃了一圈卻發現少一個人,問道:「我那個替身哪裡去了?」

   「安東尼?決賽的時候他還在看台呢,後來就不知道了。」

   「哈,那小子看到隊長的厲害,受打擊了吧。」讀研米謝湊過來說:「你不知道,他在船上天天苦練,口頭語就是『總有一天打敗海妖』!」

   尼克不屑狀:「切,佔我的單人間拿我薪水,有種來直接找我單挑!」

   獨眼米謝笑道:「他倒真有兩把刷子,可跟尼克隊長吧,那是火槍對大炮,沒得比啦。」

   土狼猛點頭表示贊同,又給尼克滿上酒。他不識貨,低度的蜂蜜酒喝完了,就直接在朗姆酒裡兌了店果汁,尼克不知深度,咕咚咕咚下去一大杯,沒過幾分鐘眼神就開始漂移了。土狼再一次蹭過來楷酒時,尼克一腳把他踢開了。

   「無聊,你走開,換個妹子倒酒!」

   可憐嘻嘻的副隊長就這麼被掃出了核心圈,跟紅獅子混過的人誰不知道她的奇怪喜好,海盜們哄笑讓那個胸部最胸滿的舞女過來陪伴。狂飲了一兩個小時,幾個喝猛了的嘔吐者滾到牆角,好色的偷偷帶女人找地方開放,剩下的人大半賭飛鏢輸到破產,只好玩玩傳統的力量娛樂——扳手腕。

   尼克不愧為猩猩養大的怪物,小小的一個人,竟然能把在場的大部分男人干翻。又贏一場,她在起哄聲中仰頭乾了一杯,醉醺醺地傻樂:「還是跟你們一起玩兒爽,老子在船長屋裡待了半年,天天被壓,都產生我是個弱雞的幻覺了!」

   圍觀群眾集體汗了一下,瞧她那憨態可掬的樣子,大概真的是喝的太多了,嘴巴都沒把門的了。只憑這一句嘴語,就可以看出船上的食物鏈;尼克隊長純爺們兒無誤,至於船長,那是純爺們兒中的純爺們兒!

   夜裡九點多的時候,有兩個侍衛循著樂聲走進「寶藏」酒館,但見亂哄哄的一堆臭男人裡面,尼克一手抓著鐵皮杯,一手攬著個衣衫暴露的妓女站在桌上跳舞。她身材還沒那個女人高,只顧把頭、臉往人家的胸口湊,整個人都喝傻了。兩個侍衛對視一眼,心道這個樣子的帶回去肯定惹事,還不如裝作沒找到,兩個人便悄悄離開了。

   這荒唐一夜的高潮還沒有最終到來。海盜們喝光了「寶藏」的酒,又連續轉移了兩三家,每次都鬧得雞飛狗跳,不停的和別的客人起衝突。到凌晨亮點,最後還能站立的五六個人晃晃蕩蕩擁著尼克在大街上唱歌,突然街角衝出來十幾個拿棍子的本地流氓。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尼克喝的爛醉,鐮刀忘了澤在哪裡,別說手腳,連舌頭都不聽使喚了。無知者無懼,這群小混混兒根本不知道揍的是誰,照著醉醺醺的海盜們一通亂打。尼克當場鼻子流血,掛了兩個黑眼圈,手下們見勢不妙,不敢報出海妖名號怕壞了聲譽,跌跌撞撞地駕著她跑掉了。

   幾個人灰溜溜地跑出四五條街,誰都不敢把這幅熊樣子的尼克隊長送回船長的宮殿。哥們兒幾個商量一番,隨便在街邊找了家三流妓院,敲開門把她塞進去睡覺。

   一夜無話,尼克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時只覺口乾舌燥,頭痛欲裂。

   「來喝口水。」一個軟綿綿香噴噴的懷抱摟住她,杯子送到嘴邊。這待遇實在很美,尼克喝了水,兩條胳膊一籠,膩在對方身上又瞇過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猛地反應過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這是哪兒?

   一骨碌翻身起來,尼克茫然四顧,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到了這裡。小房間光線昏暗,床上鋪著廉價的粉色床具,一個穿敞懷薄紗的陌生女子躺在旁邊看著她。尼克揉揉眼睛,發現自己幾乎是全裸的。

   「你昨天吐了,我幫你把衣服脫下來洗了洗。」女人笑著說。她是個溫柔漂亮的妓女,年紀大概30露頭,蜜色皮膚,身材豐盈,眼角雖然有點細紋,但不妨礙肉體的吸引力,正事尼克最喜歡的那型。

   該死的到底發生過什麼,怎麼完全不記得了?!尼克腦子裡亂成一團,記憶只停留在昨夜酒館中的狂歡高歌,接下來的事一想就頭疼,不僅頭疼,身上還疼,好像被痛揍了一頓似的。要說酒後亂性,搞得也太猛了!

   見客人起來,女人下了床,用臉盆打來清水,拿出一條比較新的毛巾服侍她沐浴洗髮。

   弄乾淨身體,尼克穿上半濕的衣服,摸摸口袋,竟然連離歌銅板都沒有。作業瘋狂灑金賭博,早就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此時全身上下只有脖子掛的那枚船長幾年金幣。尼克神情呆滯,這種尷尬對妓女來說是很熟悉的,女人咯咯笑起來:「夜裡有人來付過了。」她把尼克送出門,摟著脖子親了親尼克的臉,溫柔纏綿的說:「我叫阿黛拉,下次再來記得點我。」

   尼克宿醉未消,也沒逛過伊斯坦布爾的街道,從風化區出來問了好幾次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回海雷丁位於山上的宅邸。管家拉爾德.巴楊就坐在門廊上等她,臉色難看得像仇人登門。

   尼克自知理虧,小聲問:「沒什麼事吧?」

   「昨天夜裡船長在家裡給你舉辦慶功宴,請了很多貴族政要。」巴楊敘述了一個令人難堪的事實。派去找人的侍衛說尼克隊長喝得爛醉,根本不能回來,煙灰中心的人物缺席,海雷丁一整夜都在不停跟人解釋為什麼你沒出現。

   尼克胃裡一陣翻騰:「我不知道。」

   管家歎了口氣:「去道歉吧,他在會客室。」

   穿過活水流淌的庭院和一扇扇月亮馬蹄門,尼克戰戰兢兢地走近會客室,紅髮男人背對著她坐在寬椅上,不聲不響,身邊的小桌上放著一柄巨大的黑色武器——海妖的鐮刀。

   該死的!鐮刀!尼克的頭更痛了。她這才想起來,作業竟然喝到把自己的武器給弄丟了!

   「玩的好嗎?」海雷丁開口了,聲音冷冷的,「有了金鐮刀,舊的就不要了!」

   「船長,我……」

   「吃喝嫖賭抽,花完錢被人揍,最後又找了個女人過夜,這一夜可真是過得逍遙快活啊,你過來。」海雷丁也不轉身,衝她勾勾手指,尼克猶豫著向前走了兩步。海雷丁手臂一長,一把攬過去,掐著她的脖子按在地板上。他火紅的頭髮看到她臉上,藍眼睛裡醞釀著風暴,像一頭發怒的獅子。

   「告訴我,如果我不派人去妓院給你結賬,你是不是準備爬起床就把印著我頭像的金幣給那個妓女?!」

   紀念金幣的意義相當於婚姻,倘若她用這個付了嫖資,那絕對會惹毛海雷丁。尼克快窒息了,掙了兩下,根本甩不開他的手。想昨天在酒館掰手腕時她還很得意,這一刻船長的氣勢和力量卻完全壓倒了她。

   「咳……不會的,不會給的!」

   「那你準備怎麼脫身呢?吃霸王餐?」海雷丁瞇起眼睛盯著她。說老實話,倘若阿黛拉說軟話獻慇勤,尼克大概扛不住,但這會兒就算用槍抵住腦袋她也不敢這麼說。

   「我就是在那兒賣也不會把你的金幣給別人!」

   「噢。原來你打算賣身還嫖債,然後再帶著綠帽子回來送我。」

   「……」尼克發現越描越黑。

   海雷丁擒住她的下巴,左右查看:「眼圈黑了,嘴唇也腫了,你還記不記得昨天被一群連刀都買不起的混混兒狠揍了一頓?幸好你那群弱智的同伴沒喊出海妖的名號,不然今天你的爛事就該傳遍伊斯坦布爾的大街小巷了。」

   海雷丁把這混蛋翻了個身,手起掌落狠狠地揍她屁股。

   「對不起,對不起船長!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一如往常,尼克撅著屁股鬼哭狼嚎的求饒,引得女僕們不停的探頭觀望。主人們的遊戲總是重口味的,只看了一眼,她們就捂著嘴悄悄地退了下去。

   打了一頓,海雷丁鬆手把小混蛋澤了出去,沉沉的做回椅子上。

   「我覺得你關在屋子裡太久,應該出去跟兄弟們輕鬆一下,慶功宴有政治目的,晚一會回來也一樣。但我真的沒想到,你能玩到這種地步。」他扶著額頭,好像再說:「孩子大了,不好帶了。」

   「我不曉得喝一點酒會醉的那麼厲害嘛……」尼克屁股腫痛,坐都不敢做。半跪著抱著船長的大腿不放手。

   「你不曉得的事太多了……」海雷丁沒辦法將利害一次擺出來。來自歐洲的刺客可能在海妖酒後一刀了結了她,又或者她喝太多胡言亂語,說出自己的西班牙王室血統,被有心人聽到……比起這些,昨晚那場為了彌補和軍派嫌隙的慶功宴,被放鴿子的眾多客人,都沒那麼重要了。

   「第一,以後不許酗酒和夜不歸宿,除非你還想嘗嘗鞭子的滋味。」飼主開始頒布新的管制條例,尼克點頭如搗蒜。

   「第二,雖然你打贏了阿爾瑪昂,但在街上碰到禁衛軍,不許再和他們起任何衝突。」

   「那要是他們找我的麻煩呢?」

   「禁衛軍不會惹是生非的,昨天宰相易撲拉欣已經派人來參加宴會示好,宰相和軍隊支持穆斯塔法大王子即為,兩派現在都想拉我入伙,誰也不會希望和咱們交惡,禁衛軍如果得罪你,就等於把我往洛克塞拉娜的三個兒子那裡推。」

   尼克小聲抱怨:「真複雜,一會兒舊櫃子,一會兒軍旅,四個王子不都是一個爹生的。」

   海雷丁摸了摸她的頭:「你和查理還是同一個媽生的呢,血緣一旦牽扯到政治利益,親人比仇人下手更狠。」

   「那船長你到底想支持誰?」

   「我誰都不……」海雷丁一句話沒有說完,傑拉爾德.巴楊捧著一個小匣子走了進來,臉色特別難看。

   那匣子做得異常精緻,黑漆檀木鑲嵌,搭扣是純金的。海雷丁接過來打開,尼克好奇地湊過去看,只見天鵝絨的襯裡上放著一卷淡粉色的絲綢物件,四周灑滿玫瑰花瓣,一看就是女性手筆。

   海雷丁皺眉:「誰送來的?」

   「米利亞公主,羅格賽拉娜皇妃唯一的女兒。」傑拉爾德聲音沉重,好像這封來信是一顆點燃了引信的炸彈。

   「她今年16歲,尚未婚配。」

第十章:公主VS公主

   維克多走近庭院的時候,尼克正在徒手擊打一個人形靶子,近來天氣開始升溫,她衣衫都濕透了。

   「你在幹什麼?」維克多皺起眉,遠遠站著問。他非常不喜歡汗腺分泌液覆蓋肌膚的感覺,也不喜歡靠近汗水蒸騰的人。

   「鍛煉啊,你又不是沒見過。」尼克停下手,從桶裡舀了一勺涼水澆在頭上。

   「我是說,你難道不知道米麗瑪公主寫信給船長,怎麼還有心幹這些閒事?」

   尼克把濕漉漉的頭髮撩到背後:「知道啊,當時我在,船長還給我看了看。搞那麼貴個木盒裝著,一首破詩而已,就是敘述那天比賽的事啦。」

   維克多冷冷地說道:「真想敲開你的腦袋瞧瞧裡面到底有幾滴腦漿!」

   「她寫她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再說那個盒子也還回去了。」從語氣判斷,你可更在乎的是裝信的華麗匣子。

   維克多長歎一聲,對她的之上完全不抱希望了。在船醫的連聲催促下,尼克嘟嘟囔囔地沐浴更衣,兩個人走進小會客室,維克多攆走了所有僕人。

   「我的主人,我的蘇丹,我卑微的面孔伏在您腳下神聖的塵土中,我親愛的靈魂主人,我的命運,我的幸福!你尊貴的舒心中的每一個字,都給我的眼前帶來無限光明,都為我的心中帶來喜悅!」維克多大聲背誦了一段詩歌,尼克翻白眼:「噁心,真肉麻,這誰寫的?」

   「洛克塞拉那,蘇丹最愛的女人,也是那位米麗瑪公主的親生母親。或許你這無知的傢伙沒有聽說過她的威名,我就勉為其難地跟你講講。洛克塞拉娜是中歐人,在戰爭中被俘,賣到後宮中做女奴。就是這麼一個血統低賤的女人,憑藉著她這些肉麻情書獲得了蘇曼的真愛。現在,她的女兒開始用家傳本事寫信給船長了。」

   尼克眨眨眼,從銀盤裡捏了塊點心塞進嘴裡:「哦。」

   維克多額上青筋一跳:「哦你個頭!還不明白嗎?米麗瑪今年16歲,是蘇曼唯一的女兒,可皇帝的掌上明珠卻一直待嫁閨中,為什麼?她們母女在等待利益最大的選擇出現!」

   尼克拍拍受傷的酥皮和糖霜:「咦,說那麼複雜,總結起來不就是公主一見鍾情看上船長,想讓船長僗她會i啊搞一搞唄。」

   萬惡維克多以厭惡的眼神看著諸葛粗俗的混蛋:「你比猩猩還蠢,什麼一見鍾情,這根本是政治手段。大王子和宰相向船長示好,洛克塞拉娜就開始行動了,而且一上來就拋出了最大的砝碼,希望通過聯姻拉攏船長!」

   「政治,又是政治,你們就不能聊點別的?」尼克對這種話題感到深深厭惡,「我搞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一切有船長做主。船長要是看上她,那就僗唄。對了,那公主長什麼樣?漂亮嗎?胸大嗎?」

   維克多不可置信:「一個陌生女人要嫁給船長,你難道就沒有一丁點反感?」

   尼克一臉輕鬆,把腳蹺在茶几上:「拜託,這房子裡面有上百號女人呢,再多一個又能怎麼樣,反正船長不許我派去跟她們睡。」

   維克多仰頭看向弧形的天花板,一種無力的眩暈感盤旋不散。他總算理解了尼克的觀點:她根本不在乎海雷丁跟別的女人發生關係,更離譜的是,她還期待能從這種關係分得一杯羹!

   「我說,難不成你以為這位公主像法幕瑪和莉莉絲那樣好伺候,毫無存在感的奉獻著,閒暇時再陪你睡個午覺、梳梳頭髮什麼的?」

   「唔,不是嗎?」

   維克多冷笑一聲:「呵,你可太天真了。八年前洛克塞拉娜用計把穆斯塔法大王子的母親趕到荒郊野外,從其寵冠後宮。她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裡面,只有米麗瑪公主完美繼承了母親的頭腦和毒辣手段。這位姑娘如果嫁進來,可能不會安安靜靜地跟你愉快相處的。用不了一年,你就會像大王子的母親一樣光著身子被掃地出門!」船醫將想好的話語七分真三分假地倒了出來。小混蛋不見棺材不掉淚,倘若不讓她知道厲害,還真沒半點危機感。

   「你騙人!我可是入了股的!現在有……」尼克翻身而起,略一計算,報出自己的存款,「有265塊金幣,船長才不會趕我走呢!」

   維克多對她的存款嗤之以鼻:「切,你那點錢,還不夠米麗瑪公主打賞僕人的。皇室唯一的女兒家人,僅嫁妝大概就有一個行省的財政收入了。再說只要她進門,那幾十正妻,你馬上得收拾包袱滾出船長那。從此跟船長同吃同睡的就是米麗瑪公主,哪裡有你的位置?」

   尼克不服輸:「我,我還是衝鋒隊隊長,是海妖!這算是技術入股!」

   「沒錯,那時候米麗瑪公主就會嬌滴滴地跟船長吹耳邊風:『海妖就該待在船上才是,夫君,為什麼她要待在院子裡礙眼呢?』哈,你就會被丟到船上整天喝乾豆子湯,啃硬餅乾!」船醫模仿少女狡猾的聲音惟妙惟肖,以至於尼克暴怒傷人。然而他的話一通接一通,聽起來真的很有道理,尼克的自信被一點點瓦解,解釋的聲音也微弱了下去。

   「可是船長為什麼會聽她的?船長說過喜歡我,要永遠照顧我的……」

   「你啊,闖蕩江湖也很久了,男人在床上隨口說說的話怎麼可以相信呢?看你的表情,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對吧?」維克多歎了口氣,以憐憫而同情的語氣道:「你真傻,真的。不是每一次戰爭都要以轟隆隆的炮聲開始的,米麗瑪公主無聲的戰術已經送到,你居然還不趕緊拿起武器,哎……」

   維克多瞇起眼睛察言觀色,確定已經風吹成功,理了理袖口的花邊施施然離去了。流下一個茫然無措的可憐蟲,握著手在屋裡轉圈。傍晚天快黑的時候,海雷丁回到了家。走近家,一個黑影正要發佈公益牆頭溜走。海雷丁眼神極好,伴著最後一點夕陽餘暉,他抓住了這個影子。

   尼克穿一身黑色緊身夜行衣,腳踏走路無聲息的軟底羊皮靴,靴子一左一右插著兩把匕首,一柄有毒,一柄放血。

   「你這是要去幹什麼?」他皺眉問,尼克不做聲。

   海雷丁拉著胳膊把她拖進屋裡,關門審問:「老實交代,別逼我用對刺客的手段撬你的嘴。」

   尼克知道撒謊對他沒用,陰著臉坦白從寬:「我去宰了那個米麗瑪公主。」

   「宰了……什麼?」海雷丁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打算去刺殺公主?」

   「嗯。」到了這境況,尼克已經沉靜下來了,船醫之前說:「為什麼不拿起武器」,她思來想去,就真的拿起了武器。

   「想把我掃地出門,沒那麼容易!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看誰才是真正的老闆娘!」

   「我說,到底發生過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公主哪裡得罪你了?」

   尼克胸膛起伏,咆哮著說道:「她要嫁給你,不許我跟你睡,還想趕我走,讓我去船上吃干豆子!」

   海雷丁仰起頭,使勁摁著突突亂跳的太陽穴:「這都是什麼跟什麼!你想得也太過頭了吧,誰跟你造謠說我要跟人結婚了?」

   「那公主寫信來了!她媽媽就很會寫信的,不是因為她媽媽寫了信,就把大王子的媽媽趕走了嗎?!」面臨領地要被侵犯的危險,尼克全身的毛都炸起來了。

   海雷丁聽完這些話,愣了一會兒,突然放聲大笑。笑了半天,他擦擦眼睛,抱尼克坐到軟榻上。

   「你真是聽風就是魚。這麼說吧,為了防止外威專權和女人干政,蘇丹的後宮裡面沒有血統高貴的妻子,全都是俘虜購買來的女奴。說起來皇帝也很倒霉,美女不缺,可都是文盲,是自由文化的女人很稀罕。什麼『我卑微的面孔伏在您腳下神聖的塵土中』對我來說噁心都噁心夠了,怎麼可能被這樣的清華打動!」

   「可是,可是我聽說僗公主會有很多嫁妝……」

   「這倒是沒錯,不過我海雷丁什麼時候缺過錢花?」他唇角勾起輕蔑的微笑:「更何況,她們母女的目標恐怕不僅僅是老闆娘,還想當老闆!」

   尼克困惑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穆斯塔法大王子的母親雖然失寵,但是他有軍隊支持。洛克塞拉娜想讓自己的兒子繼位,除了舊貴族,還需要更強力的背景。她看上海軍的船隊火炮,打算派女兒來搞定我,呵呵,如意算盤打得響。」

   「那船長你不打算跟米麗瑪結婚了?」

   「當然不,蘇曼的兒子們爭位,拿我的隊伍當炮灰,還有比這更不划算的買賣嗎?再說,我可受不了跟心機那麼重的女人睡一張床。」

   尼克把頭靠在他胸膛上,小聲說:「可是,米麗瑪是公主哦。」

   海雷丁歎口氣,親親她的頭髮:「我已經有個西班牙公主了,公主這種生物真的很難伺候,再多一個根本顧不過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尼克語氣中浮現出從未有過的擔憂,「要是以後有不麻煩的女人嫁給你,要是她容不下別人,你會趕我走嗎?」

   海雷丁掰起她的臉,眼中有一絲看不懂的衝動:「這句話是不是代表你嫉妒了,開始對我產生對金主以外的感情了?」

   尼克很是迷茫,只能實話實說:「我不知道,但是說容不下我,老子就讓她嘗嘗拳頭的厲害。」

   海雷丁無奈地笑了,拍拍她的臉頰說:「不用擔心了,只要你自己不搗亂欠揍,我是不會趕你走的。」

   尼克表示懷疑:「維克多說男人隨口說說的話是不能相信的,船長,還有別的理由嗎?」

   「我就知道是他。」海雷丁咯吱咯吱磨牙,「好吧,不談感情,談我,談背景。我為什麼不會趕你走?因為你是奇貨可居的大寶貝。你和查理一樣有雙王血統,是西班牙本土王室最正統的繼承人,先不說支持你母親的殘餘勢力,只要我拽著你,查理這輩子都會心驚膽戰不安慰。奧斯曼土耳其公主聽著很高貴,可就算她是獨生女,也不可能有王位繼承權。有了你,我可以隨便找個地方,北非、新大陸,甚至一個不知名的海島,插上一面金紅旗,就能合理合法的直接宣佈這裡是新西班牙——我手裡有血統純正的集成恩。到那時,你是新西班牙女王一個,我就是統攬大局的見過攝政王。你說這樣一個好寶貝,我怎麼可能拱手讓給別人?」這番話把尼克聽得目瞪口呆,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嚥了一下口水,愣愣地說:「女王?」

   「是啊,女王。」海雷丁把手指插進她柔軟的頭髮裡梳理,「你想要頂王冠嗎?鑲滿寶石、珍珠,戴上它,不用再向任何人低頭行禮。」

   海雷丁的話滿是堂而皇之的利用和被利用,但正是這一點讓尼克感到安心。她成長的路途艱辛苦難,對「感情、承諾」之類的信任已全部被摧毀,只有「我是有用的」才可以使她感到無上安全、有用,就永遠不怕被拋棄。

   窗外隱約傳來一聲聲嬰兒啼哭的動靜,海雷丁站起身,開門大喊了一句:「把孩子抱過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乳母在瓦比娜的引領下,懷抱小小的襁褓來到室內。

   尼克走過去,看見毯子裡面裹著個不停哭泣的嬰兒,他頭上覆蓋著一層淡紅色的柔軟胎發。

   尼克看著諸葛小東西又扭頭看看海雷丁,雖然身高差異巨大,但從相貌來看,他們絕對有血緣關係。

   「是船長你的?」

   「伊薩克的第八個兒子,剛出身一個月。」海雷丁伸出大手接過嬰兒,熟練地摟在懷裡輕輕拍著。或許是血親的氣味,又或許是海雷丁經驗豐富,嬰兒哭泣的頻率漸漸慢下來。」

   「大哥送你個孩子?」尼克還沒近距離見過這麼小的孩子,這團生物哭的小臉兒皺成一團,看起來十分脆弱,「都第八個了,那麼多,分給你一個也好。」

   「哈,怎麼可能!」海雷丁大笑著搖頭,「別看他平常慷慨,親身骨肉是絕不捨得給別人的。這孩子是送來請維克多做割禮的,伊薩克不相信別的大夫,怕庸醫把他兒子割壞了。」

   海雷丁鬆開襁褓,之間嬰兒細短的兩條小腿之間纏著一點紗布,怪不得這孩子剛才哭得厲害,原來是吃了割包皮的苦頭。

   「這麼一丁點。」尼克盯著嬰兒飽受摧殘的嫩芽,疑惑地問,「他是船長的侄兒啊,這裡為什麼不像你?」

   孩子的乳母沒忍住,摀住嘴咳嗽。

   「因為這是個小寶寶,不是獅子。」海雷丁嘴角一抽,撥開尼克伸到嬰兒臉頰上的爪子。

   無論如何,米麗瑪公主的垂青是不可以被輕易忽視的,第二天,海雷丁親自到宮中覲見蘇曼,表達自己無意參與立嗣之爭。皇帝也早就被軍派和舊貴族的鬥爭搞的煩惱無比,畢竟兒子們在父親活著的時候就開始為他的位子爭得頭破血流,實在不是一件家族幸事。海軍是皇帝的直屬勢力,蘇曼當然不希望看到海雷丁站隊,他立刻從一個外省選了個出身世家的年輕軍官,指定為女兒的夫婿。

   這件事使洛克塞拉娜不滿,但她這樣精明的政治家不活錯過任何機會,以此事為由,洛克塞拉娜向蘇曼要求一個正式的婚禮。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向來沒有正妻,但是為了安慰寵妃,這一次蘇曼同意了。洛克塞拉娜這位傳奇女性,向著她的目標在此前進了一大步。

   過了幾日,蘇丹答應賞賜給海妖的金鐮刀鑄造完畢,由一對侍衛浩浩蕩蕩地送到元帥府邸,尼克又一次大大出了風頭。達芬奇設計的鐵鐮刀有各種精巧機關,這柄金鐮刀卻沒有拆組的功能,也沒開刀,實打實一條金棒,要四個男人合力才能抬起。然而對這柄完全沒有武器功能的大傢伙,尼克卻愛入骨髓,若不是海雷丁堅決反對,她定要日日抱著金鐮刀睡覺。一時害怕賊人將他它偷走,一時又怕僕人刮去重量,折騰了好幾天,最後被煩透了的海雷丁沒收澤進藏寶庫才算消停。

   就在比武大會一切塵埃落定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到官邸拜訪。他筆直地站在群花掩映的噴泉旁,容顏冷峻,一雙綠眼卻映著流水的波光閃動。「阿爾瑪昂……你在我家幹嘛?」尼克下意識就想操刀子,被海雷丁摁住了。

   「在殿下面前禮貌一點。」這句話出口,尼克才看到綠眼統領身旁站著個笑吟吟的年輕男子,這張臉她還有點印象,是在比武大會時站在蘇曼身邊的穆斯塔法大王子。

   「真是個性格活潑的戰士。」王子笑著說:「今天我來做個和事佬,化解一下海妖和黃金騎士之間的不愉快。阿爾瑪昂?」

   禁軍統領上千一步,眼神中雖有不甘願,卻也正經地向尼克低了一下頭。

   尼克想起那天兩個不死不休的戰鬥,疑惑地看向海雷丁,後者揚了揚下吧,示意她馬上跟著照做。尼克已經得了金鐮刀的好處,仇怨早就消去了大半,這會兒跟船長對著幹才是傻子。她撅著嘴,別彆扭扭地跟阿爾瑪昂說:「那就算和好吧。」一句話說得像鬥氣的小朋友。

   穆斯塔法大王子雖然一直無法拉攏海雷丁,可得罪他也沒好處。之前聽說海雷丁拒絕了米麗瑪公主已是厲害,和好的事再不能拖,所以今日才直接帶著阿爾瑪昂上門。海雷丁無意站隊,也沒有多留客人,雙方揚過不快,穆斯塔法王子就此別過。

   洛克塞拉娜盛大的婚禮如期舉行,此事不僅震驚整個奧斯曼帝國,連歐洲各國也嘖嘖稱奇。穆斯塔法王子的處境越加艱難起來。

   險惡的宮廷鬥爭世人無比氣悶,海雷丁加緊申請出戰,終於在婚禮後第二個月得到蘇曼批准,率軍開往被西班牙奪走的突尼斯。

   離開伊斯坦布爾華麗的白色宮殿,紅獅子重新回到自由的大海上。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07 PM

第十一章:重回海上

   前面白帆浩浩蕩蕩地行駛在航路上,如同藍色海洋上流淌而過的一道白色溪流。

   80搜炮艦,13萬名戰鬥兵員,有了國家力量的支持,此時的紅獅子早已不是往昔的海盜隊伍。海雷丁以耐心和等待獲得了蘇曼的信任,皇帝終於放心地將海軍托付給這個海盜出身的元帥。

   船隊核心的十幾艘船上當然是海雷丁從北非帶來的親隨部隊。海盜們欣喜地嗅著海風,富庶的伊斯坦布爾雖然美得令人心醉,然而大海和戰鬥才真正屬於他們。

   海妖如願以償地拿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衝鋒隊隊長的薪水一級單人間。她一上船就迫不及待地搬進了冥王號上那個特別準備的房間。門板上雕刻鐮刀的小銅牌,定制的小號胡桃木傢俱、有海風吹拂進來的小小舷窗,一切都那麼合心意。尼克往柔軟的床鋪上使勁一躺,歡快地宣佈這地方是她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

   這一下倒是出乎船員們的預料,尼克既然公開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大家都以為她會直接住進船長臥室,沒想到海妖的想法總是與眾不同,在宮殿裡同吃同住的兩個人竟然一上船就分居了。海雷丁倒是沒什麼反應,孩子長大要求一個獨立房間是可以理解的,他也不是那種喜歡整天膩在一起的男人。

   從伊斯坦布爾出發的第三天上午,航路前方飄來一大片低垂的濃雲,到了傍晚果然下起雨來。船艙裡潮濕悶熱,人和動物都蔫蔫地,打不起精神。船長倉裡點起了蠟燭,海雷丁就著燭火查看地圖,伊斯坦布爾的藏書關既有羅馬時代的珍貴資料,又彙集了東西方最先進的科研成果,海圖的精確度非常高,這對一個航海家來說是無價之寶。

   他聚精會神,從地中海熟悉的海岸線一路向外慢慢著過去,外面突然傳來了禮貌的敲門聲。

   「進來。」

   來人是安東尼.托利亞,他神情憔悴,眼神空洞,整個人瘦了一圈兒。與回復健康、神采飛揚的海妖比,這個替身少年現在顯得那麼暗淡。「船長,我想跟您談談。」他關上了門。

   「我要下船。」

   海雷丁盯著安東尼,雖然早就猜到他會說什麼,但這一刻還是要把話問出來:「理由呢?」

   安東尼喉嚨滾動,嘴唇開合,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回答:「我的任務是假扮海妖,現在真海妖回來了,那麼我的工作也就結束了。」

   「你還有別的話沒說完。」海雷丁雙手交握撐著下顎,道:「一口氣都說出來吧。」

   安東尼身子輕微晃動著,低下了頭,良久才用一種從嗓子裡硬擠出來的沙啞聲音說:「我永遠比不上她,留在這裡沒價值。」

   在觀看完最後對戰黃金騎士的那場戰鬥後,安東尼.托利亞深深地絕望了,他發現海妖站立的地方,是他怎樣都達不到的高度。

   「因為有個在某一方面超過你的人,你就沒辦法在船上待下去,這理由真的很可笑。如果沒有海妖,你是不是還會因為醫術比不上維克多、手藝比不上木工、烹飪比不上廚子之類的小事就像下船?別像個孩子似的撒嬌了!你是個男人!」

   海雷丁輕蔑的話語使安東尼憤怒,他猛地抬起頭,想反駁回去,但海雷丁卻不給他機會,徒自說了下去:「這世間是很不公平的,總有些人被賦予了常人無法企及的能力,他們輕輕鬆鬆就能得到讓普通人瞠目結舌的成就這種人叫『天才』。如果你眼裡只盯著這一撮人,那嫉妒和仇恨會完全淹沒你的頭腦。而且你還犯了一個更大的錯,那就是用自己的短處去跟天才的長處比,這不是自找羞辱嗎?」

   雨水無情地沖刷下來,海雷丁冷酷的剖析使安東尼渾身顫抖,眼睛也濕潤了。他還能怎麼說呢?那個天才是他從小的目標?他生命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超越這個對手?可無論他怎麼追趕,都只能遠遠看著一個背影,連根她並肩的程度都達不到。或許她所有的價值只有在她生病受傷時當個可有可無的替身。

   「是的。」安東尼擦了擦眼睛,「我太高估自己了,啟事我只是個平庸的普通人。」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能理解你的眼界怎麼能如此狹窄,關注的地方只有巴掌那麼大的一點是發現不了自己真正的潛力的。安東尼,你或許不是人才,但也絕不平庸,在比武大會的時候你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少年一愣,接著憤憤地撇嘴:「火槍?用那種東西,打敗敵人也不會有人讚一聲好!」

   「你或者難道就是為了聽別人的評價?那還是選擇教士之類的職業吧。」海雷丁皺眉,「這片海是不看過程只看結局的,不管用槍還是用鐮刀,活到最後,並得最多的人才是贏家。海盜船不是育嬰堂,我不想整天安慰哭哭啼啼抱怨的懦夫。再有三天就到突尼斯了,你要還是個男人就拿起槍到戰場上試試,不然上岸就滾吧!」

   安東尼像被迎面痛毆了一圈,又是羞愧又是憤怒,轉身跑掉了。激將法最適合這種容易衝動的少年,估計三天後船上就會多一個狙擊手,海雷丁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

   雖然給下屬做思想工作是船長的職責,但這些小鬼頭一個比一個幼稚,一個比一個難纏,時不時就要出點狀況讓他頭疼。說什麼來什麼,正想著,隔壁出傳來非常熟悉的動靜,窸窸窣窣,像偷食的小動物。

   海雷丁一揚眉,舉起燭台進入臥室,打開浴室的門。他的衝鋒隊隊長,名震四方的海妖正卡在小窗戶裡扭動掙扎,上半截身子在室內,下半截在外面,進不來又退不出去。

   「你在幹什麼?」海雷丁放下燭台,抱臂觀看諸葛蹩腳小偷。

   「悶得慌,想來洗個澡……」尼克笑笑,又用力一次,可腰臀部就是死活進不去。他心中納悶,以前不是經常這樣偷偷流進船長的浴室裡洗澡嗎?

   「可惡的船廠,這窗戶肯定是造小了!」

   「船窗是制式的,尺寸和海妖號一樣。」

   「那這是怎麼搞的?」她別的滿臉通紅,活像只卡在洞口的老鼠。

   海雷丁攤手。尼克又掙扎了一會兒,皮都要蹭破了還是鑽不進來,海雷丁這才伸出手,捏住窗框用力一掰,硬生生扯下一根木條,接著掐住她腋下把她抱進來。

   尼克的行竊史上可從來沒有過這種失敗經歷,一時間甚是失落:「難不成是長胖了?可我天天鍛煉,不可能的吧?」

   「不是長胖,是骨架張開了。」海雷丁把她拉到身前,溜著頭皮比劃身高。她曾經只是個小不點,現在已經從他胸口第三顆紐扣長到了第二顆了。人長高胯部也寬了,自然再也鑽不過那個小小的舷窗。

   「洗吧,別浪費水。」海雷丁拿起燭台轉身要走,尼克一把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上。

   「地方太小,兩個人展不開的。」海雷丁無奈地說。

   「不想洗了,抱抱我。」她聲音細細的,有點有氣無力的感覺。

   海雷丁回身親吻諸葛送上門的禮物,但尼克並沒有像往日一樣熱烈回復,她的身體冷而僵,像在寒風中吹過許久。

   吻停下了:「怎麼了?不舒服?」

   「有點……從早上開始……」她含糊地說著,使勁往他懷裡鑽,仕途讓皮膚接觸到更大的面積,「抱抱我,出個汗可能就好了……」

   海雷丁突然想起今天陰晦的天氣。船上陰冷潮濕,她只有十幾歲,就要因為變天被舊傷的疼痛纏繞,這個傻傢伙,居然還想靠做愛來分散注意力。

   「脫了衣服床上趴著去,我跟維克多要點藥酒給你擦擦。」

   尼克乖乖的照做了。刺鼻的藥酒氣味在船艙裡瀰漫,海雷丁熱而有力的掌心熨貼在皮膚上,鑽入骨髓的疼痛就被這熱一絲絲驅走。

   船長的手定是有魔法吧。尼克想,她感覺自己就像那個哭泣不休的嬰兒,被他神奇的力量安撫了。

   養精蓄銳了那麼久,海雷丁一路勢如破竹,迅速奪回了勒班多和科龍,與西班牙海軍在突尼斯海灣大戰。

   透過新式望遠鏡,可以看見老對手安德魯.多利亞站在主艦上,他一頭鉑金色的頭髮以及銳利的氣質,如同銀色的星星般散發出奪目光芒。比起一年前,安德魯的神情更加沉穩老練了,在這片蔚藍色的海域上,也只有這個男人有資格與海雷丁一戰。

   「他的主艦太遠了,射艇根本不夠。」安東尼舉著火槍校準了一下,得出結論。

   「打不中就直說,別找借口。」尼克不放過任何諷刺他的機會。

   「你!」

   「閉嘴。」海雷丁給他們每人後腦勺一巴掌,「安德魯是個謹慎的人,主艦不會開進射區範圍內的。安東尼你今天的目標是對方的火槍手,務必在衝鋒隊接戰之前把他們都打下來,盡量減少我們的人員損失。」

   「聽到嗎?我都任務是掩護你。」安東尼輕蔑一笑,尼克立刻嗆聲:「誰要你掩護!」

   海雷丁冷冷道:「在戰鬥結束之前只要再吵一句,我發誓把你們兩個捆上沙袋澤進海裡喂鯊魚,聽到了嗎?」

   真正的領袖一字千鈞,話音落下,不僅尼克和安東尼,甲板上所有人都不敢吱聲了。

   沉悶的炮聲從地平線上響起,戰鬥開始了。

   海雷丁身穿大紅色排口船長服,雙肩掛著兩枚沉甸甸的金質勳章,安德魯.多利亞則身穿著深藍色海軍制服,腰佩戴銀長劍。一個霸氣雄偉,一個高貴鋒利,如同日月交相輝映。這兩個男人確實是命中注定的宿敵,都是長於攻擊短於放手的將領,剛開始就於上百尊火炮發起猛烈攻擊。

   對於需要登上敵艦作戰的衝鋒隊隊員而言,最大的危險來自火槍的攻擊。槍炮無眼,不論武藝有多高,中上一發照樣不死即傷。安東尼埋伏在高高的桿子平台上不停狙擊對方的火槍手,一個船員在他身邊負責裝彈,這樣的組合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單發火槍速度慢的缺點,安東尼幾乎彈無虛發,有了神槍手的支援,尼克等人衝鋒的安全係數立即上升很多。

   戰鬥持續了三個多小時,這一次安德魯沒能守住城池,在損失了條船後遺憾地退出突尼斯。

   歡呼聲震耳欲聾,紅獅子的威望在此被證明。短短一個月內,海雷丁就奪回了奧斯賣土耳其在西地中海的控制權。

   查理對這次海上的軍事失敗並沒有氣惱很久,因為在長達一年的西班牙內戰後,他終於把支持母親的卡斯蒂利亞革命軍全部斬草除根,完成了西班牙本土的統一大業。

   尼克回到阿爾及爾。這座令她婚前夢幻的北非海盜之城,已然以其獨特的豪放氣質敞開懷抱迎接海上乘客。

   一個月後,山上的大本營收到了兩封信件。一封來自地中海東側的伊斯坦布爾——宰相易卜拉欣自縊身亡。這位從小和蘇曼一起長大的摯友,最終還是敗給了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女人,在這場政治賭博中輸得精光。而最新的宰相提名人中,最有力的競爭者即是米麗瑪公主的新婚夫婿。

   另一封信指明了唯一收件人。它來自地中海西側的西班牙,淡黃色的皮質信封上只簡單寫了幾個字:「阿爾及爾、白色城堡、尼克,字體莊重而嚴肅。」

   拆開信封,裡面竟然沒有信紙,尼克翻過來傾倒,一個亮閃閃的小東西落進她的手心。

   一枚帶鏈子的銀十字架。

   曾經有一個金髮藍眼的騎士握著它,向上帝發誓將用生命保護他的公主。

   西班牙的內戰失敗了,支持女王的卡斯蒂利亞貴族從此在歷史上失去蹤影。王位沒有奪回,騎士生存的意義就沒有了。

   十字架上並沒有炮火留下的痕跡,乾乾淨淨,散發出溫和純潔的光芒。卡爾,那個外表和內心亦如天使般純粹的男子,至此再也沒有聽說他的任何音信。

第十二章:一張藏寶圖

   阿爾及爾已經進入一年中降雨最多的雨季,小雨淅淅瀝瀝不停落下,這個城市泥濘不堪。

   尼克躺在飄窗上舉著胳膊,一根銀鏈從手中垂落下來,十字架墜子在她眼前輕輕晃動。

   「他從來沒把這鏈子解下來過,從來沒有。所以……還是死了嗎?!」

   塞拉走過來,把一盤井水浸過的涼果子防砸愛尼克的身旁,這位阿爾及爾的花魁偶爾也會接待以前的情人,陪著聊聊天吃吃飯。她溫言道:「說不定只是隱居了,這是他信仰的標誌,不是嗎?既然還給了你,就說明羈絆斷了,他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阿薩叔叔當年也是隱居了。」尼克晃晃那個小小的銀十字,回想著這兩個和她有血緣關係的男人,怔怔地說:「這麼想,卡爾真的很像叔叔。」

   塞拉溫柔的看著這個惆悵的少女,知道她心情肯定很複雜:「天色已晚,今天晚上住下把?」

   尼克看了眼窗外,天邊已經能看到最亮的幾顆猩猩,她趕緊翻身跳下飄窗,將銀鏈十字架塞進襯衫內兜:「不行,外宿我會挨揍的。」

   塞拉咯咯咯的嬌笑起來:「海雷丁大人的家教可真嚴。」

   尼克撲上去親親她的臉頰,說了聲:「下次再來。」便消失在街道上。

   一路跑步上山,白色城堡的圓形窟窿就在眼前,在阿爾及爾的日子比在伊斯坦布爾舒服的多,女人即使不戴面紗走在街上,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和指責。只要在規定的時間之前回到家,她可以在城裡隨便玩樂。

   尼克把沾了泥巴的鞋襪丟在走廊,赤腳踩在白色光滑的大理石上。走廊另一端,走出一個跟她外貌相似的黑眼少年——安東尼.托利亞,他手裡舉著把圓筒火槍,雨季天氣潮濕,火藥都受了潮,雖然不能練習射擊,但他可以研究槍械的零件。

   安東尼看一眼尼克,撇嘴冷笑:「又去下山找女人了。」

   「關你什麼事?」尼克朝他吐舌頭,「跟你這沒開包的處男不一樣,女人都愛我愛得發瘋。」

   「你說什麼處……什麼的,我才不是呢!」

   「不是?別裝了。」尼克朝他下半身投去輕蔑的視線。

   安東尼雙手顫抖,臉色由蒼白變成嫣紅,若不是火藥不能用,他肯定會照著尼克來一槍。

   「別在你不熟悉的領域和人戰鬥,不如跟流氓吵架,她的無恥是沒有下線。」維克多也剛從山下回來,頭上戴著一頂寬沿斗笠,兩手空空。土狼跟在他後面,汗流浹背的扛著一大包綠色植物,回到北非後,船醫就強迫諸葛懂得原始醫學的男人把只是全部教給他,去野外採草藥的苦力活自然也落在土狼身上。這份工作他顯然不感興趣,沒精打采的晃著胳膊,直到看見尼克和安東尼吵架才集中精神。

   維克多踏上台階,摘下兜裡甩了甩雨水,「虧你們倆還被人稱為紅獅子的「雙子星」,默契度這麼差。」

   「我才不想跟他有什麼合稱。」安東尼漲紅了臉,有一次激動了。

   新式火槍在海戰中的應用效果很不錯,海雷丁因此組建了火槍隊,安東尼表現不俗,被任命為訓練長。一般情況下,他會很快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響亮外號。夜裡躺在吊床上,安東尼對此做過很多設想,「神槍」太普通,「桅桿上的惡魔」很有氣勢但是念起來麻煩,「白色新星」綜合評分最高。然而外號必須是眾人公懧才會傳開,他不可能自己決定。

   很快,安東尼知道了別人口中的稱呼:雙子星,他還沒有獨立外號。

   就被跟海妖捆綁在一起了。

   這件慘事倒不是誰故意操縱,一對相貌出眾的少年和少女在海盜船上是很搶眼的,更何況他們本來長得就挺像。站在一起效果加倍。

   土狼放下草,把髒手在水手褲上使勁蹭了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團破襪子似地東西,遞給尼克。

   「這是什麼?」她接過來,捏著一角抖了抖,這團東西一邊掉渣一邊展開了,原來是塊手帕大小的破舊羊皮紙。

   「昨天……酒館裡賭錢……贏了……人家說……是好東西……」他期期艾艾地看著尼克,希望她能喜歡這個禮物。土狼對尼克的愛意從未止息,送點心,跑腿,扇扇子,平時只要有一點機會就會湊上來討好。

   尼克翻來覆去擺弄這塊看起來很有年頭的羊皮紙,上面模模糊糊畫著許多曲線和文字,在最左上角,有一個紅筆大的叉號,旁邊還有一個骷髏頭。她皺起眉思索片刻,眼角突然亮起來:「是地圖!這是海盜的藏寶圖!」隨即降低聲音警惕地左右查看,見沒有外人,才把羊皮紙湊到維克多面前請他鑒定。

   「維克多,你見識多,看是不是?」

   「噁心,髒死了,別碰到我身上。天這麼黑了,根本看不清,你還是去找船長鑒定吧。」羊皮紙不知被多少人蹂躪摩挲過,維克多厭惡地避開了,他揚起下巴,「伊內,,把草藥送到我助手那裡去,告訴他怎麼處理。」

   船醫毫無興趣,轉身而去。安東尼心裡倒是挺好奇,可他受不了尼克的嘲諷,硬是忍著一眼不看離開了。尼克把地圖揣進懷裡。跑去找識貨的船長。

   海雷丁盤腿坐在地毯上,案几上放著許多資料,他一張張翻看對比從伊斯坦布爾藏書館帶來的地圖。尼克湊到燭火下去看,見許多圖都是她從沒去過的地方。

   「我們在哪兒呢?怎麼沒看見阿爾及爾?」

   「在這,地中海西邊。」海雷丁點了點一小片藍色的水窪。

   「這是地中海?畫得也太小了吧!」

   「比例可能還有點差異,不過跟全世界比起來,也就這麼大了。」「地圖邊上還畫著怪獸呢,哪地方真的有這樣的怪物嗎?」她伸手指著一張圖說。

   海雷丁把危險的墨水瓶從他旁邊移開,蓋好蓋子:「不知道,我也沒有去過,不過如果父母不想讓小孩子夜裡出門,就會編造外面有吃人野狼的故事講給他們聽,這樣孩子就會因為恐懼乖乖得待在家裡面。」

   尼克沒聽懂他的意思,眨著眼靜說:「我很乖的,每天都按時回家。」

   海雷丁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要是碰到吃人的野狼,大概會給我那張狼皮回來。」

   尼克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裡。她琢磨著船長對這麼多的大地圖都如此熟悉,一張小小的藏寶圖肯定難不住他。於是從懷裡掏出羊皮紙,攤開擺在海雷丁眼前。

   瞧她神神秘秘的樣子,在看這羊皮紙上的紅叉和骷髏頭,海雷丁立刻明白了。

   「這東西哪裡來的?」

   「唔,酒館裡賭錢贏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很自然地省略掉了土狼,「船長,這是藏寶圖對吧?我聽過很多故事了,那個骷髏下面就埋著海盜藏的寶貝對不對?」

   海雷丁捻起羊皮紙,瞇著眼睛在燈火下大量了兩眼:「作為一個海盜頭子,我的錢不是投資就是放銀行,還從未想過埋什麼東西,不過,或許別的同行有這個愛好……」

   「肯定又的!我以前就喜歡把錢埋在……總之一定會有海盜搶太多花不完藏起來!只要知道這是哪兒就可以去挖啦!」尼克激動得兩眼放光。

   海雷丁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尼克抓著他袖子猛搖:「船長你一定懧識的,告訴我吧?」

   「這圖磨損得太厲害,具體情況不知道,不過能看得出是突尼西亞的一塊綠洲。」

   海雷丁的學識果然沒有令尼克失望,她像彈簧一樣蹦起來,興奮地走來走去:「突尼西亞不就在附近嗎?坐船從突尼斯登陸過去就能到!」

   「你想去挖嗎?」

   「當然!這是發財的好機會……」尼克看一眼藏寶圖,又看一眼海雷丁,「船長會和我一起去吧?除了你,世界上可沒第二個人能找到這地方!」

   海雷丁呵呵笑起來:「不用拍馬屁,我會考慮的。」

   這一考慮就是四五天,尼克每天都急不可耐等他發話,維克多只是暗笑,像海雷丁那樣的人,怎麼可能為了一張不知真假的破圖就丟下大本營不管。

   然而他真的想錯了,又過了兩天,海雷丁正式發話說要出發去挖寶。

   「一個星期後出發,我們要跟著販糧食的商隊走阿特拉斯山脈的谷道,穿過沙漠到突尼西亞綠洲。隨行人員名單是:我、尼克、維克多、安東尼、伊內,其他人留守。」

   維克多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等一下,等一下!不要莫名其妙就把我加到什麼隨行名單裡面!夏天的撒哈拉沙漠是什麼概念?我可不會幹這種傻事!」

   「醫生,不用擔心,會給你準備好最舒適的駱駝。」

   「不不不,這根本不是坐騎的問題,去突尼西亞明明可以乘船走海路,然後在突尼斯上岸往南走比較近,為什麼非要穿過該死的沙漠?」

   「因為這樣走更有冒險探寶的氣氛。」海雷丁的惡劣玩笑令船醫火冒三丈,但和往常一樣,他完全沒有改主意的想法,「貨行的老魯曼會給我們提供嚮導,伊內的部落來自美洲沙漠,對在極限環境中生存有經驗。至於醫生你,請準備些對付沙漠毒蟲的藥物。」

   維克多嗓音一路拔高:「你難道就不能聽我說一句?我不去!不去!」

   海雷丁置若罔聞:「醫生是我們當中最珍惜的技術人員,大家在途中一定要保護好他,聽到了嗎?」

   尼克舉手表示附和,然後插嘴問了一句:「美洲?」

   「新世界,就是你在地圖上看到畫著怪獸的地方。」

   尼克瞥了一眼土狼,後者見她看過來,毫無心機地送上嗤嗤嗤的傻笑。海雷丁不會讓背景不明的人上船,此時伊內的來歷和性格造就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自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人種之間的滲透就開始了,伊內事白人和美洲人的混血,許多年前搭船來到了地中海。

   當然這些都不是尼克關心的重點,挖寶一般是見者有份的,她很想問問為什麼要帶上安東尼,但又怕惹船長不快,只好硬忍著。

   探險活動的日程定了下來,除了幾個相關的人員,其他人都以為海雷丁是回伊斯坦布爾向蘇丹報告。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海雷丁就跟傑拉爾德和幾個副手關在房中,偶爾會拿出信封讓鷹帶走。

   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凌晨三點,貨行的負責人老魯曼帶了幾頭駱駝悄悄來到山下。這個一身煙草味的壯碩大叔尼克曾經見過,她第一次在阿爾及爾應聘失敗的時候,魯曼曾經接濟過她。因為這個經歷,尼克對她印象很好。

   「船長,駱駝在城外準備好了。」海雷丁點點頭,魯曼朝尼克笑笑,低聲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尼克隊長。」接著手腳麻利地將他們的行李物品捆到駱駝背上去。

   維克多厭惡駱駝身上的牲口騷氣,可又不能不坐。魯曼選了一頭老實聽話的母駱駝,讓它四肢彎曲跪在地上供船長騎乘。維克多一邊皺著鼻子往上爬,一邊嘮嘮叨叨:「小心那紅色的箱子,裡面全是藥水!」

   駱駝摘了鈴鐺,一行人靜悄悄地出城,在阿爾及爾南面的一片荒地上和運糧食的駝隊會合,接著便往阿特拉斯山脈出發了。北非大部分陸地不適合發展農業,旱季的時候,內陸許多遊牧民族就靠跟著商隊交易獲得糧食、布匹等生活必需品,只要有利可圖,阿拉伯商人肯定去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

   太陽漸漸升了起來,這支由80頭駱駝和40個人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行進在大地上,駝鈴遠遠傳了出去。

   所有人都穿上了阿拉伯式的白袍,隊伍尾端的人還用面紗摀住口鼻防止吸入灰塵。維克多坐在駱駝上搖晃,不停地抱怨這次被強迫出行。「你就騙騙尼克和安東尼哪樣的小傻子吧,帶了四五隻傳信的鷹,這次根本不是尋寶的!」他壓低聲音,狠狠地對身邊的紅髮男人說。

   那是獵鷹,要是斷糧了,可以抓點東西給我們吃。頭巾下的那雙藍眼深邃如海,笑得彎了起來。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10 PM

第十三章

   宏偉的阿特拉斯山脈在地平線上無線延伸,要是不想翻山越嶺,就要利用山脈天然形成的褶皺通道穿過去。

   駝隊選擇的是一條較為平坦的谷道,經過雨水洗禮後,這裡呈現出生機盎然的景象,青草和灌木覆蓋了裸露的地表,狐狸追逐著沙鼠和野兔,不時在視野中竄過。這種適宜人類生存的氣候會在進入撒哈拉沙漠後徹底消失,阿塔拉斯山脈擋住了來自海洋的水汽,在秋季沿海地區雨量充沛時,內陸的沙漠卻酷熱乾旱。商隊抓住最後的時機,將所有水囊統統灌滿。

   駱駝對尼克和安東尼這樣精力充沛的少年人來說很有趣,但對維克多來說確實是難以忍受的旅程。韁繩把手掌中勒出血泡,大腿在無數次的摩擦中被鞍子磨破,甚至連坐騎晃動也給這可憐的人帶來頭暈和噁心的折磨。

   在他有一次跳下來嘔吐的時候,尼克忍不住送上了一個鄙視的眼神:「維克多,別怪我看不起你,你居然會暈駱駝。」

   海雷丁喝住隊伍等待他:「努力習慣吧,到了沙漠,這樣會脫水的。」

   尼克不解:「船上不是晃得更厲害嗎?」

   海雷丁也無奈:「是啊,所以他剛上船那段時間吐得更厲害。」

   維克多閉著眼睛,嘴唇一張一合,連還嘴的餘力都沒有。最後不得已,只好走一會兒騎一會兒來緩解暈駱駝的症狀。在最初的兩三天裡,船醫唯一的病人就是他自己。這一天紮營,駝隊成員三五個成堆,圍坐在帳篷外的篝火旁歇息吃飯。鍋子裡的咖喱沸騰翻滾,飄散出濃郁而苦澀的香味。維克多處理完手心裡的血泡,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我們離開阿爾及爾已經有一百多里了,反正商隊也都是你手下的人,說吧,我們這一趟到底去幹什麼?」

   尼克撕下一塊堅硬的烤餅,在熱乎乎的駱駝奶裡浸泡了一下塞進嘴裡:「你還不知道?我們是去發財的!」

   維克多斜了她一眼:「吃你的,別插嘴。」尼克哼了一聲,見領隊打開一包奶酪干在分,放下烤餅跑過去討要。

   海雷丁用樹枝撥撥火堆裡辟啪作響的木頭,呵呵笑起來:「前些日子,我幾個手下陸續收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信。查理願意花大錢,希望他們跟我反目。」

   「收買?好主意。」

   「是啊,可惜他們收到信,馬上就轉交給我。所以我想不要辜負查理一番苦心,乾脆將計就計,好好招待他一下。」

   「於是你讓手下假裝同意接受收買?」

   海雷丁點點頭。

   維克多的眉毛立刻揚了起來:「那你還敢離開阿爾及爾!手下被收買,接下來西班牙人只要得到你離開大本營的消息,肯定立刻開船過來攻打!」

   海雷丁笑著搖頭:「看,外行人都會這麼想。希望查理也不要多思考,趕緊帶著大軍過來。我現在掌握的消息是,正試圖說服安德魯。」

   「怎麼,這可是掃除我們的好機會,安德魯會不同意?」

   「他是海軍將領,清楚什麼時候不適合打仗。」海雷丁拍了拍肩膀,說道,「一到雨季我就把身上的槍卸了,知道為什麼?天氣濕,火藥受了潮根本點不著,大炮也是一樣的道理,雨季不是打仗的季節。」

   維克多恍然:「原來你打算騙他……可是安德魯是內行,他一定會苦勸的。」

   「所以,我先離開阿爾及爾,再多給查理一個出戰的理由,至於他來不來,那就要看天意了。」

   「你還沒解釋為什麼我們要去沙漠,就算要離開大本營,但明明可以隨便找個風景優美、氣候適宜的島度假的。」維克多被迫出門受這趟折磨,海雷丁的回答並沒有使他滿意。

   「哈哈,能度假的當上可沒有貝都因人!接待西班牙皇帝,我可要聯絡左鄰右舍,好好問他準備一份豪華大禮。」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火光閃爍,映著海雷丁唇邊的微笑,使他看起來好像一個思考著的紅髮惡魔。

   尼克拿著奶酪干,又跟魯曼要了些新鮮椰棗,歡快地跑回篝火旁。她聽到是爭執話題,一句都懶得問,只顧自己開懷吃喝。看著她無憂無慮的樣子,維克多歎了口氣對海雷丁說:「以前你還耐著性子教她店東西,現在就由著這個小混蛋瘋長瘋玩了。」

   「有什麼不好,反正她沒有將才,既然學不出成果,就讓她快快樂樂干自己想幹的事好了。」海雷丁抿了一口咖啡,看向尼克的眼神格外寬和。

   駝隊經商是紅獅子盈利的渠道之一,成員大多數是從良的海盜,身體素質好,武裝力量強,因此也不太擔心攔路搶劫的馬賊,和絲綢之路不同,北非駝隊交易的沒什麼重要的貨物,賣出去的是糧食、布匹、生活用品,收上來的是鹽巴、牲口。嚮導清楚每一處水井所在地,每一塊水草聚集地,幾百年來不變的交易模式,使這條古道上的路徑沒有什麼冒險成分。

   阿斯塔啦山脈的這條古道就像連接了兩個世界,一路走過,人的肌膚能直接感受到氣候的劇烈變化,空氣中的水分越來越少,氣溫越來越高。十多天後,這段愜意的旅途結束了,迎接所有人的,是地獄之火般的撒哈拉大沙漠。熾熱的風迎面而來,幾乎能把人的衣服點著,入目皆是蒼涼荒蕪的巖山和黃沙,連荊棘之類抗旱的植物都枯萎、焦黃了。

   走到這裡,海雷丁一行五人就要和商隊分道揚鑣了。魯曼派了一個最有經驗的嚮導阿里跟著他們,然後從駝隊中拉出來兩匹白駱駝,繫在領隊的頭駝後面。這種毛色的駱駝是很稀罕的,據說有吉利的徵兆,是海雷丁計劃送給貝都因人部落首長的禮物。

   六個人和八頭駱駝,冒著酷熱和烈日在沙漠中艱難前行,一路上尼克跟著安東尼不斷鬥嘴吵架,到了撒哈拉,也乖乖安靜下來趕路。長途旅行時,駱駝走得很慢,這條地獄之路好像永遠沒有終結一樣,不管怎麼走,景色都沒有任何變化,身後只比身前多一行腳印而已。體力水分從身體裡迅速流失,維克多便頭暈目眩,渾身酸痛,像頭動物一樣張開嘴不停踹息,土狼注意到這一點,立刻趕到他身邊推搡:「閉上嘴。」

   「嗯?」

   「閉嘴,水,從嘴裡跑出去。」

   維克多的智商隨著溫度的升高而明顯降低,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土狼的意思,這時候他的嘴唇和口腔已經乾燥到麻木了。在沙漠中,珍貴的水就這樣以所有可能的方式逃出人體。

   尼克看著船醫慘白的臉,問道:「船長,維克多好像挺不住了,我們停下歇歇?」

   海雷丁看向阿里,後者指著太陽搖搖頭說:「不行,現在只是上午,溫度還不算最高,要抓緊趕路,拖得越久越出不去。」

   維克多聽聞此言,眼前一花,馬上就要昏倒的樣子。海雷丁把水囊遞給他喝了一口,讓土狼用繩子把船醫捆在鞍子上,「再堅持一會兒,中午我們就休息。」

   阿里果然是合格的嚮導,速度和距離計算得正好,到中午十一店時,一行人趕到了一小片海棗林。說是林,其實只是三棵樹,並且都已經枯死,好在枯木也能抵擋一店烈日,給眾人提供歇息的場所。三棵樹的正中央,有一口石塊壘就的古井,看樣子已經存在許多年了。

   把駱駝拴好,尼克和安東尼急不可耐地奔到井旁,扒住邊緣朝裡看去。裡面黑漆漆的看不見底,也沒有水光反射的影子,阿里撿了一塊小石子丟進去,眾人屏息以待,可過了好半天,井底也沒有水聲傳來,阿里皺眉到:「壞了,去年還有一層水,今年徹底干了嗎?」

   海雷丁問:「能堅持到地方嗎?」

   阿里點頭:「只要別起大風沙,節省點用還是沒問題的。」

   那邊土狼把船醫腰上的繩子解下來,扶著他坐到枯木下的樹陰裡,也走過來觀看。尼克喪氣地說:「別看了,已經干了。」伊內沒做聲,趴在沿口,把臉深深地探了進去。過了半響,他直起腰,說了一句話:「有水汽。」接著縱身跳了進去。

   嚮導嚇了一跳,待伸頭去看時,卻見伊內四肢緊緊趴住井的內壁,像只靈活的猿猴一樣不停向井底落去。

   尼克有點興奮,大聲詢問:「怎麼樣?有水嗎?」深達20米的井中傳來一聲沉悶的回答:「沒,可是有別的。」

   出人意料的,土狼光著脊樑,背了一包東西從井裡爬出來,解開衣服,裡面裹了一大坨黑糊糊的濕泥巴。安東尼奇怪道:「挖這個幹嘛?泥巴又不能解渴。」

   阿里卻拍手叫好:「你不懂,這可是好東西!」在嚮導的幫助下,土狼用衣服過濾,從濕泥裡面擠出大半囊水。維克多看著那渾濁的泥水,做了個極度反胃的表情:「不說渣滓,你那衣服貼身穿過多久了,汗液濕了干,干了濕的,這水打死我都不會喝。」

   「渴你個半死就會喝了。」海雷丁把水囊小心繫好,掛在駱駝背上,「駝隊的習慣,進了沙漠,喝空一個水囊就用尿灌滿,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

   阿里笑著附和:「船長說得是,要想涼爽又不浪費水,就用尿浸濕衣服當頭巾帶上,能多撐大半天呢。」土狼沉默地點頭,把浸濕泥水的髒衣服重新套在身上。

   維克多當即捂著胃嘔吐起來,可惜沒什麼好吐的,只是乾嘔。

   就著清水吃了點乾糧,眾人在海棗林中熬過正午最熱的四個鐘頭,下午再次邁上艱苦的旅途。

   入夜,溫度急速降了下來,從白天的酷熱難耐變成了寒風刺骨,一行人過著毛毯又趕了一程,最後在一座沙山旁駐紮下來。

   簡陋的帳篷無法抵擋寒風,沙漠中也沒有可以燃燒取暖的木柴,阿里用駱駝生了一小簇火,眾人才在一整天的辛苦之後喝上熱水。

   維克多披了兩張毛毯縮在火邊瑟瑟發抖,臉色鐵青地朝海雷丁抱怨:「我上船之前,你曾經保證會給我一個喝著熱茶、安靜看書的環境,結果呢?不是把我送到西班牙人的鑒於裡面擔驚受怕,就是拉著我跑到這種鬼地方挨餓受凍!天殺的!倘若海盜有法庭,你一定會因為商業詐欺被判絞刑!絞刑!」

   海雷丁和顏悅色,用小刀削了一片肉乾遞給他:「好啊,審判長,你就是判我一百次絞刑,明天一早也得爬起來繼續騎駱駝。」

   尼克望著滿天星斗,十分憧憬地說:「你看啊維克多,那顆猩猩多大多亮,像不像一顆大鑽石?我想寶藏裡肯定有很多很多鑽石,還有金子、珍珠、祖母綠、紅寶石,只要再忍一忍找到藏寶的地方,我們就能一起發大財啦!」

   維克多剛想用最刻薄的言語打破她的幻想,便看到海雷丁豎起手指做了個噓的口型。

   「好了,今天大家都累極了,晚上好好休息。我值第一班,接下來是尼克、安東尼、伊內,最後一班是阿里,負責在合適的時間把我們叫醒趕路。」海雷丁的值夜表裡沒有提到船醫,也沒有照顧唯一的女性,但所有人都理解並且立刻接受了這個安排。

   月光清冷,萬籟俱靜,旅人的白袍發出淡青色的螢光,像無邊沙海之中的孤單的小舟。

   夜半時分,哈埃雷丁的小帳篷裡擠進一個人,她偷偷掀開船長的毛毯,一頭鑽到他火炭般的懷裡。海雷丁半清醒地嗯了一聲,摸到她渾身冰冷,便用貼身的大衣緊緊裹了,捂在懷裡暖著。

   「凍死我了,骨頭好酸……」尼克把小臉兒偎在他脖頸裡,咬著耳朵悄聲問,「船長,那寶藏肯定是存在的把?」

   海雷丁逼著眼睛親親她的鬢髮,含糊不清地說:「有的,我保證有。」

第十四章

   貝都因強盜沙漠之行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海雷丁從鷹爪上摘下一封信。閱讀完畢,他佈滿沙塵和鬍渣兒的臉上揚起一個自信的微笑。

   查理果然上鉤了。

   安德魯最終沒能說服這位固執己見的皇帝,無可奈何地整備軍隊,準備在半個月後率海軍出發,襲擊阿爾及爾。

   據嚮導阿里估計,沙漠小分隊距離第一站目的地——貝都因人最大的部落,只剩下不到兩天的路程。勝利在望,眾人心中升起即將脫離苦海的希望。

   今天的宿營地是一座古城廢墟,騎在駱駝上,遠遠一片殘垣斷壁出現在地平線上。安東尼舉目瞭望,感慨道:「誰這麼聰明,在這樣的不毛之地建房子住。他們吃什麼、喝什麼?沙子嗎?」說完這句話,安東尼嘴巴裡面已經費勁一口沙塵,他不得不呸呸往外吐。

   阿里笑著說:「你不知道,沙漠裡是有綠洲的,有誰、有草、有樹,可以養活許多駱駝和羊,可是綠洲也會漸漸退化成沙漠,許多被拋棄的居住地,就像這地方一樣,變成了鬼域。」

   海雷丁道:「我還聽說,撒哈拉沙漠曾經是一片海洋,後來地中海沉了下去,這裡福樂上來海底就變成了沙漠。」

   除了維克多,眾人都搖頭表示不信。船醫為了防止吃沙,用紗巾遮住了臉,他從面紗後發表了看法:「滄海桑田,沒有什麼不可能,內陸許多高山上都能挖掘出貝殼和魚類的骨頭,難道它們會飛不成?還有,你們到底有什麼毛病,非要在這兒口乾舌燥的聊天!」一行人朝著遠方的廢墟趕去。古城雖然已經廢棄,好歹有尚未坍塌的牆壁可以抵擋風沙和陽關,一些頑強的沙漠植物在這裡東一簇西一叢生長,阿里放開韁繩,讓駱駝們自由行走。糧食和水緊缺,自從進入沙哈拉大沙漠以後,就再也沒有餘力提供給駱駝,此時它們見到食物,抓緊時機啃了起來。除了駱駝堅強的胃壁,沒有牲口能消化這些苦澀乾癟的植物。

   尼克往牆壁後的陰影處一坐,擰開水囊喝了一小口:「可算見到點活的東西了,雖然長得這麼醜。」

   阿里卻不敢亂坐,抽出枴杖四處拍打灌木叢:「大家警醒點,這種背陰的地方嘗嘗藏著蠍子,咬一口會沒命的。」

   尼克滿不在乎:「不怕,我們帶著名醫呢。」

   維克多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是萬能的?告訴你治療蠍子咬傷的唯一辦法吧,就是趁著毒還沒擴散,一刀砍掉被咬的地地方!咬手砍手,咬腳砍腳!」一句話唬得尼克蹦起來,學著嚮導的樣子,用鐮刀撥弄灌木。

   眾人彎腰低頭驅趕毒蟲毒蛇,阿里在牆角見到塊黑黑的東西,他撿起來捏了捏,又掰開看了一眼,接著便叫出聲:「咦?」

   海雷丁問:「怎麼了?」

   「是駱駝糞。」

   尼克立刻失去興趣,撇嘴道:「還以為你撿到寶貝呢,一塊便便什麼好稀奇的。」

   「我們的駱駝都在外面吃飯,根本沒往這邊來。」

   「那就是以前路過的商隊留下的唄。」

   阿里站直身體,臉上表情變得很怪異,嚮導阿里睜大眼,低著頭,一直羽箭紮在他後背。

   「趴下!」只是一瞬間,海雷丁隨手抓住身邊的尼克和維克多摁在沙地上。空中嗖嗖作響,飛過幾條殘影。安東尼躲閃不及,手臂中了一箭,駱駝的哀鳴和喊殺聲同時響起,剛剛還空無一人的鬼域中突然出現了□八個手持彎刀的彪形大漢,以合圍之勢逼近過來。

   他們身穿灰藍色的粗布長袍,蒙著頭巾,一看便是沙漠中遊牧民族的裝束。這些人干季放牧,焊機打劫,已經成為傳承千年的習慣了。大型商隊人多勢眾不好下手,他們便瞅上了這人數只有個位的小分隊。

   「媽的,黑吃黑!」尼克從地上爬起來,啐了一口沙子,撩起鐮刀外的罩布便撲了出去。土狼抽出彎刀想跟上她,卻被船長出聲叫住:「護住醫生!看著背後!」果然,有三個強盜悄無聲息從後面包抄,伊內定了定神,持刀迎戰。

   海雷丁舉槍一擊,首先幹掉了領頭的那個強盜,接著澤下空槍,兩處大馬士大刀,和尼克並肩而上。他們兩人是冷兵器時代最有效率的殺人機器,飛了出去,黃沙中乾枯的荊棘第一次嘗到鮮血的滋味。

   安東尼咬牙這段手臂上的箭,用火槍幫土狼料理了一個敵人,可惜請示緊急,再也沒有裝彈的機會了。兩三分鐘後,這場突發的遭遇戰停息了,強盜們非死即重傷,殘肢斷臂落了一地,最後一個站著的人只來得及吹了一聲哨子,便被海雷丁砍擊腦袋。維克多臉色慘敗,兩腿發軟,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來,結結巴巴地問道:「結、結束了?」

   海雷丁沒有回答他,皺著眉頭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嚮導,接著跳上一堵矮牆,手搭涼棚朝東方看去。地平線上募地滴起一大片黃色沙塵,如同風暴般迅速朝廢城這邊滾來。

   「這幾個只是探路的,主力在後面。」他跳下矮牆。

   尼克孽孽肩膀,左右活動臂膀:「迎戰嗎?」

   海雷丁拍了她一記後腦勺:「嫌活得長?有五六十個人呢,上駱駝,我們跑!」

   能活著混成海盜之王的男人,絕對不是沒有理智的莽夫,分析敵我力量後,海雷丁果斷決定撤退。在遭遇戰中,兩頭駱駝中箭受傷,其他都四散跑了,好不容易才抓到三頭。黃沙中的敵人已經靠近到能清晰地看到他們頭巾顏色的地步,海雷丁讓踏浪抱著軟倒的維克多乘一頭,尼克和安東尼一頭,他自己則帶上了重傷昏迷的阿里。

   在乘客催命般的鞭打之下,駱駝撇開蹄子拚命跑了起來。沙漠之舟可以負重很多,但肯定會影響速度,迫不得已,他們丟掉了帳篷和大部分糧食,羽箭貼著耳朵飛過,沙漠強盜「喲喲喲」的奇特吆喝聲近在咫尺,,情勢極端緊急,所有人的心臟都跳得如同擂鼓。

   「有兩個女人!他們有兩個女人!」興奮的叫喊從背後傳來,看來這群強盜的目的不僅僅是貨物和錢財。

   「兩個?」維克多被狂奔的駱駝顛地七葷八素,捂著臉上的紗巾說:「什麼意思?」

   海雷丁瞥了他一眼:「搞不好他們還以為我們帶著個較弱的公主。」

   諸葛「公主」指的當然不是尼克。此時她正掛在岸上扭頭朝背後看,之間沙塵中跑在最前面的那個男人衣著配飾最為鮮明,他有一雙亮藍色的眼鏡,半張臉被頭巾蒙著,但能看到一條傷疤從右手上至左下貫穿了鼻樑。尼克默默記下了這個特徵,為日後報仇準備。

   你追我趕,奪命賽跑持續了小半天,這伙強盜始終不肯放棄,逃亡的人會在前方留下駱駝腳印,追蹤非常容易。到了日落的時候,西邊的地平線上又翻了半天高的黃沙。正當海雷丁一行以為有別的強盜從前方包抄時,這片沙塵越揚越高,浩浩蕩蕩,遮天蔽日,知道整個天空都昏暗下來。

   一場真正的沙漠塵暴。

   筋疲力盡的駱駝不肯再跑,原地跪了下來,雙方都不能繼續行進了,趕緊跳下來藏在駱駝龐大的身軀後躲避,以免被沙子活埋。

   三個小時後,塵暴漸漸止息,當尼克他們吐著沙子站起來時,才發現這片區域的地貌已經完全變了。沙丘移位,一切人類留下的痕跡都被黃沙掩埋,賽跑終於結束了。

   互相看去,每個人都滿頭沙土,不懧不鬼,維克多伏在駱駝身上,幾乎只剩下喘氣的力氣,但海雷丁依然強迫他站起來,去看顧重傷的阿里。

   「傷了右肺,既然能撐到現在,真是見鬼的運氣。」檢查後,維克多作出結論,「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我的藥箱落在那廢城裡了,壞境又這麼差,他估計活不過明天。」

   「必須救活他,不然我們都會死。」海雷丁申請嚴肅,第一次對船醫下達如此強硬的命令。慌不擇路的逃亡和改變地貌的沙塵暴,使他們在這片死亡之海中完全迷失了方向。

   「一張餅,兩囊水,一小囊椰棗,別的沒了。」尼克憂愁地看著這點食水,心道她平日裡一頓飯吃的就不止這些。逃的時候只顧性命,大筆物資和禮金全都丟在腦後。

   維克多皺眉道:「別告訴我剩下的水是伊內搞來的襯衫混泥水。」安東尼擰開水囊看了一眼,「真讓你說中了。」

   海雷丁從懷裡掏出一隻小小的扁銀蠱:「我這兒有點燒酒。」

   維克多做了個眩暈的姿勢,自暴自棄道:「哈,看來我們只能跪地祈禱,請上帝他老人家降下吃的和甜水供我們走出埃及了!」

   土狼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還有駱駝。」

   海雷丁點點頭,對維克多道:「抱怨是沒有用的,先把傷員整頓好,休息一晚,明天總有辦法。」

   阿里的傷太重,貿然拔出箭肯定會要了他的性命。維克多只能讓他喝上一點水,然後用酒稍微擦一下傷口。

   駱駝糞和衣料可以生火,船醫把貼身攜帶的小銀刀加熱,在安東尼手臂的箭傷上劃了個十字,從肉裡挖出箭頭。用燒紅的武器當烙鐵止血野蠻而有效,安東尼疼得肌肉抽出,但在競爭對手面前,他怎麼肯示弱,硬是咬得牙齒咯咯作響也不喊痛。清理完傷口,他澤給尼克一個「怎麼樣,我是不是很爺們兒」的挑釁眼神,而後者只輕哼一聲,表示「沒什麼了不起的」。

   「好了,下一個。」維克多懶得理會小孩子的鬥氣,用自己最乾淨的手帕擦淨銀刀上的殘血後,對海雷丁招手:「我看見了,你斷後的時候肩膀中了一箭,別以為折斷桿子我就不知道。」

   海雷丁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傷員,淡淡的道:「淺的很,用不著麻煩。」接著伸手到肩後,隨便拔出一撮箭頭丟在沙地上。他並沒逞強說道,因為肌肉結實,箭頭的倒鉤沒能完全沒進去,血剛剛透出外袍就凝固了。

   維克多盯著那枚生鐵箭頭道:「說實在的,懧識這麼久,我一直沒辦法把你歸類到人類裡面,真想看看膩重傷倒地是什麼樣子。」

   這一次,尼克表示出絕對的崇拜:「不會發生那種事,船長永遠無敵!」

   六個人,三頭駱駝,九條生命耽擱在漫無邊際的撒哈拉大沙漠中,沒有任何物資保障,每過一小時就失去一份生存希望。

   是夜,阿狸發起高燒,維克多不眠不休地照顧他,但依然無法阻止生命力從這個可憐的男人身體中迅速溜走。快天明的時候,阿狸突然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他傷了腳,喉口被膿液堵住,已經說不出話。土狼抓住他的手,大聲詢問貝都因人部落的方向,阿狸眼神渙散,喉嚨風霜般呵呵作響,用盡全身力氣指向天邊一顆明亮的星星,接著便如一灘稀泥癱了下去。

   維克多在十分中內試過三次呼吸和心跳,最重伸出手將男人的眼瞼合上。

   「我們完蛋了。」

   尼克咬著嘴唇說:「不如試著走走,說不定能找到出路呢?」

   「試試?這該死的沙漠比整個歐洲加起來都大!不知道補給水井在哪兒,我們走不到一般就會渴死!」

   安東尼張了張嘴,但傷口失血帶來的乾渴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絕望的情緒悄悄蔓延,海雷丁看看初生的太陽,記下嚮導臨死前指的方向,帶著一份不服輸的恨意說:「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懧命!」

   事實如此,不管嚮導臨終前的意思究竟是什麼,剩下人只能按照那顆星所指示的方向前行。

   最艱難的旅程開始了,前路渺茫,所有人必須用最低限度的食水維持生命。維克多剛開始拒絕喝渾濁的泥水,但在半天的日曬蒸騰後,潔癖如他也不得不屈服於乾渴。高溫使身體中的水分迅速喪失,缺了水,人會感覺自己被活活製作成木乃伊。為了讓船醫能撐到最後,海雷丁和尼克盡最大努力剩下自己的口糧給他。到了寒風凜冽的夜晚,人就和駱駝擠在一起維持體溫。

   即使這樣節省,兩天後,沙漠小分隊還是彈盡糧絕了。維克多已經喪失了行走的能力,嘴唇破皮乾裂,眼睛也失去生氣。尼克把最後一顆椰棗塞進他嘴裡,裡面還有一點點水分。

   「有路的痕跡嗎?」海雷丁的聲音已經沙啞。

   土狼拔下一叢鹽生草,肯定的說:「已經有徵兆了,只要殺一頭駱駝,我們就能繼續。」

   「沒用的,血液的成分不能解渴……」維克多以醫生的身份提出了最後意見。

   「不是喝血。」伊內拔出刀子,「他體內有別的水。」

   土狼手法極快,第一個犧牲者迅速去了另一個世界。他破開駱駝的腹腔,從裡面拉出內臟。令人吃驚的,它的胃裡有許多小囊,裡面飽含體液。

   「等等,你要我們喝這個?」維克多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他雖然習慣於解剖屍體,但可沒習慣到用嘴巴去感受。

   土狼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戳破駱駝胃,一股極其難聞的酸臭味立刻湧出來。他掏出還沒消化的草渣,用力一擠,那因胃容物裡滴出深綠色的液體。

   「還有這個,都能喝。」

   眾人集體沉默了。這種液體的味道比泥水臭上百倍,和嘔吐物沒有任何區別。半響,海雷丁單膝跪下,率先趴在胃上吮了一口:「別耽誤時間,大家行動吧。」尼克和安東尼拽著拳,包圍了駱駝的屍體。

   「讓我死吧,我寧可現在就死……」

   維克多手腳並用在沙地上爬行,試圖遠離這群怪物。海雷丁摁住他拖回駱駝旁邊,捏著他的下巴往裡灌。維克多淚光閃爍,虛弱地掙扎著,想要往外嘔吐,卻被海雷丁牢牢摀住嘴巴。

   「不許吐,嚥下去。」這時候,他簡直像個無情的惡魔。

   體液補充水分,生肉帶來營養,駱駝延續了人的生命,使他們有力氣繼續走下去。

   兩天兩夜這後,當綠洲的影子出現在地平線上時,所有人都以為看到海市蜃樓。但這確確實實是貝都因人的棲息地,繞了一個大圈子,沙漠小分隊還是到達了目的地。

   貝都因人在阿拉伯語種的意思是「荒原中的遊牧民族」,他們在荒漠中隨著稀有的水源和青草不斷遷徙,很少有定居的情況。見到這狼狽如鬼的一行人,首長克布裡大為吃驚,他早先派出去迎接海雷丁一行人一無所獲,還以為他們都喪身在沙塵暴中了。

   對於受盡折磨的旅人來說,沙漠中的綠洲美得如同天國一般,貝都因人的熱情好客安撫了他們疲憊的身軀。

   尼克痛飲過甜水後,在首長的妻妾帶領下到泉水中沐浴。

   浸泡在涼爽清澈的水裡,尼克舒服得幾乎要暈過去,她渾身放鬆,瞇著眼睛看貝都因人的裸體和羊群在附近悠閒地吃著水草,出乎意料的事再次發生了,她在那群牲口裡面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兩頭白駱駝。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12 PM

第十五章

   尼克嘩啦跳出水,光著腳披上件袍子便跑了過去。兩頭駱駝毛色乳白,四肢呈淡黃色,脖子上還繫著銀鈴,尼克圍著轉了兩圈兒,怎麼看都是他們在鬼蜮被搶走的那兩頭。貝都因人偶爾卻是會打劫補貼家用,難不成……難不成正好被這個部落搶了?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吧!尼克拉著一頭白駱駝的韁繩使它低下頭,掰開臉頰和牙齒。

   「嘿,女奴,不許碰那駱駝!那是我送給父親的禮物!」飛揚跋扈的男聲響起,尼克扭頭一瞧,便見一個亮藍色眼睛,古銅色皮膚的男人靠過來。他20歲左右,有種充滿野性的傲慢,本來長得不錯,卻被一道極長的傷疤破了相,從右上至左下,貫穿了半張臉。

   尼克眼中的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紅色,口腔裡甚至泛起酸臭味道的幻覺,那是他們被迫喝下駱駝體液的痛苦記憶,就是整個刀疤臉混蛋!殺嚮導,搶駱駝,害得他們差點渴死、餓死在沙漠裡面!尼克將手指捏得卡卡作響,像一頭來自地獄的復仇猛獸,兩眼血紅撲了上去。

   阿蒂亞莫名其妙。他只是喝止了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奴碰他的駱駝,哪女孩兒卻直勾勾地看過來,接著猛衝上來把他撲倒。

   「怎麼回事?你下來!我不喜歡在野外做,更不喜歡女上!」阿蒂亞知道自己很受女人歡迎,但這個姿勢卻讓他感到羞辱,於是奮力想把著奇怪的女奴揪下去。她力氣真不小,纖細的雙腿盤在他腰上,怎麼甩都甩不掉,阿蒂亞好不容易抓住她的手腕從自己脖子上拉開,直著嗓子吼了一句:「想掐死我嗎?刺激也不是這麼玩的!」

   一番肉搏下來,尼克的袍子掉了,渾身赤裸的騎在仇人身上,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可一沒帶武器,二在沙漠中消耗體力過巨,竟沒辦法給他致命一擊。

   「你是新來的?不懧識我嗎?我是阿蒂亞,首長的兒子。」脾氣暴躁的年輕領袖解釋一句,有部分原因是這女僕長得很不錯,膚白腰細,小小的胸脯堅挺如花苞。阿蒂亞正想問問名字和來歷,女孩竟然俯下身子,狠狠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驚呼和罵聲遠遠傳了出去,圍觀群眾越來越多,在附近洗浴的維克多聽到傳聞也趕過來。在看清這一對的風情後他一改貴族氣度,像吃了興奮劑的賭徒一樣蹦起來:「打死他,我處十塊錢!尼克掐他,咬他!給我們報仇!」

   這場鬧劇一直進行到海雷丁和首長趕到,把纏鬥的兩人拉開才算結束。尼克被一條寬大的斗篷裹了起來,徒自掙扎,叫罵不休,而首長的兒子則是不明所以,紅著臉用外袍下擺遮住褲子。

   海雷丁當然記得這個刀疤臉的年輕強盜,原來首長派出去迎接的人馬還沒到位,在外狩獵的阿蒂亞卻把這隊帶著珍貴白駱駝的旅人當成了肥羊,一場誤會解釋清楚已到了晚上,首長自然暴怒,猛抽了兒子幾馬鞭後,克布裡首長表現出真誠的歉意,希望海雷丁忘記仇恨。

   回到帳篷,尼克和維克多圍過來:「怎麼說的?要開戰嗎?」

   海雷丁摘下頭巾澤在蓆子上:「開戰?以四敵三千?我們還在人家大本營呢,別開玩笑了。」

   「那就這麼算了?哪刀疤混蛋差點害我們全軍覆沒!」維克多平生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海雷丁擺了擺手道:「第一,我們現在人數太少,要是對方是個無名小卒到可以要求殺人還債,可阿蒂亞是首長的兒子,在人家家裡,根本不可能翻臉。第二,對方首長已經對兒子有了懲戒了,已經對我們表示了歉意,我們翻臉也不太好。我們還要和他們談合作的事情呢。尼克,還有你,竟然裸著身子和別人打架。」海雷丁說道這,臉冷了下來。

   尼克低頭看著腳丫,小聲嘀咕:「看看又不掉肉的,我還沒收參觀費呢。要不你把我送給他,我殺了他再回來好了。」

   海雷丁大聲歎氣,「說真的,我要是跟誰有血海深仇,就應該把你打包送給他,那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報復。」

   一夜好眠,疲憊的旅人恢復了大部分精神,克布裡首長舉行隆重的宴會為貴客接風。貝都因人生活在貧瘠乾旱的沙漠中,日常飲食裡以奶製品和糧食為主,生活很簡樸,重要節日和招待客人時才會拿出肉類和咖啡。當晚,首長帳篷中的篝火上架起全羊,肉香四溢,烏德琴和貝都因人豪爽的笑聲劃破夜空。

   潔白如雪的新鮮駱駝奶,飽滿的椰棗以及金黃酥脆的烤餅陸續端上了來,首長圍著面紗的〔妾們來去匆匆,安靜的為客人杯中注入清水。阿蒂亞受過父親的教訓,臉上又多了一道鞭痕。雖然出席了宴會,也只是默默地低頭削肉,不敢抬頭去看昨天撲倒過他的女子。

   那樣一個白淨小巧的女孩子,竟然是傳聞中的海妖,這沙漠中還有沙漠更神奇的事?阿蒂亞不知道自己運氣有多好,倘若尼克手邊有一把匕首,他早就不在了。

   與首長之子的拘謹相反,尼克坦蕩自然,一點也不為昨天的事煩心,毫不客氣的享受主人的熱情款待。

   經過一天休整,在沙漠中飽受摧殘的一行人胃口大開,海雷丁說著話,輕輕鬆鬆就吃下一隻小羊,令眾人目瞪口呆。土狼和安東尼埋頭痛吃碎羊肉、腦髓,奶酪和米飯混合而成,機具貝都因民族特色店手抓飯,每人都幹掉了三四盤。

   「吃啊吃啊,怎麼,不合胃口嗎?」見尼克和維克多不碰烤羊和手抓飯,克布裡首長頗為煩惱,對好客的貝都因人來說,不能提供讓客人滿意的食物是很美面子的。

   維克多象徵性的吃了一顆椰棗,用手帕擦擦嘴說:「謝謝您的盛情款待,我天生腸胃弱,還沒調整恢復過來。」船醫說了謊。他有個怪癖,即進餐前要檢查烹調的食物是否衛生,於是在這頓盛宴開始以前,他就見識到了貝都因人的特殊手藝:烤餅是從燒烤的駱駝糞裡扒出來的,而製作手抓飯的人,根本沒有浪費水洗手的習慣。

   「那你呢,海妖?」

   尼克嘴邊沾了一圈濃稠的酸奶,擺擺手說:「我不吃肉的,奶酪和餅就可以了。」

   「這可不好,不好。遠道而來的客人吃不飽,整個沙漠的人都會嘲笑我克布裡小氣的。」首長拍拍手,高聲叫道:「把接待客人的佳餚拿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蒙面女奴端著一大盤黃綠相間的東西掀開帳篷,跪著分給在座的所有人。藉著篝火昏暗的光,維克多只往盤中看了一眼,便差點昏厥過去。那是一種沙漠裡常見節肢昆蟲,俗名——蝗蟲。

   克布裡首長紅光滿面,指著這盤特色菜說:「旱季來臨時,這些小東西不知救了多少貝都因人的性命。這是用鹽醃製後風乾的,歡迎品嚐!」

   尼克伸手捏了一個,放在嘴裡嚼嚼,扭頭對船醫說:「味道不錯呢,脆脆的,像炸過的魚呢。」維克多臉色慘白,緊緊閉著嘴,以免當眾嘔吐出來。

   入鄉隨俗,除了船醫,大家都很給面子吃了一些,尼克尤其喜歡這裡這風味菜,用餅捲著掃了一大盤。

   吃飽喝足,海雷丁開始提及這趟旅行最重要的目的:「我冒著風沙穿過沙漠,走了幾百里來到這裡,只是為了一件你我休戚相關的事——共同抵抗西班牙。伊比利亞半島的格林納達王朝結束後,西班牙人的觸手就開始向全世界伸展,他們越過直布羅陀海峽,把臣民像牲口一樣屠殺驅趕。我,與西班牙人戰鬥了十幾年的海雷丁,向貝都因的克布裡請求合作和支援,共同參與這場維護信仰和領土的戰鬥。」

   首長很謹慎:「貝都因人沒有祖國,我們無拘無束在沙漠中放牧,駱駝吃的是北非的水草,我們從來不幹預外人的爭鬥。」

   「但是戰火已經燒到了沙漠中的牧場,以克布裡首長的智慧,難道你沒有發現者20多年來,貝都因人部落之間的流血衝突越來越多?西班牙人暫時沒有力量越過山脈攻打你們,於是就挑撥部落間的關係,使你們互相殺戮。首長,請你,你的兒子和你的侍衛抽出腰間的彎刀來,請問這些武器都是從哪裡得來?」

   帳篷中的貝都因人竊竊私語,大部分人已經明白了海雷丁話中的意思。他們的武器,大多是都是駱駝從西班牙人那裡換回來的。貝都因人生活清苦,唯一的財產就是畜群,為了得到更加豐美的草場放牧,他們用駱駝換來武器與其他部落的人打仗。

   西班牙商人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貝都因人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高,更鋒利的刀,更厲害的衝突,更多賣掉的駱駝,已經成為了貝都因人的惡性循環。

   「這20年中,北非並沒有特別嚴重的荒災發生,可部落衝突卻越來越激烈。我不想妄想,只請在座的各位仔細想想,這些事情發生背後,有沒有西班牙人從中挑撥的跡象。如果你們懧為這裡面沒有任何陰謀,那麼我無話可說,明天就會啟程離去。」

   海雷丁的一番話說完,帳篷裡無人做聲,只有篝火中暗紅色的樹枝劈啪作響。

   半響,克布裡首長站起身,表示他今夜將同部落長老們聚頭,好好討論海雷丁的建議。宴會的目的已經達到,客人謝過主人的款待,披著滿天星光回到自己帳中。

   尼克終於明白了,原來海雷丁的意圖是拉攏貝都因人共同對抗西班牙。

   「我以為有蘇丹的幫忙,就不需要其他人了,只要船夠多,根本沒人打得過船長。再說,貝都因人只會騎駱駝,不會開大船。」

   「北非的海岸線太長了,蘇丹還希望我負責希臘海域,順便控制意大利。我再厲害,也沒辦法分身成許多人。只要北非本地人能夠團結起來牽制西班牙,我就可以趁機打別的地方。」

   「那要是他們不同意合作,查理這次來襲,你不在家問題嗎?」

   「放心吧,這個部落不同意,還有別的部落,就算運氣不好都沒說成,我留下那幾個副手也是夠應付了。查理太自負了,不聽經驗豐富的將領的話,這次一定給他點顏色看看。」

   熄了燈,兩個人在房子上躺著聊了一會兒。尼克晚上吃得過飽,早早就睏倦了,她翻過身,在海雷丁臂彎裡尋了個舒服姿勢閉上眼睛。尼克不關心政事,雖然船長不是特地來尋寶,可既然他答應過,那麼肯定會有個交代,她只要開開心心等著就好。

   首長的答覆令人驚喜,他不僅同意了海雷丁的合作,還派出20名信使,護衛這一行人前往下一站,那是跟克布裡有姻親關係的聯盟部落。一個隱秘的消息流傳在這塊荒蕪但不死寂的土地上,在信仰號召下,大部分貝都因人決定暫時放下內仇,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突尼西亞最北方的綠洲中,有一片被古王國遺棄的龐大巖洞群。在那顆長有□個分叉的海棗樹後,有個隱秘的洞穴,向裡走十一步,寶藏在那裡靜靜等著你的到來。」

   尼克從藏寶圖中抬起頭,激動地看著這片和圖中的描述相像的地貌,似乎已經看到了金子閃爍的光芒。「就是這裡了!綠洲、洞窟、海棗樹!船長,維克多,你們瞧啊!」

   船醫擦了把汗,扇著風,不耐煩的道:「我真不瞭解,就這麼幾條模糊抽像的線條,像三歲小孩子的畫作,到底從哪兒能看出它指向如此清晰的地點?」

   尼克興奮地像坐在荊棘上:「船長啊,船長說的,船長怎麼可能會出錯呢?!」

   維克多瞇著眼睛看向這位「從不出錯的偉大人物」,海雷丁扭開頭,指著那片如被白蟻蛀過的坡地說:「瞧,那裡有顆很粗的海棗樹,我們過去瞧瞧。」

   「那棵樹只有五個分叉。」維克多以極不信任的語氣說。

   「說不定歲月流逝,折了兩根,你知道的,時間一長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海雷丁笑道,「畢竟那是張很古老的藏寶圖啊。」

   尼克已經在催促駱駝前進了:「就是就是,肯定是古代海盜埋的寶貝。船長,古代有海盜的對吧?」

   「有的,我敢說,人類在啟蒙之處就有幹這沒本買賣的傳統。」

   說話間,眾人已到了那顆樹下,安東尼轉了一圈,疑惑地說:「術後有好幾個洞呢,是哪一個?」

   「應該就是這個。」海雷丁指了指一個梯形的洞說。

   維克多揚起眉毛:「你又未卜先知了?」

   「哪裡,合力推斷而已。只有這個洞才能站著進去,想掘地藏寶,怎麼也得給人揮動工具的空間吧。」海雷丁的說法沒有破綻,可又處處透著可疑。

   尼克沒有想那麼多,她兩眼放光,搓搓手,一頭衝進洞中。

   「嘿!我覺得就是這兒了!這塊地方的泥巴跟周圍都不一樣!」興奮的聲音從洞裡傳了出來。

   「運氣不錯嘛,伊內,安東尼,去拿鏟子幫她吧。」海雷丁連進洞的念頭都沒,抱臂斜靠在海棗樹幹上等著。

   事情順利的讓人難以置信,三個人挖了不到一米,便聽到工具碰到金屬的叮噹響聲。尼克叫了一聲,趴到地上,奮力搬出個一尺見方的小鐵箱。

   「沉得很!」她兩頰紅通通的,帶著泥,將箱子抬到洞外,海盜的規矩是見者有份,所以必須當著所有人的面開箱。

   海雷丁用大馬士革刀削掉鎖扣,輕輕一撬,只聽吱呀一聲,燦爛金光撲面而來。

   尼克、安東尼和土狼三人大聲歡呼,六隻髒手同時伸進箱子裡,將裡面的金珠寶貝抓起來打量。鐵箱裝得很滿,就算平均分成五份,那也是一筆很可觀的橫財,三人見識淺薄的傢伙高興得幾乎失去理智,圍著寶藏亂蹦。

   維克多滿心疑惑,斜眼看著海雷丁,他彎著眼睛淺笑,似乎只是為一次有趣的業餘活動感到高興。

   「這古代箱子埋在地下這麼多年還像全新的,一點銹跡都沒,還真是奇怪。」

   「也沒什麼,質量好,氣候乾燥而已。」

   「那什麼時候的古代海盜,能擁有弗洛倫薩最近兩年才流行的首飾?」

   海雷丁眨眨眼,「我聽說每隔十幾年,總會有一波復古潮流,如今的流行款式,說不定就是幾百年前的舊貨。」

   維克多已經可以確定,這場探寶活動完全是這個狡猾的男人刻意安排的了。船醫在沙漠中吃了極大的苦頭,這次絕不願善罷甘休,回程的路上,他特意拖住海雷丁單獨盤問。幾遍下來,海雷丁也覺得瞞不住他,於是便笑著說出實情。

   市面上流行的所謂海盜藏寶圖,一百張裡面有九十九張都是假貨,尼克自然美那麼好運氣碰上真的。只是海雷丁看她天真爛漫像很開心,不想戳破而已。他讓商隊提前在此地埋下寶貝,再讓尼克尋圖挖出來,是為艱辛的旅途添點樂趣,也算是給全體隨行人員的福利。這種哄情人高興的把戲,手筆之豪爽,想法之浪漫,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得出來的。

   結果皆大歡喜,只有維克多少爺懧為那一份真金白銀的首飾,完全抵不下他被迫喝下駱駝體液的的折磨。

   這一年的秋天,地中海發生了一件載入史記、令人啼笑皆非的大戰。

   西班牙皇帝查理收到了一份間諜報告:海雷丁重要的副官哈桑叛變。此時奧斯曼的主力騎兵正在匈牙利打得熱火朝天,而海雷丁則離開了阿爾曼爾,回到千里外的伊斯坦布爾。這個時機簡直千載難逢,查理立刻行動起來,打算御駕親征,趁機打下對手的大本營。安德魯.多利亞懧為這是陷阱,苦勸君主不要衝動,可剛愎自用的查理根本聽不下去他的諫言,組織2.4萬人的大軍浩浩蕩盪開赴北非。

   根據間諜報告,叛變的哈桑手下只有900精銳部隊,其他的都是業餘民兵,只要他打開城門,西班牙軍隊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阿爾及爾。

   可他再海灣裡苦苦等了三天,非但沒有等到約定的投降,反而遭到暴風雨襲擊,許多戰艦擱淺在這裡。查理意識到受了欺騙,暴怒之下下令攻城,可打起來他才發現自己陷入一個連環圈套,阿爾及爾正處於雨季,連綿不斷的雨水打濕了火藥,將他引以為豪的強力火炮化為廢銅爛鐵。

   就在此時,守城的部隊發起了攻擊,他們早已提前準備好乾燥的火藥,在避雨的碉堡中開炮,把西班牙大船打了個千瘡百孔,查理也在指揮時受傷。禍不單行,就在他的大軍接連受挫時,安德魯.多利亞送來了更加令人沮喪的消息:後勤運輸部隊再次被暴風雨襲擊,只有幾艘船免於滅頂之災,後勤線斷了,查理的大軍吃了上頓沒下頓,如果此時海雷丁率軍反攻,他們只能束手待斃。

   行動徹底失敗了,沮喪的查理沿著海岸線回家,打算路上搜集些糧食填肚子。結果每次靠岸,陸地上就會突然湧現騎駱駝的貝都因人,他們用原始的弓箭把西班牙士兵射了個□零八落。沒有後勤,沒有補給,士兵們狼狽到靠船上的貓、老鼠、騎士的馬匹充飢,漿手們甚至餓到無力滑動木漿,連皇帝本人都差點餓死在船上。

   此戰,查理失去了300名將領和8000名普通士兵,而他的敵人海雷丁,甚至都沒在阿爾及爾出現過。

第十六章:出軌

   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舉目遠眺,灰色雲塊之外的天空卻艷陽高照,像有一條無形的線將它們隔得壁壘分明。這種奇異的天氣在北非並不稀罕,人們的生活也一如既往地進行著,不會因為晴雨有任何改變。

    此時在阿爾及爾大本營,維克多的抱怨也和綿綿不絕的雨水一樣,向他不知疲倦的老闆拋灑過去。

    「這件事你必須得管管,我已經按你的要求培訓了一批醫務官,但船上那群疑神疑鬼的傢伙還是沒完沒了地舔舔騷擾我:片劑、藥膏、住院觀察,一天到晚坐在那裡聽它們為莫須有的疼痛嘮叨抱怨,現在甚至連市民也來找我……該死的!夠了!我一丁點兒也不關心這群臭烘烘得強盜是死是活,內科外科兒科婦科精神科,你不能把握一個人當成整個醫院用!我需要獨立的空間和充沛的閒暇來繼續研究!」

    「獨立的空間和充沛的閒暇……尊敬的醫生,這是連我自己都沒有的奢侈品,怎麼跟你分享呢?」海雷丁攤開手,指向他案頭那堆小山般高的海圖、公文以及間諜報告。「看病和吃飯不一樣,不是隨便找家路邊攤溫飽肚子就行的,為了安全起見,大家願意找你這樣的名醫而不是集訓出來的量產醫務官。這一點我完全沒有辦法改變。這是第幾次強烈要求休假了,你對土狼的那些拿著乾草跳舞的巫術就那麼著迷嗎?」

    維克多揚起他刻薄的下巴,以看不起外行人的專家派頭說:「抱歉,我更願意把這稱為『原始部落積累的經驗醫學』,雖然有大量迷信成分,但它對詢證醫學有不可或缺的促進作用。伊內對北非植物的藥用價值的瞭解,會幫助我在……」

    「好了,好了。」海雷丁像投降一樣舉起雙手,打斷他,「維克多,如果你真的累極了,乾脆說自己生病了閉門歇業吧。不過只有三天,然後我們就要收拾收拾出海了。」

    船醫先是一喜,在聽到時間限制後又露出失望的神色。因為職務的要求,只要在海上打起來,他連睡覺休息的要求都沒法提:「又要打仗?」

    「不,蘇丹希望我回一趟伊斯坦布爾。」

    維克多不屑道:「為了報捷和表彰?迂腐的官僚作風,來回一趟就是一個多月,簡直是浪費生命。」

    海雷丁從案牘文件中抽出一卷裝飾得特別華麗的羊皮紙:「官方信件上寫的事為教訓查理的事加官進爵,不過我猜真實原因是別的。穆斯塔法大王子文武兼備,在軍隊中也頗有威望,是個比較理想的繼承人,皇帝一直很信任他。但自從宰相死後,市井間就不停有傳聞說他在策反軍隊,準備提前奪取父親的位置。蘇萊曼特地從匈牙利戰場趕回首都,就是為了搞清楚這件事。」

    維克多低頭思索了兩三秒,道:「陰謀。必定是洛克塞拉娜那個麻煩的女人散播謠言,蘇萊曼還不算老,健康情況也不錯,大權一直牢牢在握,這時候對父親出手可不是一個聰明的主意。蘇萊曼是個頭腦清醒的男人,仔細調查後應該是不會相信的。」

    海雷丁搖了搖頭:「難說。上個月後宮中莫名其妙發生了一起大火,燒死、燒傷不少人。」

    「那女人在清除競爭者?」

    海雷丁意味深長地沉吟道:「恐怕她要的更多。宮殿燒燬後,洛克塞拉娜藉機光明正大地搬進了大塞拉留。」

    維克多終於有所動容:「好厲害的手段!」

    大塞拉留是奧斯曼土耳其的政治中心,蘇丹與大臣議事的場所。後宮與儀征宮分別安置的傳統,就是為了避免女人干政。洛克塞拉娜入住這裡,可以更直接地影響蘇萊曼,從而間接操控朝政。

    「所以說,男人這種生物,睿智如聖人也抵擋不了長年累月的枕邊風,蘇丹以後要是作出什麼失去理智的決定,我大概也不會太吃驚。」

    維克多哼了一聲:「這話說得,好像你不是男人。」

    海雷丁歎氣:「可悲,我是的。所以為了避免犯錯,像洛妃這樣會吹枕邊風的女人我絕不會要。」

    論智計武功、遠見卓識、毅力耐心,海雷丁都遠遠超越常人。獅子的勇猛、狐狸的狡猾,他是馬基雅弗利《君主論》中敘述的領袖典範,但歐洲有句古老相傳的話,叫做「上帝會為十全十美的人安排一個無法戰勝的可怕敵人」。海雷丁漏算一件事,那就是不知枕邊風為何物的笨蛋,照樣可以使他這樣的完人喪事理智。

    出航的日子到了。船員們一如往常在甲板上忙忙碌碌。尼克最近日子過得很悠閒,沙漠中的財報使她的積蓄一下子翻了三倍,想到那些引著船長頭像的金幣發出銳耳的聲響,她就樂得幾乎要飄起來了。

    唯一不爽的,就是和安東尼的競爭還在繼續。那小子一回到阿爾及爾,立刻花大錢請師傅在他受傷的胳膊上刺了一頭大鷹,以紀念驚心動魄的沙漠歷險。

    一分錢一分貨,這文身果然刺得栩栩如生,雄壯氣派,讓大夥兒很是羨慕。尼克非常不忿:鷹皋明明是船長帶去的,而遇敵的時候她殺的人更多,安東尼這個混小子屁用沒有,還中箭拖累人,憑什麼得到如此關注?於是她也還錢預約了刺青師傅,打算搞個幸運白駱駝文身。

    可這件事不知怎麼走了風聲,被海雷丁知道了,他當場拿下狠話,說敢刺青就馬上剝了她的皮。尼克的計劃只好就此流產,安東尼歡樂地拍著屁股嘲笑了她。

    這件事實在令人窩火,尼克兩手交握搭在腦後,一邊閒逛一邊琢磨如何才能報復回去。這般慢悠悠下了船梯,走過二層甲板的過道,她在拐角的儲物箱邊發現一個人影。那人雙手抱著膝,可憐兮兮地縮成一團,獨自坐在陰影中,看起來寂寞又落魄。

    「伊內?你藏在這兒幹嘛,又潮又悶得。」尼克走過去,伸出鞋尖輕輕踢了他一下。從沙漠裡一番歷險歸來,她、安東尼和土狼當然都發了財,三個人心情都很好。可酒吧裡的一場慶功宴過後,伊內彷彿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情緒時常顯得非常低落,這個本來就很少與人交流的混血兒,這幾天更像個自閉的啞巴一樣。

    「嘿,叫你呢,沒聽見嗎?」尼克又喊了一聲,伊內不僅不答話,還向角落伸出縮。

    「再不出聲,我就去找維克多對付你。」這句話可算中了軟肋,土狼身體一偃,終於慢慢從陰影裡爬出來。自從割包皮事件後,他在船上最怕的人就是船醫。

    「你跟個娘們兒似的糾結來糾結去,還不肯說原因,陰著臉讓人猜。這都多少天了,我最煩不乾脆的男人,再不老實交代,從此我一句話不跟你囉嗦。」

    尼克向來說到做到,土狼知道要是繼續沉默,以後就沒機會和她說上話了,嘴唇剛剛一動,過道裡恰好走過來兩個船員,伸手觸額叫道:「隊長!副隊長!」伊內咕咚一聲,把話一下子又吞回肚子裡。

    尼克有點不耐煩了,扯住他袖子就走,「船上到處都是人,這裡不能說,那你跟我回房間好了。」

    衝鋒隊隊長的特權雖然不多,但在一艘異常擁擠的船裡,擁有一間單人房可是個求之不得的好福利。尼克回身關上門,直勾勾地盯著土狼,他兩隻拳頭攥得死緊,仔細看這張沮喪的臉,竟然已經瘦了好多。

    「就從那天慶功宴說起吧,美杜莎酒吧可是很高級了,好酒好菜伺候著,還有美人跳舞陪侍,你到底有什麼不滿的?」

    「那天夜裡……我有了錢……又喝了酒……就想……就想……」伊內臉上升起一片殷紅,吭哧了兩句,硬著頭皮說下去,「我還從來沒有碰過女人……就想……」

    尼克很是理解地點點頭,把他的話說完:「就想花錢找個女人……然後呢?」海雷丁的規矩十分嚴格,不許喝醉,不許外宿,所以當天晚上她玩了幾個小時就回山上了,並不知道接下去發生的事。

    伊內侷促不安地垂下兩隻手抓住褲子,不停的撕扯阻撓來分散壓力,他吞了小口水,繼續說道:「然後,有個棕色頭髮、嘴邊有痣的女人……她湊過來問我要不要……」

    終於說到關鍵的地方,土狼窘迫得看起來恨不得跳海,他嘴唇顫抖,斷斷續續將那個可怕的夜晚敘述出來。其實事實很簡單,那個妓女拉著他開了個房,可上床弄勒一好會兒,土狼卻自此至終不行。作為一個從沒碰過女人的處男,這個打擊可比中了一炮火槍要大一百萬倍。

    那女人穿上衣服,輕飄飄地說了句:「自身問題,可是不退錢的哦。」就開門走了。事情過去好多天,到現在土狼閉上眼睛還能想起那個帶著輕蔑的眼神。性的自尊心幾乎是男人的自身之本,土狼的心靈遭受到重創。

    「我不行……廢物……自從一聲動過刀子就不行……果然是被閹了……」

    他垂下頭,可憐得像只受傷的落水狗。

    徹底瞭解過情況,尼克才算明白了這傢伙萎靡不振的原因。

    「笨蛋。」她說,「酒喝多了通常會這樣,那女人就是看你錢多人傻,敲你一筆。男人第一次本來就容易丟人,太普遍了,你難受個什麼勁?再說維克多長長給人做割扎手術,從來沒出過意外,你懷疑別的還有理,懷疑他的技術就太離譜了!」

    她有理有據地說了一大段,可土狼還是那副沮喪的樣子,看起來絲毫沒有被她的話安慰道。尼克可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要不是土狼多次救過她的性命,她早就煩了。她皺著鼻子想了半天,突然靈光一閃。她退了伊內一把,把他壓在牆壁上。

    「……?!」

    「真是的,今天算幫兄弟的忙,不收你錢。」尼克爽利地解開伊內的腰帶,把手伸進去抓住他的「把柄」。

    「……啊!」這刺激實在太大,土狼渾身僵硬,血液瞬間衝上頭,連耳朵都紅透了。

    「別叫,船壁薄的很。」她技術精純,白嫩小手搗鼓了沒一會兒,那地方就起了明顯變化,雄赳赳氣昂昂地抬起頭來。

    「我說沒錯吧,這不是挺好使的嘛。」

    伊內捂著嘴,嗓子裡不停冒出唔唔的呻吟聲。兩條腿哆嗦得幾乎站不住,不過三分鐘,他就劇烈喘息這繳械投降了,尼克抽出手,隨便找了塊抹布擦擦。

    「熟能生巧,多用用你就會了。好了提上褲子吃飯去吧。」她的態度就像是剛剛幫朋友倒了一杯酒,坦蕩極了。

    伊內的金色眼睛霧氣迷濛,努力平復喘息。他調整了好一會兒,終於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這件事尼克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還因為幫了兄弟的忙而沾沾自喜。船長室裡開飯的時間已經到了,她腳步輕快地往甲板上跑去。

    尼克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那就是她忘記洗手。

    船隊規模的擴大,意味著有資格在船長室吃飯的人都是最頂尖人物,只有各位分艦艦長、主艦冥王號上擔任正職的隊長們才能坐在這張橡木桌旁。聚餐每週都有一次,附帶著分派任務、交流信息的重要作用。

    尼克來得晚了一點,前菜、湯和榛果布丁已經上桌。銀餐蓋扣在盤子上,食材一眼看不到,更散發出神秘而誘人的氣氛。甜點一般都是最後上,但因為尼克愛吃,所以船長餐桌的上菜順序和別人家都不一樣。

    「你遲到了四分鐘。」海雷丁掃了她一眼。在吃飯這種大事上,尼克還從來沒有比別人晚到過。

    「對不起,睡過頭……」她把鐮刀拿下來靠著船壁上,匆匆坐到船長右手旁。

    就在尼克落座的瞬間,海雷丁一渧,好像感到什麼不同異常的東西。他定了定神,端起面前的水晶杯:「人到齊了,大家舉杯吧。」

    「為了勝利!為了船長!」到場的16個人共同飲下杯中深紅色的葡萄酒。舉杯不等於乾杯。其他人只喝了一口,可海雷丁卻一飲而盡。這個動作引起敏感的注意。因為海雷丁並沒有酒癮,向來淺嘗而止。酒精並沒能掩蓋住那該死的令他不安的氣味,海雷丁意識到肯定有什麼事發生了。

    他的眼神變得怪異,手裡端著的空杯,遲遲沒有放下。尼克和往常一樣胃口大開,先挖了一大勺酸味熏鮭魚放進自己盤中,接著舉起餐刀,伸向她和他之間的那盤布丁上。

    銀色的餐刀在布丁上來回切割,她手上沾染的氣味如同引信,徹底點燃了海雷丁鼻中的警報。

    水晶杯落在地上,發出不詳的碎裂聲響。海雷丁猛地抓住尼克的右手,把她拖到自己身前。

    「我真沒想到……」

    他的臉,就像推開地獄之門後,浮現在硫磺和火焰之中的撒旦面容。

    「你竟然背著我搞野男人!還是那個該死的金眼臭蟲!」

    尼克呆滯了一下,耳聽得乒乒乓乓,圍在餐桌旁的十幾個人彷彿有默契一般,澤下刀叉推開椅子風一般地撤退了。剛剛還熱鬧非常的船長室一下子靜寂下來,只有半開的門板在吱呀作響。

    「船長,我可以解釋……」

    「沒什麼好解釋,你身上,不僅有他的氣味,還有更噁心的……」海雷丁抓住她的手腕,以一種恐怖的眼神打量著,似乎在考慮是一刀砍斷,還是乾脆擰折。

    尼克害怕了。她見過海雷丁發火,但卻從沒見過這種要將她生吞活剝的瘋狂怒意。

    「你跟他干了,然後帶著臭蟲黏液的味道來跟我吃飯!」他的怒紅突然爆發出來,震得玻璃顫抖。

    尼克覺得手腕馬上就要碎了,她咬牙硬撐著,感到被冤枉的委屈:「我沒有!我只是看在兄弟情義氣上幫了忙!」

    「沒有?那這只該死的手上是什麼氣味?!」

    「就是沒有!連衣服都沒脫!」強烈的恐懼和疼痛讓尼克提高聲音,試圖以同樣的氣勢吼回去。

    「啊哈!原來你這婊子是這樣定義的。」聽到她還嘴,海雷丁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接著踹開通往臥室的門,把她拖進浴室。那裡有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桶,他們平日常常擠在這裡,一邊做些愛做的事,一邊用水沖掉身上的汗液。

    然而今日的氣氛絕非迤邐,海雷丁在暴怒之中,抓住尼克的頭髮把她摁進桶裡,試圖用水洗淨她沾染到得噁心氣味,發洩他的憤怒。

    尼克上身沒入水中,五官立刻被灌滿了。兒時被水刑拷問的記憶一下子翻了上來,她失去理智,心裡只迴響這「他要殺我」這個念頭。此念一生,尼克拔出腿上捆的匕首,反手刺了出去。

    海雷丁縮緊肌肉一閃,腹部仍被劃了一條三寸長的傷口。要不是他反應快,這一下就要開膛破肚,海雷丁怒意更盛,一腳把她踹飛出去。尼克滾落在門附近,總算她空中調整體位,沒有摔得太重。可海雷丁的一踢有破牆之力,尼克撐著地嘔了一口,順手抓住牆邊的鐮刀,撩開布套。

    她亮了兵刃,她竟然敢對我亮兵刃!海雷丁心底一片冷意,腦中理智卻被火山岩漿般沸騰的怒意湮滅。他緩緩抽出腰間的大馬士革刀,兩個世間武力值最強的人,面對面站定了。

    甲板上密密麻麻聚起兩百多人,互相轉述自己聽來的小道消息。不管這頂綠帽子是怎麼來的,船長室裡傳來的聲音絕非普通夫〔動粗,兵刃激烈相撞,傢俱和船窗紛紛破碎,好像屋裡面關著憤怒的非洲象。

    「難道,不會是,船長跟隊長打起來了吧……」

    「聽起來……有鐮刀拆開後鐵鍵發出的聲音,應該沒錯……」

    「完了!這兩個人打起來,運氣最好都是死一個啊!」

    維克多已從撤退的艦長口中得到第一手消息,他被眾人簇擁出來,抬頭看看那不停飛出玻璃碎片的艦樓,果斷髮出第一個指令:「放下救生船。」

    「什麼,我們要逃難嗎?冥王號會沉沒嗎?」

    「笨蛋!放下一艘就行了,先把土狼轉移到別的船上去!」維克多的私心發揮到極致,首先想到的事自己的「人藥典」。

    船員門不明所以,但還是照著他的話做了。

    「接下來呢?我們要去阻止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知道這個調停任務有去無回。

    船醫在此時發揮出與纖弱外表不同的勇氣和淡定:「稍安勿躁,等他們互相消耗一下體力,我再過去。」

    他的想法沒有錯。這種雙方失去理智的狂怒亂鬥急劇消耗體能,打了沒多久,他倆就氣喘吁吁地澤下武器,開始了第二輪肉搏。海雷丁在力氣上佔優勢,而尼克更加無恥,踢襠、挖眼、咬人無所不用其極,兩個人互毆一陣,渾身傷痕纍纍。尼克鼻樑被打斷了,海雷丁脖子上有個幾乎要穿皮膚的齒痕。

    船長室裡像颶風捲過一樣狼藉,海雷丁胳膊輕輕一揮,把橡木桌上殘存的碗盤杯盅掃開,一把將尼克摁在桌面上。他恨不能撕碎她,只要加點力氣就能扭斷這細細的脖子,可終究還是捨不得,青筋爆綻的大手抬起又落下,毀掉的只是衣服。

    滿盈的怒意無處發洩,不知怎麼化作了滔天的慾望,兩個人一邊互相攻擊,一邊卻瘋狂地做起愛來。鮮血從傷口中滲出,互相沾染到對方裸露的皮膚上,狂暴的親吻如同咬噬,急躁的愛撫混著抓撓。海雷丁一手掐著尼克的脖子,一手抓住她纖細的腿,赤紅著雙眼,放任力道疾風驟雨般衝撞。痛與快的感受糾纏不清,尼克扭動腰身,毫無顧忌地大聲呻吟浪叫,兩手報復性地抓撓海雷丁汗水淋漓的古銅色後背,如同一隻被活剝了皮的貓。

    維克多站在走廊裡聽了一會兒,走出來向眾人報告戰況:「不用擔心,兩個人和好了。」

    艦樓的窗戶已被全部打爛,再沒什麼能阻礙刺激人心的聲音傳播開來,眾人面面相覷。

    「剛剛還打得紅了眼,怎麼會突然變成這種情況?」

    「哎呀呀,總有這麼一天的。」維克多攤手,「他們倆是人間凶器,要是不想互相毀滅,最後就得合二為一。」

    「可是船長能這麼輕易就善罷甘休嗎?」

    「還能怎麼辦?尼克這個糟糕的傢伙,不出軌,早晚也會因為別的誤會打起來。惡人自有惡人磨,她就是老天專門派來整船長的魔星。」

    維克多了然輕歎,最後用了一句經典的拉丁語戲劇台詞總結:

    「這就是宿命。」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14 PM

第十七章

    「一般來說,我最看不起的男人就是實施家庭暴力,毆打老婆那種。可是對於你……」維克多手指用力,卡的一下把尼克斷裂的鼻樑退回原位,「對於你,我覺得純粹就是欠揍。」

    受傷的地方經過一夜,已經變成了紫紅色。萬幸兩人武力值相差無幾,雖然看著頂個的狼狽,可都是皮肉小傷。尼克痛得輕嘶一聲,用手帕摁住順流而下的鼻血,歪著嘴說:「船長太過分了,我一毛錢都沒收,也沒脫衣服,根本沒有出軌好不好。」

    「過分?過分的明明是你才對吧!你以為出軌的定義和強姦一樣?別開玩笑了!簽過協議拿著錢,享受船長對你的特殊照顧,出軌後不承認還亮刀還嘴……換成我,乾脆一槍斃了你算了,你這個不矜持的混蛋!」

    尼克越發想不明白,很是苦惱:「我可從來沒有過背叛船長的念頭!再說了,那合同裡面又沒明確寫不許幫朋友……」

    維克多正用酒精給她手肘的擦傷消毒,聽到這話,忍不住下狠手一捅,尼克的三觀與眾不同,正常人跟她講道理,簡直就是雞同鴨講。

    「關於出軌和邊緣性行為的界定,我會重寫一份條款詳細、沒有漏洞的新合同,讓你一條一條背到滾瓜爛熟!」海雷丁推門進來,每一個字都說的咬牙切齒。

    尼克縮縮脖子,小聲叫了句船長。但海雷丁的目標不在她身上,居高臨下瞪著維克多,臉黑得嚇人:「你把肥蟲藏到哪裡去了?」

    「臭蟲?它們無處不在,傳播疾病的吸血寄生蟲……」

    「我,問,你,土,狼,在,哪兒?」海雷丁斷然截住維克多的話,揪著領子把他提起來,臉對臉質問:「這是你第二次為他保命而開脫了,刻薄醫生突然大發善心,是不是船上的生活太寂寞,讓你的獨身主義動搖了?」

    維克多隱秘的性向一下被他戳破,臉色漸漸地變得難看起來。但這種對峙他早已預料到了,轉移土狼的行為確定嚴重冒犯了海雷丁身為領袖的權威,在戴綠帽的情況下,任何男人都不可能保持理智。大概是一夜狂歡過後,他早上提刀去宰姦夫,結果找了一圈發現人沒了,才怒氣沖沖前來質問。

    「首先,你侮辱了我的品位。」維克多推開海雷丁的手,梗著脖子高傲地道:「就算雙眼失明,雙耳失聰,關禁閉到發瘋,我也絕對看不上那種傢伙。」

    「繼續。」海雷丁冷冷地道。

    「第二,這屋裡的三個人,全都被土狼救過性命。你必須得承認,在撒哈拉沙漠裡迷路的時候如果沒有伊內,你的壯志偉業現在就是一具脫水乾屍。」

    「噢,原來醫生是打算報恩。」海雷丁唇邊浮起冷酷的笑意,「好吧,我記起來了。都是出來混的,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他救過我一命,我也放他一次。荒島任選,我免費贈送一把填滿火藥的好槍!」

    「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看見他的臉就會抓狂是吧?第三條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伊內是一本活的草藥字典,其珍貴程度絕對不亞於你在伊斯坦布爾藏書館得到的海圖。我可以向你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讓這人出現在你的面前,如何?」

    反覆爭執後,土狼幸運地留下了性命,降職停薪,被塞到了某搜分艦上。所有的禍事都是尼克引起的,可這個小混蛋此時卻一聲不吭。即使遲鈍如她,也知道只要為伊內說一句話,他就會立刻喪命。

    費時一個星期,新的包養合同出爐了。在這份長達兩萬字、60頁厚的羊皮卷中,海雷丁對尼克的言行舉止做了最詳盡的要求,將所有人類能想像到得不可思議的意外都寫了進去。尼克出軌得到的最痛苦得懲罰,就是她被迫要把這本小書一般的合同熟練背誦。

    至於發生過「各種事件」的船長室,以後每次開會聚餐,骨幹們圍著那張曖昧的橡木桌討論公事時,都會有種非常微妙的感覺。

    船隊回到伊斯坦布爾,一下船,敏感的人就感受到城市裡有種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蘇萊曼正式下旨,召回戰場上的穆斯塔法大王子,要求他立刻解除武裝,到帝都解釋「策反叛變」的傳言。如果他不肯前來,那就坐實了謀反的行為。但如果他單槍匹馬地回到宮裡,便會落入洛克塞拉娜手中。

    支持大王子的新軍陷入一種危險的兩難境地,本來勢均力敵保持均衡的兩個派別,突然發生了權利傾斜。

    伊斯坦布爾雖然繁華富麗,但尼克其實並不太喜歡。即使有傳張撐腰,不穿黑袍、不戴面紗出門逛街,依然會被人指指點點,讓她不勝其煩。至於元帥宮邸裡的美女們,看得見吃不著,著實鬱悶。

    這一天,尼克騎馬去紅鬍子伊薩克家中跟他的幾個孩子玩耍,歸途正好路過市場,她打算逛逛再回家。

    不管政治如何動盪,奧斯曼土耳其事實上已經把持了歐亞大陸之間的貿易,威尼斯、佛羅倫薩等老牌商業城市逐漸衰落,伊斯坦布爾的地位卻一直在上升。正因如此,歐洲國家才紛紛發展航海業,試圖找到別的貿易渠道。

    伊斯坦布爾的市場彙集了四方舶來品,有許多來自遙遠國度的神奇物品在此出售,即使不買,看看也能大開眼界,是尼克平時休閒最愛的去處。近日她發現一個圍著許多人的攤點,就知道又有好玩的東西了,趕緊下馬擠了進去。

    一個聲音大聲喊著:「看一看,瞧一瞧啦,來自新大陸的白松露!世界上最昂貴、最美味的食物,被譽為『可以吃的鑽石』!只有國王和王后才能嘗到的珍品!」

    聽到的是食物,尼克趕緊踮起腳尖往裡瞧,只見人群中央有個衣著很上檔次的商人正在賣力宣傳。他背後站了兩個膀大腰圓的保鏢,面前一直精緻漆盒,裡面裝著十幾個拳頭大小的東西,淡黃色的外皮,還沾著點泥巴,看不出美味與否。

    有人問:「怎麼賣的?」

    商人答:「按重量稱,一盎司五千阿克查!」

    這個價格著實嚇人一跳,阿克查是奧斯曼土耳其貨幣,50枚兌換一枚金幣,區區一盎司,竟然要價白金,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尼克吞著口水,心道這麼貴的東西,看來只有回家央求船長才可能嘗到了。

    一個圍觀的人大聲道:「太貴了吧,這只是吃的東西,又不是能返老還童起死回生的靈藥!」

    商人笑著說:「在法國,白松露是和黃金等價的,秋雨伴隨這雷電而生,成長條件非常苛刻,來自新大陸的白松露當然更加珍貴了。而且它可不是單純的食物,是能壯陽健身、治療陽痿、使人重振雄風的聖品!」

    此話一出,人群轟然掀起沸騰的討論。壯陽是男人由古至今的剛性需求,不管什麼東西,只要能增強性能力就能身價百倍。有幾個家財萬貫、又有點「內憂」的大財主,立刻便動了購買的心思。

    尼克知道自己買不起,戀戀不捨地從人群中退了出來,卻意外看到維克多站在外圍。

    「你怎麼在這兒?」

    「有幾種藥沒存貨了,我來買一些。」醫生出門的理由,依舊只有那麼單調的兩三種。

    尼克很是遺憾地說:「那人在賣『白松露』,一盎司要一百個金幣!回去求求船長,不知道他會不會給我買一點。那麼貴的巧克力,上次他買了一整箱給我呢……」

    維克多顯然已經欣賞過這個異域珍品的樣子,此時只是冷笑:「松露是一種蕨類,我吃過許多次,還從沒見過長成這樣的。別聽奸商騙人,雖然外形相似,但這絕對不是什麼『白松露』。」

    「可是他說這是來自新大陸的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啊,雖然我用不著壯陽,可真想嘗嘗什麼味道。」

    「這東西來自美洲是沒錯,至於味道,你可以問問土狼,他在老家的時候可是每天當飯吃的。」

    尼克驚呆了,「原來伊內在他老家是財主!」

    「財主個頭。」維克多翻了個白眼道:「這東西在當地叫做『馬鈴薯』,種一顆能長出一大堆,和窮人果腹的黑麵包沒什麼區別。美洲的許多動植物舊大陸的人都沒見過,這種拿著玻璃珠充寶石的騙子,在佛羅倫薩一抓一大把。什麼壯陽功效,西班牙蒼蠅還號稱能治療陽痿呢。船長真是把你慣壞了,上次你吃巧克力一直吃到流鼻血,轉眼又忘了嗎?」

    尼克牽著馬,兩個人一邊討論新大陸的奇異風情,一邊朝藥店走去。

    藥品原料不便宜,奸商以次充好的情況時有發生,所以進貨時維克多總是親自出馬。這一次他要了番紅花、杏仁和海蔥,還有白礬和樟腦。結完帳,兩人手裡拿著大大小小的包離開櫃檯,哪知出門的時候正巧有個土耳其人低頭衝出來,把維克多撞了個趔趄,他扭到腳,手裡的藥液撒了一地。

    「你!怎麼走路不看人!」維克多氣得要命,尼克扶他站穩,蹲下去撿散落的白礬塊。

    沒想到那個撞人的傢伙一步跨進來踩在他們的藥上,還叉著腰狠狠有詞:「哈,明明是你走路不看人才對吧,維克多『名醫』!」

    尼克拍拍褲子站起來,扭頭問同伴:「你懧識這傢伙?」

    維克多腳腕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旁邊扶著牆哼了一聲:「醫學院的同行,可惜是無名小卒,我根本不記得他叫什麼。」

    尼克點了點頭,淡淡地對那人說:「你撞傷我的同伴,還踩了藥,道歉不道歉無所謂,把賠償費拿出來。」

    「嘿!都來瞧瞧,撞了人還打算敲詐勒索呢!」那個一臉鬍子的人聲音拔高,接著便有兩個同伴湊過來,堵在門口對維克多指指戳戳。

    「我道是哪個較弱人兒,輕輕蹭一下就重傷,原來是罪擅長邪術的阿維。怎麼,今天你那紅頭髮的主子沒有派人來挾這你走路嗎?哎喲,阿維傷了腳回家就好好讓主人疼你吧!」這三個醫學院的學生流里流氣,擺明了找碴兒。

    尼克扭頭看著維克多:「原來你在醫學院人緣這麼差。」

    船醫氣得臉都白了:「嫉妒和譭謗是無能庸人最喜歡的消遣,他們要是把時間、精力用在鑽研醫術上,也不至於混到連名字都沒人知道!」

    那三個人聽到此言,罵得更加下流,雖然不指名道姓,但故意拐著彎諷刺海雷丁。尼克本來只想隨便教訓他們一頓,聽到船長也被潑髒水,登時動了殺意,伸手到背後抽鐮刀。

    見她動作,跟著追出去,可突然有許多看熱鬧的路人湧出來,把她層層包圍。他們迅速從武器聯想到個人,接著便有人喊:「是海妖啊,海妖對普通人動手呢!」

    尼克不明所以,站在人群中發愣,只聽得店門口的維克多尖叫,她回頭一瞧,見那三個醫學生把船醫推倒在地,一個人摁住他的胳膊,另一個抬腳踩他的手。

    對於外科醫生而言,手指就是生命,他們這樣做事故意毀掉維克多的從醫生涯。尼克急火攻心,抽出鐮刀想要救他,可又被微觀的人擠住過不去。

    就在此時,只聽一聲馬嘶,接著便是鞭子揮舞在空中的利響。踩人的傢伙被馬鞭狠狠抽了一記,滾到路邊號叫。一個騎著白馬,金髮綠眼的高大男子穿過人群,高聲斥道:「城中戒嚴,聚眾滋事者重罰!」他揮舞馬鞭,驅趕圍觀人群。男人身後跟著□八個相同打扮的騎兵,一看就是禁衛軍的制服。

    「阿爾瑪昂!」尼克叫了一聲,想起禁衛軍也負責維護帝都的治安。如狼似虎的執法者現身,街上的人當即一哄而散,那三個帶頭挑事的醫學生也混進人群不知去向,一條熱鬧的街道瞬間只剩下他們。

    「你們兩個,跟我回去一趟!」綠眼統領神情淡漠,像是不懧識他們倆一樣。

    尼克挾起維克多,看他的手並無大礙才放下心:「是他們故意欺負人!」

    「好了!我們跟你走。」維克多一點就透,低聲對阿爾瑪昂道:「多謝解圍。」

    禁衛軍將鬧事的疑犯帶走審查是很正常的,兩個人跟著這群人馬,一路走到他們在西城的保衛營。

    阿爾瑪昂將兩個疑犯帶到他的辦公廳,揚起下巴對尼克道:「我要單獨跟你談談。」

    尼克沉著臉,猶豫片刻拒絕了:「不行,我是一個貞潔的婦女。」

    阿爾瑪昂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尼克抬起頭,眼神堅定:「我答應過船長,不能跟陌生男人單獨共處一室。」接著看向維克多,遺憾地道:「對不起,要是以前他要求潛規則我還可以答應,現在不能了。」

    「愚蠢!愚蠢!你以為我會對你做什麼?」阿爾瑪昂半響才想明白尼克的話,當場氣得五雷轟頂。

    「我知道啊,以前常常碰到你們這樣的,找點因由就逮捕,不給甜頭不放人。」尼克擺出「我是老手,我很清楚」的姿態。

    阿爾瑪昂原本以為尼克武藝高強,是海雷丁最器重的下屬,怎麼說也應該有點腦子,沒想到她竟然如此離譜。想到自己竟然被這種傻瓜打敗,他感受到了雙重侮辱。

    維克多歎了口氣,挺身而出:「她腦殼裡面都是漿糊,你有什麼話想轉告給船長,可以告訴我。我叫維克多,船上的醫生。」

    阿爾瑪昂抿著薄唇,帶點鄙薄的綠眼睛在兩個人身上轉來轉去,最終決定冒一次險。

    「我聽說過你,名醫。請告訴元帥,他已經被盯上了,最近帝都都威嚴,以後嫁人、下屬在城中行動,請千萬低調小心。像今天這樣的故意挑撥還會發生,只要忍不住出手了,元帥就會被『以武犯禁,縱容屬下犯錯』的名義詆毀。」

    維克多點頭道:「我明白了,還有別的需要交代的嗎?」

    阿爾瑪昂刻薄的神色鬆動了,帶著一絲對未來的憂鬱,他說:「大王子已經決定面見陛下,親自解釋他的冤屈。」

    傍晚的時候,尼克和維克多終於離開是非之地回到元帥官邸,紅鬍子伊薩克竟然也在,兄弟倆看來已經談了很久。維克多將禁衛軍統領的話一一轉告給海雷丁,他聽完後說:「好了,事情經過我大概也猜到了,這次多虧阿瑪爾昂出手,不然還真是麻煩得很。」

    伊薩克大聲說:「我就說了,他很講義氣的,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和我們站在一起呢?」

    海雷丁搖搖頭說:「阿爾瑪昂這樣做也不是單純出於義氣,互相賣面子而已。我們兩個雖然是親兄弟,可不意味著我要跟你站隊。最近局勢太敏感,我不想?渾水。」

    「可你明明知道的,穆斯塔法大王子德才兼備,性情堅毅,比他那三個無能軟弱的弟弟強多了!」

    海雷丁嚴肅地說:「不管皇帝選誰繼位,那都是他的家務事,外臣參與立儲之爭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大王子已經決定踏入陷阱,那新軍就要有失去他的覺悟!」

    伊薩克在屋裡走來走去,焦躁的道:「為什麼你們都擔心這個!虎毒不食子,大王子是他親生兒子,親自培養長大的繼承人,皇帝怎麼可能捨得動他!」

    海雷丁冷冷道:「你對你的兒女愛若生命,可皇室是不一樣的,為了權力他們心硬如鐵,可以殺死任何一個至親。伊薩克,我最後再說一次,不要參與!」

    這次談話不歡而散,帝都局勢越來越亂,海雷丁竭盡所能遠離皇室鬥爭。所幸運氣好,十多天後海上傳來安德魯?多利亞第二次多下突尼斯的消息,海雷丁趁機請命率軍出戰,離開了風雨欲來的伊斯坦布爾。

    這一年的秋天,穆斯塔法大王子解除武器,單槍匹馬來到蘇丹的營中。他用生命,來賭父親對自己的感情。然而父與子的關係是很複雜的,出於權力頂峰的父子,一般人更難理解。  

    創下偉大功業的君王看向鏡中,發現了不曾有過的皺紋和白髮。一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即將接管自己的權力地位,而他自己卻走向無法阻止的下坡路。這種摻雜著嫉妒、恐懼、疏離的隱秘感情被枕邊人長期挑撥後,浮上水面的,將是人心想像不到的黑暗。

    一代明君蘇萊曼做出了一個令世人無法理解的決定:他下令處死了自己聰慧賢能的長子。

    穆斯塔法死前的呼喊迴盪在奧斯曼土耳其的大地上,沒有人知道蘇萊曼是否後悔。但據說王子僵硬的屍體被抬到他面前時,皇帝的眼中流下了淚水。

第十八章:養寇自重

   「安德魯這傢伙,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們爭突尼斯,同一個地方打來打去,他不煩我都要煩了。」尼克厭倦地看著海面上並列的戰艦,扭胳膊轉腿熱身。

    海雷丁拍拍她的背:「說實在的,我還從來沒有這麼謝安德魯,如果不是他來突襲,我怎麼會有機會從一團亂局中抽身出來。」

    打仗意味著船醫要拚命加班,這一刻維克多比尼克更加煩躁:「說起這件事我就不明白了,他怎麼就那麼識趣,知道你在帝都境況尷尬,立刻就發兵攻打突尼斯呢?」

    海雷丁聳肩:「是啊,為什麼呢?」

    看他這幅狡猾如狐狸的樣子,維克多心裡明白這裡面肯定有貓膩。想到從阿爾及爾到伊斯坦布爾的行程中他頻繁往來的信件,維克多大約猜出了海雷丁的計策。他早就計劃好,回到奧斯曼發現情況不對,立刻讓下屬放鬆突尼斯的海防,安德魯是一代名將,不會疏忽到放過這樣的好機會,他火速帶兵前來攻城,果然輕鬆得手。

    回想之前海雷丁和安德魯的數次交手,不管戰況多麼激烈,安德魯都全身而返,連一次輕傷都沒受過。曾經跟海雷丁交過手的敵人,不是退出歷史舞台就是離開了人間,下場和安德魯截然不同。

    種種跡象指向一個目的:「你在養寇自重。」維克多說。

    尼克皺眉:「這詞好難理解,拉丁語嗎,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船長故意留下一個去強悍的對手,用來提升和穩固自己在奧斯曼土耳其的地位。一般說來,能直接支配大軍的將領本身就為統治者所忌憚,過河拆橋,只要沒有用了,肯定會被削弱兵力,甚至找借口除掉。」維克多斜眼看著海雷丁,哼了一聲,「但只要有西班牙海軍的威脅在,無論奧斯曼局勢如何風雲變幻,蘇丹都不會動你,真奸,安德魯多利亞大概還不知道自己被你利用了。」海雷丁一笑:「說到利用,其實對安德魯而言,紅獅子的存在也鞏固了他在西班牙的得為。供養一支龐大的海軍所費不菲,若非我們一直跟西班牙作對。查理怎肯如此破費。安德魯絕非庸才,這種程度的放水必能察覺。」

    尼克看海雷丁,又看看船醫,說道:「我以為船長一直想把西班牙徹底幹掉的,原來不是嗎?」

    海雷丁摸摸她的頭:「如今西班牙和奧斯曼的整體海軍實力差距不大,無論誰想滅掉另一方都困難,我和安德魯打來打去,互有勝負,基本上維持了這種勢力平衡。除非有什麼重大事件出現,這種平衡才會被打破。」

    尼克聽得眼冒金星:「我有點犯暈,那這次我們帶地要不要打敗安德魯呀?」

    「這次啊……」海雷丁想了想,道:「我暫時不想回伊斯坦布爾跟那女人攪合,乾脆受點傷好了。」隨著炮聲響起,他抬手摀住胸口,做出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其表現力不亞於職業戲劇演員。

    如他計劃,第二次奪取突尼斯的行動進行到一半就終止了,奧斯曼土耳其國內收到的戰報裡寫道,統帥海雷丁在激烈的戰鬥中被彈片打中受傷,堅持作戰一小時後終於倒下,不得不暫時撤退,回到大本營阿爾及爾休養。

    秋天即將結束,農作物都收割了,市場變得蕭條起來,沒有玩的地方,尼克懶洋洋地不願意出門,陪著海雷丁在家裝病。

    穆斯塔法一死,剩下的三個王子都是洛克塞拉娜所生,宮斗本應該暫時停息一段時間。沒想到長凡身亡的消息傳出,二王子日罕吉爾竟然在悲痛中自盡身亡。兩個立場如同仇敵的異母兄弟究竟在何時結下了超出一般的友誼,實在令人費解。

    四個男性子嗣一下子死掉兩個,蘇萊曼所受的精神打擊不可謂不大,一場感冒後,他在戰場上經年積累的舊傷復發了,君臣兩地養傷,人人都說巧合。

    波斯厚地毯上點著一小盆炭火,室內暖融融的,維克多和尼克盤腿坐著下棋,海雷丁翻看最近的公文。自從他「受傷」後,奧斯曼國內已經來過三封信,不是旁敲側擊詢問他病情,就是熱情邀請他回伊斯坦布爾修養,措辭一次比一次急促。蘇萊曼近期生病無心朝政,究竟是誰這麼著急想他回到勢力範圍內,隨便想想就能猜到。

    維克多走了一步棋,袖手等尼克想對策:「怎麼?又來信問你是不是快死了?大妃這次有點沉不住氣啊。」

    海雷丁道:「大王子雖然沒了,可新軍並沒有屈服,伊薩克和阿爾瑪昂他們肯定想方設法報復。局勢還沒完全倒向她那邊,我就是最不穩定的那步棋了。」

    想好了,決定讓騎士從左側出擊:「我不喜歡那女人,她好奸,還總是喜歡給船長寫信。女兒寫了媽媽寫,沒完沒了的。」

    維克多知道她仍對米麗瑪公主來信示好的事心存芥蒂,笑著說:「你放心,在蘇萊曼死掉之前,大妃還不敢寫露骨的情書過來。不過如果丈夫真的一命歸西,她肯定母女齊上陣,弄不死船長,就要想盡辦法讓他變成入幕之賓。」

    尼克哼了一聲,撅著嘴說:「怎麼,洛克塞拉娜很美嗎?都生了那麼多孩子了。」

    「年輕時當然絕色,現在嘛,估計還風韻猶存呢。」維克多說得好像他親眼見過一般。

    海雷丁被船醫對那母女的猜想噁心到了,皺眉道:「真是個爛泥塘,沾點邊就要被拖下去。她這次以蘇丹的名義派了個使團過來,說得探病慰問,其實還是想探我的底。」

    「那你打算怎麼辦?假的診斷單想要多少我都能開,可使團肯定不會信。」面對尼克的攻擊,維克多選擇了迂迴作戰。

    「呵,既然那麼想見我……」海雷丁拉動小銅鐘,把僕人叫進來,「請巴楊管家過來一趟。」

    過了七八分鐘,傑拉爾德推門而入,還是那副死木頭的樣子。

    「船長,有什麼要吩咐的?」

    海雷丁放下手裡的信:「家裡還有年輕女人嗎?」

    「都留在伊斯坦布爾了,這裡只有四個侍女,其他都是上了年紀的廚娘姆媽。」身為管家和財務官,傑拉爾德對阿爾及爾簡單的後宮構成表示滿意,女人越少賬單越少,只要把尼克隊長餵飽了,其他一切都好辦。可海雷丁接下來的話讓他感到憂心忡忡。

    「那幾個長得不行。你立刻去城裡挑七八個女人,相貌、氣質都要頂尖的,最好會舞蹈樂器。」

    這番話講出來,屋裡所有人都睜大眼睛望向海雷丁。傑拉爾德心中叫苦,臉上卻還是沒什麼表情:「那我立刻讓人去城裡貼告示。」

    海雷丁擺手:「這事要做得隱秘,不能大張旗鼓。最重要的事,不要良家婦女,能買就買,買不到娼妓也可以。」

    海雷丁有潔癖內部的人全知道,竟然定下這樣的選拔標準,那肯定不是用來暖床的。維克多略一思索,哼哼壞笑起來:「原來你要用這招。計策雖好,但大妃能相信嗎?」

    海雷丁一笑:「管他的,能拖幾個月就拖幾個月,我最近打算聯絡安德魯,不能讓外人搗亂。傑拉爾德,這事盡快辦,人要在使團來之前要培訓好。」管家點頭一一應承下來。

    說話間,尼克的棋局已經非常糟糕,她和往常一樣耍賴推平了,仰著頭對管家提出無恥的附加要求:「巴楊,別只看臉,記得找胸大細腰的!」

    從奧斯曼土耳其前來的慰問使團得到了周到熱情的接待,但帶團的哈曼身負重任,不會因為這點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來阿爾及爾的真正使命,他必須打探清楚海軍元帥的真實身體狀況。

    負責接待的事海雷丁的副手之一傑拉爾德。巴楊,他專管內務,將使團三人直接安排進海雷丁在山上的宅邸,似乎並沒什麼防備。阿爾及爾原理奧斯曼本土,在這裡,海雷丁就是主宰一切的土皇帝。哈曼不敢放肆,小心翼翼地探查情況。

    城裡的人都說海雷丁這次回來一直閉門不出,而宅邸內的僕人們也說他在臥床休息,只有醫生和後宮女子能接近。哈曼一開始擔心能不能見到海雷丁本人,沒想到到達第二天,管家巴楊就帶來好消息。

    「船長身體不好,不能親自迎接,還勞煩特使大駕,到後宮走一趟。」

    哈曼大喜過望,臉上卻裝作擔憂:「那可真是太冒犯了,如果不是陛下親口要求,我本不該打攪元帥休養。」

    巴楊什麼也沒說,木著臉點點頭,轉身帶路。

    貴族的宅邸功能區分得很清楚,主人接待客人只在前廳,女人們住的後院非常私密,外人是不能進入的。即使得到了允許,哈曼也不可以隨便亂走,他跟在巴楊身後,不斷以眼角餘光四處查看。但見院子裡曬了不少藥材,還有些清洗過的白布條隨風飄蕩。

    過了兩重院落,三道月亮門,巴楊在一扇銅的門前停下,對哈曼說:「這就是船長的臥室了。」

    他敲敲門,裡面傳來一聲嬌嫩的回應,接著大門開了道縫,一個蒙著半透明面紗的女子探頭出來:「請進,主人不能見風,還請快一點。」

    哈曼趕緊閃身進去,隨即聞到一股濃烈的味道,像是藥材混合酒精,在長期不開門窗後發酵過的氣味。室內光線昏暗,在銅質炭火盆的蒸烤下,這裡熱得就像初夏,兩三個衣著清涼的絕色麗人或坐或站,輕輕撥弄琴弦,發出悅耳動聽的音樂。

    哈曼低著頭走過去,再聽得她們咯咯淺笑,便如樂器一般清脆。開門的那個女子掀開一層厚厚的天鵝絨簾子,把他讓進臥室深處。只見正中央擺著一座四柱軟榻,大得像一個房間,海雷丁半趟在裡面,身後塞了很多軟墊。軟榻兩側分別跪坐著四個女人,手裡托著水果、點心和酒器。

    「特使旅途勞煩了,歡迎。」他開口了,聲音並未見明顯的虛弱,只是調子拖得很慢很長,彷彿醉了一般。

    哈曼連忙深深鞠躬,將蘇萊曼御賜的傷藥獻上:「元帥,陛下很是擔心您的身體。」

    「我好的很,一點點皮肉之傷,能把我怎樣!」海雷丁提高聲音,可話說到後半句就顯得有點氣力不濟,哈曼抬頭,見他穿著一襲寬鬆的袍子,領口開著,古銅色的胸膛上能看到繃帶的一角。

    仔細觀察,隱約還能看到兩個女人藏在軟榻深處。一個豐滿性感,近乎全裸,另一個纖細嬌小,穿一身白色細亞麻裙子,趴在那第一個女人腿上。她只懶散淡漠地瞄了一眼來客,兩隻白嫩的小腳丫蹺起來晃來晃去,手腕、腳腕上都栓著銀色鈴鐺。她擁有一種奇異的風情,同時混合著危險和天真兩種特質,像頭美麗慵懶的猛獸,使人很難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哈曼懧得這個黑眼少女。因為她在伊斯坦布爾出席活動時從來不戴面紗。這正是海盜王最寵愛的下屬和情人——海妖尼克。

    海雷丁漫不經心地詢問起帝都的情況,哈曼便說些無關的官場軼事,陪他聊了一會兒。侍女又搬了兩盆炭火進來,酒氣、藥香、女人歡愛後的曖昧體味,隨著溫度上升越加濃郁,連空氣都纏綿、渧澀起來。那裸女剝了一瓣橘子餵在海妖嘴裡,她小口吮了一半,又銜著另一半湊到主人嘴邊,海雷丁托起她的後腦,連水果帶粉唇一同含入,盡情吮吸。只聽得銀鈴輕響,海妖手臂已經伸進海雷丁袍子裡面。

    「我身體很好,非常好。只是懶得動,想給自己放個長假好好放鬆一下。」他笑起來,端起就被啜飲一口,滿眼醉意地轉頭對哈曼道:「阿爾曼爾是座自由之城,沒那麼多清規戒律,特使可以留下來多玩兒幾天。」

    慰問使團離去之後,催促海雷丁回伊斯坦布爾的信件就不再來了,或許洛克塞拉娜並沒有完全放心,但海雷丁的表現,讓她選擇先對付近在眼前的敵人。

    與此同時,安德魯。多利亞接到了一封令他大為驚訝的議和密信。一個署名紅髮的人表示,他在奧斯曼土耳其處境艱難,希望改變陣營脫離宗主國。而代價是歸還突尼斯,並且要求查理封他為北非之王。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16 PM

第十九章:普雷書札海戰

    「尊敬的安德魯。多利亞閣下:我聽聞教皇圈、威尼斯及西班牙已經正式組成神聖同盟,即將組成聯軍對奧斯曼土耳其實施海上打擊的消息。如果戰爭發生,相信您和我會是雙方軍隊的直接領袖,將在戰場上兵戎相見。但把多年培育出的嫡系部隊送到炮口前不是我的願望,我也再不想為一個不能信任的國家流血犧牲。相信您已經對奧斯曼土耳其關於立嗣問題的爭鬥以及兩黨相互傾軋的混亂內政有所耳聞。一個身份低微的女人,一個見不得人的奴隸,竟然利用蘇丹的寵愛控制了整個宮廷,並妄圖用誹謗、挑撥、離間等手段來控制我及我的手下的軍隊。聽從女人擺佈這件事使我受到了莫大的人格侮辱,身為一個海上的戰士,一個真正的男人,我對這泥沼般得一切已經感到深深厭倦。在此,我向您及您忠於的西班牙國王提出一項合理的建議:我將不再服從蘇丹的命令,帶著軍隊離開奧斯曼土耳其的控制,與西班牙化敵為友。作為交換條件,請陛下講突尼斯歸還給我,並且正式承懧我是北非之王。一切榮光歸於上帝的恩典,希望您仔細考慮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另:為表示合作的誠懇,此信特附上愛琴海海域的佈防地圖。」

    「尊敬的紅髮閣下:您的來信使我大喜過望。對於您在奧斯曼土耳其遭到的不公正待遇,陛下與我感同身受,並深為感慨,您是一位偉大的英雄,本時代最傑出的海軍統領,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應獲得無上的禮遇,而不是受人差遣侮辱。倘若您能離開奧斯曼土耳其,與西班牙結成盟友,您將感受到真正的信任和尊重。神聖同盟確實要與奧斯曼決一死戰,並且我們有信心贏得這場事關信仰的戰爭——當然,是在閣下的幫助之下。我,安德魯。多利亞本人即使從法國轉投西班牙的,因此對您的想法非常理解和支持。您提出的兩個條件陛下懧為很合理,您早已是公懧的北非無冕之王,至於突尼斯,我們會在看到您與蘇丹徹底決裂後即刻歸還,並同時奉上鑲嵌珠寶的王冠。另:海圖已經收到,您的誠意我們非常感激。請閣下派出信任的手下前往帕爾卡港。在那裡,我們將與您進一步磋商。」

    燭火跳動,維克多一邊逐字逐句地默念海雷丁給安德魯的回信,一邊用羽毛筆沾了紅色的墨水在原稿上勾畫,對語序、時態和結構進行微詞。海雷丁的拉丁語大部分靠堅持不懈地自學,在寫官方文件的時候難免有些錯漏之處。為了嚴謹和保密,他通常把校稿工作交給這個受過傳統教育的關第奇。

    維克多在羊皮紙上畫下一個符號,抬起頭來:「好了,沒有歧義,譽一遍就可以了。不得不說,你對公文寫作的精髓——用優雅的語言互相扯皮,已經掌握得相當到位。」

    海雷丁歎了口氣,道:「我確實有點厭倦了,以後不怎麼重要的東西還是找別人來寫吧。」

    「安德魯會相信你議和投降的話嗎?」

    「信不信無所謂,只要牽扯他一部分的精力,我就能從別的地方離間神聖同盟。」

    「我聽說他們組織了兩三百艘船。」

    「是啊,就算我們全軍動員,也只有神聖同盟兵力的一半。」

    蘇丹的病本來只是由一場感冒引起的舊傷復發,可拖了兩個月,情況竟然惡化了,連經驗豐富的御醫們也束手無策。洛克塞拉娜仗著蘇丹的寵愛才能左右政局,並沒有得到所有軍隊的控制權,一旦蘇丹去世,她的處境將會非常危險。正因如此,她一面想方設法延長丈夫的生命,一面加緊對政敵的迫害。後勤物資和軍費被屢次拖欠,海雷丁揉著眉心,盤算如何在這種困境中以少勝多。

    政治實在太無聊勒,尼克早已睡熟,她翻了個身,腳丫很不客氣地壓到海雷丁的大腿上,嘴邊還沾著一點亮晶晶的口水。

    「能吃能睡。」他緊鎖的眉頭鬆開了,輕輕一笑,握住這只不老實的腿塞進毯子裡裹好。僅僅兩三年前,她睡覺時還總是保持著警惕戒備,只要有人靠近主會立刻從夢中驚醒,而如今,卻能在他身邊擺出完全放心的睡姿。暖黃色的燭光映照下,男人臉上顯現出近來難得的欣慰。

    「『聽從一個女人的擺佈,使我受到了莫大的人格侮辱。』寫得那麼義憤填膺,可不管怎麼看,你都很享受這種擺佈嘛。」維克多裝模作樣背誦海雷丁的公文,對這一幕感到肉麻。

    海雷丁笑著搖頭,不打算對這無解的問題作出回復。

    維克多想了一會兒,把草稿推到一邊,打開一個新話題:「明年一開春,我就要給小混蛋做手術取出固定的鋼板了。骨骼已經習慣了外部保護,去掉鋼板後一兩年內都會比較脆弱,經不起大的壓力。」

    「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養,我明白了。」海雷丁點點頭。

    「還有一件事……尼克已經快17歲了,自從回到戰場,她的月經又不規律了,這對大姑娘來說是不好事,月經不調的原因有很多,她的情況,是過度鍛煉和低脂肪率造成的。而直接後果,就是很難受孕。」

    海雷丁沉默了。

    維克多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回臉上,以理智冷靜的語氣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重視家庭,喜歡孩子,我給伊薩克的兒子做禮時,你抱著那小傢伙幾乎不想還回去。但如果想讓尼克成為生育你孩子的母親,就要給她一個女人的待遇,至少,不能再繼續高強度的鍛煉好上戰場。想要同時擁有家庭和事業,總要付出一定代價。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讓尼克徹底拋棄她身為海妖的事業,但明年的手術是個休養的好機會。」夜已經深了,維克多起身穿上外套,留下離去前得最後一句話:「你需要做一個決定。」

    在羅馬教皇的倡導之下,歐洲幾乎的有擁有地中海岸線的基督教國家同時宣佈加入神聖同盟。教皇國、威尼斯神聖共和國、羅馬帝國、西班牙及馬耳他騎士國,共同組建了一支地中海有史以來規模最龐大的艦隊,共計兩百艘大型點艦、一百艘物資運輸艦和五萬名精銳士兵參與戰鬥,這些兵力是奧斯曼土耳其海軍的兩倍之多。

    一場大戰迫在眉睫,但除了少數幾個人,沒有人知道海雷丁向西班牙發出了議和信號。安德魯對他提出的條件非常謹慎,雙方就突尼斯的歸還時間反覆交涉,直到戰前還沒有商量妥當,只好繼續保持接觸。

    海雷丁手中直接掌握著奧斯曼土耳其的大部分海軍,而忠實於他的直屬海盜部隊,則肯為海盜王赴湯蹈火。只要海雷丁帶軍投靠,西班牙不僅可以控制整個地中海,甚至將世界海域的制霸權收入囊中,也大有機會。查理已經成被欺騙過一次,但這誘惑實在太大,令他不捨得斷然拒絕。

    教皇國希望獲得宗教上的統治地位,威尼斯迫切需要搶回奧斯曼土耳其佔據的商路,而西班牙則暗中盼望對手攜帶大批軍艦投誠。神聖同盟高喊著「為了拯救基督教世界」的聖戰口號開赴戰場,乍一看團結緊密,可內部利益劃分卻並不一致。

    一月,希臘,普雷夫扎海域。

    海面上黑壓聚集著數不清的龐大戰艦,交戰雙方之間隔了一條寬闊的淨空帶。神對同盟能夠看到三個基本陣營,分別以教皇國的冠冕鑰匙旗幟、威尼斯共和國的黃金飛獅旗、西班牙的金紅三條旗區別。馬其他騎士因則分散在各個陣營中,負責醫療救護。

    安德魯。維利亞手中攥這海雷丁的最後一封信,那是剛剛從信鴿腿上取下來的,內容依然是條件商討。海雷丁這次稍微退了一步,同意將直布羅陀海峽的統治權讓給西班牙,只要允許他在此搶劫即可。安德魯站在船頭看向對面,奧斯曼海軍的陣型條紋不亂。這位西班牙元帥心中不禁感慨,投降條件已經討論到如此詳細的地步,海雷丁還能不慌不忙,穩坐大局,心理素質的確是非同一般的強悍。

    「元帥,對方開始攻擊了,我們迎戰吧?」炮聲已經響起,統領卻遲遲不發一言,大副忍不住開口詢問。

    安德魯遲疑了一會兒,作出了一個令他後悔終生的決定:「不,我們跟在威尼斯後面,讓他們打先鋒。」

    後世之人每次提到這次名垂青史的大海戰,回憶其中細節時,都要感慨海雷丁以少勝多的驚天計謀。他首先以投降為誘餌欺騙西班牙人,使他們在戰場上袖手旁觀;接著又用間諜挑撥教皇國和威尼斯海軍的將領,阻止兩方戰術配合。

    海雷丁徹底看透了神聖同盟的貌合神離,並以此為出發點分別對三個陣營下手。戰鬥開始後,果然只有威尼斯海軍衝在最前面,海雷丁先指揮側翼隔離教皇國,同時以迅猛絕倫的攻擊將威尼斯打得□零八落,接著調轉船頭,與側翼合圍教皇國海軍。

    當西班牙人發現情況不對,想上前支援的時候,大局已經無法扭轉。教皇國見勢不妙搶先撤離,被拋棄的威尼斯海軍全軍覆沒,海雷丁乘勝追擊,俘獲了20多艘西班牙戰艦。

    此戰神聖同盟大敗,艦船和兵員損失超過一半。威尼斯共和國被迫投降,接受每年30萬金幣的賠款,並割讓希臘領土,一代商業帝國從此一蹶不振。

    普雷弗扎海戰奠定了奧斯曼土耳其在整個東西地中海的霸權地位,自此以後30年,歐洲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膽敢挑戰蘇丹的海軍。一個時代開始,一個時代終結。

    海雷丁贏了,他履行了當年讓所有強權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饒的誓言。西班牙船隻沉入海底,塞西莉亞徘徊在海上的小小靈魂終於可以安息了。

    然而如古語所言,天平兩側,所獲與犧牲相等。普雷弗扎一戰中,海雷丁失去了世上最後一個血親——紅鬍子伊薩克。

    他在率領騎兵上岸追逐敵人的時候中了埋伏,血戰力竭而死,遺體上刀傷與槍傷共計20多處。據倖存者敘述,伊薩克本來有機會衝出包圍圈,卻拋不下多年相隨的凡弟,最後決定與他們同生同死。

    英雄的行為無垢,但在距離伊薩克頑命地點僅兩公里處,明明有一支奧斯曼本土貴族率領的隊伍,他們無視紅鬍子的救援信號,親眼看著伊薩克的騎兵被敵人包圍屠戮。

    新軍與舊貴族的矛盾發展到戰場,伊薩克成了洛克塞拉娜的又一個政治犧牲品。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17 PM

第二十章:清真寺血案

    喪禮的鐘聲響徹在伊斯坦布爾的上空,宣禮塔上傳來聲聲憂傷而莊重的吟唱。鐘聲並不僅是為了在普雷弗扎海戰中喪生的騎士而鳴,更是為了哀悼一位帝王的隕落。

    蘇萊曼,這位率領奧斯曼土耳其進入鼎盛時代的偉大戰士,一生鍾曾經3次親自出征,終因心病和舊傷復發死去。他的朋友,著名詩人巴基寫下一首詩歌,以表達他和所有奧斯曼同胞的悲傷。

    天已大亮。難道我王不會從沉睡中醒來嗎?

    他不會再像天上顯出的光輝那樣信步出賬嗎?

    我們朝著道路久久凝視,卻全無消息。

    來自彼土,來自陛下麾下陣前。

    他面色灰白,嘴唇乾枯,在那裡躺著,恰如甜水培養的玫瑰花已經凋謝……讚美他,因為他在人和世界都保佑著你,在你光榮的名字前面寫著「殉救者」和「加齊」。

    無數市民自發聚集在悼念會場外面,想為這位慈悲又勇敢的王者獻上鮮花,但被賦予朝拜遺體榮耀的人,只有很少一部分。

    隊伍在排隊接受進入檢查,等待中,尼克扭頭看了一眼海雷丁。他身穿素淨白袍,鬍子刮得很乾淨,眼睛卻佈滿血絲,深深凹陷下去。她陪他坐了一夜,到天明的時候才更衣潔面,前來參加葬禮。

    他一聲不吭,如一條黑色的河流,靜靜流向死寂的大海。

    尼克很清楚,船長的痛苦並不是來自蘇萊曼的去世,而是源自他失去的哥哥。世界上最後一個親人死於惡毒的陰謀,他要用所有理智克制,才不致作出瘋狂報復。伊薩克有四個〔子,十六個女兒,□個孫輩,失去了家中頂樑柱的他們,正急需海雷丁的照顧。

    隊伍一眼看不到頭,尼克發現他們前面有個很高的金髮男人非常眼熟,他沒騎馬,但走路的姿勢和馬上一樣驕傲挺拔。

    「阿爾瑪昂!」或許是等待太壓抑了,尼克出聲叫了他,禁衛軍統領回頭看過來,見是他們,便向海雷丁微微頷首,又無聲地轉回去。黃金騎士的臉瘦了許多,顯出一股凌厲陰鬱的氣質。在洛克塞拉娜獨攬大局的艱難時期,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繼續在帝都執行護衛任務。

    阿亞索菲亞清真寺巨大的圓頂越來越近,這座拜占庭式的建築曾經是世界上最大的基督教堂,宗教的更迭完全沒有影響到它的壯麗,在生存和死亡面前,信仰殊途同歸。

    移動到隊伍的最前端,尼克才知道為什麼會等待那麼久。八個穿制服的禁衛軍站在兩側,對進入的人一一進行嚴格搜身,連裝飾用的小彎刀都必須摘下放在外面。

    「不讓帶武器進去?」尼克咬著指甲,有點焦躁。在這樣的亂局中,鐮刀不在身邊讓她很沒安全感。

    走在前面的阿爾瑪昂停下來,特意在門前等了一下。

    「這是傳統,請放心,都是我的人。」他低聲向海雷丁解釋。

    尼克看向船長,他點點頭,把腰間的大馬士革刀交出去,一個禁衛軍對他進行搜身。尼克也解下鐮刀,但對方伸過來搜身的手,卻被海雷丁毫不客氣地推開了。

    「走開,不許碰我女人的身體!」

    隊伍前列發生了一起小小騷動,陌生男人接觸一個女子的軀體是嚴重冒犯。今天夠資格參加葬禮的都是男性,還沒出現過這種例子,在阿爾瑪昂斡旋下,尼克只交出鐮刀,沒有被搜身就得以進入。

    叫拜樓給這座本是教堂的清真寺加入了伊斯蘭教的特色,講述基督故事的馬賽克被灰泥塗抹,拱門上加刻了朝向聖地麥加的凹型壁龕。但有心人仔細觀察,仍能發現建築內部的牆壁上殘留著不少曾經的裝飾和壁畫。

    室內熏這極濃郁的乳香,巨大的圓形穹窿之下,蘇萊曼的棺木上雕滿金色鬱金香,代表著榮譽和永恆。一個人無論生前擁有多麼廣闊的疆域,死後所能佔據的,也不過是這麼小小的一塊地方。

    眾人向遺體致敬後,便離開了大廳。有意無意的,海雷丁、尼克和阿爾瑪昂走到了一起。在一條一覽無遺的長廊上,海雷丁口唇輕動,用最低的聲音對另外兩人說:「陛下去世的時間不對。」

    阿爾瑪昂身體微微一震,竭力保持行走的步速:「有什麼不對?」

    「通報說是前天,但從氣味判斷,至少已經去世十天了。」

    尼克心道:怪不得葬禮中使用的香料那麼多,原來是為了隱藏屍臭,可惜這種小花招根本騙不過海雷丁敏銳的嗅覺。

    「她肯定有別的陰謀。」阿爾瑪昂的臉色變得更加陰鬱了,「瞞著死訊不報,一定是準備好了才告知天下。」

    海雷丁一言不發,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在海上混的人都知道,即使最平靜的海面下,也醞釀這洶湧的暗流。

    根據傳統,告別遺體要禱告,為死者祈福。三人被引導進一間寬敞大廳內,後面又陸續進來十幾個人,跪到他們周圍的地毯上,能容納上百人的大廳顯得空空蕩蕩。

    「啊!讚您清淨,讚您超能,您的尊名真吉慶,您的尊嚴崇高偉大,只有您是應被崇拜的。」領拜人洪亮的聲音迴盪在大廳中,肅穆而莊重。

    阿爾瑪昂是虔誠的教徒,此刻雙眼緊閉,深深沉浸在宗教氛圍之中。海雷丁私下裡是無神論者,但姿勢和念詞都很標準,只有尼克三心二意,眼珠在眼瞼下溜溜滾動。

    三十三遍的贊主清淨,三十三遍一切讚頌全歸於真主,三十三遍的真主至大,在念到最後一句「他掌握生死,他能於萬事」時,就像提前商量好的暗號,一件最不可能發生在教堂的事爆發了,

    周圍跪著祈禱的十多個陌生人突然暴起發難,從白袍下抽出匕首,朝阿爾瑪昂和海雷丁一擁而上。

    凱撒遇刺的一幕再現,雙目緊閉的阿爾瑪昂瞬間被刺了十幾下,他大叫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抗就倒在地上。海雷丁肋下中了一刀,他緊緊握住刺進去的匕首,並以左臂擋下三刀。

    暗殺猝不及防兩個武藝超群的男人頃刻血濺當場。

    尼克被這一幕驚呆了,常年鍛煉出的反應能力使她迅速跳起,摸出靴子裡的匕首刺向刺客。

    「船長!船長!」她驚慌失措地大聲喊他,可又無法分神去看,餘光裡他半邊身體都被鮮血染紅了,尼克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出鞘。

    殺!殺!殺!海妖雙目血紅,化身為真正的地獄修羅,每一刀都充滿世上最濃烈的仇恨。銀線一帶而過,血液噴出的聲音絲絲作響,她在最短的時間內殺了四五人,回首一看,重傷的海雷丁還在堅持戰鬥。他手無寸鐵,僅憑巨力猛擊。紅髮披散如同火焰燃燒,男人像神話中的狂戰士,一拳揮下就令敵人血肉橫飛,筋斷骨折。

    「叛徒!叛徒!」阿爾瑪昂發出垂死怒吼,絕望的淚水順著臉頰悄然而下。搜身明明是由他麾下的禁衛軍進行,怎麼會一次放進來這麼多藏到的刺客?

    洛克塞拉娜,最最狠毒的陰謀家,竟然收買他的屬下,用血液玷污蘇丹的葬禮和神聖的殿堂。

    「吹哨!」海雷丁拼盡全力擊碎勒一個敵人的頭骨,以身體抵擋住大部分攻擊,讓尼克騰出手。

    她趕緊掏出緊急狀況下使用的銀哨用力吹響,尖銳的哨音直入雲霄,打破了肅穆的宣禮吟唱。海雷丁的直屬衛隊接到信號,立刻掃開障礙沖引進來,大廳中的慘狀令他們大吃一驚。

    只見四壁鮮紅,船長和隊長渾身浴血,地攤上到處散落這刺客的屍體和內臟。見救兵趕到,海雷丁晃了一晃,終於支撐不住,偉岸的身軀轟然倒下。衛隊幹掉剩下的幾個刺客,為了防止接下來可能的伏擊,他們迅速用地毯做成簡易擔架,把海雷丁抬起來準備撤離。

    尼克最後看了一眼阿爾瑪昂,他躺在血泊之中,祖母綠色的雙瞳已經失去神采,死不瞑目地瞪著天頂。

    永別了,黃金騎士。

    她沒有回頭,跟在海雷丁身邊離開了這座被陰謀和鮮血污染的大廳。

    維克多趕到宅邸時,情況已經嚴重到出乎他的意料。

    紅髮獅子,這個他一生中見過最頑強、最健壯的男人盡然身受重傷,無聲無息地躺在擔架中,只有傷口在不停湧出鮮血。

    尼克跪在他身旁,臉色灰白如紙。她不敢觸摸海雷丁的身體,只是顫抖著嘴唇不停喃喃自語:「怎麼會呢,這一定是做夢,船長是最強的,手上這種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維克多剪開海雷丁被血浸透的外衣,只見他雙臂佈滿防禦傷,雙手多出被利器貫穿。最嚴重的一處創口在右肋,估計已經傷及內臟。

    「他會死嗎?他會死嗎?」尼克緊緊盯著船醫,只盼從他口中聽到一絲希望。

    維克多沒有作答,從藥箱裡拿出一瓶高濃度鴉片酊灌進海雷丁口中。

    緩緩地,他睜開湛藍色的眼睛,瞳孔艱難地對準焦距,看向尼克。

    「還好……帶了你……你是……我最鋒利的……刀……」他的聲音已經嘶啞,每說一句,右肋下的傷口就湧出一股鮮血。

    「不,不……是我太沒用……沒辦法把他們一下全殺死……」尼克的淚水如同決堤,一顆接一顆砸到海雷丁赤裸的身體上。他扯開嘴角微笑著,慢慢抬起手臂,輕撫她的臉頰。這隻手因為緊握敵人的刀刃,傷口深可見骨,血水混著淚水,把他的臉染紅。

    「我剛見到你是……你不會哭……也不會笑……睡覺時……一點點動靜……就會驚醒……如今……你都學會了……」

    「我都學會了,是你教的……」尼克哽咽這抓住他的手,祈求這溫度能夠永遠停留在她臉上。是他,教會她哭和笑,給她不會驚醒的沉眠,吸取腐蝕她的詛咒,給她復仇的力量,帶她體驗活著的美好。

    他的胸懷寬廣如大海,溫暖如太陽,她一切的一切,都來自這個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男人!

    眾目睽睽之下,尼克終於大放悲聲,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船長!船長!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維克多歎了口氣,從藥箱裡拿出酒精和止血鉗:「好了,請讓一下。我還沒下病危通知書你們就把遺言交代完了,讓醫生的面子往哪裡放?」

    海雷丁又笑了一下,那張被血玷污的臉露出往常的戲透表情,他輕喘著說:「咳……機會難得……不多說兩句……浪費……」

    「橫腸模都破了,難為你還能囉嗦這麼多。」維克多翻了個白眼,不可奈何地推了尼克一把,「你還杵在這兒幹嘛,打算把鼻涕都淌進去是嗎?」

    尼克抓著海雷丁的手遲遲不願放開,他看著她,以微弱但堅定的聲音說:「在我……醒來之前……不許離開……」

    尼克本打算立刻出去復仇,聽到命令,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點頭答應了。

    手術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維克多把內臟推進腹腔,修補橫腸模,又花費了很多精力對外傷進行縫合。刺傷和大量失血發生在普通人身上的確非常危險,但海雷丁肌肉發達,精力充沛,又及時抓住了刺進身體的匕首,才沒有遭受致命重創。

    更何況,及時深陷手無寸鐵被刺客包圍的絕境中,他身邊依舊有一柄世界上最鋒利的刀守護。

    洛克塞拉娜的計劃功敗垂成。

    蘇萊曼的突然去世令她失去最大的靠山,既然已經對伊薩克下了毒手,海雷丁絕不會放過她。為了力挽狂瀾,洛克塞拉娜想出這條毒計。她收買了阿爾瑪昂的副手之一,讓搜身的禁衛軍對刺客放行,如果葬禮中的暗殺能夠成功,她就能一舉幹掉兩個最強大的政敵。

    沒想到尼克的存在。破壞了這天衣無縫的計劃,阿爾瑪昂雖然當場死亡,海雷丁卻活了下來。

    洛克塞拉娜將暗殺誣陷給一個貴族,讓叛變的副官接管了禁衛軍,又準備以「帶刀參加葬禮」的名義抓捕海妖。海雷丁的直屬海盜衛隊拱衛這元帥宅邸,晝夜守護重傷的船長,艦隊在金角灣一字排開,只要他遭遇任何不測,大軍就準備直接炮轟皇宮。

    而洛克塞拉娜這方,則緊急調動貴族的軍隊,雙方圖窮匕首見,戰況一觸即發。

    在維克多全力以赴的勢力下,海雷丁術後第二天就醒了。他忍著劇痛躺在船上運籌帷幄,將軍隊佈置完畢後,海雷丁遣散左右,僅留下尼克、安東尼和醫生。

    「殺了她。」海雷丁明白無誤地下達了命令,「在戰亂開始前,混進皇宮裡去。」

    安東尼明白這次要發揮他刺客的老本行了,尼克握住匕首,興奮得發抖。

    「不要用刀,屍體留下傷口的話,圓謊很麻煩。」海雷丁看向船醫,「你來給大妃的飲品供電調料把。」

    維克多哼了一聲:「我是醫生,不是殺手。」

    「得了,你是個美第奇。你的親戚博爾吉亞家族有祖傳的毒藥坎特雷拉,我不信你家沒有拿手好料。」

    「我最討厭你這點。」維克多冷冷地道,「什麼話都說得這麼露骨。」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抽屜裡的暗格裡拿出一隻三角形水晶瓶。晶瑩剔透的瓶子裡,裝滿淡藍色的細膩粉末。

    「坎特雷拉會讓屍體腐爛發黑,臭的滿世界都知道,這個則美觀得多。溶於水無色無味,只要指甲蓋那麼一點兒,就可以讓人失去知覺,高燒不退,最後像生病一樣自然死亡。」

    尼克伸手去拿瓶子,維克多閃了一下,嚴肅地對她說道:「使用的時候必須戴手套,特別是像你這樣飯錢不洗手、還喜歡啃指甲的傢伙。要知道凱撒.博爾吉亞和他的教皇爸爸就是不小心死於自家研製的毒藥,這在業內是最大的笑話。」

    海雷丁忍不住笑了一聲,結果扯動創口,笑容扭曲在臉上。

    「我已經派人把阿爾瑪昂死亡的真相透露給禁衛軍,時間太緊,沒辦法全部策反,但是有兩個小分隊的隊長已經信了,他們會把你們倆安全送進皇宮。」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20 PM

第二十一章:揚帆新世界

    第一縷星光出現在天邊,大塞拉留宮美輪美奐的後花園中,一個女子靜悄悄地站在那裡,望向遠方。

    她已經生育過四個兒女,但一般人很難判斷出她的真實年齡,長髮如瀑,身姿如少女般優雅曼妙,一張明月般澄淨的臉龐永遠掛著無憂無慮的微笑,只是笑起來時眼角細碎的皺紋難以遮掩,青春和美貌在後宮中氾濫成災,這女子獲得寵愛憑借的並不是外貌,而是性格中一種天生的魔力,任何和她交談過的人,都會不由自主感到輕鬆愉悅。

    她的名字叫洛克塞拉娜,站在奧斯曼土耳其權力頂峰的女人。蘇萊曼曾賜給她一個外號「古爾勒姆」,意思是愛笑的姑娘。在他心目中,她就像一個純潔聰穎的天使。而對這雙盈滿笑意的眼中沉澱這的黑暗,他視若無睹。

    洛克塞拉娜打算放手一搏。

    此刻,她想到自己還在世的兩個兒子,一個殘忍無能,一個嗜酒如命,沒有一個能勝任蘇丹的王位。三子一女中,唯有米麗瑪公主完美地繼承了母親的野心和智慧。諷刺的事,女人在奧斯曼土耳其沒有任何地位,只有借助男人幫助才可能獲得想要的東西。洛克塞拉娜就依靠這一個男人的愛,在這條艱難的路上披荊斬棘,終成傳奇。

    她看著天邊的星,心中浮現出那個世上唯一無法被操控的男人的樣子,那火紅的髮色……她靠著一個男人獲得一切,決不能因為另一個男人失去一切。

    夜色漸漸濃了,洛克塞拉娜從花園中走出,步入白色大理石構成的迴廊,侍女在小桌上放了一杯石榴汁,這紅色的液體可以讓她的雙頰保持玫瑰般的紅暈。洛克塞拉娜並沒有退縮,輕易就懧輸的人是無法走到這裡的,雙方勢均力敵,鹿死誰手還是未知。

    她充滿自信,端起精美絕倫的水晶杯,慢慢喝了下去。

    突然,一股火焰灼燒般得疼痛從胃裡升起,迅速蔓延到胸口,接著向她修長的粉頰爬去。杯子摔碎了,洛克塞拉娜勉強撐住身體,一手緊緊抓住胸口的衣服,試圖張口呼喊僕人和侍衛。但那疼痛已經使她喉頭的肌肉變得僵硬,嘴唇開合了幾下都沒能發出一絲聲音。

    她摔倒了,身體在纖塵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蜷成一團,止不住的抽搐,一種發自心靈最深處的恐懼充溢全身。

    就在此時,迴廊拐角處的陰影裡,緩步走出一個小個子侍女,洛克塞拉娜已看不清她的面貌,但還是伸出手去,可侍女卻只是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似乎這是一幕有趣的戲。

    「祝你上天堂。」她輕輕說道,話語裡充滿快意,「我可不像死了以後還在下面看見你。」

    洛克塞拉娜的視線,就永久的黑暗籠罩了。

    尼克又耐心等了一會兒,看她徹底不動了,才蹲下去摸了摸鼻息。藥效果然如維克多所說,她還活著,但是皮膚滾燙,像是在發高燒。

    「拜拜。」

    尼克朝地上的大妃打了個招呼,接著轉到迴廊另一側和望風的安東尼會和,兩人迅速離開了這座死氣沉沉的宮殿。

    洛克塞拉娜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急病打到,昏迷了一個星期後,這位優秀的權術家在持續不斷的高燒中不幸喪命。舊貴族勢力突然失去主心骨,方寸大亂,王子們用了五分鐘就從母親去世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並立刻開始瓜分她的政治遺產。畢竟蘇丹寶座只有一個,而王子卻又兩人。

    趁著局勢大亂,海雷丁突圍回到自己的艦隊中。他整合自己的嫡系部隊和哥哥留下的勢力,帶著伊薩克的家人和一百條船黯然離開了危機四伏的伊斯坦布爾。

    一個月後,海盜之城阿爾及爾。

    熱氣瀰漫的浴室中,海雷丁肚子坐在大理石基座上,用金屬容器緩緩向身上澆水。清水浸透了他的長髮,順著脖頸一路向下,漫過這具健壯卻傷痕纍纍的軀體。他的創口已經拆線,但還沒完全癒合,經不起熱水浸泡,沐浴時只能隨便蒸一蒸再沖洗。

    吧嗒、吧嗒,小腳丫踩在濕潤的馬賽克地板上,傳來聲聲輕響。一個人穿過休憩涼房,推開了浴室的門。腳的主人走到海雷丁身後,遲疑了一小會兒,從旁邊拿起一柄軟?刷,沾了添加了薄荷和樟腦的清水給他刷背。

    「東邊來了消息,謝裡姆王子把他弟弟巴耶塞得幹掉了。」尼克輕手輕腳,從後頸刷到肩膀,盡量避開海雷丁的傷,「酒鬼王子前天登基。」

    紅髮四兄弟只剩下一人,奧斯曼的四個王子最終也只存活下來一個。

    「都結束了。」海雷丁一聲輕歎。

    「都結束了。」尼克重複。

    刷了一遍,她放下刷子,舀水沖洗。他的背脊如此寬厚,沐浴這清水的皮膚發出鋼一般的光芒,舊傷像暗沉的鐵銹,新傷則是擦拭不淨的血痕。男人是飽經戰火的兵刃,每一處創口都代表著一段驚心動魄的歷險。

    「船長,我們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不喜歡伊斯坦布爾。」

    海雷丁沒有說話,只輕輕撫摸她的手臂。

    他出走時帶走了奧斯曼海軍大半兵力,如今新蘇丹尚未坐穩王位,如果海雷丁傷癒回歸,帝國面臨的將是一位手握重兵的攝政王。無數人趨之若鶩的權力,背後那個小傢伙卻說不喜歡。

    尼克伸手向下撫摸,在海雷丁胸膛右側,有一條手術留下的疤痕。它呈鮮紅色,突出與周圍的皮膚,如果手指用點力氣按下去,會發現肌肉下缺了一塊東西。開胸手術需要截斷一根肋骨,那時維克多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每個人都有12對,少一根完全不影響活動」,就把那根肋骨抽出來丟掉了。

    即使已經手刃仇人,這個傷依然讓尼克耿耿於懷,連讓船長手上的城市也一併討厭。

    「我不想回去。」她嘟著嘴說。

    「……如果,以後沒有大房子住,沒有每頓不重樣的伙食,沒有成群的僕人伺候,也無所謂?」海雷丁問。

    尼克一愣,「就算不回伊斯坦布爾,大本營的日子也很好啊!」

    海雷丁搖搖頭:「我的意思是,吃穿住用等一切優渥條件都沒有了,再次步上顛沛流離的旅程,你跟不跟我走?」

    尼克困惑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害怕湧上來。她收緊手臂,拚命貼在海雷丁背上:「船長,你要去哪裡?你要帶我走嗎?」

    「不,我要你自己做決定。」海雷丁撫摸她的手臂,道:「上帝從亞當身體裡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我也缺了跟肋骨,但沒有做成什麼。你是個獨立的人,要自己考慮後路。你的祖國是西班牙,你擁有集成王位的血統,如果我要從蠻荒開始,重新奮鬥,你……」

    「不!我跟西班牙沒有任何關係!」尼克緊緊抓住海雷丁的肩膀,大聲宣告:「你就是我的房子、我的老闆、我的男人,你去哪兒我也跟到哪兒!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祖國!」

    告白的回音在浴室圓形的穹窿下轟然作響,一個猛力拖拽,海雷丁把她扯到自己懷裡,霧氣蒸騰中,兩個人用盡力量相擁。他們是獨立的個體,靈魂深處的齒輪卻無比契合,從相遇那一天起,命運就注定結合。

    良久,唇與唇分離,海雷丁把她的碎發撥到腦後,輕笑著說:「奇怪,這一個月人人都忙得掉秤,你倒是胖了,新廚子的手藝那麼合口味?」

    「先告訴我,船長你要幹什麼?」

    「這裡的景色,我已經看厭了。」海雷丁那雙湛藍的眼睛,又放出那種無所顧忌、屬於冒險家的光芒,好像尼克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咱們去瞧瞧新大陸,怎麼樣?」

    「好啊好啊!我一直想嘗嘗馬鈴薯呢,維克多說那裡有羊駝、巨石城堡、奇怪的植物,還有金礦!」尼克坐在海雷丁腿上,為未來的行程做了完美設想。

    「食物和金子,永遠不變的執著。」海雷丁笑著吻她。沐浴的清水打濕了兩人,透著尼克的薄亞麻襯衫,海雷丁發現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奇妙變化,他微微蹙眉道:「寶貝兒,你好像真的胖了不少,體型都有點……你最近到底吃了多少啊?」

    尼克眨眨眼,這才想起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需要告訴他。

    「噢,差點忘記了,維克多說我懷孕四個月了。」

    新即位的奧斯曼蘇丹收到了一封信,他的海軍元帥說要帶著艦隊為帝國開疆拓土,隨便打了個招呼,便以這個名義揚帆駛向新大陸了。

    可能厭倦了這片海域永不停歇的爾虞我詐,又或許是看到新時代來臨的徵兆,沒人能猜透這個男人的想法,因為他始終走在歷史前端。

    地中海千帆競逐,百代更迭,熙攥繁忙的景像似乎永不停息,可它作為世界中心的時代,已經在普雷弗扎海域結束了。

    硝煙、塵埃、冒險、寶藏、夢想、海盜、海妖……另一個傳奇,即將在藍色的海冉冉升起。

    曙光初現,海鷗歡快地追逐這浪花,水手們的歌聲遠遠迴盪在海面上,葡萄酒的醇香仍在?

    橄欖樹的翠色仍在?

    無花果的甜美仍在?

    這裡的一切我們不會忘,新的旅程在遠方。

後記

        大航海時代是人類文明進程中最重要的歷史之一,短短一兩百年的時間,對整個世界都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巴巴羅薩·海雷丁就是出現在這段時期的英雄人物,本文對他生平的敘述絕大多數取材自真實歷史事件,由於一生與基督教國家為敵,海雷丁流傳於世的資料並不多,但僅僅這些已經十分驚人。

        不過小說不是歷史,海雷丁其實一生忠於奧斯曼土耳其,沒有出過地中海。他70餘歲善終,陵寢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金角灣,每一艘經過此處的土耳其船隻都會降帆鳴號,向他致敬。

        至於尼克,這位西班牙公主的存在純屬作者虛構。

        ——完——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9 12:21 PM

新年番外.初雪

  「船長?」

  「嗯……」

  「船長?」

  「嗯……」

  「吶船長你倒是醒一醒啊!」

  「我說,天還沒亮,你到底在吵什麼……」

  在尼克固執的起床號中,海雷丁帶著點慍怒睜開眼睛。沒有硝煙的味道,也沒有電閃雷鳴的風暴,外面只下著一點小雪,船體微微晃動著,一切都很正常。

  尼克蹲在床邊上晃著他的胳膊,小臉兒興奮的紅彤彤的。

  「到底怎麼了?」

  「船長,今天是元旦哦!」

  「我知道,但這不是早起的理由。」

  「元旦,就是新年第一天呢!祝你元旦快樂!」尼克加重關鍵詞語氣,試圖讓海雷丁領會她的意圖。

  「……就為說這個你天不亮就把我叫醒?又想學游泳了是吧?!」

  眼看暗示不成功,尼克只好直接說出要求:「我都祝你元旦快樂了,船長是不是要有點表示啊?」她攤開手,伸到BOSS面前。

  海雷丁抬手揉太陽穴:「拿了聖誕節紅包才一個星期,結算年終獎還不到三天,這麼快你這混蛋又失憶了?」

  尼克恬著臉道:「可是,可是今天是元旦啊,是新的一年!跟過去的都不一樣!」

  「都不一樣?那我來算算去年一年你要過多少次紅包:聖誕節復活節、情人節萬聖節、開齋節宰牲節,連佛祖誕辰日你都要過!這些都不說了,可為什麼還有他媽的感恩節!?」

  尼克眨著無辜的眼睛:「這有問題嗎?」

  「問題是:感恩節是1620年五月花號到達美洲後才有的,可今天該死的只是公元1517年元旦!」海雷丁額爆青筋:「這些亂□八糟的節日都是誰告訴你的?」

  「偶爾會有個背著鍵盤的人路過,都是她說的。」尼克推卸完責任,接著無恥地道:「提前一百年而已,這不正說明船長你是高瞻遠矚、雄才大略、深謀遠慮、未雨綢繆的領導人嘛。」

  「紅包紅包發紅包!」尼克在床上蹦來蹦去,然後繼續拖他的胳膊:「起來啦起來!大家都在外面等你呢!」

  「還有大家?!」海雷丁才剛醒,馬上就有腦血管即將爆裂的感覺。

  船長室裡接踵摩肩,每個人都是一副『今天要痛宰BOSS』的興奮表情。海雷丁冷著臉一個個巡視過去:

  「卡爾?」

  「我想給老家寄點土特產包裹,新年一到,快遞爆倉又漲價了。」金毛一臉正直的解釋。

  「伊內?」

  「我、我……想買點零食點心……」土狼臉紅紅的偷瞧了尼克一眼,「聖誕節發的蛋糕券都用完了。」

  「維克多?你也會缺錢到要新年紅包?」海雷丁不可思議地看向船醫。

  「不,我只是申請三天假期而已。」維克多埋怨道:「上船這幾年一次假都沒放過,天天忙的要死。而且我要投訴就業性別歧視,為什麼小混蛋每個月都有三天帶薪假,而我們什麼都沒有?!」

  「是啊是啊!」

  「為什麼只有隊長有假!」

  「男船員也很辛苦的!」

  群情激奮中,海雷丁大怒,冷笑一聲說:「想要假期?好啊,給我生個孩子來瞧瞧!生得出的,保胎假產假哺乳假我一起給了,每天都是五險一金加三薪!」

  話音落下,眾海盜一起陷入了沉默。

  資本家BOSS的竹槓,並不是那麼容易敲的。

  就在勞資矛盾激烈的時候,海面上突然響起轟隆隆炮聲。一個水手衝進船長室大喊:「西班牙人突襲!西班牙人突襲!」

  海雷丁疑惑道:「你哥最近一直都很乖啊,今天這是怎麼了?」

  尼克搖搖頭,接著若有所思地瞥了船長一眼:「不知道,說不定因為他沒發新年紅包,所以軍隊暴亂了?」

  海雷丁沒理她。

  撫著下巴沉吟片刻,他突然笑起來,拍了拍手揚聲說:「好吧,看來這元旦福利送上門來了,不拿都不成。大家拿起槍來,今天讓查理給我們發個大紅包!」

  「查理過來發紅包!」

  「領紅包去呦吼吼!」

  眾海盜立刻被煽動起來,揮舞拳頭衝出門,尼克也興致勃勃的背上鐮刀,從窗口跳了出去。

  船長室裡瞬間清空,維克多憤恨地跺了跺腳:「該死的!每次打仗醫務室就人滿為患,這下子我更沒的休息了!」

  海雷丁笑道:「當年不是你說需要一份很忙的工作,忙到讓自己沒空去回憶嗎?怎麼,都忘了?」

  「就你記性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記著!」

  「嗯,我還記得那天也是元旦左右,還下著雪吶。」海雷丁摸著下巴,興致盎然的回憶:「你在佛羅倫薩一家破理發館裡,穿著一件破襯衫,凍得瑟瑟發抖……」

  公元1511年的冬天,佛羅倫薩冷的不可思議,大雪已積了四寸厚,還沒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天色昏暗,鵝毛大的雪片洋洋灑灑不住飄下來,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

  時間已經過了傍晚,城裡大多數店舖都打烊了,但在城牆邊緣一條狹窄的巷子裡,一家小理髮店裡仍透出一點煤油燈的光芒。這家店跟貧民區裡的其他理髮店沒什麼區別,潮濕骯髒的門面,破舊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寫著「巴勒理發」。只有一根紅白條相間的信號棍子,說明這家店裡的理髮師可以兼任外科醫生。

  這個年代,外科醫生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遠不如內科和皮膚科醫生,甚至連獸醫的地位也比不上。只有最窮的人才會找理發外科醫生看病,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一般只會用刮鬍刀放放血,或者用老虎鉗拔掉壞牙。

  聖誕節剛過,馬上就是元旦,眼看不會再有客人上門了,店主巴勒早早回家跟〔兒共享天倫之樂,只留下一個僱傭理髮師在店裡照看。

  門外的寒風野獸般嘶吼著,屋裡沒有炭火盆,這個名叫維克多的年輕理髮師凍得瑟瑟發抖。他身上連一件像樣的外套都沒有,只好裹著給客人理發時擋頭髮渣用的皮斗篷擋風。斗篷下面是一條破舊的羊毛毯子,再下面是一件夏天穿的亞麻襯衫。襪子和鞋的洞已經多到補都補不過來,他只好學起窮人們的智慧,用破布條像纏繃帶一樣把鞋子纏起來保暖。

  這種落魄的打扮在窄巷裡比比皆是,沒有任何稀奇之處,只不過如果有心人仔細查看,青年的襯衫原本質料很好,只不過長期的搓洗讓它變成了粗糙的灰白色。

  維克多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一本舊書,他的視力本來就不佳,長期在這種工作環境下,更是惡化到不湊到紙張上就看不清的地步。但就是這樣,維克多依然很珍惜這點光線,店主巴勒只留下了一盎司的煤油,估計□點半就會用光,到那時,他就連書本裡的虛幻慰藉都沒有,只能痛苦的蜷縮躺在硬木板床上熬過徹夜寒冷。

  這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城裡所有窮人的冬天都是這麼過,至少這個青年還識字,能在一個有房頂和四面牆的地方看書。

  或許這個冬天我就會得肺炎死掉,維克多想。

  不停地咳嗽,然後吐血,在持續不斷的低燒和胸痛中離開這個痛苦的世界。他自嘲的笑了笑,在曾經的世界裡,肺炎還是一種很時尚的病症。在炭火旺盛的大屋裡欣賞窗外的飄雪,輕輕捂著胸口咳嗽兩聲,然後在絲綢手帕上咳下一口血——有多少上流社會的詩人迷戀這個淒美場景!

  而這一刻,他只感到徹骨的厭倦和寒冷。

  下雪時是很安靜的,除了風聲,門外沒有孩童的奔跑叫喊,也沒有騾馬叮噹車轍滾動,如果不計較氣溫,還是一個很好的看書環境。維克多這麼自我安慰著,用凍僵的手指艱難地翻過一頁。

  就在此時,門外的雪地上響起擦擦的聲音,一個人踏破寂靜和厚厚的積雪,走進小巷。

  從門板上嵌的那塊怎麼擦都很髒的小玻璃裡,維克多看見外面一個穿著黑色長外套、帶三角帽的高大身影從漫天雪花中走了過來。男人一手按著帽子,外套下擺在風中獵獵起舞。狂風和積雪並沒使他踉踉蹌蹌,他的步伐穩極了,好像走在室內木地板上。

  「這會兒怎麼會有客人?」維克多納悶的想。冬天本來就是理髮店生意的淡季,滴水成冰的時候沒幾個男人會想到出門刮鬍子。

  伴隨著迎客鈴叮鈴鈴的響聲,門板被推開了。

  這客人身形優美結實,肩寬腰窄,個頭極高,幾乎頂在矮矮的天花板上。他穿著做工考究的鑲毛外套,一排銀扣從上縫到下,腿上蹬著及膝的棕色長筒靴,雖然被雪水污了,上半截依然鋥光發亮。

  男人摘下那頂神氣的帽子,利索的抽了抽身上的積雪。他有一頭火紅色的頭髮,和一張褐色的、年輕英俊的臉龐,年紀不過二十五。店面本來就很小,這樣吞吐著大量水霧的高個男人站進來,室內馬上顯得十分擁擠。

  「該死的暴發戶,該死的紅頭髮。」維克多心裡腹誹著。

  即使穿的衣裳再好,他依然在第一眼就判斷出對方的階級,這男人根本沒有貴族悠閒矜持的氣質,而是渾身散發著強盜般的雄性侵略氣息。維克多從心底升起了厭惡的想法,對方富裕、強壯而靈活,紅髮代表了充沛的慾望和生命力。而他自己呢,貧窮、蒼白、孱弱,像個落魄的鬼魂。

  一句話沒說,維克多已經討厭對方了。他抱著胳膊,冷臉看著來客,似乎在說:暴發戶來這種小店幹什麼?

  在元旦這樣特殊的日子裡,無論什麼店的店員都會說幾句『新年好,願主降福』之類的客套話,維克多不友善的態度相當特殊。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只笑了笑說:

  「晚上好啊,今天可真冷。」

  他隨手脫下外套,將衣帽掛在門後。

  門板乓的關上,唯一的玻璃也被擋住了。店裡街上都沒人,維克多突然有點害怕,心想是不是應該騙他已經打烊了。就在他猶豫時,紅頭髮男人已徑直落座,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朝臉上比劃了一下:

  「來,給我刮刮臉。」

  這男人穿著整潔講究,鬍子只有薄薄一層,看來他其實並不需要別人幫忙,但付錢的就是老大,維克多沒有辦法,只好脫下皮斗篷生起爐火,將小銅盆裡結冰的水加熱。筐子裡的木炭都是有數的,如果沒有客人,他再冷也不能用這些東西來取暖。

  熱毛巾、在長條皮墊上磨亮刮鬍刀,維克多沉默的準備著。一個理髮匠如果不會陪客人聊天,已經算失職一半了。但紅髮男人並沒露出不滿表情,自己先開啟了話題,維克多用幾種單音節詞回應著。

  「說起來,佛羅倫薩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下過雪了,今年冷得實在稀奇。」

  「嗯。」

  「紡織廠的廠房也被積雪壓垮了,聽說死了不少人?」

  「是麼。」

  「如果有個好大夫的話,說不定還能救回幾個。」

  「哦。」

  維克多把熱水燙好的毛巾擰乾,蓋在客人方正結實的面頰上。紅髮男人突然伸臂抓住了他的手,仔細打量了一番。白淨修長的手指因為凍傷和操勞變得紅腫開裂,只能依稀看出曾經美好的形狀。

  維克多使勁抽回手腕,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冷還是因為別的,他身體簌簌發抖。

  男人拉下毛巾露出嘴,微笑著說:「看來你還真不喜歡說話。」

  「那我給您講個笑話好了。」維克多收回熱毛巾,捏著雪亮的刮鬍刀,在男人臉上仔細操作起來。

  「曾經有一個手藝很好的小理髮匠在港口幹活,有一天,一個海盜老爺上門,凶神惡煞地對他說:『小傢伙,你來給我刮鬍子,如果膽敢刮破老子的臉,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小理髮匠有點害怕,但是又不能不為他服務,只好捏著刀子,小心翼翼的為海盜刮起鬍子。」

  維克多用平靜的語氣講著故事,把紅髮男人的右臉刮乾淨,又轉到左邊。

  「或許是天太冷了,小理髮匠手指凍得發僵,一不小心還是刮破了海盜老爺的臉。那海盜閉著眼睛躺著,還不知道自己臉上已經流血。」

  「然後呢?」紅髮男人興致盎然的聽著:「他擰下小傢伙的頭了嗎?」

  維克多手指靈活,已經迅速把左臉刮乾淨,又將刮鬍刀移到了紅髮男人的下頜和脖子。

  「沒有。小理髮匠心想:『一會兒他起來看鏡子就會發現傷口,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不如拼一把。』他趁著刮下頜的鬍子,一刀把海盜的脖子給切斷了。海盜老爺的腦袋咕嚕嚕的掉下來,在理髮店的地板上滾來滾去。」

  就在此時,維克多冰涼的刮鬍刀貼在紅髮客人的喉嚨上,不再移動。

  雪片旋轉著從天空飄下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同伴雪白的屍體上。理髮店裡靜極了,過了許久,紅髮男人啪啪鼓起掌來:

  「棒極了,真是好故事!」

  男人語氣輕鬆,唇角帶笑,連呼吸節奏都沒有變化。而維克多,則緊張地嘴唇發白。突然!他握刀的手腕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了。瞬間天旋地轉,維克多整個人被壓在了潮濕冰冷的泥地上。

  刮鬍刀落在旁邊,連那男人的一點皮肉都沒碰到,而對方只用一隻手就讓他動彈不得。

  「我猜這個笑話你並不常講吧?」男人微笑著說:「割喉的時候,手不能發抖,精力必須集中。」

  「你!你到底想幹什麼?」胳膊被很有技巧的反折在背後,稍一掙扎就會劇痛,維克多不想呼救,悶聲問道。

  「首先,我確實是個海盜,名字是雷斯·洛薩,一般人習慣叫我海雷丁。今天我不是來刮臉的,船上缺一名有本事的外科大夫,我聽說城西牛角巷的巴勒理髮店有位合適人選,這才冒雪趕過來邀請。您是維克多·弗蘭茨醫生嗎?」

  維克多沉默了幾秒,悶聲要求:「放開我。」

  海雷丁立刻鬆開他的胳膊,掛著友善的笑容將他扶起來。

  維克多毫不客氣地推開他的手,氣呼呼地撣掉身上的泥土。

  「憑什麼你覺得我會無緣無故加入海盜團伙?要知道,你們這些人被抓住就是處死,連審判都不用!」

  「呵呵,就憑你襯衫袖子上價值一尺兩個弗洛林銀幣的蕾絲花邊,雖然它們舊了點,還是夏天穿的。」海雷丁笑著說:「你的手很漂亮,不是幹活粗活長大的。而那個理髮匠的故事我已經聽過一百遍了,但還是第一次聽到用如此優美流暢的語法來表達。」

  維克多緊緊攥住拳頭,這些該死的花邊他早就拆了,但因為冬天寒冷,他又把他們縫了上去,僅為了讓手腕得到一點保護。

  「家道突然中落嗎?還是犯了錯被趕走了?」海雷丁仔細觀察維克多的表情,然後肯定地道:「看來是後者呢。」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維克多尖酸刻薄地回問,他本來只想以無所謂的語氣來說的。

  「雖然不太禮貌……但我看你現在過得並不怎麼舒心。」海雷丁以瞭然的態度說:「上流社會的成員一旦淪落到底層,是很難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養活自己的。與其在這種地方長吁短歎蹉跎生命,不如試試別的發財機會?說不定以後還能回頭對你的家族來上一巴掌。」

  「或許我已經理所當然的接受了這種懲罰性的生活,並且對此甘之如飴呢?」維克多冷冰冰地說。

  「哦醫生,對自己誠實一點吧!」海雷丁揚了揚手,指著掛在門後的外套說:「我剛才走進來的時候,你憤恨的目光幾乎把我的衣服都戳穿了,而它只不過是釘了一排無辜的銀扣子。」

  維克多嘴唇緊閉,臉色蒼白站在原地。

  「船員們雖然粗野,但對醫生是很尊敬的,只要有真本事,他們會把你排在上帝后的第二位置上崇拜。」海雷丁溫顏道:「至於待遇,我不能保證你回到昔日的生活,但至少在這樣冷的天氣裡,你可以穿著暖和的羊毛襪子喝到熱茶。而留在這老鼠洞裡,你永無出頭之日。」

  維克多單薄的身體微微晃動著,灰色的眼睛被水霧充滿了,似乎隨時都要被一年來從未承受過的重負壓垮。

  半晌,他以乾澀絕望的嗓音低聲說:「我無法離開佛羅倫薩,他們一直在盯著我。」

  「誰?你的家族嗎?」海雷丁皺眉問道。

  「每四個鐘點,就會有一個人來瞧一瞧我,確保我依然過著悲慘的生活。」維克多咬著嘴唇說:「最近的這一次是晚上□點,也就是現在。」

  就在此時,市中心高高的鍾塔上,傳來了低沉悠遠的報時鐘聲。

  門外寂靜的雪地上,又迎來了另一個走路擦擦作響的人。

  「你走吧。」維克多臉色慘白的說:「沒有人能反抗他們,你只是個夜裡來刮鬍子的客人。」

  「看來要為醫生您提供的不僅僅是熱茶,還得有政治庇護吶。」海雷丁輕鬆地道,他雙手手指活動了一下,發出了卡吧卡吧的動靜。

  「不!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維克多輕聲驚叫,但紅髮男人連外套都沒穿,逕直推門走進了漫天飛雪。

  一兩句輕聲低語後,門外傳來了拳頭砸在肉體上的悶響、嘔吐聲和呻吟,維克多心驚肉跳地站著。海盜並沒讓他等多久,只過了不到半分鐘,海雷丁便拖著一個昏厥的大漢走進理髮店,除了一頭紅髮被風吹亂了,他身上沒有留下絲毫打鬥的痕跡。

  在維克多驚慌失措的眼神中,海雷丁抬腳踢上門,接著手腳麻利把大漢從頭到腳搜了一遍。在一個鼓囊囊的錢袋上,他發現了一個佛羅倫薩人盡皆知的家族紋章。

  「金盾紅球,你是美第奇家的人?」海雷丁吹了聲口哨,又用那種興味十足的眼神瞧向維克多。

  「……是的。」維克多咬著嘴唇道:「一開始我就告訴你,你不該趟這渾水。」

  「你可真固執啊!」

  海雷丁像是沒有辦法的歎了口氣,然後瞇起眼睛想了想。維克多以為這海盜肯定會放棄了,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是他一輩子也沒想過的意外。

  海雷丁伸出手,卡嚓一聲擰斷了大漢的頸骨,輕鬆的簡直像扭斷剛出殼小雞的脖子。

  他拍了拍手,笑著對目瞪口呆的醫生道:「這渾水我趟定了,走狗已死,現在你必須跟著我走啦!」

  「你!你!」維克多嚇得渾身哆嗦,語不成句。這件事做出來,就等於他一腳踏上賊船,再也不能拒絕了。

  「四個小時一班人的話,我們要抓緊時間了,畢竟海盜進城逛街再出去得費點功夫。」海雷丁利索的扒掉死人的外套,遞給維克多:「我們得冒雪出城。」

  伸手打掉了外套,維克多一臉厭惡地說:「就算光著身子衝進雪裡,我也不會穿這骯髒的衣服的!」

  「你可真挑剔。」海雷丁無奈的皺起眉頭。但從味道判斷,他也不能否懧這人喝了酒、又把一些嘔吐物弄在身上的事實。

  「好吧,你將就一下穿我的。」海雷丁把自己的外套遞給他:「您這副樣子,出不了城就會凍僵在路邊的。」

  維克多接過這件看起來還算乾淨的黑色外套,猶豫著披在身上。

  「這是什麼氣味?」他疑惑的問。

  「煙草,火藥,松木和油漆。」海雷丁笑著說:「是船的味道,你可以早早熟悉一下工作環境。」

  巴勒理髮店的木板門再一次打開,狂風捲著雪片呼嘯著湧了進來,四週一片白茫茫的,看不清去路。

  維克多裹緊外套,嘟囔一聲:「真不知道我犯了什麼病,這種鬼天氣跟著個不要命的海盜跑路。」

  即使只穿呢子裡衣,海雷丁也不因極寒天氣而瑟縮,他將帥氣的三角帽扣在頭上,爽朗一笑:

  「這不是挺好嗎?雪天是最適合私奔的天氣啊!」

  是夜,狂風呼嘯,一個名叫維克多·弗蘭茨·美第奇的年輕貴族,跟著一個紅髮海盜消失在了佛羅倫薩的雪夜之中。

  THE END

  尼克:然後呢?這麼順利醫生就上船了?

  海雷丁:還有點小插曲,維克多笨手笨腳的,根本爬不上繩梯,所以我把他抗上去了。

  尼克:這才不算插曲!每次他都得有人幫忙才能上船。

  海雷丁:我還沒講完。維克多鞋子丟了,褲腿捲起老高,我扛著他還沒翻過船舷,所有人都圍上來看新人的屁股和光腳。伊利亞斯那個傻孩子,衝上來就喊了一聲『三嫂』

  尼克:我噗!!!然後呢?然後呢?

  海雷丁:然後,然後第二天伊利亞斯去醫療室消磨時間,醫生給他開了灌腸劑,並親手弄了進去。大副的呻吟慘叫聲從醫療室裡傳出老遠,從那以後船上再沒一個人敢招惹維克多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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