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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下歸元 -【鳳傾天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3:14 PM     標題: 天下歸元 -【鳳傾天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4-11-17 12:20 AM 編輯

【書名】:鳳傾天闌

【作者】:天下歸元

【內容簡介】:

  冷峻,睥睨,狂傲,永遠俯視眾生——別以為這是男主,這是她。

  美貌,妖孽,腹黑,生如明月珠輝——別以為這是女主,這是他。

  橫貫長空,驚豔初遇,四面楚歌,破刀而出——這回對了,還是穿越。

  破碎皇權,陰謀詭詐,傾滅天下,步步艱危——聽起來有點狗血。

  橫貫長空罵老天,驚豔初遇砸你臉,四面楚歌我高歌,破刀而出戍荒邊;

  破碎皇權我復原,陰謀詭詐你太閒,傾滅天下掌間刺,步步艱危上雲巔。

  上風?我去,想死?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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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3:30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一章 叫花雞

  夜,無星無月,蒼穹如蓋,籠罩著春色中的南齊山河。

  南齊,陸地之南,山溫水軟。這種地理特質,體現在整個國家的山川分佈上,越往南齊南境第一大城安州,山勢越和緩,安州城外鹿鳴山起伏在地平線上,是一道溫柔的弧,從城郭的青灰色城牆慢慢延伸,越過春草茸茸的平原,點亮一條銀色的玉帶——那是鹿鳴河。

  鹿鳴河是鹿鳴山的綬帶,是安州遊覽勝地,是騷人墨客美妙文章的溫床,不過最近已經被人霸佔,因為霸佔的那個人說,鹿鳴河有溫泉之溫,卻沒有溫泉的硫磺臭味兒;有清水之潔,卻沒有澡盆的狹窄拘束;群山圍擁,春夜寂寂,野花搖動,飛鳥斜枝,只有在這樣的意境中洗澡,才不辜負他珍珠般的肌膚。

  此刻,鹿鳴河周圍三里,分成三圈。

  最外圈,是一大群騎馬執鞭的金甲護衛,在遠遠的高崗上梭巡,每人之間距離三尺,目光搜索面積三丈,輻射三里範圍內一切響動,風吹草動,鳥驚獸伏,路過農夫放屁,懷春少女偷窺,都將立即被納入警戒驅逐範圍。

  中圈,似乎沒啥動靜,就是草特別靜,風吹過毛都不動一根。一隻兔子咻一聲從草坡上頭越過,再咻一聲憑空消失在草坡下。

  黑壓壓的草頭動了動。

  「晚上有夜餐了……」

  「閉嘴!別驚擾主子洗浴!」

  最內圈,沒有如臨大敵的金甲護衛,沒有黑暗中潛藏的影子密衛,只有一群婉轉低笑的韶齡女子,薄紗粉綃,雲鬢花顏,都挽著袖口,露著晶瑩潔白的臂或腿,圍著水邊忙碌。

  「挽春,今晚的胰子用大麗花香味的,主子說了,明天是陰天,所以體味要明亮些。」

  「巧媚。大麗花濃郁,外裳熏香就不要再濃,淡淡杜若香氣便可。」

  「裡衣用淮南生絲緞,別用碧羅葛,粗糙。」

  鶯囀燕啼,南國軟語,麗人們在茵草上赤足行走,似一群謫降人間的艷美狐妖。

  草地上一排玉盤,胰子、澡豆、香精、檀梳、分門別類,掛著烏檀木的小標籤,都用杏黃明綢蒙著,以免落了不存在的灰。姑娘們早就練就好眼力,這黑天裡,要胰子不會給皂莢,要面巾不會給澡豆。因為都知道,弄錯了,這輩子就完了。

  山坡下有撩水之聲,水光濺起,也是一串晶明的月亮,有人在河中懶洋洋的喚,聲音低沉魅惑,「衣來。」

  「好唻。」

  脆生生的笑答比水波更明亮,一件雪色長衣在玉琢般的指尖流過,似一段月光被彎折。那些纖纖玉指,用羊油日日保養,以免指尖微糙,損傷了衣料上銀絲暗織的精細花紋。

  最美的姑娘將衣裳捧進玉盤,其餘人抿著嘴羨慕地笑看她,能近身伺候主子,是整個安州所有韶齡少女的夢想。

  因此也就沒人注意到,沉黑的天際,忽然現一抹湛藍的光,轉瞬便要抵達鹿鳴河上方。

  蓮步姍姍,捧衣而來的少女,在月色中默然生暈,美如仙子。

  河水裡,趴在一塊圓石上,維持著托腮含笑等待姿勢的那個人,看著仙子衣袂飄飄地過來,指尖慢慢掐住了一根水草,一折、二折、三折。

  三……二……一……滑倒!

  「哎呀!」嬌呼聲在他默數到第三聲的時候響起,那捧衣少女一個踉蹌,纖腰一折,准而又准地,往他懷中跌來。

  確實很準,人跌下來了,手中玉盤還抓得緊緊,疊好的衣服都沒散。

  他微笑,淡淡興味,淺淺無聊。

  女人啊。

  如果你們美麗,那便意味著你們乏味。

  同樣的臉、同樣的妝、同樣的香氣、同樣的每晚一跌。

  水聲嘩啦啦一響,他懶洋洋站起來——不就是投懷送抱的一跤麼?還能跌出個花樣來?還能跌出段傳奇來?還能跌出個讓人耳目一新的美人來……

  頭頂天光忽然一亮。

  好像蒼穹忽然開了道縫,露出發白的內裡,一道強光炫得人眼睛發花。

  四面驚呼,人人捂眼躲避,他卻仰起臉,瞇著顛倒南齊的眸子,盯著那處刺激的光亮。

  極亮之處就是極暗,那一片強光的輪廓撕裂天際,像蒼天忽然睜開幽深的雙眼,隨即那暗藍色的口子裡,忽然就跌出一個人來。

  他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

  那人似乎是被裂縫裡什麼強大的力量給彈出來的,身形踉蹌不由自主,眼看就要狼狽栽落,那人忽然伸手在裂縫裡狠狠一拽,大聲道:「還我!」

  一個樣式古怪的東西被拽了出來,看起來像個盒子,還黏著一點紅光,那人猶自不罷休,一手抓了那東西,一手回頭在裂縫裡亂掏,「麼雞?小珂?文臻大波,還我!你敢關門…奶奶的!」

  罵聲未畢,裂縫像門一般忽然合攏,將那個高空怒罵的傢伙擠了出來,一道閃著紅光的弧線斜斜墜落,正衝著鹿鳴河。

  四面驚呼,河中男子不急不忙,一把抓起正要落到他懷中的少女,狠狠往上一頂。

  砰一聲悶響,兩具人體在半空撞上,掉落,少女的驚呼和玉盤的碎裂聲響起,隱約「哧」一聲,淡淡焦糊氣息瀰漫,掉下來的人低低咕噥一句「該死!」一骨碌爬起身來。

  草地上一片狼藉,姑娘們早已驚得一哄而散,這裡的警衛森嚴,三里之內無人可以接近,所以內圈裡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毫無臨敵經驗,也沒有防禦報警本能,這也不能怪她們,誰能想得到敵人會從天而降呢?

  現在場內只剩了三個人,河水裡一個,嚇暈了一個,天外來客一個。

  天外來客短髮凌亂,滿面黑灰,只看得見一雙不算很大卻很鋒銳的眸子。蹦起來的時候腰力柔韌,長腿劃出一道凌厲又優美的弧線。

  從身形看,像個俊俏少年。

  水中人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岸上人。目光像高手的畫筆,從平坦的胸一直畫到挺翹的臀。

  「奶奶的!」太史闌好像完全沒感覺到被偷窺,咕噥一聲,扔掉手中的小皮箱,搓了搓發燙紅腫的手指——剛才從裂縫裡抓出了什麼?燙得驚人。

  環顧四周,腳下有個美女,四面玉盤碎了一地,還有很多一看就很精美的衣物,只是都已經破碎並出現焦痕,空氣裡有不充分燃燒所引起的淡淡硝磺氣息。

  看也不看那暈倒的女人一眼,太史闌蹲下身,撿起一件衣服,端詳半晌,隨即倒抽一口涼氣。

  穿!越!了!

  衣物紋飾,中古風格,別說這是在拍戲——古裝戲的戲服粗糙得不行,一件裡衣都做這麼精美,製片方得虧本。

  太史闌雙手據膝,半蹲著,沉思三秒鐘。

  三秒鐘內她懷念了研究所,哀悼了寵物麼雞,回憶了三個死黨,然後,完畢。

  既來之則安之。

  到哪裡不就一個字——活?

  太史闌直起身來,跨過地上那女子,順手抓起一件衣服,撕開打結,做成一個簡易袋子,那衣服短而寬,衣料精美滑潤,造型似乎有點眼熟,當然太史闌不會管這些閒事,她只管將那些碎玉黃金等等都收攏,扔進袋子裡。再把袋子裝進她那個半空的小皮箱內,皮箱旁有塊灰黑色的不起眼的石頭,拿起來時微微有點熱度,她想了想,好像自己掉下來之前,從裂縫裡抓箱子的時候,也帶出了裂縫裡的什麼東西,難道就是這個?

  隕石?

  還是時空裂縫裡某個不知名的寶貝?

  掉下來時燒掉這些衣服,灼傷自己手掌的就是這東西吧?未知物體往往有危險,卻也意味著巨大的潛在價值,不如先留著。

  她把石頭也扔進箱子裡,砰一聲撞壞了PSP,太史闌毫不心疼地聳聳肩——到了這地界,PSP就是廢塑料,還不如一塊切糕頂用。

  河水裡的那個男人趴在圓石上,看那個奇裝異服的傢伙忙忙碌碌撿破爛,強盜一般將值錢的不值錢的全部塞進那個古怪的大盒子裡。

  他微微上挑的眼眸瞇起,那光芒與其說是興味不如說是危險。

  他的東西,也有人敢拿?

  上次拿過他東西的人,骨頭都化灰了……哦不,沒有骨灰。

  河中人手指一動,扣住了一枚石子,隨時準備招呼下這旁若無人的奇怪少年,但隨即他眼神一凝。

  那小子在幹嘛?

  草地上,太史闌撿齊了所有衣服,還揀了幾隻精巧火摺子,仔細研究了用法。最後才選了一件寬大的交領白袍,套在自己身上。

  河中人忽然皺了皺眉毛,他覺得這整齊的白袍似乎有哪裡不對,只是一時想不出來。

  太史闌套上白袍,在昏迷的女子身上翻了翻,找出一盒胭脂,全部抹在自己衣服上,那種膏狀胭脂粘膩鮮艷如血,她身上頓時看起來血跡斑斑。

  河中人看她舉動,先是一怔,隨即若有所悟,眼神一閃。

  這小子哪裡是對自己處境毫無所知?分明是知道外圍有護衛,也知道他在河裡,這是打算扮成他,好衝出重圍了。

  這人從天而降卻不動聲色,陌生環境裡瞬間計成,那種沉著冷靜,還有那種當主人面耍詭計的坦然,當真……無恥得有大將之風。

  他唇角勾起一抹有興味的弧度,也不管未著寸縷,緩緩從水中立起。

  因為不想掩飾,男子出水的聲音在靜夜裡很清晰,半蹲著背對他忙忙碌碌,其實一直偷偷聽他動靜的太史闌霍然回首。

  眼眸瞥過,一片玉白的光暈,昏暗的夜色都似乎亮了亮。碧水中裸身行來的人,姿態坦然,容顏明淨,每一步伐,都在夜的輪廓中勾勒屬於人體最優美的線條和韻律。令人不覺得曖昧,倒慚愧自己的眼光褻瀆。

  這樣的精緻和獨特,連太史闌都瞬間怔了怔,眼神一暈,像被一朵潔白的雲,忽然擁抱了眼眸。

  不過暈眩歸暈眩,太史闌的大腦從來就是可以分頭指令的,眼睛在飽餐美色,一直摳著地面的手卻毫不猶豫,霍然抬手,「啪!」

  一團早已被摳住的爛泥,從她手中呼嘯飛出,畫一道烏黑的弧線,精準而俐落地,砸上了……黃金分割點。

  「啊——」受襲的人因為疼痛和驚詫發出驚呼。

  驚呼未畢,太史闌一個翻身,抓起早已放在手邊的一個精巧的火摺子,迎風一晃點燃,抬手又砸了過來。

  「娘娘腔,吃不吃叫花雞?」

  火摺子逆風而來,火光一閃,迎上泥水滴答的某處重要部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3:3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章 誰偷了我的褻褲?

  這要撞實了燒著了,南齊最珍貴的叫花「雞」將會就此誕生……

  白影一閃,倒退的人速度快得像一陣旋風,岸邊野草被那股風捲得斜葉搖曳,揉亂一團,噗通水聲一響,某人又回了水裡……

  太史闌立即轉身狂奔,遠處黑影連閃,金甲躍動,護衛已經聽見動靜奔了過來,遠遠看見「主子」「鮮血淋漓」地奔過來,大驚失色。

  太史闌低著臉,一頭撞了過去,低喝,「後頭有勁敵!江湖聞名的叫化雞大盜,速速佈陣攔截!」

  「是!」

  護衛們紛紛跳下馬,太史闌手一抬,火摺子晃燃,星火一閃,掠過草叢,落在馬腿下。

  那馬立即受驚,狂縱亂跳,連帶周圍馬匹也被感染,陷入紛亂,護衛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連連呼喝約束,太史闌早已奔到最近的一匹馬邊,啪一聲箱子先扔了上去,腿一抬人也跳了上去,順手狠狠一拍馬屁股,「走!」

  駿馬長嘶,揚蹄橫越,剎那間飆出數丈,埋頭控馬準備對敵的護衛們措手不及,抬起頭來,愕然看著即將逃走的太史闌。

  「剛來就走,太不禮貌了吧?」忽有帶笑聲音傳來,隨即風聲大作,呼嘯若哭,一道晶光自草坡之下電射而出,剎那間飛渡數十丈距離,直逼太史闌狂馳而出的馬。

  太史闌聽那風聲來處,竟然像是草坡下河水之中來,鋒銳割裂空氣嘶嘶作響,像是馭天的飛劍,她眉毛一挑——是那險些做了叫化雞的河中人?但是剛才明明看他沒有武器啊?

  一個念頭還沒閃完,黑暗天穹盡頭雪光一閃,劍已追躡而至,風聲太烈,太史闌一回頭便清晰地看見,馬尾飛揚而起,一蓬雪白,隨即劍氣掠過——

  那簇美麗的馬尾,蓬地散開,化為無數雪白的細絲,如春夜茸茸蒲公英,唰地一散——

  劍氣未至,已經摧毀馬尾,森森寒氣割膚裂肌,馬上就要落在她的後心!

  太史闌從來沒見過也沒想到過世上有這樣神奇的一幕,但她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淡定,天大的危險也不過眨眨眼睛的牛逼淡定,於是她眨眨眼睛,忽然發現那劍薄銳透明,沒有想像中的劍柄束纓和吞口!

  那好像是水凍成的冰劍!

  太史闌霍然伸手,手指迎上了劍尖!

  哧一聲輕響,幾乎瞬間,那凌厲無匹的劍攜著無邊的寒氣便穿刺太史闌肌膚而過,指尖一抹鮮血濺開,如紅梅艷色徹骨。

  瘆人的寒意凍得太史闌渾身一顫,臉色立即發青,她卻毫不猶豫,手掌一合,狠狠握住劍身,厲喝,「還原!」

  聲音短促乾脆。

  更短促乾脆的,是劍碎裂之聲!

  幾乎剎那,那凌厲得似乎連鬼神都可以劈裂的透明的劍,忽然便開始發白、冒煙、碎裂、細微的一陣卡嚓之聲後,化為一泊清水,自太史闌指掌間汩汩流下。

  水色粉紅,因為浸潤了太史闌掌心的血。

  劍已消失。

  四面一陣靜寂,所有人都呆在當地,這一幕實在太超出人的想像,以至於人們暫時失去語言和行動的能力。

  包括以河水化為冰劍,馭劍而出的那個人。

  他這一手南齊無匹,當世也少有能敵,所以連他都沒想明白,這一劍怎麼會忽然「消失」?

  太史闌一抬頭,便看見那個人,春夜和風,碧樹如玉妝,那人落在遠處草坡邊的樹上,他好像還是不願穿別人衣服,竟然還是裸身追出,只是身上晶光閃爍,眩人眼目,無法看清任何重要部位,仔細觀察,才發現竟然是用冰給自己護住了三點。

  此時暖春,河中無冰,那麼便是這人,以內力凝冰,形成了剛才的冰劍和現在的冰衣。

  這種奇思妙想,迅捷反應,和高絕武功,令太史闌眼底騰騰而起熾熱的光。

  她要抓住他,讓他交出他的秘笈!

  她也要凝冰為劍,千里取人頭顱,誰敢追她,見一個切一個,見兩個切一雙!

  對望不過一霎。

  對面那人晶瑩剔透,流光折射,身後花樹翠葉離披,隨風搖曳,看起來便如玉人多了一雙碧綠的飛翅,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太史闌嘴角往下一撇,弧度冷峻不屑——長翅膀的果然不只是天使,還有鳥人。

  恍惚裡那晶光流轉的鳥人一直盯著她,那麼遠,竟然似乎看得見她的表情,唇角牽動,微微一笑。

  這一笑,笑得太史闌眼神一縮,二話不說一踹馬腹。

  走先!

  馬狂馳而去,這一刻人人愣神,轉瞬追之不及。

  樹上長翅膀的鳥人沒有再動,注視著她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護衛們驚魂稍定,急急湧上,「主子,您怎麼樣,那叫化雞大盜呢……」

  「啊——」

  一聲驚叫,鳥人隨手一揮,倒霉護衛跌了出去,噗通一聲,河水濺起三丈高。

  晶光閃爍的人,猶自立在樹上,看著太史闌逃去的方向。

  幾個護衛匆匆查看了一下四周,又清點了一地亂七八糟的物事,末了臉色蒼白地上前回報,「主子,丟失黃金皂盒、琥珀珠串等金銀玉件十二件,砸毀玉盤十隻、踩碎扳指三個……」林林總總報了一大堆,最後才含含糊糊地道,「還有……您的玉帶鉤也沒了……」

  護衛訕訕低著頭,心想玉帶鉤下壓著的您的絲質褻褲也沒了……

  不過這個,還是不要報了的好……

  樹上人對那一大堆損毀的金銀玉器無動於衷,看也不看侍衛捧上來的碎片,只看著太史闌遠去的方向,閒閒地問,「那匹馬上的千里香囊,沒有取下吧?」

  「回主子,沒有。」

  「哦。」他意味深長地笑,輕飄飄落下樹來,手一招,疊放在一邊的衣物落在他腳下。

  「今晚還得赴安州總管的宴,先更衣。」

  美貌侍女上前來,衣裳翻動聲響起,眾人低頭屏住呼吸,頻率緊張。

  果然,沒多久,聽見一聲低低的「嗯?」,尾音調得高高的,帶著疑問,以及怒氣。

  「誰偷了我的褻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3:45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章 國之妖孽

  南齊景泰元年,一月底,初春,夜。

  這一夜有人從天而降捲走內褲,有人破水而出被偷內褲,除此之外,這是看起來很平常的一個春夜,人們在不同的屋簷下酣睡,在濃淡星光下做著陞官發財死老婆的美夢。

  這一夜確實有人陞官。

  「陛下年紀尚幼,初登大寶。」南齊皇宮景陽殿內,腹部略凸的年輕皇太后正襟危坐,對殿下三位老臣輕言細語,「先帝遺旨,以三公為輔政大臣,俱升上柱國,賜出入宮禁密匣奏事之權。日後陛下的天下,就拜託諸卿了。」

  「臣等不敢有負先帝及太后之托!」三公俯首,「太后腹中正孕育先帝遺腹子,請務必珍重鳳體。」

  「幾位卿家公忠體國,哀家向來是放心的。」太后提袖輕拭眼角,「先帝去得早,留下偌大國家,孤兒寡母。內事未平,外地未靖,這紛繁天下,哀家要怎麼才能承擔得起……」

  銅燈明滅,光影浮沉,皇太后神情楚楚堪憐,幾位老臣都木著臉,垂著眼,眼神如鬥雞,只橫掃面前三尺方圓。

  就這麼著掃來掃去,大司空章凝身子微微一僵。

  前方,鳳座之上,太后青色裙角下,微微露出一點描金鳳履——水紅色,鏤金邊,其上七彩鴛鴦,翠羽斑斕,鮮活如生。

  國喪剛過,滿宮戴白,皇太后率先垂範,雲鬢之上,連頭釵都是銀的,清素得雪人一樣,不想這裙子底下,竟然無限風光!

  三個人的呼吸都停了停,隨即轉開眼光,和太后對答幾句,便恭謹地退了出去,臨出門前,聽見太后歡快地道:「把皇帝抱來。」

  大司空章凝在門檻邊半轉身,看見宮女抱來了兩歲的皇帝,太后眼角瞥了瞥兒子,忽然道:「皇帝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章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玉雪可愛的孩子,大腦袋頂在宮女胸上,一雙烏溜溜眼睛骨碌碌看著殿中人,臉頰紅潤得似乎要噴出昨夜的熱氣來,哪有一絲半點的「難看」?

  那宮女卻答得順溜,「回太后,陛下昨夜沒睡好,一直在哭。」

  三公都回頭,瞄瞄陛下那光滑的小臉和毫無紅腫跡象的眼睛。

  小皇帝抬頭,歡笑地伸手去摸宮女塗了胭脂的紅唇。

  「我這可憐的孩子,」太后憂心忡忡地嘆息,「還是夜夢不安麼?張天師上次說,宮中女人多,陰氣太重,不利於陛下龍體。哀家本想著,宮中女人也怪可憐的,還能叫她們去哪呢,如今看來……」

  三公默默地聽著,心想,戲肉來了。

  「可憐」的小皇帝,摸了一手的胭脂,笑嘻嘻舔了舔,粉紅的舌頭在唇邊溜一圈。

  「還記得咱們原先有個老例兒。」太后傾著身子,好像在和身邊大太監李秋容說閒話,「先太祖皇帝駕崩後,宮中侍寢過的,都相隨地下;沒承恩的一律修行為國家祈福,是不是有這回事?」

  「太后聖明,一點也沒記錯。」李秋容的橘皮老臉八風不動。

  三公身子顫了顫,腳停在門檻上動不了。

  殉葬……

  早已廢除的殘酷舊例,這女人竟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

  知道她要清洗朝局,知道她要清除異己,卻也沒想到竟然這麼快,這麼狠,這麼決然。

  殿內氣氛有點肅殺,只響著皇帝格格的笑聲,他把大腦袋扎進宮女胸中,撞得砰砰有聲。

  「那就這麼著吧。」太后的語氣像在說天氣不錯。

  「遵旨。」李秋容的語氣也像在說是啊天氣不錯。

  「太……」章凝霍然轉身,卻在轉到一半的時候,被身邊的司徒魏嚴重重一拉袖子,攔下了出口半截的話。

  太后「訝然」抬起頭來,好像現在才發現三公還沒走。

  「大司空還有什麼事麼?」她笑盈盈看著章凝,「怎麼,外廷不忙嗎,對我宮中事務,有何見教?」

  「我宮中」三個字,咬得很重,像咬一根牛筋,在齒間輾轉,輾出點血腥氣息來。

  章凝閉了閉眼睛,嚥下哽到咽喉的一口氣。

  這是內廷事務,皇太后有專決之權。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這事,就絕不會允許任何人阻攔。

  她在他們陛辭離開後才輕描淡寫做決定,卻又偏偏要讓他們聽見,就說明了她的決心,絕非臨時起意。

  這是挑釁,也是警告。

  偏偏他們也只得受著。

  三公一邊暗罵先帝為什麼死那麼早,又為什麼在臨終前偏寵這女人,容她竊奪大權垂簾聽政,一邊無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皇太后淡淡地笑,她身後,李秋容捧上一本冊子,上面是所有先帝宮眷的名單,左邊是臨幸過的,右邊是沒臨幸的,之間一道勒紅,就是生死之隔。

  皇太后宗政惠瞄了一眼名單,沒說話,李秋容稀疏的眉毛耷拉著,默不作聲將名冊捧了下去。

  一群金絲鳥的命運,被皇朝最尊貴的女人,一個眼風決定。

  「慢著。」

  李秋容立即停住腳步,一動不動。

  皇太后手一招,黃金紅寶攢五瓣梅長長護甲在空中劃過一道艷光,如刑台上斬落的帶血刀影。

  名冊重新奉了上去,這回皇太后親自提起硃筆,在右側某個名字上,重重畫了道圈,還畫了個勾,勾到左邊去。

  「她侍寢過的,哀家記得陛下駕崩那夜點的就是她,只是之後陛下駕崩,彤史忘記記錄了。」皇太后如是說,語氣輕鬆得像在說白菜忘記收了。

  「太后聖明,確實是忘記了。」李秋容的語氣也像在說白菜果然忘記收了。

  名冊合上,那個畫了紅圈的名字十分顯眼。

  「邰世蘭」。

  皇太后揮揮手,靠在錦鳳蓮花軟枕上,忽然倦倦地道,「聽說邰家當初有奇遇,他家手中那東西雖然多年不現世,但據說只有邰系直系女孫才能擁有,邰世蘭,好像正是邰家長房嫡女吧?」

  「老奴明白。」李秋容慢慢躬身退了出去,「老奴會好好訪查。」

  皇帝大腦袋一直在蹭宮女的胸,忽然張口一叼,「啊嗚。」

  「啊……」被襲胸者控制不住,輕呼一聲,隨即醒悟大難臨頭,惶然跪下,一張臉慘白如死,卻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只抱著皇帝瑟瑟顫抖。

  皇太后揮揮手,一個太監上前來,抱開皇帝,一腳踹倒那宮女,就手拖了出去,出殿門時,那太監還對著僵立不動的三公笑了笑。

  三公默默扭頭。

  皇帝驟然失去懷抱,眨眨眼嘴一咧,似乎就要哭起來,一個清瘦的大宮女連忙上前將他抱起,大腦袋瞟著面前那一馬平川,不屑地扭過頭去。

  皇太后懶洋洋瞟了皇帝一眼,「皇帝兩歲了,怎麼還要吃奶,還那般挑剔。」

  語氣像在責怪,卻一點不高興的意思都聽不出。

  「回太后,陛下生來體弱,太醫說,需要以人奶補養至成年方好。」李秋容的語調,永遠平得像男人的胸,讓人擔心他喉管是不是早被捋直了。

  「聽說換了新奶娘,他常常夜裡哭鬧?」皇太后細眉皺著,不像在擔心,倒像想起了某些事有些不高興。

  「是。」

  「原先那個奶娘呢?不是說皇帝很喜歡?什麼事打發出宮的?」

  「說是她家幼子病重,老奴擔心她身上或許也有隱疾,乾脆打發她回家了。」李秋容瞇著眼,想起前任奶娘那驚人的波濤洶湧。

  皇太后不以為意揮揮手,「陛下夜鬧也不是小事,既然他喜歡那個奶娘,再召回來。」

  「是。」

  皇帝格格地笑起來,抓了一把大宮女的胸。

  三公步子很慢,還沒走遠,聽得裡面對話,幾人面無表情,但眉梢眼角都在細微地抽搐。

  這抽搐一直延續到三人回府。

  當晚,大司馬關門練劍,劍氣嗖嗖,在書房門上添了第三百八十道痕。

  「兩歲!兩歲老子已經開始四更起床扎馬步!他連路還不會走!」

  當晚,大司徒捏碎了他最愛玩的玉核桃,蕭瑟長嘆。

  「兩歲,我已經開始讀四書,他連名字都認不全!」

  當晚,大司空喝光府中藏酒,仰天長嘯。

  「兩歲!兩歲了他還在喝奶!」砰地砸碎酒壺,生平首次爆粗,「喝,喝他娘的!」

  當晚三府中下人悄悄猜測,兩歲了不會走路不認字還要喝奶的奇葩是哪家紈褲……

  當晚,明黃帷帳裡,那位兩歲了不會走路不認字還要喝奶的奇葩,嫌惡地一把推開輪值的奶娘,口齒不清地大罵,「喝!喝……娘的!」

  滿殿裡咕咚跪了一地宮女……

  當晚,萬壽殿的皇太后,聽人傳報三位輔政府中發生的事,隨意地笑了笑。

  「這三個,不過沒牙老虎,落地鳳凰,隨他們鬧吧……」她偏頭看看自己的忠心手下,眼底的笑意,漸漸淡了些,「其實,哀家從來只在意一個人。」

  「您說的是……」

  「對。」年輕的皇太后,仰起光潔的下巴,眼神裡飄過一絲奇異的神情,「容楚。」

  當晚,發洩完畢的當朝三公,不約而同地攏袖立於庭院,看那幽幽月色,清涼光潤,邊緣卻不祥地暈著些淺淺淡紅,像被萬里銀河稀釋過的蒼天之血。

  三公同時發出一聲憂心忡忡的嘆息,想著近一個月來南齊朝廷的翻覆,陛下暴斃、太后上位、迅速垂簾、想著她一介女子,到底是憑什麼獲得內五衛和外三家軍的支持,奪了這南齊至尊之位的?

  想著若有一日,這個笑意裡殺機隱隱的女人,真以纖纖之手,揉捏這莽莽河山,到時候又有誰能阻止她,誰能挽救這陸地之南,藍氏皇朝?

  三公心中在這一瞬間都掠過一個名字。

  容楚……

  隨即都搖了搖頭。

  南齊晉國公,無人知善惡,無人知喜怒,無人知其心深幾許,不在朝野,卻握有旁人難及的地下勢力,不涉政事,卻足以輕易左右政局。

  他力量的羽翼張開,如陰影籠罩南齊山河,不見邊界。

  這樣一個人,誰敢輕易交託以信任?

  三公嘆息,仰望天際,天邊忽有流星過,一線深紅,劃裂湛藍天際。

  「國出妖孽,誰能斬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3:5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4-10-13 03:51 PM 編輯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章 陞官發財死老婆

  還是這個夜晚。

  當晚除了有人陞官,還有人發財。

  「我不去……」陋室裡,一個婦人對著滿盤銀兩抹眼淚,「我的孩子病得快死了,我哪裡還有心思進宮去做陛下奶娘!」

  「說什麼胡話!」她的丈夫急得連連搓手,「這是懿旨,你敢抗旨?」一邊拖住她的袖子往外走,「別磨蹭了,外頭公公在等著呢!」

  「不要!」婦人聲音悽慘,死死抓住孩子的床邊,「讓我陪著他,讓我再陪他一夜……半夜……一刻……就一刻!」

  「水娘子,說是看下孩子就來,怎麼磨蹭到現在。」外頭太監陰惻惻的聲音響起,「陛下記著你,太后特旨召你,那是你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竟然還哭哭啼啼的,晦氣!」

  漢子聽出了話裡的不耐和怒氣,打了個顫,拖住婦人的手更用力了些,婦人低下頭,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哎喲。」漢子低呼一聲,卻沒鬆手,在妻子耳邊顫聲道,「水娘,收收你那倔強脾氣……皇室不是咱家……你這是抗旨……抗旨要株連九族的啊水娘!」

  婦人聽而不聞,轉頭看著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漢子狠著心將她向外拖,鞋跟在地面一寸寸挪移,擦出一道長長的深痕。

  外頭的人卻已經發怒了。

  「捨不得是嗎?那便幫你了結吧!」

  話音未落,烏光一閃,哧一聲,藍布門簾如一道水波被颶風劃裂,蓬地炸成兩半,勁風呼嘯而過,撞上床上小小身體,那身體被砸得往上一蹦,又重重落回,半截藍布悠悠落下來,覆住了他的臉。

  「慶兒!」

  婦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半道就被堵了回去,那一群面無表情的人,隨意地揮揮手,堵住婦人的嘴,粗暴地往車裡一塞。

  「回宮!」

  車子轆轆駛開,車裡有人在掙扎,肉體撞在車身上砰砰作響,車簾被撞得微微開了一線,邊緣縫隙裡,婦人赤紅仇恨的目光一閃。

  ==

  當晚還有人死老婆。

  「國公。孫侍郎家的小姐剛才……去了。」安州,晉國公別業的管家哈著腰,小心翼翼端詳著主子的臉色,心知剛被偷了內褲的主子心情想必不會太佳。

  「孫家報信到公府,李大總管快馬傳書,問您是親自回京,還是他封一份喪儀送過去?」

  「哦?」昏黃燈火下,有人在修指甲,指間一柄薄薄的刀,雪亮,薄如俏麗女子的眼風,拈刀的手指,卻比刀還白還精緻,燈光幽幽給那指尖打薄一層淡金的柔光,那手指彷彿上了層釉子,精美潤澤。

  修指如玉,面容卻隱在燈光的暗影裡,輪廓流暢,驚艷一筆。

  他回話的反應只有一個字,聽不出喜怒,管家卻像早已明白,立即解釋,「孫家二小姐,半年前成為您的未婚妻,三日前,驚風而亡。」

  「第幾個了?」問得依舊漫不經心。

  「第三個。」管家低下頭,苦澀地咧咧嘴。

  男子笑了笑,玉冠垂纓悠悠蕩在他頰側,深紫纓帶襯得肌膚溫潤清亮,如暗處幽幽發光的明珠。

  「容家有子,洵美且異,碧海珠輝,長天明月。」

  這是屬於他的一首歌謠,南齊百姓人人傳唱,不過聽說最近歌詞已經換了。

  「容家有子,洵美且異,碧海吞珠,長天生魅。」

  珠者,珍珠也;魅者,鬼魅也。自從那些如珠如寶的豪門千金,因為他都成為鬼魅之後,這首歌也就變得鬼氣森森。

  三年內死了三個未婚妻,坊間傳言多達十八種,其中以「晉國公命硬剋妻」「晉國公沉迷魔道,以美人精魂練駐顏之術」「晉國公其實是天閹,討厭女子」三種說法擁護者最多。

  管家默默地嘆了口氣。

  胡扯,都是胡扯。

  以美人精魂練駐顏之術?

  你看過皓月借螢火的光嗎?

  天閹?

  你知道胡蘿蔔嘲笑蘿蔔太細有多可笑嗎?

  不過……再這樣下去,主子恐怕真的娶不上老婆了,堂堂晉國公府主人,世襲罔替的勛爵之首,掌握南齊龍魂衛和誰都搞不明白的龐大地下力量的國公,竟然娶不上老婆。

  這還有天理嗎?

  管家唏噓幾聲,想著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擺在明面上的理由永遠不是真相,真相擺出來又沒人敢相信。就好比這老婆一個個地死,與其說是命硬,還不如說是……

  「安州很好,我還要待一陣。」即將娶不上老婆的當事人,一點悲催的表情都沒有,閒閒吹了吹指甲,「讓李扶舟去吧。」想了想又道,「告訴老孫,我很傷心。」

  他「傷心」地嘆了一聲,覺得左手食指的指甲沒修好。

  管家退了出去,重重簾幕次第深垂,這間四面軒敞的獨立暖閣,安靜了下來。

  半晌,容楚站起身,輕袍緩帶的男子,緩緩向南邊的軒窗走了幾步,靠在窗欄邊,遙望著前方。

  那個方向,南齊中心,一朝龍氣氤氳,數代金粉繁華,人世間最堂皇最陰詭去處。

  容楚凝視著那虛空中心,手一抬,指間修甲刀,緩緩指向國都方向。

  刀光在月色燈光下薄光反射,如森冷眸光一閃。

  刀指天南,他面上帶笑,語氣卻森冷如冰。

  「你玩夠了沒有?」

  ==

  這一晚月色實在太好。

  容楚的刀實在太鋒利。

  月色太好刀太鋒利的後果是,容楚掌心薄刀反射月色,遠遠地射了出去,形成一道灼亮的光斑,射在遠處某座府邸某道牆頭某人的臉上,刺得那人瞇上了眼睛。

  「哪家的混小子玩鏡子?」牆頭上,那人不耐煩地轉頭。

  光斑一閃,映亮一張臉。

  不算白卻潤澤健康的肌膚,筆直的鼻,泛著淡淡粉色的薄唇。一頭短髮被夜風吹亂,露一雙狹長而明亮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中和了略微凌厲的弧度,三分冷意,三分睥睨。

  這女子的五官,分開來看給人感覺似乎硬了些,近乎中性的俊美,然而湊在一張標準的鵝蛋臉上,頓時劍鋒入鞘,翠石戴雲,多出幾分野性又沉斂的矛盾的美。

  像春光,料峭裡潛藏溫軟,寒風裡飄過幾朵碎梨花。

  她抬起的手腕上一截黑繩,繩上串著兩樣拇指大的東西,一個是古銀的骷髏頭,鑲嵌著綠松石,黑夜裡綠光幽幽,手腕轉到哪個角度,那骷髏頭都像在盯著你。另一個是一截白白的尖齒,像動物的牙,如果誰眼力好點,能看見那牙齒上刻了兩個字——「太史」。

  牆頭上蹺著二郎腿的太史闌,表情不太好看。

  她在河邊搶馬而去,卻根本沒騎馬,走到一個市鎮,便將馬賣了,賣馬的錢換了裡外衣物。她不喜歡穿別人衣服,卻誤打誤撞暫時脫離了千里香的追蹤。

  太史闌掏出一個白綢包裹,在掌心掂了掂,那是在河邊搜括的財寶,不過目前不太好出手。

  這麼擺弄包裹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布包造型有點特別,不過也沒在意。

  她陷入沉思,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不知該往哪裡去。找人,偌大的異世散落三個人,好比水滴入了大海,一時半刻連線索都沒;找狗?那還不如找人靠譜。

  還是先找點吃的吧,大晚上的,飯鋪都已經關門,吃慣夜宵的太史闌飢腸轆轆,便選了一家重檐斗栱的大宅院,爬上了人家一處靠近煙囪的牆頭,據她想來,大戶人家夜半應該都有夜宵備著。

  果然不錯,底下傳來一陣濃郁的香氣,聞起來像是香菇雞湯——飢餓微涼的夜裡,最具誘惑的食物。

  太史闌卻沒有動,眼神裡充滿不耐煩。

  因為底下在偷情。

  是的,偷情。

  底下那廚房規模不小,三間軒敞大屋,最裡一間還設有床鋪,想必是給那些徹夜看火的廚娘睡,此刻那屋軒窗半敞,露床榻一角,床上被翻紅浪,嬌笑痴暱,響著些肉體輕微撞擊的沉悶之聲,時不時還可以看到雪白的肢體,突然從某個離奇的角度探出來,懸在半空亂顫,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伴隨著抽搐般的叫喊和喘息。

  玩得很瘋。

  活春宮向來是揭示觀眾真實個性的良好試金石。比如研究所四人黨,景橫波看見必然是要跳下去近距離現場觀摩的,君珂肯定是要臉紅轉頭逃之夭夭的,文臻自然是驚呼「哎呀好無恥好淫蕩羞死人了呀」一邊摀住眼睛從指縫裡偷看看完還要咕噥一句「尺寸太小了說……」,而太史闌……

  太史闌托下巴,撐腿,耷拉眼皮,睡覺。

  順便在數數。

  「第三個。」她說。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半裸的男子,抱著自己的外衣,鬼鬼祟祟溜出來,沒入黑暗中。

  太史闌沒動。

  果然,這男子剛走,從另一個拐角處,又閃出一個男子,輕輕敲了敲廚房的門,裡間傳來一聲吃吃嬌笑,「來呀……」

  這男子神情詭秘地溜了進去,將門掩起,沒多久,室內又起春雨嘈嘈……

  「第四個。」太史闌說。

  換句話說,這已經是她在這裡等到的第四個。

  底下這娘們,體力真好。

  這間大妓院,生意真好。

  就是這頭牌喜歡在廚房裡接客,有點格色。

  太史闌只喜歡看光裸的雞,卻不喜歡看光裸的人,男的女的都不行,她覺得這世上最美好的身材,是她太史闌的,看別人都是侮辱她的眼睛。

  所以她冷著臉摸摸肚子,再看看天色,決定再等且只等這一個,這位結束後還不滾,她就在牆頭上敲鑼。

  誰不讓她吃飽,她就不讓誰睡好。

  底下忽然轟然一聲,聽起來像是床玩塌了,床上人身子一傾,倒滑下來,滑進了太史闌的視線。

  太史闌忽然渾身一震,險些栽下牆頭。

  她看見了那張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3:55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章 夜來殺機

  那張臉!

  鵝蛋臉,挺鼻薄唇,眼睛狹長。

  太史闌難得震驚地發現,這個廚房狂歡玩散了床的女人,赫然有張和她近似的臉!

  雖然那張臉眉更細,膚色更白,下巴更尖,因為春情蕩漾而雙頰酡紅眼神迷離,仔細看氣質神韻截然不同,但太史闌還是一眼認出了自己的輪廓!

  她立刻從牆頭站了起來。

  之前沒看見這張臉,她才沒興趣管人家一夜接多少客,但此刻看見一張近似自己的臉,做著令人作嘔的媚惑表情,她頓時覺得彷彿瞬間吃下了一萬隻蒼蠅,還是醃過的。

  太史闌沒有去想為什麼此地會有和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她也不知道,在遙遠的大燕,此刻的死黨君珂也因為一張近似的臉,開始了她的新的旅程。世間事一飲一啄必有天定,無限空間亂流裡,正是因為這塊大陸上存在和四人磁場相近的契機,才成全了這一場降落。

  太史闌正要跳下去,忽然又停住。

  夜色裡匆匆來了幾個人。

  看身形都是女子,不冷的天戴著風帽,將臉遮了大半,渾身都透著股「我幹的事兒不能見人」的曖昧味兒。

  她們正衝著這間廚房來,太史闌瞇著眼睛,緩緩又坐了下去。

  她忽然想到了一些問題。

  比如,這間氣象宏偉的大宅,根本不可能是妓院,這樣的大戶人家,上至主人,下至傭僕,必然都規矩森嚴,怎麼會出現這樣放蕩無恥的女子?

  再比如,這女人是廚娘?廚娘有染指甲的嗎?

  再再比如,大戶人家都是有護衛的,晚上要夜巡,這裡雖然僻靜,可也不是完全的死角,她在這牆頭待了一兩個小時了,就沒見任何人出現過,有這麼守備鬆懈的大戶?

  那幾個女子匆匆而來,開了廚房外間的門,當先一個高挑女子,立在門邊,似乎在聽門內的動靜。

  月光冷冷,從太史闌的角度,正看見她掩在斗篷下的側面,臉色雪白,弧線優美的眉,挑出凌厲的弧度,幾分森然幾分煞氣。

  她聽著門內的調笑親暱之聲,臉色越發白裡發青,眼角陰光頻閃。

  她身後幾個女子,有的臉色陰沉,有的神情憤慨,有的神態怯怯。

  「砰」一聲悶響,室內歡鬧的男女,並沒有因為床塌而停止大戰,反而就地開戰,這回也不知道是誰勾倒了誰,引起一陣壓抑的尖笑。

  這一聲響,便如最後的驚雷,打散了屋外女子們最後的猶豫,打響了這一夜驚心的開端。

  那高挑女子霍然抬頭,眼神厲色一閃,隨即再不猶豫,一揮手,帶著幾個女子推開了門。

  室內地上正在廝纏的兩人驚慌地抬頭,那男子臉色大變,驚道:「世竹,你怎麼來了……」急忙爬起。身下女子猶自吃吃笑著拉他的腰,被他一腳踢開。

  那叫世竹的高挑女子臉色鐵青,卻不回答他的話,一抬手,搭在臂上一件黑色披風飛起,落在男子身上,隨即她冷聲道:「還不快走!回去再找你算賬!」

  男子愣了愣,一抬頭看清殺氣騰騰娘子軍,心知不好,一句也不敢再說,胡亂一裹披風,向外便走。

  他一走,立即有兩女上去關緊了門,左右把守,剩下三女,則緩步向地上女子走去。

  這些人終究是緊張的,關好了門,卻忘記了窗,對著院牆的窗開著半扇,一切都在太史闌眼底。

  地上的女子疲倦地撐著手肘,懶洋洋從地上支起半個身子,仰頭看著那領頭高挑女子,笑道,「原來是世竹妹子,怎麼,這半夜三更的來瞧姐姐,有什麼要緊事兒嗎?」

  她事不關己的態度激怒了其餘人,一個圓臉女子上前一步,啪地甩了她一個耳光,怒喝道:「邰世蘭!你這無恥女人,虧你還是皇家棄妃!煌煌宮規,也教不了你這賤人三從四德!先帝駕崩發還你回鄉出家,你就該在庵堂裡清心唸佛,竟然敢違背懿旨,勾引世竹妹妹的夫君,還……還……」她氣得胸脯起伏,指著邰世蘭的手指一陣亂顫。

  那一個耳光打得邰世蘭頭一偏,臉上立即浮上一個鮮紅的巴掌印,可見下手不輕,她卻無動於衷,那幾個女子也毫不動容,顯然這樣的動手早已是家常便飯。

  「還怎麼了?」邰世蘭摸了摸臉,向後縮了縮,拿一塊床板擋住了自己,才呢聲道,「說呀,怎麼不說完了?」她忽然格格笑起來,伸手指向對面幾個臉色鐵青的女子,「你不願意說,我替你說了吧,我不僅偷了世竹妹妹的夫君,還偷了大堂姐你的夫君,還有二堂妹你,還有你、你……」她一一指了過去,每指一人,那人臉色便暴怒一分。

  末了她收回手,故作驚嚇地瞪大眼,抬手撫住胸口,「哎呀,這麼多,我都沒注意呢!我說,我的姐姐妹妹們,你們從小聯手欺負我,長大了選丈夫果然也是一心——」她仰頭大笑,「一勾就上,一上就軟,色心比天大,膽子比鼠小!」

  「你!」

  圓臉女子怒極,上前一步,邰世竹卻虛虛伸手一攔。

  「邰世蘭。」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姐姐,眼神裡滿是憎惡,緩緩道,「你說的對,我們確實遇人不淑,不過和你比起來,好歹那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好歹他還會陪我一生。我相信,經過這件事後,他會一輩子對我忠誠,永為我裙下之臣。而你,我的姐姐,你告訴我,你現在,還有什麼呢?」

  「那也是拜你們所賜。」邰世蘭仰臉,眼底泛出微微淚光,「當初皇家選秀,去的原該是你!」

  「當初我給過你機會,但你總是那麼軟弱,不敢置之死地而後生,所以我留下來了,你去了皇宮。不過,我讓你成為皇帝的女人,永享榮華富貴,有什麼不好呢?」邰世竹微笑,「瞧你,現在雖然沒封號,要在庵堂守節一輩子,但好歹你曾是皇帝的女人,這輩子,沒人敢再娶你,沒人敢再接近你,不也挺好?」

  「沒人敢接近我嗎?」邰世蘭垂著眼睛,「那剛才那些,你們的男人,是怎麼來的呢?」

  她把「你們的男人」幾個字咬得很重。

  室內一陣靜默。

  半晌,一陣輕輕的,古怪的笑聲,打破了這陣窒息般的靜默。

  「放心,」邰世竹笑著,唱歌般輕輕道,「以後再不會了。」

  「你憑什麼……」邰世蘭抬起頭來,似乎想反駁,可忽然她的臉色就變了,慌忙爬起向後縮去,眼神驚恐。

  與此同時,邰世竹忽然一步跨出,手一抖,手中已經出現了一截黑色的絲絹,她一把薅住邰世蘭頭髮,大力向後一扯,扯得邰世蘭腦袋向後一仰,整個脖子呈現一種詭異的後折的弧度,邰世竹毫不猶豫,膝蓋往邰世蘭背上一跪,將黑色絲絹往她脖子上一繞,雙手抓緊絲絹兩頭,全力一收!

  邰世蘭頸骨發出一陣格格低響,靜夜裡聽來瘆人,她拚命伸手去扒勒緊在脖子上的絲絹,卻只能抓撓到絲絹的邊緣,她勉力回頭去看邰世竹,眼神裡充滿不可置信,頸骨轉過來的時候,又是一陣瘆人的低響。

  黑色絲絹勒在雪白的脖子裡,昏黃的燈光下看來鮮明淒艷得驚心動魄,室內的氣氛彷彿被冰凝住,連呼吸都沒有,窗外牆頭上的太史闌,維持著抬手抓樹枝的姿勢,僵住了。

  這一場姐妹相殺,靜夜勒喉,乾脆、狠辣、突然、一往無回。

  原以為不過一場姐妹口角,不想她猜到了過程,卻沒猜到結局。

  邰世蘭似也知道到了生死關頭,掙扎得越發劇烈,邰世竹漸漸支持不住,忽然低喝,「愣著幹什麼,都來幫忙!」

  幾個臉無人色的女子都顫了顫。

  「不能讓她活下去!」邰世竹咬牙,「她中的那藥,當初你們也有份!」

  這句話彷若一根針,戳得幾個女子臉色一變,隨即默不作聲上前,圓臉女子往邰世蘭腿上一坐,其餘兩個女子按住了邰世蘭的手腳。

  邰世蘭眼神絕望,忽然身子猛然一掙,後背撞上床板,鏗然一聲微響,一樣東西從床板裡滾了出來。

  那是一個淡綠色的刺狀物,質地似玉非玉,在月色下光芒淡青,三稜,稜角扁平,看上去像是武器,但這種以鋒銳著名的武器,竟然用玉來做,等於是個雞肋,毫無實際用處。

  邰世竹卻似乎怔了怔,隨即冷笑道,「這東西你竟然還一直收著,呵呵,爹爹給你的傳家寶,誰也不知道怎麼用的傳家寶,你還指望它救你?」

  三稜刺滾到邰世蘭手掌下,她艱難地挪動手指,試圖抓住它,一個女子想要阻攔,邰世竹冷笑著努了努嘴,那女子停住。

  直到邰世蘭將三稜刺抓在掌心,邰世竹才忽然伸出腳。

  她一腳踩在邰世蘭的手背,將她的手和玉質三稜刺都踩在腳下,隨即,腳底轉動,慢慢碾磨。

  邰世蘭的手瞬間血肉模糊,血跡染紅三稜刺。

  三稜刺發出一陣破碎的微響,薄脆的質地終於承受不住這種力量,碎成三瓣。

  邰世竹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腳一踢,三稜刺骨碌碌滾在牆角。

  月光照在染血碎裂的三稜刺上,隱約有銀白的霧氣緩緩沁出。

  但室內無人發覺,人人都沉浸在殺人的緊張氣氛中,無人在意這個小小插曲,和邰世蘭最後看似無用的掙扎。

  月光照進西牆,室內半明半暗,在白亮和黑暗的交界,被壓掙扎的人體,無聲扯緊的絲繩,沉默死咬的牙關,蒼白爆出青筋的臉,交織人世間森涼圖景。

  邰世蘭的掙扎漸漸弱了。

  太史闌忽然掉下了牆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00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章 人間刺,刺人間

  太史闌並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在跳下去前一刻,她在尋找磚頭,並在試瞄準,打算一槍命中,給邰世竹爆頭。

  正如她不想看見那張相似的臉媚笑承歡,她也不想看見那張臉泛上死色,這讓她渾身不得勁,好像靈魂脫殼,看著自己被殺。

  但她正要出手那一刻,忽然感覺到背後一陣勁風,隨即身子一傾,從牆頭栽了下來。

  砰一聲,太史闌撞開那半扇窗戶,落在了室內。落下之前,她只來得及抓了一把牆灰,擦在了臉上。

  室內正在殺人的幾個女人,被這突如其來巨響驚得齊齊鬆開手,一轉頭看見一個短髮人跌進窗來,臉上烏漆抹黑看不出容貌,只一雙眸子狹長明銳,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這些大家小姐雖然陰狠,但畢竟夜半殺人也是頭一次,早已是驚弓之鳥,此刻突有人神兵天降,以為遇上盜賊,大驚之下也顧不上再殺人,連忙奪門而逃。

  逃在最後的是邰世竹,她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眼看地下邰世蘭一動不動,不禁嘴角翹起,滿意地笑了笑。

  她最清楚,邰世蘭喉骨已斷,回天乏力,誰也救不了她了。

  砰一聲她撞門而出,衝出的一刻忽然覺得頭腦一暈。

  一暈之後再醒來時,她已經站在花園中,神情發怔。

  剛才鮮明驚心,原以為一生也無法忘記的一幕,此刻忽然有些恍惚模糊,就好像一張寫滿黑字的白紙,慢慢沉入記憶的湖水,洇染,浸軟,沉落,化為連綿勾纏的痕跡。

  她想了好久,才將剛才的事情記起,自己覺得很滿意,那種心驚也不存在了,慢慢地走回去。

  詭異的是,她忘記了最後出現的太史闌……

  ==

  太史闌留在了室內。

  此刻那女子奄奄一息橫陳在地,她慢慢走過去。剛蹲下來便眉頭一皺。

  邰世蘭脖子詭異地折著,這種角度……生機已絕。

  太史闌拍了拍她的臉,見她一動不動,也不禁嘆息一聲,一轉眼看見牆角裡那破碎的三稜刺,心中不禁一動。

  邰世蘭臨死前也要取出這東西,想必很重要吧?

  給她陪葬好了。

  玉質三稜刺已經成了一堆碎片,要撿拾起來都很困難,但這對於太史闌卻不是問題,她的手,慢慢覆蓋在三稜刺上。

  掌心之下,三稜刺似乎在軟化、變形、隨即重組……然後重新凝聚。

  此刻若有人在場,看見這樣原物恢復的奇景,必得驚呼,此刻若太史闌低頭看自己掌下,卻也說不定要驚訝。

  那恢復原狀的三稜刺,並沒有如原先的性狀一樣復原,在三稜刺的內部,肉眼可見一道道半凝固的液體在流動,那些液體都是那種半透明的綠色,在這些綠色液體之間,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絲,那血絲在綠色液體之間穿插遊走,將綠色液體分開,那些液體的顏色漸漸發生變化,呈現銀白、淡藍、金色三種色彩,極淡,卻清晰分明。

  當三稜刺最後成型時,原先的通體半透明淡綠玉質質地已經改變,變成銀白、淡藍、淺金三稜,每道稜依舊是半透明的,其間似流動著半凝固的液體,燭火之下,熠熠生光。

  如果說先前那三稜刺像沒實際作用的藝術品,現在藝術品依舊,卻多了幾分詭秘的氣息。

  太史闌抬起手,一眼看見完全變了模樣的三稜刺,也「咦」了一聲。

  現代那世她經常恢復各種物體,都是原樣克隆,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三稜刺拿在手中,觸感也是特別的,銀白的微冷,淡藍的微溫,金色的卻是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像有種特別的吸力,讓人心都跳了起來。

  太史闌手指忽按到一點突起,卡地一聲,稜身忽然轉動,金色稜尖突了出來,這三稜刺的三稜,竟然是可以活動的。

  太史闌手微微一晃,金色稜尖不小心戳到了邰世蘭的手背。

  邰世蘭忽然睜開了眼睛!

  太史闌半蹲著,抓著三稜刺,一動不動。

  詐屍了!

  剛才試過她呼吸,明明死了,怎麼一眨眼又睜開眼睛?

  太史闌二話不說,抓起地上一個燭台,對著邰世蘭就敲下去。

  詐屍無好事,敲昏再說!

  「別……」一聲低弱的阻止,太史闌的手乍停,離邰世蘭的腦袋距離三公分。

  「人?鬼?」太史闌盯著邰世蘭,「心事未了要說遺言?免了,我不是救世主。」

  邰世蘭眼睛翻白,被太史闌的決絕乾脆不講理氣得一個倒噎,好半天才順過氣來,斷斷續續道,「……我活不久了……你不想聽秘密麼……」

  「不想。」太史闌面無表情。

  愛聽秘密的人,往往最後下落都成了秘密。

  她沒興趣。

  邰世蘭又「呃」了一聲,喘了幾口氣,目光轉到太史闌手中三彩斑斕的三稜刺上,眼中忽然一亮,喃喃道,「……原來如此……你……你……」她掙扎著伸出手,「你想不想要我邰家的家傳至寶……」

  太史闌將三稜刺在掌心掂了掂,詫然反問,「這不就是我的?」

  邰世蘭噎住,開始咳嗽……

  「好吧……」她的面色漸漸暗淡下去,無奈地苦笑一聲,「原來……它需要的是邰氏直系女孫的血……沒想到最後竟然成全了你……這東西的來歷……以後你會知道的……它叫『人間』……」

  天下有刺,刺名「人間」。

  「人間……」太史闌重複了一遍,覺得這名字,字淺而意深,讀來回思無窮,隱隱心驚。

  從邰世蘭斷斷續續的述說中,太史闌才明白,人間刺,一刺遺忘,一刺吐真,一刺回魂。刺人心虛妄,刺天下浮華,刺生死無常。

  亂人心,傾天下,控生死。

  是為,人間。

  「人間」來自於多年前的異族「長螭」族,這一族擅毒物醫術,以異龍為圖騰,其實所謂「異龍」,就是他們供奉的一種極為珍稀的毒蛇,這種蛇的蛇皮、蛇毒、以及蛇涎各自有不同的奇異毒效,這一族的人窮盡心力,世代鑽研,終於煉製出「遺忘、吐真、回魂」三種功效的藥物,並集天材異寶,以三種藥物練就人間刺。

  遺忘,是讓人出現暫時性遺忘,視中毒深淺而決定遺忘時間長短;吐真,顧名思義,短中間內中招的,會被控精神,吐露實情。回魂當然不是真的讓人回魂,卻能讓人短時間內迴光返照,掙得一刻生命。

  三種功效都是短期,但都至關重要。瞬間抹去記憶也好,一霎間吐露實情也好,短期活命也好,都能在關鍵時發揮至關重要作用,若是關聯的人和事足夠重要,說它能傾天下亂人心也不為過。何況據說人間刺的能力,會隨著它的主人能力增強而越發詭異,若是遇上天命神異之主,更有傾滅人間之禍。

  也因此,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一族從此腥風血雨,禍患不休,最終導致滅族,連帶人間刺也被南齊皇帝掠奪,之後幾經輾轉,落在邰家人手中。

  邰家人其實正是這一族的後裔,只是改名換姓而已,當年那一族的族人以血養蛇,血是開啟人間刺的藥引,多年後這個秘密被塵封,連邰家人都不知道。

  邰世蘭此刻迴光返照,當然不能說這麼詳細,有些事她也不那麼清楚,但太史闌也聽明白大概。

  回魂的時辰畢竟有限,邰世蘭的臉色很快灰敗下去,忽然深吸一口氣,死死抓住了太史闌的手。

  「……幫我報仇!」

  「不幹。」太史闌乾脆拒絕。

  「……你……你拿了我邰家家傳至寶……」

  太史闌瞟一眼手中的「人間刺」,她先前拿著,是因為喜歡,此刻知道了這東西的來歷,倒沒那麼大的興趣了。

  「那還你。」她順手一拋,將三稜刺拋回邰世蘭身上,轉身便走。

  邰世蘭傻眼,喃喃喘息,「為什麼……」

  「第一,我人單勢孤,而你仇人家大業大,我不找麻煩。」太史闌豎起兩根手指,「第二,你放蕩無恥,以致遭姐妹們暗算。要做壞事卻又不能保護自己,死了活該。」

  「我不是……天生無恥……」邰世蘭仰望太史闌,兩行清淚緩緩流下,「……我這樣出身,怎麼可能這般……不知羞恥……是她們給我下了藥……我不日夜交歡,便週身劇痛難以忍受……我現在這模樣,也是生不如死,不信,你看……」她抖著手,扯開了自己的下裳。

  太史闌一眼瞟過,立即轉開眼光,胃裡一陣翻騰。

  「人間刺……送給你。」邰世蘭緩緩合上裙裾,閉上眼睛,「也不求你幫我報仇了……她們自有報應……我只求你一件事,我貼身內袋裡有瓶藥,紫玉小瓶那個……是我從宮中帶回的秘藥,死後一個時辰內塗抹……可保我容顏如生……我要清清爽爽地死……」

  「好。」太史闌覺得這個要求很合乎情理,立即答應。

  邰世蘭唇角微微一翹,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

  她沒有再睜開眼睛。

  桌上的一朵夜來香,無聲無息墜了一朵晶瑩的露珠,似淚。

  窗外的水汽更重了些,盈盈在翠綠的葉尖上,天快亮了。

  太史闌半跪在邰世蘭身邊,皺眉盯著她唇邊的笑意,總覺得這笑容滿含算計,十分詭異。

  但一個死了的人,能算計人什麼?

  太史闌甩甩頭,把奇怪的念頭甩出腦海,伸手,慢慢給邰世蘭理了理亂髮。

  這一夜,初見異世那個和自己冥冥相繫的人,隨即永別,親眼目睹她的死亡,親眼看見那張酷似自己的臉陷入永久沉睡。

  她的手指在熟悉的眉梢停了停,似一抹風掠過靜默的湖水。

  淡淡酸楚,此刻彌生。

  就像看見另一個自己,在人生道路上淒涼至終。

  這真不像一個好的開局。

  不過結果如何,誰知道呢?

  太史闌緩緩站起身,在邰世蘭內衣裡找到那個小瓶,瓶子裡是灰白色的粉末,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她遵照邰世蘭的囑咐,將藥粉灑進她脖子上的傷口裡。

  藥粉一撒上去,她臉色一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05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章 御姐與正太

  時間回到太史闌被一陣怪風推下牆之前。

  遠處春風高樓,碧玉欄杆,樓上容楚刀指天南。

  刀光閃在太史闌臉上時,太史闌曾經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那麼遠的距離,那隨意的一揮手,就算當時站在牆下也未必能發覺,然而樓上容楚,手中的刀忽然一頓。

  指尖一動,小刀沒入袖中,弧光一亮,像美人掠過的眼波。

  隨即他飛身而起。

  寬大衣袍在半空中飄然一展,也就是一朵雲被風吹散的瞬間,他已經落在樓頂。

  樓高人獨立,長風正蕭蕭,衣袍獵獵飛捲,捲起漫天星光。

  他的眸子也亮如星辰,負著的手掌中,一朵玉色的花正珍重半歇,容楚望了望太史闌的方向,指尖花微微一轉。

  像是感應到了風中,千里香經久不散的氣息,那朵含苞的花,忽然開始慢慢綻放。

  這是「未聞」花,「未聞只識千里香」,任何人身上,只要沾染了一點「千里香」的香氣,都會引起「未聞」花的盛放,千里香越濃,花開越盛。

  容楚微微一笑。

  手中花忽然落了下去。

  底下立即衣袂帶風聲起,一條人影飛掠而過,縱身接花,隨即翻過高牆,落在牆後的駿馬上,那裡一排黑馬騎士巍然等候,夜色中一雙雙眸子明亮清醒。

  接花人一聲呼哨,騎士們群馬齊策,風一般奔馳而去,剎那消失於街角。

  從容楚縱身上樓頂到牆下護衛接令而去,不過瞬間。

  快馬馳過長街,揚起的披風割裂夜色,當先一騎身姿如鐵,手心擎一朵玉色花。

  花在月色中光芒流轉,漸漸綻放,在邰家大院靠近廚房的後牆下,完全綻開。

  此刻,太史闌正將藥粉撒進邰世蘭傷口!

  ==

  藥粉灑進邰世蘭脖子上的傷口,立即便冒出一陣淡粉色的煙,味道刺鼻,隨即傷口中一陣滋滋作響,幾乎瞬間,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坍塌、擴大、軟化、消失……

  那股刺鼻的氣味十分具有穿透力,飄過圍牆,一牆之隔的騎士手中花,忽然萎謝。

  騎士一低頭便見花謝,臉色一變,撥馬離開。

  太史闌不知道牆外這段插曲,不知道自己差點便因為一朵花,被輕鬆找到,她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鐵青。

  上當了!

  竟然是化屍藥物!

  邰世蘭發了什麼瘋,好好的全屍不要,要將自己毀屍滅跡?

  還有,她怎麼看見自己的臉了?

  太史闌一摸臉,才發覺自己先前擦手時,無意中用袖子拭過了臉,難得邰世蘭已經發現卻不動聲色,竟也是個有城府的。

  那麼……

  太史闌想到某種可能性,站起身便走。

  一站直,她忍不住低哼一聲,腳踝鑽心的痛,剛才跌下圍牆,好像腳扭傷了。

  傷腳行動不利,她只得先去找藥,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邰世蘭的屍體已經化了大半,這藥倒真是厲害。

  從抽屜裡翻出點活血藥油,太史闌剛坐下來準備上藥,忽然外頭一陣腳步聲響,一個少年聲音大呼道:「姐姐!姐姐!你沒事吧?」一邊衝進屋來。

  太史闌霍然抬頭,四面張望,第一時間想避開,卻發現這屋子的門對外間,出門必然撞上來人。跑不掉,就得先將邰世蘭的屍體藏起來,不然被人瞧見,只怕免不了一場官司。

  然而屋內根本沒有藏屍的地方,那少年聲音越來越近,在他一把推開門之前,太史闌突然拖過床板,往邰世蘭屍體上一架,自己坐在了床板上。

  「姐姐!」她剛坐好,門砰一聲被推開,一個只穿著單衣,隨便披件外袍的少年衝了進來,一眼看見她坐在地上,愣了愣。

  太史闌不動如山,臉色靜而冷。

  她剎那間明白了邰世蘭的用意。

  這奸詐的娘們,嘴上說不要她報仇,其實臨死前還給她下了套,她大概猜到馬上就有人來,所以詐她用藥化去自己屍體。

  邰世蘭一失蹤,太史闌就成了嫌疑人,會被抓住送官,要想擺脫這種困境,太史闌就必須先利用她那張和邰世蘭近似的臉,先混過這一關。

  而只要太史闌暫時做了邰世蘭,那些姐姐妹妹必然不會放過她,到時候,太史闌必然會成為她們的敵人,也等於間接幫邰世蘭報了仇。

  雖然此刻滿心怒氣,太史闌也不得不暗誇一聲邰世蘭聰慧,瀕死之際能想到這一招,甚至不惜屍骨無存,夠狠也夠絕。

  只是不明白,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會最終落入這種境地的?

  「姐姐……」站在門前的少年,怔怔地看著臉上髒兮兮,短髮盤坐的太史闌,想認又不敢認,「你的臉……」

  「她們給抹了一把泥。」

  「頭髮……」

  「她們給燒了。」

  「你怎麼坐在地上……」

  「腳扭了。」

  「你的聲音……」

  「辣椒水。」

  少年狐疑地看著她,總覺得有點似是而非,但此刻出現在這裡的,除了姐姐世蘭還有誰呢?

  「姐姐你沒事就好。」他放下心,歡快地笑了起來,過來蹲在太史闌面前,「我聽說世竹姐姐她們往這裡來,說要……說要……」他突然結巴起來,頓了頓才道,「我很擔心,想過來看看,卻被嬤嬤絆住了,還好你沒事……」他長吁了口氣。

  太史闌盯著他的眼睛,少年面貌和邰世蘭有幾分相似,目光清澈,眉目英秀,雖還帶幾分稚氣,但所幸天生氣質清逸皎皎,那點稚氣,便像色調清麗的生絲織畫上,透一點晴朗的日色,亮而溫軟。

  很俊美的少年,再過兩年,光這一張臉,便不知要禍害多少少女。

  太史闌眼神微微柔和,點點頭道:「我沒事。」

  「姐姐你腳傷了麼?」少年看見放在地上的藥油,立即拿起,半跪於地給太史闌上藥,他動作並不熟練,卻很認真,末了還低頭吹了吹,笑道,「這樣就不痛了。」

  太史闌低頭看著,少年俯下的頭頂心有兩個旋兒,烏髮濃密,忽然便想起自己的小白狗麼雞,也常喜歡蹲坐在她面前,趴在她鞋子上撒嬌。

  太史闌忽然伸出手,揪了揪他的後頸,揪完了才想起來,這不是麼雞,拎不起來。

  少年摸摸後頸,呵呵地笑,看出來這是個脾氣很好的孩子,太史闌和他聊了聊,便知道這少年邰世濤,是邰世蘭同父異母的弟弟,自小認在邰世蘭母親名下,和她一同長大。邰家大夫人,也就是邰世蘭的母親去世後,邰世蘭入宮,最終回來時,已經成了家廟清修的無寵之妃。邰世濤幾次想見姐姐,都被家中各色人等阻擾,今天無意中聽說有人要對邰世蘭不利,才不顧一切跑了來。

  邰世濤見姐姐無恙,放下了心,笑得分外開心,太史闌瞟他一眼,心想難怪西貝貨當面也認不出,原來也是好久不見了,只是想不到邰世蘭在這人情冷酷的大家族裡,還有這麼一個情義厚重的弟弟。

  邰世濤坐了一會,忽然疑惑地吸了吸鼻子,「什麼氣味?」

  化屍時的古怪氣味,還是被他聞見了。

  「你晚飯吃了韭菜吧?」太史闌面無表情看他一眼,「味道濃重的食物,出汗會有異味。」

  邰世濤被無良的某人說得滿面通紅地去找水漱口了,尷尬之下也忘記了,化屍藥物的氣味,和韭菜根本不是一回事……

  這邊太史闌淡定地踢回了床板下露出的一隻手指……

  不過邰世濤很快奔了回來,回來時面色驚惶,「姐姐……糟了……」

  太史闌抬眼看他。

  邰世濤接觸到她冷淡得近乎睥睨的眼光,怔了怔,忽然覺得眼前人陌生,定了定神才焦灼地道,「二姐姐……二姐姐她們來找我了!」他著急地在原地轉圈圈,「這裡靠近姐姐們的住所,我不能來的……我讓小環不要說,二姐姐她們怎麼知道的……」

  他一轉,袖子裡一陣簌簌作響,太史闌忽然道:「你的袖子?」

  邰世濤一怔,摸摸袖子,摸出了一根點翠琉璃八寶金步搖。

  少年直勾勾瞪著那名貴的飾品,滿臉不可置信,「這……這哪來的?」

  太史闌冷笑了一聲。

  果然!

  邰世濤住在前宅,相隔這麼遠,怎麼那麼巧就知道有人要對邰世蘭不利?

  他一路過來,這大半夜的從前宅到後宅,就沒有人發現?他到了這裡,立刻就有人來?

  看來邰世竹那些人,不僅要除去邰世蘭,還要順帶斬草除根,將唯一和她交好的弟弟也驅逐吧?

  罪名嘛……偷竊?夜闖後宅?

  只怕還不止吧?

  如果不是她撞入這裡,現在就是邰世蘭衣衫不整橫屍於地,整個房間裡都是男女交歡後的淫靡氣味,再加上同樣衣衫不整的少年,無端出現的金步搖……活脫脫就是一齣逆倫理,背綱常,驚心動魄的家族大戲——弟弟偷取女子首飾,討好勾搭風騷放蕩的親姐,歡好中誤將其殺死。

  那麼,等待邰氏姐弟的會是什麼?

  死了的偷偷埋葬,活著的驅逐出門。

  真是不算高明卻絕對毒辣充滿女人陰險風格的好計。

  外頭越來越吵鬧,燈也亮了,人也多了,一直沒出現的護衛也出現了,一大群人來了,當先是位面如重棗的老者,一張冬瓜臉長得頂天立地,五官卻緊湊得恨不得黏在一起,此刻心情不佳,皺著一張臉,更顯得鼻子快要戳到了眼睛裡。

  他身後赫然便有邰世竹等人,都已經換了家常衣服,滿面得色的跟著。

  邰世竹不能不得意,這樣一石二鳥的絕妙好計,時間拿捏得剛剛好,可不是誰都能辦到的,她為此上下打點,也小小破財一筆,不過,比起將邰氏姐弟除去所獲得的好處,這點破財不算什麼。

  她和邰世蘭都是安州總管、邰家家主邰柏的嫡女。但邰世蘭母親是出身大家的正室夫人,她的母親只是扶正的妾,身份上差了不知幾許,而邰世濤雖然是庶出,但自小養在大夫人膝下,已經認了嫡子,真要論起身份,她和她的弟弟們,都不如邰世蘭姐弟。

  很明顯,只要邰世蘭姐弟在,將來無論身份還是家底,她都無法和這兩人比,如今她既除了眼中釘邰世蘭,又逐了禍根邰世濤,姐弟倆一去,日後這邰家,就是她的天下。

  邰世竹越想越愉悅——前頭夫人去世後,留下的巨額陪嫁都落在邰世蘭名下,如今她一死,這筆財富便落回爹爹之手,爹爹有了銀子,何愁日後不能再上層樓飛黃騰達?遠的不說,現在就有晉國公在安州,聽說今晚他來赴宴,正在前廳賞安州出名的摺子戲,有他為自家說幾句好話,爹爹陞遷,不過指日之間的事!

  隨即她又想起邰世蘭的死狀,唇角不禁勾起一抹快意的笑——就讓那個賤人,死了以後,也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被羞辱一次!

  她越笑越開心,腳步輕快往前走去。

  室內,太史闌站起身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0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八章 陰魂不散?

  「世竹。」邰家家主,安州總管邰柏皺眉盯著廚房門,問女兒,「你說此處有黑影出入,怕有賊人傷了住在附近清修的世蘭,甚至刺殺晉國公,命人通知為父前來,如今看這門前一切如常,你莫不是小心太過了吧?」

  「女兒怎敢欺瞞爹爹?」邰世竹抿唇一笑,一指地面,「爹爹您看,晚間這處後宅大廚房是少有人來的,但這門口地面如此凌亂,明顯不對。」

  邰柏仔細一看,嚴肅地點點頭,「還是竹兒聰慧。」一揮手,護衛將廚房團團包圍,邰世竹得意一笑,忽然驚道:「啊!姐姐怎麼在裡面!」

  一指虛掩著的門縫,快步上前,「我好像看見姐姐的身影一閃!」

  「胡說,世蘭在後庵中清修,不得出門一步,怎麼會在這裡!」邰柏輕輕呵斥,卻也不由自主跟了過去。

  邰世竹快步推門,從亮處走進暗處,視野內黑茫茫一片不辨景物,她閉著眼睛,唇角笑意勾起,站定,尖叫。

  「啊!姐姐!你怎麼了!啊!濤兒!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們!你們……」

  聲音驚恐尖細,針尖般刺入所有人耳膜,人們都瞬間搶了進來。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還……還這個樣子……你們怎麼能這個樣子!天啊!」邰世竹猶自閉眼尖叫,叫了一陣,卻沒聽見預料中的驚呼紛亂之聲,四面寂靜得有些詭異,有人緩緩咳了一聲,「竹兒……」

  「你們怎麼能這般沒有廉恥……」邰世竹的台詞還沒有叫完。

  「竹兒!」

  聲音嚴厲,邰世竹一驚,張開眼,目光一掠,頓時如遭雷擊。

  室內哪有橫陳的屍體,凌亂的衣物,倉皇的弟弟?床雖然還塌著,散了一地的床板,地上卻乾乾淨淨,窗戶開著,有一點奇異的氣味散發,卻也並不是先前那種男女之事後的淫靡氣息,對面的弟弟,衣衫整齊,臉色平靜,正和其餘進室來的人們,一同奇怪地看著她。

  這些已經很可怕,但還不夠重要,更重要,更可怕的是……

  邰世竹忽然覺得自己不會呼吸了。

  對面,一個人,正用著陌生又熟悉的姿態,向她走了過來,明明走得歪歪扭扭,偏偏氣勢就似女王光降,一邊走,一邊問,「這個樣子?你說,這個什麼樣子?」

  「……」

  「啊!」

  片刻之後,一聲尖叫,幾乎掀翻了屋頂。

  邰世竹以她千金小姐絕不會有的失禮姿態,一蹦三尺,再砰一下落地,落地時一聲痛呼,顯見腳也扭了,她卻倉皇得不顧傷處,霍然轉身,向外便逃。

  任何人看見在自己面前死去的人,忽然又活生生出現,那種驚悚都難以言表,也因為震驚太過,邰世竹根本沒注意到面前人髮型和容貌的改變,她現在滿心驚恐,只想逃離。

  她剛跑出一步,面前忽然橫過一隻腳,邰世竹避讓不及,被絆得直直飛了出去,砰一聲栽了個嘴啃泥。

  那腳淡定地橫著,一點沒有收回去的意思,一個聲音在她上方響起。

  「你還沒回答我,這個什麼樣子?」

  邰世竹雙手撐地,拚命爬起,看也不敢看太史闌一眼,袖子把臉一捂,向外便衝。

  腰帶一緊,被一隻手抓住,淡淡冷冷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什麼樣子?」

  邰世竹發出一聲低低的尖叫,一把揮開太史闌的手,衝向門檻。

  呼地一聲一張凳子飛過來,砰一下砸在邰世竹腿上,再次將她狠狠砸倒在地。

  可怕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什麼樣子?」

  邰世竹啊啊地低聲嚎叫著,拖著傷腿踉蹌著向外爬,爬了幾步爬不動,一回頭,一隻腳踩在她的裙角上。

  踩住她的太史闌,手肘撐在膝蓋上,探下臉,語氣好奇卻面無表情。

  「什麼樣子?」

  ……

  邰世竹覺得自己要瘋了!

  陰魂不散,無比執拗,步步緊追,不死不休,這是人還是鬼!

  太史闌踩著她的裙角,一把拎起她的頭髮,赫然正是先前邰世蘭被邰世竹拎起時的姿態,邰世竹腦袋被後掰成一個巨大的弧,頭皮劇痛,眼淚嘩啦一下流出來。

  太史闌毫不動容,盯著她的眼睛,一字字問:「什?麼?樣?子?」

  此時她背對還沒反應過來的眾人,袖子一動,人間刺已經落入掌中,淡藍色的稜尖,對準了邰世竹的脖頸。

  人間刺,一刺,吐真!

  ==

  邰世竹尖叫的這一刻。

  邰府前院燈火輝煌的大廳裡,正在悠然欣賞歌舞小戲的人,忽然抬起頭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11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九章 叫花雞你好,叫花雞再見!

  邰府前院大廳,今日擺設了最好的屏風,使用了最精緻的餐具,安排了最美麗的侍女,衣冠粉黛,明珠翠幄,燭光斜射,寶色氤氳。

  眉目宛宛的歌女抱琵琶,揮五弦,秋水般的眸子,一眼眼掠過座上貴客,一眼眼都是風情。

  那人倚繡褥,閒品酒,唇邊一抹笑,似風流。

  遠處似有隱隱喧囂傳來,卻被滿廳絲竹之聲壓下,似乎沒有人聽見,低頭喝酒的人卻忽然抬頭。

  他抬頭那一刻,滿廳艷姬、一室錦繡,都似瞬間失了顏色。

  「很好聽啊。」容楚悠悠笑著,意味深長。

  正在撥弦輕唱的歌女以為讚的是她,滿面飛紅,不勝嬌羞地低下頭去。

  容楚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閒閒擎著酒杯,對在主位相陪的邰家二老爺邰林道:「聽聞貴府三絕,歌舞、小戲、靜夜月色後花園。前兩絕已經見識,果然名不虛傳,最後一絕,今夜正好月明,不知是否有緣一見?」

  邰林一怔——自家什麼時候有過這「三絕」了?這黑漆漆的夜裡,後花園有什麼好看的?

  但人家位高權重的晉國公,就這麼睜眼說瞎話了,他作為主人,還能怎麼說?連忙起身揖客,「國公瞧得上,是敝府之幸,後花園雖簡陋,倒也有一兩處花草可以一看,國公請。」

  容楚含笑放下酒杯,悠然行了出去,邰林恭謹地在前頭引路,眼瞅著尊貴的國公,到了後花園,不看花也不看草,盡閒閒說些隨意的話,但那些話看似簡單,仔細想來卻句句深意,句句都不能隨意答,邰林為此絞盡腦汁,斟字酌句地對答,出了一身冷汗,等到他好容易應付完畢,一抬頭,不禁傻眼。

  怎麼竟然出了後花園?

  怎麼竟然到了前後宅交界處的大廚房?

  糟了,大哥臨走時囑咐萬萬不能驚動國公大人,現在他竟然糊裡糊塗把人給帶來了!

  ==

  此時這間大廚房門口正鬧得厲害,邰世竹反應太奇異,令邰柏也驚疑不定,眼看太史闌咄咄逼人,邰世竹狼狽萬分,連忙趕上來喝止,又命護衛去拉,一時鬧得人影紛亂,呼叫如潮,也沒發現容楚竟然已經晃過來了。

  容楚雙手攏在袖子裡,遙遙看那邊亂象,似笑非笑道:「貴府好生熱鬧。」

  邰林滿頭的汗沁了出來,趕緊鞠了一躬致歉,匆匆過去那邊阻止大哥,以免把家醜鬧到貴客面前。

  他一離開,一條人影無聲無息掠上來,站在容楚身後,容楚好像沒發覺,微微仰起頭,嗅著空中似有若無的淡淡香氣,忽然道:「陛下最近怎樣?」

  「一切如常,據說皇太后重新為他尋回了原先那個乳母。」這人將宮中剛剛發生的秘事,說得好像他自家庭院裡的雜事,隨意地笑道,「太后倒真是寵愛陛下。」

  「是嗎?」容楚似有意似無意看了他一眼,語氣卻聽不出贊同。

  「還有什麼有意思的事麼?」

  「太后令先帝所有無子妃嬪殉葬。」

  「她總是這麼狠毒。」容楚的語氣毫不意外。

  身後人不接話,似乎也笑了笑。

  兩人沉默,風颯颯而過,滌盪星光,容楚忽然道:「陛下駕崩那夜,當時誰在他身邊?」

  「是一個入宮不久的嬪御,還沒有封號。陛下駕崩後,她按例被發還回鄉清修,巧得很,」那人抬了抬下巴,「正是這安州總管邰柏的女兒。」

  容楚的目光,遠遠落在對面,正看見邰世竹狂奔而出,太史闌跟在後面陰魂不散。

  明明太史闌短髮凌亂,臉上還殘留黑灰,可是眾多人裡,容楚還是第一眼看見了她。

  他眼神微微一縮。

  這女子天生有種特別的氣質和姿態,雌雄莫辨,中性俊美,有男子般的英挺和女子應有的柔和,冷酷而不陰鬱,簡練而不無情,那種極致的簡單,生出禁慾般的迷人氣息。

  這樣的女子,實在不像一個無寵發還的嬪御。

  容楚的眼光,在太史闌的短髮上停了停。

  她倒也是奇異的短髮,是因為受命修行,自己斷髮明志?

  「她在殉葬名單上嗎?」

  「擬名單的時候,不在;但後來,在了。」

  容楚似乎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只悠悠道:「安州,果然是個好地方啊……」

  身後人尊敬地彎下身去,他知道,當主子露出這種神情時,往往便有什麼別人還沒發覺的事,已經看在了他眸中。

  容楚遙望半晌,沒什麼興趣地轉過頭,但頭轉過的一瞬間,眼角似瞟見一絲異光閃過。

  他輕輕「咦」了一聲,立即掠了過去。

  此時太史闌正要將人間刺刺入邰世竹的耳後,忽然心中警兆一動。

  太史闌素來是個感覺敏銳的人,有種天生的野獸般的直覺,當初在研究所時,文臻說她如果穿越肯定很適合帶兵作戰,景橫波則一口咬定她上輩子一定是隻獵狗。君珂……君珂只顧著膜拜了。

  太史闌微微偏頭,就看見了夜色中掠來的容楚。

  夜風中星光下,那人衣袍若舞,輕盈若魅,似一朵雲被風吹散又瞬間聚攏,再出現時已經瞬移千里。

  太史闌看見這人的一瞬間,渾身細胞都蹦躂起來——敵人!

  叫花雞!

  手指一動,人間刺滑回袖中。

  此刻出手,必然會落入那人眼裡,她不要冒這個險。

  她手一鬆,邰世竹趕緊往前一竄,她先前掙扎,雙手向後拚命反抓,抓住了太史闌的腰帶,此時一縱,「嗤啦」一聲,太史闌腰帶被撕破,綁在腰上的一個白白的袋子墜地。

  太史闌立即伸手去撈。

  一雙手比她更快,橫空一抄,將那袋子抄在掌心,容楚一摸那袋子的質地,眼神便瞇了起來。

  踏破鐵鞋無覓處,誰知內褲此院中!

  唰一聲,太史闌的手也到了,並不因為贓物已經到了失主手裡而氣餒,同樣狠狠抓住了包袱。

  兩人手指交錯,太史闌用力一拉——當然沒拉動。

  「你是……」容楚巋然不動,手腕一反已經抓住了太史闌左手,兩人指節相扣,容楚忽然一笑,微微使力,將太史闌往自己懷裡一拉,「好你個……」

  太史闌身子一斜,在跌入容楚懷中之前,忽然抬頭看住他,低聲而清晰地道:「叫花雞你好,叫花雞再見!」

  容楚一愣。

  這麼一怔神間,太史闌手腕一動,藏在袖子裡的「人間刺」,銀白的稜尖,刺入了容楚的掌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15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章 我太美!

  電光火石一瞬間。

  幾乎容楚剛感覺到一點刺痛,太史闌的刺尖已經收回袖子。

  幸虧人間刺,比尋常三稜刺要粗短得多。

  隨即她好整以暇地抓回內褲包袱,塞在披風內,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順手還在容楚袖子上擦擦手指,才大步走回。

  回頭正好迎上面色焦灼的邰柏兄弟倆,倆人看看容楚,覺得晉國公似乎有點愣神的模樣,又不敢問容楚,都回頭看太史闌。

  太史闌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哦,我太美,他驚艷。」

  「……」

  邰柏兄弟一個踉蹌……

  太史闌走出幾步,回頭,容楚已經恢復了正常,正和問候的邰氏兄弟答話,果然已經忘記了她剛才的動作言語,太史闌卻暗暗心驚——她記得邰世竹中「遺忘」招的時候,愣了好久才回神,之後思維也很緩慢,而且邰世竹還沒被刺尖直接刺中。

  而眼前這人,中招後只剎那迷茫,隨即轉回現實,思維流暢絲毫不受影響,如果不是她抽手快,說不準還會被他發現不對。

  很可怕的反應力。

  太史闌立即把容楚列入「暫時儘量迴避」名單。

  邰世竹已經遠遠逃了開去,連帶那些今晚有份殺邰世蘭的女人們,都眼神驚恐,避鬼一樣避開她。

  太史闌沒有繼續追過去,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現在不能動用人間刺,何況「邰世蘭」還「活著」。貿然指證邰世竹,根本佔不了上風。

  那邊容楚在邰氏兄弟的解釋陪同下,再次返回前廳,太史闌感覺到自從那一刺後,容楚再沒看自己一眼,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氣。

  果然,中「遺忘」之後,是不會留下任何記憶的。

  她沒有看到。

  背身而去的容楚,忽然張開手掌,看了看自己掌心。

  玉白的掌心,一點細微印痕,鮮紅如血。

  隨即他笑了笑。

  意味深長。

  ==

  容楚離開,邰柏急於跟去前廳相陪,狠狠瞪了邰世竹一眼,匆匆離去,邰世竹僵立當地,臉色死灰,知道今天自己的奇怪舉動,要想解釋清楚不知得費多大勁兒。

  隨即她臉色又變了。

  對面,太史闌忽然從袖子裡掏出根點翠琉璃八寶金釵,邰世竹一看就認得,正是自己安排人塞在邰世濤袖子裡,準備用來栽贓的首飾。

  此刻這東西以這種方式拿出來,邰世竹立即知道,計策被識破了。

  各房少爺小姐此刻都在,遠處邰家續絃夫人也帶了人匆匆趕來,邰世竹見援兵將到,己方人數眾多,鬆了口氣,正要開口。

  太史闌拈著那昂貴的首飾,面無表情看了看,突然手一鬆。

  金釵落地,黃金釵尖奪地一聲微響,插在了泥地上。

  太史闌的靴子,緩緩地踩了上去。

  碾、磨。

  四面無聲,十幾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太史闌的腳底,靴跟決絕而緩慢地轉動,琉璃珍珠在靴底發出細微的格格碎裂聲,一點點翠綠和銀白的粉末,從靴沿擠壓出來,灑在黧黑的土地上。

  四面人的臉色,也慘綠銀白,邰世竹的臉色尤其精彩——這金釵,出自京城「扶綠軒」。扶綠軒是皇家特供首飾店,首飾專供宮中及王公親眷,輕易不接外客活計,是京城閨秀的身份象徵,誰得了一支「扶綠軒」的首飾,足可以炫耀數年,因此這釵對她來說也是極其重要的珍品,若不是為了一舉扳倒邰氏姐弟,她哪裡捨得拿出來。

  她拿出這金釵,從沒想過拿不回來,沒想到對方一個動作,便讓她一敗塗地。

  眾人一晚驚悚,此時注意力又被太史闌的動作吸引,只顧著盯著粉碎的簪子看,邰世濤卻盯著太史闌的靴子。

  他忽然想起來,剛才姐姐讓他避到外間,然後換了衣服出來,他當時心焦如焚沒有多想,此刻才記起,姐姐原先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男裝?

  太史闌換穿了邰世蘭放在床上的披風,卻沒法換鞋子,她注意到邰世濤怪異的眼光,卻根本沒放在心上。

  本來她就沒打算把西貝貨長久做下去。

  好半晌之後,太史闌鬆開腳,地上,琉璃珍珠粉末和泥土攪合在一起,現在這根價值萬金的首飾,神仙前來也無法恢復了。

  太史闌毫無表情,就像踩死隻螞蟻一般無所謂,從那堆彩泥上跨過,揚長而去。

  一言不發,卻極致輕蔑。

  留下一堆「兄弟姐妹」,張大嘴,喝著晚間嗆人的涼風。

  ==

  太史闌覺得,有邰世濤這樣一個「弟弟」,有時確實是件不錯的事兒。

  「姐姐!我扶你去庵堂!」邰世濤逃離一劫,又小小出了氣,心情雀躍,慇勤地跟上來,給太史闌指出了去庵堂的方向。

  挺好,省了她連「自己庵堂」都不知道怎麼走,露出馬腳。

  「那是後宅,你去做什麼。」太史闌一句話便堵回了他,他留下還有用呢。

  果然,她沒走出多遠,便見邰林匆匆趕回,此刻事情過去,連同邰世竹姐妹們在內,都已經發覺這個「邰世蘭」的奇異之處,隨即便聽見邰世濤扯著嗓門,和一堆人吵架。

  「她突然短髮?她頭髮是世竹姐姐帶人燒剪了的!」

  「聲音不對?世竹姐姐給世蘭姐姐灌了辣椒水!」

  「表現不同?世竹姐姐欺負世蘭姐姐,她當然要反抗,你們剛才都看見了的,她還試圖誣賴我們!」

  邰世濤的大嗓門,連同邰世竹等人又氣又恨的「胡說!亂扯!混賬!」之類的尖聲喝罵糾纏在一起,火光躍動下有人青面獠牙,有人氣急敗壞,有人事不關已,有人滿面疑惑……而太史闌,早已走得遠了。

  ==

  太史闌站在庵堂的門檻上,環目四顧,皺了皺眉。

  這破敗陳舊的房子,就是邰世蘭的居所?

  邰府處處豪奢,對這邰家小姐卻實在苛刻。

  太史闌跨進門,房間裡一床一榻一幾,比正統尼姑的住處還簡單。

  太史闌打算在這裡休息一陣,等事端平息,護衛散去,就逃之夭夭。

  她的小皮箱因為太扎眼,沒帶在身邊,藏在安州城外一個破舊的土地龕裡,她出了安州,取了行李,便換個地方四海浪蕩去。

  太史闌不算很有野心的人,絕對不像一般穿越客一般,雄心壯志,或要翻動天下,或要以現代科技推動古代生產力和歷史進程,但她有個毛病,她不喜歡屈居人下。

  她是個連下鋪都不肯睡的傢伙,更不要提待在死氣沉沉府邸裡,見誰都行禮,動不動就請安。

  把床上被單掀掉,太史闌往褥子上一倒,砰一聲撞在枕頭上,隱約聽見嘎吱一響。

  太史闌手一翻,摸了摸堅硬的枕頭,摸到底部有條縫隙,她立即抱起枕頭,往地下一摔。

  枕頭四分五裂,滾出一個小盒子,黃金盒蓋,珠玉鑲嵌,十分華貴,和這破敗的庵堂很不搭調。

  盒子沒有密封,盒蓋落地便打開,裡面散出一些紙張。

  太史闌拿起來看看,不過是一些閨閣詩詞之類的玩意,太史闌向來是個好奇心不重的人,隨意翻看幾張,便要丟在一邊,忽然發現幾張碎紙,其中一角紙下方一款印記,讓她微微一怔,她想了想,伸出手,按在那堆碎紙上。

  碎紙慢慢復原,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皺巴巴的信箋,信箋上有暗金色的印記,形狀奇異,龍鱗、馬身、羽冠、渾身火光纏繞,太史闌覺得很像《山海經》中說的能食龍腦、為麒麟祖宗的「犼」。難道這個異世也有《山海經》?

  但她奇怪的不是這個山海經異獸標記,而是這個標記本身,好像在哪看過,而且就在最近。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穿越到這裡不過短短幾天,一路避人而行,怎麼可能見過這樣古怪的紋飾?

  想不出來只好不再想,翻翻紙箋,這張壓印著犼的紙,不是邰世蘭的閨閣詩詞,而是一封信。

  信沒有抬頭和落款,內容也殘缺不全,只看見寥寥幾句,「……卿今日委屈,為吾不惜躋身於泱泱宮廷,他日吾定當以千百倍情意相報……無需擔憂,自會囑咐宮中有司,免卻侍寢之召……」

  太史闌眉頭一皺。

  難道邰世蘭的進宮不是那麼簡單。而是為人做內應去了?看樣子對方還是她的情人,不然何以說「情意相報」,又說要打招呼免侍寢?但這話也說得怪,皇宮是什麼地方?向來有進無出,這人說話的口氣,卻好像算定邰世蘭將來要出宮。他憑什麼這麼說?

  可以給宮中打招呼,免卻邰世蘭的侍寢,這人地位只怕也不低,京畿重地,天子近臣?

  邰世蘭身上,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太史闌將信紙一折,本想原樣放回盒子,忽然心中一動,將信紙貼身塞在了自己的內袋裡。

  她又翻了翻其餘的東西,有幾篇邰世蘭的手稿,詳細敘述了她和姐妹們的恩怨,提到當初她替邰世竹展示才藝,成功幫她吸引如意郎君,還提到當初宮中來安州選妃,原本宮中看中的是邰世竹,不知怎的,邰世竹邀她出去上了一趟香,人選就變成了她,以及和姐妹們一起賞菊,之後便莫名患了難以啟齒的怪病之類的事。

  邰世蘭語氣中滿是怨憤和疑惑,卻從不提當面質問邰世竹或查找真相,太史闌想起邰世竹對她的評價,心想這女人果然軟弱,明知事情有詐,卻根本沒有勇氣去對質或報復。

  光有智慧,沒有勇氣,依舊無法在這傾軋不斷的社會立足。

  忙碌了半夜,太史闌也累了,聽得府中還沒安靜下來,便躺了下來,她並不相信此刻邰世竹等人會再次下手,好歹也會等到白天再說。

  朦朦朧朧半睡半醒之間,她忽然感覺到有人接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20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一章 歡天喜地未婚妻

  有人接近——那純粹是一種感覺。四面毫無聲息,窒息般的安靜,她卻覺得空氣中多了一個人的氣息,很淡,很乾淨,根本沒有什麼特殊的味兒,但那種存在感無比強烈,她閉著眼睛,都好像能感覺到那人的輪廓,先慢慢顯現在窗紙上,再清風般從窗中掠進,站到了她的床側……

  沒有呼吸聲,沒有氣息,但那人顯然還在,或許他正微微俯身看她,眼神平靜浩瀚……他彎下了腰,兩人各自有一根髮絲相觸,極其細微地一動……

  太史闌忽然睜眼,眼睛還沒睜開,手中人間刺已經刺出!

  「嗤」一聲,刺尖觸感疏朗,有點微微的窒澀感,絕對不是刺入肌膚的感覺,隨即似乎有人輕笑一聲,一道風撲面而過,帶點特殊的香氣。

  太史闌霍然坐起,環顧四周,空蕩蕩哪有人影?連門窗都沒有任何異常,剛才的感覺,彷若一夢。

  她正要追出去,忽然嗅見了一股濃烈刺鼻的氣息。

  火油?

  火油的氣味剛剛傳來,蓬一聲庵門外就亮起火光,大片火舌從門縫裡捲進來,像無數怪獸伸出的鮮紅觸手。

  火光映亮太史闌的臉,她臉色冰冷——還是低估了邰世竹那些人的膽量和兇狠,她們竟然真的就在今晚放火殺人!

  火勢很快,這間本就破敗,堆滿木質雜物的庵堂瞬間被大火包圍,太史闌正要往外衝,忽然感覺到身後似乎有人,她霍然回身,還是一切如常,只是眼角一掠之間,覺得床上似乎有什麼不對,但此刻火勢緊急,她也來不及多想,連忙向外衝,衝到門邊用力一拉門,嘩啦一聲響,門竟然鎖住了!

  太史闌懶得怒罵,一轉身向後衝,她記得後面也有門!也許對方還沒來得及鎖上!

  她還沒衝到後堂,轟隆一聲,一道橫樑倒了下來,這間庵堂全木質結構,年久失修,瞬間倒塌一半,前路難行。

  隱約遠處響起「姐姐」的大喊,是邰世濤的聲音,但太史闌知道,邰世竹絕對不會讓他再次靠近自己,此刻四面大火逼人而來,她的短髮瞬間被烤焦,化為灰塵,被汗黏在額頭,一片狼藉,而氣管內煙熏火燎,像被無數小刀零碎細割。

  前後無路,上天無門,太史闌卻不甘心就死,眼看橫樑之後似乎火勢不大,只要能衝過橫樑也許就有機會逃生,當下毫不猶豫,頭一低,腿一蹬,一個助跑,就準備穿過火勢熊熊的橫樑!

  她的腿剛剛抬起。

  「呼。」

  上方天窗忽然飛下一條絲索,霍霍一聲纏在她腰上,隨即她身子一輕,便被人提了上去。

  穿出天窗,風撲面而來,雖然還帶著烈火氣息,但比起剛才的窒息焦灼,已經舒服了許多,太史闌忍不住大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她怔了怔。

  屋頂上,有人盤坐,披一件黑絲披風,著一身淺銀便袍,那衣袍比月色清,比雲色亮,比玉色潔,比珠色明,同色衣帶在風中悠悠散開,讓人想起星光燦爛的銀河。

  他肌膚也如雲月玉珠,世間難以描述的光潤瑩潔,一雙眸子深深,也似收了這世間雲月玉珠琉璃水晶,諸般最美好事物的最美好光彩,看人時似冷似熱,似有情似無情,流眄生波。而紅唇如雪地新櫻,一線勾魂的紅。

  青黑屋頂,如銀月色,深紅火光騰躍飛舞,或有靜,或有動,或暗沉,或絢爛,構成一副艷而淒厲的背景,卻奪不了他一分顏色。

  他在哪裡,都像在天地中央,目光中央,世人仰首中央。

  太史闌當然認得他,說起來穿越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可雖然數次見他,每次都覺得陌生,明明還是這張臉,卻又每次都因此驚心。

  他本該在前院繼續赴邰家的盛宴,或者已經盡興回館,卻不想此刻,坐在了這間簡陋庵堂的屋頂上,悠然自得地望著她狼狽奔逃於火場,身邊居然還有一幾、一壺、一玉杯。

  壺蓋已啟,杯存殘酒,一副自酌方酣景象。

  在她拚命逃生的時候,他就在屋頂上喝酒看火?

  剛才那個風一般闖入她房間的人,是他?

  那眸子此刻閒閒將她望著,並沒有鬆開捆住她腰的絲索,忽然道:「這大火很好看。」

  太史闌哼了一聲,心想裝叉的人最噁心。

  「看來你也很贊同。」容楚俯下臉看著她,手一抖,太史闌立即覺得立足不穩,一個倒仰又栽了下去,這回一落就是將近三尺,容楚手一收,繃地一聲她被悠悠倒吊在火場上方。

  底下火場的熱氣,蓬一下撲到她臉上。

  「混賬!」太史闌冷眼上翻,盯住容楚——這傢伙神經病?虐待狂?

  容楚饒有興致看她,這女子好玩,這種時候居然不怒也不怕,看過來那睥睨眼神,倒像倒吊在火場上的是他。

  「我有個問題想要問你,所以先讓你清醒一下。」容楚笑得毫不在意,把手掌往她面前一攤,「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傷口,是什麼造成的呢?」

  太史闌勉力抬頭,煙熏火燎連連咳嗽,哪裡看得清那所謂傷口,心裡卻知道,東窗事發了。

  「遺忘」不是應該徹底遺忘嗎?對邰世竹等人都極其有效,為什麼他能發覺?

  「不知道!」她答得乾脆,死賴到底。

  「哦?是嗎?」容楚輕笑,手微微一鬆。

  太史闌頓時唰地落了下去,卻在落下一尺後,身子一緊,再次被提住,這時她離底下的火更近,近到偶爾騰起的火苗已經快要觸及她的臉,煙灰騰騰散開,嗆進她的氣管,咽喉如被火燙般疼痛。

  「現在知道嗎?」上方的聲音悠悠傳來。

  太史闌抿唇,一言不發,容楚微笑著,他看出這女子倔強,小小地施點手段,只要她服軟,自然立刻要救上來。

  然而他一探頭,眼神一縮。

  倒吊的太史闌忽然伸手一抄,從一旁傾倒的櫃子上抄了一把剪刀,也不管那剪刀燙手,勉力一掙,身子一彈,便要去剪吊住自己的絲索。

  容楚立即手一提,太史闌唰一下被吊了上去,手中剪刀碰到樑柱,鏗然落地。

  「秘密比命值錢?」容楚皺眉看著臉已經被熏得看不出容貌的太史闌,再次覺得這女子超出了他意料之外。

  太史闌哼了一聲,半晌才勉強嘶啞著聲音道:「錯。」

  「哦?」

  「我永不接受威脅。」太史闌毫不客氣撕下他披風一角,擦了擦臉,「屈服於威脅的,都是懦夫,懦夫在這世上,活不下去。」

  「你這論調倒新鮮,」容楚眼神奇異,「但你不接受威脅,會死。」

  「能被威脅,就有被威脅的價值,自然不那麼容易死。」太史闌順手又撕了一塊衣襟擦脖子,「不然你為什麼救我?難道因為你是善人?你像?」

  「罵得很好。」容楚又盯著她看了半晌,不怒反笑,「值得我威脅,也值得我救,」他懶懶地換了個姿勢,一肘撐腿,姿態風流,「既然你不喜歡被威脅,那我們換個方式,我們來商量……」

  太史闌想著該扯個什麼謊來騙過這隻看起來很好騙其實絕對難搞的傢伙呢,忽然聽見他道:「商量一下,我千辛萬苦救你出火場,你歡天喜地做我未婚妻,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25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二章 麼雞VS國公

  「……」

  太史闌盯著他。

  辛苦。

  當真好辛苦,又要喝酒,又要看火,又要選角度賣臉,還要玩吊人鍛鍊臂力。

  歡喜。

  確實好歡喜,被隔岸觀火,被火場倒吊,被威脅恐嚇,被刑訊逼供。

  見過把人倒吊在火場上,漫不經心,半商量半威脅地求婚的?

  他一定有本字典,上門專門去掉了「無恥」「卑鄙」之類的字眼。

  「卡嚓」一聲,火燒垮了最後一根橫樑,半邊屋頂塌了下來,最近的位置就在容楚身後三尺,容楚看都沒看一眼,臉探下來,似笑非笑地盯著太史闌,「怎麼,這事兒也打算以死抗爭?」

  「成。」

  他話音未落,太史闌已經回答,乾脆得讓容楚也怔了怔。

  隨即他展眉一笑,手一收,太史闌身子一輕,已經隨著他飛出起火的屋頂。

  火場外的人見火大,已經放棄救人,忽然看見深黑夜色裡,有兩人飛越蒼穹。

  人們都仰頭去看,卻只見銀光如流星驚虹,跨越火舌騰舞的火場,再落地時,已經是衣袂飄舉,風神卓越的容楚。

  當然,任何人身邊有個烏漆抹黑,頭髮七零八落如狗啃的參照物太史闌,都會顯得越發流光溢彩,氣定神閒的。

  邰世竹臉色又變了,她算準今晚看似風波不斷不宜動手,其實才是最好機會,越是不可能的境地,做出的事越讓人沒有防備,只是萬萬沒想到,已經離府的晉國公,竟然又回來了。

  太史闌漠然瞟了邰世竹一眼,看得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未婚妻。」容楚在她耳邊低語,「這府裡似乎不那麼安靜,需要去為夫的別館住嗎?」

  太史闌更加漠然地瞟他一眼,「你誰?」

  「你要賴賬?」容楚微微愕然。

  「我從不賴賬。」太史闌自顧自向前走,「但我答應做你未婚妻,代表我承認你是我未婚夫?」

  「不代表?」容楚眉毛微微挑起。

  「不代表。」太史闌點頭。

  「哦?」容楚的神情漸漸有了興味,「那什麼樣的男人,是你傾慕的?」

  太史闌注意到他始終沒有稱呼自己為邰小姐,這個男人,他到底認沒認出自己?

  「我喜歡……」太史闌瞇著眼,想到自己的愛寵麼雞,神情難得有了一分柔和,「雪白的毛……」

  一堆趕來接應的國公府護衛,瞅了瞅國公烏亮如緞的長髮……

  「跑得快的時候,泛出淡淡的銀藍色光芒,像日光反射下的冰雪……」

  一堆護衛瞄瞄國公飛舞在空中的烏髮,極黑的色澤,月光映射呈現幽藍色澤,呃……離淡淡銀藍,日光反射下的冰雪還有點距離……

  「獅鼻闊口,牙齒鋒利……」

  護衛們瞅瞅主子,鼻如懸膽,好像比獅鼻子要秀氣些?唇色輕紅,似乎不夠闊?牙齒……呃,主子嘴抿那麼緊幹啥?

  「健壯四肢,彈跳有力,一敲後腿,便會撒歡……」

  護衛們瞅瞅主子,健壯四肢……修長也算得上吧?主子頎長秀致,但絕沒有女氣,正是最精緻招眼的那種體型。彈跳有力,輕功也算彈跳吧?一敲後腿……後腿……

  一個傻兮兮的小護衛,忽然下意識伸手去摸容楚的腿……

  「呼啦」一聲,容楚忽然用披風捲住了身子,飛起的披風角,將那冒失的小護衛捲得遠遠地跌了出去……

  護衛們齊齊「絲」了一聲,看容楚的眼神有點同情。

  不怪主子發飆啊,咱確實差得有點遠啊……

  話說回來,這位邰姑娘,喜好還真是獨特。

  呵呵真獨特。

  太史闌才不管容楚的臉色,回身看看已經燒燬的庵堂,忽然決定,不走了。

  作為一個熟練《戰神3》《俠盜獵魔》之類出名血腥暴力遊戲的女玩家,太史闌一向覺得,現代那世最坑爹的就是被困在研究所,只能靠網絡虛擬遊戲來模擬刺激生活,如今好容易穿越一回,暫時又無處可去,不如乾脆在這種四面楚歌的環境待一陣,便當先體驗一回艱危異世生活,增加點經驗值技能值,以後才好升級打怪殺BOSS。

  更重要的是,她已經進入了容楚的視線,偏偏她覺得,靠近容楚,才是世上最危險的事,和容楚的別館比起來,說不定還是待在邰家自由點。

  「世蘭……」今晚很忙碌的邰氏兄弟又趕了來,邰柏眼神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你沒事吧?」

  「沒事。」太史闌雙手抱胸,看著已經燒成白地的庵堂,此時那些小廝才開始積極救火,而遠處,後宅拱門處,一群人影影綽綽站在黑暗裡,隱約就有邰世竹的身形。

  「我沒地方住了。」她對著邰世竹的方向,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角,果然換來對方驚恐的眼神和不安的騷動。

  「您給安排個住處?」看似詢問,實則肯定,她一指邰世竹,「就住妹妹那裡,反正妹夫睡前宅,我和妹妹睡她的舊居,等庵堂修好再搬回。」

  「也好。」邰柏頷首,這樣的安排合情合理,他沒拒絕的理由,只是……

  他再次狐疑地看了太史闌一眼。

  女兒的性子……好像突然改變了很多,以前再沒有這般決斷,甚至還帶幾分睥睨的氣度,看人時的眼神,像高而遠的冰山上,月的光影和霧的寒氣,遠遠俯射。

  細看太史闌的容貌,他忽然也覺得一陣迷糊,女兒是從宮中回來的,皇家的人身份有別,回來的時候他帶全體家小隔簾跪接,之後直接送到已經建好的庵堂,庵堂在後院,又是清修之地,不得傳召他也不能隨意進入,所以算起來,連同女兒入宮那兩年,他也有將近三年沒有看見女兒了。

  此時看太史闌,相貌是大略不錯的,但除此之外,其餘都似乎不對的。

  也許……宮中是最黑暗,傾軋最激烈的地方,在那種地方待兩年,換誰都會脫胎換骨吧?

  邰柏懷疑歸懷疑,但再給他一萬個膽子,也不可能想到,女兒真的已經光明正大換了人。

  丫鬟匆匆前去通報邰世竹,她將有個新同居者,隱約那邊月洞門傳來一聲尖叫,隨即邰世竹不顧一切奔了來,撲到邰柏面前,「爹爹,不要!」

  邰柏一手挽住了她,神情溫和,「竹兒,怎麼了?」

  太史闌冷眼看著——邰大人對兩個女兒態度可真是涇渭分明,瞧這語氣,溫柔得快滴水了。

  「我不要和……」邰世竹稍稍鎮定了點,眼珠亂轉要找藉口拒絕太史闌的同住,還沒想好理由,太史闌已經上前一步。

  「不願意和我住?」

  邰世蘭怔怔看著她,眼前似乎還是以往那個任她欺負算計從不反抗的姐姐,但忽然之間一切都變了,現在的這個人,冷峻、乾脆、直接、簡練,每句話都像在敲鎯頭,一敲便讓人心尖鏗然一聲,火花四濺。

  「我……」

  「因為你會殺我?」

  「你……」伶牙俐齒的邰世竹開始口吃。

  「或者我會殺你?」

  「啊……」邰世竹倒想說是,但眾目睽睽之下,這句話哪裡能出口?

  「那還廢話什麼。」太史闌一揮手,完結了這次的對話。

  氣氛沉靜,人人盯著太史闌的眼神詭異。

  太史闌滿不在乎,她才不會努力扮成另一個人,她就是她,不接受也得接受。

  「我睏了,要睡覺。」她伸個懶腰,當先向後宅走,路過一直似笑非笑看她的容楚身邊時,看這傢伙還是一副饒有興致不想離開模樣,淡淡道,「哦,還有一點,我喜歡的那個,睡覺睡我床底,半夜給我暖腳——你要學麼?」

  容楚:「……」

  ==

  尊貴的國公終於走了,臨行前對太史闌似笑非笑點了點自己嘴唇,用口型道:「等我暖腳……」引得後宅拱門前偷看的邰家小姐們一陣驚艷地倒抽氣,太史闌瞟瞟那傾倒南齊的紅唇,心想還不如麼雞的大嘴好看。

  容楚走得很瀟灑很放心——如果沒猜錯的話,很快就會再見的。

  太史闌目送他離開,才注意到自己手中一直抓著容楚的衣服碎片,她正要扔掉,忽然手一頓,隨即將那一角布料,又湊到眼前看了看。

  衣角上,隱約有一點暗金色的紋飾圖案,眼熟,不過圖案不全,也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

  太史闌望著容楚背影,眼神微瞇,有點冷。

  隨即她隨手拋了布片。

  她向邰世竹走去。

  表情也很瀟灑很放心。

  她瀟灑而放心地,開始了和邰世竹的短暫同居生活。

  以及在邰家的魔王覺醒生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2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三章 邰家新魔王

  第一晚。

  邰世竹臉色慘白,勉強撐著,帶著太史闌回她居住的「聽竹軒」,首先要求太史闌住在偏廂。

  被拒絕。

  「不喜歡。」太史闌說。

  隨即邰世竹要求太史闌和她分床睡。

  被拒絕。

  「沒必要。」太史闌說。

  邰世竹屏息、咬牙、握拳、眼冒金星半晌,要求侍女進屋睡在腳踏上。

  被拒絕。

  「打呼,吵。」太史闌說。

  邰世竹想尖叫,想罵人,想奔出屋永不回來,想用案上的細瓷美人觚將眼前這個永遠面無表情的女殭屍砸碎。

  但她不敢。

  從面前的人「死而復生」之後,她就開始害怕,親眼再次看見自己親手殺死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哪怕心中懷疑,那種恐懼也讓人渾身瑟縮。

  「死而復生」的人展現出來的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兇惡,更讓她涼到心底,不敢輕舉妄動。

  邰世竹吸氣,握拳,望天三秒,默不作聲去親自鋪床,鋪了兩個被縟,故意挪得很開,自己準備往外面那個被窩裡鑽。

  一隻手把她拎了出來。

  太史闌自小熱愛運動,鍛鍊兇猛,所以身輕體健,力氣充足。拎起輕盈的邰世竹,和拎小雞似的。

  她拎著邰世竹,盯著她的眼睛,邰世竹被她永遠毫不躲閃的眼神看得一陣心虛,垂下眼睛,連質問都忘記。

  太史闌看她半眼,手一甩。

  邰世竹砰一聲跌在床前地上。

  她痛得尖叫,等到好容易在侍女攙扶下爬起來,太史闌已經鑽入了她的那個被窩,順手把邰世竹的被縟給掀在了地上。

  邰世竹手撐在地上,望著床上那個睡得平平展展佔據了所有位置的女人,憤怒得渾身發顫。

  她肯和這女人同睡已經萬般委屈,沒想到這女人真是沒有最過分只有更過分,竟然是要把她這主人趕下床。

  「你——」

  「你有狐臭。」太史闌翻個身,啪一聲扔出了邰世竹的枕頭,從榻邊書櫃裡抽出幾本書,揉巴揉巴,枕上。

  邰世竹白眼上翻,差點沒厥過去。

  她的費盡苦心搜來的孤本!原本是聽說晉國公來安州,打聽到他喜歡各種孤本典籍,尋了好多人,花了不少私房銀子得來,就為了有機會以這樣風雅又珍貴的禮物來吸引晉國公注意,好為自己正準備捐官的夫君在朝中覓個好差使。

  現在竟然被這女人揉爛了當枕頭!

  人憤怒到了極致就會忘記畏懼,邰世竹呼哧呼哧喘氣半天,漸漸冷靜下來。

  她抬眼看看床上睡得安穩,鼻息沉沉的太史闌,眼神也慢慢沉了下來,隨即一言不發,抱著枕頭,睡在了一邊的短榻上。

  她在榻上大睜眼睛,仰面直直躺著,心中盤算著,等下殺了她,該讓外頭哪位丫鬟做替罪羊呢……

  太史闌一動不動,好像絲毫不關心她是什麼打算和心情。

  此時已近黎明,月光微斜過紗籠,照亮一個人拖得長長的影子,慢慢從短榻上移動下來……赤足踩在冰冷的磚地……無聲靠近床邊……張開的五指……霍然下掐!

  「啊……」

  一聲短促的低呼,卻不是太史闌的。

  邰世竹的身形,凝在了床邊,月色下她披頭散髮,還維持著五指張開下掐的造型,氣質風神,神似女鬼。

  只是眼神呆滯,一片空白。

  床上,太史闌已經轉了過來,手中人間刺,銀白的刺尖光澤閃亮。

  邰世竹還沉浸在「遺忘」中。

  太史闌忽然一揮手,「啪!」狠狠一巴掌煽在她臉上。

  巴掌聲清脆,力道兇猛得不能再兇猛,邰世竹臉上頓時浮起五根鮮明的指印,她晃了晃,眼神依舊茫然,好一會才轉身,摸著臉回自己床去了。

  太史闌躺倒,繼續睡。直到天亮的時候被一聲尖叫驚醒,她睜開眼,就看見邰世竹驚恐地盯著她,又驚恐地看著鏡子裡自己腫起的臉,顫聲道:「我的臉……我的臉怎麼回事……」

  或許她還想問更多,但迎上太史闌冷峻淡定的眼神,便什麼話都忘了。

  太史闌起身,將被子拉平,直到一絲褶皺都沒有,才離開床鋪,在櫃子裡翻翻,翻出唯一一件黑色棉質沒有繡花綴珠的外裳,嗤啦一聲撕掉嫌長的袖子,穿上身,又尋了雙新的軟底便鞋套上,在原地蹦了兩蹦,滿意地點點頭。

  邰世竹瞠目結舌地看著太史闌主人翁一般選用她的東西,直到太史闌忙完,淡定地走過她身邊,才一把拉住她的袖子。

  「誰打了我,是不是你!」

  太史闌忽然伸出手。

  邰世竹驚得往後一蹦。

  太史闌五指分開,在她眼前一晃,又指指她的臉,隨即推開她,出門晨練去了。

  邰世竹傻傻地站在原地,摸摸臉,看看鏡子,想想太史闌最後的動作,好半天才明白——

  太史闌是在叫她比指印!

  邰世竹一口血險些噴出來。

  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囂張的女人!

  ==

  這一天。

  發生了一些小小的事。

  事件一:太史闌繞後院人工湖跑步,遭遇不明身份人士接近,試圖將她引到湖邊。

  結果:那不明人士自己滑到了水裡,太史闌蹲在湖邊認真研究了她十秒泳姿,開始呼救,隨即走開。

  事件二:她跑到一半,忽然被人攔住,說前頭開花圃,請她繞道,於是她便繞道了,繞到了假山園,裡面一座假山突然崩塌。

  結果:太史闌安然從假山園出來,隨即有人疑惑地進去看,發現所有的假山都完好無缺,萬份詫異,忍不住走到那動了手腳的假山下查看,正在此時,假山塌了。

  事件三:兩件事發生後,有人傳話說夫人請她去喝茶,她去了,茶水很香,夫人贈她茶包。

  結果:把茶包送給她的嬤嬤忽然表情呆滯,隨即大聲說這茶下了藥,中的人雖然不會死,但會慢慢失去神智,變成白痴。夫人大怒,不待嬤嬤說完,將她拖出去杖斃。隨即厚葬了自己這位跟隨了二十年,從娘家帶來的碩果僅存的乳母。博眾人一致讚譽夫人賞罰分明,慈愛大度。

  太史闌也點頭表示贊同,並在夫人那裡,吃完了所有的點心。

  ……

  當晚她安睡,很多人不得安睡。

  ==

  第三天。

  第三天平安無事,府中小姐們都像霜打了的茄子,怏怏地毫無生氣,太史闌屢次平安詭異地渡劫,讓這些原本滿懷信心的女人們也開始不安,府裡的流言漸漸開始往神鬼誌異的方向發展,最新說法是說邰世蘭借屍還魂,現在的邰世蘭,已經不是原先那個。

  想像力很豐富,誰說古人都笨蛋?太史闌想。

  不過很快她就明白,小姐們安分的原因一方面是屢屢受挫,需要時間沉澱及另尋他法,另一個原因卻是因為,邰府中接到帖子。

  三日後晉國公回京,安州府為晉國公餞行,正逢「二月二龍抬頭」,特辦系列遊樂活動以助興,其中便有邀請諸府小姐齊聚安州鹿鳴山,「花潮鬥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3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四章 誰要亡我,我必滅他!

  每年安州在二月二龍頭節都有諸多慶祝活動,今年晉國公在,更是隆而重之的盛會,聽說今年二月二,不僅有女子參與的「花潮鬥艷」,安州各家府邸的少爺們也要比試文武之藝,所以不僅各家閨秀卯足了勁兒要大出風頭,少爺們最近也忙著尋西席,幫著做些絕妙好辭,好一鳴驚人,得晉國公青眼相加。太史闌覺得,大抵晉國公走之前,她們都沒心思和她鬥了。

  她因此覺得好無聊。

  於是沒事就逛逛園子,想著容楚那傢伙要滾蛋了,真是最近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逛園子,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人們都遠遠躲著,怕一不小心掉湖了或者發瘋了啥的。

  對面忽然來了一個人,一路分花拂葉,姿態比她還悠哉,和這滿府的忙碌格格不入,太史闌一看,眼神柔和了些。

  是邰世濤。

  對這邰世蘭可算是最親的弟弟,邰府裡對她最溫暖的少年,太史闌態度也要好得多,「你怎麼有空在這逛?」

  「姐姐。」邰世濤也很驚喜,笑呵呵摸了摸腦袋,「夫子說文武之藝,我現在學得也儘夠了,現缺的就是閱歷和眼界,這得行萬里路,看天下景才能完滿,倒不必在乎區區安州一個文武之會。」

  「少爺可是咱們安州第一神童,哪用得著像其餘少爺一樣臨時抱佛腳。」他身邊一個侍女抿唇嬌笑。

  「墨荷,別這麼說,兄弟們聽了要笑話。」邰世濤呵斥一聲,唇邊猶帶笑意,看模樣很喜歡這個俏麗的侍女。

  太史闌看了那個叫墨荷的丫頭一眼,直覺地不喜歡。穿著打扮比普通侍女更出挑也罷了,剛才那話可不是什麼好話,是嬌憨無心呢還是有意為之?何況她眼神閃爍,雖在笑,卻一副心事重重模樣,也就單純的邰世濤看不出來罷了。

  不過太史闌一向不會為路人甲多費心思,她倒對邰世濤口中的「夫子」產生了興趣,「你這夫子倒有幾分見識。」

  「那是。」邰世濤笑得驕傲,隨即臉一垮,「不過李夫子並不是我府中西席,是我在外頭書館遇見的先生,人是極好的,又儒雅,又博學,就是每年都要遊歷天下大半年,偶爾才來安州看看我。」他附到太史闌耳邊,悄悄道,「我原本在兄弟中也是平平,都是得他指點才有今天呢。」

  太史闌看著他臉上崇拜光彩,心中一動,聽起來那位李夫子倒像位山野高士,不過這樣的人出現在安州,當真是機緣?邰世濤既然原先也資質平平,性子又不是十分出色,那當初又是憑什麼得他青眼呢?

  「姐姐,我新得了一套好書,夫子贈我的,我還沒來得及看,既然你在,咱們一起。」邰世濤拉著她袖子,獻寶似地往他院子走。

  太史闌無可不可地隨他走,眼角瞥到墨荷的臉色似乎變了變。

  一直進了邰世濤的院子,進門的時候,太史闌注意到墨荷讓小廝都退了出去,她自己跟了進來。

  「姐姐。」邰世濤高興地去書架上搬書,那套書用緞面盒子裝著,紋飾古樸精美,一看就不是凡品,就是看起來有點重,邰世濤搬得有點吃力。

  太史闌正要上前幫手,一側身,忽然看見了墨荷。

  這俏麗侍女,立在隔花門下,身姿僵硬,嘴唇緊咬,斑駁的日色映上她的臉,一片緊張的煞白。

  太史闌霍然轉身。

  但已經遲了。

  墨荷忽然一抬手,打散自己的髮髻,隨即將衣裳一扯,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前肌膚,隨即以一種少見的迅捷,猛地撲過來,撞翻了書桌上的筆架,嘩啦啦一陣巨響。

  她撲在破碎的筆架上,聲音刺耳驚心,「少爺!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把我賣到窯子裡去!少爺,求求你!求求你!」

  邰世濤驚得半轉身,維持住取書的姿勢不動了,那書匣剛被抽出書架,微微向下傾斜。

  無人看見,有一片淡白細密的粉末,從書匣中散落,正衝著站在下方的邰世濤的口鼻。

  太史闌也沒看見,她此時正站在邰世濤身邊,眼見他驚得魂飛天外,怕那沉重的書匣掉下來砸到她的腳,便順手將書匣往上一托,眼睛依舊盯著墨荷。

  書匣回歸原位,合攏,那點粉末落在書架邊緣,被風吹散。

  ……

  此刻,這不過一個小插曲,是否重要,或可看日後人生河流,會否因此落下一處暗礁,不過真正的浪潮翻湧,大戲迭生,還在眼前。

  「少爺!」墨荷聲聲淒喚,撲上來死死抓住邰世濤的腳踝,「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這樣對我們的孩兒!」

  邰世濤瞪大眼睛,太史闌險些噴出來。

  太狗血了吧?

  墨荷一鬧,她就反應過來,八成是邰世濤太優秀,邰家其餘子弟怕被他壓了風頭,這是要下手抹黑他了,不過這法子……

  好吧,大戶人家,這法子其實很合適。只是她不明白,墨荷要如何證明腹中孩子是邰世濤的呢?狗血的滴血認親?

  剛才這四周還十分安靜,此刻墨荷一鬧,就好像天地覺醒,整個邰府又熱鬧起來了,隱約聽得一堆人的腳步聲,又往這邊來了。

  可憐邰家老爺們,最近靴子底都被地皮磨破了。

  墨荷哭叫幾聲,確保外頭來的人已經聽見她的慘叫,立即毫不猶豫,頭一低。

  「砰。」

  腦袋撞在樑柱上的聲音很脆,太史闌一瞬間想到夏天熟爆了的西瓜。

  等她一低頭,西瓜當真熟了。

  太史闌蹲下身,一探她呼吸,忍不住皺起眉頭——原來還是有意料之外的事的,她猜得到過程,沒猜到結局。墨荷竟然就這麼爽快地尋死了。

  決心真大。

  又是「砰」一聲,邰世濤也暈了。

  再「砰」一聲,門被及時地踹開了。

  三聲幾乎同時發生,電光火石一瞬間,太史闌只來得及做一件事。

  她將袖子裡的人間刺,金色的刺尖,刺入了墨荷的脈門。

  「濤兒!」衝進門來的人,怒吼聲驚天動地。

  安州總管,邰家家主邰柏,在外面聽見墨荷的慘叫已經臉色鐵青,等他匆匆趕到,一眼看見墨荷屍橫就地,散開的衣襟還可以看見處處淤痕,頓時怒氣便如洪潮,譁一下暴湧出來。

  他怒目盯著邰世濤,先是一揮手,一個婆子立即過去,摸了摸墨荷的肚子,隨即默默對他點點頭。

  邰柏渾身一震。

  「你這逆子……你這逆子……」他渾身顫抖,怒目盯著被他霹靂大喝震醒,還一片茫然的邰世濤,「給我拿下!」

  立即有膀大腰圓的小廝上來,胳膊一抄,拎小雞一樣拎起了邰世濤。

  「父親!父親!」邰世濤一眼看見墨荷屍體,險些再次暈去,但他拚命咬著下唇,支撐著不肯暈,淒聲大叫,「不是我!不是我!她誣賴我!您聽我說!您先聽我說——」

  「你這畜生!」邰柏縮在一起的五官都似被怒氣撐爆開,「你是不是要說你冤枉?墨荷是你貼身侍女,跟隨你多年,好端端地要誣賴你?她都以死明志了,你還敢賴?」

  太史闌摸摸下巴——確實,這才是這個狗血的計策裡,最陰毒最狠辣的地方,按說墨荷一死死無對證,似乎是個蠢招,但此刻「人贓俱獲」,任誰都會對墨荷最後的話深信不疑——最大不過生死,有什麼陰謀也要活著才能施展,她都以死指控了,還能有假?

  「爹爹!不是我!不是我!」邰世濤神情淒切,拚命掙扎,兩個護衛紋絲不動,任他的指甲在書桌邊抓裂,帶著殷殷血跡脫落。

  邰柏微有震動,他身邊一個面色白皙的少年卻忽然幽幽道:「三哥哥,你那墨荷,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前陣子還和我的丫鬟悠兒說,你許諾她會扶她做姨娘,其實這也是件好事兒,你去求爹爹,萬無不准,怎麼就鬧成這樣……」他憂心忡忡嘆一口氣,「聽兄弟一聲勸,你還是認了吧,一個奴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你這樣抵賴著,反倒惹大伯伯更生氣,何苦來?」

  「世成!」邰世濤一聲怒吼,霍然轉頭死死盯著那白皙少年,「你胡扯!卑鄙!」

  邰世成冷笑一聲,後退一步,搖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模樣。

  「你還有臉罵兄弟!」邰柏怒氣更盛,狠狠一揮手,「拖出去!先拖出去打!打到他認為止!然後給我送回袞州莊子上去!我這輩子不要看見他!」

  「是!」兩個護衛轟然應一聲,拖著邰世濤就向外走,邰世濤掙扎著,抓桌子,抓椅子,抓一切可以攀附的東西,卻絕望地發現,他什麼都抓撓不著。

  一屋子人,無人說話,無人勸解,神情漠然的眼底,依稀可見跳動著幸災樂禍的光。

  包括自己的親人。

  小小少年,在這一刻忽然長大——明白世間至親,原來也未必能予以依靠和信任。

  在無盡的憤怒和絕望裡,少年忽然仰頭大喊,「娘!姐姐!」

  「別叫了,一個死了,一個也快死了。」邰世成一臉詭笑,俯在邰世濤耳邊,輕輕道。

  護衛將邰世濤拖到門邊。

  一隻手臂,忽然橫在了護衛身前。

  太史闌的手。

  她一直等到現在才出手,一方面是等人間刺最後一刺回魂的效用發揮,一方面,是她要這天真少年,看清楚他的家人。

  她不會在這裡停留很久,但他還要在這裡生存,如果始終這麼天真無知,也許明年她就可以給他掃墓上青草。

  無情和攻擊和冷漠的陷害,是人心造就的冰井,或深墮入淵,或破冰而出。

  沒有第二條路。

  「世蘭!」邰柏厲喝,「你讓開!這不是你管的事!」

  「一群傻叉。」太史闌說。

  「……」

  沒人聽懂這話的飽滿含義,都瞠目看著她。

  太史闌有點遺憾她的罵人沒收到震撼效果,更加不高興地一指地上,「人都沒死,瞎咋呼什麼?」

  眾人回首,赫然看見,地上墨荷竟然睜開了眼睛。

  一時鴉雀無聲。

  「沒死又怎樣?」邰世成冷笑,「難道能顛倒黑白?」

  太史闌不理他,拍拍墨荷的臉,「說話。」

  墨荷呻吟一聲,虛弱地轉過眼,看住了邰世成,邰世成臉色微微變了,隨即冷笑一聲。

  太史闌懶得看他一臉篤定的模樣,倒是等下他的嘴臉要好好欣賞。

  「五少爺……」墨荷語氣輕弱,卻字字清晰,「……我聽你的話栽贓給三少爺……你放過我的家人好麼……」

  ……

  死寂般的靜默。

  半晌之後,太史闌仰首,譏誚一笑,過去牽了邰世濤的手,兩個護衛想攔,被太史闌冷冷一看,慌忙縮手。

  「世濤。」太史闌聲音不高,卻很清晰,「你記住。便是親戚家人,也難免重利、薄義、寡恩、偏狹,不堪依靠。你唯一能靠的,是足夠勇敢的你自己。」

  邰世濤沉默,良久道:「姐姐教誨,世濤一生不忘。」

  他語氣沉緩,面無表情,看來當真和太史闌有了幾分相像,先前略有些佝僂的腰也終於挺直,小小少年,此刻滿身風華。

  成長,有時或許得等時間慢渡,但更多時候,是在瞬間長大。

  原本一臉難堪,欲待移動腳步的邰柏,停住了腳,臉色發青。

  「就這群壞事都做不俐落的草包,爭什麼魁首龍頭?」太史闌牽著邰世濤,在一室或震驚或尷尬或驚恐的目光中,大步而去,留下聲音琅琅,響徹天際。

  「誰要亡我,我必滅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3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五章 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事情開始得轟轟烈烈,完結得灰頭土臉。

  沒有什麼比快死的人證更有力,真相還是那麼狗血簡單——墨荷是懷了孩子,卻是邰家三房五少爺邰世成的,邰世成要她搆陷三少,事成後保她全家在府中謀得好差事,否則就把她賣到窯子,趕走她全家。

  這事一出,被狠狠打了一頓的自然換成邰世成,並且被當即剝奪了名下三處鋪子,又被送到袞州別莊,修心養性去了。

  隨即三房回家省親的二小姐邰世梅,也被迅速送回了她那公婆嗇刻的婆家。

  邰世梅,就是邰世蘭死去那晚,幫邰世竹壓住邰世蘭的圓臉女子。

  太史闌懶得去管具體的處置,也不讓邰世濤去管,她對所有所謂的處置,都很不屑。

  邰世成的傷會好,鋪子還有機會拿回,「修心養性」自然也會有「改邪歸正」的那一日,正如被送回婆家的邰世梅,雖然被勒令這個二月二不得回來,但下一個二月二,還是會回來的。

  邰世濤沒有表示異議——他現今算是明白了,永遠不要指望別人為你主持公道,有本事自己將來一一清算。

  因為這個插曲,那套書終究沒有被打開,邰世濤連書房都不進了,倒是開始打包包袱。

  次日,二月二。

  二月二,龍抬頭,小倉滿,大倉流。

  這一日,撒灰引龍、熏蟲避蠍、祭龍王、敬土地、嫁女住春、童子開筆。閨中停針線,恐傷龍目,不洗衣,恐傷龍皮。

  這一日因士庶在郊野遊玩,又為挑菜節。

  晨間,家家殺雞敬祖,煎黍米糕,邰府的公子小姐們哪裡還有心思吃喝,將吃食打包,坐了車,浩浩蕩蕩往鹿鳴山而去。

  太史闌才不打算去,她總覺得那個晉國公是個麻煩吸引體,這種一看就渾身長滿心眼的傢伙,多半外表玉樹臨風其實壞得腳底流膿,想要長命百歲就得劃地絕緣。

  她帶著邰世濤從後門悄悄溜出去,穿了件南齊女子流行的連帽罩衣遮擋她的頭髮,兩人在街上亂逛,街上卻空蕩蕩的沒人影,連店舖都基本關了門,人都跑鹿鳴山過節看國公去了。

  太史闌有點奇怪,不過慶祝一個節日,不過一個晉國公要走,至於這麼萬人空巷嗎?她卻不知道,今日這世家子弟鬥詩,大家閨秀鬥艷,其實也算是安州府和晉國公私下達成的利益交換,鬥詩勝出的子弟,晉國公將會提攜他,答應安州府一個重要的請求,鬥艷勝出的女子,則是安州官宦世家給晉國公的「回報」。

  這並不僅僅是簡單的一場玩樂比試,關係到個人前途乃至整個家族甚至安州的前途,不然也不會出現邰世成不惜一切陷害邰世濤的情形,而對安州這些最高不過四品的官員來說,自家女兒與其做普通官家的主母,還不如做晉國公的妾,別看國公似乎不涉朝政,容家在朝在野的力量,天下誰敢輕忽?攀上容楚,便是一世坦途。

  這些事,今日參加的人幾乎都知道,被蒙在鼓裡的,只有太史闌和邰世濤而已。

  「姐姐。」邰世濤很無聊的樣子,頻頻往鹿鳴河方向張望,「今天街上沒意思,還不如回府去看看『神工弩』。」

  「什麼神工弩?」太史闌隨口問。

  「你沒注意到麼?」邰世濤興致勃勃地道,「這據說是晉國公命人研製的新軍用弩,機簧力道強勁到可怕,但就是因為太強勁,沒有任何箭能夠承受那樣的力道,以至於箭射出就會斷裂,耗損太大。晉國公因為爹爹管安州軍事,以前也是軍中工兵出身,這次來安州,也帶了一架給爹爹,讓他尋此道能手加以改良。哎喲,神工弩是傳說中的東西啊,在兵部也是每架登記造冊不得外流的名器!爹爹小心得很,專門在後院隔牆開了個小型練武場試制呢!」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就別想了。」太史闌聽到「晉國公」三個字就皺眉——容楚的東西,少沾為妙。回頭看看邰世濤小狗一樣坐立不安,乾脆一拍他腦袋,讓他跟著人流去玩。邰世濤撒歡奔入人群模樣,讓太史闌想起往日小白狗麼雞甩著尾巴偷食堂夜宵的德行。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問。聲音沉潛好聽。

  太史闌一怔,回頭。

  春光忽然越發濃麗,紫籐和丁香清艷爛漫,街邊的玉蘭開得灼灼,花托碩大如玉,盛放在那人頰邊。

  像一幅畫,原本很美,卻被匆忙的世人忽略,隨即被丹青名手寥寥添上幾筆,忽然就鮮活明麗,不容忽視展開眼前。

  他就是那提亮的一筆,立在這處街角的春景裡,春便停留在此刻。更奇異的是,這樣一個走哪哪添彩的人,卻又絕不招眼,那是一種溫淡平靜的美,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軟的雲,剛被天雨洗過。

  太史闌忽然就想起兩個字:乾淨。

  這兩個字,在他光輝內斂的容顏裡,在他清爽如藍天的布衣裡,在他含笑看過來的眼眸裡。

  太史闌忽然想起容楚,誠然美貌,精緻而媚,近乎妖孽,而眼前這人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前者是深貝明珠,後者便是山石上未琢的璞玉,美得質樸渾然。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那人見她不回答,又溫聲問了一句,微微含笑。

  太史闌看看他衣著,樸素乾淨不算新,但質地不差,不像落魄到十文錢都需要向人索要的人,但一個大男人當街和女人要錢,她心底微微有些鄙視,也沒多問,摸了摸,身上沒有銅錢,只有碎銀子,便掏出一枚銀角子遞過去。

  那人卻微笑搖頭。

  「姑娘,我只要銅錢。」

  太史闌攤攤手,示意沒有,那人依舊微笑,微微一躬,轉身而去。

  太史闌倒來了興趣,遠遠看著,沒多久,見他又向一個女子索要銅錢,那女子打扮得妖艷,大約是哪裡的妓戶,見他生得好看,二話不說答應了,給錢的時候還摸了摸他掌心,他依舊笑著,質樸而謙虛。

  太史闌見他不僅當街和女人要錢,甚至連妓女的錢也要,不禁皺皺眉,心中惡感更甚。

  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見他笑道:「在下不久便要離開此地,這十文錢怕是日後沒機會還給姑娘,所以……先以此物作償吧。」

  隨即從袖子裡摸出一枚東西,輕輕放在了那女子欲待揩油的掌心。

  那女子低頭一看,眼睛直了。

  太史闌也一怔。

  那赫然是一枚金葉子。

  用金葉子換銅錢?這人到底是錢多得燒著了還是大腦有問題?

  那人並不給人多問的機會,轉身就走,太史闌想了想,也跟在他身後,眼看他拐了個彎,走入一個巷角。

  這是貧民窟地帶,巷子裡陰暗寒冷,外頭已經是春,這裡似乎還停留在冬,一塊滿是污垢的石頭上,睡著個瘦骨支離的少年,少年似乎發著燒,一絲不健康的紅暈,從臉上暗黑的泥垢底透出來。

  那男子將十枚銅錢放在少年身邊,又從懷裡摸出一個藥包,輕輕擱在地下,隨即無聲走了出去。

  他走到巷子外,似乎心情蕭索,仰頭長嘆了口氣,日光灑在他臉上,近乎透明。

  忽然一個聲音,冷而靜地響起,「你為什麼要給他銅錢?」

  太史闌從巷子裡的暗影走出來,問。

  男子回首,看見她並沒有意外,依然是那坦誠從容的態度,「他每天要上交給這條街的花子老大五文錢,但他病了,完不成,會挨打。」

  「那為什麼給十文?」

  「還有五文給他買包子吃。」他微笑,「梨花街第二家王記的包子很好吃,你有空去嘗嘗。」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買包子給他吃?」

  「別看那裡沒人,等會其餘乞丐都會回來。」他絲毫沒有不耐煩,平靜解釋,「看見了,不會給他留下的。」

  「這麼同情,為什麼不乾脆收留他?」太史闌並不因為他的好態度而稍減犀利。

  「他不肯走,說要等人。」他嘆氣,輕揉眉心,憂愁的姿態又是一種風情,幾個路過的女子,都忍不住偷偷瞧他。

  「你有金子,為什麼不給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知道的。」他眼神純淨而通透。

  太史闌默然,明白他的意思,這竟是一個細膩的人呢,為一個乞丐也想了那麼多,知道給金子反倒可能給那小乞丐帶來麻煩,所以不惜當街攔人借錢,用金葉子換銅錢。

  「你可以在店舖先用金葉子換了銅錢,為什麼非要找女人借。」太史闌居然還是不依不饒。

  「這附近的店舖,今天……」他為難地看看四周,「也就剩王記包子鋪還開張著,但也找不開金葉子,至於尋找女子……」他微微一笑,「今天街上女子多,而且女子,總是比較好說話的,除非……」他忽然不說話了,望著太史闌的眼神帶著笑意。

  太史闌不做聲。

  明知對方的意思是「除非像姑娘你這樣不好說話的」,明知他這話,帶溫柔的批評,試探的調侃、小心的取笑,親暱而有分寸的放縱,種種般般的細微滋味,她應該不習慣,應該反感,應該轉身就走,不知怎的,看見那人平靜而浩瀚的笑意,忽然就心情平和。

  那個人,連陽光路過他身側都溫柔。

  太史闌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在街角默默相對,二月春風,自牆上的常春籐上穿過,簌簌蕩起翠綠的光影,那些影子投射在他眼眸,依稀也是一片醉人的春意。

  太史闌忽然揚揚頭。

  「走。」

  她當先就走,那人怔了怔,舉步跟上,一邊問,「姑娘,你這是?」

  「王記的包子真的很好?」

  「嗯。」

  「那就嘗嘗。」

  「好。」

  「有沒有酒?我想吃包子下酒。」

  「我知道有個地方酒很好。」

  「那好。」

  「可是……我最後一點金子,用完了。」

  「我請你。」

  他忽然站住了,她也站住,回頭,看見他的笑容。

  不是先前謙虛有禮,對誰都一樣的溫良的笑意,而是一抹奇異的,動人的笑,從唇角慢慢彎起,緩緩染上臉頰,再蔓延到眼底,眼睛裡因此落了日色霞光,漸次點亮,璀璨壯麗,像雨後剎那,一線驚虹,掠過最高的山巔。

  他說:「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3 04:43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六章 陌上人如玉

  王記包子鋪的包子,城外「迎香」酒館的酒。

  確實是很好的搭配。

  太史闌拎著一紙袋的包子,那男子拎著酒,兩個人是一路逛著出城的,太史闌從小到大,一向什麼事都親力親為,正準備一手包子一手酒,酒罈子已經被男人平靜而堅決地提了過去。

  「有男人在的地方,怎好叫女人拎酒罈。」他說。

  太史闌眼睛微瞇,想著此刻如果三個死黨在,八成要笑得賊兮兮互相拍肩膀,咬耳朵誇一聲「天生的紳士」,景橫波一定會立即勾住那傢伙脖子問人家姓名年齡工作工資家住哪裡是否父母雙亡是否沒有大姑子小姑子……

  不過太史闌喜歡的卻是他包容一切的態度——關鍵並不在於他幫女士拎酒罈,而是在這男尊女卑,女人拋頭露面都難的男權主義社會,他平靜接受了一個女子關於喝酒的邀約。

  此刻他走在她身邊,並行,修長的手指扣著酒罈,散逸而出的酒香,不抵他唇邊笑意醉人。

  「這裡不錯。」他指指前方一處茵翠的小山坡,剛被春風撫綠的土地,點綴淡藍的小花,坡下垂柳依依,和流過的溪水一般線條柔軟。

  看起來很配他,像他喜歡的地方。

  太史闌席地坐了下來,以為他不會坐,結果他在她身側自如坐下,伸直修長的雙腿,比她還要愜意。

  紙袋打開來,王記包子鋪的包子果然不錯。

  皮薄餡大一包油,雪白的褶子因浸潤了湯汁而微微透明,一點翠綠的蔥花,從精美的褶口探出來。

  太史闌也不讓他,慢慢吃了一個,要去拿第二個的時候,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

  是他,傾過身子,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根細樹枝,剝去了樹皮,露出乾淨的白茬,他用這個做筷子,小心地挑去包子口上的蔥花。

  太史闌手一頓。

  她剛才吃第一個包子的時候,對蔥花多看了一眼,這樣他就知道自己不喜歡蔥花?

  他卻很專心,抿著唇挑去蔥花,此刻兩人靠得極近,他半個身子傾在她面前,氣息淺淺,並沒有現今男子流行的熏香,只有一點極淡的木香,極乾淨極醇和的那種,聞起來讓人想起冬日裡溫暖而乾燥的木屋,被深紅的火堆逼烘出屬於千年木質獨有的暖香。

  一縷烏髮散在他額頭,被日光打亮,透過鍍成淡金的髮絲,看見睫毛纖長,碎光迷離。

  四面忽然太安靜。

  鳥不鳴,花輕歇,溪水靜謐,風如低吟。

  太史闌沒有讓,也沒臉紅。

  「你的名字?」她忽然開口,還是平日語氣。

  「李近雪。」他挑去所有蔥花,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隨意地坐回,答。

  「為什麼把所有蔥花都挑掉?你也不喜歡?」

  「我喜歡。」他說。

  太史闌看他。

  「可我不知道你下一個挑選的包子是哪個。」他笑,「或許你看這個比較白胖,或者你看那個秀氣點。」

  「包子都是一樣的。」她搖頭。

  「不,不一樣,不僅是包子。」他笑意若深,「世間萬物,無一相同,單看你有沒有那份心情去辨別並從中得到樂趣。」

  「什麼樣的心情?」她默然半晌,問。

  「閒適而善於發現美。」他答。

  她又不說話了,這回卻仔細找了一個包子,看起來很可愛的。

  雪白的包子讓她想起了什麼,便問:「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和你本人有點不搭,雪那麼冷。」

  「我是孤兒。」他的語氣就像在說他出身良好,毫無不適,眼睛彎彎甚至還帶笑意,「養父發現我時,我躺在樹下雪地中,養父是個私塾先生,通達文字,因此給我取名近雪。」

  她喝了一口酒,古代的酒淡,所謂佳釀也不過就是甜米酒,她皺皺眉,放下酒罈,道:「好名字。」

  「我也覺得是。」他喝一口酒,吃一口包子,忽然偏頭看她,「不喜歡這酒?」

  「不喜歡。」

  「我可以猜猜為什麼嗎?」他語聲輕緩,「你喜歡烈酒,火一般的灼熱,喝下喉嚨像撒進一把鋼針,從咽喉一直戳到胃裡,然後砰一聲,燒起來。」

  她沉默一會。

  「很好,很形象。」她說,語氣有點冷,「但我不喜歡別人這麼猜我。」

  「不是猜你。」他輕輕籲一口氣,「好,既然你不喜歡猜,那我就直接問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

  「你不像一個愛管閒事的人,也不像一個會被輕易感動的人,那你為什麼會跟著我,會因為我給了那孩子十文銅錢而請我吃飯?」

  太史闌注意到他提及那乞丐時,用的稱呼是「孩子」。這讓她改變主意,決定回答。

  「答案很煽情,我不喜歡說,但我可以告訴你。」她一眨不眨看著虛空,眼神直直的,像刺,不管前面是什麼都要刺過去,「我和三個同伴,以前都是孤兒,我是她們中最大的,她們被抱進所裡時還是嬰兒,我卻已經三歲。三歲,記得很多事情。」

  她一頓,他遞過一個包子,她咬一口,狠狠地。

  「我記得我是個乞丐,在天橋下和母親睡在一起,白天她都會出去,晚上給我帶來吃的,我們日子過得不差,因為我會一點點本事,她能靠我這本事賣點廢品,混個肚飽。」

  「因為她在乞丐中算混得好,引起一些人嫉妒,乞丐也是要被收保護費的,那條街的大哥來收錢的時候,別人就說她有錢,讓多收點。」

  風有點涼,包子應該冷了,他遞過來的包子卻還很熱,散發著喧騰的香氣,她也沒在意。

  「那天我抱了隻狗回來,媽說那狗像名貴品種,乞丐養了怕要招麻煩,我不肯,正在這時,收保護費的來了。」

  她抿著唇,眼神靜而冷,是一片早已凝結的冰。

  往事砸碎歲月時空,狠狠撞來。

  「沒錢?」那青皮混混拎起麼雞,大笑著旋轉,「沒錢交費,有錢養狗?還是這種闊太太養的狗?你他媽的敢騙我?」他語氣忽轉猙獰,狠狠將麼雞往地下一摜!

  「別打我的狗!」她撲過去,被那混混一腳踢開,撞在橋墩上一聲悶響。

  「別打我女兒!」原本謙恭賠笑,一臉哀求的女子頓時尖叫一聲,也撲了上來,指甲在對方手背上留下幾道深紅的印痕。

  「哎喲!敢撓老子!」混混一把揪住她頭髮,齜牙咧嘴,「你他媽的去死!」掄住她瘦弱的身子往外一推。

  恰在此時,一輛小車呼嘯而過。

  從此後她夢端,常見一片飛濺的血紅。

  ……

  她的沉默令他也沉默,似乎明白她此刻心情,並沒有追問,倒是太史闌很久之後,自己道,「我報了仇。」

  「那小混混後來跌倒了,落地的時候,地下有一塊尖頭朝上的碎燈管。」

  言語很淡,心卻微微的涼,眼前春光明媚,卻又彷彿是那年冬天飄雪的街角,那街角很冷,地上並沒有尖頭朝上的碎燈管,有的只是一塊碎成無數的玻璃,那小混混搡出她母親,卻因為用力過大,自己也失去平衡,倒下去時,她在剎那間伸出手,覆蓋在那塊碎玻璃上,輕輕說:「回來。」

  半截燈管在一瞬間回覆原狀,先刺穿了她幼嫩的手掌,再刺入倒下混混的後背。

  那日渾濁的鮮血流遍她手掌,連帶她的胳膊也被壓折,她面無表情聽著肉體被刺穿骨骼被壓碎的聲音,咬破了唇。

  那日研究所正好有人路過,看見了她恢復燈管那一幕,將她抱回了研究所。

  從此開始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的新人生。

  ……

  她說話只分想說和不想說,從不掩飾,因此她說「我報了仇」而不是「老天幫我報了仇。」

  蒼天不仁,憑什麼給它擔好處。

  他不知道聽明白了沒有,慢慢咬了一口包子,唇角的笑意散了些。忽然再次將酒遞過來,柔聲道:「喝一點會舒服點。」

  太史闌有點詫異地看著他,雖然相處時間短暫,但她看出李近雪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向來只有為別人著想的,再不會勉強人,她已經明確表示不喜歡這酒,他竟然勸她喝。

  不過此時心中忽起燥熱,忽覺這酒似乎也很有誘惑力,她接過,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那種燥熱立時平復許多。

  眼看天色不早,她也打算告辭,還沒開口,李近雪忽然臉色一變,「小心!」

  眼前一花,他身形已經到了面前,淡淡木香傳來,下一瞬太史闌已經被他拉起狂奔出數步,只聽得身後奪奪連響,風聲勁捷,李近雪頭也不回拉著她跑,太史闌卻執拗地回頭向後看,只來得及看見剛才兩人坐過的地方,齊刷刷插著一排羽箭。

  李近雪的手托在她腰側,妥帖而又不失分寸,她覺得一股熱流從腰間傳入,頓時身輕如燕,跑起來絲毫不費力氣——這就是傳說中的武功嗎。

  「往山上走!」李近雪一聲低喝,牽著她直奔不遠處的鹿鳴山,她來不及多想,身後人不依不饒追上來。

  「咻!」,一道羽箭呼嘯割裂空氣,深青的箭頭狠狠旋轉著,撲向她肩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4:40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七章 天降美人!

  「起!」李近雪忽然將她輕輕一托。

  她身子橫開半尺,羽箭咻地穿過她的衣袖,將衣袖撕裂,她甚至能感覺到冰冷鐵腥的箭頭擦過手臂內側,觸覺滑膩像幼時在溪邊無意抓過的蛇。

  衣袖一裂,什麼東西掉了出來,此刻她和他正倉皇逃奔,也無暇顧及,眼看東西便要飄落路上。

  她心中忽然若有警兆,覺得好像有什麼不該發生的事正在發生,低頭一看,將要飄落的是一張紙,好像正是失火那晚在邰世蘭房裡找到的那張。

  似乎沒什麼重要,可是她還是一邊跑,一邊握住了衣袖。

  衣袖上的裂縫漸漸彌合……

  李近雪只顧拉著她逃離,頭也不回,兩人直奔鹿鳴山,原想著山上開闊,而且今日人多應該可以阻止喪心病狂的殺手,不想兩人都不熟悉路,上山方向又不對,幾番奔跑之下,竟然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崎嶇,人更是一個都沒碰著。

  「前頭沒有路了!」李近雪忽然停住腳。

  太史闌穩了穩呼吸,一抬頭,發現不知何時兩人已經奔到了一處崖邊,正想穿越的人生果然狗血,到哪都能遇見斷崖,一邊斷然道:「我不跳崖!」

  她才不要更狗血的跳崖遇見殘廢大師九陰真經華山風清揚神仙姐姐啥的!她只知道跳下去更可能會成瘸子!

  「你想到哪去了?」李近雪失笑,一拉她的手,「你看。」

  太史闌這才看見,現在所處的山好像是地裂造成的,只是一座小山,斷崖之下樹木蔭蔽,看不見底下景物,好像隱約有流水和平地,對面是真正鹿鳴山的高大山體,一處微微凸出的平台,就在不遠處,大約有一丈多的距離,平台上山石嶙峋,隱約還有深黑的洞口,很好的遮蔽點,就算被人追過去,從山洞裡應該也能找到躲藏的地方。

  太史闌想著李近雪也許能跳過去,自己就有點麻煩了。

  斷崖下生著一些籐蔓,李近雪扯了扯,對她笑道:「咱們過去。」

  「怎麼過?」

  「我最近有傷,輕功打了折扣。」他笑得抱歉,「沒法帶你一起過去,這籐蔓也太細,只怕繫不住兩個人,我先過去,然後甩籐蔓將你扯過去。」

  太史闌點點頭。

  她平靜而毫無質疑的態度,在生死之前也毫不打折扣,李近雪看了她一眼,眼睛彎彎微有笑意,柔聲道:「放心吧,等我接你。」

  太史闌拍拍腰間口袋,「記住,包子還沒吃完。」

  這就算是她的關心了,李近雪眼神更亮,似有星光閃爍,隨即對她一笑,抓著籐蔓,跨越山澗。

  太史闌眼看他衣袂飄飄,彷彿只是一抬腳,身子已經越過了崖面,他飛躍起來的姿勢很好看,像一尾游進大海的魚。

  眼看他一隻腳已經即將踏上對面斷崖青黑色的山石,她的眼神剛剛放鬆了些,忽然聽見一聲短促的「哧」。

  這一聲,沒之前那些風聲兇猛隼利,卻更加快而凌厲,她的耳朵剛剛捕捉到那點聲音,隨即便感覺身邊空氣被勁風撕裂,衣袖嗤啦一聲再破,一道銀光掠過她身側,直奔對面——

  她眼睜睜看見那點銀光,沒入李近雪肩背!

  彷彿是個慢動作,銀光掠過、沒入人體、血色洇出、他晃了晃、已經點在山石上的足尖微微一撤、身子向後一仰……

  太史闌忽然向前衝去,將要衝到崖邊時,霍然一蹲,蹲下時已經扯住了崖邊的籐蔓,隨即身子縱起,跳崖!

  呼地一聲她身子降落,剛落半丈就被籐蔓扯住,細弱的籐蔓危險地顫了顫,終究還是拉住了她的身體。

  太史闌不看危險的籐蔓,也不看被粗糙蔓枝割破的手掌,腿用力在山崖上一蹬,身子已經蕩起!

  人在半空,身子擺盪,一隻手臂直直伸出去,一抄。

  她想要撈住他!

  一切不過一瞬間,驚變乍起時她的反應、肌肉爆發力、肢體協調能力、速度都已經爆發到了巔峰,動作協調流暢準確得令人無法相信她沒學過一天高深武功。

  這也是她,一生至此做得最好的一次。

  「呼!」

  她竟然一次就準確地蕩到了李近雪身邊,他此時剛剛落下,她的指尖,觸到了他的衣袖!

  太史闌狠狠一抓。

  手指觸及實處,她心中剛剛一喜,驀然身子一空,往下便墜——籐蔓斷了!

  李近雪剎那抬頭,這一刻他沒有微笑,眼神卻依舊溫和深雅,突然掄臂,托住了她腳底。

  呼一聲,太史闌覺得自己像坐雲霄飛梯,瞬間又反升上去,從墜落到飛起瞬間轉變太快,她體內失衡,五臟六腑都像被翻過一般難受。

  眼看她將要落上對面平台,驀然又一聲熟悉的輕響。

  銀光一閃,再次追躡而至,啪一聲火花四濺,射掉了太史闌即將落足的山石!

  到了這種情形,連太史闌也要忍不住大罵——玩我啊!

  她剛剛縱起的身形再次掉落,這回再沒有人托住她腳底,用自己的身體換回她的安全,急速的墜落中風聲呼呼而來,她勉力睜開眼,看見李近雪並沒有掉落崖底,而是忽然撞在了山壁上,那裡蔥鬱的籐蔓被撞碎,露出一個下行的深溝,或者說是山體的裂縫,她眼看著他身子一滑,消失在裂縫中。

  那樣嶙峋的裂縫,他又受了傷……

  凶多吉少的念頭還沒轉完,她砰一聲,撞在了什麼物體上,不硬,還有幾分蓬鬆,就是有點刺人,屁股很痛,身下簌簌作響,有淡淡的松香味瀰散。

  不過這一停只是瞬間,卡嚓一聲身下的松枝斷裂,她翻翻滾滾又落,這回落得很快,崖本來就不高。

  「砰」又一聲,卻沒有想像中的劇痛,身下空虛,唯獨腰和膝窩都被兜住,觸感似軟實硬,富有彈性,她定了定神,感覺到這似乎是一個人的臂膀。

  竟然被人接住了?

  墜落的昏眩還沒過去,一抹芝蘭青桂般清郁而又飄逸的氣息,連同一個人有點熟悉,又有點討厭的聲音,一同湧入她的意識。

  那聲音帶點驚詫,帶點調笑,道:

  「老天真是待我不薄,知我寂寞,天降美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4:46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八章 推倒沒商量!

  那人話音未落,轉而又道:「又是你?」

  這回聲音裡的驚詫更多了些。

  太史闌睜開眼。

  眼前,那人眸光浮沉,似笑非笑,珍珠明月般的肌膚,即使在這崖下暗影處,也依舊不損絲毫光輝。

  果然是那張美貌得令人討厭的面容。

  太史闌皺眉,伸手,推開他的臉。

  容楚微笑,放手,「砰——」

  太史闌跌到地上,好在容楚還沒黑心到頂點,他身前有案有几還有厚毯,太史闌正跌在地毯上。

  不過從高處跌落又經過撞擊的人總難免有點瘀傷的,太史闌渾身疼痛,又覺得焦心口渴,一抬眼看見案上有新鮮的梨,順手抓了一個就啃。

  啃完了,隨意將梨核一拋,再一抬眼——咦?好多人。

  一轉眼,才發現這一處原是平地,在上面看不出來,此刻落下來才發現底下地勢平整,綠草茵茵,上有青崖,側有繁花,前有碧水,後有清風,因此被選了來作為節日盛會場所。

  此時一大片空地上,一席席依次排列,左側男,右側女,女子席前以彩幕遮擋,香風陣陣,男子席地而坐,吃喝得滿地餚核,彩幕上掛著一些詩作畫作,墨跡淋漓未乾。

  這一大群人本該喧鬧不堪,人潮湧動,此刻卻鴉雀無聲,人人目瞪口呆。

  任誰玩樂正高興,忽然天上掉下個人來,還砸在了主賓面前,都會有點接受不能的。

  只有一個人,怔了怔後,高興地大呼:「姐……」

  太史闌抬眼,正看見邰世濤歡喜地衝過來,身上還頗為滑稽地掛著一個紅金二色綢緞制的龍頭,龍頭隨著他的步伐一竄一竄跳動。

  太史闌敏銳地注意到,有相當一部分人醒過神後,望向邰世濤的眼神頗為不善。

  怎麼,這小子又得罪人了嗎?

  「姐……」邰世濤喊了半聲便停住,忽然想起姐姐是皇家棄妃,御賜出家,根本不能出現在這場合,連忙將到口的話嚥了回去。

  太史闌此刻無心和他聊天,抬頭看看兩側山崖,再看看不遠處溪水,思考著跌入山體縫隙的李近雪有沒有可能還是從山上滑下來,最終跌入山澗。

  她手撐著地,忍著渾身骨頭似要裂開的疼痛,站了起來。

  容楚在一邊閒閒喝酒。

  太史闌只在落入他臂膀那一刻,和他有過眼神對視,之後看都沒看他一眼,視他這萬眾圍擁的主賓於無物,他似乎也不生氣,只悠悠拈了果子吃著,饒有興致地看太史闌。

  此刻見太史闌痛得一頭虛汗,卻仍面無表情,站起身要走的模樣,才問:「去哪?」

  「找人。」

  「誰?」

  「不關你事。」

  「未婚妻要做的事,未婚夫不可不問。」

  「在我承認你之前,最好少拿這個詞來噁心我。」

  「那就給個機會,讓我好爭取你的承認?」容楚笑吟吟地、看起來毫無誠意地道,「我派人幫你找。」

  太史闌下意識要拒絕,忽然想起這溪水可能是鹿鳴河的分支,萬一李近雪被衝進下游,她一個人確實很難及時找到,再萬一李近雪還卡在山縫裡,也需要大量人力援救。

  「好。」她一伸手,「一百護衛。」

  容楚拍拍手掌,一隊青衣人不知從哪冒了出來,這些人衣著樸素,看起來根本不像那些裝備華麗的豪門護衛,但個個眼神犀利明銳,看人時極其有力,像撲面而來的颶風。

  四面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在竊竊私語,似乎在說什麼「龍魂衛」之類的字眼。

  太史闌還在不滿,「只有十個。」

  「他們十個,可抵尋常護衛一千。」容楚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找誰?」

  「男人。」太史闌道,「藍衣,身形個子年紀和你差不多。」想了想覺得獨特性不強,又補充,「好看。」

  「好看?」最後一句讓容楚眉毛挑起,眼神有點危險。

  「嗯。」太史闌點頭以強調。

  「怎麼個好看法?」容楚指指自己,「我這樣的?」

  太史闌鄙視地看他一眼,最討厭自戀的人了!

  她想了想,覺得其實兩人不好比,風格相差太大,不過說起來,她覺得還是李近雪更順眼些。

  「比你好看。」

  容楚的眼睛瞇起來了,那種似笑非笑,帶點危險的笑容,又飄了出來。

  「你喜歡?」

  語氣平淡,越淡,某種氣息似乎就越強,站在一邊的邰世濤,忽然打了個寒戰。

  太史闌直覺地皺了眉,她不喜歡「喜歡」這個詞。

  她的皺眉,看在別人眼裡卻像是心事被說中的心虛,容楚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向後懶懶一靠,笑道:「我改變主意了,我為什麼要討好我的未婚妻?」

  太史闌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你不生氣?」容楚在她身後問。

  「你還沒資格。」她答。

  不是她在意的人,她幹什麼要為他浪費一絲情緒。

  身後一陣沉默,容楚還是在笑,就是笑容似乎有點奇異,邰世濤在一邊瞟著,心想從來都被女人捧在掌心怕凍著的國公,這次有沒有覺得挫敗呢?

  隨即又想姐姐真是變化大,不過他喜歡。

  「你怎麼性子這麼硬呢?真是不可愛。」一陣沉默後,眼看太史闌真的一瘸一拐向前走,容楚還是開口了,「哪,我想你是不願欠人情的人,也未必稀罕我獻媚是不是?你應該喜歡公平,那麼,你做到一件事,我就派人幫你找人。」

  「什麼事?」太史闌回身,她不求人,但不代表一味莽勇。

  容楚對她招招手,太史闌沒啥表情的過去,容楚傾過身子,咬耳朵,「你來遲了,花潮鬥艷已經結束。先前我答應過,鬥艷勝者,可以向我提一個我做得到的要求,不過現在這個勝者我不喜歡,不想答應她任何事。不如你去贏了她,便可以隨意要求我。」

  「比什麼?」

  「才藝,刺繡。」容楚笑得有些可惡。

  刺繡需要時間,向來不是女子才藝之比的項目,但是容楚實在不想讓那堆女人有空對他送秋波表衷情,乾脆要求「女子四德,前三德安州閨秀已經讓我大開眼界,那便考考最後一德吧。」

  不過……

  容楚眼睛微微向太史闌斜了斜,笑容看起來越發誠摯。

  用腳趾看她,她也不像擅長女紅,別說女紅,凡是才女擅長的一切東西,詩詞、歌舞、曲藝、樂器……只怕她都不會吧?

  他倒是想知道,她到底會什麼?

  他還想知道,這個一看就非常堅執的女子,她要爭就必定要贏,但她用什麼方式贏?

  不得不說,雖然她的性子真是很不可愛,但也真的……很容易挑起男人的挑戰欲。

  太史闌才不理他古怪的笑容,她對「刺繡」兩個字也皺了皺眉,這玩意,給她八輩子也學不會,她也絕不會去學。

  「勝者是誰?」她突然想知道自己要挑戰的是誰,因為人群裡,好像有那麼幾束熟悉且惡毒的目光,射過來。

  「說起來很巧。」容楚輕輕一撇下巴,點了點人群,「男子比點香作詩,勝者是你弟弟;女子比刺繡,勝者是你妹妹。」

  太史闌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邰世濤點頭微笑,對姐姐晃了晃他的綢布龍頭,而立在一邊,先前一直被她當人肉背景忽略的某個女子,正眼神不善地瞪著她。

  太史闌覺得她臉熟,想了好一會才想起來,這不是邰世蘭死亡當夜,跟著邰世竹去討債,卻又躲在邰世竹身後,只露半邊臉的那個?後來在邰夫人那裡也見過,好像是四房的待嫁小姐,叫邰世薇。

  邰世薇遇上太史闌漠然如對草木的目光,憤怒得渾身都在輕顫。

  她好容易勝了這些閨秀,在晉國公面前出了風頭!

  她本來應該站在晉國公身邊,她已經想好了她的要求!

  結果她正要上前,這個女人竟從上頭掉了下來!還故意掉在晉國公臂膀裡,打斷了她的話!

  掉下來,打斷了,就該讓開,這女人還不罷休,竟然死賴著不走,和晉國公眉來眼去提要求——有資格提要求的是她邰世薇!

  現在居然還用這樣蔑視的眼光看她!

  這個可惡的,不僅攪亂了整個邰府,還想攪亂她的計劃的無恥女人!

  ……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邰世薇盯著太史闌,不掩眼神裡的憎惡,「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還不快點回去!莫要丟了家族的顏面!」

  她不敢當面說破太史闌現在的身份,那會導致邰家也獲罪,但她從沒把邰世蘭那樣的身份放在眼裡,一個終身出家的皇家棄妃,命運早已注定,她只能在庵堂終老,或因為淫賤罪行遲早被沉河。

  眾人聽她語氣,分明太史闌也是邰家人,不禁驚愕——這是邰家哪位小姐?為什麼姐妹間關係如此惡劣?

  眾人目光轉向太史闌,興致勃勃等著一場精彩的姐妹舌戰,誰知道太史闌眼光,淡而又淡地掠過邰世薇,根本沒有理睬,轉而對容楚道:「就她?」

  看看她,再看看氣得滿面通紅的邰世薇,眾人忽然都覺得,好像看見一隻未長成的小獵犬,無助地對刀鋒般的戰士亂吼……

  「有把握贏她嗎?」容楚越笑得誠懇,越讓太史闌覺得不懷好意。

  「行。」她不耐煩地答。

  邰世薇此刻終於聽明白了兩人意思,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半晌忽然格格嬌笑起來。

  「讓她贏我?呵呵讓她贏我?」她笑得花枝亂顫,像遇見世上最大可樂之事,「國公您是打算給大家助興嗎?這女人……讓這女人贏我女紅?……呵呵太可笑了……」

  她笑聲越來越響,眾人看她神色也明白,看樣子這位新來的邰家小姐,八成不擅女紅,也不禁紛紛掩口取笑。

  「這位八成不會女紅吧?」

  「那也沒關係,或者可以看見肥鴨狀鴛鴦,或者扁擔狀水草呵呵。」

  「姐姐你不是嫌比手工氣悶嗎,現在正好,樂子來了……」

  ……

  嘲聲如潮,太史闌好像沒聽見,眼光在容楚渾身上下溜了溜,重重在他腰間一落,忽然一把將他推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4:51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九章 你真醜!

  噗地一聲,容楚被推倒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推倒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太史闌推倒了。

  譁地一聲,人們驚詫了。

  張大嘴巴驚詫了。

  張大嘴巴喝了一嘴風地驚詫了。

  ……

  四面人群震驚至極度寂靜,好像瞬間變成殭屍王國,推倒和被推倒的兩個卻反應好像外星來客,推人的那個,推倒人,一手還扣著人家腰帶,於是「嗤啦」一聲,容楚腰間那個軟錦精繡雙層淺藍色腰帶便被扯裂。

  太史闌扯下腰帶,看也不看一眼,順手一扔,動作活脫脫一個即將圈叉弱女的流氓,只差了搓爪淫笑的標準猥瑣表情,以至於場中又發出一陣排山倒海的抽氣聲。

  被推的那個毫不驚訝,一肘撐在厚厚地毯上,揚起精緻下頜,弧度調整得足可傾國後,才眨眨眼睛問太史闌,「你覺得贏不了,所以現在就打算對我用強?」

  「吸溜」一聲,不知道誰在吞口水,當然不是女人,女人們忙著掩臉掩眼睛並從指縫裡偷瞧,垂涎的,貌似是一個健壯男子……

  因為容楚此時造型甚誘惑,甚誘惑。

  綠草如茵,厚毯華貴,他一身雪白便袍,袍角暗金紋繡,低調中不露聲色地尊貴,袍子是南齊最近流行的式樣,開領很大,被太史闌一推向後一仰,便拉扯出斜斜的弧度——鎖骨一抹,精美如描,胸膛半現,瑩潤如玉,腰間微露,線條緊束。

  這架勢身材,誘惑皇太后都夠了。

  太史闌卻根本沒瞧一眼。

  她推倒容楚,抓過一把切肉小刀,胡亂割了一塊肉塞嘴裡,然後隨手用那精緻腰帶擦刀,小刀鋒利,腰帶質地薄滑,三兩下腰帶便碎了,所有人眼睜睜看見晉國公那價值連城、蘇城第一名繡辛清繡的「天光雲影」腰帶,被這個女瘋子瞬間扯斷扔在地上,都發出一聲無比心痛的慨嘆。

  隨即太史闌一腳踢翻面前案几,水果美酒翻了一地,大聲道:「你真醜!」

  然後大步走開,走開的時候,順便還在滾了滿地的水果中,撿走了一大串葡萄。

  ……

  一群士子大夫,閨秀淑女,已經覺得不會思考了。

  這叫什麼意思?

  搞了這一齣,就為了說這句話?

  晉國公當真醜得這麼人神共憤,令這位邰家小姐憤怒難抑?

  還是兩人之間另有隱情,邰家小姐趁機洩憤,要給他難堪?

  按照八卦常規邏輯,眾人瞬間認定後一種,並由此衍生諸如「始亂終棄」「強逼民女」「仗勢欺人」等等浪漫香艷版本,甚至連劇目都擬好了,第一齣叫《風流國公下安州拈花惹草;有情閨秀後花園私定終身》,第二齣叫……

  「怎麼?沒把握贏,就遷怒國公?」邰世薇冷笑,聲音尖利。

  太史闌大步走到繡幕前,環顧一圈,見沒有空的幕帳,冷冷道:「給我備帳!」

  「就你這賤人,也配使用繡帳?」邰世薇跟了過來,尖聲冷笑。

  太史闌正準備不妨先教訓下這女人,身後,邰世濤忽然跳了出來,一指邰世薇的帳子,大聲道:「拆帳!」

  「邰世濤,你敢!」邰世薇意外且憤怒,臉色鐵青。

  「我有權叫你讓帳子,我姐姐有權用你的帳子!」邰世濤上前一步,貼在邰世薇耳邊,森然道,「你不過是四房庶出,我姐姐和我卻是家主嫡子女,叫你讓,你敢不讓?你不讓?我便讓全安州官宦家族評評理,認識認識我邰家四房的家風!」

  邰世薇退後一步,完全無法適應並抵擋忽然犀利起來的邰氏姐弟,張口結舌。

  嫡庶之別有如鴻溝,更是現今社會賴以存在並運轉的基礎道德之一,試圖挑戰它就是全民公敵,不夠尊重它,也會迎來所有大夫階層的唾棄。

  邰氏姐弟因為生母去世,後母枕頭風吹得邰柏不待見,在邰家是早已失寵人人可欺,但在外面,身份壓下來,依舊沒有邰世薇抗拒的餘地。

  一個婆子匆匆走過來,在邰似薇耳邊低語幾句,邰世薇臉色便慘白起來,半晌微不可見地挪了挪身子。

  邰柏兄弟也在場,就在男席那邊,一直密切關注這裡的情形,這是他們眼看情勢不對,派人來提醒邰世薇了。

  太史闌滿意地勾勾唇角,拍了拍邰世濤的肩膀以示讚賞,從僵立的邰似薇身邊走過,進入錦帳內。

  邰世薇直直立在帳前,倒像是替她看門的,好半晌才緩過氣來,拚命絞扭著手帕,厲聲道:「……你且莫得意!我看你能繡出個什麼東西來!」

  裡面根本沒動靜,人人都看得出來,這不叫無言以對,這叫不屑。

  最為強大的不屑,是視若無物。

  錦毯上容楚拉上衣服坐起,給太史闌這麼當眾一推,他也沒生氣的模樣,唇角笑意還多了幾分。

  他坐直時,眼睛似有意似無意往地上一瞟。

  那裡是一堆剛才從桌上滾落的點心水果,現在正有傭僕來收拾,眾人忙碌著將東西攏到簸箕裡換下,沒人多想什麼。

  容楚眼底也漸漸浮上笑意——地上,好像少了樣東西啊……

  她到底會拿出什麼來呢?他忽然分外、分外地好奇了……

  手一揮,一個護衛應手勢而去,過了一會回來,在他耳邊悄悄幾句。

  容楚的表情忽然有點古怪。

  護衛回報,她進去就吃葡萄,吃完就睡覺。

  睡覺能睡出繡品來?

  難道她身上本就帶有精美繡品?但看她衣裳簡單樸素,又一身狼狽,怎麼可能有什麼華麗刺繡飾品?

  此刻眾人都翹首期待,吃喝無心,不住往錦帳內張望,好在太史闌沒讓大家等太久,甚至速度比想像中還快,簾子一動,她清冷的聲音傳來。

  「好了。」

  門口的邰世薇冷笑一聲,立即道:「這麼快?什麼玩意?不會是隻像雞的鳳凰吧?」說完自覺十分好笑,格格地笑了起來。

  四周卻沒有人笑,氣氛有點異常,邰世薇笑了一陣發覺氣氛不對,順著眾人目光,有點僵硬地轉頭。

  身後,一隻手探出帳外,手指修長,指間一副刺繡雲帕,正迎風招展。

  手的主人還是那麼冷冷淡淡,用氣得死人的輕描淡寫語調道:「就這玩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4:58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章 有美同遊

  「這玩意」飄揚在她指間,所有盯著的人,眼神都直了。

  淺藍軟緞,光澤瑩潤,飄逸若雲,明顯質料不凡,就是造型有點奇怪,長方形,帶著橫褶皺,又怪模怪樣剪掉了兩角,看起來帕子不像帕子,肚兜不像肚兜。

  但造型再怪異,也不能掩蓋其上刺繡技藝驚人。

  金線繡萬丈天光,銀線繡無涯雲影,巧妙地使用了刺繡針法中最為難學的「亂孱」,將金銀二色絲線交錯層疊,恰如層層雲影,萬里長天,日光雲色交相輝映,壯麗瑰美,展開間,便似見長空如洗,飛雲亂渡。

  天光,雲影。

  近乎於傳說中的神繡,以簡單二色輔以絕頂繡法而成的絕代精品,哪怕形狀怪異,哪怕皺皺巴巴,哪怕還染了點可疑的紫色污漬,但那針法、配色、繡工,無可比擬。

  很多人揉眼睛,再揉眼睛,想要說不可能,想要說這就是剛才晉國公那腰帶,但剛才眾目睽睽之下,那腰帶被撕碎,大家都親眼所見,現在想必已經和那些踩爛的水果一起被扔了,怎麼可能完整無缺再次出現?

  更何況,眾人一看再看之後,發現這幅繡品雖然也是天光雲影圖,但比原圖似乎少了不少雲朵,應該不是原品。

  眾人難抑驚訝——難道這位還不知名字的邰家小姐,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絕世女紅高手?

  容楚卻緩緩瞇起眼睛。

  只有他才知道,這一幅,就是剛才撕碎的那一幅。

  哪怕太史闌做了偽裝,把雙層腰帶拆開,胡亂剪掉兩隻角,拆去了部分刺繡改變了原圖格局,但他還是一眼看出來,那是他的東西。

  因為那淺藍軟緞也不是凡品,他可以確定,最起碼在這安州,沒人能拿出同樣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他所有的隨身物品,其實都有他的標記,只是別人發現不了而已。

  「國公,這……」安州府尹和邰柏都走了過來,前者臉色奇異,後者喜悅中暗含惱怒。

  邰柏此刻既喜且憂——邰世濤拔頭籌是好事,但世蘭是皇家棄妃,怎可和任何男子有牽扯?那是抄家滅族大罪!

  本來世薇勝出最好不過,嫁一個庶女做晉國公的妾,於他也不失安州總管的顏面,誰知道世蘭忽然從天而降……邰柏臉色變幻,心中又疑惑又惱恨,看太史闌的眼色森涼。

  容楚將他的臉色看在眼底,眼底微光一閃,含笑道:「勝負已分,何須問我?」

  一直失魂落魄的邰世薇,忽然尖叫一聲,掩面奔了出去,撞在一個婦人身上,釵鐶都掉了,她卻似未覺,一路跌跌撞撞遠去了。

  太史闌連表情都沒有,在眾人驚嘆熱切的眼神中,收回手,忽然覺得鼻子癢,抓著那塊價值萬金的淺藍軟緞,就準備去擦鼻涕——

  眾人哀嘆聲未起,她的手臂忽然被架住,芝蘭青桂獨特香氣傳來,那人貼得極近,在她耳側幽幽道:「姑娘,你說,我的腰帶,是怎麼被你恢復的呢?」

  ……

  他聲音輕輕,俯在她耳側軟語,神態旖旎,看起來不像是看破她秘密尋根究底,倒像情侶耳鬢廝磨。

  周圍女子們立即眼神發藍,眼底霹靂籠罩方圓三丈,足可將太史闌碎屍萬段。

  太史闌嫌棄地擺擺頭,讓出他的氣息籠罩範圍,轉頭對上那人秋水明澈而又深意若許的眸子,眼神毫不退讓,「想知道?」

  容楚有些微微詫異她竟然沒否認,微笑道,「你我此心一同,為何要隱瞞呢?」

  「半斤胭脂,半斤機詐,」太史闌伸出手指,點住他胸膛,「這樣的心,別拿來和我比。」

  「哎喲,你說得我心痛,又點得我心跳。」容楚笑,挺挺胸,半真半假語氣。

  太史闌不屑地看他一眼——這男人好像還會賣萌!

  趕緊收回手指,「想知道,就憑自己本事找答案。」伸手對那十個一直沉默佇立的護衛一招,轉身就走。

  她不怕容楚反悔,這種人,再調笑萬端,骨子裡都驕傲得無可比擬。

  身後腳步齊整,那些精英護衛果然跟了來,太史闌感覺到落在後背的目光不善,心中也微微有些詫異,看來容楚這些手下對他很是愛戴,看見她對容楚態度不佳便也對她沒好臉色,真看不出,容楚這麼懶散陰險,也能得人忠誠若此。

  不過那齊整的,一聽就訓練有素的腳步聲裡,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協調……

  太史闌轉身,就看見身後,多了個不協調的人。

  「你跟來幹什麼?我沒空照顧你。」她皺眉。

  容楚瞟她一眼,這世上有人愛他有人恨他有人顧忌他嫉妒他,但無論怎樣的感情,都是在乎他的存在,只有眼前這個奇葩女人,真正地視他若無物。

  那並不是輕視,而是她的世界,沒有他的存在。

  他忽然想知道,那個世界,是不是只有黑白二色,是不是永遠冰封山巒,是不是一劍擎天,永不和誰雙峰並立?

  「我有空遊山。」他微笑,慢吞吞地,「並讓我的護衛們給我帶路。」

  他對太史闌微笑,此刻她站在護衛前頭,看起來就像他的探路者。

  太史闌盯他一眼,一言不發轉頭。

  鬥嘴非她所願也,有機會痛揍之也。

  「他叫什麼名字?」容楚走了一陣,貌似很隨意地問。

  他知道,對太史闌發問,越直接越好,繞彎子她不理你。

  果然太史闌立即答:「李近雪。」

  容楚將這個名字在心裡過了一遍,覺得陌生,摸著下巴想,姓李的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太史闌卻在觀察那些護衛,一路上山,她很快就發現,容楚口中「以一當千」的精銳護衛,果然不是白扯的。

  幾乎剛走出幾步,那些護衛已經超越了她的步子,她也發覺自己反而拖累了大家,便指出李近雪落下的方位,護衛們聽明白後,一個隊長模樣的人發佈了一連串命令,隨即這些人立即散開在山道上。

  太史闌眼看他們飛速縱躍過草尖,青色的身形化作一道道流光,一半人直撲那道山縫,一半人掠向底下溪流;看見他們即使在飛躍中依舊形成陣型,隨時都可以互相呼應支援;看見他們到達目的地之後,一聲呼哨,各自散開,每個人毫不猶豫選取搜索點,每個搜索點都扼住整座山最適合隱藏的地點,並輻射周圍地域,籠罩李近雪能夠落入的所有可能部位。

  整個佈置所花時辰不超過半刻鐘。

  精準、迅速、高效、配合無間。

  當真十人可抵千軍。

  看見這樣的「護衛」,只讓人會對他們的主人心中發寒。

  太史闌瞟一眼容楚,他負手看手下行動,並無得色,甚至微微皺眉,似乎還不太滿意。

  她挪挪身子,離這危險的人更遠一點。

  天色漸暗,一聲聲傳報響起。

  「溪中,沒有!」

  「裂縫,沒有!」

  「左麓山溝,沒有!」

  「右麓,沒有!」

  太史闌皺起眉——怎麼可能?都沒有?

  她相信這些精銳護衛的能力,他們這樣的搜索,別說大活人或屍體,一根手指都能找到。

  天色漸漸幽沉,隱約可見山下谷底的人群都在離開,山間起了淡淡的嵐氣,四面景物籠罩在一片淺淺的青色中,像蒙了塵的名畫。

  「看樣子你那朋友自己離開了,天色已晚,這裡夜間據說不太平,該下山了。」容楚立在那處山縫邊,碧樹青花黑山石,襯他素衣如雪,眉目如畫,清爽得讓人瞧了眼珠都似被洗亮。

  太史闌眼珠子裡卻連驚艷之色都沒有,好像沒聽見他的話,抬頭看看山頂,忽然道:「那裡有屋子。」

  靠近山巔處,綠樹掩映間,確實露出一角竹屋的棚頂,在這嵐氣空濛的山中,若隱若現。

  「那裡已經過了這座山頭,並且,你朋友是掉下去,不是飛上天。」容楚看著那一角屋頂,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你走吧。」太史闌不反駁不讚同,俯身束了束自己的褲腳,她披風裡穿的是邰世竹的騎裝,南齊雖不好武,但受周邊大燕雲雷諸地影響,大家女子也有學騎射的,引為時尚。

  容楚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自己又說了廢話,她八成是要自己上山了。

  「主子……」護衛趙十三走了過來,神情肅然低聲道,「這屋子看來不甚妥當,屬下們來安州就搜過整座山,根本沒有這座屋子,主子千金之軀,不可輕涉險地,請容屬下們護送您下山。」

  「你說得很對。」容楚微笑,答。趙十三正在又歡喜又詫異主子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時,聽見他悠悠道,「我們搜過的山,佔有的地盤,突然冒出一座竹屋,而我們居然不知道,這難道不是對我的侮辱嗎?遇上侮辱而無聲退卻,這難道是我容楚嗎?」

  趙十三:「……」

  碰了一鼻子灰的護衛訕訕退下,忠誠地昂起頭,避免自己眼神裡,冒出對主子瞬間不屑的光輝。

  其實、也許、大概、好像……遇上侮辱先無聲退卻,然後在對方得意時冷不丁衝出來宰了他,不才是您容楚嗎……

  ……

  「被侮辱」的晉國公,走在太史闌的身邊,一點被侮辱的憤怒都沒有,一路看花看水,指點風物,悠哉悠哉。

  匆匆走在他前面的太史闌,這回好像是他的導遊。

  山路並不好走,太史「導遊」又渾身疼痛,走得歪歪斜斜,時不時一個踉蹌,容楚也不扶。

  「春花好美……」容楚左顧右盼。

  太史闌走她的路。

  「碧水好清……」容楚對水弄影。

  太史闌走她的路。

  「這條蛇甚是可愛。」容楚語氣讚嘆。

  太史闌跳起,避開了一條躲在草叢中,陰險地盯著她腳踝的毒蛇。

  「此乃何人何物所留……」容楚緩緩沉思。

  「噗哧。」太史闌一腳踩進了某堆動物的糞便裡。

  「……好臭。」容楚終於說完下半句。

  ——容楚勝。

  太史闌面無表情掏出「天光雲影」錦布就擦。

  然後被容楚架住,經過討價還價,換來乾淨布帶和一名護衛的靴子,太史闌套在鞋子外面,那靴子近乎軍靴,結實耐用,她走路穩當許多。

  ——太史闌勝。

  ……

  天黑之前,兩人連同護衛站在了竹屋外面。

  這是一座陳舊的竹屋,處處可見被山間濕氣浸潤出的暗沉黴斑,搭建得也很鬆散,山風過,整個屋子都發出各種細碎怪異的微響,讓人想起一切關於大山和月夜的恐怖傳說。

  容楚盯著太史闌,以為她必然要魯莽地直奔而入,查找她朋友是否在此處的,不想太史闌穩穩站著,脫下了套在腳上的靴子,掂了掂,看那模樣準備用靴子砸門,這讓獻出靴子的那位倒霉護衛臉抽了又抽。

  容楚卻覺得滿意——還挺小心的。

  隨即他就不滿意了——太史闌一邊在尋找最合理的方位準備砸門,一邊不動聲色地移到了他身後。

  這讓容楚的臉也險些抽了又抽——什麼意思?你怕砸開門之後有機關射出,所以拿我當擋箭牌?

  靴子還沒砸出去,門忽然無聲無息開了。

  所有人一抬眼,愣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03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一章 邂逅驚心

  破爛竹屋的門緩緩開啟。

  門後,金光漫越,珠玉生輝。四壁鑲南海明珠,最小的一顆也有鴿卵大;地上鋪絢麗錦毯,厚得手埋進去看不見五指;頭頂垂深紅宮燈,垂金絲裊裊如柳枝;窗口垂厚重錦帳,栓著黃金製成的鏤空香囊球,香氣娓娓,中人欲醉。

  外表如此破敗的竹屋,裡面卻華麗如皇宮,真讓人接受不能,跌掉眼珠。

  讓人跌掉眼珠的還不止這個。

  屋子正中,錦毯之上,左右各倆,跪著四個美人,面對屋門,輕俯嬌軀,姿態婉媚……沒穿衣服。

  門一開,她們立即深深跪伏,鶯聲嚦嚦。

  「恭迎國公,國公跋涉辛苦,奴婢們守候在此,請為國公解乏。」

  夜、山中、破敗竹屋、華麗陳設、嬌柔裸女,等候獻身。

  因矛盾而分外奇特挑逗的場景,足以令天下男人熱血沸騰,引以為夢中神蹟,天降奇遇。

  容楚從來都從容微笑的臉色,卻有些變了,不是驚訝歡喜,而是一種瞭然的陰沉,隱隱的憤怒。

  隨即他豎起手掌。

  十名護衛,無聲退開。

  他們身負守衛國公安全之責,從不離開他身側三步,然而此刻,走得極其快速。像是知道容楚不會有危險,知道自己不宜再留,像是早有默契。

  太史闌也跟隨轉身。

  屋內一覽無餘,絕對沒有她猜想在此養傷的李近雪,她還留這裡幹嘛,等著長針眼?

  她剛剛抬腳,驀然風聲凌厲,一道烏光直射她雙目——

  「咻。」

  烏光止歇,斂在了容楚雪白的手指間。

  面對太史闌疑問的眼光,容楚將那黑色暗器扔在草叢裡,神色森冷,「是我的錯,我不該跟著你。」

  太史闌默不作聲——南齊的男人都很危險嗎?今天遇見倆男人,兩次都招來刺殺。

  「讓她走。」容楚淡淡地對竹屋道,「她是我護衛。」

  有人桀桀笑了一聲,卻看不見人影。

  這人聲音很怪異,非男非女,腔調矯揉造作,「國公此言差矣,我家主子吩咐了,您身邊的朋友,我等都得必須好好招待,奴才們不敢違背主子的意思,請國公見諒。」

  「招待」兩字咬得有點重,太史闌明顯聽出了裡面的敵意。

  對方應該對容楚沒有惡意,否則護衛不可能退走,但對方語氣又帶有一種奇怪的敵意,尤其是對她。

  太史闌腦海中忽然跳出「佔有慾」三個字。

  她搖搖頭,自己也不明白這感覺哪裡來。

  黃昏的光影打在容楚臉上,他臉色微微有些模糊,聲音也顯得更加低沉,「你是西局的哪位?大老遠奔安州來,不知道有去無回麼?」

  那難聽的嗓音似乎頓了頓,再開口幾分黯然,「我們做奴才的,主子開口,便只有去做,別的,都不敢想。」

  「這回她要你告訴我什麼?」

  「主上說。」那聲音變得漠然,一副複述口氣,「國公辛苦了。想必國公實在太辛苦,以至於南境訪查民風這一小小差事,也讓國公在此停留了這麼久。如此辛苦,豈可再夜晚寂寞?特送來美姬兩雙,皆性情溫婉,身體康健、無毒、不識武功,不攜兵刃,請國公放心取用。」

  「她是在告訴我她的賢惠嗎?」容楚似乎在笑。

  那人卻似不敢接「賢惠」這個詞,只垂首道,「國公如果有疑問,或可當面問主人。」

  「人我看見了,你話也傳到了,現在你可以走了。」容楚微笑,話卻說得毫不客氣。

  「是的。」那人道,「還有最後一句話。」

  容楚忽然眉頭一皺,似乎來不及說什麼,伸手就去拉太史闌,太史闌下意識避讓,手一甩,正在此時她聽見那難聽嗓子道:「主子說,除了她給你安排的,其餘任何在你身邊的女人,她都不喜歡。」

  「咻咻!」

  話音剛落,厲嘯連響,青光爆射,屋子四角忽然一震,射出一蓬弩箭來,箭短小尖銳,來勢極快,看那籠罩範圍,不僅針對太史闌,甚至連容楚都包括在內!

  容楚在弩箭飛射之前就已經飛身而起,躍起時抓太史闌抓了個空,他半空一個旋身,伸手試圖再次抓住太史闌,但此時弩箭已至,來不及再有別的動作,容楚冷冷一哂,擋在太史闌身前,衣袖揮起。

  雪白的衣袖在黃昏的暮色裡捲蕩若舞,像一道流動的冰牆,四面八方圍攏擠壓,裹住那些尖銳的飛箭,發出一陣鏗然的悶響。

  那些飛箭密集不斷擊在衣袖上的聲音,掩蓋了此刻天地間一切聲響,太史闌眼看所有箭,竟然都被容楚一道衣袖輕描淡寫接了下來,正專心研究他的袖子,忽然心中警兆突生。

  野獸般的敏銳直覺,提醒她,抬頭!

  危險來自天上!

  太史闌霍然抬頭,一眼看見頭頂樹梢下,一道黑色的繩圈,已經無聲無息到了她的頭頂!

  真正的殺手在這裡!

  真正的殺手還是只對她!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繩圈套下!太史闌喉頭一緊,已經被吊起!

  容楚霍然回首,眼神中厲色一閃而過,衣袖一甩,裹在袖子裡的弩箭,齊刷刷射向黑色繩索!

  鏗然連響,箭頭全部射中繩索,但繩索竟然不斷,拉扯著不斷掙扎的太史闌,越吊越高。

  容楚一聲低叱,飛身縱起,身在半空抽劍,半空中青光如匹練,捲向他們此刻所站的這棵合抱粗的大樹。

  他反應極快,知道繩索特製,兵刃不可斷,立即出手斷樹!

  灰影一閃,從竹屋中射出,手中長刀一點,點向容楚後心,試圖阻攔他。

  容楚頭也不回,冷喝,「來殺我!」

  那人沒想到容楚竟然不管背後來刀,他哪裡敢出手傷容楚,大驚之下動作一慢,容楚長劍已出!

  似霓虹自黛青天際生,似明月自臧藍滄海生,似一切光輝在宇宙深處生,剎那間,掙扎中窒息欲死的太史闌,逐漸模糊的視野,也被那一霎極致光華照亮。

  天地暗灰如鴻蒙,混沌的色彩裡,一點亮光似自天涯而來,穿透蒼穹如白電,倏忽跨越千萬里,然後,如雪色大麗花,綻放。

  滿目輝光。

  「嚓。」

  百年老樹一劍斷。

  「砰。」

  一劍斷樹的容楚並不罷休,半空一翻身,一腳蹬在那收勢不及的灰影身上,將他重重蹬在樹身上。

  「啪。」

  飛奔的衝力、容楚的腳力和撞擊的作用力疊加,那人仰頭哇地噴血如火焰散,沉重的大樹也瞬間轟然倒落,將竹屋砸碎。

  驚呼慘叫聲起,容楚並不停留,腳尖在倒下的樹身上一點,飛快掠向落地的太史闌。

  太史闌沒有暈去,樹倒那一刻繩子鬆開,她立即抓住繩子一扯,將繩子扯在手中,以避免再次被人勒喉。

  她從來就有野獸般的直覺,還有野獸般的恢復能力。

  那頭持繩的人剛被容楚斷樹聲勢所驚,沒想到太史闌反應這麼快,繩子竟然被奪去。

  太史闌繩子到手,頭一抬,眼睛已經盯住了倒下的樹叢裡,一個狼狽爬起來的人,二話不說便衝了過去。

  此時容楚剛掠來準備給她渡氣,掠到一半,停住。

  他看見那披頭散髮、脖子上還有一道淤痕的女子,眼睛血紅,狼一般地跳起,一頭撲倒了一個剛從斷樹下掙扎出來的男子,死死壓在他身上,一肘抵住他咽喉,一手拿出剛剛勒住她脖子的黑色繩索,往那人脖子上一繞,雙手交錯一扯——

  容楚一怔。

  太史闌跪在那人身上,雙手用力拉扯繩索,那人在她身下痛苦掙扎,發出斷續的呻吟和求饒,太史闌聽而不聞,仰起頭,用嘶啞得幾乎難以辨別的聲音,大聲數,「十、九、八、七、六……」

  這回容楚也怔住,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殺人的快感嗎?

  「……一!」

  最後一聲數完,太史闌霍然鬆手,繩子一抽收回袖中,然後,退開。

  那人沒死,臉色青白,痛苦而意外地蜷縮在地上,捂著咽喉不住咳嗽。

  太史闌已經再也不看他一眼。

  這一刻容楚的心忽然跳快了一拍。

  不是震驚,不是害怕,而是為此生初次邂逅的獨特個性而驚心。

  狠絕、犀利、恩怨極度分明。

  她動手,是因為對方傷害她,她要立刻還回去。

  她數數,是算著自己被吊了多長時間,就還給人家多長時間。

  一個連仇恨和生死都能計算並約束的人……

  容楚忽然閉了閉眼睛。

  「你……你敢傷害我們……」先前出手阻攔容楚的灰衣人已經倒在地下,瞪著眼前兇狠的女人,「你敢!你會死無全屍!」

  太史闌看著他白胖的臉,沒有鬍鬚的下巴,忽然道:「人妖!」

  「你!」

  「人妖,告訴你那變態主子。」太史闌聲音嘶啞而冷,「誰要殺我,我就宰她!」

  那白胖無鬚男人看她半晌,點頭。

  「好,你狠,不過再狠又怎樣?終有一天,你會為你今天的話後悔。」

  太史闌沒有表情,把繩索繞在自己手上。

  「不過我不會替你轉告……」白胖男子冷笑著慢慢閉上眼睛,「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一隻腳踏上他胸口,白胖男子詫異地睜開眼,迎上容楚古井不波的眼神。

  「現在不準死。」他道,「給我帶句話回去。」

  白胖男子忽然開始發抖,眼神驚恐,似乎活著回去帶話,是比死還更可怕的事。

  「問她。」容楚極慢,極冷地道,「玩夠了嗎?這回,我生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08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二章 你是誰?

  這個人生氣原來是這個樣子。

  還是在笑,還是平靜,只是笑得令人發寒,平靜得像壓抑住了某種澎湃,卻不知道會在何時破堤而出。

  太史闌被容楚親自一路送回家,這一次她終於感受到了這個她心中的「娘娘腔」,不怒而威的凜冽。

  容楚沒殺那人妖,那人妖臉色卻比死還慘,很明顯他覺得活著回去絕對比就此自殺要恐怖得多,但容楚不讓他死,他便也真不敢死。太史闌看他爬起來的時候,褲子都整個濕了,先前視死如歸的風範,被容楚一句話給壓成渣。

  她有點不明白,天下至難,唯死而已,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好怕的?

  她瞄一眼容楚緊抿的唇,這人平日嬉笑悠遊,一旦真的沉下臉,久居高位不怒而威的氣質便令人凜然,像神揮去雲端霧氣,現一尊爍目金身。

  或許,有人雖然不斷撩撥容楚,卻不敢真正過了他的線,所以當容楚震怒,那一方的人便會退縮,乃至多虐幾個人給容楚出氣?

  真是一群變態。

  太史闌掀開馬車車簾,身後山上人影閃動,容楚的護衛在處理狼藉的戰場和受傷的人,動作熟練,看樣子都是此中老手。

  或許針對此事,容楚也會有他的處置,但一時半刻,她是別想看見了。

  太史闌自認為不是個好奇心強的人,可是看著馬車朦朧光影裡,容楚分外艷又分外清的容顏,心中也免不了一番猜測。

  這事兒,八成又是一場難以消受美人嗯。

  晉國公位高權重,容氏家族勢力雄厚,能對他或者敢對他表現這樣佔有慾的,想必身份也不凡。

  剛才那人妖轉述的話的語氣,活脫脫就是一位傲嬌型公主病患者。

  至於容楚生氣的原因……太史闌忽然不願意去想。

  馬車一停,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容楚掀開車簾,邰府到了。

  「我不進去了。」他道,「我的馬車送你回來,邰府應該不會為難你。」

  太史闌根本不在意邰府的態度,不過還是因他難得的好心點頭表示感謝。

  「今日你贏的那個鬥艷。」容楚盯著她的眼睛,確定她不知道真相,此刻也不打算拿來取笑她,「其實獎賞不僅是我的一個要求……」

  太史闌看著他。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映著月色,清冽如碧泉,容楚忽然猶豫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微微一笑,「算了,我想有些事你也沒興趣。」

  太史闌點點頭,也不問是什麼事,轉身便走。

  她心裡覺得邰府也不是久留之地,想著回去把值錢財物打個包,換件衣服就走。

  「等等。」

  她回身,容楚掀開簾子,遞出來幾個小瓶。

  「黑色瓶子治療瘀傷,外用,敷在脖子上;紅色瓶子內服,每日一次。」他的眼光落在她淤痕猶在的脖子上,「別忘記用。你本來就不太好看,這樣子更像吊死鬼。」

  太史闌心中剛剛湧起的一點溫暖感受唰一下被澆滅……

  「你很好看。」她默了一默,接過瓶子,「跟娘們似的。」

  瓶子一揣,轉身就走,理他什麼表情。

  ……

  停在街角的馬車沒有立即走,容楚看著太史闌被迎出來的家人接進去,才緩緩離開。

  馬車微微搖晃,容楚的神情又恢復了淡淡的靜。

  剛才,想問她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回京。

  想問她想不想做一個掌握一切的人。

  想告訴她,今日龍頭節之比的真正意義,想說原本是要選拔一個優秀的少年,走進南齊最重要也最危險的樞紐之地,但最後,他看中了她。

  他看見了她的無雙心性和少見才能,那不該在安州這樣偏遠的南地被埋沒。

  然而……最後一刻改變主意。

  那一刻她被吊起的場景在眼前晃動,她脖子上的勒痕似也將他的呼吸勒緊。

  他忽然心中一軟,放棄了某種堅持。

  麗京雖美,權力雖美,但繁華榮盛的背後,是更多的詭譎殺機,陰謀陽謀。

  也許……她不適合。

  便讓這朵帶刺的冰花,在南國的風裡慢慢融化,開出新的柔軟吧……

  馬車轆轆前行,午夜長街在車輪下鋪開一道漫長的青光,車身漸行漸遠,一直走進黑暗的那頭。

  ==

  太史闌剛跨進邰府,就知道今晚的落跑計劃要夭折了。

  邰府管家從大門就接了她進去,婆子又跟著接到後院,直接將她請到了邰柏的院子裡,那裡燈火通明,看樣子人都在。

  邰家規矩,晚飯都是要在邰柏院子裡吃的,男一席在外堂,女一席在內廳,如果人不多,少爺們不在,就歸成一席。

  此時已經過了晚飯時辰,難得人還這麼齊全,太史闌嘴角慢慢勾起,知道前幾天的怨氣積累,再加上今天壞了邰世薇的好事,邰家上下的疑惑和憎恨,今晚終於要爆發了。

  一進門,就看見邰世濤在少爺堆裡,悄悄地給她打眼色,眼神憂慮。太史闌瞧了他一眼,覺得心情不錯。

  內廳裡邰柏也在,和邰夫人一樣衣冠齊整地坐在上頭,桌上菜餚齊整,熱氣已失,小姐媳婦們卻沒有坐在桌邊,而是按序坐在堂下,一個個腰背挺直,目光灼灼,尤以邰世薇表情最為興奮,雖眼睛紅腫,但一臉躍躍欲試。

  「吃過晚飯沒有?」邰柏的第一句話並不是太史闌想像的問罪,只伸手指指桌面,淡淡道,「沒吃的話,吃飽了再說話,免得人家說我家虐待女兒。」

  太史闌瞟瞟那一桌豐盛的菜,坐下就吃,她先前拒絕了容楚關於用餐的邀約,肚子早已餓了。

  在一屋子人虎視眈眈之下吃飯是需要勇氣的,一般人都會在這種情形下手足無措,但邰柏觀察太史闌良久,發現這個「女兒」,當真是旁若無人。

  不是故作狂傲地旁若無人,而是好像真的沒把周圍那麼多人當人……

  這種感覺讓邰柏有些不舒服,心中疑惑更深幾分,邰夫人瞟著他臉色,在他耳側輕輕道:「老爺,您看她這模樣……姑娘們說的,未必沒有道理。」

  邰柏臉色陰霾,輕輕點了點頭。

  此時僕婦端了一盞熱氣騰騰的雞茸鴨舌湯來,走過邰夫人身側時,對她看了一眼,邰夫人點了點頭。

  邰世薇邰世竹等人眼底立即爆出喜色。

  湯端到太史闌面前,別的菜都已經涼了,這熱湯香氣撲鼻,便顯得分外誘惑,太史闌端起湯就喝——

  邰世薇喜極忘形,屁股忍不住微抬——

  「噗!」太史闌忽然一張口,滿口湯水,都噴到了坐在她對面,正忍不住傾身的邰世薇臉上。

  「鹽放多了!」太史闌重重一擱湯碗。

  她對面,邰世薇僵硬地站著,湯汁自她興奮未消的臉上緩緩滴落,滑過瞇起的眼睛、流過翕動的鼻翼、落入剛剛咧開的嘴角……

  所有人的臉,都瞬間青了……

  「放肆!」砰一聲巨響,邰柏拍案而起,「世蘭,你在做什麼?!」

  邰世薇立即「哇」一聲哭出來,邰夫人急忙上前摟住她,其餘人對太史闌怒目而視,太史闌端坐筆直,頭也不回。

  「我說鹽多,」她端起湯碗,四面一晃,「不信?都來嘗嘗?」

  所有人譴責的眼神立即變成了躲閃,邰柏咳嗽一聲,勉強道,「鹽多也不能這樣對妹妹!」

  「或許她也想喝。」太史闌盯著邰世薇,「這湯滋味不錯,是吧?瞧,流到嘴裡了。」

  邰似薇立即驚慌地推開邰夫人,急忙找手絹擦嘴,擦了兩下才反應過來,手僵在半空。

  而四面早已鴉雀無聲,人人尷尬,扭臉的扭臉,摳手指的摳手指。

  邰柏又咳嗽,再開口已經轉了話題,「世蘭,為父有個問題不得解,今日特在此等你,想要問個明白。」

  「哦?」

  「自從那晚你庵堂失火。」邰柏盯著她的眼睛,「你好像就沒喊過為父一聲爹爹。」

  「哦。」

  「大家都說你很奇怪。」邰柏額頭青筋一跳,忍住怒氣,緩緩道,「為父本來不信,如今看來,卻是不得不信——我問你,你到底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21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三章 懿旨

  「哦?」

  「你以為搪塞就能躲過今日?」邰夫人接話,唇角一抹冷笑,「我家世蘭,溫婉賢淑,恪守婦道。當初宮中選秀,正因為她才貌俱全又婉順賢德,才得以中選,光耀門楣。先帝駕崩,她自宮中歸鄉修行,在後院庵堂足不出戶,不見外人,不惹是非,向來為我邰家上下所尊重讚譽。而你——」她上下打量太史闌,「行止粗俗、毫無大家閨秀之風;不尊長上,全無謙虛自省之德。欺凌姐妹,擅自外出,身為先帝廢妃,竟於市井無故爭風,陷我邰家於欺君大罪,你怎麼可能是世蘭!」

  「母親說得對。」邰世竹立即道,「姐姐往日溫柔可親,哪裡是這樣的!」

  「她哪有世蘭姐姐一半風華美德!」邰世薇嚷。

  「是啊,怎麼看怎麼怪異。」又有人幫腔,「就是看臉,覺得也是不像的……」

  「她絕不是世蘭!」一堆人神情激動,「世蘭逢人就笑,哪像她從來不笑!」

  「世蘭樂於助人,她卻傷害妹妹!」

  「世蘭謙讓有禮,哪像她粗蠻霸道!」

  太史闌靜靜聽著那些人關於邰世蘭的描繪,那是個完美、賢德、溫柔、可愛……集合人間一切優點的女子,她們對她愛戴、懷念、崇拜、敬慕……絕不允許任何人來詆毀她的聲名……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眼前,那晚牆頭下,掙扎的人體、尖厲的譏嘲、披散的長髮、青紫的傷痕……一閃。

  等到人們停歇,她才淡淡道:「那又怎樣?」

  室內一靜。

  「對,我確實不是邰世蘭,我也幸虧不是。」太史闌眼神諷刺,一捋衣袖。

  眾人眼光落在她手臂上,肘間一片淡紅如胎記,眾人目光立即轉向邰夫人,邰夫人眼底茫然,她是繼母,哪裡知道邰世蘭肘間有沒有胎記,但此刻她怎肯認下太史闌,立即道:「你果然不是世蘭!世蘭肘間沒有胎記!」

  邰柏長吁了一口氣,他隱約也記得女兒是沒有胎記的。心底的擔憂瞬間散去——這樣的世蘭,是會為邰家招禍的。幸虧她不是。

  隨即他便眉頭一皺,「你不是世蘭,那世蘭去了哪裡?你給我老實招來,否則便將你送官!」最後一句聲色俱厲。

  太史闌瞄都沒瞄他一眼,「死了。」

  ……

  「是你殺的?」半晌邰柏才震驚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太史闌注視他有些發青的臉,也許,這位做父親的,對邰世蘭還是有幾分感情吧?只是,也有限得很。

  「我不會和你說,我只打算在大堂上說。」她端坐不動,對邰世竹點點頭。後者臉立即白了。

  「我邰家是安州總管,我家就是大堂,打斷你的腿,自有分曉!」邰世薇陰惻惻地道。

  「你可以試試。」太史闌脊背筆直,「我今天剛贏了你。」

  眾人臉頓時白了一大片,這才想起,今天龍頭節鬥艷,這個女子已經見過晉國公,這回要想私下處理,晉國公問起來只怕要惹麻煩。

  「雖然這人居心叵測,但是將女子送官,也毀人一生,父親三思。」邰世竹立即開口。

  「此事事關我邰府聲譽,送官不宜,我邰家詩禮傳家,自然也不會濫用私刑。請家主慎重。」眾人立轉口風,紛紛贊同。

  邰柏環顧四周,夫人和小姐們的臉色讓他猜到了什麼,頓時眼神發直,邰夫人拉了拉他衣袖,兩人轉入屏風後,半晌邰柏出來,老臉發黑。

  「你既不是世蘭,自然不能留在我府,請你速速離開,並發誓此生不得將在此之事洩露半句!」

  這就是最後的處置嗎?

  太史闌無聲抿了抿唇。

  邰世蘭……你真不值。

  她站起身,拍拍衣角,偏頭對外廳看了看,隔著屏風,隱約可見一個小腦袋執拗地往這邊扭著,若不是被人按住,他大概就要奔過來了。

  太史闌眼神微軟,抬手,隔空拍了拍。

  一個安慰的姿勢。

  廳外,邰世濤眼睛忽然濕潤。

  太史闌起身,走過沉默的人群,她沒想到邰家人如此退讓,白瞎了她醞釀半天的殺氣。

  不過邰家人最好現在就去祈禱,以後和她不要江湖再見。

  人們目送她離去,抿著唇,眼底閃動著奇異的光,邰世竹等人瞇著眼,眼神裡充滿被壓抑住的殺機。

  先放她走,再殺了她——

  眼看太史闌將走出院子。

  忽然前方一陣喧鬧,隨即有急躁的腳步聲響起,直奔後院而來,人影一閃,邰林搶入,急聲道:「聖旨到!哥哥快接聖旨——」

  好一陣慌亂。

  排香案,鋪紅氈,邰柏帶著他有品級的夫人跪接聖旨,其餘人黑壓壓地跪在後頭,太史闌遠遠站在陰影裡,此時人人心中不安,不知道夜半旨意會是噩耗還是喜訊,也沒人理會已經被驅逐的她。

  「……著令所有歸鄉原先帝宮眷,一例由朝廷公車接送入京,擇吉日入勝陵,永侍帝側。其所在母家,賞黃金千兩,有職者皆升一級,子孫中擇一人恩蔭……」

  滿地的人愣愣地跪著,手指摳在冰冷的磚地上,不知疼痛,只覺得麻木,眼前似有一個黑沉沉閃著血光的詞,劈天蓋地砸下來——殉葬、殉葬、殉葬……

  「臣……領旨。」邰柏愣了半晌,才不知是喜是悲地,抖著手,接過了明黃綢卷。

  「嗯哪。」傳旨的太監沒有表情地笑了笑,拉長嗓子道,「恭喜邰大人,陞官得賞,子弟承恩,太后對你們可當真恩重。哪,賞也領了,令千金呢?想必在家廟清修?太后說了,接旨的宮妃,須得立即由我等護送動身,勞煩邰大人,將令千金請出來吧。」

  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怎麼?」太監瞇起眼睛,眼神中厲色一閃,「她不在?」

  又是一陣安靜,半晌,跪著的邰家老少,原地轉身,齊齊抬手,指向了太史闌所在的那個角落。

  「她在,在這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27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四章 大殺四方!

  人說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太史闌被這一群人指住,怒火卻嚓一聲便燒了起來。

  她冷峻,素來不歡快也不暴怒,但此刻盯著那群人,就像看見人間最為卑劣無恥的生物,化著似人的妝,披著道貌岸然的衣,吐著忽真忽假的言,戴著隨時變幻的面具,手舞足蹈,為害世間。

  一刻前拚命否認她是邰世蘭,迫不及待將她驅逐;一刻後拚命推翻前一刻的認定,要用她的命來換取一家的安寧和榮華。

  在她們眼裡,她和邰世蘭,是人,還是可以隨意犧牲的貨物?

  「您原來在這裡。」那太監瞇眼瞅著太史闌,邰世蘭是皇太后親自加注,表明要重點看押的殉葬人,這太監在宮中見過邰世蘭一兩面,此次親自來就是為了驗明正身。

  此刻隨意一看,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揮手。

  「太后旨意,但凡永侍先帝於地下的宮妃,無論有無封號,皆升品級二級。封四品安州總管邰柏女為寶林,邰寶林,請吧。」

  他身後一隊侍衛奔來,太史闌轉身便走,這廳堂她記得還有個後門。

  然而剛剛奔出兩步,她腳一頓。

  廳堂後門,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排邰家護衛,將門堵死。

  邰柏在她身後,淒聲道:「女兒,抗旨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你……認了吧。」

  太史闌咬緊下唇,一言不發——此時辯解否認也沒有用,邰家上下絕對會眾口一辭咬定她是邰世蘭的。

  「不!」忽然邰世濤衝了進來,大叫,「她不是……」話音未落,已經被邰林眼疾手快,一把摀住嘴拖了出去,遠遠地猶自聽見他咿咿唔唔的掙扎之聲。

  邰夫人在向那太監解釋,「小兒有些渾渾噩噩,請公公見諒……」

  身前護衛堵得水洩不通,身後皇家侍衛步聲已近,當先一人喝道:「邰寶林!」伸手就去抓她的肩頭。

  太史闌咬牙,衣袖一動,人間刺落入掌中,手指一彈,「回魂」金色的刺尖露出指間。

  「回魂」可令瀕死的人短暫回魂,那麼,對完好的人,是否也有特別的效果?

  太史闌沒有把握,但現在,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她只能冒險一試。

  身後人伸手抓來,勁風猛烈,她頭一低,忽然衝了出去,一頭撞向堵在後門的護衛,人未到,金色刺尖一閃!

  「哧」一聲微響,刺尖入肉,鮮紅血珠一綻。

  堵在太史闌正對面的人忽然一僵。

  他原本是獰笑看著太史闌自投羅網的,誰知那女子衝來,頭一抬,一雙眸子野豹般亮烈,他一怔,隨即便覺眼前金光一閃。

  金光一閃未消,很快,便有無數的金光在眼前閃起,像天地飛出無數金蛾,又或者又升起無數新的太陽……

  「呵呵呵呵……」被刺中的男子忽然發出一陣怪笑,身子往前一竄,撲向太史闌。

  太史闌低頭一讓,那男子也不知道收勢,正撲在太史闌身後追來的侍衛身上,隨即尖聲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他滿面潮紅,鼻翼翕動,唇角泛出微白的沫子,便如發了羊癲瘋般興奮絕倫,摟著那皇家侍衛直蹦,那侍衛呆在那裡,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而其餘邰家護衛,早已看得呆了。

  太史闌便趁這前後都呆住,堵門的空隙讓出的一刻,大步衝出!

  砰一聲,站在門邊的一個護衛被她撞跌,這才反應過來,驚聲大叫,「她跑了!她往後院跑了!」

  「啪。」他臉上瞬間挨了一巴掌,邰柏臉色鐵青,「還不追!她進的後院,跑不掉的!」

  一條灰影掠了過來,一根蒼白柔軟的手指點了點,還糾纏在一起的兩人驟然分開,那發瘋的邰家護衛軟倒在地,皇家侍衛愣在當地。

  灰影落地,赫然是那傳旨太監。

  「有意思……呵呵有意思。」太監笑吟吟對身後侍衛點了點下巴,「還不都去侍候邰寶林去?」

  邰夫人悄悄走近丈夫身側,低聲道:「得抓住她,不然……」

  「她跑不掉的……」邰柏注視著地上那護衛,眼底忽然湧上一絲驚懼。

  「為什麼?」

  「這公公,是西局的人……」邰柏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邰夫人聽見這兩個字,也打了個寒戰,趕緊閉上了嘴。

  風過,微涼。

  地上,那護衛一動不動,早已無聲無息死去。

  ==

  太史闌並沒有往門外跑,她直奔後院。

  沒有人懂她要做什麼,明明奔向正門才有一線生機,後院又沒有後門,豈不是自尋死路?

  身後追兵窮追不捨,將這邰家後院當成曠野山林,踹門、推人、一路狂追,後院裡躲避不及的丫鬟婆子驚呼慘叫,亂成一片。

  腳步聲始終在很近的地方,邰家護衛武藝一般,皇家侍衛可不是吃素的,太史闌縱然地形熟悉,幾次都險而又險地借助某個拐角逃開追捕,但距離也越拉越近。

  「大人。」一個皇家侍衛瞇眼瞧著太史闌逃奔的路線,對身側的頭領道,「這女人好像在繞彎,她瘋了?」

  「或許她有自己的目的地?或許她去求她的菩薩保佑她?」那侍衛頭領笑聲譏嘲。

  前方奔跑的太史闌,忽然身子一傾,卻沒有跌倒,只是懷中忽然掉下來一團東西,她好像根本沒發覺,一溜煙跑遠了。

  當先的侍衛頭領正要追,一低頭看見那團東西,腳步一頓。

  「這不是西局大人用的黑索?」聲音又驚又喜。

  西局,一個南齊大多數人陌生的名字,代表的卻是南齊最恐怖最神秘的皇家組織,以宦官為首,擁有「風聞奏事,偵緝天下」之權,他們是皇太后秘密豢養的吸血蝙蝠,羽翼的陰影,悄無聲息懸在南齊朝廷每個人的頭頂。

  西局財富無數,他們所用的武器,無一不是珍品。

  這個侍衛頭領是這群侍衛中唯一對西局略有瞭解的,此時一見這黑繩子,便目放異光。

  他一停,其餘幾人自然也停下,侍衛頭領醒過神,連忙將黑索撿起,往懷裡一塞,「繼續追!」

  這一耽擱,太史闌已經奔到了後宅小廚房的牆後,那裡有一個竹筐,專門盛放平日裡打碎的瓷碗等物,此時筐裡已經積了小半筐碎瓷。

  太史闌奔過時,一腳踢翻了筐,碎瓷翻了一地。

  「哈哈,她這是幹什麼?想讓我們刺到腳?哎喲!」跑在前頭的一個侍衛,一臉不可思議的怪笑,裝模作樣痛呼一聲。

  其餘人也哈哈一笑,滿不在乎踏上碎瓷路。

  太史闌忽然回身。

  回身時,她空空的兩手中,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個瓷瓶!

  一揚手,青光飛射——

  「著!」

  「砰。」額頭血花飛濺,那侍衛仰頭便倒。

  倒下時正落在碎瓷片上,一聲慘叫,剛被砸昏再次被痛醒,渾身被瓷片紮成鮮血淋漓的刺蝟。

  他倒下時還撞到了其餘人,眾人紛紛閃避,險些也被碎瓷扎中。

  「救我!救我!」受傷的人流血過多,生怕自己會死,一把揪住身邊的人。

  「廢物!」侍衛首領怒喝,只得留下兩個人給他包紮傷口,自己帶領剩餘的人繼續追。

  這麼一耽擱,太史闌又跑遠了,她往和後院一牆之隔的小型練武場奔去。

  侍衛並不知道那是練武場,只看見那裡有道牆,太史闌翻過了牆。

  「追!」接連遇見怪事,侍衛頭領不敢再大意,手一揮,剩餘七名侍衛形成三角陣型,越過圍牆。

  然後他們看見了太史闌。

  她已經不再跑,正站在空蕩蕩的練武場正中,跑了這麼久,看得出來她也已經筋疲力盡,微微喘息,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

  她站在練武場唯一的武器之後,面無表情。

  本來這裡有人看守的,但現在都被緊急調出去追捕她了,誰也想不到,太史闌不向外跑,冒險迂迴,竟然是為了衝到這裡。

  蹭蹭微響,七名侍衛落地,一眼看見黑色巨大床弩之後,筆直而立的女子。

  今夜無月,星光暗淡,唯有兩樣東西在發光——床弩深青近黑的鐵質光澤森冷,太史闌烏黑狹長的眸光芒狂野又冰寒。

  她站在弩後,手搭在床弩弩柄,弩柄向後有一道槽,拉到底就可射弩。

  「神工弩!」有人失聲道。

  眾人臉色都變了。

  這些人都聽說過這弩,列為南齊第一重要武器,曾因殺傷力過於強大,被都察院一干御史以「有傷天和」之名聯名諫阻使用,最終還是因為力量太強,箭矢無法承受而沒有推廣。

  這是神工,更是殺神,據說一箭出,至少穿七人!

  可怕殺器一時震住了眾人,不敢移動,可是當侍衛頭領仔細地看了看弩身之後,忽然仰頭狂笑。

  「我說哪裡來的神工弩,原來你虛張聲勢!」他大笑指著那弩,「他娘的,拿斷箭哄老子!我說神工弩下,怎麼還會有完整的箭!」

  眾人這才發現,床弩之上,搭弦的,竟然全是斷箭!

  很明顯,這架試制的神工弩依舊沒成功,滿地都是被強勁弩力折斷的箭,而準備用來試驗的新箭,是鎖住的。

  狂笑聲震動小校場,眾人笑得很放鬆。

  太史闌默不作聲,手心緩緩撫上裝進弩槽裡的斷箭。

  侍衛首領正在大笑,忽然眼角彷彿覷到一點不對,他霍然回首,一眼看見槽中箭,臉色大變。

  「你——」他顫抖著指住太史闌,「你……怪物……」

  太史闌猛然拉動扳機!

  艱澀!沉重!不可撼動!拉動它,感覺像要單憑自己拉動火車!

  用盡全力,過槽一半!

  太史闌剎那間知道自己低估了這弩,它開射所需要的力量,遠超所有重弓。她這弓都沒拉過的人,這一著是拿命冒險!

  然而,箭在弦上,拿命也發!

  她咬牙,身子一躥!抱住扳機,整個身子向後拽,全力爆發!

  齒破薄唇,鮮血迸出。

  「卡!」

  使力過大,堅硬的鐵扳機抵住了肘尖,幼時斷過的左前臂不堪承受,再斷!

  斷裂的肘骨,鮮血狂湧,染紅弩身。

  殺器無聲,床弩光澤越發幽幽。

  太史闌深吸一口氣,迅速抽出腰間荷包塞在嘴裡緊緊咬住,劇痛之下用力過緊,荷包被咬破,一股清涼苦澀的味道滲入口中,她於極度疼痛的昏眩裡想起,可能是容楚給的藥瓶子裡的藥滾了出來。

  那不知是什麼藥,鎮痛而提神,她借此機會喘一口氣,全身後仰,全力一壓!

  靜默,忽四周落木蕭蕭。

  天地人群,都似因為一個女子的無畏和悍勇,震驚失聲。

  斷骨微微支出臂外,森然可怖,隨即輕微「卡」一聲。

  扳機至底!

  「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31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五章 一個人的屠殺

  「唰!」

  殺器出,風若哭!

  剎那間天地都似因這一射而暗沉,蒼穹如鐵,幽深廣罩,廣罩的蒼青色天空下,掠過一片青黑色的箭的狂雲。

  「哧。」

  那麼多箭,射中人身,也不過一聲。

  就像死亡,也不過如風中樹枝,斷裂只在一霎。

  七根箭,有四箭毫無作用,因為只用三箭,便穿裂了所有人體,每根箭都至少射穿三人,猶自去勢未絕,攜著穿過人體帶出的血肉,狠狠射上特製的牆,留下殷紅的一個深洞。

  也不過睜眼閉眼,地上便只剩一堆破碎。

  這是一場一個人對一群人的屠殺,更在將來,成為南齊歷史上最為神秘的傳說之一。這個傳說是太史闌光艷一生的起步,更是她流傳於世諸多傳奇的開端,很多很多年後,人們依然津津樂道地猜測,當時還不會武功的那位傳奇女子,是怎樣在絕境之中,一箭殺七人,並認為這是只有她才能創造的奇蹟。

  堅硬如太史闌,看了一眼這屠場,也不禁轉開目光。

  這冷兵器時代的弩箭,其射出時的效果和感覺,竟然已經近似現代的手槍。很難想像竟然有人可以研製出這樣恐怖的東西。

  如果箭能使用……太史闌看著滿地的斷箭,心中忽然掠過一絲模糊的驚悚,卻不知驚悚從何而來。

  隨即這奇異感受便被劇痛所淹沒——緊張一刻過去,她沉重的傷勢立即開始喧囂。

  太史闌的頭上唰一下冒出冷汗,她是個痛域值很高的人,換句話說就是輕易感覺不到痛的人,但這也絕不代表她可以無視這樣的傷。

  痛到極致其實是一種麻木,但最可怕的是虛弱和昏眩,肉體在受到極度傷害時會自主尋求休眠,她知道此刻絕不能暈,死命咬著牙,摀住手臂,跌跌撞撞離開弩機,用剩下能用的一隻手,剝下了死去護衛身上的薄綢斗篷。

  艱難地把斗篷披上,簡單的動作又讓她出了幾身大汗,無法繫住帶子,她把繫帶勉強繞在脖子上。

  把傷臂藏在斗篷內,她靠著牆,一步步往外挪,滴落的鮮血一路逶迤,和敵人的血溶在一起。

  全部的精神和意志都用來抵抗排山倒海的劇痛,身體和臉頰摩擦在粗糙的牆壁上,她毫無感覺,只在掙扎的間歇,抬起被冷汗浸濕的蒼白的臉,看一眼還未露曙光的天際。

  今日……誰逼她掙扎如此,他日,她必以百倍報之!

  空蕩蕩的院子躺破碎屍體,流殷紅鮮血,迴盪她沉重喘息。

  將要挪到門口時,外邊已有喧囂聲傳來,邰府的護衛到了,門隨即被打開。

  打開門的那一霎,她挺直了背,剛才因劇痛導致的虛弱和痙攣瞬間消失,她看起來冷淡威嚴,竟然真的有幾分像那些皇家侍衛。

  「啊……大人!」邰家護衛一眼看見微微垂頭的她,黑暗中不辨面目,驚慌地喊。

  「快進去!」她指著場內,粗聲道,「很厲害的敵人!救了那女人,殺了我同伴!你們給我擋住!我要去尋公公求援!」

  邰家護衛一聽臉色就白了,有人探頭一張,看見裡面慘絕人寰景象,頓時也發出一聲慘呼。

  「全死了……全死了……」

  「放屁!這位大人還好好的呢!」

  太史闌冷汗直冒,卻也忍不住冷冷一勾唇角——叫得很對,確實全死了。

  「殺了這麼多人!快請老爺!」

  「裡面可能還有敵人,小心!」

  邰家護衛們紛紛亂喊,堵在門口,卻沒人肯走進去一步——這麼厲害的敵人,轉眼殺了這麼多人,皇家侍衛老爺想讓他們當擋箭牌,他們才不做傻子!

  他們擁擠忙亂,在門口摳青苔看門縫找螞蟻,就是沒人進去。

  也沒人注意到,「侍衛老爺」已經消失了。

  ==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太史闌一旦離開那群護衛視線,立即又恢復了蜷縮的身形,剛才那陣子的偽裝,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

  她這一身侍衛裝,果然一路上沒有人敢盤問,這些侍衛剛跟著太監來傳旨,人人跪接聖旨,沒人敢看他們的模樣,後院又接到前頭通知,說侍衛老爺在後頭抓逃犯,所有人及時避讓,不得侵擾,這給太史闌帶來了很大便利。

  因為接聖旨,前後所有的院門都開著,太史闌一路過去,眼看只要再過一個跨院,就可以接近正門。

  逃出去後,趕緊看傷,可不要留下殘疾……太史闌緊了緊披風,想。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心中一跳,隨即彷彿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

  她沒回頭,全力向前一撲!

  「呼」一聲,一道沉重的風聲從她頭上越過,重重砸入路邊草叢,離她的臉只有寸許。身後縱起黑影,彷彿有人當頭撲下。

  太史闌一個翻身,要翻出對方「獅子搏兔」的攻擊範圍,翻到一半,壓著斷臂,劇痛襲來,她一聲冷哼。

  瞬間身子一軟,這一翻便翻不出去,眼看黑影當頭罩下,風聲虎虎,她心中暗嘆一聲,閉上眼。

  穿越未久身先死?

  這不科學!

  那人身在半空,看清了她的臉,卻忽然發出一聲驚「咦」!隨即拚命一扭身子。

  「砰。」那個人重重砸在她身側,不知道是扭了腰還是硌了屁股,低低慘叫一聲。

  這聲音好熟悉,太史闌霍然扭頭,「世濤!」

  「姐姐!」那小子比她還興奮。

  這聲稱呼讓太史闌冷靜了些,淡淡道:「我不是你姐姐。」

  邰世濤不說話了,隨即轉了話題,拍拍心口,「剛才好險,險些殺了你!」

  「你……剛才以為我是侍衛?」

  邰世濤點頭,一臉劫後餘生的幸運。

  太史闌注意到身邊有個包袱,想必邰世濤剛才用來砸她的就是這個,這小子,難道是準備偷跑出來救她,看見侍衛,忍不住心中憤恨便動了手?

  他不知道這是殺頭大罪?

  「血腥氣……」邰世濤忽然抽抽鼻子,一把掀開她的披風,「……姐!」

  他瞪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心在瞬間抽緊,連呼吸都似窒住。

  難以想像這樣的傷……她竟然若無其事。

  邰世濤眼圈立即就紅了,太史闌以為他會哭,正準備擺出面癱臉教訓他,誰知道他立即拖過包袱,扒出一堆傷藥和布帶,就開始教訓她,「大姑娘家的,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你以後還要嫁人不?」

  太史闌盯著那少年起著旋兒的腦袋,有點想笑,有點心酸,最終不過勾勾唇角,抬手撫了撫他的髮。

  邰世濤手停了停,卻沒有抬頭,他動作很快地給她處理傷口,一邊絮絮道,「咱只能先止血,再尋好的骨科大夫給正骨,萬一留下殘疾不是玩的……」

  太史闌很詫異他隨身帶著傷藥並且上藥動作熟練,邰世濤咧嘴笑了笑,「我們邰家兒郎自小都習武,見的多了。」卻沒說他為什麼自帶傷藥。

  是因為他打算救她,和她一起逃亡,知道逃亡路上艱辛危險難免受傷,所以才備著?

  「東西放下,回去。」她推開他。

  邰世濤不答,將她扶起,「一起走!」

  不待她拒絕,他快速地道:「這個家,我待不下去了!昨天晉國公問過我,是否願意去光武營,我已經答應了。今天不出這事,我也一樣要走。」他不看太史闌,垂下頭,吸吸鼻子,猶豫了一下,才問,「我姐姐……真的死了?」

  「嗯。」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應一聲,扶住她,「走吧。」

  太史闌沒有再說話,兩人依偎著向外走,前方不遠,拐過一處照壁,就是正門,遠遠地,可以看見為了迎接天使,正門還大開著,兩人都微微有些興奮。

  「我們可以逃出去了!」邰世濤低聲道,加快了腳步。

  忽然一點青苔,從照壁上方簌簌落下來。

  太史闌抬頭一看。

  然後她一把推開了邰世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35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六章 承諾

  「呵呵。」獨特的尖細嗓子響在頭頂上,一雙腿在照壁頂上晃啊晃,「邰寶林,你真讓咱家刮目相看呀。」

  最後一個字尾音未落,那雙薄底子黑靴一踢,明明距離還有一截牆面,不知怎的就踢到了兩人身前,邰世濤先一步被太史闌推開,便只剩太史闌面對那突然襲至的腳尖。

  「砰。」

  太史闌被踢得身子向後一仰,順地遠遠哧出數丈,未癒的傷口,帶出一溜鮮紅的血線。

  她還沒停下,那太監已經飛身下了照壁牆頭,格格笑著追過去,撩起外袍,蹴鞠一般,又是一腳!

  「哧」一聲,太史闌又無法抗拒地滑了出去,滑到一半她伸手一抓,身子一傾,栽到路側花圃濕軟的泥土裡。

  她被撲了一臉泥土,黑色的泥更襯得臉色蒼白如紙,豆大的汗珠滴下來,在臉上衝出灰色的泥溝。

  「姐姐!」邰世濤狂喊,撲向那太監,人還沒撲到,那太監轉身,一腳便點向他胸口。

  他這一腳不似對太史闌,貓戲老鼠一般輕鬆戲弄,卻是兇猛凌厲,風聲虎虎——看來很討厭男人。

  這一腳如果踢實了,下場怕也和練武場那幾位差不多。

  「他是容楚的人!」

  風聲一收,太監的腳停在半空,虛虛點著邰世濤的胸口,整個人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扭過去看太史闌,「嗯?」

  太史闌滿頭虛汗,臉色青白,手插在泥土裡,掙扎著道,「容楚選他到光武營!」

  她其實並不知道光武營是什麼東西,但從方才邰世濤的神情語氣中感覺到,應該是一處很了不得的所在。

  她記得西局太監在容楚面前的畏懼,此刻只有搬出容楚,或能救邰世濤一命。如果容楚也不管用……

  那就一起死吧!

  太監的表情果然有所鬆動,猶豫了一下,陰沉著臉,將腿慢慢收了回來,忽然陰陰一笑,腳尖一挑,再次挑向太史闌。

  他竟然是玩上癮了!

  靴尖又至,這回太史闌身後不遠,就是池塘!

  邰世濤嚎叫一聲,又一頭撞了上去,「滾你娘的老閹貨……」

  太史闌忽然伸手!

  手裡,不知何時抓住了一柄花鋤,二話不說,掄起便是一鋤頭!

  「唰!」

  「哧——」

  褲子被扯破的聲音聽來清晰,太監一腿高抬,僵住了。

  鋤頭直直插在他褲襠,扯破紅色褲子,橫穿而過,一條紅色的綢絲繞在鋤頭上,在風中搖擺。

  太史闌連咳帶笑的聲音,清晰又刺耳。

  「哎!忘了!你下面沒有了!」

  貌似遺憾,實無遺憾。

  她就沒打算擊中這老閹貨,她就打算噁心他!

  「你——」這一招比真的砍中還要創傷深重,那太監臉色先紅,再青,再轉白,五顏六色都轉過一圈後,一聲咆哮驚天動地,「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公公!」唯一還留在他身側的侍衛,本來冷笑看他折磨太史闌,見太監動了真怒,連忙上前附耳勸解,「她是太后指名要的……雖說注定是個死,但到麗京之前,你我也動不得私刑,萬一太后……」

  太監臉色變了變,嫌惡地瞪了閉目喘息的太史闌一眼,怒氣衝衝一拂袖,「帶走!」

  一旁早已備好的牛車被趕進了門,僅存的侍衛一手抄起了太史闌,將她往車裡一扔。

  「姐姐!」邰世濤淚流滿面奔過來,彭一下跳上車,被趕來的邰柏兄弟死命扯住拖下去,他瘋狂掙扎,胳膊肘啪啪搗在父親和叔叔的身上,「姐!姐!你們放了她!放了她——」

  太史闌忽然睜開眼。

  隔著牛車的門,她注視著淚流滿面的「弟弟」,眼神恆定,隨即輕輕豎起一根手指,擱在唇上。

  邰世濤忽然安靜,定定地望著她,雖眼神悲憤未絕。

  他不要錯過此時,她的每一個字。

  不會忘記此時,她靜而冷,卻又殺氣絕然的音調。

  「世濤!你我必將再見!」

  「再見之時,必永不為人欺辱!」

  ==

  牛車轆轆遠去。

  太史闌並沒有如狗血劇本一般,扒著車欄木條,淚眼婆娑淒哀不絕,牛車一動,她就翻身躺下休息——跟誰哭別呀?該說的不說也懂,不該說的說了也沒用。

  邰世濤自然也沒有狗血地追上去,他立在原地,看著太史闌滿不在乎躺下的動作,雖心情悲憤,也忍不住咧咧嘴角,露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麼一笑之後,他的心定了定,隨即也硬了硬。

  定,是因為,他忽然相信,她說的每句話,都會實現。半路認來的姐姐不會死,邰世濤也不會永遠保護不了自己所在乎的人,等他們再相見,不會再有人可以如今日這般為所欲為。

  硬,是因為,她在的時候,他當她是姐姐,而她,雖然不如原先的姐姐溫柔可親,卻更像一個可以為弟弟遮蔽風雨的長姐,無論是墨荷的陷害,還是龍頭節奪冠之後他被譏嘲,又或者剛才的生死一線,她在,他就安全無虞。

  如今她離開,他覺得自己長大,必須長大。

  夜風涼,心卻熱,手指掐進掌心,似乎掐著了此刻砰然欲裂的血脈,眼前,一條道路遠遠地鋪開去——黑暗、艱難、充滿磨折或有血淚,但那一頭,有她。

  他忽然轉身,拎起自己的包袱,跪下,端端正正給父親和叔父磕了三個頭。

  邰柏的憤怒化為驚愕,隨即轉為悲哀和蒼涼,邰林動了動嘴唇,想說話,最終一聲嘆息。

  「兒子……」良久之後邰柏緩緩道,「家族承續,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需要犧牲很多東西……等你長大後就知道了。」

  「我知道。」邰世濤仰起頭,「需要犧牲自我、信義、私德,和良心。」

  邰氏兄弟臉皮微微抽搐,想發怒,然而看著少年那雙熠熠的眼,怒斥便堵在了咽喉。

  「你是要拋棄家族了嗎?」邰柏硬硬地問。

  「不。」邰世濤站起身,將包袱甩上肩,回眸一笑,「做好一件事,你們有你們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而我會向你們證明——我,才是對的。」

  他大步離開,沒有回頭。

  邰林要追,邰柏攔住了他。

  「不必了,留不住的。」

  他緩緩轉身,發出模糊的嘆息。

  「我邰家最優秀的兒郎啊……是我錯過了他。」

  深邃的大宅門洞,漸漸吞沒了微微蒼老的背影。而晨曦升起的那條路上,少年的背影,遠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40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七章 路遇

  太史闌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四面幽沉封閉,朦朧如隔紗,意識也似蒙了層紗,似醒非醒,恍惚中空氣裡有點熟悉的氣息,也似香非香,讓人聞著,覺得乾淨。

  彷彿哪裡有風溜了進來,星光月色,一線一線地湧進……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這不是在牛車嗎?牛車不是四面橫欄能直接看到星月嗎?為什麼現在卻覺得自己是在一個相對幽閉的空間?嗯……還是一晃一晃地,還在車上?

  她想睜眼看清楚,但不知怎的,眼皮乃至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沉重得無法掀開。

  尤其右臂。

  那裡麻木已去,現在是一種清涼的感覺,疼痛雖仍在,卻減輕了許多,還有種溫柔的觸感,彷彿有雙靈巧的手指,正輕輕撫過她的傷處,隨即,手指慢慢下移……

  太史闌霍然睜眼!

  黑暗車頂,微微搖晃的車身,車內濃重的藥味和掩不住的淡香,風從掀開的簾子裡溜進來,外面的星月之光趁虛而入……確實和夢中感覺到的一樣。

  但卻沒有那個人。

  鼻端卻還留存淡淡香氣,回想睜眼的剎那,好像還曾感覺到柔軟的大幅衣袂,雲一般地拂過臉頰。

  或者,這還是夢。

  或者在她睜眼的剎那他神奇地乘風而去,化為一道黑色光影,掠向了浮雲上頭。

  太史闌慢慢坐起,發現在自己半昏迷期間,已經被從牛車換到了相對封閉的馬車中,又上了鐐銬。但肘間傷處不知何時被處理過,處理得極好,也不知用了什麼藥,連劇痛都減輕了許多,看樣子已經不用擔心留下殘疾。

  太史闌可不認為那些太監侍衛有這好心。

  她摸了摸肘間,人間刺就藏在左手衣袖中,還好,還在。

  想了想,她取出人間刺,慢慢插入身下草墊中,直入車板。

  車板很厚,還是被人間刺穿透,只露出一點尖端,被草墊遮住。

  東西剛藏好,吱嘎一聲車門打開,一碗飯塞了進來,送飯的人,重重將碗向她面前一墩。

  她拿起碗就吃,飯食粗劣,還好不是餿壞的,太史闌吃得一乾二淨,末了還舔舔唇,心想有碗湯就好了。

  吃完她就躺下來,想那天鹿鳴山看到的容楚的那一劍的動作,想著想著,終究因為傷勢不輕,身體疲倦,漸漸沉入睡眠。

  半夢半醒間,恍惚間風吹簾動,衣袂拂過臉頰,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人這麼快又來了,忽然又覺得不對,鼻端的氣息好像……濃烈了點,但這回她的意識保存時限比上次短,她很快便什麼都不知道了,再次醒來後,發現傷勢又好了些。

  馬車轆轆前行,她時睡時醒,每日都能感覺到神秘人的接近,除了第二次氣息有點不對外,其餘時候好像又恢復正常,是那乾淨特別的香氣,那人夢一般來去,每次去後,她的傷便好一截。除此之外,所有人都沒露面,送飯的也只露一隻手,要想解手就敲車門,會有個婆子扶她去解手順便看守,也不和她說話。換成別人,在這樣長久的黑暗和寂寥中,還要面對猜測和疑惑,早已發瘋,她卻養得一日比一日白胖,黑暗裡眼睛越發亮得狼似的。

  她習慣寂寞,喜歡寂寞。

  幼時隨母親四處遊蕩,母親在天橋上獻唱,每天唱疼了嗓子,再也沒力氣和女兒說話,她常常就待在黑暗的橋墩下,一個人玩。三歲後抱進研究所,那時候三個死黨還沒進所,其餘都是老頭大叔,她依舊是一個人。

  這才是她最熟悉的環境,連傷都好得飛快。

  一晃便是多日,太史闌估算著,路上可能已經走了十日,簾子裡溜進來的風微熱,車外路人的口音也有變化。

  這天晚上,她第一次和看守的人搭上話。

  「這位小哥。」她叫住來送飯的人,低低道,「幫個忙,我送你銀子,你放我走!」

  送飯的人一怔,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粗糙的手掌攤開,「銀子呢?」

  她摘下領口一枚珍珠鈕釦遞過去,她不喜華服美飾,從邰世竹那裡拿的衣服都是最簡單的,這枚珍珠鈕釦因為不是裝飾品,才沒被她取下。

  那手緊緊一握,將珍珠握進了手裡,對著日光照照成色,隨即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哎!」她叫住那人,「你收了我的珍珠……」

  「那又怎樣?」那人獰笑,將一張滿是斑痕如銹跡的臉探進來,「你的東西本就該孝敬我們!要不是公公不許我們接近,你早給我們扒光了!想走?做夢!」

  「卑鄙!無恥!下賤!齷齪!」她怒罵。

  「我就卑鄙了,怎樣?」那人嘎嘎怪笑,看她死死盯著他腰間鑰匙,眼神憤恨,越發得意,炫耀地從腰上解下鑰匙,在她面前搖晃,「瞧,打開你手上鎖銬的鑰匙就在我這,怎麼樣?不服氣?那就來拿啊,拿啊!」

  鑰匙在粗糙的手指上晃蕩,那手指剛剛還沾著名貴的珍珠粉末。她盯著那手指,眼睛發紅,忽然一頭撞了出去!

  「哎呀!」那看守沒料到她這麼暴的性子,驚得向後一退,鑰匙嘩啦一聲落地。

  砰一聲她也跌落在沙地上,一頭一臉的灰,身子後仰撞到馬腿,馬受驚移動腳步,車身也隨之晃動,卡嗒一聲,壓住了鑰匙。

  「瘋子!讓開!」那看守餘悸猶存,顧不得打她,趕緊驅趕馬車移開車輪找出鑰匙,鑰匙卻已經被壓扁了。

  「還好我還有備用的……」那人抹汗嘀咕,一腳將廢棄無用的鑰匙踢進路邊草叢。大腳還在她面前示威地一晃,「想要鑰匙?喏,就在那,你有種去撿啊!有種撿來開你的鎖啊!去啊!怎麼不去了?哈哈哈!」大笑著將她扔回了車上。

  她默不作聲,抹抹臉,看了草叢一眼,眼也不紅了,悲憤神情也沒了,冷峻如山。

  當晚她拉肚子,頻頻去路邊草叢解決,看守她的婆子一開始還眼神灼灼,第六次被叫起來時,呵欠打得站著就睡著了。

  ……

  這一日夜間,馬車終於駛進了一座院子,趕路以來,太監們住店,太史闌都是被鎖在車內,由當地官兵重重看守,這次馬車直入店中,太史闌坐在車內,聽見似乎有人迎了出來,當先一人聲音粗獷而緊張,「什麼人!不得擅闖!」

  那押解她的太監的聲音,「……我說誰好大排場,原來是宮中內五衛的大人,呵呵呵……」

  可能太監遞出了腰牌,那粗獷聲音隔半天才響起,緊張已去,帶了幾分諂媚,「原來是西局的常公公,公公名列西局十大高手,久仰久仰!」

  太史闌暗暗記住了這個名字。

  「好說好說。」常公公被捧得心情愉悅,尖聲低笑,隨即兩人對話聲便小了下去,隱約聽見說「……咱家奉懿旨押解重犯……我也是……不如合在一起……我這個事關重大……我這個難道不是?……那仰仗公公幫忙……我這個是押去殉葬的,你那個呢……我這個什麼罪我都不知道,據說不能問,非同小可……」聲音漸漸聽不清,兩人大概已經走進屋內。

  過了一會兒,太史闌聽見馬車轆轆聲響,掀開車簾一看,另一輛馬車趕了過來,停在她的車側。

  那馬車可不是她這樣的普通加厚木馬車,混鐵製成,密不透風,只在上頭開巴掌大的窗,四面都是鐵甲護衛,守衛森嚴也超出她幾倍。

  太史闌瞟馬車一眼,再次躺了下去,她左手緊緊握著一把鑰匙,那是她第六次「拉肚子」的時候,從草叢裡撿回並恢復的鎖銬鑰匙。

  右手,則慢慢拔出了草墊子下的人間刺。

  此刻,半夜。

  忽然一聲炸響,響徹天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47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八章 南齊之秘

  炸響聲一起,太史闌霍然坐起。

  坐起的剎那,她已經用鑰匙快速地開了手上的鎖銬,抓著鎖鏈,湊近馬車車窗。

  此時煙塵瀰漫,煙霧之中咻咻之聲不絕,隱約可見灰黑人影如電穿梭,出沒在屋頂和四周。

  屋內的人搶了出來,在馬車旁席地而睡的官兵也被驚醒,這些人慌亂地爬起來,煙霧中什麼也看不清,下意識四處亂摸。

  煙霧濃密刺鼻,太史闌睜大眼睛,也只能看到隱約的人影,和一抹抹白電一般的劍光。

  劍光起。

  縱氣虹霓生,萬象攪清波。

  濃密的霧氣被縱橫的劍光割裂,每道經緯亮如雪白如霜,每道雪光穿過,便揮開一抹鮮紅濃膩的血滴,如一溜溜珊瑚扇墜兒。

  官兵一批批地倒下,倖存者驚慌失措,開始向內逃竄求救,正與屋內奔出來的人撞在一起,濃霧之中不辨敵我,屋內人悍然出手,頓時又是一陣慘呼和混亂。

  外頭鬧騰成地獄,太史闌卻巋然不動,始終緊緊盯著隔壁的馬車。

  這馬車和馬車裡的人,才是關鍵。

  她的直覺告訴她,刺客要救的是馬車中人,這是唯一逃生的契機!

  忽然她頭一抬。

  然後她就看見了一個人影。

  高挑頎長,大袖飄飄,自屋脊上筆直掠下,看起來不快,卻轉眼到了面前,身前濃霧筆直破開,身後濃霧拖曳出一片滾滾的灰痕,他在中間,就像天地爆裂煙雲升騰中,生出的美玉一方。

  溫潤,明亮。

  風姿極美,只是看不清臉容。

  太史闌緊緊盯著他,見他輕輕落在了隔壁馬車頂上。

  「誰!誰!」常公公赤足追出,氣急敗壞,他眼力好,看見了那個綽約的影子,「你是誰?滾下來!」

  那人一動不動立在霧中,煙霧在他身周翻滾,凝而不散,他似乎根本不屑理會那個閹人,又似乎輕輕一笑。

  「把守大門!全部給我把守住大門!」常公公尖聲大叫。

  那人身影一閃,自馬車頂消失,下一瞬,他已經落在了隔壁馬車的車轅上,指尖一抖,拴住馬車的鐵鏈忽然就脫落,駿馬長嘶一聲,抬蹄就衝。

  沒有向著被人群堵住的正門,而是直直撞向圍牆!

  他竟然要驅車衝牆而去!

  這個看身影都覺得風姿秀雅的人,行事竟然如此悍猛!

  剎那間他直腰,傾身,一手搭向前方,將以掌力轟開圍牆。

  長髮揚起,他側身的影子秀逸而雄勁,如一筆凝練的畫。

  剎那間太史闌直腰,轉身,狠狠一肘擊碎竹木的車窗,手中鐵鏈全力一甩!

  「嘩啦啦」鐵鏈聲響清脆,落在隔壁馬車的車窗橫欄上,馬車此時駛動,鐵鏈嘩嘩一陣快速拉扯,最終被卡在窗戶橫欄之下的縫隙裡。

  駿馬發力,渾身肌肉塊塊隆起,鐵鏈被拉得筆直,馬車衝力巨大,眼看就要帶著鐵鏈衝出,太史闌抓緊鐵鏈,全力一縱!

  「砰。」她破窗而出,重重砸在隔壁馬車鐵製的車身上。

  眼前金星直冒,渾身疼痛,煙塵滾滾撲面而來,捆在手上的鐵鏈在劇烈的晃動中摩擦得手骨疼痛入骨,車子騰躍的巨大慣性撞得她不斷砰砰作響……太史闌咬緊牙關,死死抓住鐵鏈,絕不讓自己被甩下去。

  忽然身子懸空,撲面的風一清,心似瞬間飛上高空,太史闌一睜眼,就看見馬車忽然離地,高高向著月亮飛起,漫天的星光和蒼穹下清越的風,瞬間撲入胸臆。

  那一霎似要向那一輪碩大潔白月亮飛去。

  那一霎似伸手便可採萬千繁星。

  那一霎似此身溶入萬丈臧藍蒼穹。

  太史闌想她一生,都不可能忘記這一刻——於馬車旁,懸掛中,疼痛裡,騰空向月,遇這一生,最燦爛最不可幻想之奇景。

  「砰。」身子重重一震,馬車落地,太史闌低頭才發現,就在剛才,那趕車人竟然驅馬車騰空而起,越破損的圍牆而過,生生將追兵拋到了身後。

  車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震開了,她一個翻身,腰一挺,竄入馬車內。

  落地時舒了一口長氣,不禁感激自己多年來拚命運動的好習慣,否則剛才那一連串動作,絕不可能發揮得那麼完美。

  驀然肩膀被人一拍,她打了一個激靈,想起車中還有神秘要犯,一轉頭,便見一雙灼灼瘋狂的眼睛,掩在一抹辨不出顏色的亂髮中,雖然髒污,但仍可以看出面目姣好,尤其胸部波濤洶湧,站在她面前,胸都似頂到了太史闌的臉。

  太史闌怔了怔,她沒想到這個重犯,竟然也是個女人。

  「剛才我們飛起來了……」那髒兮兮的女子笑嘻嘻地對她道,「……是帶我們去見慶兒的。」她張開雙臂,做飛翔模樣,歡呼道,「去見慶兒!」

  原來是個瘋子。

  那麼如臨大敵的看守,聲勢驚人的劫囚,只為一個瘋子?

  「我們來畫畫。」女瘋子拉著她,蹲下來,嘻嘻笑著指著馬車壁,那裡畫著一些圖畫,筆法拙劣,是那女子用白石畫的。

  太史闌無心看畫,皺皺眉,拉開她的手,掀開車簾一看,馬車此時正奔行在原野上,看不到追兵,遠遠的一隊人繞過一條河岸迎了上來,趕車的人忽然飛身而起,離開馬車向前迎去。

  馬車按照慣性繼續奔行,按說此刻已經安全了,可太史闌心中依舊不安,與生俱來對危險的直覺,讓她無法安坐。

  車身忽然一傾,似是硌到石頭,太史闌靠在窗邊,看見旁邊是一片青青的葦林,目光一閃,隨即一弓身,趁著車身那一歪,速度一慢,再次跳了出去。

  她跳出便一個翻滾,滾下山坡,伏進葦林中,青青葦草遮住了她的身形。

  那趕車人很快就掠了回來,連同接應他的人一起,他剛剛回到車上,便似發覺車廂中已經少了人,立即勒馬停車。

  車一停,車門被打開,那女瘋子立即撞了出來。

  「慶兒!慶兒!」她揮舞雙手,格格大笑,「娘回來了!娘逃出來了!娘這就帶著你走!走,走,我們走,我們不要再在這裡,我們不要再給皇帝……」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趕車人,伸出手,輕輕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背對著太史闌,從她的角度,只看見他頎長的背影,衣袖下伸出的一截手腕,瘦不露骨,長指如玉。

  太史闌屏住了呼吸。

  此刻她終於清楚,這人夜半劫囚,根本不是為了救人。

  是為了逼問某件重要的事?

  那人似乎對著女瘋子問了一句話,風吹來幾個散落的字眼,「……他在哪裡?」

  「話裡!話裡!」那女瘋子又笑又叫,「慶兒,娘來了……」

  趕車人手一揮,幾個來接應的男子立即衝入車裡,過了一會出來,搖搖頭。

  那趕車男子仰起頭,似在思索。

  天漸漸亮了,一線微光穿雲層而出,勾勒他微微仰起的下頜,線條清俊,散開的長髮和風中長草同舞,一個背影也風華無限。

  然後他似乎嘆了口氣,伸手在女瘋子咽喉上一撫。衣袖一揮。

  女瘋子身子一軟,骨碌碌滾了下來,一路滾下山坡,落入葦叢,正落在太史闌身邊。

  那男子看也沒看一眼,又揮揮手,幾個手下立即砸碎了馬車。

  這人問不出秘密也不急迫,乾脆下手殺人,連馬車都毀掉,斬草除根,乾脆利落。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做這些事時,雲淡風輕,從容不迫。

  做完這些,他似是想到車內應該還有個人,做了個搜索的手勢。

  太史闌心一驚。

  那人正要轉身,忽然一頓,望向後方。

  來路上,遠遠有煙塵滾滾,似乎追兵已至。

  那人想了想,終究不願在此耽擱,手一招,帶著屬下遠颺而去,身形沒入黎明的曙光裡。

  太史闌等他消失好久,才緩緩放開呼吸。

  一偏頭,身側女子,咽喉詭異地塌陷下一塊,一雙光澤漸漸暗淡的眸子,死死盯著她。

  太史闌盯著那雙到死終於清明的眸子,取出了人間刺。

  人間刺,一刺回魂。

  「……我……我的慶兒啊……」那女子一恢復清醒,兩行清淚便流了下來,「我的孩子死了……我還得去餵養仇人的孩子……蒼天……蒼天……」她顫抖著在泥地上摸索,尋找著太史闌的手,緊緊抓住,「我……我逃了出來,還帶走了她們的寶貝……呵呵……那麼寶貝……他們抓到我,逼我交出來……呵呵……我不說……我說了慶兒就回不來了……」她眼神漸亂,似乎又將陷入癲狂。

  太史闌知道她是被折磨得太久,早已油盡燈枯,就算沒有今天這人的出手,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驀然手背一痛,手指被那女人最後的力氣捏得生痛,「話裡!話裡!」

  最後兩句話聲音尖銳,用生命呼喊而出,帶血的熱度和魂的顫慄,隨即,攥緊的手指,忽然一軟。

  太史闌默然良久,合上了她至死不閉的眼睛。

  穿越至今沒多久,已經看見兩個女子死在她面前,第一個,留給她人間刺;第二個,會帶給她什麼?

  太史闌只覺得心重如石,壓得胸懷不暢,這個世道,弱者和女人的命運,是不是永遠都是這樣悲哀?

  山坡上一陣馬蹄聲急速地過去,估計是朝廷的追兵。

  等人都過去,她站起,長吁一口氣。

  「話裡……話裡……」

  這女子無論是瘋時,還是清醒後,始終念叨著這句話,這話什麼意思?話裡?哪句話裡?

  太史闌思索著走到山坡上,山坡上散落著破碎的馬車,一塊馬車板上,白石畫出的痕跡還很清晰。

  太史闌腦海裡,也像有一道清晰的閃電,忽然劈裂重重霧靄,照亮此刻南齊最大的秘密!

  不是話裡!

  是「畫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53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九章 萌物來襲

  馬車外部包鐵,內部還是木頭,此時有畫的板壁都被砍碎,太史闌將那些破碎的板壁拼在一起,手掌緩緩按了上去。

  那塊畫了畫的板壁,漸漸復原,果然是一副畫,有點像個簡易地圖,太史闌仔細辨認一陣,發現細線代表河水,三角代表山,圓圈代表城池,圓圈左三角右細線,圈子裡寫著「東昌」兩字,還畫了個符號。

  看樣子,是說東西(或者人?)在東昌城內一處靠山背水的地方?

  太史闌將圖記在心裡,再將那塊木板扔到水裡,回頭葬了那瘋女。下葬的時候,她在那女子的衣襟裡,發現一塊腰牌,藍底金字,上書「日宸殿」。

  難道,這女子是從宮中逃出來的?太史闌注視著那女子超級雄偉的胸,她似乎還在哺乳期,衣裳上結著淡黃的斑塊,好像是乳漬。

  可是一個弱女子,是怎麼能從警衛森嚴的宮中逃出,還帶出了什麼重要東西藏了起來?

  太史闌也覺得不可思議。

  木板拼成簡易棺材,黃色的泥土嘩啦啦蓋上那張終於平靜的臉,天亮了,命結了。

  如你地下有知,助我。

  默默將地面踏平,默默在心中說完這句話,太史闌轉身,選了一個方向前行。

  ==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不多時,一條人影掠到,赫然還是剛才那劫囚殺人的男子。

  他一來就直奔馬車碎片,低頭翻找,看樣子也是想出了「話裡」的秘密。

  可惜他來遲一步,那片碎片此時已經沉在水底,那人找了半天,發覺少了那塊有畫的馬車板壁,不禁眉頭一皺。

  他似乎還不甘心,還想搜尋一下四周,只是彷彿想到了什麼,跺跺腳,終於迅速飛身離去。

  他離開不久,又有奔馬馳近,來的方向,正是先前太史闌一路隨車逃奔而來的方向。

  今天的這處平地當真是熱鬧,人群走馬燈似地過,最後過的這批騎士,最彪悍。

  一色黑馬,高大異常,馬上騎士筆直如松,和身下黑馬渾然一體,他們策馬奔騰在平地上時,便彷彿一片黑色狂雲從地面捲過,要捲到天際初升的霞光日色裡去。

  當先一人,衣衫緊束,遠遠看出優美腰線,精緻側影。衣裳是淡淡的珍珠色,明明很亮的顏色,穿他身上只覺得明潤。

  他被擁衛在騎士正中,眼看就要捲過這處平地,忽然一抬手。

  「忽」一聲,群馬疾馳乍停,那麼快的速度,停下來卻靜若山石,勒馬的手臂肌肉一鼓,像無數的力量將在瞬間爆炸。

  那淺色衣衫男子飄然下馬,目光一掠地面,道:「就在這裡。」

  黑馬上護衛齊齊下馬,立即開始搜尋。

  已經被搜過的地方,他們自然也得不到什麼線索,一直低頭看馬車碎片的男子抬頭,日光照上他的下頜,薄亮如玉。

  正是容楚。

  他的目光落向下方,那裡有滾動的痕跡。容楚淡淡看了半晌,道:「山坡下,葦叢中。」

  護衛接令而去,半晌回報,「主子,山坡下埋有屍體一具,是水娘子。葦叢中有兩人曾經伏倒的痕跡,還有挖掘的痕跡。山坡向下的草叢有二次壓倒痕跡。應該是曾有人先滾下山坡,之後又滾了一個人下來,然後其中一人死去,剩下的那人葬了她。後滾下的是水娘子,前一個……不確定。」

  雖說不確定,但太史闌若在,只怕也要嘆息一聲——真如眼見。

  「你們看得太草率。」容楚卻在不客氣地批評,「那裡還有一道痕跡,草尖上,你們知道那是什麼?」

  「請主子指教。」護衛慚愧低頭。

  「有人站在這裡。」容楚點點腳下,「將一樣東西拋了下去,那東西擦過草尖,落入水中。」他目光投向不遠處池塘,「那東西有份量卻又不太重,所以壓斷了部分比較細的草枝……把馬車四面板壁拼起來。」

  馬車拼起來,容楚一看便道,「馬車板壁上,水娘一定留了字或畫,現在被扔到了池塘中。」

  「那豈不是找到板壁就能找到陛……他的下落?」護衛眼前一亮。

  容楚蹲下身,撿起一塊散落的白石,「石頭畫的痕跡,落水還能有?」

  他閉上眼,想了想,走到水娘屍體旁。

  「你若有知,望你告我。」他道。

  屍體無聲,護衛們靜默地看著他對屍體說話,無人嘲笑。

  容楚手指一拂,水娘胸部衣服裂開。

  沒人閉眼,容楚神色漠然。

  半晌他站起身。

  「他不久前吃過奶,並且吃過一種黃色的餅子,水娘的胸和衣裳上都留有碎屑。」他道,「他必在不遠處,而這種餅子叫黃金餅,只有東昌城及周圍市鎮有。」

  「那我們……」

  「從水娘逃亡時間和路線算,她不可能經過市鎮……他就在東昌城。」

  ==

  東昌城。

  「請問老丈,這附近可有值得一看的山水?」

  「哎呀,這可多了,有虎照山、飲碧泉、翠峰山、蓮池、明鏡河……」

  「我是說,山水相依。」

  「山和水多半都靠著呀……」

  「山水之間有可以居住的地方,不過不算大,不是村莊。」

  「居住……好像翠峰山和明鏡河之間,有座廟……」

  「謝了。」

  太史闌大步走在往翠峰山的路上。

  翠峰山是城內小山,河則是貫通整個東昌城的河水,城裡有座山,山下有座廟,廟裡有個……

  廟裡不知道有個什麼。

  太史闌本不是多管閒事的人,但自從管一回閒事得了人間刺之後,她覺得,偶爾管一管也未見得就是壞事。

  等她到了地頭,才知道為什麼人家說「好像」。

  這座廟實在太沒存在感了。

  灰撲撲、髒兮兮,兩三殘瓦,四五窮僧。

  就這麼一個破落戶兒,能藏什麼寶貝?

  她走了十來步,就將整座廟繞了一個來回,思考著是敲門還是偷入,其實這兩者也沒什麼區別,因為那圍牆已經破得到處都是洞。

  洞……

  洞……

  她的思維忽然停在了那個「洞」上,盯著洞,不動了。

  洞裡,忽然緩緩探出一隻腦袋。

  圓、毛茸茸,白嫩嫩,柔軟的小耳朵貼在腦後,嫩嫩的粉紅,眼睛大而圓,幾乎都是黑瞳仁,烏黑裡帶著幼兒獨有的純淨的剛藍色,嘴唇撅著,也是柔潤的粉紅,軟得讓人想掐。

  太史闌頓時想起某著名的萌物小折耳貓……

  折耳貓腦袋伸在洞外,左顧右盼,似乎在偵查四周有沒有人,太史闌正站在圍牆一側死角,他看不見。

  發現四周沒人,折耳貓好像放了心,咧咧嘴,從洞裡輕手輕腳爬出來,向外走。

  他一隻手一直神秘兮兮背在背後,不過太史闌看得清楚,小手緊緊抓著的是一棵蘿蔔。

  這孩子看起來也就兩三歲模樣,身上的衣服雖然有點髒,但還是透出高貴布料才有的光華,依稀是一種極其少見的黃色。

  太史闌想了一下,覺得那黃色以前在現代常見,之所以現在覺得少見,是好像穿越後,還沒見誰穿過這樣的顏色。

  那孩子慢慢走向水邊,他走路也跌跌撞撞,活像一團在地上滾的肉球貓。

  兩三歲了,走路怎麼還這麼不利索?有毛病?

  太史闌忽然想起她的麼雞,小時候也是這麼順地滾來著,還有君珂,一歲抱進研究所,滾起來也和這孩子很像,還特喜歡抱著她腿順地拖。

  這麼一想,她的腿就不由自主動了,跟著那孩子。

  水邊離廟不算近,成人走路還行,這麼一個幼兒用短腿挪就很艱難險阻了,那隻球跌跌撞撞,不住抬手擦汗,太史闌有點想知道,是什麼樣的要緊事兒,促使這孩子這麼有決心毅力地堅持?

  那球滾到水邊,找了個淺水的地方,蹲下來,那地方已經放了一根細細的竹竿,竿子上栓一截繩子,看不出用來做什麼的。

  那孩子四面望望,鬼兮兮地掏出那隻蘿蔔,栓在繩子上,吃力地拿起竹竿,把繩子推進水裡……

  「上鉤……魚魚上鉤……」繩子下水,他奶聲奶氣地喊。

  太史闌眼睛霍然一睜。

  嗄?

  釣魚?

  蘿蔔釣魚?

  ……

  真是奇葩年年有,南齊特別多。

  太史闌瞄一眼那「蘿蔔釣魚」的奇葩,躺下睡覺了。

  睡一覺再起來看看,魚被蘿蔔釣上來沒有。

  ……

  半個時辰後她醒來,對面,小小的身影還在,不過已經由先前的姿態高昂,變成現在縮得小小一團,遠遠看去,大腦袋,貼腦袋的軟耳朵,短身材……果然是一隻饞魚的折耳貓。

  折耳貓當然一無所獲,在怏怏地收拾「釣具」,一邊嘀咕道:「書上騙人……明天換青菜……」

  ……

  貓咪,後天是不是大蒜?

  你就是換完了這小廟裡乃至全天下的蔬菜,魚都不會到碗裡來的……

  折耳貓一回身,正看見從草地上坐起來的太史闌,太史闌還沒想好和這娃娃做什麼表情,凶神惡煞還是冷若冰山?那娃娃倒先愣住了。

  嘴張得和眼睛一樣圓,碩大的烏溜溜的圓眼睛,日光下,活生生七彩琉璃彈珠兒。

  「女人……」折耳貓目露異光,半晌,迷幻而口吃地喃喃。

  太史闌冷冷瞪著他——嗯?這小東西是個天生性犯罪傾向早熟兒?她不介意騸了他。

  「有的吃了……」折耳貓開始流口水,粉紅的小舌頭在唇邊一溜一溜。

  嗯?吃什麼?

  「吃……」折耳貓忽然以肥短身材絕對達不到的驚人速度,撲了過來。

  太史闌一怔,一瞬間還在思考是抱住還是踢開。

  砰一響,短身子已經砸進她懷中,那小東西頭一抬,嘴一張,一口叼住了她的胸。

  「吃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00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章 被刺激的妖孽

  小風瑟瑟地刮啊刮。

  日光瑟瑟地照啊照。

  折耳貓得瑟地吸啊吸。

  太史闌……太史闌這輩子第一次怔呆了。

  小東西還在懷裡拱著,奮力發掘著她不算雄偉的胸,這似乎天生是個流氓胚子,知道沒奶喝依舊不放棄,存心就愛女人胸。

  太史闌給拱得心火直冒——這誰家小混賬?哪裡的流氓窩大茶壺教育出來的兩歲還要喝奶黏上女人就發騷的無恥怪胎?

  一看就是流氓罪種子選手強姦罪備胎——她長得這麼中性,衣服也穿得保守,現在還是短髮,成年人一眼看過去也要想一下性別,這娃娃愣是一眼就確定了她是女的!

  「嗚嗚……」折耳貓還在她懷裡扭動,每一扭,都務必蹭上她身上所有最柔軟的部位,動作熟練,表情純潔。

  「起來!」太史闌一把拎起他領口,把他從胸前撕開。

  折耳貓看出她怒了,也不反抗,在她手中垂手垂腳,耷拉腦袋儼然死貓。

  「你家大人在哪裡?」太史闌忍了又忍,決定不和娃娃計較,但必須要讓他家大人知道,自己養出了個什麼貨色!

  折耳貓癟癟嘴,指指小廟。

  太史闌皺眉,孤兒?養在廟裡的自然是無父無母,可是寺廟清規戒律,怎麼會養出這麼個奇葩?

  她抓著折耳貓,也忘記要尋寶了,轉到正門前敲門,門一開,一個小和尚探頭,看見她身邊的折耳貓,頓時喜動顏色。

  「哎呀女施主你終於回來認領小施主了太好了那就這樣吧你把人領回去吧也不用面謝方丈了出家人慈悲為懷一切有如清風過眼不值縈懷施主好走施主不送。」

  「砰。」大門迅速關上。

  正準備興問罪之師連開場白都已經想好的太史闌,鼻尖差點被砸扁……

  「嗯?」她看著滿是破洞的門板,洞洞裡透露出灰色布衣,小和尚還沒走,似乎正用背壓著門板,好像怕她衝進來。

  她看起來有那麼可怕?

  太史闌把耳朵俯在門板上,聽見裡頭和尚舒了一口長氣,喃喃道:「可好歹走了!真是伺候不起啊……嚇跑了所有進香的女客,還差點惹出官司……還要殺生要喝魚湯!再給他待下去,小廟遲早得關門……」忽然又拍拍腦袋,「阿彌陀佛,出家人豈可背後非議施主,小僧面壁自悔去……」一邊閂上門,踢踢踏踏走了,腳步甚輕快。

  太史闌慢慢轉頭,盯著折耳貓。

  折耳貓對她露出無辜甜蜜並缺了兩顆門牙的笑容。

  太史闌立即覺得胸口癢了……

  然後她手一鬆,折耳貓落地,太史闌看也不看,轉身便走。

  寶貝她不要了,至於眼前這個寶貝,愛誰誰去!

  她走得大步生風,一往無前,走出小廟。

  「踢踏踢踏……」

  走過溪邊。

  「踢踏踢踏……」

  走上山道。

  「踢踏踢踏……」

  一刻鐘後,太史闌終於回頭,冷冷看著身後那個陰魂不散的小影子。

  「你跟著我幹嘛?」

  折耳貓的袍子更髒了。小臉上汗珠滾滾,他一邊挪動短腿拚命跟上,一邊胡亂地用袖子擦臉,袖子髒,擦得臉更髒,灰一道藍一道,更像一隻銀藍色蘇格蘭折耳貓。

  很難想像,他那雙小短腿是怎麼跟得上太史闌的步子的,還跟了那麼久沒落下。

  太史闌不得不承認,這娃娃雖然無恥混賬天生流氓胚,但那份毅力確實少見。

  「吃……」折耳貓瞧見太史闌神情,聰明地沒把下一個「奶」字說出口,只癟癟嘴,向她伸出雙臂。

  太史闌瞪著那短肥的小手臂。

  什麼意思?

  要抱?

  能嗎?

  一抱進懷裡,這小流氓一定會立即把腦袋湊過來啃啥啥吧?

  折耳貓四十五度角仰望她,大眼水汪汪要抱抱,粉嫩的臉頰鼓鼓的,噴薄出畫筆難描的嬌色,全天下女人此刻都會母性爆發高喊乖乖將他摟入懷,一切錯誤都可原諒,被啃兩口覺得好萌啊好萌,被摸兩下覺得開竅真早聰明啊對發育好啊啥啥啥。

  偏偏他好死不死遇見太史闌。

  太史闌冷峻的眼神飄過他頭頂,轉身,離開。

  折耳貓呆呆地放下手臂,愣在原地想了一陣,不明白自己通殺必勝絕技今兒怎麼失靈了,直到發現太史闌已經走遠,才再次跌跌撞撞追上去。

  這回他離得遠了,跑得急,不幾步絆到石子,跌下去重重一聲。

  他卻沒有哭,只抬頭看太史闌背影。

  太史闌似乎聽見了,卻沒回頭,筆直的背影大步去了,漸漸消失在山道上。

  折耳貓垂頭,日光打在他長長睫毛上,有細碎淚珠泫然欲滴。

  忽然腳步聲響。

  折耳貓立即抬頭。

  太史闌面無表情靜靜立在他面前。不等他露出她覺得「很猥瑣很無恥」的笑容,她彎下身,一把抓起折耳貓,往背上一放。

  「摟緊我。」她道。

  一雙小手聽話地彎住她的脖子,肥肥的手指頭緊緊扣住。

  太史闌垂眼看看那手指,白嫩而短,像一雙軟軟的爪子。

  她忽然有點恍惚。

  恍惚還是三歲前,自己也曾待在媽媽背上,由她背著走過春夏秋冬,走過一座又一座天橋,直到走進那個開始又終結的冷漠城市。

  那時她左邊是一個大包,右邊是一把破琴,她在中間,大包撞著她的腿,堅硬的琴身硌得她肩膀痛。

  可是她記得,那時候,很歡喜很歡喜。

  太史闌側頭看折耳貓,那娃娃已經睡著了,走了那麼多路,他已經疲憊不堪,腦袋歪在她肩上,呼嚕呼嚕吐口水。

  太史闌側著頭,日光在她眉梢,此刻溫柔。

  她將背上的折耳貓,輕輕往上託了托。

  ==

  太史闌沒有很快出東昌城,因為折耳貓很快醒了,他是餓醒的,太史闌很清晰地聽見他小肚子裡發出的咕嚕巨響。

  聽著那聲音,太史闌也覺得自己兩眼開始發花,她從昨晚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又趕了很多路,可她身上沒有錢物,皮箱裡有撿來的黃金珠玉,卻遠在安州。

  「那個廟。」她問折耳貓,「裡面有沒有什麼寶貝?」

  她此刻想著養個孩子不容易,是不是去把那寶貝偷出來先。

  折耳貓漂亮的大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

  太史闌想想也是,那廟破到人神共憤,晾件內褲四面八方都看見,怎麼可能有什麼寶貝,看樣子又被那瘋子給騙了。

  這南齊的女人,怎麼死之前都喜歡忽悠人?

  折耳貓忽然踢了踢她。

  太史闌一低頭,才注意到他的小靴子,雖然沾滿了泥土污垢,但好像……很亮,很閃,很多寶石。

  太史闌摳啊摳,摳下了一塊紅寶石,計為靴子上諸多寶石中最小的一塊,太史闌拿去換了一千兩銀票和一些碎銀。

  很好,一雙靴子就夠她養孩子了。

  吃孩子軟飯的太史闌心情不錯,心情不錯才想起來問折耳貓,「名字?」

  折耳貓似乎對她這種簡練乾脆的語氣很受用,笑瞇瞇抱著她脖子,「藍……藍……」

  太史闌忽然看見路邊攤子上在賣撥浪鼓,順手買一個給折耳貓,瓷做的撥浪鼓,不算精緻,兩面蒙羊皮,鏤空刻「景泰豐隆」四字,她想了一會才想起來,現在南齊的年號好像是景泰。

  「就叫景泰藍吧。」她道。覺得這名字順口,聽起來像她的仔。

  她不喜歡稱呼疊字,「藍藍?」好傻。

  再說男孩子也不能用這麼脂粉氣的小名,對成長不利。

  太史闌已經在想著,該如何耳提面命因材施教,把小流氓教育上正軌了……

  折耳貓很安靜地接受了這個新名字,這小子很會看風色,知道太史闌是那種一旦決定不容更改的人,所以表現得十分合作。

  有了錢的太史闌,帶著景泰藍,投宿本地最大客棧,叫一桌最好飯菜,一大一小兩個,圍著桌子吃得頭也不抬……景泰藍特指的魚湯,更是被他一個人喝得乾乾淨淨。

  吃完了,景泰藍也躺著不能動了,抱住圓滾滾的小肚子,嚷脹呢脹呢……

  「活該。」太史闌叫夥計撤了剩菜,送進熱水來,打水準備給景泰藍洗腳。

  景泰藍的衣服髒得厲害,太史闌想了想,又讓夥計去買孩子衣服來,自己把景泰藍衣服剝了,準備給他換洗個徹底。

  景泰藍已經快睡著,太史闌毫不客氣扭他臉把他扭醒,那小子哭兮兮地揉眼,半天沒有眼淚。

  太史闌根本不理他這一套,聽見外邊門響,一邊抱起準備洗澡的景泰藍,一邊去開門。

  景泰藍把臉埋在她肩膀上,格格地笑,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太史闌手還沒觸到門板,門開了。

  月色從打開的門扇湧進來,將站在門前的人照亮。

  那人華美精緻,也和月下珍珠一般熠熠發光。

  就是表情有點呆,和他的妖孽美貌甚是不符。

  「你……」他看看太史闌,又看看景泰藍,生平第一次結巴了,「他……」

  「兒子。」太史闌淡定地抱著景泰藍,淡定地看著臉色瞬間黑了一半的容楚,「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06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一章 我們都愛洗刷刷

  容楚立在溶溶月色中,看不清臉上表情,太史闌隱約覺得他似乎很是錯愕了一把,以至於似笑非笑的習慣表情凝在唇邊,像隻忽然發傻的狐狸。

  可轉瞬他就笑了,竟自如地伸手來接景泰藍,「哦?這麼快就生了?我看看像咱們誰。」

  太史闌唰地一讓,容楚趁她這一讓,游魚一般滑進室內,對她微笑。

  太史闌冷冷看著這個自說自話的男人——瞧你這口氣,給別人聽見還以為是我跟你生的。

  故意的吧?

  很快太史闌就知道他果然是故意的,因為夥計迅速閃了出來,哈著腰涎笑道:「夫人,小的給您把您家老爺帶來了。」一邊上前一步,在她耳邊悄悄道,「夫人,一個女人在外面不容易,聽小的勸一句,可別再和男人置氣了……」

  敢情以為她是逃家婦女?

  太史闌看那夥計一副辦了好事等待打賞神情,點點頭。

  夥計剛一喜。

  「砰。」門板甩在他臉上,撞扁了他的鼻子。

  ……

  屋內容楚負手觀賞四周陳設,隨意得好像當真這是容老爺的外室,聽見那聲巨響,緩聲笑道,「夫人息怒。」

  巨響吵醒了景泰藍,他睡意惺忪抬起頭。

  容楚瀟灑自如的身形忽然僵了僵。

  門外人影一閃,容楚的護衛首領趙十三也趕了上來,他站在門外,無意中看見景泰藍,忽然身子一傾,差點撞在門邊。

  太史闌沒有注意他們的怪異,抱著景泰藍試水溫,景泰藍盯著容楚,小臉上也露出了古怪的神色,隨即腦袋一撇,一臉「我不認識你」表情。

  容楚望著景泰藍,眼底掠過一絲驚色。

  等太史闌回過頭來,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已經打完眼底官司,一切如常。

  「你要幹什麼?」容楚看看那個看起來雖乾淨但很陳舊的澡盆,眼神像在尋找什麼,「給他洗澡?澡豆呢?香精?潤膚藥油?布巾怎麼只有一條……」

  太史闌給他的回答,是手一鬆,把景泰藍扔進了水裡,「砰。」

  濺開的水花險些撲到容楚臉上。

  容楚的臉色很有點好看……

  門外站著的護衛趙十三,已經張大嘴,不會說話了……

  景泰藍卻格格笑著,似乎覺得很有趣,但又不知道扒住澡盆邊,晃了晃身子一歪,已經咕嚕嚕喝了幾口水。

  容楚立即上前一步要拉他,趙十三更是忘形地伸手,太史闌瞄一眼趙十三,覺得門口這個大男人很礙眼,砰一聲再次甩上門,同時架住了容楚的手。

  「你要幹什麼?」兩人異口同聲。

  「讓(幫)他洗澡。」又是異口同聲。

  沉默,冷面相對。

  半晌,容楚吸一口氣,「這孩子才兩歲,你想讓他自己洗?淹著怎麼辦?」

  「淹著活該。」太史闌的回答險些讓容楚嗆著,「兩歲的男人,不會洗澡?不會也得會!」她一指景泰藍,「扒住盆邊!」

  景泰藍喝了幾口水,咳嗽著扒住澡盆邊,小臉濕漉漉地有些迷惑,太史闌問他,「會洗澡嗎?」

  景泰藍有些猶豫,似乎在想自己到底會不會——給姐姐們洗算不算自己會?

  「是男人都該會自己洗澡。」太史闌瞟一眼容楚,「當然,某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可能二十歲還不會自己洗澡,你不要和他學。」

  景泰藍頻頻點頭。

  受到攻擊的某人,牙癢地微笑,「兩歲的……男人?」

  「景泰藍。」太史闌道,「給娘娘腔看看,你是不是男人!」

  景泰藍嘿嘿笑,扒著盆邊猥瑣地一挺小肚子。

  容楚:「……」

  門外扒著窗縫看的趙十三,一頭撞在了窗上……

  被人身攻擊的容楚,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太史闌的稱呼,眼神也開始發藍——景泰藍?嗯?

  景泰藍在水裡撲騰一陣,喝了幾口水,漸漸也習慣了,歡快地撲水玩,他自然談不上會洗澡,太史闌也不管他,等水差不多涼了,一把將景泰藍撈起,裹在大布巾裡從頭到腳一揉——完事。

  動作迅速,技藝粗糙,容楚端著下巴看著,眼神越來越有趣,趙十三扒著窗縫看,表情越來越悲憤。

  景泰藍給揉得渾身發癢,格格直笑,撲在太史闌肩頭啃她脖子,太史闌一把推開他,「站好!」

  容楚瞄一眼她已經微紅的脖子。

  嗯?敏感處?

  洗完澡的景泰藍,軟綿綿紅撲撲更像一隻剛出窩的萌貓,長睫毛垂下來,看來是睏了,太史闌抱他到床邊,頭也不回吩咐容楚,「倒水。」

  身後沒有聲音,太史闌回頭,容楚還在笑吟吟看著她脖子,道,「我想這紅暈若移到你臉上,不知是什麼模樣?」

  「在你臉上會更好看。」太史闌把景泰藍塞進被子裡,「一拳就可以了。」

  「我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柔軟一些。或者……」容楚似乎在身後自言自語,隨即他吩咐,「十三,倒水。」

  趙十三進來倒水,不住偷瞄床上景泰藍。

  景泰藍裹著被子湊近太史闌,可憐巴巴蹭她,「陪睡……陪睡……」被太史闌嫌棄地一巴掌推開。

  趙十三又露出悲憤的表情……悲憤地一手拎起滿滿水的澡盆出去了,容楚在他身後囑咐,「再打一盆水來,順帶把澡豆胰子香精都帶來。」

  趙十三領命出去,太史闌心想他慇勤有什麼用?她才不打算用他的東西洗澡。

  就這麼一刻工夫,景泰藍已經睡著了,他睡姿極其不佳,一開始還躺得好好的,漸漸就開始蹬被子攤手,睡得四仰八叉,被子全到了牆角。

  容楚伸手去扯被子,再次被太史闌架住。

  「幹什麼?」再次異口同聲。

  容楚又吸一口氣,「你不會覺得,蓋被子也不男人吧?」

  「和男人無關,所有人都要對自己的事負責。」太史闌淡淡道。

  「和負責有什麼關係?他才兩歲,不蓋被子會病。」

  「病一次,以後他就知道,睡覺不能踢被子。」太史闌看也不看他一眼,「我的手,不是為了替他蓋被子而生的。」

  「那你的手為什麼而生?」容楚語氣很淡,似乎有點怒氣。

  「為傳授技藝而生。教他做,而不是替他做。」太史闌閉上眼睛,「人間滋味,自己嘗才知味道。」

  她不再說話,覺得和一個古代人談教育理念就是白扯,不同的文化理念所造成的認識根本分歧,哪裡是幾句話就能合攏的。

  他這樣金尊玉貴位極人臣的人物,自幼萬人趨奉,等級觀念和享受觀念早已深入骨髓,在他眼裡,她當然是在「虐待」景泰藍。

  那又如何?反正兒子是她的。

  身邊人也已經不說話了,她正在想他是生氣了還是去暴走了?忽然聽見他輕輕淡淡,彷若夢囈般道:「那麼,你嘗過多少人間滋味?」

  隨即他的手指,落在她還未完全痊癒的肘間,清風般拂過——不知有意還是無意。

  太史闌心中一震,容楚也不再說話,片刻,聽得水盆拖地聲響,熱氣撲面而來,趙十三回報:「主子,一切齊備。」

  「好,出去吧。」

  太史闌不動,打定主意要回絕他的示好,不想容楚根本沒和她說話,好像走了幾步,然後她聽見嘩啦水響,似乎在試水溫,又過了一會,一陣細細碎碎,彷彿衣服落地的聲音。

  太史闌終於忍不住,睜開眼。

  眼一睜,就看見……裸男。

  裸男的背。

  容楚不知何時已經進入澡桶,正在悠然自得地洗浴,黑亮的長髮濕漉漉披在背後,長髮間隱約肩線精緻,腰線緊束,而肌膚明潔光潤,淡黃燈光敷上去,似名瓷上釉,明珠照月,滿目輝光。

  這皮膚好得讓人發怔,然後瘋狂嫉妒。

  小軒窗,碧紗籠,明燭深深照,弦月淡淡風,對花美人正出浴,一道淺霧染簾櫳。

  美如詩畫的一幕,卻被太史闌煞風景的冷喝所破壞。

  「你幹什麼?」今晚的第三次質問。

  「如你所見,」美人回眸,風情無限,「洗澡。」

  「滾粗。」

  「容某今年二十有二,會洗澡。」

  太史闌愣怔一刻,才想起,這句是針對她那句「某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可能二十歲還不會自己洗澡」來的。

  這無恥的當面洗澡,就為了證明這個?

  「我還是個男人,」容楚給她一個嬌花照水般的微笑,「你要不要我也證明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12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二章 大家一起來圍觀

  他笑得近乎挑釁,太史闌瞟他一眼,從床邊起身,直直走了過來。

  容楚也有一瞬間的愕然。

  太史闌走過來,走向澡桶……走過澡桶。

  打開門,越過直勾勾瞪著她的趙十三,下樓。

  容楚這回倒來了興趣了,趴在澡盆邊,笑吟吟等著瞧她到底要幹什麼。

  肯定不是就此避走。雖然認識沒多久,但這女人個性鮮明得就像黑墨染上白紙,想不明白都不行——向來只有她逼人讓的,就沒她讓人的。

  過了一會,樓梯蹬蹬聲響,太史闌上來了,搬著一塊巨大的木板,看起來有點眼熟。

  她身後跟著一個小二,笑嘻嘻拎著一桶壁畫用的顏料。

  「來幫忙。」太史闌招呼趙十三,使喚他就像容楚使喚一樣自如。

  趙十三想拒絕想瞪眼,可在那女人冰山表情面前,忽然覺得怎樣拒絕都顯得幼稚,只好乖乖去幫忙。

  他幫太史闌把板子架起來,板子掂在手中很重,趙十三越看越眼熟,忽然大悟——這不是樓下店掌櫃的櫃檯嗎?她把人家櫃檯都拆下來幹嘛?

  容楚濕淋淋趴在澡盆邊,越看越有興趣,澡都忘記洗了。

  趙十三和小二一邊一個把板子架好,太史闌拿著一枝大號狼毫,蘸油漆在板子上唰唰寫字。

  寫完把筆一扔,指揮小二們把板子架在了樓板上,一個面向四面八方、底下人頭一抬就能看到的地方,還讓小二掛上兩盞燈籠,照亮那塊板子。

  這家店座落於鬧市,底下就是東昌城最繁華的夜市,二樓可以看到底下人群,晚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人群熙熙攘攘而過。

  板子燈籠一掛,立即有人注意到,開始指指點點,漸漸人群停留的越來越多,很多人仰頭,驚呼,眼放異光。

  趙十三好奇,湊過去一看,然後,僵在了風裡……

  容楚也開始好奇了。

  他想起身,可是此時忽然冒出來一堆人,手中抓著工具,迅速下掉了所有的門窗。

  下掉了所有的門窗……

  於是容楚只好在水裡泡著了。

  因為這座樓是風景房,在前院中心,全竹木製作,四面大排軒窗,格局十分開闊,此時主要窗子一下,這間房就等於袒露在萬眾目光之下。

  太史闌搬張椅子,坐在那塊巨大廣告牌後,手裡抓個鑼,開始敲鑼。

  聲音一響,遠傳八方,整條街上的人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然後他們就看見四面開窗的小樓。

  看見巨大的寫滿紅漆字的廣告牌。

  看見廣告牌上那字跡劍拔弩張的「廣告」。

  「迎來客棧酬賓盛禮:美人出浴,免費觀賞!」

  底下還有一行小字,「求才子騷客臨屏賦詩,佳作將免費在本店櫥窗內懸掛張貼,供東昌萬眾瞻仰——一夜成名,不再是你的夢想!」

  看見高樓軒窗,樓上有澡桶,澡桶內有人,烏髮黑潤,膚光緻緻,彷彿真是個美人!

  「譁」一下,人群轟動了。

  美人當街洗澡!

  任人觀看!

  騷動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湧來,層層疊疊,一律伸脖踮腳做呆頭鵝狀,前頭的瞇眼睛拚命瞅,後頭的急不可耐拚命掰前頭的肩膀,「哪呢哪呢在哪呢?」「我說兄台你該看夠了吧?」「讓讓!讓讓!」「他娘的你這麼肥擋住老子視線了!」「瘦猴,看多了小心精盡人亡!」「砰!」「乓!」

  東昌府當晚受理踩踏爭執互毆治安案件三十餘起,較去年同期同比上升百分之三百。

  太史闌冷笑,果然凡事有常理,古今無不同,這和現代車展美女穿得越少人越多一個道理。

  店掌櫃在一邊笑得見牙不見眼——太史闌讓他出力出人,拆櫃檯拆窗子都沒給錢,只是告訴他,這叫廣告,保證他這麼做,必定住客爆漲,財源滾滾,從今日起在東昌城名聲大震,成為客棧第一。

  果然此言不虛也。

  掌櫃也憂心觀眾發現澡桶內是男人是否會跳票,不過太史闌淡定地告訴他,「無妨。女人對美色其實比男人更瘋狂。」

  事實證明,太史闌永遠英明。

  最前面的男人發現澡桶內好像是男人後,興致大減怏怏而去,但很快就有女人指著趙十三低聲尖叫,「啊!那個護衛,我剛才看見他伴一個男人進了客棧,那男人……那男人……」瞬間目光灼灼。

  店掌櫃又笑了。

  瞧前門蜂擁而來的女住客!

  澡桶裡,瞬間被圍觀的容楚,沒尷尬也沒失措,懶懶向澡桶邊一靠,「你也太大方了,我可只想給你一人看。」

  他張開的雙臂線條優美,臂上肌肉飽滿而不膨脹,不似穿上衣服之後顯得頎長微瘦,也沒有武夫的虯結,處處展示恰到好處的力與美,晶瑩的水珠從光潤的肌膚上滑過,氤氳著鑽石般的微光。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太史闌看也不看一眼,答。

  有種你就裝吧,有種死賴在裡面不出來,最好泡到皮膚爛掉。

  她挺直背,大步到床邊,躺下睡覺。

  她才不關心容楚怎麼從桶裡出來,反正窗戶門都拆了,他無論以什麼方式出來,都難免被底下衝進來的娘子軍們看到。

  暴露狂,想被看?那就被看個飽吧。

  太史闌舒服地翻個身,背對容楚,聽見嘩啦的水聲。

  出來了?

  她等著底下的尖叫。

  尖叫沒等著,卻看見刀光。

  刀光並未衝她而來,而是在她身後施展,像高山懸冰瞬間被風吹動,迸出瓊玉萬顆,又或者晨日自蒼山背後緩緩升起,剎那間明光渡越,籠罩萬象。

  整面牆壁上都反射著那樣燦爛的光,太史闌不由自主閉上眼睛。

  眼一閉,忽然覺得身子一沉!

  她霍然睜眼,感覺到整間房似乎都在下沉,遠處似隱隱有驚呼,她一把摟住熟睡的景泰藍。

  下墜時間很短,「砰」一聲,她身子被震得一跳,這回聽到身下有尖叫。

  身下……?

  她低頭,看見自己的床不知何時架在另一張一模一樣的床上,「下鋪」的一對男女,正摟一起拚命尖叫。

  頭頂有簌簌灰塵落,隨即又一聲輕輕落地聲響,她看見容楚的澡桶,悠然地落了下來。

  他的澡桶落在屋子正中,水花不濺,一件雪白柔軟的寢衣從上頭飄落,容楚款款伸手接了,邁出澡桶。

  水花一濺,修長的雙腿在水汽中一現。

  太史闌轉頭。

  下鋪的倒霉男女只顧尖叫,哪管什麼美男出澡盆。

  柔軟的寢衣如雲般,一個旋身已經在容楚身上,他自如地伸個懶腰,回眸對太史闌一笑。

  太史闌只覺得這笑容無比刺眼。

  她看看上頭——樓板已經多了兩個大洞,一個方的,一個圓的。

  就在剛才,容楚出刀,毀掉了床和澡桶下的樓板,從二樓落入一樓?

  這就是他離開澡桶的方式?

  太史闌忽然覺得,這男人看起來風流精緻,陰險狡詐,其實行事的霸道程度,也沒比她差多少。

  「兩位。」容楚柔聲對那野鴛鴦道,「我想和你們換個房間,如何?」

  他砸破人家屋頂,澡桶落在人家地上,床落在人家頭頂,還問人家「如何?」

  人家當然,「奈何奈何,幸如之何!」

  眼看下鋪的兄弟招呼都不打一個便倉皇逃奔,太史闌坐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容楚。

  容楚仰頭,看著女子掛在床邊兩條長腿,覺得她說話雖然硬梆梆,其實腰線還是挺柔軟的。

  「需要我接著麼?」他微笑對太史闌伸開雙臂。

  太史闌的回答是砰一聲抱著景泰藍跳到地下。

  折耳貓變身荷蘭豬,這麼折騰依舊不醒。

  容楚看太史闌的動作,很明顯不會武功,但很明顯身體協調性和素質都超出常人很多,不是先天得來,是後天勤練而成,她的手不細膩,指間都有磨出來的繭子。

  這個孤僻怪異善惡難言,又風華颯颯恍如男子的女子,她到底來自什麼地方?

  太史闌抱著景泰藍出門換房,這間房破倆大洞,容楚喜歡他自己住去。

  上房已經沒有了,太史闌算是嘗到了她和容楚做對的苦果,那些追逐而來的女人,已經住滿了附近上房。

  能在外自由投宿的女人,自然都是走江湖賣藝俠女之流,於是整晚太史闌都聽見屋頂上高來高去踩瓦的聲音,和那些曲折幽微的野貓叫春聲交相呼應,不過倒沒聽見容楚那邊什麼動靜。

  這雖讓她煩不勝煩,不過心情還不錯,因為容楚會比她更煩。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有人會說不上算,太史闌可不這麼認為——敵人好歹比我多死二百。

  睡得迷迷糊糊的太史闌快意地翻了個身,她剛才夢見容楚被一個三百斤肥婆壓住,心情甚好。

  然後她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往她懷裡拱。

  她也沒在意,以為景泰藍冷了,還把他往懷裡摟了摟。

  隨即她就覺得胸前如被豬拱,一陣微痛……

  「景泰藍!」她唰一下蹦起來,一把揪起那小流氓。

  小流氓睡得迷迷糊糊,掛在她身上不鬆口,奶聲奶氣嚷,「餓……我餓了……」

  太史闌拎著景泰藍,正準備一百八十度把他送到屋內軟榻上去——她就不該好心,怕他掉下床和他睡一起!

  剛剛拎著肉球轉身,還沒來得及發射,她忽然僵住。

  對面,單獨的軟榻上,一人單手撐頰,閒適地躺平,笑吟吟地瞅著她的某個被叼住的部位。

  溫柔地道:

  「我也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17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三章 心事

  此時此刻,再沒有比這句話更有殺傷力的了。

  太史闌瞬間射過來的目光,化成實質,足可秒殺千軍。

  其實月下榻上慵懶輕臥的姿態是很誘惑的,落在雪白寢衣上的夜來香花瓣是很有意境的,窗前一彎月光下唇角含笑的容楚看起來是很美的。

  可惜不解風情太史闌,只恨不得把他連同他的寢衣軟榻都抬到小倌館去。

  不過她最終的選擇,是將手裡的小流氓,砸到了大流氓的懷裡。

  「餓了是吧?」她對終於被砸醒的景泰藍露出冰冷的笑容,一指容楚的胸,「吃他的!」

  容楚,「……」

  守在門外的趙十三,默默撫胸……

  太史闌大步出門,長吁一口氣,決定這回換間下房——離那兩隻瘋子遠點!

  走不了幾步,她忽然停住。

  容楚好像是故意氣她的?

  他要做什麼?

  他要氣走她,好單獨和景泰藍相處?

  此時太史闌冷靜回想,開始察覺,容楚對景泰藍的態度不對勁。

  他似乎……是認識這孩子的。

  認識,為什麼不認?還是要驅走她再認?景泰藍到底是什麼身份?

  再說把那兩歲孩子丟在容楚這樣的狐狸身邊……

  太史闌忽然回身,越走越快,不過在即將到達上房那座小樓時,她停住了腳步。

  夜色中,有人影一閃而沒。

  再仔細看,整座上房小樓,屋頂上,拐角處,陰影裡,所有不明顯的地方,都隱約有磐石般的黑影,一動不動,和整座房子融為一體。

  這都是他的護衛吧?

  她走出來了,便別想輕易進去,就算進去,也聽不到想聽的話。

  太史闌停住腳,想了想,在樓下席地坐了下來。這裡是下樓必經之路,容楚如果想要帶走景泰藍,她會知道的。

  她靠著冰冷的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星星。

  屋頂上,趙十三忽然探頭對她看了看,神情古怪。

  ==

  屋內確實有場談話。

  太史闌一走,容楚就把懷裡的景泰藍放在了榻上,隨即一個轉身。

  已經完全清醒的景泰藍忽然伸出肥肥的小腳,擋住了容楚下一個傾身的動作。

  「公……公……」他呢呢喃喃地道,「不要……」

  容楚凝視他半晌,嘆了口氣,坐在他身邊,道:「我們回去,好不好?」

  景泰藍立即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容楚又嘆了口氣,「我說一個奶娘,就算賣身勾結侍衛逃出宮廷,也萬無可能將您也帶出來,原來……原來還有你幫忙……」他蹲下身,給景泰藍裹緊了被子,「我們要回去,你有你的責任,你是……」

  景泰藍的大腦袋搖得險些要斷了。

  容楚看得頭暈,一伸手捺住他的大頭,景泰藍趁勢依進他懷裡,玩著他的衣襟,呢呢噥噥地道:「不……要玩。」

  「可以回去玩。」

  「回去沒有……」景泰藍仰起頭,四十五度純潔天使角重現,「沒有人陪我玩……」

  「你生來不是為了玩的。」容楚搖頭,「現在消息還沒出來,但這是瞞不住人的,一旦被人知道,不知多少人人頭落地,而且,皇太后也……」

  景泰藍一直似懂非懂地聽著,卻在他提到皇太后時拚命搖頭,大眼睛迅速蒙上一層水汽,「不是……不是……」

  「什麼不是?」容楚眉心一聳。

  「她不要我……」景泰藍撲進容楚懷裡,大腦袋緊緊埋在他肩頭。

  容楚抱著他,一時微微有些愣怔,這個孩子,雖然還是幼兒,但他已經看慣他在金玉之中,大殿之巔,高而遠的華屏後,從沒想過,他會有在他懷裡的這一天。

  這麼抱著景泰藍的時候,容楚觸到了他的手腕,忽然一怔。

  隨即他手腕一翻,把住景泰藍的脈搏,認真把起脈來,臉色漸漸有些沉肅。

  過了一陣他放開手,景泰藍已經在他肩頭睡得口水直流,容楚輕輕拍了拍手,道:「去把東昌最好的名醫請來。」

  「是。」

  名醫很快被請來,又很快出來,出來時面色凝重,對容楚道:「令公子身患奇疾,似是中毒,老夫無能……」

  「嗯。」容楚點點頭,「沒事,死人不需要很能幹。」

  大夫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忽覺頭頂一重,像整片天都忽然壓下,蒼穹瞬間黑暗。

  他無聲地軟倒,倒在趙十三的手中,至死也不知為何而死。

  「做好善後,撫卹他的家人。」容楚淡淡吩咐。

  「是。」

  大夫的屍體被迅速處理,東昌城將多一個永無尋回機會的失蹤人口。

  弱者費盡努力地存在,也不抵強者拂袖之間的隨意抹除。

  趙十三恭謹地立在容楚身後。

  「主子……」他神情猶豫,不確定此刻容楚的心態。

  「你是不是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容楚負手默然佇立,半晌幽幽問。

  「是。」趙十三並不避諱,「太后當權之後,對您諸多掣肘,如果能抓住這次機會……憑您手中龍魂衛,老國公在軍中故舊勢力,以及李大總管及其家族無可比擬的江湖勢力,必一呼百應,足可……」

  容楚擺擺手,趙十三立刻不再說話。

  「他在這裡的事。」容楚轉身看看景泰藍,「封鎖住秘密,不得外流。」

  趙十三眼底爆出喜色——主子發現了這個驚天秘密,卻不將人送回,甚至封鎖秘密,是不是意味著,他也同樣有謀奪更高權位的心思?

  「別想太多。」容楚看他一眼,悠悠然道,「我只是等一等,好確定宗政惠到底是什麼心思。」

  宮中出了這麼大的事,已經過了數日夜,皇太后宗政惠無論如何都已經該知道,必然該知會三公,可現在,很明顯,朝中沒人知道這事。

  如果不是他手下力量駁雜,消息特別靈通,他也依舊被蒙在鼓中。

  宗政惠要做什麼?

  聯想到景泰藍身上的毒,他提到太后時的神情,容楚的眼色越發翻湧深沉。

  眼看天色快亮,他讓景泰藍睡下,自己想出門走走,剛走出小樓,忽然一怔。

  樓下花牆下,太史闌席地而坐,垂著頭,已經睡著了。

  容楚停在她身邊,俯身看她。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睡顏,晨間薄薄曦光下,她嘴唇微微翹起,不似清醒時常冷冷抿著,頓時少了幾分犀利冷峻,多了幾分溫潤柔和。

  此時他才發現,印象中總感覺她長相堅硬,其實不過是錯覺,事實上她臉龐線條恰到好處,有種少見的宜男宜女的俊美,極黑的眉微微揚起,帶幾分狂野和煞氣,唇卻柔軟輕薄,晨光下靜美如櫻。

  這女人,不睜眼睛不說話,還是挺不錯的……

  如果笑起來,定有獨特風情,或可勉強稱為美人了……

  容楚怔怔凝視著太史闌的臉,忽然無意識地,向她緩緩遞出指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24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四章 帶刺的玫瑰不能採

  他忽然想在那張難得柔和的臉上扯個笑容來看看。

  看是否能邂逅另一種的傾國傾城。

  然而指尖在觸及她肌膚的前一刻,忽然停住,縮回。

  此刻花香正好,而她睡容寧謐,想必沉浸於甜美夢中,這女人難得有安寧的時候,還是……不要驚擾了吧。

  他的手指轉到了自己領口邊,解下披風,輕輕蓋在太史闌身上。

  他的動作絕對很輕,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沒可能發覺,太史闌卻立即張開了眼睛!

  容楚皺眉俯視她。

  很少見人剛轉醒便目光清醒犀利得刀光一樣,這女人是正常人嗎?

  「你幹什麼?」太史闌一睜眼,便抽下披風,看也不看往他手裡一塞,「香得發臭!」

  容楚挑挑眉——任誰一腔好心卻當作驢肝肺,都難免火氣的。

  火氣上來,他卻笑了。

  「我幹什麼?」他道,「給你蓋著,這風口睡覺會著涼。」

  「多謝關心。」太史闌轉身,「不需要。」

  「你是不需要衣服,你需要睡覺。」容楚在她身後道,「睡眠不足火氣大,看著怪難看。」

  「不想看你可以滾粗。」

  「可我不想滾。」容楚微笑,「還是你去睡覺吧。」

  「我不……」太史闌話還沒完,驀然身子一麻。

  然後她就被人拎起來——用一根指頭。

  容楚微笑著,優雅地、閒適地、自如地,拎著驕傲的太史女神招搖走過小樓,進了房,對著床榻,手指一鬆。

  「啪嗒。」太史闌和被縟臉對臉親密接觸。

  容楚站在床頭,心想如果不是順便點了她的啞穴,此時她該是怎樣的反應?是不是會冷冷地道:「滾粗?」

  聽著不甚愉快,聽不著卻也好像少了什麼似的。

  晉國公有點哀怨地撫了撫心口,不知道自己這一刻這種想法叫「賤」。

  他瞄著被縟上太史闌的身形,覺得久經鍛鍊但又不會武功的女子就是好,瞧這身材恰到好處,既不像大家閨秀過於纖弱單薄,又不至於像江湖俠女略顯粗壯。半握雙肩圓潤,一線輕弧束腰,真真是精美。

  咦……她在幹什麼?

  容楚忽然發現太史闌身形似乎有異,一低頭,看見太史闌掌心向下,掌心裡什麼玩意正慢慢凸起來。

  容楚掀開被縟,眼睛瞇了瞇。

  然後他拿過太史闌的手,慢慢從她掌心裡摳出一朵玫瑰。

  一朵本該生在花牆縫隙間的玫瑰,不知什麼時候藏在掌心,被太史闌袖子遮住,她落下時自然應該壓壞了花,但此刻,這朵花完好無缺,每根刺都堅硬驕傲地挺著,等著蜇人。

  容楚的眼睛瞇得更厲害了。

  這朵藏在掌心的玫瑰上的刺,打算刺他的什麼部位?

  容楚忽然覺得某處開始隱隱痛了起來……

  嘶……

  這惡毒兇狠的女人……

  再低頭一看太史闌的掌心,她恢復玫瑰,自己手掌自然要先被刺傷。

  這惡毒兇狠為殺敵一萬不惜先自損八千的女人!

  怒極反笑的容楚,一彈指,「咻」一聲,玫瑰穿透被縟,釘在了太史闌臉頰側,離她鼻尖只差毫釐。

  然後他抬手,毫不客氣一掌對著太史闌屁股拍了下去。

  「我面前,安份些!」

  「啪。」

  清脆的一聲,不重,但太史闌的身子瞬間竟在床板上跳了跳。

  一瞬間她回首,眼神裡不可置信、憤怒、痛恨、欲待宰人的火焰,灼灼燒在容楚臉上。

  我要殺了你!

  我要殺了你——

  ==

  太史闌目光比凌遲還兇狠,容楚笑容比春風還和煦。

  手感不錯,呵呵。

  手感不錯所以心情不錯,他懶懶打個呵欠,覺得自己昨夜也沒睡好,在她身邊自如地躺下,命人取來金創藥,拉過她被玫瑰刺傷的手,細細塗了一層,隨即把被子拉了一半過來蓋住,道:「睡吧。」

  那口氣,隨意得像三十年老夫妻。

  太史闌覺得一定是臉朝下壓得太緊所以她要心臟病發了。

  「哦,你這樣睡想必不太舒服。」容楚看看她,好像才發覺她姿勢不對般,恍然道。

  太史闌心中一喜,她先前在轉身時,一手抓了朵玫瑰花,另一手還扣住了自己袖子裡的人間刺,可惜容楚出手太快,她沒來得及刺他,此刻只要容楚搬動她,她就有機會出手。

  不想容楚伸出手,將她的臉扳了扳,不再讓被縟埋著,根本沒翻動她躺平,他扳她的臉還特意對著他自己,順便捧著她的臉左看看右看看,調整了個他看起來最好看的角度,才滿意地道,「人說秀色可餐,其實秀色也可以催眠。」

  太史闌:「……」

  做慣老大霸王的人,終於第一次知道被氣得眼前發黑是什麼滋味。

  容楚已經和衣靠在她身邊睡著了。

  剛才他看太史闌睡顏,現在太史闌看他睡顏。

  他看太史闌居高臨下,太史闌看他則是仰視,正看見睫毛下一片弧影,溫柔委婉,而唇邊薄薄笑意,入夢不散。

  倒真是好皮相。

  所以上帝是公平的,好皮相配噁心腸。

  太史闌眼神冷冷,盤算著恢復自由,該用什麼方式解決他,要不要讓他裸奔?要不要讓他在滿朝文武前說出他曾經做過的最齷齪最下賤的事?要不要讓他在慶典場合當場發瘋……

  ……她漸漸也睡著了。

  ==

  醒來的時候陽光高照,身邊已經沒人,太史闌一喜,翻身坐起,隨即發現自己能動了。

  容楚走了?

  還沒來得及高興,她眼光一轉,看見景泰藍坐在床邊,趙十三正半跪著,端著一碗粥餵他,景泰藍似乎不喜歡吃粥,皺著小臉拚命把碗向外推,趙十三低低哄著,把調羹往他嘴邊遞。

  另一邊,兩個小廝正在伺候容楚洗手,那騷包傢伙竟然又換了衣服,穿一件煙籠霧罩般淺紫長袍,束華光燦爛銀色腰帶,讓人奇怪風流冶艷和清貴高華,怎麼能很神奇地結合在一個人身上?

  他正懶懶伸著手,由小廝們用綢巾細細給他拭乾。

  苦大仇深太史闌一見這奢靡享受一幕,眼神一冷,跳下床快步走到趙十三身邊,一把奪下他手中碗和調羹,抱起看見她呵呵笑的景泰藍,往桌邊凳子上一放,碗往他面前一墩,調羹塞在他小手中。

  「你是兩歲男子漢。」她道,「自己吃。」

  景泰藍笨手笨腳抓著調羹,呆望著她,太史闌雙手抱胸,冷冷俯視。

  半晌,景泰藍在太史闌決不妥協的眼神中敗退下來,癟癟嘴,抓著調羹開始吃粥,他不會用調羹,調羹在粥面上划來划去,東一勺西一挑,粥水四濺,桌面淋漓。一碗粥去了大半,吃進嘴裡也沒幾口,還糊滿了下巴。

  太史闌就那麼看著,也不幫手,趙十三幾次想要上來,都被她的冷眼神功給逼退。

  容楚已經屏退小廝,看太史闌教子,忍了又忍,才道:「你要教他也不妨,但好歹示範他一次,哪有一上來就逼他自己吃的。」

  「怎麼教?」太史闌頭也不回,「像你護衛那樣,跪在他面前,舉著調羹,吃進自己嘴裡?他幾歲能學會?半輩子?一輩子?」

  「該會的時候總會,不過是吃飯。」

  「該會的時候總會,不過是做個人。」太史闌頭也不回,語氣諷刺,「照你這麼說,誰也別從小學藝——該會的時候總會。」

  「吃好了。」景泰藍不懂兩人唇槍舌劍,好容易「挖」完了一碗粥,格格笑著仰起糊滿粥水的小臉,邀功似地看太史闌。

  他烏溜溜的大眼睛滿是討好和歡喜,任誰看了心也要軟成春水,太史闌眼神也似乎軟了軟,瞄一眼粥碗,「吃飽了?要不要再來一碗?」

  景泰藍有點猶豫,吃飽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沒吃進去一口粥,但他不喜歡粥,也不喜歡這樣挖來挖去,當下拚命點頭。

  「好。」太史闌淡淡點頭,「那麼到中飯的時辰你再吃飯。」說完道,「你該洗臉了。」

  趙十三立即讓小廝打水來,捧到景泰藍面前,單膝跪下捋起袖子,打算給他洗臉,太史闌伸手一攔。

  「你做什麼?」這回不待容楚說話,趙十三已經忍不住怒道,「你連洗臉都讓他自己洗?你過分了吧?」

  太史闌不理他,蹲下身來,問景泰藍,「想不想香香我?」

  小色狼景泰藍頓時目放異光,拚命點頭。

  景泰藍一日不吃奶嘴癢,一天不啃胭脂嘴也癢,可是新母親有點冷,他小小的心靈也知道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當然不敢隨意偷香。如今新母親好容易開了金口,小流氓頓時心花怒放。

  「你娘我的臉給你的粥弄髒了。」太史闌指指自己臉上被濺到的一點粥汁,「景泰藍,你給我先洗乾淨,再洗你自己。」

  「香香臉……」小流氓就記得這個。

  「給我擦臉,不就香著了?」

  「哦。」景泰藍立即恍然大悟,拿起手巾,格格笑著往她臉上亂抹。

  太史闌早已試過水溫,不怕他燙著,景泰藍當然不會洗臉,也不知道擰毛巾把,濕淋淋的手巾一把拍在她臉上,滿臉是水,臉上肌膚不抵手部肌膚耐熱,頓時起了淡淡紅血絲。

  她卻唇角微勾,眼神鼓勵。

  容楚忽然走了過來,抱胸靠在櫃子上,盯住了她。

  他眼神微微恍惚。

  原來她笑起來,是這樣的……

  極淡、微涼,卻又讓人感覺到這般淡涼底的溫軟,像透過草原皚皚深雪之下,看見嫩綠的草芽。

  心忽然一動,也像瞬間春光落於大地,召喚一朵即將破土的春芽。

  然而這春芽剛剛自泥土中掙扎出一半,就被太史闌忽然冒出的「雷霆」驚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28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五章 你一口來我一口

  「景泰藍。」某個享受半路兒子洗臉的女人,濕淋淋閉著眼睛道,「你記住,要做個寬容、大度、體貼,會照顧女人的男人。像今天這樣給我洗臉,下次我走累了,你還要幫我洗腳。雖然女人未必需要你照顧,但這是男人的美德。這裡的男人多半沒有這美德,我希望你擁有。」

  景泰藍頻點大頭,笑呵呵湊上去給她一個口水滴答的吻,以示決心。

  「砰。」趙十三暈倒了,昏迷前呢喃,「洗腳……洗腳……」

  太史闌奇怪地看著他——我教我兒子給我洗腳,你傷心得如喪考妣幹嘛?

  容楚一伸手扶住趙十三,古怪地盯著太史闌,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忍耐什麼,好一會才道,「你是在教他還是在害他?」

  「嗯?」

  「給女人洗腳……」容楚臉色不好看,盯著她的腳——以後他如果想納她,是不是也得給她洗腳?

  「怎麼了?」太史闌冷冷盯著他,「覺得丟人?下賤?有辱男人尊嚴?」

  容楚不語。

  太史闌自然知道他的不語就是默認,也自然知道封建男權社會,她的觀念才叫驚世駭俗,但那又如何?

  「懂得體貼女人,不會傷一個男人的尊嚴。給母親洗腳,也絕不是下賤。」她淡淡道,「只會教會他更加心胸寬廣,善解人意,細膩而悲憫人情。」

  她抱起景泰藍,把他胡亂擦得水淋淋的臉擦淨,抱他出去。

  「一個懂得尊重女性,尊重一切生命的民族,才是最具智慧和生命力的民族。」

  她的話聲遠遠拋下,屋內容楚沒動,微微擰起了眉。

  雖然還沒能完全贊同,但他不得不承認。

  她真的很特別。

  很特別。

  ==

  吃飽了當然不能就睡,景泰藍吵著要逛街,太史闌教育孩子向來秉持「一緊一鬆,恩威並施」的政策,很慷慨地帶他去了,出來時發現,昨夜聞風而來的鶯鶯燕燕,今早一個不見,四周氣氛外鬆內緊,也不知道被容楚用什麼方式驅散。

  容楚這人,看似悠遊隨意,實則警衛森嚴,他所到之處,只怕無人能夠窺探。

  容楚倒沒管她要上街的事,只是遞給她一頂斗笠,太史闌怕曬,也無可不可地戴了,容楚又變戲法地掏出一個面具給景泰藍,景泰藍當然立即歡喜地戴上了。

  太史闌瞟容楚一眼——這是打算遮掩誰呢?還有,國公爺跟著她一步不放的,很閒?

  果然,上街這一堆人也跟著,只是都換了裝,戴了斗笠,散進人群中,都看起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趙十三不錯眼珠地盯著她,生怕她荼毒景泰藍。剛出客棧就去抱景泰藍,「我來抱。」

  「讓他自己走。」太史闌手臂一橫。

  景泰藍只好自己走。走不多遠看見賣糖人的,嚷著要,趙十三立即掏錢。糖人買回來,太史闌手一伸,將糖人接了過去。

  眾目睽睽之下,太史闌淡定地咬了一口糖人,「卡嚓」一聲,糖人腦袋沒了……

  趙十三打個寒噤,景泰藍扁著嘴要哭。

  太史闌舉著糖人,一邊啃一邊悠悠閒閒地對景泰藍道,「你告訴我你吃飽了,所以我認為你不需要吃這個。」

  「我沒飽……」景泰藍四十五度水汪汪大眼睛天使角仰望,試圖扭轉敗勢。

  「沒飽說明你撒謊,撒謊的男人人人可殺,我不殺你,但罰你不得吃零食。」太史闌說。

  四十五度天使角光環頓歇,景泰藍瞬間成了街角畫圈圈流浪貓。

  吸取教訓的景泰藍,在吃中飯的時候,奇蹟一般地學會了自己吃飯,小勺子使得似模似樣,雖然還是免不了沾下巴漏飯,但好歹一碗粥也吃了一大半,還喝了不少魚湯,小小人兒像模像樣抓著調羹吃飯,逗樂了來往的江湖俠女和酒店老闆娘,景泰藍半副面具下的蘋果臉被揩油無數次,老闆娘免了三分之一飯錢。

  趙十三在景泰藍被揩油時屢次緊張欲待撲上,都被容楚眼神瞪住,太史闌就當沒看見。

  因為景泰藍的美貌,導致飯錢減價,為表獎賞,太史闌表示景泰藍可以提一個要求。景泰藍對糖人唸唸不忘,立即道:「糖人!」

  「我去買!」趙十三一溜煙去了,很快舉了個超大版的糖人來,大得遮住了他那張寬臉,景泰藍心花怒放,可小臉上笑容剛剛展開一半,一隻手再次淡定地將糖人接了過去。

  「我有答應過買糖人嗎?」太史闌舉著糖人,「卡嚓」一聲咬掉了半個糖人頭……

  景泰藍雙手捂耳,憤而拒聽這聲殘忍的斷裂。

  「這個故事告訴你。」太史闌平靜地對小朋友道,「你娘我說的話才算話,我沒同意別人的話都是屁。」

  趙十三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我順便還要告訴你。」太史闌繼續啃糖人,「喜歡吃零食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卡嚓。」

  容楚忽然湊過頭來,啃掉了另外一半糖人腦袋。

  太史闌手頓住,眉毛豎起,「嗯?」

  「這個故事告訴你。」容楚蹲下身,平視景泰藍,「她說的話也未必對,我也喜歡吃零食,我也吃了零食,但我依舊是個完美的男人。」

  「卡嚓。」太史闌啃掉糖人一隻手,冷笑,「完美麼?就像這糖人。」

  「卡嚓。」容楚啃掉另一隻手,對景泰藍微笑,「不管看起來怎樣,糖人都是甜的,本質都不會變。」

  「卡嚓。」太史闌啃掉糖人一片衣服,「甜狠了會倒牙,就像某些人,膩!」

  「卡嚓。」容楚啃掉糖人一隻腳,笑瞇瞇斜睨太史闌,「你看,女人永遠口不應心,她們一邊吵著膩,一邊照樣吃得香甜。」

  ……

  被衝突的教育理念沖暈了的景泰藍,站在原地咬著手指,盯著糖人在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啃咬中逐漸消失,最終忍無可忍,大叫,「甜不甜,膩不膩,好歹留一口給我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34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六章 板磚萬歲

  兩個吵得歡的人,忽然都僵了僵。

  看看景泰藍,看看吃得不成模樣的糖人,再看看對方。

  各自扭頭……

  ……

  最後太史闌給買了綠豆糕犒勞景泰藍,小傢伙頓時眉開眼笑,抱著糕盒子一口口地舔,饞嘴貓似的,容楚看著這小子饞樣,想著以前他對著滿桌頂級點心不屑一顧的拽樣,對比如今舔三個銅板一塊的綠豆糕津津有味的賤樣,再看看雙手抱胸一臉施恩的太史闌,不由發出一聲長嘆。

  不知是該嘆龍游淺灘遭蝦戲呢,還是嘆惡人自有惡人磨?

  「搶……搶……」景泰藍忽然大叫起來。

  走神的兩人才發現,不知何時一個胖小子鑽過來,一把搶了景泰藍手中綠豆糕盒子就跑。

  因為靠近的是孩子,護衛們都沒注意,看見奪走的是綠豆糕,也沒在意,主子安全要緊,東西被搶再買就是。

  太史闌卻忽然眉毛一豎,一把抄起大哭的景泰藍,竄了出去。

  「你幹什麼?」容楚高聲喊,心想這女人能消停一刻麼?

  太史闌理也沒理,容楚只好命護衛們悄悄跟上,轉過一個圈,看見太史闌已經帶著景泰藍堵住了那個胖小子。

  她倒沒衝鋒在前,只是堵住了巷子口,雙手抱胸,對景泰藍一擺下巴。

  「上!」

  景泰藍有點猶豫。

  「男子漢大丈夫,被搶東西都不敢搶回來?」太史闌眼睛一瞪,轉身就走。

  景泰藍立即往小胖子奔去,太史闌在他身後喊,「地上有板磚!」

  剛趕到的趙十三摀住胸口……

  景泰藍悍勇地揀板磚,人小力微搬不動磚頭,撿起石子也砸不到對方,那小胖子見大人不插手,也一改畏怯之態,又跳又蹦哈哈大笑,「來呀,來呀!」

  「嗷——」景泰藍忽然狂喊著衝過去,一頭撞倒了小胖子。

  小胖子嚇一跳,被景泰藍壓住打了一拳之後才反應過來,他畢竟大幾歲,有了力氣,一翻身便將景泰藍翻下來,揮拳就打,景泰藍被打了幾拳,偏偏他體質也好得超越常人,沒多久又翻了過去,兩個加起來還沒八歲的小子,在地上翻翻滾滾,你上我下,打得鼻青臉腫,煙塵亂飛。

  「這……這……」趙十三一看景泰藍小痞子似的和人打成一團,又有點要暈的樣子,一揮手呼喚護衛們,「兄弟們,上——」

  「你幹嘛?」

  趙十三怒瞪太史闌——這女人是不是只會說這句話?

  「他……他……」趙十三呼哧呼哧喘氣,指著打得滿頭灰塵,漸漸佔了上風的景泰藍。

  「很好。」太史闌冷冷道,「男兒本色。怎麼,你要幫手?」

  「當然!」

  「打算怎麼幫?圍攻?單挑?對一個三四歲孩子?」

  趙十三愣了。

  「越級而戰叫悍勇,獨對千軍叫孤勇,以小鬥大叫智慧,」太史闌看也不看他一眼,走過去為景泰藍掠場,「以大欺小叫傻逼。」

  趙十三滿頭大汗滾滾而下,身側,容楚似笑非笑看著他。

  「你說服不了她的。」他瞥一眼側臉堅定的太史闌,笑容越發詭異。

  嗯,有些女人,就不該是被「說」服的。

  ……

  「砰。」景泰藍騎在小胖子身上,給了他力氣不大氣勢不小的一拳。

  「很好。」太史闌大聲贊,「景泰藍,這是你打贏了,你可以處置他,你打算怎麼處置?」

  景泰藍抬起花貓臉看她,大眼睛滿是詢問。

  「宜將剩勇追窮寇!」太史闌道,「你自己決定!」

  景泰藍想了想,看看小胖子身邊不成模樣的綠豆糕木盒子,一把抓起。

  「啪。」

  他將木盒子重重地扣在小胖子腦袋上。

  太史闌大聲讚好,景泰藍得意洋洋,太史闌慷慨地借出肩膀給景泰藍騎上,並給景泰藍重新買了綠豆糕,景泰藍在太史闌肩頭歡呼高唱啃綠豆糕,簌簌糕粉落了太史闌滿頭,太史闌毫不在意,母子倆趾高氣昂而去。

  容楚和趙十三,望著凱旋的母子背影。

  「你有沒有覺得,」容楚沉吟著,對忠心屬下道,「他有點變了。」

  「嗯。」趙十三想這女人真變態呀變態。

  「她好像連父親的角色也做上了。」容楚又道。

  「嘿!」趙十三想今天這一幕要傳到朝廷得死多少人呀。

  「這可不成……」容楚端著下巴,無意識地飄出一句話,「那我的位置在哪呢……」

  「嗄?」趙十三回過神,愕然盯著主子,「您說啥?」

  「啊?」容楚也醒過神來,面色一正,「想什麼呢?護駕!」

  「啊?啊!護駕!」

  ……

  太史闌背著景泰藍已經走遠了,走過一個街角,在東昌城最大的一處集市外,聽見鳴鑼敲鼓聲,還有一堆人圍著,像在看什麼告示,太史闌不愛熱鬧,想繞過,景泰藍卻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興奮地指著人群啊啊叫,太史闌今天打算犒勞他,便走了過去,擠進人群。

  將告示一看,她的眼睛也瞇了起來。

  「光武營西南行省第二十五分營招收天下英才……」她念。覺得「光武營」這名稱很熟,想了一陣才想起來,好像是邰世濤要去的地方。

  容楚親自推薦,安州舉行文武之比只選出了邰世濤一人,很明顯就是個精英集中營,這在很多國家都有類似的設置,或者可以這麼說,南齊的黃埔軍校?

  告示下兩個頭髮黏膩,穿長袍的中年男子蹺著二郎腿在嗑瓜子,毫無「南齊黃埔軍校」師長風采,一堆百姓圍觀,摳鼻孔搔頭髮,看起來也毫無對「黃埔軍校」敬慕崇拜之意。

  一群太陽穴上貼著狗皮膏藥,穿著統一的綢布短打的,不像士兵更像地痞的青年,在四處分發「宣傳資料」,看得出來對方豪奢,宣傳資料印成精美的小冊子,紙張考究。大多人都接了,一些人立即用來擤鼻涕,一些人拿去包書皮,還有一些大媽擠進去,不多時捧一堆出來,興高采烈說要拿回家做鞋樣子。

  發傳單的人嚼著糖,順手塞了一張給太史闌,「行省最優秀的二五營招攬英才!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二五歲月催!」

  太史闌打開一看,果然詳細,先介紹了光武營的久遠歷史和光輝背景——南齊乃至整座大陸歷史最為悠久的學府,與大燕凌雲院、東堂天機府齊名,並稱當世三大學院。前身是皇家學院,和大燕凌雲院一樣,最初只招收皇室王公和在京三品以上官員子弟,先後出過南齊名將邊樂成許光烈、最年輕大學士文宰等英才。

  五年前晉國公容楚上書,要求廣納英才,取消門閥之見,吸收各地優秀平民子弟入學,這一諫言後來被區別採納,首都麗京的光武營,還是維持原先招生標準,隨即以容楚為首,在地方開辦光武分營,放低門檻,擢選地方英傑,所有分營都以光武命名,只是按照開辦時間前後依次以數字命名,此地便是光武分營第二十五營,也是最後開辦的一家分營。而邰世濤去的是位於西凌行省的第二分營,地方上最大最強的分營之一。

  宣傳單上詳細地列明瞭所有出自光武營的人才,更在最上面,用金光閃閃的特大字體列出了容楚的名字,其後標註:總領天下光武分營之名譽總帥。

  太史闌把宣傳單在手上掂掂,嘴角微微一撇。

  名譽總帥?真是奇特名稱。有調兵權麼?有人事權麼?有財政權麼?都沒有吧?這麼一個閒時戰備戰時必是生力軍的精英後備役隊伍,皇帝老子捨得給他管?笑話。

  再看看二五營列出的入學條件,她難得眼睛一亮。

  天下竟有這麼好的事兒!

  免費入學!

  提供三餐,每餐必有三葷三素!

  提供獨院宿舍,最低兩層上下,帶花園,包車庫(馬車)!

  配備專門洗衣房、跑馬地、公共練武場、花樓(夜總會)!

  位於明鏡河下游,靠近翠峰山,風景優美,交通便利,每旬放假一日,出入自由,出營遊玩有專車接送!

  總之,這光武營,就是居家遊玩上學享樂之必備法寶,就是從學習、生活、精神、需要等各個方面皆為你考慮完美提供最佳服務的高級會所!

  太史闌開始翻來覆去找招考條件,找了半天……找不著。

  再看那邊,一群歪瓜裂棗在排隊,打赤膊的、褲子穿半截的、赤腳的、面黃肌瘦的、賣狗皮膏藥的、臂上九紋龍的……

  這麼優越的條件,不設入學門檻?

  太史闌正在思索這等天上餡餅的真實性和靠譜程度,眼角瞟到容楚的護衛已經過來,急忙將宣傳單往懷裡一塞,頂著她家景泰藍就回客棧。

  走到半路被告知,客棧又換了一家,太史闌不發表意見,帶著景泰藍,七拐八彎回到更偏僻的新客棧,心裡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1:2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七章 投懷送抱?

  當晚吃飯,容楚在自己屋裡擺開滿滿一桌,桌上極盡珍饈,這個季節南齊寧江下游的名貴鮰魚,只取最精貴的魚肚,名廚調治得軟糯滑嫩,燈下油光金黃;內陸萬金難買的海鮮,蛤蜊明蝦,鎮著晶瑩的冰,灑著芬芳的酒和檸檬,新鮮得像剛出海撈成;水晶杯盛葡萄酒,深紅的酒液倒映著容楚笑意盈盈的眸子,香氣溢得滿屋人都要醉。

  景泰藍歡呼一聲,跳上桌就要開動,一隻手拎走了他——當然是太史闌。

  她將景泰藍擱在一邊小桌旁,拍拍手,廚房很快送來了景泰藍的幼兒餐。

  一碗嫩嫩的肉末蒸蛋,一碗稀爛的燉火腿,一碟玫瑰腐乳,一缽碧絲粳米粥。

  景泰藍超黑超大瞳仁轉了兩轉,看看這桌,再看看那桌,立即垮下肩,眼底盈了兩泡可憐兮兮的淚。

  太史闌不為所動,筷子一揮,「吃飯。」

  景泰藍不敢說話,吸吸鼻子,乖乖操起筷子,吃一口,望望鮰魚;吃一口,望望醉蝦;吃一口,望望八寶醉雞……就著隔桌濃郁的香氣吃自己寡淡的粥。

  趙十三站在廊下,一臉悲憤,最近他都這麼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幾次拔腿似乎想將景泰藍給拎那大桌去,但這兩天他也算領教了太史闌,愣是沒敢動手。

  容楚一個人在桌前,沒滋沒味喝了兩口酒,喝一口,看一眼小桌,看那娃娃癟嘴吃粥泫然欲泣,看那女人沒心沒肺埋頭吃喝,再看看景泰藍小手上一點烏青,再看看太史闌面無表情,忽然將酒杯一擱。

  瓷底敲擊黃楊桌面聲音清脆,景泰藍抬頭,太史闌無動於衷。

  「你若有氣,便衝我來,何必折騰孩子?」

  聽見這句,太史闌才抬頭,瞄了神色不豫的容楚一眼。

  敢情他以為她心中有氣不敢衝他發,發洩在孩子身上?

  就他那桌,難消化的魚肚,半生帶酒的海鮮,醃製的醉雞……還有酒,他認為孩子能吃?

  在他心中,她就是這樣只會拿孩子出氣的懦夫?

  太史闌轉開眼光,放下碗筷,問景泰藍,「吃飽沒?」

  景泰藍知道她的規矩,立即加快速度扒完自己的粥,乖乖點頭。

  「很好。」太史闌道,「你剛才是不是很想吃大桌的菜。」

  景泰藍猶豫,太史闌立即道:「男人不撒謊!」

  「是!」

  「你聞著大桌的菜好香,是不是很憤怒?」

  「是!」

  「憤怒了怎麼辦?」

  「憤怒了……」大眼珠轉啊轉,充滿茫然,「……怎麼辦?」

  「當然是讓那獨佔一桌好菜的混賬吃不成。」太史闌冷冷道,「誰讓我不爽,他也別想快活,對不?」

  「對!」景泰藍立即點頭。捧了捧肚子,「我想撒尿。」

  「撒吧。」太史闌道。

  「哧溜。」一泡金黃的液體,準準地飆到大桌上方,然後,天雨乍落,普降甘霖。

  容楚在聽見「我想撒尿」四個字之後,便十分聰明地瞬移到了屋角,避免了童子尿洗禮,倒是上來準備給他換酒的趙十三,好死不死地淋了一身……

  室內氣氛忽然顯得陰森森的……

  「景泰藍。」太史闌若無其事,給景泰藍擦屁股,「這樣其實是不對的,雖然國公不懂事,想讓你吃這些垃圾壞了肚子,但他本意不算壞,你不該灌溉他的菜,或者澆一盤也就夠了。」

  趙十三默默抹了一把臉,在心裡一次次告訴自己這是童子尿童子尿,是精貴人的童子尿童子尿,尊貴、有福、養人,不要打人不要打人……

  「賠禮……」景泰藍最近越發開竅,甜甜地笑。

  「很好,給國公和十三叔叔道歉。」

  「公……公……對不住。」景泰藍垂下眼睫,滿面誠懇,又轉向趙十三,趙十三嚇得慌忙跳開,拚命搖手,怒瞪太史闌,「做什麼做什麼?不要不要!你是要折殺我嗎!」

  「國公是人,你也是人,在我眼裡,一切平等。」太史闌轉頭拍拍景泰藍,「沒有誰比誰生來高貴,明白?」

  景泰藍大頭頻點。

  趙十三愣在那裡,容楚眼色深沉,若有所思。

  他開始覺得,這孩子如果還跟著太史闌,雖然可以長成別樣男子漢,但引發的後果必然不可想像,到時候太史闌和景泰藍,只怕都消受不起。

  「景泰藍。」他終於道,「明日你隨我回京。」

  太史闌瞟他一眼——果然是認識景泰藍的。

  「不!」景泰藍慘叫驚天動地,一把抱住太史闌大腿,「不!」

  「你需要一個好師傅,而不是一個女霸王。」容楚微笑。

  「不!」

  「就這麼決定了。」

  「不——」景泰藍一頭紮在太史闌懷中,腦袋抵著她的胸,拚命碾磨,「我會死,我會死——」

  容楚震了震,眼色微變,太史闌霍然抬頭,注視容楚的眼神深沉。

  「他說了沒用。」半晌,她抱起景泰藍,悠然自容楚面前過,「你若有氣,便衝我來,不必折騰孩子。」

  她把剛才容楚的話原封不動送還,拍拍屁股出門去,門一開,一堆護衛堵門口。

  「你今晚若能當我面帶走他,我便不要他回京。」身後容楚還是在笑,聲音溫柔。

  「靠打手欺負孤兒寡母?」她面癱,聽不出悲憤。

  容楚揮揮手,護衛散開,門前清風明月,道路遠遠延伸出去。

  「剛才的話依舊算數。」他笑,「我一個人就夠了。」

  太史闌沒有向前走,抱著景泰藍,坐在了門檻上。

  「回京,還是跟我,自己選。」

  景泰藍緊緊抱住她脖子,奶聲奶氣喊,「死也不回京!」

  「很好。」她滿意點頭,「想跟我,就記住,永遠聽我,信我。」

  「嗯。」

  「好。」她將景泰藍往面前拉了拉,擋住容楚的視線,袖子一動,人間刺落在景泰藍的掌心,她裝作給景泰藍整理袖子,放下他的袖子擋住人間刺,隨即在他耳邊低低囑咐幾句。

  景泰藍這回沒點頭,對她眨眨眼睛,太史闌讚賞地摸摸他的頭——這小子真聰明,像她。

  完了她把景泰藍一推,淡淡道:「容楚,我知道你在這裡,我走不出一步,不過我還是想試試。」

  隨即她唰一下抽下腰帶,往門框上一掛,飛快地打個結,一腳勾來個板凳,跳上去腦袋往裡面一湊——

  「你幹什麼!」容楚的怒喝和他的身影幾乎同時到達,身形掠動風聲猛烈,將旁邊景泰藍的頭毛刮得根根豎起。

  哧一聲,他一手撕裂了那根腰帶,一把將當面上吊的某人抓下來,砰一聲太史闌落在他懷裡,剎那間懷中淡淡香氣,有什麼柔軟一擦而過,鼻端下頜,都似瞬間邂逅柔玉軟雲,他心中砰然一動。

  太史闌忽然張開雙臂,抱住他的脖子!面無表情!湊上嘴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4:37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八章 一戳一個准

  這一霎便是天降霹靂也不足以令容楚如此驚訝,他瞬間呆住!

  冰山化了……國家滅了……公雞會下蛋了……母雞能打鳴了……太史闌獻吻了!

  震驚的視野裡,不算嬌艷卻薄而柔軟,淡淡粉色的唇不斷放大……

  那唇在離他的唇還有0。000001公分時霍然一停,隨即迸出一聲厲喝,「刺!」

  不過剎那,容楚已醒,身子往後便掠,太史闌卻死死抱住了他,其實他要掙脫她易如反掌,不知為何,他沒有掙脫。

  就在這星火瞬間,早已等在一邊的景泰藍,一揚手臂,吐氣開聲,「嘿!」

  銀色的人間刺尖,狠狠刺入了半跪著的容楚的……臀。

  容楚身子一僵。眼神慢慢地淡了下去。

  太史闌迅速向後一讓,手掌一推,迅速把尊貴的國公推倒。

  「熏死!」她忙不迭地用容楚的外袍擦自己的手,脖子,臉……順手抱起景泰藍,「走!」

  她有點擔心地走出門,卻沒有護衛阻攔,連趙十三都沒出現,太史闌慶幸的同時,也暗暗心驚容楚令出必隨的家規。

  月色清輝,道路逶迤,一大一小身影遠去,對話聲灑落在無人的街。

  「景泰藍,你剛才那一刺太重了,我懷疑他連咱倆是誰都忘了。」

  「好呀……好呀……」語氣歡喜。

  「得落個疤。」語氣沒啥歉意。

  「你給他治嘛。」語氣不以為意。

  「看心情。」語氣雲淡風輕。

  「為什麼……戳屁股……」語氣略帶困惑。

  「欠我的,總歸要還。」語氣殺氣騰騰。

  ……

  「主子……」客棧裡,好半晌,趙十三站在門檻上,眼神困惑地看著有點不對勁的主子。

  容楚有點茫然的眼神慢慢聚焦,輕輕道:「剛才……怎麼了?」

  趙十三不敢說話,心想我還不知道怎麼了,您怎麼就這麼把這兩人放走了?不可能呀。

  但是主子吩咐下來的話誰也不敢違背,眾多弟兄也只得眼睜睜看著那兩個揚長而去,臨走那女人還豎起一根手指,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容楚沉默立在原地,似乎在慢慢理順思路,眉頭漸漸皺起,隨即他摸了摸自己的……臀。

  有點刺痛,嗯?

  誰紮了我的屁股?

  他閉上眼,凝聚心神,眼前浮光掠影,思緒碎片漸漸凝結。

  閃掠的人影……拋上門樑的腰帶……淺粉色越來越大的唇……

  腦海裡只剩了這三個殘影,卻無比清晰,他佇立不動,良久,慢慢地,慢慢地,撫上自己的唇。

  「欠了我的。」他悠悠道,「你總歸要還的。」

  ==

  太史闌找回了「光武營二五分營報名處」。

  白天記得宣傳單說還有十二個時辰招收學生,此刻看果然還有人,一個亂蓬蓬的雞窩頭趴在桌上,酣聲驚天動地。

  奇怪的是都這個時辰了,來報名的似乎還不少,在桌前排著隊,雖然還是歪瓜裂棗,但好歹做出熱鬧的景象。

  太史闌平常還是個遵守秩序的好孩子(其實不過是不喜歡和人擠怕汗臭),她帶著景泰藍過去排隊,誰知剛往隊伍後一站,前面的人頓時如摩西分裂紅海一般,刷地分了開來。

  「你先!你先!」

  桌子盡頭,睡眼朦朧的考官抬起頭來,揉揉滿眼的眼屎,一眼看見太史闌,懶洋洋表情一掃而空,眼底爆出驚喜的光。

  「這位……」他研究半晌,終於確定太史闌是女的,「小姐!快請!快請!」

  太史闌從人群中過,感覺詭異的目光唰唰地落在身上,又在她察覺到時,唰唰地溜開去。

  她大步過去,把宣傳單一拍,問:「女的可以?」

  「可以可以。」

  「帶兒子可以?」

  「可以可以。」

  「沒鋪保沒人保沒帶戶契可以?」

  「可以可以!」

  「單門獨院?」

  「必須的必須的!」

  「免學費食宿及一切費用?」

  「當然當然!」

  太史闌盯著那雞窩頭,那貨眼底射著誠懇的光,鼻翼興奮地翕動,看她的眼神好比餓了三天的狗看見蹄膀。

  太史闌轉身,問一邊同樣目光灼灼的「報名考生」們。

  「這二五院真存在?」

  「是的是的。」

  「先生學識淵博,教官武功絕世?」

  「當然當然!」

  「各方待遇從優,絕無一字虛言?」

  「對的對的!」

  一眾「考生」點頭如雞啄米,看她的眼神就像乞丐遇見救世主。

  「好!」太史闌拖過冊子,唰唰填上自己名字,「我報名!」

  「救星……」那雞窩頭激動地躥起來。

  「嗯?」太史闌斜眼。

  「哦不我是說,師妹……」雞窩頭拉長嗓子,諂媚地叫一聲,「師妹,那我們走吧。」

  「你不要繼續招人麼?」

  「有你就夠了!」

  一輛馬車轆轆駛來,黑金漆,黃金輪,大開窗,嗯,氣派。

  「師妹請上車。」雞窩頭躬身如儀。

  「他們不一起麼。」太史闌回頭看那群「考生。」

  「他們稍後就來。」

  太史闌帶著景泰藍爬上車,她不怕人打她主意,一介窮人,身無長物,臨時起意,能被打什麼主意?

  「駕!」雞窩頭歡快地砰一聲關上車門,跳上車,策馬而去。

  ==

  人群眼看馬車駛出視線,一陣歡呼。立即湧到剩下的正在搬桌子的其餘招生人員那裡。

  「給錢!」

  「歡呼一兩銀子、排隊二兩銀子、做證三兩銀子、填報名表三兩銀子——我今天歡呼十次,排隊七次,做證三次,填表六次,共計五十一兩,拿來!」

  「應該漲價!今年你們要再招不滿五百人,就要被撤營,一撤,大老爺烏紗帽沒得做,一堆人失業,這是何等大事?咱們好歹幫你湊滿了,漲價漲價!」

  一堆五毛黨和水軍吵吵嚷嚷,一個黑面疤臉大漢掏出一個錢袋,滿頭大汗數錢分發,一邊嘀咕,「娘的,騙著人去湊數也罷了,連女的也要!那群老古董,真是腦子發昏!」

  「咱二五營年年地方大比倒數,這個二五不僅是開辦時間最後一名,也是實力最後一名,輸了這麼多次,附近的人都知道咱名聲臭,無人報名,導致人數始終達不到地方光武營最低底限,眼看就要被撤,女的又怎樣?好歹現在就是救星。」他身邊一個柳條臉水蛇腰的瘦子娓娓勸他。

  「女的去又如何?能真正挽救咱們營的命運?考試起來還不是要輸?」黑臉沾著唾沫一遍遍數錢,猶自憤憤不平。

  水蛇腰也默了默,似乎也因為不甚光明的前景而憂鬱,半晌道:「是啊,就算地方大比贏了,也贏不過麗京總營,而麗京總營又贏不了東堂天機府,每次都狠狠丟臉,聽說皇太后發話了,如果再輸給東堂,從上到下,光武營也沒存在的必要了,晉國公已經立下了軍令狀,說今年必須要贏。可咱們……」他嘆口氣,幽幽道,「所以你也不必生氣了,別說咱們保不住二五營,便是麗京光武營,也保不準今年之後便要消失。」

  「消失便消失!」大漢想了半晌,嘆口氣,含情脈脈地靠向水蛇腰,「大強,光武營要真沒了,我和你浪跡天涯去!」

  「小佳,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水蛇腰小強摟住黑面小佳寬厚的胸膛……

  ……

  馬車轆轆前行,沒聽到這段對話的太史闌,抱著景泰藍已經睡著了。

  她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因為半路景泰藍醒來一直嚷餓,險些又要襲胸,她和雞窩頭要了點心給景泰藍吃了繼續睡,一直睡到骨頭發酸,掂量著明鏡河和翠峰山不就在城外十幾里處?怎麼跑這麼遠?忽然聽見雞窩頭歡快地道:「到了!」

  太史闌一掀車簾,眼前一幕,頓時刺瞎了她的非鈦合金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4:42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三十九章 二五營

  好多人……

  好多花……

  鮮花的海洋,笑臉的海洋,歡呼的海洋。

  人們是載歌載舞的,笑臉是向日葵般全向著她的,鮮花是在手中不斷搖擺著的。

  「歡迎歡迎!歡迎歡迎!」

  一群姿容姣好的少男少女,手拿鮮花,排成長隊,歡舞而出,一隊黃衣漢子,賣力地在一邊擂鼓,臂上堅實的肌肉反射著燦爛的日光,「咚咚咚咚鏘!」

  雞窩頭跳下車,一隊老頭熱淚盈眶迎上去,雞窩頭以功臣和救世主的姿態,款款微笑,微微躬身,對著馬車手一讓。

  太史闌眼前頓時浮現現代那世少先隊員夾道歡迎領導視察的場景,或者運動會入場式……

  腦海裡瞬間響起這麼一段畫外音:「……現在向我們走來的是中國男足,隊員們來自五湖四海,是該領域的精英,以『假摔』、『假踢』馳名世界,瞧,他們人人意氣風發,精神昂揚,走向下一場失敗,他們的橫幅口號是『2000年開始每次賽球買我們輸,包你十年百萬富翁!』……」

  ……

  太史闌摸摸下巴。

  老實說,她是做好面對巨大心理落差的準備的,比如看見破敗校舍,比如向她要巨額學費,比如根本沒有什麼優秀師資或先進軟硬件,按照現代廣告宣傳定勢,牛皮吹越大,現實越坑爹。她已經做好被坑的準備。

  果然真相永遠超越你的想像……

  她還沒反應過來,景泰藍已經很進入狀態地站起來,搖搖擺擺腆著肚子爬下車,一邊走一邊揮手。

  很牛,很有範。

  太史闌瞪著景泰藍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拔腿就走的衝動,事有反常必有妖,她帶景泰藍來這裡上學,是打算在窮鄉僻壤裡隱姓埋名暫時擺脫容楚糾纏的,可沒打算招搖過市亮在眾人眼皮底下過日子。

  「景泰藍,」她躥前一步,正準備將進入狀態即將發表言論的景泰藍抱起來,用神一般的速度逃走,忽然眼角瞥到一個頎長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熟悉而深刻,卻又如此令她意外,再想不到會在此處看見。

  她怔住,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堆老頭已經上前來,不由分說簇擁她進了校門,等她努力在人群裡試圖尋找那個似是而非的人影時,哪裡還找得到?

  ==

  「吃瓜子。」

  太史闌招呼景泰藍,抓了一把瓜子放他面前。

  景泰藍呵呵笑,抓起瓜子,上下小牙齒靈巧地一磕,「咯。」

  瓜子仁落了出來,景泰藍小手接著,小心地放在另一個小瓷碟裡,那裡已經積滿了淺淺一碟子瓜子仁。

  太史闌悠閒地躺著,時不時伸手從瓜子仁碟裡拈幾顆吃著。

  很享受。

  「太史師妹在嗎?我們來瞧瞧你。」一堆女子嬉笑著湧進來,看見這「兒孝母懶」一幕都撇撇嘴。

  這麼乖巧可愛的兒子,這當娘的居然也捨得奴役!

  還一臉的不以為然,無恥。

  太史闌知道她們在想什麼,頭都懶得抬。

  她們懂啥。

  她這是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為這封建男權社會,培養開天闢地第一位懂得尊重和照顧女性的完美紳士。

  這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遠見卓識,是對當前腐朽男尊女卑觀念的有力挑戰,是對男權意識至上的現實一次無聲宣戰。

  她的兒子,她做主。

  太史闌面無表情,起身。

  景泰藍立即顛顛跑過去,伸出小肥爪,供太史太后扶住,就差一聲,「庶。」

  女人們發出惆悵的嘆息……

  太史闌瞟一眼她們——這二五營,真閒。

  確實閒,她來了有三天了,還沒見到任何一位師長。

  她確實分到了單門獨院帶花園包車庫的小樓,確實樓上樓下一日三餐,有人洗衣有人送飯,一切居然真的和宣傳單上說的一樣,除了那所謂的「翠峰山下,明鏡河邊」。

  翠峰山下……山的遙遠那頭,離東昌城百里開外。

  明鏡河邊……明鏡河不知道第多少條支流的一條褲帶細的小溪邊。

  四週數十里之內,沒有人煙,所謂每旬放假一日可以隨意遊玩,大多只能在自己院子裡玩老鼠。

  不過太史闌可以玩景泰藍。

  她還大方出借景泰藍給女同學們玩,二五營為了湊人數,女子也招,不過在名冊上,這些女子的性別是男。

  會進二五營的女子,自然不會有什麼好出身,落魄江湖的,孤兒無靠的,出身妓樓的……也因此,落魄江湖的瞧不起孤兒無靠,孤兒無靠看不上青樓妓女,青樓年老色衰的妓女鄙視那倆類裝逼,各自勢同水火,拉幫結派。

  不過女人在愛小孩這一點上,倒是有志一同。這也是她們難得能聚在一起的時候。

  「我抱抱!」

  「我抱抱!」

  「就你那跑江湖賣藝的粗手,小心蹭破景泰藍的臉!」

  「你懂什麼抱小孩?從小到大你被抱過?」

  「你懂?你那一雙玉臂,不是只會被人枕?」

  「……」

  院子裡吵成一團,太史闌面無表情吃瓜子,景泰藍立在人群正中,對著四面八方殷切目光和張開的雙臂呵呵笑,笑得母愛光輝瞬間氾濫,滿院子都是「景泰藍景泰藍,來我這來我這!」

  小流氓左看看,右看看,流著哈喇子,跌跌撞撞往一個最沉默的女子那裡去了,歡笑著往人家懷裡一紮,呢呢喃喃,「香……香……」

  那女子趕緊抬手抱住,歡喜得臉都紅了。

  太史闌臉卻在發青。

  什麼香!分明是看人家胸最大!

  以為帶他進軍營,好歹能培養他的男兒鐵血氣息,誰知道反倒進了怡紅院。瞧小流氓那四處偷香得償所願的得瑟樣。

  這毛病得治!

  景泰藍忽然無聲打了個寒噤……

  「明天要開操呢。」一個妝容很厚的女子忽然道。

  「不知道李教官會不會來?」另一個寬眉女子眼神發亮。

  「怕是不能吧,李教官不是營內專職教官,從來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另一人語氣不勝遺憾。

  瞧瞧四周女人瞬間目光發亮模樣,太史闌便知道,一種叫做「腎上腺瞬間升高血細胞沸騰症候群」的毛病又集中發作了。

  簡稱「花痴。」

  來這裡三天,聽這「李教官」的名字已經聽爛了耳朵——年輕俊美,才華橫溢,謙和有禮,溫文深雅,對營內學生無論貴賤一視同仁……總之,絕世好男人,無雙佳公子。

  這位李教官,是營內特聘的「行走教官」,二五營的建制和所有光武營建制一樣,名稱雖是軍制,但並不像正式軍隊一樣設營長。還是以文教制度為主。

  最高長官稱總院,其下有營副和教官,分別負責營中雜務和教學事務。教學分得很細,「器、技、藝、文」四主科,每主科又分出很多副科,比如器是指兵工武器製造,其中刀槍劍戟各自分類;技指武技,又分內功外功暗器箭術等;藝則雜糅各類技藝,連廚伙都有一科。文自然指文教類的一切學識傳授。

  「行走教官」相當於現在大學特聘客座教授,一般都是各方面都才藝精通的大神,偶爾來指點授課,不在營建制之內,不享受營內薪俸,但因地位超脫才華卓著,向來很受營內師生尊重。

  營內設這麼多學科,自然學生不能全部吸納,所以二五營也有選拔或自選制度,挑選最適合的學生專精學習某項學業。

  即使是瞭解現代完整細緻的學科劃分的太史闌,也不得不承認,光武營的建制很完整很先進,超脫於這個時代。

  據說這也是容楚的功勞,他一手創辦地方光武分營,並設立如此完善的制度時,不過十七歲,而那時,他已經在沙場征戰數年,建功無數。

  這讓太史闌很有些奇怪,這麼建制先進、劃分細緻、人才物盡其用,運轉流暢有序的高級軍事文化學府,為什麼年年輸給東堂?東堂更先進?

  太史闌猶自思索,門又被敲響,打開門,一個疤臉黑胖子和一個白臉水蛇腰少年站在門口。

  太史闌的目光在他們互摟著的手臂上一落。隨即轉開。

  「有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4:4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章 天下規矩,猛砍必破!

  二五營負責招生的那倆,已經初步瞭解這新師妹的冷酷,毫不介意猶自含笑,疤臉首先自我介紹,「太史師妹好,我是熊小佳。」

  「太史師妹,我是蕭大強。」白臉水蛇腰嘻嘻笑,「我們給你送選課單來。」

  太史闌瞟瞟山一般壯的小佳受,和楊柳一般細弱的大強攻,默默地為造物主的坑爹嘆了一口氣……

  選課單遞過來,不過一張紙,上面列明可以選修的科目以及教官名字。太史闌一瞟,便問,「為什麼只有器、藝兩科?為什麼這兩科裡,指揮、軍陣又被塗掉?其餘學科呢?」

  「其餘學科我們不可以學。」那寬眉女子走過來,「一品子弟才有權學修。」

  「一品子弟?」

  「學生分三等,地方四品以上官員子弟稱一品;四品下六品上官員子弟稱二等;六品至九品官員子弟稱三等。」

  「嗯?那我們?」

  「我們不入等級。」寬眉女子回答得很平靜。

  「不入等級,所以不可以學技和文?以及器、藝兩科中的重要學科?」

  「武技和文治,我們這樣的下等人是不需要學的。指揮和軍陣,也輪不到我們上。」那女子道,「我們可以學的是諸如運輸、伙伕、鑄造之類的粗活,將來上戰場作為運輸兵,伙頭兵,或者冶煉兵存在;如果不想上戰場,可以學偵緝,出去後能做個衙役。」

  太史闌看看四周,人人都很平靜,偶有人露一絲憤色,但隨即趨於平淡,看來都早已接受這樣的命運。

  「嗯。」她點點頭,將單子一擱,「多謝。」

  「那你選……」

  「主管學生選課的教官是誰?」

  「是鄭先生。」寬眉女子道,「鄭家是二五營的幕後財閥,二五營內要職大多都是鄭家人,鄭峪先生也是鄭家遠親。」

  太史闌前幾日已經知道,容楚對於地方光武營的運轉,也採取了一種相對先進的方式,由當地豪強認捐贊助,允許贊助者在光武分營任職,並在朝廷選人之後,可以自由挑選剩餘人才。二五營就是由東昌首富鄭家出資支持。

  這麼做雖然難免出現家族把持的弊端,好在主官還是由朝廷委派,而且不必佔用朝廷財政,也就是因為不需要朝廷花錢,一些勢力不強的光武營分營才得以繼續。

  容楚號稱少年早慧,驚才絕艷,太史闌覺得,僅僅就光武營的設置來看,確實最起碼可以看出這人思路廣腦子活膽子大,何況,她目前所見的僅僅是冰山一角,也許這光武營背後,還有他更深的心意也未可知。

  那都要等時間證明。

  「好。」她略點一點頭,牽了景泰藍就走。

  眾學生隱約猜到她要做什麼,蕭大強急忙道:「哎,別輕易挑戰營內規矩……」

  「規矩?」太史闌停也沒停,「天下規矩,猛砍必破。」

  學生們神色複雜對看一眼,不約而同跟了上去。

  在二五營的歷史裡,不乏有人不忿這樣的等級劃分,前去挑戰,但從來沒有人贏過。

  別的不說,人數首先就不佔優,貧苦子弟都要早早出來掙生活。即使二五營待遇從優,普通百姓家輕易也不願放出個壯勞力來學上三五年,再加上等級森嚴,學成之後的評優和入職,是留給品級子弟的。不是十分優秀的貧苦子弟,在光武營很難有出頭之地,到頭來也不過一個小兵或衙役。所以歷來光武營雖然放開門檻,但依舊是貴介子弟佔據主流,人數比例一比三。

  惡性循環,低賤者越發低賤,高貴者永遠高貴。

  太史闌一路前行,身後隊伍很快吸引了所有人,一陣交頭接耳詢問後,很快所有寒門子弟都來了興趣——一個剛入學的學生,還是女子,就敢直接叫板二五營的規矩?

  隊伍越跟越長,浩浩蕩蕩一大排,到了前院精舍,太史闌仰頭看看「事務」兩字牌子。牌子下還有兩行字「非得召喚,學生免進。」

  太史闌看過,推門。

  ==

  門一開,滿屋的人抬起頭來。

  屋中坐著個瘦瘦的中年夫子,兩撇老鼠鬚亮亮地翹著。其餘都很年輕,像是學生,有個油頭粉面的少年,蹺著腿坐在夫子對面,手中一張選課單子,神經質地抖著。

  「三叔,我學啥好啊?柳教官太木,王教官太傻,花教官不錯,一朵花似的,就她吧。另外,聽說那個李教官最近也要回來?他的課我都要了!」

  「四少,那是個大男人,你要他做什麼?」有人諂媚地笑。

  「他是個男人,可聽他課的都是女人呀。」少年大笑,「那些女學生們,都往他課上擠,你別說,」他興致勃勃往身邊人面前一湊,「咱們品流子弟裡沒有女學生,只有寒門才有,那些跑江湖的,賣肉的,夠味!有勁!一搭就上手,還省一筆嫖資,哈哈哈……」

  「哈哈哈……」狂笑恣肆。

  夫子瞇眼,捧場微笑。

  「你娘才一搭就上手!」驀然一聲尖喝,驚破此刻肆意。

  屋內屋外的人都嚇一跳,還以為太史闌開口,不想轉頭一看,竟是那寬眉女子,臉色漲紅捋起袖子,破口大罵。

  「沈梅花!」屋內一個綠袍少年怒喝,「你敢對四少不敬!」

  「邱唐,爛泥塘!」沈梅花不屑撇嘴,「你這數典忘祖不知羞恥的小王八!聽這話你不覺得害臊?你娘也是跑江湖出身!你一個寒門子弟,抱著鄭四大腿,舒服了?快活了?覺得自己腰也粗了?你主子對你可好?有沒有賞你剩飯吃?」

  「你!」那綠袍少年被她一番尖酸刻薄激得面皮發紫,捋起袖子推開椅子衝出來。

  「姐們給擋擋!」沈梅花速度更快,唰一下就竄到了太史闌身後,三竄兩竄縱出人群,一溜煙地逃了……

  逃了逃了逃了……

  景泰藍「嘶」地一聲,小臉上寫滿崇拜——跑好快!胸抖得好劇烈!

  連太史闌眼角都睜了睜——她正暗讚這姑娘熱血,等著看一齣撒潑撕咬來著……

  邱唐收勢不及,正撞向景泰藍,眼看一個大耳光很可能落在景泰藍腦袋上。

  忽然一條人影邁出來。

  這人就站在景泰藍身邊,出來時正擋在他面前,手臂一抬,格住了邱唐的手,另一隻手抓住邱唐手腕,反向狠狠一掰。

  「啊!」邱唐慘叫,那人並不罷休,抓住他手腕,抬手就正正反反扇了他七八個耳光!

  「啪啪啪啪啪!」

  耳光聲清脆,聽得人眉頭一顫一顫,那人下手快,出手更狠,一邊扇一邊啞聲道:「我替所有包括你娘在內的江湖賣藝的女子們,打你!」

  她聲音很低,很難聽,像被毀了嗓子。

  是剛才那個胸最大,因而被景泰藍欽點入懷的沉默女子。

  看見是她,邱唐倒不叫了,好像有幾分顧忌,外頭擠著看熱鬧的寒門子弟越發多,卻都和太史闌她們留出了距離——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站出來和強權對抗的。

  因為更多時候,這意味著你徒勞無功,甚至會淪為整個貴族階層的敵人,在日復一日的傾軋擠兌中,被逐漸壓彎錚錚脊樑,直至無力支撐,跪伏在那個龐大而不可撼動的神像之前。

  「蘇啞子,打完了沒?」那群一品子弟原本蹺腿看笑話,此時聽那啪啪聲響,便如被煽在了自己臉上,臉色逐漸陰沉下來,那鄭四少努了努嘴,立即有個白面少年上前,橫臂攔住了那女子,陰惻惻盯住了她。

  「我叫蘇亞。」那女子仰頭看他,啞聲道。

  「蘇啞子,別以為你有幾分力氣便可以耍橫,這二五營,輪不到你!」

  「我叫蘇亞。」

  「滾!蘇啞子!」

  「我叫蘇亞。」

  靜默。

  俯視的陰狠的男子,和倔強仰頭,用難聽聲音一遍遍重複自己的女子。

  屋內屋外,寒門貴族,各自沉默,涇渭分明。

  「咳咳。」僵持中,那夫子鄭峪終於開了口,「你們兩個,擅闖教學公署,有什麼事?」

  鄭四少等人快意地笑起來,覺得「擅闖」兩個字用得真好。

  「我來選課。」太史闌上前,從桌上抽出一張選課單,道,「我要學技科和文科。」

  「二五營的規矩你不懂?」鄭峪嫌惡地盯太史闌一眼,「那不是你學的。」

  「不是我學的……」太史闌目光一轉,指定鄭四少,「給這只會玩女人的鄭四少學?」

  「你……」

  「或者,」她又一指架住蘇亞的男子,「給這富豪走狗學?」

  「你!」

  「再或,」她下巴對臉腫成豬頭的邱唐一抬,「給這自己爹媽都不認,只認金銀的小人學?」

  「太史闌!」鄭峪臉皮抽了又抽,虎起臉,「你這是侮辱同伴,挑釁二五營師道尊嚴!」

  「師道尊嚴?」太史闌眼一睜,「你配?你不就是鄭家的狗?」

  「你混賬!」鄭峪霍然站起,咆哮如雷。

  太史闌看也不看,自顧自翻桌上選課單,找自己感興趣的項目。

  「滾出去!」

  「你覺得槍法怎樣?」太史闌問蘇亞。

  「滾——」

  蘇亞搖頭,示意槍法教官不行。

  「箭術?」

  「好像也不太合適。」

  兩個人頭碰頭開始選課,鄭夫子眼睛發藍,單手捂胸,搖搖欲墜。

  「我要……我要上報營副!我要報院正!我要告你不尊師長!」鄭夫子抓住屋內一個小廝,「去報營副!」

  「咱們出去等著看戲。」鄭四少聽說鄭夫子要報營副,頭一甩,帶著其餘人退了出去,卻沒走遠,在院子裡冷笑著等。

  一邊寒門,一邊品流子弟,各自遠遠不搭界。前者面有憂色,後者一臉譏嘲。

  「砰。」太史闌等人一出去,抬手把門一關。

  「你要幹什麼?」鄭峪一驚,隨即冷笑,「後悔了?要偷偷給我賠禮?遲了!你現在出去,當眾跪下給我賠禮我也不……哎喲。」

  他忽然覺得屁股一痛,低頭一看,漂亮的小人正好可愛的仰頭對他笑著,手裡拿著個形狀古怪的刺,銀色的刺尖在暗處熠熠閃光。

  「這個……」意識有點飄忽,他說話也有些含糊,正迷糊間,又覺腿上一痛,再一看,那好漂亮笑得好可愛好天真的小人,手一翻又刺了他一下,這回刺尖顏色,天一般的藍。

  「怎麼這麼詭異……」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隨即他看見對面,太史闌雙手據著桌案,眼神冷冷俯視著他,問:「第一次夢遺幾歲?嫖妓幾次?自己解決過幾次?最討厭這營內哪位大佬?最想幹翻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11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一章 誰來拉架吊死誰!

  門關上,一片安靜,寒門學子眼色複雜,想著這門一關,不用說,希冀中的臨門一破又將化為泡影。看著太史闌與眾不同,原來也不過如此。

  品流子弟嘴角一抹嗤笑,想像著太史闌跪地求饒的姿態,後悔自己出去得太早。

  門關上不過一刻,吱呀一聲再開,眾人脖子齊齊一伸。

  出來的是太史闌,她旁邊是蘇亞,捧著一疊選課單,那單子眾人都認識,是品流子弟用的那種。

  眾人目光一跳,還沒來得及發問,驀然一聲大叫,從裡屋極其慘烈地傳了出來。

  「第一次夢遺我十二歲!」

  眾人齊齊「呃」一聲,一群品流子弟們傻住。

  啥?夢遺?

  「嫖過……嫖過……算不清多少次!前兩天剛去了小桃紅那裡來著!」

  倒抽氣聲山響,品流子弟群裡一個黃袍漢子,忽然大力將帽子往地上一摔,「難怪上次老子睡了小桃紅,他拎老子去訓話,說妓女最髒說我自甘下賤,奶奶的,原來他自己搞上了!呸!當婊子還要立牌坊!」

  「我最討厭!最討厭院正!裝他娘的什麼清高!」

  靜默,然後眾人齊齊扭頭,不遠處,剛趕來二五營高層中,一個紅臉老者臉色黑如鍋底。

  「最想幹翻花尋歡!娘的,一個女人叫這種名字,八成賤貨,就該被人作樂尋歡!」

  ……

  這回靜默更如死。

  人們已經來不及震驚平日斯文嚴峻的鄭夫子,今兒個怎麼滿口穢語膽大包天。幾百雙眼睛,齊刷刷看向某個方向,一些腦子轉得快的學生,已經開始悄悄向後撤。

  「鄭峪你個老王八——」

  一聲大喝如霹靂,一道紅影似烈火,聲音炸雷般方起,那道火影已經越人頭而過,砰砰砰砰踩著來不及閃避的學生腦袋,一路飆至,「砰」一聲,已經撞進事務處。

  「光當!」大門被撞開重重砸在牆上,再重重反彈回去,巨響遮掩不住室內揍人聲響,暴烈拳風聲、拳頭與肉體接觸的悶聲、夾雜著肢體斷裂以及人痛極之下含淚的慘叫……裡屋乒乒乓乓好不熱鬧,外頭人人發顫面青唇白。

  打得這麼慘,卻沒人靠近拉架——那紅影在屋子裡上竄下跳,踹得窗裂門破,一邊揍鄭峪一邊大叫,「誰敢過來拉架,今晚我就把他吊死在誰門口!」

  「……」

  太史闌問蘇亞,「花尋歡?搏擊教官?」

  蘇亞點頭。

  太史闌難得地勾了勾唇角——這二五營女子,真是多驚喜。

  「砰。」一道人影撞破窗戶飛出,重重跌落地下,一團火影花尋歡隨後躥出來,跳到鄭峪背上,連蹦帶踩,「幹!幹!叫你幹!」

  一半人吸氣,一半人搖頭,鄭四少在那低聲嗤笑,「五越蠻女,武功再好有什麼用?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五越?」太史闌看蘇亞,那姑娘又閉起嘴,似乎不想回答。

  「五越是咱們北境五個蠻族的統稱,民風彪悍,深居大山,天生蠻力,凶悍放蕩,這些年和咱們朝廷時分時合,向來是朝廷頭痛的對象。聽說這些年五越和西北邊的西番勾結,行事風格也有了變化,開始往內陸遷移,和咱們通婚,學咱們的文字和手藝,但他們這些人,其實都很頑固,也很團結,聚居一起,安定年月就老實營生,但凡有什麼事必定起來鬧哄,到哪裡都讓人頭痛。不過尋歡倒不怎麼和他們兜搭。」沈梅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躲在一個漢子後,小心地探頭答。

  「幹!幹!幹!」花尋歡還在踩。

  眾人鄙視搖頭。

  「啪,啪,啪。」掌聲清晰。有點突兀。

  花尋歡踩得正歡,聽見鼓掌聲一怔抬頭,正看見太史闌沒有笑容,卻也沒有鄙視的臉。

  她一邊鼓掌一邊對花尋歡輕輕點頭,眼神微微讚賞。

  花尋歡愣了愣,她認識太史闌,二五營湊滿數的最後一個嘛。只是今日才正眼看清這女子。

  冷峻,平靜,立在那裡,如少年一般脊背挺直,讓人想起天地間挺立的標槍,槍上一抹紅纓灑脫飛揚。

  在這宜男宜女,風神獨特引人的女子眼底,她沒看見眾人常有的畏懼而又嫌惡的眼神,而是平等和欣賞。

  還有同等的驕傲。

  「你,」她也點點頭,一指太史闌,「我喜歡。不過,」她一瞥太史闌,「太弱了,不配做我朋友。」

  說完她一把丟下鄭峪,昂頭而過。

  太史闌點點頭,「我也沒想做你朋友。」

  花尋歡頓住,太史闌眼神平靜,「因為我也不知,你配不配。」

  花尋歡愣住。

  好一會兒,她才仰頭,大笑。

  笑聲狂放,滿頭微紅的亂髮披散。

  「有意思。」她道,「憑這句話,通過一半了!」

  說完她倒提著自己的槍,大步走過,太史闌也沒理會她,越驕傲的人越不必費心折服,你只要比她強大就行了。

  她示意蘇亞分發選課單給寒門學生。

  寒門學生懵懵懂懂接過,一眼之下又喜又驚,都抬頭不可思議的看她,旁觀的品流子弟們臉色卻變了。

  「院正!院正!驅逐她!必須驅逐她!」鄭四少大叫,「這女人破壞規矩無視法度,這選課單是我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1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二章 彪悍景泰藍

  那紅臉老者立即大步過來,臉上陰霾未散,一邊命人抬鄭峪去治傷,一邊皺眉擋住太史闌。

  「你這選課單從何而來?」

  「鄭先生給的。」

  「這不是你們用的,」紅臉老者語氣淡淡,「放回去。」

  「院正大人?」

  「嗯?」紅臉老者一怔。

  「你主管什麼?」

  「我……」紅臉老者不防太史闌突兀的問題,怔一會才答,「主管二五營內外交聯事務及教官管理……」

  「鄭峪管理什麼?」

  「選課事務。」

  「全權?」

  「全權。」紅臉老者臉色有點難看了,但還是如實回答。

  「各司其職,各自無干。」太史闌道,「鄭峪允許我們這樣選課,你要攔,先問鄭峪。」

  紅臉老者張張嘴,回頭看看被抬走的鄭峪——傷得小命去了半條,怎麼問?

  「鄭峪全權管理選課事務,也是我們授予的權力。」一個中年漢子一直冷冷看著太史闌,此刻忽然開口,「我們自然也可以收回。」

  太史闌回身,看著他。

  「現在,」中年漢子發青的臉上,浮現一抹冷笑,「我將提請總院大人,收回鄭峪的選課事務權力,改為我親自掌理,而我,」他指指自己鼻子,「不允許。」

  他對太史闌攤開手掌,「交回選課單,我可以不記你這次犯過。」

  「這位是營副,」沈梅花在背後悄悄戳太史闌,「鄭家的人……」

  太史闌正要說話,驀然花尋歡倒拖著槍又走回來,把槍一頓,笑道:「老鄭,你這話雖然也對,不過我倒想起了咱二五營還有個規矩?」

  「女人插什麼嘴?你懂什麼?」那鄭營副橫眉以對。

  「懂你小弟弟這麼短!」花尋歡柳眉一豎,中指一比。

  「你……」

  太史闌膜拜……

  「晉國公曾經定過一條規矩,只是這麼多年沒有用過,咱們都忘了。」花尋歡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道,「但凡學生,四中有一者對某項規矩不服,便可提請總院署進行修改。」

  四分之一學生提出抗議,可修改營規。太史闌數數人頭,寒門子弟佔三分之一以上,但問題是,這三分之一,都敢站出來麼?

  有邱唐那種背棄自己出身,攀附貴族的子弟存在,就有更多懦弱的人。

  蘇亞渴望地看著太史闌手上的單子,又渴望地看向人群,太史闌心中倒不看好,真有那勇氣,這營內規矩也不會延續這麼久。

  她捧著單子,慢慢走近人群。

  寒門子弟們面色都很古怪——激動、緊張、擔憂、猶豫……人人都僵硬不動。

  太史闌從他們面前慢慢走過。

  大多人猶猶豫豫不敢接,手伸出來,又縮回去。不敢接的,太史闌看也不看,直接走過去。

  她無興趣多事,也無興趣做寒門領袖,她只要公平,只要在任何地方,不低人一等,擁有選擇自由的公平。

  自己都沒勇氣站起來的懦夫,她不扶。

  走了一圈,沒人敢接,她唇角淡淡一撇,將單子疊起來,準備撕掉。

  景泰藍一直愣愣看著她的舉動,忽然拉了拉她衣襟,太史闌蹲下身。

  「他們為什麼不要?」

  「因為他們沒有勇氣。」太史闌看著孩子清澈的眼睛。

  「你給他們……」景泰藍胖胖的手指頭指向那些人,被這孩子指住的人,都羞愧地低頭。

  「沒有勇氣的人,給了,他們也握不住。」

  景泰藍似懂非懂地聽著,人們在孩子清亮而不解的眼神裡,目光躲閃。

  太史闌伸手撕單子。

  一隻手按住了她,是蘇亞,她當先取了一張。

  又一隻手伸出來,手白白細細。

  水蛇腰小白臉攻蕭大強,拿著選課單轉手交給熊小佳,對太史闌笑了笑,「小佳想當個真正的戰士。」

  疤臉大漢熊小佳,也抽了一張交給蕭大強,「強強適合學箭術。」

  兩人含情脈脈互視一笑,互相摟住,齊聲道:「給學就學,不給,大不了我們私奔去!」

  景泰藍熱淚盈眶四十五度天使角仰望。

  太史闌默默撫平了臂上的雞皮疙瘩。

  有人帶頭,越來越多的人默默走出來,雖然他們神情不一,或坦然,或閃躲,或猶豫,但最終還是頂著二五營高官們的目光,都選擇抽去了選課單。

  太史闌發現,女子幾乎都選擇了支持,在二五營,女子是真正湊數的那一群,地位最下等。然而地位的低下,不曾抹去深藏的血性。

  自古,風塵女子多奇人。

  人群中忽然伸出一隻手,飛快地抽去一張選課單,速度之快像生怕自己反悔,動作之躲閃像生怕被人看見。

  是沈梅花。

  漸漸沒有人走出來,太史闌數了數,一百多人,離四分之一還差一點。

  她也沒什麼遺憾,將剩下的選課單拋了拋——那些選擇站出來的人,即使今日沒有成功,也已經在心中種下了不甘的種子,終有一日,萌芽綻開,起於自我的山河。

  景泰藍忽然走了過去。

  他撿起地上的單子,抓在手裡,搖搖擺擺地走到那些沒拿選課單的寒門學生面前,笑呵呵偏頭看著他們。

  大家都以為,這娃娃大概是要把單子塞他們手裡,人人臉色蒼白,緊張而猶豫不決。

  太史闌抱著胸,看著她的半路兒子,想知道這幾天的教育成果。

  景泰藍砸吧砸吧嘴,選了一個看起來最高大彪悍的寒門學子,拿了一張選課單,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那人下意識退後一步,隨即覺得自己怎麼在一個孩子面前這麼緊張,嚥了口唾沫,又勉強站定,眼神卻忐忑不安。

  景泰藍還是笑嘻嘻地偏頭看著他,把單子往他面前踢了踢,然後,解褲子。

  「嘩啦啦。」

  一泡尿精準地撒在單子上。

  單子迅速渥軟,爛掉,泡散在泥土中……

  那男子臉色慘白,踉蹌退後一步,那泡童子尿,就好像忽然澆在了他臉上。

  不僅是他,周圍所有沒拿單子的寒門子弟,剎那間都面無人色。

  這才是最大的侮辱,比劈面一個耳光更響,更摧人心志。

  四面目光驚異,都盯住那笑嘻嘻的娃娃,人人屏息,安靜得落針可聞。

  誰也沒想到,今日這風波衝突不斷的二五營,未來馳名南齊的傳奇人物們,各自初展風華的時刻,最無聲處起驚雷、沉默裡霹靂一擊,竟來自那兩歲娃娃。

  這下,不待景泰藍走到下一個人面前,撒第二泡尿,剩下那些人的手拚命地伸過來,紛紛搶走了單子。

  一眨眼,地上空無一物。

  景泰藍滿意地眨眨眼睛,吐出一口長氣,小肚子一挺。

  嘩啦啦剩下的尿液澆在人群腳前。

  敢情剛才他還留著肚子,怕一泡尿不夠解決問題。

  真是深謀遠慮,思慮周詳。

  太史闌此時才過來,給他穿上褲子,一邊道:「下次不要憋尿,對身體不好。」

  「可是如果一泡尿不夠怎麼辦?」景泰藍奶聲奶氣問。

  「你可以便便。」

  「便便不夠怎麼辦?」

  「吐口水。」

  ……

  全場靜默——果然有其子必有其母。

  原來彪悍就是這麼養成的。

  太史闌轉身,將空空的兩手往眾位高層面前一攤,筆直而立,聲傳全場。

  「現有,寒門學生一百四十六名,一致要求更改學院選課制度,允許寒門學子,學習四科任何一門課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17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三章 熱血如沸

  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院正為難地搔了搔下巴,神情猶豫,營副臉色陰沉磨著牙,其餘人神色各異,只有花尋歡大聲道:「好!」

  「院正倒是個好人。」萬事通沈梅花又開始在太史闌身邊咬耳朵,「就是個老古董,只知道一板一眼做事,這麼大的事,他不敢下決定的。」

  「光武營的規矩,你們倒讀得很通。」半晌,那營副陰惻惻地道,「既然談規矩,那麼什麼都按規矩來。按照規矩,總院大人不在,營內一切事務由院正大人會同所有教官裁決。你要申訴,我們投票決定。院正大人和我,一人抵三,其餘單人論數,現在開始——我,反對。」

  他一人抵三票,等於頓時三人反對。

  「我贊成!」花尋歡大聲道。

  「我反對!」一個和鄭峪長得幾分相似的男子冷聲道。

  「我反對!」

  「我贊成。」一個滿眼眼屎,一直像在站著打瞌睡的老頭低低咕噥一句。引來眾人詫異的目光。

  「反對!」一個年輕英俊,眼神凌厲的男子立即站出來。

  教官們一個接一個表態,隨著觀點的差異,鮮明的壁壘也漸漸出現,反對和贊成雙方,各自怒目而視。

  太史闌眼神平靜——任何地方都有階層,都有矛盾,營內高層自然也不例外,看來借今日之事,二五營高層只怕也要埋些種子,出些變動。

  不過很明顯,任何利益集團也多半由貴族把持,還是反對的人多。

  學生們緊張地看師長們表決,等待著他們的命運宣判。這也是二五營成立以來,唯一的一次學生反抗逼迫師長當面表決,無論是否成功,都必將記入營史。

  十票反對,七票贊成,三票棄權,眾人神情緊張,都將目光齊刷刷投向一直沒表態的院正大人。

  「請大人裁決!」營副沉聲道,眼神陰鷙。

  作為在場最高長官,院正的紅臉此刻紅得越發厲害,閃閃地冒著油,他摩挲著光滑的下巴,猶豫半晌,才在萬眾期待的目光中,慢吞吞沉聲道:「……棄權!」

  眾人繃緊的身子一鬆,齊齊發出慨然的長嘆,或慶幸,或失望。

  「表決結果已出,」營副嘴角一抹獰然的笑,盯住太史闌,一字字道,「不、允、許!」

  太史闌拍拍手,抱起景泰藍。

  輸了就輸了,她也不想在這破地方再待,和這群勾心鬥角的人在一起,她噁心。

  「想走?」營副聲音陰惻惻響在她身後,「這麼容易?」

  「哦?」太史闌抱著景泰藍轉身。

  「剛才的事完了,可你的事還沒晚。二五營第500號學生太史闌。」營副冷聲道,「擅闖事務處、侮辱事務長鄭峪、煽動學生鬧事、不敬師長、擅自挑釁營規。按二五營軍律,處軍棍五十,趕出二五營。其餘隨從者,一律處軍棍二十,苦工十日。執法隊——」

  一隊黑衣軟甲男子迅速從他身後走出。

  「準備刑凳!」營副一聲令下。那群人從一邊的事務處裡嘩啦啦拖出一大堆寬凳,連同繩索,板子,在空地上一字排開。

  寒門子弟人人變色,品流子弟們歡呼雀躍,少爺們主動幫忙拖凳子,鄭四少還要求將麻繩換成浸濕水的牛筋繩。

  「我不要我不要——」沈梅花抖著哭腔,手指痙攣地抓著太史闌衣袖,「要脫了褲子打的!丟死人了呀!上次被打的一個女學生上吊了!我不要我不要!哎呀我錯了我錯了……」

  最後那批被逼拿單子的人惶然後退,對太史闌怒目而視,蘇亞默不作聲,上前一步站在太史闌身邊,花尋歡大叫,「胡來!胡來!五十軍棍會死人的!哪有這麼重的!」

  「拒不受刑,」營副盯著太史闌,「再加十棍!」

  「你要打死她嗎?」花尋歡大呼。

  「觸犯營規,打死活該!」

  「放屁!放屁放屁放屁!」

  營副深吸一口氣,不理花尋歡,盯著太史闌,一揮手,「拿下!」

  執法隊奔來。

  眾人屏息。

  太史闌只來得及一把將景泰藍塞給蘇亞,就被兩個漢子一把架住胳膊,她也不反抗,任人拖到刑凳前。

  「脫了她褲子!」營副笑意殘忍。

  太史闌霍然扭頭,盯著營副,微有些凌亂的黑髮間,狹長明銳的眸子,亮若刀鋒。

  對方也似被這冷冽的目光驚得一怔,隨即冷笑,鄭四少大搖大擺走過來,雙手扯緊牛筋繩啪啪作響,大笑,「脫呀,快脫呀,今兒可爽了,看光了二五營女人們的屁股!」

  寒門子弟們僵立不動,眼底卻似有光焰閃起,捏緊的拳頭震動衣袖,漾出顫抖的波紋,靜默中隱約一陣格格怪異聲響,仔細聽來是很多人咬緊牙關齒間相撞發出的聲音。

  無聲悲憤,似有殺氣凜冽而來。

  「脫呀,脫呀……」鄭四少大笑輕狂,走到太史闌身邊,撞開那兩個執法隊,伸手去拉太史闌腰帶。

  「撲哧。」

  一聲微響,一道血泉!

  鄭四少似是一愣,太過意外忘卻痛感,隨即便一聲大叫,打著旋往後便栽,腰上鮮血飆射!

  太史闌拔出鮮血淋漓小刀,手一抄抄住鄭四少,一把勒住他脖子,寒光一閃,小刀頂住他咽喉。

  她這一連串動作快而狠而出其不意,執法隊就在近前也沒能反應過來。

  小刀架喉,太史闌抬頭,動作過劇甩起的黑髮遮住她眼眸,狹長眸子裡光芒冷峻而靜,微微嗜血,如獸。

  「誰動我,我殺他!」

  四面窒息如死,她始終冰冷的聲線毫無起伏。

  「懦夫們,你們還在等脫褲子?」

  一刀現,似霹靂橫天起;一聲出,如冷水入熱油。年輕學子們被鄭四少的血激得眸光一紅,再被太史闌的話激得心頭一刺!

  熱血如沸,再難自抑!百多人齊齊上前一步。

  「誰辱我,我拚死!」

  呼聲如雷,震得事務處矮房顫顫,高層們退後一步,齊齊變色。

  迎面而來的不再是平日唯唯諾諾的學生,是滔滔怒火,是巍巍鐵牆,是承載了血色的沉重軍器,是長久被壓迫忽視的靈魂,終於被太史闌的剛決而引發的悲憤和熱血,如潮如浪,轟隆隆碾壓而至,要粉碎一切長久阻擋於前的藩籬和壁壘。

  「反了你們!」營副咆哮,手一揮,執法隊端起長槍上前,對上赤手空拳的學生。

  鐵槍槍尖寒光如厲眸,學生們不停步,挺起胸膛,目光迎上,如鐵器一般森冷。

  誰的胸膛裡熱血燃起,燒盡這掠過心野的生發的野草。

  學生們一步步向前,鐵槍顫抖欲待後退,卻被咆哮的營副擋住。

  「反了!反了!不許退!誰上!誰死!」

  「嚓、嚓、嚓。」學生們迎著鐵槍的腳步齊整,胸膛挺直。

  槍尖寒芒閃爍。

  血肉足可成城。

  對峙,一觸即發。

  忽然人群背後,有人溫和一笑。

  輕輕道:「急什麼,票還沒投完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23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四章 扭轉乾坤

  聽見這聲音,太史闌眉頭一挑。

  四面女子們的歡呼比男學生們更高,「李教官!」

  李教官?

  那神龍見首不見尾,太史闌聽爛了一耳朵的大名鼎鼎的李教官,聽說不是叫李扶舟麼?

  可這聲音明明是李近雪的聲音。

  和她莫名遭人追殺,掉崖失蹤的李近雪。

  這個人,是太史闌穿越以來,遇見的少有的對她一開始就充滿善意的人,他莫名失蹤,太史闌表面冷淡如常,內心也未必全不掛念,此刻聽見他的聲音,一霎間竟似心底微微一熱。

  原來他還有個名字,原來他沒事。

  太史闌回首,就見春風下,碧樹裡,那人微微笑著看過來。

  春光笑顏,桃李韶華,天地在那人眼波裡溫存,化烈風為湛藍之海。

  一觸即發的緊張狀態也因為這一笑而微微放鬆,執法隊下意識鬆了鬆槍柄,學生們停住腳步。

  只有那些反對的教官們皺了眉。

  「李先生也要表態麼?」營副臉色不太好看,但這個陰鷙冷厲的人,居然也對李近雪態度不同,客氣而微帶恭謙。

  「前幾日我來過一趟,有急事便先離開,後來聽說二五營終於滿員,特回來致賀。」李近雪注視著太史闌,目光溫煦。

  「李先生既然在,自然有權參與營內任何事務。」營副一指太史闌,「剛才的事您想必不清楚,這女人擅闖……」

  「我覺得,」李近雪溫和地打斷他的話,「對太史姑娘是否有錯的一切判定,都應該與這次寒門學子申訴修改選課制結果相關。」

  「李先生的意思,是申訴通過,太史闌便無罪?」營副眉頭一皺,隨即冷笑,「既然李先生這麼說,行。」

  眾人默默,都知道李近雪就算贊成修改選課制,也不過一票,根本扭轉不了大局,營副就是明知這一點,故作大方罷了。

  「姚營副真是公私分明。李某佩服。」李近雪立即讚嘆,問他,「那麼,我可以參與表決?」

  「可以。」

  「算上我的票數?」

  「算上。」營副有點不耐煩,眼神裡寫滿「迂夫子」三個字。

  「那好。」李近雪還是那乾淨醇和的笑,慢慢地從袖子裡掏出個東西,微微帶點歉意地道,「我贊成……」

  營副冷笑。

  「……以及晉國公托我表態,贊成。」

  冷笑僵住。

  李近雪攤開的掌心裡,一枚烏金牌熠熠閃光,古篆「晉」字形神樸雅。

  「按照規矩,」李近雪絮絮地道,「我是特邀教官,遇表決以一抵二,晉國公向來不參與地方光武營細務,但相信以他總領光武營的身份,想必和營副大人一樣,以一抵三也是當得的。」

  營副直勾勾地瞪著他手中的令牌,只覺得滿嘴發苦。

  怎麼就忘記了他另一個身份!

  「添五人讚成。」李近雪轉向院正,「您看?」

  院正瞟了令牌一眼,誰也不知道晉國公到底有沒有托李近雪表這個態,但令牌在人家手裡,人家說了算。

  朝中上下無人不知,李扶舟,晉國公府大總管,南齊第一總管。

  第一,才能第一,容楚不喜在京,常年遊走天下,他的晉國公府一切瑣碎事務,大到皇帝聖壽賀禮,小到一家子爵府孩子洗三,諸般迎來送往喪喜紅白,都由大總管一手操辦,從不出錯。

  第一,地位第一,相傳他和容楚並不是主僕關係,他為容楚做大總管也不是賣身為奴。而是因為當年家族欠了容家的恩,出於報恩,李家堅持每代子弟都會來容府長駐幾年,和當代國公兄弟相稱。所以兩人關係更近於朋友,容楚那隻不好惹的狐狸,對李扶舟相當信任,李扶舟作為大總管,往來自由,也不常常在府,容楚竟能容他遙控府中事務,掌握府中諸多強衛。對於王公貴族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異數。

  第一,神秘第一。對於容楚麾下第一愛將的出身,自不乏有心人多方打聽,但始終不得真相。傳說裡李扶舟出身武林神秘世家,江湖巨擘,本身血統高貴,家世豪貴不遜王侯,江湖地位便如容楚在南齊朝廷的地位,但至今沒有證據證明。

  所以,李扶舟拿出的容楚令牌,便如容楚當面,光武營無論誰,也不敢當面為此去向容楚求證,只怕便是去求證,容楚這個出名護短的,也必然點頭。

  寒門學子喜極歡呼,執法隊惶然地左看看右看看,院正舒了一口氣,連連道:「退下,退下!」

  營副臉色陰沉如將滴水,半晌咬牙道:「我光武營力行多年之嚴規,怎能因為幾個賤民,說改就改?」

  「一切憑規矩定奪。」李近雪笑道,「姚營副剛才那句話,在下十分贊同。」

  「就算允許修改。」姚營副咬咬牙,腮幫上鼓起鐵青的肌肉,「這女人觸犯營規,挾持殺傷同學之重罪,絕不可恕!」

  寒門學子聽見這句,歡呼立止,憤然上前一步,太史闌巋然不動,她至今沒有任何激動之色,抵在鄭四少脖子上的小刀就沒顫過一絲。

  「姚營副此言差矣。」李近雪好溫和地笑著,「申訴已經通過,按照營規第二十三條,但凡提出重大諫言為營內主事通過者,視為特功,予以嘉獎,賞『嘉言』勛章,結業後允許升一級入仕。院正,可對?」

  紅臉老者猶豫一下,點點頭。

  「至於殺傷同學……」李近雪忽然對太史闌眨眨眼。

  太史闌忽然小刀一收,將鄭四少一推,對他點點頭,「不好意思,開個玩笑。」

  「你看,」李近雪立即接上,「玩笑。」

  紅臉老者開始咳嗽,花尋歡大笑,「是的,玩笑,你們嚇成這樣好傻!」,鄭家人面面相覷。姚營副臉色如豬肝,額上青筋突突跳動,半晌嘶聲道:「無恥!」

  鄭四少暈暈乎乎中被突然推開,下意識反推太史闌,手剛抬起,忽覺被飛速塞進一樣東西,入手黏糊冰冷,低頭一看,赫然是一柄小刀。

  「自己的東西,拿好。」太史闌平靜地道。

  鄭四少險些背過氣去——這插了他腰一個洞的刀,什麼時候變成了他的?

  「太史闌!」姚營副怒喝,「便縱你今日受得嘉獎,你傷人之罪難免!你以為你把凶器丟開,就可以湮滅罪證嗎?鄭四的傷在這裡!」

  太史闌不理姚營副,俯臉冷淡地看傻在那裡的鄭四少,聲音低而清晰,「我袖子裡還有一把刀。」

  鄭四少激靈靈打個寒戰,下意識拔腿想逃,可他的胳膊還在太史闌手裡,受傷後渾身發軟哪裡跑得動。

  「你自己認了,我就不出刀。」太史闌輕描淡寫地道,「廢掉一隻腰子,你還能活,廢掉兩隻,你知道的。」

  她說完,輕鬆地掉轉臉——紈褲子弟惜命如金,是決計不願拼上性命拉她一起死的。

  「我……我……」鄭四少滿頭大汗滾滾而下。

  「鄭四,你放心……」姚營副剛要說話,忽然被鄭四少的放聲嘶叫打斷。

  「不是……不是……這刀,這刀是我的,我剛才看她被綁,心生不忍,想來幫她解綁……是,就是這樣……我來幫她解綁,無意中一撞,反傷了我自己……」

  四周的嘴越張越大,姚營副越聽越震驚,鄭四少越喊越流利,太史闌越聽越滿意。

  不錯,智商尚可。

  鄭四少喊完,眼睛一翻,砰一聲,直挺挺倒地。

  受傷、被挾持,幾番生死驚嚇早已不堪重負,又驚又氣又委屈,打落牙齒和血吞。吞下苦果的同時,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落下。

  太史闌平靜地跨過他,捲好袖子——她根本沒有第二把刀。剛那把還是先前給景泰藍削水果後,在出門前怕有事順手揣袖子裡的。

  她對李近雪點點頭,沒打算此時過去謝他,轉身牽了景泰藍要走,身後,李近雪溫煦好聽的聲音響起。

  「太史姑娘,請留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2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五章 醋意

  「太史姑娘,請留步,我想你也許想知道哪些課目適合你。」

  太史闌停住,還沒回答,一堆女人嘩啦一下湧上來,沈梅花衝在最前頭。

  「李教官我們也想知道哪些課目適合我們啊啊啊……」

  「好的。」李近雪溫和地點點頭,在一大片閃閃發亮的目光籠罩下,伸手對花尋歡一讓,「花教官比我更瞭解營內科目,相信她會樂意解答。」

  「樂意之至。」花尋歡笑得呲出一口白牙,瞟一眼太史闌,湊到李近雪耳邊悄悄道,「女人你追,麻煩我來,有什麼好處?」

  「這次我遊歷西北行省,很瞧見一些好男子……」李近雪笑起來,眼眸彎彎。

  「滾吧你!」花尋歡一把將他搡了出去,「追你的女人去吧!」回頭笑得分外陰森,「姑娘們,想問什麼?儘管放馬過來……嗯?沈梅花,本教官親自解答你們疑問,你敢走開?」

  「偏心!偏心!」遠遠地,沈梅花哭嚎聲傳來……

  給花尋歡和沈梅花鬧了這麼一齣,太史闌再和李近雪相處時,便覺得氣氛似乎有些異樣。

  兩人在院內小道中前後行走,四面學生指指點點,遠處女子們哀嚎聲猶在,太史闌向來是個冷的,雖然有點不適應,卻懶得開口,倒是李近雪看看她神色,忽然停步,微笑道:「我知道前頭有個亭子,景緻不錯,要不去那裡坐坐?」

  太史闌無可不可一點頭,抬頭看看前方,那裡是一截高高挑起的山崖,斜斜向天,像山體對蒼穹刺出的獠牙,獠牙的最尖端,一座亭子下對空谷,寂寥臨風。

  亭名「凌翼」,身凌絕頂,如插雙翼。

  只是從營內走到亭中,還有一段崎嶇的山路,所以便縱有人愛那壯闊風景,也很少有人願意勞動雙腿跋涉。

  太史闌默不作聲,當先開始爬,景泰藍跟在她身後,小短腿跌跌撞撞。

  「我抱著吧。」李近雪看了景泰藍一眼,對他伸出雙手。

  景泰藍先看太史闌。

  「景泰藍。」太史闌沒有回頭,指指上頭亭子,「覺不覺得上面很美?」

  「美。」景泰藍奶聲奶氣答。

  「想不想站在上面,看下面的人像螞蟻在爬。」

  「想。」景泰藍嘻嘻笑,覺得人螞蟻很好玩。

  「那就自己爬。」太史闌仰頭看著山頂,「抱你坐上去的位置,永遠不如你自己爬上去感覺更好。」

  景泰藍呵呵笑,「……她們天天都抱我坐上去……」

  「以後你自己上去。」太史闌回頭看他,「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只要你自己想往前走,誰攔你,踢誰。」

  「誰攔我,踢誰。」景泰藍狠狠挺了挺小肚子。

  太史闌點一點頭,繼續向前。

  李近雪卻停了腳步。

  他看一眼小臉紅撲撲的景泰藍,眼神中異色一閃而過;再看看步子不算輕快,卻一直沒回頭的太史闌,打消了想要以輕功拉她上山的念頭。

  這倔強的女子,她是巍巍的山,溫暖捂不熱,人情載不動。

  「叔叔這裡有棉花糖。」他變戲法似地掏出一根雪白的棉花糖,在景泰藍面前晃了晃,「你走到前面那棵樹那裡,這糖就給你。」

  景泰藍兩眼發光,立即蹬蹬蹬出發。

  太史闌看一眼那棵樹的位置,大概也就是景泰藍現在的體力極限能到達的地方,李近雪果然敏慧。

  「你怎麼隨身還帶糖?」

  「我聽說最後一名女學生還帶了個孩子,便在半路上買了糖。」他眼角唇角都含笑,點綴如春色。

  太史闌腳步一停,心想這麼溫柔細膩的男子,難怪整個二五營的女人都恨不得嫁他。

  他在,空氣都似乎和軟,日光澄淨。

  景泰藍一鼓作氣走到那棵樹那裡,果然小臉漲紅氣喘吁吁,多一步也不能,太史闌雖然要鍛鍊他,也不想傷了他的身,和李近雪要來棉花糖,關照他,「在這裡等我,不許亂跑,不然你就給我洗一個月衣服。」

  景泰藍連連點頭,捧著棉花糖喜滋滋舔去了,李近雪拍了拍手,對空氣道,「保護好小少爺。」和她繼續爬山。

  太史闌也沒什麼驚訝之色,李近雪這人,雖然給人感覺乾淨至透明,但事實上,極度透明,一樣讓人看不清。

  她也不打算看清。

  兩人默默走到山頂,足足花了一個時辰,這主要是太史闌拖了後腿,這山路一路大小碎石,相當難走,她畢竟沒有武功。

  當太史闌仰頭看見「凌翼」兩字時,眼底也微微一亮。

  那座亭,古樸,深雅,褐色的簷角,挑一半青空,一半碧崖,一半朗日,一半大風。站在亭邊,便對浩浩空谷,綿綿山脈,天地闊大,都在雙臂一懷中。

  太史闌立在亭中最高處,下意識張開雙臂,仰起頭,山巔滌盪的風奔來,唰一下捲走了她的頭巾,一頭半長短髮,痛快飄起,招展如黑旗。

  她閉著眼,日光自萬丈高空射下,照亮她肌膚如透明,一點璀璨如鑽石的光,在開闊的額頭跳躍。

  三尺之外,李近雪默默看她——她所站的位置,雖然最高,最敞亮,最能予人擁攬天地的感覺,但也是一個最為危險的位置,有坡度,陡峭,還微濕滑,很容易失足,甚至風稍大些,也可能將人撲入山谷,以前他也曾見過學生上來過,但無論男女,少有人敢站在這個位置。

  只有這個不會武功的女子,毫不猶豫選擇這裡,似乎這是她的本能——無視危險恐懼,只向最高處行。

  她臨風而立,也不似那些好不容易上山的人,喜歡激盪地喊一嗓子,她只是默默,卻在沉默中擁有巋然的力量。

  李近雪在自己還沒察覺的時候,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風大。」他道,「你也累了,坐坐吧。」

  太史闌滿足地深吸一口氣,退回了亭欄邊,雙腿交疊,兩條長腿舒舒展展地伸開去。

  「李近雪,我還沒問你,那天你怎麼脫險的?」

  「叫我扶舟吧。」他一笑,「近雪是我的號,我該和你說真名的。那天我落入崖縫,那裡下通地下洞,洞中有水,我落入水中,被捲出山外,出來時已經在鹿鳴河的另一側,好在我水性好,只是也受了點傷,一直在養傷,沒能及時告訴你我已脫險。」他歉意看向太史闌,「抱歉。」

  「還要抱歉讓你受驚。」他又道,「我得罪了一批江湖人,那天那些人是來追殺我的,連累了你。」

  太史闌只略點一點頭,「沒事就好。」

  李扶舟微微笑,「是,看見你安然坐在我身邊,我也覺得,真好。」

  兩人忽然都微微沉默,不是尷尬的沉默,而是此心寧靜,不願打破。

  風過,輕柔如歌。

  半晌,李扶舟忽然蹲下身,握住了太史闌的腳踝,開始脫她的靴子。

  太史闌沒有驚叫,沒有縮腳,只低頭看住他。

  她狹長的眸子,瞳仁極大,邊緣微帶褐色,看住人的時候,像一泊深邃的水,要將人淹沒。

  李扶舟神情比她更坦然。

  「你的靴子底太硬,這山路碎石又太多,你爬山少,走路方式不對,腳底一定有泡。」他半跪低頭給她脫靴,動作輕柔,「要先挑破血泡,我有好膏藥,敷上稍候就好,不然你下山還有苦頭吃。」

  太史闌不說話。只低頭看著那個低頭的人。

  他手指很輕,頭髮穿過她的腳底血泡時,她幾乎感覺不到痛,指尖挑起的膏藥聞起來微辣,敷上去卻覺得清涼,腳底的微痛瞬間消失,血泡幾乎以肉眼看見的速度平復,而他的手指溫柔把住她的腳踝,玉色的指尖擱在她光潤的淡蜜色肌膚上,輕輕。

  她忽然有些恍惚。

  自小到大,未曾與人如此親密,未曾有人待她如此體貼至親密,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但彷彿記得,便是媽媽,迫於生計,也少有對她溫柔時刻。

  擁抱、落於額角的輕吻、肢體的接觸與撫摸……陌生像遙遠的銀河。

  她生來堅硬的骨骼,觸不著溫軟的胸膛。

  短髮被風吹亂,擋住一霎迷茫眼神。

  不知為何,心中忽有警兆,她側身一看,遠遠視線裡,景泰藍吃糖的那棵樹下,小小人兒已經不見人影。

  她一驚,下意識要站起,腳一收,李扶舟立即驚覺,側頭一看也微微變色。

  隨即聽見有人在他們身後,悠悠道:「兩位真是好興致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3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六章 強抱

  那聲音也很熟悉,只是來自的地方有點詭異——太史闌和李扶舟坐在亭子裡,背後就是空谷。

  那聲音的語氣,還很怪異,似乎有點譏嘲,有點淡漠,還有點點惱怒,太史闌好像一瞬間聞見空氣發酸。

  她回頭,身後空谷沒人,倒是李扶舟抬起了頭。

  太史闌往上看。

  一根淺玉色的衣帶,從深褐色的亭頂垂下來,衣帶薄綃,飄搖在山間淡白的霧氣中,不仔細看,也彷若輕霧一縷。

  隱約還有一幅同色衣角,在亭頂風中飛捲,有人的聲音,在頭頂大風中凝而不散。

  他似乎在對人說話。

  「景泰藍。」他道,「我說叫你和我回京,你偏不聽,現在你看,這個女人就這麼的把你扔在半路,和男人遊山玩水卿卿我我,也不怕你被野獸叼了去。」

  李扶舟的神情有一瞬的錯愕,隨即笑笑,搖搖頭,拿起了旁邊的布襪。

  太史闌抿唇不語,心想景泰藍現在不就是給你這隻野獸正叼著麼?

  頭頂細碎聲音微微一響,淺玉色的衣袍在風中悠悠飄落,似一抹雲塗亮山巔……翻捲著精緻繡紋的袍角……束著碧玉腰帶的腰……精緻光潔的下頜……微微抿起不知喜怒的唇……最後看見那雙宜嗔宜喜,流光四射,傾倒南齊的眼。

  尊貴的南齊晉國公,抱著景泰藍,降落亭頂,噙一抹意味難明的笑,俯首看著太史闌和李扶舟。

  他先看太史闌,太史闌和他對視,一臉「你來幹嘛」的理直氣壯。

  他又看李扶舟,李扶舟笑笑,手上不停,道:「你怎麼也來了。」

  「扶舟。」容楚也在笑,拉長聲調,「有句話你聽過沒?」

  「嗯?」聽出他語氣不對,李扶舟停手看他。

  「朋友妻,不可戲。」

  李扶舟沉默,隨即微微變色,那變色倒不像羞愧,反像有幾分怒意,「妻?」

  容楚不答,臉色微沉。

  太史闌忽覺詭異。

  詭異的是這兩人果然不像主僕關係,詭異的是李扶舟聽見「妻」時的反應。

  李扶舟卻沒有說什麼,微微沉默後,鬆手讓開,「抱歉,失禮。」

  太史闌端坐不動,偏頭看容楚。

  容楚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微微皺眉,「看我做什麼?」

  「既然你急著昭告身為未婚夫的主權。」太史闌淡淡道,「那就應該接著履行未婚夫的義務。」她抬抬腳。示意他來給自己穿鞋。

  容楚瞠目看她,半晌道:「有沒有人告訴你,作為女人,你很囂張?」

  「第一次聽。」太史闌注目山下雲海,「不過是廢話。」

  「不要這麼倔強,你會因此寸步難行。」容楚唇角一抹古怪笑意,一抬下巴指著她的鞋,「像永遠穿著不合腳的鞋。」

  「那是我的事。」太史闌舒舒服服靠在亭欄上,「你不接受,就離開。」

  「若我不肯離開呢?」

  李扶舟此刻倒不說話了,立一邊,看容楚和太史闌鬥嘴,唇角一抹笑意越來越有興味——容楚雖然還在笑,可好像笑得不太自然,說起來,相交這麼多年,從來只見容楚逼人笑得不自然,他被人逼得笑不自然,還是第一次見。

  李扶舟饒有興致地看了太史闌一眼。

  「那我離開。」太史闌答得乾脆,隨即蹺一蹺腳,看一眼容楚懷裡景泰藍,「景泰藍,幫我穿鞋。我腳痛。」

  景泰藍立即從容楚懷裡掙出來,奔到太史闌身邊,呵呵笑著拿起布襪,胡亂地往太史闌腳上套,太史闌配合地穿上鞋襪,不時讚一聲,「對!就這樣!景泰藍好聰明!能幹!」

  景泰藍笑得越發見牙不見眼,剛爬上山來的趙十三看見這一幕,又開始捂胸,太史闌看他一眼,心想這貨心臟病真重。

  半路母子一坐一蹲,互相對答,大的眼神溫和,小的笑顏如花,李扶舟靜靜看著,眼神複雜,容楚卻忽然走過來。

  他一把抱起景泰藍,遞到趙十三懷中,順手拿起太史闌兩隻靴子,看一眼,拋進山谷。

  「怎麼離開?」他笑問。

  太史闌瞥他一眼,坐起身,穿著布襪的腳落在地上,轉身就走。

  李扶舟立即跟上去,溫聲問:「我把靴子借你好不好?」

  「好。」太史闌從來不胡亂逞能。

  李扶舟便要脫靴。忽然容楚飄了過來。他瞟一眼李扶舟,再看看太史闌,兩人對答溫和,態度雖然平常,但多少瞭解太史闌性格的容楚知道,她這樣眼神溫和,願意接受他人幫助,有多難能。

  她才見過李扶舟幾次?

  回想她唯一一次向他求助,原來就是為了尋找李扶舟下落,那時兩人不過初見?

  容楚微微吸了口氣,忽覺有些煩躁,卻不知煩躁由何而來,隨即他便笑了。

  「我剛才的話還沒說完。」他道,「你只能這樣離開。」

  話音未落,他單手自太史闌腿彎一抄,一把將她抱起。隨即快步下山。

  李扶舟頓住。

  趙十三目瞪口呆,險些把景泰藍掉下地,趕忙伸手抄住。

  太史闌突然到了容楚懷裡,饒是她不動如山,也不禁微微一怔。

  此時她在他懷中,屬於他的芝蘭青桂香氣襲來,比哪一次都清晰好聞,臉側的胸膛,隔著絲緞也能感覺到似硬實軟的奇特彈性,力度飽滿,從她的角度,正看見他的下巴,並不像她感覺裡那樣面白無鬚娘娘腔,起了青青的鬍茬,讓人想起男人的性感,那樣的性感,在香氣裡,肌肉裡,臉部的每一個細節裡,抱著她的有力雙臂裡。

  遠觀時他妖嬈美貌,靠近時卻只覺得,那是個連靈魂都蘊滿力量的男人。

  太史闌坐在他懷裡,認真思考——她是該掙扎呢打人呢還是不動呢?依她的性子,如果還穿著鞋子,自然是立即跳下大步離開,但此刻沒了鞋子,這遍地尖石要走路就好比過釘板,她有必要這麼傻?

  她還想像了一下三位死黨此時可能的舉動,嗯,大波必然是兩眼放光趁機襲胸的,君珂必定是不顧一切紅臉逃開哪怕踩尖石的,文臻要看情況,喜歡的話裝嬌羞,不喜歡的話踹子孫根。

  她是太史闌。

  所以,那就抱著吧,估計看起來也沒啥情調,和抱根木頭沒區別。

  她端端地躺著,雙手抱胸,面無表情看風景。

  ……

  容楚卻不覺得是在抱木頭。

  那個看起來那麼硬的女人,身子……竟然這麼軟!

  抱住她的那一刻,他竟有剎那的震驚,忍不住要這麼嘆上一聲,造物主的神奇。

  她的肌膚似乎蘊藏比他人更明顯的彈性,柔軟而有力度,於是接觸到的部位便因此生了奇異的感受,每一寸肌膚的碰觸、細微相撞、輕輕彈開、再撞、再彈……都起伏如波激浪湧,如星光彈射,每一迴旋,激盪銷魂。

  很難想像,隔著衣服的相觸,也會讓人心猿意馬。

  是當真她天賦異稟,還是內心裡心緒異常,以至於過於敏感?他也不知道,只貪戀這一刻奇妙的感受——平靜深處的波濤明滅,天空裡曳過流星璀璨的華光。

  下山的路因此彷彿過得很快,很快……

  到了山腳下,太史闌記得營內靠近後山的地方平常是沒人的,不想此時,黑壓壓一片人頭,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個個目光灼灼,眼神發藍。

  也不怪她們眼睛藍臉色綠,二五營這種落後營,雖然無福見過容楚,但眾人看著太史闌上山時伴著二五營第一美男,下山時更誇張,居然抱在另一個美男懷中,真真叫人情何以堪。

  沈梅花站在最前面,單手撫胸,疼痛不勝地道:「這年頭是怎麼了?但凡平頭正臉點的男人,眼神都不好,我這樣的美人沒人看見,盡沖歪瓜裂棗去了。」

  容楚神態自若,將「歪瓜裂棗」抱得更緊了些,微微垂頭,戲謔地看她,想要在面癱臉上看見羞澀之類的情緒,或者不安也是好的,結果那女人瞟也沒瞟他,抬手對遠處招手,「沈梅花,借雙鞋!要新的。」

  「我就一雙新鞋!」

  「你拿來,」太史闌平靜地道,「這人給你摸。」

  「你說了有用?」沈梅花歡喜而半信半疑。

  「他在追我。」太史闌點頭,「很聽話。」

  「砰。」容楚雙臂一鬆。

  太史闌早有準備,穩穩落地,反正地上已經沒有石子了。

  沈梅花狂奔而去,瞬間狂奔而回,拎一雙精緻的新鞋,太史闌不喜歡華麗的東西,皺皺眉,還是穿上了,一抬頭迎上沈梅花渴盼的目光,才想起來自己的承諾,一指容楚,「哪,去摸。」

  沈梅花:「……」

  似笑非笑眼神陰鷙的容楚,冷颼颼站那裡,忠犬趙十三單手按刀,看那模樣,不僅沈梅花摸一下會挨刀,連太史闌都在他眼神殺氣範圍內。

  沈梅花再一轉頭,太史闌已經蹭蹭兩下,把鞋子上她精心繡了幾天的繡球給拔了扔了。

  「太史闌!」沈梅花的尖叫穿透雲霄,「老娘和你不共戴天——」

  ……

  太史闌淡定地頂著各色複雜目光回宿舍,順便邀請李扶舟,「剛才你還沒和我說,選什麼課目比較好。」

  李扶舟微笑頷首。

  容楚端著下巴,站在那裡,似乎在等什麼,太史闌視若不見從他身邊擦過。

  晉國公眼神有點陰沉,趙十三打個寒噤——上次看見這種眼神的時候,有人很快死了……

  趙十三心中一萬次祈禱太史闌最好懂點眼色,比如邀請他家國公也去屋裡坐坐啥的,哪怕是客氣話也好呢,結果太史闌眼裡好像就一個李扶舟,一陣風地過去了。

  趙十三正思索著是裝不知道好呢,還是去撫慰國公好呢,就見國公招招手,悠悠然也跟著去了,趙十三眼底浮出一泡淚——好大度,真男人!

  「十三。」真男人在前頭悠然而行,道,「通知院正和舍監,前頭寒門子弟用的梅心院太過破舊,有礙觀瞻,從今日起全部搬出,另建院舍居住。」他彷彿剛剛想起來一般,隨口道,「哦,太史闌那間,直接鎖了吧。她們的東西,先挪到我的精舍。」

  趙十三,「……」

  他錯了,剛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55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七章 誰薦枕席?

  太史闌回到她宿舍時,面對的已經是鐵將軍把門,一個陌生護衛彬彬有禮地告訴她,「國公有令,梅心院拆建重修,所有學生一律搬出,另覓校舍居住。太史姑娘您的新屋,就在營南面那座『扶築吹雪』,您從這裡直走遇見第一個路口向東拐第二個路口再向南就是。」

  「我的行李。」太史闌皺眉。

  「已經派人送過去了,您放心。」護衛好客氣。

  李扶舟在她身後,聽著「扶築吹雪」四個字,微微一笑,緩聲道:「太史姑娘,我還有事,就不再陪你過去了。」

  「好。」太史闌想著下次還有機會。

  「關於選課的事。」李扶舟笑得意味深長,「於無人處覓有人,於不可能中見可能。」

  「嗯?」太史闌皺眉。

  李扶舟卻不再說,含笑告辭,太史闌目送他的背影轉過梅心院,還沒走出幾步,他已經被湧來的營內女學生們淹沒……

  太史闌立在原地想了想,覺得男人真麻煩。

  她拋開那個大麻煩,夾起身邊的小麻煩,往「扶築聽雪」走,原以為那是寒門子弟遷出來時,暫居的集體宿舍,但一路過去,人越來越少,不時還有護衛從不知名處閃出來,對她略一打量便放行,走到後來,路上人只有她和景泰藍,護衛卻越來越多。

  等太史闌透過一園青竹幽篁,看見掩映在萬竿翠竹中的白色小樓時,便知道這是誰的地盤了。

  她沒有回頭就走——住哪裡不是住?

  只要是人類,太史闌就沒有躲避的概念。

  容楚等在屋裡,看見她便道:「給景泰藍帶了衣服來,省得他跟著你,破衣爛衫。」

  太史闌還沒說話,門外一陣喧囂,不一會兒,護衛過來回報,「國公,一群女學生求見,說是給小少爺送衣服來。」

  「她們能有什麼好衣服。」容楚皺眉,太史闌已經轉身出去,到門口接著了沈梅花蘇亞,沈梅花將一個包袱遞給她,道:「你托我們做的東西都好了。」一邊雙手扒著門邊探頭探腦,嘴裡嘖嘖稱奇,「這裡不是常年空著的?說是給京中貴客住的,嘖嘖太史闌你從哪認識的貴人,是剛才那男人嗎?介紹認識一下……」

  「今兒有事,過陣子來玩。」太史闌答得隨意。

  容楚遠遠聽著她主人公一般答應了沈梅花,還允許那些俗氣女人進園子採了一大把最好的花,頓時有些氣悶——讓這女人住進來,是不是件蠢事?隨即又覺得,聽她女主人一樣邀請客人來玩,這感覺似乎不錯,如果加上一句「等我家老爺同意。」那就更完美了。

  屋裡趙十三在給景泰藍試衣服,容楚這次給他帶了不少綾羅綢緞的小衣服來,景泰藍正要穿,太史闌拎著大包回來了,她一眼看見景泰藍身上那件生絲的小汗褂,立即二話不說給他扒了,換上蘇亞做的一件棉布小衣。

  趙十三臉上有點掛不住,容楚皺眉道,「你這是幹什麼?這種外人做的東西怎麼能給他穿?還是棉布?」

  太史闌不理他,蹲下身給景泰藍繫帶子,蘇亞手藝很好,小衣很合適,太史闌撓了撓景泰藍的小肥腰,景泰藍怕癢,扭著身子,格格地笑。

  「哪樣舒服?」太史闌問景泰藍。

  景泰藍扯扯身上白夏布的小衣,笑呵呵地道:「好……」

  「綾羅綢緞冰涼不透汗。棉布吸汗透爽。」太史闌不看容楚,淡淡道,「富貴華麗的東西,虛有其表,娘娘腔才喜歡,男子漢不愛這個。」

  「男子漢不愛這個。」景泰藍奶聲奶氣地嚷。

  容楚一聽便知,某人又在人身攻擊了……

  「你若親手給我做件這樣的。」他瞟一眼那白布汗褂,「我倒也可以將就。」

  「你不適合這個。」太史闌一邊給景泰藍穿衣服一邊道,「我給你另一種,蕾絲,錦緞,華麗,精緻。」

  她想起貌似離開研究所時,大波箱子塞不下那麼多性感內衣,又哪件都不捨得丟,看她箱子空空的沒東西,便塞了幾件在她那裡。

  嗯,很適合容楚,她覺得。

  「哦?」容楚瞄著她平靜的神色,不相信她這麼好心,「送我?」

  「看心情。」太史闌不動聲色。

  她這麼說,容楚倒放了心,眼底微有期待滿意之色,覺得太史闌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總算上道了一回。

  太史闌也很期待。

  「等下咱們去練武場。」容楚心情好,懶懶躺在東廂房的美人椅上,半瞇著眼睛,「你給學生們爭取了自由選課,他們雖然沒能攔住,但鄭家人說,各人資質不同,隨意選了自己不擅長的科目,也是浪費彼此精力時間。這理由倒也不好辯駁,所以從今天開始,三天之內,你們所有寒門學生要測試一下自己具有哪方面能力,再因材施教。」

  太史闌點一點頭,道:「你起來。」

  容楚挑眉,似不可置信。

  「這是我最近住的地方?」太史闌看看美輪美奐的屋子,問他。

  「當然。」

  「那就是我宿舍。」

  容楚大概懂她的意思,點了點頭,「不錯。」

  「我宿舍的床,不給男人睡。」太史闌道,「起來。」

  「這是我的屋子。」容楚陰惻惻盯著她。

  「你剛說了,現在是我的。」太史闌漠然,「不由我做主的屋子,我不住。」牽起景泰藍就待轉身。

  「站住。」

  太史闌好像沒聽見。

  身影一閃,擋在門前,容楚俯臉看她,長髮垂下一縷,散髮間眼神微沉。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他危險的目光,手指指著他胸膛,道:「要我留。三條件。」

  容楚不說話。

  「不得我允許不能進入。」

  「不得我允許不能偷窺。」

  「不得我允許不能翻動我的東西。」

  「太史闌。」容楚微笑,笑得牙白唇紅,妖嬈美貌,又像危險的獸,「總有一天,你會乖乖讓出你床的一半位置,給我。」

  「除非我不是太史闌。」太史闌平靜抬眼看他。

  「你會的。」容楚端起她下巴,水晶琉璃般的眼眸斜斜飛起,笑得幾分邪氣,「我期待你自薦枕席那一日。」

  太史闌要讓開,容楚的手指卻如鐵鉗,捏得她絲毫動彈不得,看來金尊玉貴的國公雖然微笑如常,終究有了幾分怒氣。

  太史闌仰頭,兩人對視,靜默中似有劈啪聲響,星火四濺。

  「如真有那一日。」半晌太史闌一字字道,「我先睡了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5:5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八章 不夠資格!

  一句話聲音不高,卻極其清晰,清晰到堅定。

  門外背對這邊,東張西望亂看,好像對兩人對峙毫不關心的護衛們,背影一瞬間都僵了僵。

  正準備過來稟報事務的趙十三,一頭撞在了牆上……

  容楚也有瞬間錯愕,手指不禁一鬆,太史闌快步向後一退,奪回了下頜的自主權。

  手指一空,容楚醒神,下意識拈拈手指,一霎前的滑膩感似乎依舊在,這女人,真是一身的好肌膚……

  他微微笑,盯著太史闌光潔的下頜,和淡粉色的唇,一邊有點遺憾地想剛才怎麼沒有趁機一低頭……一邊沉沉笑道:「真想咬你一口……」

  「歡迎之至。」太史闌也盯著他的唇,容楚忽然覺得舌頭一痛。

  這女人,眼光都像能殺人。

  「我也歡迎之至。」他一攤手,笑得愉悅,「歡迎你來睡我。」

  太史闌眼光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順著容楚渾身勾勒一遍,容楚頓時覺得,彷彿自己瞬間脫光了站在太史闌面前……

  他因此笑得越發愉悅——好,很好,有種。

  「胸大肌太薄,肱二頭肌太弱,三角肌未成型,斜方肌沒有。」太史闌看完,轉頭,連輕蔑都免了,「目前還不夠資格。」

  前面的容楚聽不懂,後面的再明白不過,他也不說話,笑吟吟隨太史闌一路出去,一直到人多的地方,才忽然高聲道:「太史姑娘,你放心,在下一定勤練身體,日夜不休。直至龍精虎猛,精力過人,好早日讓你願意委身。」

  道路上熙熙攘攘往練武場奔去的人,步子齊齊打跌,傻傻回首——噫吁戲,驚呼猛哉,慾女當面!

  太史闌大步向前走。

  大聲答:

  「好的!」

  ……

  容楚和太史闌一直到了練武場,那小火花還蹭蹭地冒著。

  走在兩人前後的本來有很多人,漸漸那些人都或者拖慢腳步或者加快腳步,早早離開了那處氣場——有殺氣!

  只有趙十三緊緊跟著主子,比以往更加一步不離,眼神充滿警惕。

  這警惕一直維持了很久很久,據說後來趙十三經常做噩夢,經常大汗淋漓半夜翻身坐起——他夢見主子脫光光,被太史闌那個凶婆娘撲上來一陣猛捏,隨即那凶婆娘大嚷,「胸大肌太薄!肱二頭肌太弱!三角肌未成型!斜方肌沒有!不配做男人!閹了!」

  趙十三一次次冷汗涔涔,為此險些以為自己得了怪病……

  當然這是後話了。

  兩人緊繃繃地一直到了練武場,場上已經坐了一排二五營高層,李扶舟坐在人群中,正溫和地送走兩位前來「討教」的女學生,看見太史闌,他微微一笑。

  太史闌也點點頭,點得容楚眼色又沉幾分。

  他向教官群走去,院正和營副看見他,下意識地要起身相迎,卻被容楚一個眼色止住,容楚坐在教官群裡,對院正微微頷首,院正心底苦笑,不明白國公大人難得光降,為什麼竟要改名換姓換身份,難道貴人都有微服的愛好?

  場上學生眼光齊刷刷落在容楚身上,目光有驚艷有好奇,院正只得簡單介紹,道,「這位是楚先生,是二五營特聘新任『行走教官』。」

  學生們發出驚呼,行走教官向來位高少有,如今又添了新人,居然也和李扶舟一般年輕,女學生們尤其激動,沈梅花臉色紅撲撲的,左臉是因李扶舟而生的春色,右臉是為容楚綻放的春光。

  只有太史闌有點失望,她原先還以為容楚不過是路過視察。

  當國公很閒嗎?

  接著院正便開始宣佈,由各科教官開始測試挑選學生,太史闌皺皺眉——不展示素質,不進行考校,將學生的命運完全交託於教官的個人選擇,遇上公正的,同情寒門的教官還好說,遇上鄭家人呢?會有什麼結果?好苗子也選不中吧?

  任何改革必然遭遇阻力,在小小一個二五營內,一次選課的變動,都會引發各種牴觸和反彈。太史闌忽然有些理解,容楚為什麼在建立光武營的基本制度之後,並沒有對存在的弊端做急迫的修正,或許,他也有他的打算。

  她在這裡審視改革激進的弊端,那頭,趙十三在容楚耳邊低低道:「主子,當初李大總管勸過您多次,說光武營建立初衷是為了廣招英才,去除貴賤之別。現在為了爭取地方支持,導致光武營被豪門把持,這是失卻初衷的,建議您適當遏制地方豪門插手光武分營,您都說不妨,再看看,從來沒出手管過,如今怎麼願意管這個最弱的二五營?」

  容楚笑而不語,慢慢飲茶,好半晌才道:「先前太史闌有句話說得好,被別人扶上去,不如靠自己爬上去。如果這些寒門子弟甘於永遠被豪門欺壓,我為什麼要幫他們?」

  趙十三怔了怔,瞠目結舌,「那……如今是出現了太史闌,那如果始終沒有人出來抗爭,那光武分營的設立,豈不就是白費了……」

  容楚笑得隨意,「這不出現了一個太史闌了嗎?」

  趙十三似有所悟,但還有點不明白,他的主子,不參與,不干涉,難道始終是在冷眼旁觀,等待那個振衣而起,一呼百應的人的到來?

  「寧花費十年等待一個英傑,不日日努力試圖挖掘庸才。」容楚淡笑,「廢物要來何用?不值當我的力氣。」

  他端起杯蓋,指指太史闌的方向,「壓迫日久,終有反彈一日,現在缺的就是那敢於一劍挑起,火花四濺的領頭人。沉默的力量一旦爆發,或有你我都為之驚訝的震動。」他笑笑,飲茶,「期待吧,號稱最弱的二五營,或許將來能帶給我,乃至南齊,一個奇蹟。」

  ……

  「蕭大強!」場上學生按序接受挑選,不多久,便有人大聲道:「軍陣!」

  底下一陣歡呼,這意味著小白臉攻蕭大強,可以去學藝科裡的軍陣,將來五成機會可以做軍官。

  「熊小佳!搏擊!」花尋歡的大嗓門傳來,又一陣歡呼。

  場上教官在一個個報學生名字,輪番進行挑選,許是因為容楚在,鄭家人也不敢過分,幾乎每個寒門學生,都相應找到了適合自己學習的科目。蘇亞被箭術教官選中,連沈梅花都被選去學指揮——那位有氣無力的指揮教官,經過一盤棋的考驗,便認為,沈梅花天性狡黠,擅長出其不意,看似懦弱其實足夠冷酷,除了她自己的命別人的命都是數字,天生的大型戰役指揮官,敢於將人命當數字往裡填的那種。

  沈梅花的好運因此也讓別人嘖嘖稱羨,因為那位教官十分滿意沈梅花的德行,乾脆表示不再需要其他學生,直接領走了沈梅花,後者樂不可支,頻頻回首拋媚眼大呼:「姐妹們,將來我做大將軍,一定提攜你們——」

  「呸。」姐妹們齊齊答。

  忽然教官一聲報名,讓所有人都靜了靜。

  「太史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0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九章 容楚之怒

  一聲呼喚,眾人皆靜。

  要說當下風雲人物,非太史闌莫屬,雖然她才來了短短幾天,但她一舉掀動光武營多年鐵規,毀了豪門把持一切的固定格局,還讓鄭四少生生吃啞巴虧,如今隱然已經是寒門學生心中的領袖。

  品流子弟那邊也目光灼灼,眼色打得滿天飛。

  太史闌平靜地走上前去,面前一字排開二五營教官,除了已經走掉的指揮教官,其餘箭術、槍法、內修、軍陣、搏擊、政論、理學、文賦、治事等等諸助教都在。

  太史闌直接從文助教們前面走過,她沒興趣。

  文助教對她也沒興趣,一看就不是能靜下心讀書的主兒。

  箭術助教最先走上來,他覺得這女子身板筆直,眼神犀利,應該適合練箭。

  誰知他滿懷希望上前來,一捏太史闌臂上肌骨,便怔了怔,隨即嘆了口氣,搖頭走開去。

  在場的人都怔了怔,沒想到第一個就沒選中,寒門學生們還沉得住氣,品流子弟們眼神歡喜,忍耐著沒譏嘲。

  隨即內修助教上前,所謂內修,便是學習內功,年輕學生熱血,嚮往真刀真槍的拚殺,對需要長時間打坐,短期內無法奏功的內氣功沒什麼興趣,太史闌卻知道內功若能有成,遠超外功,眼神也帶了幾分希冀。

  誰知內修助教把了把她的脈,也嘆口氣,走開。

  接著又走上幾位助教,都是武技類,都搖頭走開。

  場上開始竊竊私語,寒門子弟面露失望之色,品流子弟們大聲譏笑,「武技難學,內功也不能學,哈,還真是人才!」

  「胡扯。」熊小佳立即反唇相譏,「還有很多課目沒選,天下可學何其多,你們得意什麼?」

  槍法助教走上來,呵呵笑道:「不適合練箭術?想必槍法一定是適合的。」

  眾人皺眉,都知道槍法這一系的助教,是諸位助教中實力倒數,不過此時也不敢挑剔,有總比沒有好,都希冀地看著他。

  槍法助教說完輕輕拍了拍太史闌肩膀,一拍之下,忽然皺了皺眉,這才仔細地看了看太史闌。

  四面屏息,氣息凝重,眾人盯著槍法助教,看他神情變幻,最終苦笑。

  「抱歉……」他道,欲言又止。

  眾人哄然。品流子弟心懷大暢,大聲哄笑,「好大威風太史闌。原來箭不能射,槍不能學,文不成,武不就,狗屎做鞭!」

  「狗屎做鞭,此話怎講?」有人故意問。

  「文(聞)不能文(聞),武(舞)不能武(舞)嘛!」

  一陣裝模作樣的大笑,寒門子弟怒目而視。

  「都嚷嚷什麼?輕狂小人!」花尋歡忽然大步走了上來。

  眾人笑聲一停,寒門子弟想起花教官向來支持窮苦學生,對太史闌頗有好感,這次想必會開方便之門,都鬆了一口氣,品流子弟們則都用不善的目光盯著她,卻也不敢公然抗爭,只有幾個人低聲咕噥,「身為教官,徇私舞弊!」

  花尋歡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一拉太史闌,道:「我就不信……」

  她忽然也一頓,隨即臉色慢慢變了。

  眾人臉色也變了。

  這也不行?

  「原來這樣,可惜了的……」好半晌,花尋歡才古怪地喃喃道,隨即吸一口氣,忽然大聲道,「我倒想徇私舞弊一回,管你太史闌適合不適合,都要收你這個學生,可是現在,」她放開手,「我不能!」

  沉默,品流子弟們樂不可支,放聲大笑。

  「為什麼。」出聲的不是太史闌,而是一直默不作聲,不愛說話的蘇亞。

  這姑娘眼神憤激,似有陰火跳動。

  花尋歡明朗的臉上也似有了一分苦澀,看看四周沉默的助教,道:「你們都不願講,那就我來。太史闌,你其實是個好苗子,天生好筋骨,無論內修外技,只要好好磨練,哪怕筋骨已經長成,也不是不能學武技,可是……」她嘆息一聲,「這一身的好筋骨,卻已經被你自己給毀了!」

  她語出驚人,眾人詫然,太史闌卻抿抿唇,她知道原因了。

  「你似乎出身在沒有武學的環境裡。」花尋歡道,「但你自己似乎對此很有興趣,多年打磨,練功不輟,是嗎?」

  「嗯。」

  「可是你的環境太差了,沒有人指點,你根本無法走上真正的武技之路。」花尋歡搖頭,「如果一般人僅僅是這樣也罷了,自己學武無人指點的也多,最起碼也能強身健體,很多人還能打熬出好筋骨,將來學武事半功倍。可是你,你……你太瘋狂,太堅毅。常人有畏難情緒,這會使他們遇見極限時,自動自我保護退卻。你卻根本不顧自己的體質體能限制,一味求成,瘋狂練習,在筋骨經脈未定型時操勞過度,最終傷了筋骨。」

  她惋惜地長嘆,「你的身體看似敏捷,武技超乎尋常人,但一輩子也只能到此為止。如果再學任何內外武技,只要學得稍微精進,都有可能引起你的骨骼體質病變,最終傷你性命或致你癱瘓。」

  花尋歡嘆息,眼神裡閃動的卻是佩服——這才是真正的狂人,超越極限,不懼摧毀。

  「我可以收你做學生,教你武藝,可是以你的性子,必然不肯隨意學習,一旦拚命練武,難免傷及根本。」花尋歡大步走開,「不給你面子和傷你性命相比,我選前者。」

  餘音裊裊,場中一半人死寂,另一半在死寂後爆出哄堂大笑。

  「原來真是個繡花枕頭!」

  「還是去老老實實學政論吧,不過,你認字嗎?」

  「大爺府裡有金品玉參,固本培元的聖品,過來給大爺磕個頭,大爺就賞你,看能不能救救你這廢物,學個一招半式。」

  「安少爺真是菩薩心腸,說來也是,咱二五營學生將來不上戰場,也要對敵東堂,這麼個人才,萬一三招兩式被打死了,倒也可惜。」

  「是啊,到時你叫這些窮酸怎麼辦呢?還有誰幫他們搶教官呢?」

  「哈哈!」

  ……

  哄笑聲裡,鄭家那些主事人,也輕輕鬆了一口長氣。

  無論如何,他們不願看見一個資質優秀的寒門領袖,出現在二五營。

  李扶舟微笑如常,只看著太史闌,似乎想知道她會是什麼反應。

  容楚微微闔著雙眼,唇角一抹笑意微冷,他當然看出來太史闌的體質已經給她自己毀了,不過他卻不以為然,天下之大,奇人多矣,不能學武,就一定沒有出路?

  眼神掃過那些狂笑的品流子弟,他的笑容更冷了幾分。

  營副將他的眼神看在眼底,著急地連連打眼色示意品流子弟不要落井下石,可惜那些人此刻心花怒放,哪裡看得見。

  容楚微微坐直身體,看著依舊巋然不動的太史闌……這朵帶刺的玫瑰,終遇冰雪,是就此蔫敗,還是憤怒地展露出她的尖刺,逢人就蜇?

  他想看她生氣……嗯,很想。

  太史闌好像沒聽見哄笑聲,人間浮誇,世上紈褲,對於一個三歲就殺過人的人來說,從來就不值一顧。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助教隊伍裡最後一位,那有點眼熟,頭髮亂糟糟,面容枯槁的老頭子,道:「這還有一位助教。」

  眾人一愣,這才發現吊在隊伍末尾,神情畏縮的那老頭。其實也不怪他們忽略,只是這老傢伙太沒有存在感了,如果太史闌不說,大家都忘記他也是助教。

  此時目光齊刷刷投過去,充滿戲謔,隨即,又一陣大笑爆發。

  「還忘了這位!」

  「咱們的曹夫子!曹大家!」

  「這位從有咱二五營以來,不是自稱非絕世奇人不收,至今還沒碰著奇人,營內唯一光蛋助教麼?」

  「瞧這女人,急得連曹夫子也要了,這也要人家曹夫子看上你呀。」

  人群哄笑不絕,連帶那位曹夫子都嘲諷上了,那曹夫子也毫無助教的威懾力,討好地四面賠笑,神情猥瑣。

  一些品流子弟因此說得越發肆意,東拉西扯。

  「我說,到底練什麼練那麼勤都傷了根本呀?」一個黃衫少年搖頭晃腦地道,「莫不是玉腿神功?難怪先前要楚先生勤練身體好配上她,原來是個淫娃!」

  這話一出,四面一靜。

  二五營高層齊齊頭皮一炸。

  院正心驚膽顫地偷偷一瞄容楚。

  正在飲茶的容楚,手微微一頓,隨即,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16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章 牛逼的測試

  隨即,他手一抬。

  青光一閃,破空而出,四面空氣瞬間如紙裂浪扯,嘶嘶有聲,青光過處,人髮豎起。

  「啪。」

  一聲脆響如瓜裂,攜萬千鮮紅迸射,湛藍天空如深海,瞬間生出萬丈紅珊瑚。

  鮮血熱辣辣地澆在周圍品流子弟的華衫上,嘴裡、頭髮上、黏膩腥臭氣息緩緩洇開,那些一張一合嘲笑人的嘴,還沒來得及閉上,白牙上落血點點,森然。

  震驚如冰雪,凍住了所有人。

  見過殺人的,沒見過這樣動輒殺人的!

  一言不遜,血濺三尺!

  好半晌後,人們才明白發生了什麼,濺了一嘴鮮血的子弟們,伏地大嘔,吐得個天昏地暗,更有很多人,當場昏了過去。

  熱熱的腥氣,蒸騰起來。

  一庭慘白裡,容楚的語聲,悠然隨意地響起。

  「既然提醒我需要勤練身體,正好拿這位的腦袋練個準頭。」

  眾人佇立如石雕,容楚的眼睛只看著太史闌。

  她依舊立得筆直,臉色雖然稍稍白了些,卻絲毫沒有驚慌之態,這讓他滿意地瞇了瞇眼睛,隨即又不滿意地皺了眉。

  因為他發現,不知何時景泰藍已經鑽入人群到了她身邊,此刻眼前殺人一幕,太史闌竟然沒有遮他的眼睛。

  他聽見兩人低低對話。

  「我怕……」景泰藍小臉煞白,往太史闌懷裡鑽。

  「怕得對。」太史闌道,「人對生命要有畏懼之心。不過,你看著。」

  「不要……」景泰藍拚命搖頭。

  太史闌沒有去扳景泰藍的臉,也沒有動,只道:「你看清楚,人是這麼死的。就這麼一下,什麼都沒了,不能再動,不能再講話,不能再見他的親人。之後,雖然會有很多人笑,但也會有很多人哭,他的親人,子女,朋友。這些人和事,要花費很多年才能得到,失去卻可以很快,一句話,一個命令,一抬手,一瞬間。」

  「不殺人……不殺人……」景泰藍雙手揉眼睛。

  「不。」太史闌道,「有些人不殺比殺好,有些人殺比不殺好。你記住,若殺一個人,笑的人比哭的人多,那就當殺。」

  「不懂……」景泰藍困惑地轉頭看那屍體,「他……笑得人多?」

  「這是個特例。」太史闌淡淡道,「某些人草菅人命,你不要學他。」

  容楚聽到這裡,眨了眨眼,他覺得他該生氣的,某個女人實在不知好歹得很。

  可不知怎的,看惜字如金的她,那樣絮絮對景泰藍臨場教學,用她的獨有理解,將那些夫子們說一萬遍景泰藍都不會聽進去的話,灌輸進他的小腦袋。他便覺得,真的很有意思。

  她是冰山,日光之下的冰山,每個角度都折射萬千光華,風姿獨艷,燦若琉璃。

  太史闌手掌撫在景泰藍頭頂,忽然轉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又轉過頭去。

  她那一眼很短暫,卻真正第一次倒映他眸的笑影。

  因為他的尊重。

  她不懼人羞辱踐踏,但若有人出手捍衛,她亦知溫暖。

  容楚望定她靜而定的側面,她永遠平視的眸光少見的柔和。

  他忽然再次微微一笑。

  似風吹綻一朵,長生花。

  ==

  容楚忽然出手殺人,場中學生都被震住,院正大人青著臉色,急急召喚著將屍首抬下去,並通知苦主。眾人原以為要有一番發作,不想院正和營副,從頭到尾都沒對容楚有一點眼色,一些慣會看風色的學生,漸漸若有所悟,譏嘲的笑聲終於消失不見。

  人群終於安靜下來,太史闌重提話題,「曹助教,你還沒來測驗。」

  「你?」出乎眾人意料,曹助教沒有因為容楚給太史闌助陣就改變態度,隨意地搖搖頭,「你學不來的。」

  「為什麼?」太史闌問得平心靜氣。

  「我這一門,是不入二五營課目的一門,因為它直屬於麗京光武總營。」曹夫子挺起胸膛,語氣自豪,瞬間由畏縮老頭轉為光芒萬丈的偉大導師。

  眾人一呆,只知道老曹始終找不到弟子,卻沒想到,這門科目還有這麼光輝的來歷。

  「這門科目,即使在光武總營,學的人也不超過三個。」老頭伸出三根髒兮兮的指頭,「按照規定,每個地方光武總營都會設立這一科,但和二五營一樣,也許多年都招收不到弟子,但即使如此,這一科也必須設立。」

  他心中默默補充一句——不如此,不這樣大海撈針的等,便永遠沒有可能超越東堂天機府。

  隨即又默默嘆口氣,等了這麼多年,始終等不到一個人。也是,這樣的人,天下本就寥寥無幾,東堂正是早早知道了這類人的存在,又得了秘法,將之聚集在一起,早早調教,才能在每次和南齊的爭鬥中佔盡上風。南齊起步本就晚,一時半刻,哪裡尋這樣的人去?可恨他們這些肩負秘密任務的人,完不成任務,便永遠回不了麗京,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終其一生,被一個等待困死……可悲哪……

  老曹在心底老淚縱橫,第一萬次吶喊,如果此刻有人來解救他,他願意供他長生牌位,世世代代上香!

  眾人聽見這句,都「哦」了一聲,這才明白,為什麼這老頭在這吃了那麼多年白飯,還沒被趕走,原來人家吃的是國家公糧,享受特殊津貼。

  「這門科,叫天授。」曹夫子閉目,搖頭,神色沉痛,「這世上有一種人,天賦異能,超越人上,而天授科,就是為了尋覓人間一切異能之士,予以獨特法門,化其天授之能為人間至強力量……唉,說了你們也不懂。不說了。」他蕭索地長嘆一聲,忽然道,「不過我還有一門絕學,你有興趣學麼……」

  他話音未落,場中哄笑又起,這回連寒門學生都笑了。

  「我的天呀。」熊小佳抹著眼睛,誇張地嚷,「夫子您不會又想顯擺您那『攝魄』之眼吧?您饒了太史闌吧,三年前學了您那絕學的,現在還半瞎呢!」

  「別聽他胡扯,」有人扯住太史闌袖子,「你看這老頭眼屎疤瘌的,還敢誇說擅長傾國傾城的『懾魄』之眼,說什麼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心,三顧傾天下……他娘的,跟坊間三流文人粗製濫造的話本子似的……」

  太史闌瞅瞅曹夫子,滿是血絲眼角不住神經質抖動的渾濁老眼,懾魄?

  真是曹夫子一攝魄,豬都笑了。

  「那半瞎可不是我的事。」曹夫子砸巴著嘴,「她心志不堅定,學不得這個。學這手,必須眼神天生媚色,卻又目光堅定,心志堅毅,對視永不退讓者……我看太史闌你幾個要求倒也合適,只是媚色……」。

  容楚忽然笑了。

  嗯,堅冷如石如冰的太史闌,學會了攝魄之眼,然後,筆直而立,形態如槍,出語如刀時,款款來個眼波……

  真是充滿違和感,讓人想笑啊……

  笑完之後他又托起下巴——嗯,或許,這般矛盾之美,也是另一種風情呢……

  太史闌不待曹夫子話說完,斷然道:「不學。」

  曹夫子不出意外地呵呵一笑,手一攤,「那好,我也可以確定,你我無師徒之緣。」

  老頭子轉身就走,腳步踢踏踢踏,背影微微寂寞。

  「等下。」太史闌忽然道,「你為什麼不試一試?」

  曹夫子轉過身,眼神裡第一次有了希冀之色,仔細看她一眼,忽然一指自己的胸口,「看看,我有什麼毛病?」

  「瘋病!」有人高聲笑——老曹傻了吧,不望聞問切,看看就知道啥病?

  「不知道。」太史闌搖頭。

  「那邊有多少隻螞蟻?」老頭一指廣場對面一堵破牆。

  「不知道。」

  「你穿過這堵牆嗎?」老頭一指身後一面牆。

  「不能。」

  老頭嘆了口氣,搖頭咕噥,「我就知道……」隨手從懷裡取出一個懷錶看時間,忽然道:「讓我這南洋鐘停止走動。」

  「做不到。」

  「早知道你做不到。」老頭翻翻白眼,轉身就走,「白瞎我老人家時辰!」

  太史闌忽然上前一步,一拽他袖子。

  「啪嗒。」老頭還沒放穩的珍貴稀罕懷錶,被她一扯落地,摔成三瓣。

  「我的錶!」曹夫子一聲暴吼,趕緊心疼的撿起錶,試圖拼湊起來,可錶已經摔壞,哪裡還能恢復。

  「太史闌!」曹夫子暴跳如雷,熊小佳這樣身材的漢子衝上來三個才將他攔住,「你幹什麼!你毀了我的懷錶!我去年才買了個錶!傾家蕩產好容易買來的錶!你這廢物,這麼多人不收你做徒弟,你為什麼偏偏砸我的錶!」

  「呸……」景泰藍在翻大白眼兒,「稀罕嗎,日宸殿墊馬桶的玩意……」

  「我想做你的徒弟。」太史闌靜靜答。

  「做夢!做夢!」曹老頭在熊小佳懷中跳起丈高,拳頭險些揮到太史闌臉上,「老子告訴你,老子死也不收你做徒弟!你這輩子做夢!做夢!」

  「如果你會收呢?」

  「老子要收你做徒弟,就頭頂夜壺,只穿褲衩,在全營人面前一步一磕,跪在你門前喊你姑奶奶喊你師傅,見一次喊一次!見一次喊一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4 06:1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一章 徒兒請受師傅一拜!

  「好。」太史闌一點頭,「你會來求我的。」

  暴怒中的曹夫子,滿口白沫地在罵人,哪裡聽得見太史闌說什麼。他狂躁地竄了大半天,好歹被熊小佳等人拉扯回去了,人被拖遠了,還聽見他的咒罵,遠遠地飄過來……

  其餘人也漸漸走開,寒門子弟眼神失望,看她一眼默默走開,品流子弟不敢再說什麼,但輕蔑的眼神如刀子般四面攢射,並務必要她感受到這眼神後才離開。一旦走到安全距離,嘲笑聲便哄然而起。

  場中只剩下寥寥幾人,花尋歡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忽然道,「我們五越,有種草藥不錯,有機會給你試試,看能不能挽回一些。」


  「謝謝。」太史闌搖頭,「不用了。」

  「為什麼?」花尋歡瞪大眼睛,淡褐色的瞳仁在黃昏日光下光芒閃閃。

  「我本來就不是太想學武。」太史闌道,「我已經二十一歲,這年紀學武,永遠也不能走到絕頂。凡事做不到極致,我不做。」

  花尋歡又瞪她半晌,「可是不會武技,你又入了二五營,將來一旦走從軍之路,就永無出頭之日。」

  「誰知道呢。」太史闌淡淡答。

  花尋歡偏頭呆呆看她一陣,忽然道:「雖然你好像在胡吹,可不知怎的,我就是信你。」她大力拍太史闌的肩,「哪,我有點想做你朋友了,你看怎樣?」

  「看情況。」太史闌說。

  花尋歡哈哈大笑,轉身而去。

  蘇亞走上來,默默站在她身邊,太史闌偏頭看她,發現她耳後有很多細碎的疤痕,只是被頭髮遮住,看不出來。

  兩人都是不愛說話的性子,並肩看夕陽,都看得一動不動。金色的夕陽剪影了兩道纖細的影子,線條緊致。

  很久之後,蘇亞才道:「不管怎樣,我跟著你。」

  說完她便離開,太史闌沒有回頭,景泰藍拉了拉她的手,仰頭看她。

  太史闌仰著頭,薄薄的下頜線條明朗,她道:「景泰藍,你記住,在你眾叛親離時刻,還留在你身邊的人,你要給予永遠的信任。」

  景泰藍似懂非懂點點頭,抱住了她的腿,將大頭在她腿上撒嬌地蹭來蹭去,嗚哩嗚嚕地道:「闌闌……也陪著我……」

  容楚懶懶地托著下巴,打了個呵欠,心想這女人故意藏拙,難道就是為了看清楚這一刻眾生相麼?

  他瞟一眼也一直沒走的李扶舟,忽然第一次覺得這摯友很礙眼,隨即眼角一掃,看見太史闌蹲下身抱起了景泰藍,她蹲身的時候,手指在地面拂過,將碎了的錶收進袖子。

  容楚在她做這個動作時,忽然一側身,擋住了李扶舟的視線,笑道:「咱們也有好久不見了,去喝一杯?」

  李扶舟微笑頷首,兩人前後而行,容楚走出幾步,回首。

  夕陽下,金光中,那抱著孩子背對日光緩緩而行的背影,筆直,略帶孤涼。

  ==

  當晚,發生了一件轟動二五營的事。

  這件事不僅轟動了二五營,甚至在不久之後,傳遍南齊所有地方光武營,被所有光武營成員引為奇談,多日津津樂道,並終眾人一生,都沒能明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而又到底發生了什麼,使某個堅決不可挽回的誓言,徹底逆轉的。

  那天晚上,容楚和李扶舟去喝酒。

  那天晚上,太史闌安排景泰藍洗澡並學習游泳,這是她規定的景泰藍必學逃生課程之一。

  那天晚上,洗完澡後的太史闌,打發一個護衛,給住在竹園的曹夫子,送去了一個紙包。

  然後……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最先看見曹夫子的是蕭大強,小白臉攻吃過晚飯,正摟著他家大熊受河邊漫步,忽然就看見一個人,穿一條輕飄飄白忽忽的褲衩,赤一副瘦筋筋骨愣愣的胸板,光兩條毛颼颼黑烏烏的長腿,頂一個花兮兮搖晃晃的瓷盆,從遠處教官院子裡晃了出來,後面好像還跟著一大群人。

  「咦,哪來的傻子。」蕭大強說。

  「哪呢哪呢?」熊小佳踮腳。

  「是不是前頭營外破廟裡那個瘋子?」蕭大強以掌搭簷,張望。

  「有點像,好像胖一點?」熊小佳瞇著眼,「我看不清,大強大強,抱我一把,我爬牆頭看看。」

  「好唻,佳佳。」蕭大強吐氣開聲,把他家熊受抱到牆上,可轉瞬他家嬌弱的熊小佳就栽了下來。

  「曹……曹……曹……」熊小佳迸不出一個完整字眼兒,蕭大強還以為他在罵人,「咋了咋了,操誰?是不是有誰推你?我揍他去?」說完捋袖子,袖子捋一半,看見一個人,一步一磕地過來了。

  頭頂痰盂,身穿褲衩,一步一磕,老曹夫子是也。

  他身後人山人海,整個二五營上下人等都被驚動了。

  老曹卻沒有一絲尷尬難堪之色,老臉上紅光萬丈,連眉梢眼角都在突突跳動,毫無先前的暴怒,倒像是極度興奮。

  「咋了?老傢伙氣瘋了?」

  「不像哇,瞧他一步一磕,還數著數呢。」

  「不會真去給太史闌磕頭吧?」

  「不會……吧?」

  人群熙熙攘攘跟著,腦袋隨著老曹一步一磕一點一點,眼看著老曹路線當真堅定不移地往著「扶築聽雪」去了,都傻在了後面。

  眼看到了扶築聽雪的正門,早有人進去通報太史闌,太史闌整整衣服,淡定地出來,站到院門前,遠遠看見老曹轟動地、興奮地、意氣風發地、一步一磕不打折扣地來了。身後擠擠挨挨,一堆人頭,眼睛圓著,嘴巴張著,很傻。

  太史闌淡定地看著,不動。

  老曹磕到她門前,一仰頭看見她,頓時兩眼放光,嘴角抽動,讓人擔心他會不會興奮過度抽過去。

  然而隨即,人們抽過去了。

  老曹霍然一個響頭,砰地磕在了太史闌腳下。

  「徒兒,請受師傅一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5 09:18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二章 火爆大戲

  一個頭磕得山響,不打折扣。

  滿院子的人都似被這個頭磕在了面前,又或者挨了同樣響的耳光或爆栗,僵僵地立在那裡,不動了。

  太史闌垂下頭,看著老頭光光的背脊,刀削似的。

  「你想通了是麼。」她道。

  曹夫子也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她不願意自己的異能被發現,連連點頭,「是,我想通了,沒資質沒關係,人品最重要,像你這麼玉樹臨風矯矯不群堅定勇毅光芒萬丈風采無限天生領袖的人才,我老曹燒了八輩子高香才遇上,便是拋頭顱灑熱血從此絕後,也萬萬不能錯過的!」

  「嘶——」跟過來看戲的花尋歡,瞪著眼睛倒抽氣,「八輩子打不出悶屁的老曹,原來扯起胡話來一圈圈!」

  「嗯。」太史闌點一點頭,取下他腦袋上的尿壺扔了,道,「明兒我去上課。」

  老曹的眼淚譁一下下來了,辟裡啪啦落在尿壺裡。

  老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走了,學生們不知所以,猶自竊笑,一群跟過來的助教,臉色都慢慢嚴肅,互望了一眼。

  ==

  太史闌沒把這鬧劇放心上,老曹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任誰等了多年才等到一個機會,可以看見任務完成的曙光,都會歡喜得什麼都不計較的。

  她回到屋子,景泰藍還在桶裡浮沉,兩個侍女在給他洗澡,小流氓的眼睛,笑嘻嘻瞟著侍女的胸,一個侍女將他從桶裡抱出來,小流氓濕漉漉的大腦袋,立即靠往某處軟玉溫香的高處。

  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太史闌不動聲色地看著,過了會兒,對侍女招招手,侍女過來,她耳語幾句,那侍女臉色微紅,瞠目道:「這……這樣不好吧。」

  「照我說的做。」

  侍女出去了,過了一會回來,換了件低胸薄裳,雪白豐潤的胸大半裸露著,南齊風氣開放,仕女衣著多敞胸,看著倒也沒什麼不對,床上撒歡的小流氓看見,兩眼立即放了光。

  「我等下要出去散步,讓銀芽兒陪你睡。」太史闌指指那侍女。

  景泰藍平時都是要纏著太史闌一起睡的,今兒卻好說話,大腦袋點得飛快,眼巴巴看著太史闌出去,便格格笑著撲向銀芽兒。

  太史闌站在門外,背靠牆,心中默數,一、二、三……

  「哇……」哭聲不出意料響起。

  太史闌進屋,銀芽兒已經起身,臉色尷尬,吶吶請罪,景泰藍坐在床上哇哇大哭,小嘴鮮紅欲滴,紅得辣椒似的。

  嗯,也能聞見辣椒的味兒。

  太史闌滿意地看了銀芽兒一眼,不錯,挺下功夫。

  「辣……辣……」景泰藍大哭捂嘴,淚汪汪指控銀芽兒。

  「她不會伺候?」太史闌點點頭,「叫玉芽兒來。」

  同樣敞胸薄裳的玉芽兒來了,用溫軟的胸擁著景泰藍,絮絮安慰了很久,又餵他喝了一大杯水,直到小流氓收淚收聲,破涕為笑,這回景泰藍卻不敢下嘴了,只是緊緊地靠著。他哭了一陣也累了,雙手揉著眼睛,話聲也呢呢喃喃,玉芽兒趁勢便按照太史闌的關照,摟著他睡了。

  沒睡一會兒,景泰藍便一個翻滾,滾入玉芽兒的懷裡,閉著眼睛,小手習慣性往老地方掐去。

  太史闌站在陰影裡,雙手抱胸。

  景泰藍手落在他的最愛處,睡夢中也滿意地咂了咂嘴,隨即往玉芽兒懷裡拱拱,手指捏得更緊了些。

  過了一會兒,他翻身。

  這一翻,卻沒翻過去,手指好像……被什麼黏住了……

  景泰藍張開眼,泛著淡淡嬰兒藍的大眼睛滿是困惑,試探地抽手。

  咦……抽不出。

  玉芽兒紅著臉,伸手摀住胸,這麼硬拽,怪痛的。

  景泰藍又拔。

  拔不出。

  手好像真的被黏住了。

  小流氓這回慌了,睜開眼四處尋找太史闌,一眼看見他那半路認來的沒良心的娘就在對面,抱著雙臂,面無表情地看他。

  迎上景泰藍委屈求助的目光,太史闌抬抬下巴,「摸,繼續摸。」

  「闌……闌……」小流氓知道不好,今兒挨整了,急忙換一臉委屈依戀臉色,把聲音放軟十倍,嬌兮兮地喚。

  可惜他這點段數,遇上奇葩太史闌根本不夠使,太史闌巋然不動,「讓你一次摸個夠,繼續。」

  「不要了……」景泰藍嘴一扁,他發現不僅自己的爪子被黏住,而且玉芽兒的胸衣還設計了一個袋子,他手伸進去後,袋子便被扣住,他根本沒法拔出來。

  「你喜歡待這裡,就待這裡。」太史闌淡定地道,「睡覺。」

  景泰藍無法,和太史闌相處一陣子,也知道他這半路娘是個狠人,說一不二的主兒,心軟這個詞就不在她的字典裡,沒辦法,想著繼續摸也沒什麼大不了,等會還不就放出來了?於是扁扁嘴,繼續睡。

  睡不過一會兒,那一大杯水開始起作用,他開始折騰,「尿尿……尿尿……」

  「那就去尿。」太史闌說。

  景泰藍手被困住,起不了身,就推玉芽兒,玉芽兒想起身,卻被太史闌一個眼神嚇得凍住。

  正常人在太史闌的眼神底下都是必殺死,玉芽兒只好閉上眼睛裝睡。

  景泰藍尿越來越急,想睡睡不成,推玉芽兒又推不醒,急得滿臉漲紅,泫然欲泣。哭兮兮地看著太史闌,「闌……闌……我要尿尿……」

  太史闌算著差不多了,孩子憋尿對身體不好,這點懲罰,大概也夠景泰藍記住了。

  「好。」她走近景泰藍,「你覺得你需要對我說點什麼嗎?」

  「不摸……不摸了……」景泰藍悲傷地道。

  太史闌搖搖頭。

  「我只是告訴你。」她道,「摸女人沒什麼了不起,但得等到你有足夠的能力去摸;摸女人也不算什麼事,但不能摸上去,就拔不下來了。」

  景泰藍抽噎,似懂非懂地聽著。

  「每個人都需要異性,但無需沉溺,因為有自己更多更重要的事做。」太史闌示意玉芽兒解開袋子,用濕巾擦去黏膠,親自抱景泰藍去解放,「成功的人,對任何事都不主觀排斥,但也對任何事都不輕易沉迷。」

  「闌……闌……」景泰藍一瀉千里,心情舒暢,抱著她脖子喃喃道,「她說……女人是好東西……所有女人都是我的……我想怎麼的……就怎麼的……」

  「她是誰?」太史闌盯著景泰藍,眸子沉黑。

  景泰藍扁扁嘴,玩著她的頭髮,不說話了。

  太史闌沒有再問,抱他回去睡覺,景泰藍折騰了半夜,也疲倦了,上床就呼呼大睡,這回也不要求侍女了,也不非得捏著個奶子不然睡不著了,自己抱床被子,抵死纏綿去了。

  兩個侍女將屋子用一桶淡綠色的水清洗一遍,隨即退出。這是容楚的要求,每天要用這種水抹牆洗地,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水,不過都認為大概是講究的國公,用來清新空氣的,太史闌聞著味道雖然有點澀,但不難聞,也便懶得管。

  太史闌等侍女出去,坐在床邊,看著景泰藍的睡顏,給他掖了掖被子,自己卻不想睡,輕手輕腳出門去,背靠著牆,望天際那一彎冷冷月亮。

  她的思緒還停留在景泰藍最後那句話上。

  她是誰?

  她是景泰藍真正的親人吧。

  但是,是無知庸碌不懂孩童教育的親人,還是別有用心的親人?

  「你剛才的話,很了得。」忽然有個聲音在她耳側道,「我很喜歡。」

  一股淡淡酒氣襲來,帶幾分芝蘭青桂的香氣,耳側有些微微的癢,是因為被彼此的髮絲搔動。

  「你喝多了。」太史闌道。

  「你剛才說……」容楚低低笑,「摸女人沒什麼了不起,但得等到擁有足夠的能力去摸,你覺得……我能力夠嗎?」

  對面竹林唰拉拉地響,和他的笑聲出奇地天人合一,低沉、銷魂、充滿和諧的共鳴,月光在竹稍刷一層淡銀色的輝光,他在銀綠色的竹影裡微笑,皎皎如竹,神秘華光。

  「你可以試試你夠不夠。」太史闌不動,微微偏頭讓開他的呼吸,「還有,把你放在我腰上穴道的手拿開。」

  「我不想放。」微熱的呼吸拂過她後頸,「你知不知道,女人倔強有時候也會引起男人的興趣,她越堅決拒絕,男人越想看見她傾倒。」

  「何止。」太史闌道,「你們還想強吻、撲倒、佔有、霸王硬上弓。」

  嘴唇剛剛接觸到她後頸,正準備強吻的某人一停。

  「太史闌,」半晌他呻吟般地道,「天殺的你真會煞風景。」

  「謝謝誇獎。」她道。

  「我受了打擊。」他往下一栽,好死不死地栽在她後頸,「需要點安慰……」

  後面這句是埋在她後頸裡說的,嗚嗚嚕嚕不甚清楚,唇間的濕潤滲入她肌膚,宛如一遍遍的親吻。

  太史闌毛髮倒豎,眼露凶光。

  這天殺的借酒裝瘋的流氓!

  她很想轉身,抬膝,九十度高彈,用堅硬的膝蓋骨,問候他柔軟的海綿體。

  但可惜的是,整個後背乃至下肢都是麻木的,傳說中的點穴,她終於明白滋味。

  果然是居家旅行把妹強佔之必備法寶。

  「李扶舟怎麼沒把你灌死。」她道。

  「他哪裡是我的對手,早灌死了。」他笑,並不實際接觸她的肌膚,卻近在咫尺微微挪移,用濕潤的呼吸來呼喚她的反應,說話時微甜的酒氣氤氳開來,那一片淡蜜色晶瑩光潤的肌膚,微微泛起了水光,像水晶酒杯外一層濡濕的水汽,朦朦朧朧。

  他笑起來,亦波光朦朧,「太史闌,我第一次發現,女人,不是肌膚勝雪才算美的……」

  「嗯,」太史闌點頭,「男人肌膚勝雪也很女人的。」

  容楚又僵了僵,半晌深吸了一口氣,古怪地道:「你是不是存心氣我,好破壞我難得的心境?」

  「心境?別侮辱心境。」太史闌道,「你心裡除了精蟲,我看沒別的。」

  又一陣靜默,容楚似乎又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發現新大陸一般低低笑道:「行吧,你說吧,你說越狠,我聞著越香,我聞著越香,我看你……」他手指慢慢地移了上來,輕輕擱在她頸側,「……也越心動。」

  太史闌連嗤之以鼻都省了。

  不過她也不想再說話,煞得了風景煞不了色心,某人酒品很差,借三分酒意爬頭上臉,偏偏這人骨子裡也和她一樣,軟硬不吃,一切看心情,威脅冷漠什麼的,弄不好反效果。

  只是……不得不承認……這娘娘腔……確實是調情高手啊……

  最細微的動作,撥動最旖旎的心弦。

  她心未動,情卻微起,不是愛情,是春情。

  二十一歲年紀,畢竟正當好年華,就算天生冷感,有些事從未在意,但這般酒氣氤氳裡溫柔挑撥,時間久了,也難免微微起了些騷動,像山風吹過了冰湖,攜來山外的桃花春色,又或者堅冷雪白山石,被霞光照射,現一抹淡淡殷紅。

  容楚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片微紅,忽然便心動神移,挪轉不開。

  原來……看那堅冷巋然的人兒,忽然化雪,竟有尋常所不能有的奪魄感受。像自黃沙瀰漫的塞外剛入了關,駝鈴聲裡聽見呢噥軟語,看見萬里春光,忍不住便想膜拜。

  擱在她頸側的手指,忍不住微微上移,想要觸一觸那平常緊抿一線的唇,是否因他漾開一抹勾魂弧度?

  指尖剛到唇邊,忽然一痛,他反應極快,抬手點在她頰側。

  「哎喲。」容楚裝模作樣叫一聲,抬眼看太史闌,果然,這隻母黑豹,正叼著他的指尖,一副準備狠狠咬下的姿勢,如果不是容楚及時點了她的穴道,這一口下去,容楚日後八成就要改名九指怪咖。

  「這姿勢怪美的。」容楚不抽手,悠然欣賞太史闌叼著他手指冷冷下視的表情,覺得很銷魂啊很銷魂。

  太史闌覺得天下男人最為惡質非此人莫屬。

  不給她咬掉手指,也不給她吐出,如果她想吐,就得用舌頂……

  此時這男人微微傾身在她身前,一雙帶了酒的眸子含笑上望,奇妙地清冽又深邃,那一線微起的弧度,漂亮得神筆難描。

  太史闌卻只想用九陰白骨爪把這個腦袋給乾坤大挪移。

  她乾脆閉眼,不動,殭屍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她記著。

  容楚又笑,他酒後似乎特別愛笑,湊頭過來,輕輕在她耳側一吹,又一吹。

  「太冷了……給你吹熱些……瞧,這樣不是更漂亮。」太史闌忽然覺得耳垂一痛,隨即一涼,似乎給戴上了什麼東西。

  耳環?

  太史闌下意識皺眉,她討厭飾品,決定等下就扔了。

  「別想著取下來。」容楚猜到她心思,「這不是耳環,這是五越一種奇蟲的遺蛻。這種蟲據說生於龍體,沐天風掠電光,天生神異。死後軀體化為深紅琉璃,有修補經脈,改善骨骼功效。花尋歡和你說的可以幫助你恢復的草藥,其實只不過是這種蟲生前會在那種草下排出體液而已,和這蟲本身功效比起來,天上地下。你戴著,不多一會兒,便會和你的肌肉血脈長在一起。你脫也脫不下來了。」

  太史闌不說話,容楚又笑,「這是一對,還有一隻,或者有一天,你會主動讓我戴上……」他撩開她耳邊鬢髮,瞇眼仔細看了看,滿意點頭,「單戴一隻也挺風情,好了,今天就這樣。」

  太史闌瞬間有種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感受……

  容楚完了自說自話,拍拍她的臉,輕輕道:「那個攝魄,你不要學。」說完衣袖一擺,回去了。太史闌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攝魄什麼的,好像是老曹曾經提過要教她,後來又被她拒絕的啥絕學。這麼分神一想,她便沒有在意,自己的穴道,已經解了。

  等她發覺,容楚已經寬衣解帶酣然高臥,太史闌平白失去第一時間報復的機會……

  在原地站了一會,等紅潮和恨意微退,太史闌正要回身,忽然轉首。

  竹影婆娑,有人立於婆娑竹影中。

  ==

  如果說容楚是塗抹在竹稍上的銀白月色,泛著珠光;李扶舟就是那竿竹,挺拔,卻又令人覺得起伏溫柔。

  「容楚說你醉死了。」太史闌挑眉,「看來到底誰醉,很清楚。」

  李扶舟笑而不語,目光落在她的耳垂,隨即掠過。

  「他逢酒必醉。」他道,「不過,誰也不知真醉假醉。」

  太史闌心想當然假醉,所以更加罪不可恕。

  「你晚上陪景泰藍吃得太素。」李扶舟坐到她身側,解開一個紙包,「明天要開始課目,肉食不可缺,我給你帶了些。」

  紙包裡是蜜汁叉燒,醉風雞,醬牛肉,胭脂滷鵝。用乾淨的桑皮紙一小包一小包地分開,乾淨清爽,李扶舟還細心地準備了兩雙筷子,一塊濕手巾。

  他把筷子用濕手巾拭淨,遞給太史闌,又變戲法地從身後取出一罐湯,是清淡的筍片湯,清香宜人,熱氣騰騰。

  太史闌默不作聲,夾了塊醬牛肉吃著,心想文臻在這一刻必定大呼知音,求為女友;大波會立即大呼居家好男人求撲倒,但是絕不會嫁;君珂……君珂眼淚汪汪,只顧感動去了。

  而她……熱氣衝上來,遮沒了她的眼。

  她只是有一點點……在意這樣的家人般的體貼,家一般的感覺而已。

  「老曹雖然落魄,其實他們那類從麗京出來的助教,都很有些偏才。」李扶舟看出她喜歡吃醬牛肉,便將牛肉紙包往她面前挪,「你不要輕視他,好好學。」

  「嗯。」

  「他那個攝魄,你也別當玩笑。」李扶舟眼色平和,「雖說你未必適合修煉,但你不能學武技,學點偏門防身也好。」

  太史闌又點一點頭,心中卻掠過一絲警兆——一門她根本不在意的玩笑般的「攝魄」,容楚和李扶舟都先後特意關照,還給出了不同的警告,這裡面,有什麼不對嗎?

  夜半起了風,將她短髮吹開,李扶舟忽然伸手,扶住了她的頰側。

  太史闌不動了。

  在她還在思考是否甩開他時,一直默默注視她耳垂的李扶舟,輕輕嘆息一聲。

  太史闌第一次聽見這個始終微笑溫和的人嘆息,一時有點反應不及。

  「有些事,」李扶舟給她輕輕整理鬢邊亂髮,隨即收回手,「……果然猶豫不得。」

  太史闌下意識摸了摸耳垂,沉默了一會,忽然道:「容楚說,這能治我經脈過度使用的病。」

  簡單一句話,不算解釋也不算說明,李扶舟的眼睛卻立即亮了起來。

  他正要開口說什麼,忽然「砰」一聲,容楚屋子的窗子開了,容楚趴在窗邊,笑吟吟地道:「在吃什麼好吃的呢?也不帶我一個。」

  話是笑著說的,風卻好像忽然冷了幾分。

  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順手給李扶舟布了一塊風雞,「這個不錯。」

  「多謝。」李扶舟對她微笑。

  竹影深深淺淺,布菜人微垂臉,神態寧和,筷尖上風雞雪白,接過風雞的手指也雪白,笑容溫暖醉人。

  其實很美,容楚卻覺得刺眼。

  「你剛才不是說吃太多,胃難受要消食的?」李扶舟從來不會讓人難堪,回首笑問容楚,「怎麼又餓了?」

  「看見你們便很有食慾。」容楚也笑,眼睛斜著太史闌,「想吃。」

  太史闌一臉「我不懂挑逗我是面癱」。

  容楚輕輕巧巧從窗戶中飄出來,太史闌立即把醬牛肉往自己面前挪,把醉風雞放在李扶舟面前,她不愛吃的蜜汁叉燒和滷鵝放在容楚方向。還趕緊裝了一碗筍片湯喝了,筍片舀得多多的。

  李扶舟在笑,容楚的臉色很好看。

  他似乎很隨意地坐下,卻正好擋住了李扶舟看太史闌的視線,一坐下便微笑瞟太史闌的耳環,道:「你戴這個著實美。」

  太史闌不理他,心中懊悔為什麼沒有隨身帶巴豆。

  容楚開始吃東西,有一搭沒一搭和李扶舟說話,看得出來他不餓,吃起來很有些勉強,將一片滷鵝,玩兒似在嘴裡咬著,還不住挑剔,「醃太鹹!」

  「吃這個。」太史闌忽然將自己的醬牛肉往他面前挪,「挺香。」

  容楚一怔,隨即眼底露出喜色,笑道:「還是闌闌對我好。」

  太史闌點頭。她難得這麼合作,容楚臉色頓時好看很多,也不覺得肚子漲了,心情好胃口好吃嘛嘛香,醬牛肉連吃幾塊,直到覺得撐了才住手。

  他剛一停,太史闌忽然橫筷一夾,夾了三四塊醬牛肉,往他嘴裡送,「多吃點,謝你送我藥。」

  容楚又一怔,忍不住多看太史闌一眼——吃錯藥了?還是終於開竅了?

  但太史闌主動,好比皇太后跳艷舞,錯過一次百年難逢,容楚立即微笑張口接了。

  那一筷子牛肉十分紮實,好容易吃下去,容楚微笑如常,雙手交疊,坐得十分端正。

  李扶舟淡淡瞟了一眼容楚袖子下,按住胃的手……

  「這個也不錯。」太史闌瞄一眼容楚,拖過李扶舟面前的醉風雞,「你嘗嘗。」

  容楚心懷甚暢,太史闌的醬牛肉再來的話可以拒絕,可從李扶舟那裡搶來的醉風雞,就不該推卻了。

  太史闌很熱心,一夾就是兩隻雞腿,兩隻雞腿吃下去,容楚端坐得更筆直了。

  「好飽。」太史闌站起身,伸個懶腰,「睡了。」

  「好。」李扶舟也起身。

  「你去吧,」容楚端坐不動,雍容地道。

  太史闌點點頭,走出一步,忽然抱住胃,彎下腰。

  容楚一看她那模樣,臉色一白,胃裡塞得滿滿的東西瞬間也翻湧起來,頂在了咽喉。

  他不敢說話,揮揮手,示意李扶舟趕緊扶走太史闌。

  太史闌偏要走到他面前,忽然一彎腰,「嘔——」

  宛如洪水找到渠口,大浪越過高堤,嘔吐的衝動被瞬間喚醒。

  「嘔——」

  容楚吐了一地。

  ……

  太史闌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心情甚好。

  因為容楚還沒有起床。據趙十三說,主子胃氣不調,似暴食傷身,開了香砂六君子湯喝了,需要休息。

  景泰藍跑步經過容楚窗下,問太史闌,「公……公怎麼了呀。」

  「他想吃,吃撐了。」太史闌道,「男人都這樣,以為自己海納百川,其實肚裡容不下一根肉絲。」

  躺在床上的容楚微笑,笑得陰森森——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牙縫裡的肉絲的。

  帶著景泰藍做了早鍛鍊,太史闌就去找曹老夫子,一路上飽受各種目光洗禮,比院正大人回頭率還高。

  曹老頭子一掃昨日以前的邋遢勁兒,鬍子梳得溜光,衣服穿得板正,頭油擦得錚亮,連臉上麻子,都似比昨日坑得更鮮明。

  一見太史闌,他便急吼吼地拋出兩本書,「練吧!我回京了!」

  太史闌那麼淡定的人都一呆,「什麼?」

  「我只負責尋找需要的人才,傳授屬於絕密級別的技藝。」曹老頭一指自己鼻子,「又不代表我自己會那些。」

  太史闌有點小失望,她聽說了東堂天機府就有一批異能人士,還以為在二五營也能找到同道,再或者可以借此機會找到其餘死黨,沒想到曹夫子不過是個保管者。

  翻了翻那兩本書,她發現——看不懂。

  叫一個現代人看懂古文版的人體秘密潛能開發技巧,實在不容易。

  迎上她疑問的目光,曹老頭攤手,「別問我,我也不懂,我只知道,這秘籍是南齊耗費很多心力,死了很多人,從東堂處偷來的複本。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還不是很完整……」他迎著太史闌越來越凌厲的目光,聲音越來越小,「……要不然咱們至於每年都輸給東堂嘛……」

  「為什麼東堂要培育這樣的異能者?為什麼南齊也要跟著學?」太史闌覺得這個問題很想不通。

  「統治者的秘密,誰知道那麼多?」老頭手一攤,「你說什麼?異能?這名字有趣,我們這裡叫天授者,神通天授的意思。這樣的人終究會有他的作用,比如大燕,雖然沒有像東堂南齊一樣尋找並培養天授者,但據說大燕皇帝多年來也一直在秘密尋找天眼,似乎關係著他們皇室的承續命運……所以,不要小瞧天授者,我們一直認為,上天誕生這樣的人,就必然有其使命,每個人都可以算上一處寶藏。」

  天眼……太史闌心中一動,文臻擅長微視,君珂擅長透視,兩人都可以算是眼神通範疇,會不會其中一人落在大燕?

  「就我聽來的說法,好像是東堂早年天授者特別多,東堂聖武帝便利用這些天授者,組成一個刺客組織,其中成員,大多屬於天眼、天耳、他心通、控夢、預知、後瞻、念力,瞬移神通,這一刺客聯盟縱橫天下,從無失手,各國皇室聞名喪膽,直到後來,東堂現今皇帝中了我南齊某人的激將和誘惑計策,將天授神通者拿出來和南齊搞什麼『天授大比』,這一刺客組織由地下轉到明處,才真正被廢,各國因此有了防範,並和東堂學著,也開始培育天授者。」

  太史闌想了想,也就明白這個計策的陰險之處,很明顯東堂用異能者組成的高級刺殺團非常可怕,一個擁有能預知所有危險的刺客的組織,天下沒有任何勢力能留得住。所以有人釜底抽薪,乾脆拋出讓東堂無法捨下的誘餌,經受不住誘惑的東堂,將這些秘密寶貝昭顯於天下,「刺客」的重要特質就是「隱」,光天化日之下的刺客,那不叫刺客。

  「很奸。」她點頭,「那人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嘛。」曹老頭擠眉弄眼地笑,「咱南齊最為驚才絕艷的那位,你手中拿的東堂秘術複本,也是他親自潛伏南齊,很吃了一些苦頭才拿來的呢。」

  太史闌怔了怔……不會吧。

  曹老頭匆匆抓起一個包袱,急不可耐地道,「我都三年沒見老婆孩子了,走了啊走了啊!」

  「別走!我不懂我該問誰!」太史闌踩住他的袍角。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嘛!」老曹跳腳,「東西是他到東堂拿回來的,你不問他,問我做啥?讓開!再不讓開我咬你!我三年沒見老婆了都!」

  太史闌松腳,老曹火燒屁股似地一溜煙跑了,太史闌望著他的背影,覺得自己昨天賭約,就該提讓他頂一夜尿壺磕一晚響頭喊一萬聲師傅才對。

  她抓著冊子,有點茫然,關於異能者的培養,她在現代也看過一些,屬於超感官知覺的「ESP」和屬於念動力的「PK」,都有其培養方法,其實所謂異能,人人都有,只不過大部分人被封存而已,這些課程的存在,就是挖掘開發人類的潛能力。而在中國歷代相關傳說裡,佛道兩家的高士,通過自身修持,修煉有成,也會漸漸擁有神通。

  這些都屬於內修範疇,她的三個死黨,大波文臻君珂,也在以上神通範疇之內,君珂文臻屬於超感官知覺,大波屬於念動力。只有她自己,擁有極為少見的「復原」能力。

  將本子翻了翻,隱約看出屬於內家練氣範疇,每種異能都有相應的培養提升方法,太史闌翻到最後,才發現「還原」二字,然而這一篇,竟然就是不完整的。

  搞了半天,還是白搭?

  太史闌又翻開另一本,赫然是那不知該學還是不該學的「攝魄」之眼。名字很玄乎,誰知一看,也不過常見的意念控制,還對內力高深的高手沒什麼用,更雷人的是最後一句註解,「生死之境,莫大神通,勾魂攝魄,無一不中。」

  快死的時候,才有莫大神通?什麼樣的神通?一看就讓男人愛上?

  能不要這麼狗血麼?

  太史闌險些把這書送它離開到千里之外,忽然想起這東西,似乎很適合景橫波?算了,留著玩玩也好。

  興沖沖而來,得了這麼個結果,換成別人難免失落,太史闌倒還平靜,書往懷裡一塞,回扶築聽雪去了。

  路過練武場,場中得以學習各項技藝的寒門子弟,都對她報以複雜的目光。

  太史闌回頭去敲容楚的門,趙十三出來擋駕。

  「主子睡了。」趙十三語氣硬梆梆,抬頭望天,好像太史闌在天上。

  太史闌也抬頭望天,「送消食丸。」

  「不勞……」趙十三話還沒說完,裡屋容楚聲音懶懶傳來,「十三,去看看我的燕窩好了沒。」

  趙十三對天翻翻白眼,去看那不存在的燕窩了,太史闌推門而進,大步向裡走。

  「我沒穿衣服……」容楚有氣無力地「提醒」。

  「反正都看過。」

  「你覺得怎樣?」

  「豬裸著我看也差不多。」

  「太史闌你是女人嗎?」

  「可能比你像男人。」

  三句對話一過,太史闌已經站在裡間門口,朦朧綽約紗帳內,容楚倚被而躺。

  太史闌心中瞬間流過一句詩。

  一句美妙的詩。

  兩隻黃鸝鳴翠柳,一坨紅杏出牆來。

  錦帳紗幄,絲被如雪,那人長髮卻比絲緞更滑更亮,沒有束入金玉之冠,斜斜披在只穿了單衣的肩頭,像一束烏黑的光,流淌在雪色天幕中。

  而他微斂眉,略俯首,從太史闌的角度,只看見一色黛青眉如蒼空色,其下鼻挺如管,襯眼角斜飛,再然後就是敞開的領口,露一抹平直鎖骨,讓人想起雪後微微隆起的山脈,如玉琢成。

  或者那不叫鎖骨,叫誘惑。

  其實病美人都是很有看頭的,哪怕那是裝病。

  「消食丸呢?」裝病的病美人問。

  太史闌走到他床前,微微俯身,豎起手指在兩眉之間。

  容楚一怔,看向她的眸子。

  太史闌兩隻眼睛對準自己手指,骨碌碌轉了一圈。

  「丸子在這裡。」她道。

  ……

  容楚傻了。

  這世上,沒什麼比冰山女人忽然賣萌更叫人如被雷劈的了。

  「噗——」容楚忽然向前一傾,猛然大笑,「天哪——」

  他一掌拍在被縟上,震得床板都跳了跳,大笑聲遠遠傳出去,驚得趙十三帶人一溜煙跑過來,探頭看看沒事才放心離開,一邊走還一邊摸頭——啥事這麼開心?和那冰山一起能這麼開心?這輩子就沒見主子這麼笑過。

  趙十三很憂慮——和那女瘋子待久了,主子是不是也變瘋了?那個蔫壞蔫壞的國公呢?到哪裡去了?

  「好……好……當真消食……」好一陣子,容楚才收了笑聲,拿過一旁汗巾來拭了拭笑出的汗,身子往後舒暢地一攤,「好藥,以後多來幾次。」

  太史闌面無表情收回手指——做夢。

  她順手抽出那本書,往容楚被子上一扔,「你有全本吧?」

  容楚似笑非笑看那書,不置可否,「哦?」

  「消食丸換全本。我不欠人情。」

  容楚又笑了,「你的藥可真值錢。」

  「當然。」太史闌淡然道,「你這輩子看不見第二次。」

  「那可難說。」容楚看她一眼,「終有一日,要你為我哭,為我笑,為我七情六慾上臉,天天給我吃消食丸。」

  太史闌連「做夢」兩字都懶得講,「換不換?」

  「你怎麼知道我有全本?」容楚懶懶向後一靠,挪出一人位置,「來,坐下說。」

  太史闌站得筆直,「親自潛伏東堂偷書的是你吧?我不信你偷不到全本,南齊沒有全本,是因為你不想拿出來而已。」

  「南齊是我的國家,我為什麼要私藏全本?」容楚饒有興致地看她。

  「或者為挾制朝廷,或者為私下培植勢力。或者另有打算。」太史闌漠然道,「總歸都是那些狗咬狗的事,我沒興趣。」

  「你說的難聽,但你在這種狗咬狗的事情上,很有天賦。」容楚不生氣,閒閒挑眉,「太史闌,要全本可以,跟隨我。」

  太史闌轉身就走。

  肩膀一緊,已經被容楚搭住,熟悉的氣息又在吹她的耳廓,「你這女人,有時候真是倔強得討厭。」

  太史闌不答。

  「其實你可以拿景泰藍威脅我的。」容楚笑,「你只需說一聲,要拐走了景泰藍,我就得乖乖奉上全本。」

  「我永遠不會拿景泰藍威脅你。」

  「為什麼?」

  「你見過拿自己孩子威脅別人的母親?」她答得很淡,理所當然。

  身後一陣沉默,隨即是容楚不知喜怒的語聲,「他不是你的孩子,也永遠不會是,如果你想保命,你最好收起你這想法。」

  「東昌城外破廟,我抱起他那一刻,就認了他。」太史闌道,「誰也不能阻止。」

  容楚的聲音忽然有點陰沉,「包括……他的親生母親?」

  太史闌沉默,在容楚以為她不會回答,正打算進一步勸說時,她開口了。

  「包括。」

  斬釘截鐵。

  這回容楚沉默了,良久道:「你想過他的身份沒有?」

  「我不管。」太史闌道,「我只知道,不管他是誰,他首先是個孩子。」

  容楚微微苦笑,「你真是……不講理。」

  隨即他雙手微微用力,扳過了太史闌的肩,「這世道,不講理沒什麼,沒實力還想不講理,就是蠢貨。」

  「所以,把全本給我。」

  容楚定定地看著太史闌,良久展顏一笑,「可以。不過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說。」

  「聽我話,和我一起修煉,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叫你什麼姿勢……就什麼姿勢……」容楚說話開頭還很嚴肅,越說笑容越曖昧,「要你出腿不得出腿,要你出拳……」

  「砰。」

  太史闌一拳打中他鼻樑。

  「就得出拳?」她問。

  ……

  瞬間挨一拳的容楚,摸摸鼻子,瞧瞧那個一臉無情的暴力冰山女,又笑了。

  蕩漾危險,如夜色中開滿彼岸的曼陀羅。

  隨即他反手一抓,抓住太史闌的拳頭,輕輕一甩,匡噹一聲,太史闌已經被甩在了床上。

  又是那臉朝下屁股朝天式。

  「就這姿勢。」他道。

  太史闌反手一抓,不知道抓住什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拖一撕,「嗤啦」似乎什麼被撕裂了。

  「就這姿勢?」她問。

  容楚把衣襟一攏,伸手去掐她的腰,她正仰身欲起,腰身緊繃的線條令他渾身也如被繃緊,「就這姿勢。」

  太史闌一個翻滾,面對容楚,膝蓋半抬,對準某處黃金分割點,「就這姿勢?」

  容楚一把抓住她腳踝,往地下一拖,「就這姿勢!」

  太史闌就地翻身,不管腳踝還抓在容楚手裡,她不管,容楚卻不敢扭折了她的腳,急忙放手,太史闌趁勢爬起,爬起那一刻腳卻一滑,一頭栽在容楚身上,她順勢騎上,勒住他脖子,「就這姿勢?」

  「你們……」

  熟悉的聲音傳來,帶著不熟悉的驚疑,太史闌和容楚齊齊回頭,門口,站著李扶舟。

  容楚笑得越發蕩漾,太史闌怔了怔,感覺到李扶舟奇異的眼神,和李扶舟身後趙十三那張開的黑洞洞的大嘴,後知後覺低頭一看——

  容楚衣衫不整,肩頭半露,半身趴在床上,而她騎在容楚身上,勒著他的脖子。

  好一出活色生香新鮮火爆現場版高清晰無馬賽克17.2G的SM大戲。

  「我們在討論姿勢。」容楚在她身下微笑托腮,傾斜七十度誘惑美妙角,毫無愧色地回答李扶舟。

  太史闌爬起,抽過床上被子扔在容楚頭上,淡定地跨過。

  「明天記得來繼續討論。」容楚裹在被子裡,露出半張臉,笑吟吟叮囑。

  太史闌踩著他的被子揚長而去。

  她回到屋內,打開容楚給她的冊子,關於「復原」能力的提升,冊子裡認為是人體內某種氣機過旺,引起了體質的變化,也正因為這一部分氣機太旺,為了維持一種平衡,經脈便顯得過弱,承擔不起稍強的磨練。

  復原異能,所展示的是一種「順行」能力,本身已經是異能力的頂峰,不像透視微視之類,可以後天訓練再進一步,唯一能做的,是改「順行」為「逆行」。

  換句話說,化「復原」為「毀滅」。

  太史闌立即來了興趣,她面臨紛繁異世,無法學武,寸步難行,如果能讓天下利器都在眼前毀滅,等於又多一道護身符。

  容楚的冊子和她那本比起來,更加詳細,每行下面都加了批註和解釋,她看起來並不吃力,太史闌看看墨跡,新鮮光亮,心中不由一動。

  這冊子他自己一定看得懂,這是寫給誰看?給她?

  看這字跡,也是新寫,他算到她需要,昨夜連夜寫好?

  難怪剛才覺得他眼下淡淡烏青……

  「闌……闌。」景泰藍趴在她膝上玩泥人,忽然拉拉她,道,「闌闌,藍藍。」

  太史闌低頭看,景泰藍捧兩個泥人,獻寶似的給她看,刺眼的是,這小流氓,用泥巴給男娃娃泥人加了個小弟弟,給女娃娃泥人加倆大波。

  太史闌一根指頭就切掉了小弟弟。

  景泰藍刷白著小臉,唰一下摀住了褲襠……

  遭受到無聲警告的景泰藍委委屈屈地去睡了,現在他不敢動手,只敢動眼,盯著玉芽兒的胸看了好久,才流著口水睡去。

  玉芽兒出門來,等了一陣,看太史闌回房休息了,才回到自己的住處。

  她那間黑暗的小房裡,早已有人等著,那人從頭到腳罩著一襲黑袍,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暗沉幽冷的眸子,暗處狼一般幽幽將人窺著。

  玉芽兒看見他,也沒有驚訝,微微屈膝行禮,卻不說話。

  那人點點頭,看看太史闌所住的小院方向,沉聲問:「如何?」

  玉芽兒的聲音同樣沉著穩定,「這幾日看下來,應該就是。他那好色毛病,可沒第二個孩子能有。」

  「想不到京中消息竟然是真的!」黑暗裡男子聲音也有了幾分興奮,輕輕一擊掌,「既如此,事不宜遲,等這邊警戒稍鬆,立刻動手!」

  「是!」

  容楚的屋子裡,此刻有一場對話。

  「看來你確實不需要消食了。」李扶舟放下他帶來的調理胃氣的湯藥,笑看容楚,「不過,公爺,你確定她真是你的藥?」

  「你好久沒這麼稱呼我了。」容楚起身,接過趙十三遞來的衣服披上,意味不明的眼光看向李扶舟,「扶舟,你是想告誡我什麼嗎?」

  「我有時候不懂你。」李扶舟微笑溫和,帶著不讚同,「看你的眼神,似在喜歡她;看你的行為,又是在害她。」

  容楚沉默半晌,含笑挑眉,「看你眼神,似也有幾分喜歡,聽你語氣,似在吃醋。」

  「如果你因為我的吃醋,會離她遠一點,我也不介意承認。」李扶舟一笑。

  「可你沒有。」容楚慢慢道,「扶舟,我倒希望你真的心動,可是,我知道,除了挽裳……」

  「唰!」

  掛在壁上的劍忽然飛起,在半空劃過一道淡碧色的光弧,光弧的這端還在壁上閃耀,另一端已經到了容楚眉心!

  殺氣凜冽,在劍尖、在眼底、在李扶舟平伸馭劍的指間、在他突然暴起的姿態裡。

  這個平日裡溫和如春水如暖陽的男子,忽然暴戾如凜凜戰神。

  容楚不動,連眉梢都沒掠動一絲,淡碧色的劍光倒映他的眸子,寒沉如水。

  「五年前你因她對我拔劍相向,五年後依然如此。」他道,語氣蕭瑟,「原來你從來都在原地,未曾走開。」

  空氣沉默肅殺,良久,李扶舟繃緊的後背慢慢鬆弛,手一招,長劍輕吟,落回遠處。淡碧色的劍氣和他眉間的殺氣幾乎同時收斂,他微帶歉意地躬身,一笑,「抱歉。」

  容楚看著他再次無懈可擊的笑容,眼底掠過一絲黯色,隨即轉了話題。

  「朝中有什麼動向?」

  「沒有,一切如常,太后說陛下最近偶感風寒,休養中不宜上朝,反正她垂簾已成習慣,前面御座上有沒有人,也沒什麼人在意。只是三公已經覺得不對,章大司空三次投帖到咱們府中,我都推掉了。」李扶舟神態也恢復如常。

  「我進二五營是秘密,二五營四周都已經被我的人嚴密看守,現在誰也出不去進不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宗政惠,也許很快就要有動作了。」

  「你為什麼……」

  「我就想看宗政惠到底要做什麼。」容楚笑意有點冷,「三個月前,我在景陽宮內,遇見一個小太監,和他說了幾句話,之後我再去景陽殿,這個人已經不見了。他說的幾句話,當時我沒在意,事後一回想,卻覺得有深意。再加上這件事……宗政惠,她的心……可真野……」

  「可是他流落在外,難免落入有心人的眼裡。你也知道,朝廷很可能這兩年就要對五越用兵,五越性子桀驁,近年來和西番勾結,漸漸不聽朝中號令,前不久更是斬了康王特使,現在以康王為首的一批主戰派,日夜勸說太后對五越用兵,以天朝之威震懾之。這個時節,難保沒有五越和西番的探子在我南齊境內潛伏,萬一……」

  「所以我親自在這裡。」容楚點了點太史闌住的那間房,「並且讓你也趕了過來。」

  「你我都在這裡,自然不在乎什麼。」李扶舟搖搖頭,「但你我都在這裡。卻不護送他回京,本身就是殺頭大罪,太后問起,如何解釋?」

  「那她就來問呀。」容楚笑,眼波流轉,「她若第一時間來問,我自然會告訴她,我剛剛發現此事,正待奉駕回京。為安全計,須諸事齊備,小心潛行,所以略有耽擱,望太后娘娘恕罪。」

  他語氣輕飄飄,又笑,「可是,現在的問題是,她不問,一直不問,光明正大的事,偏要做得鬼鬼祟祟,應該麼?」

  李扶舟不語,容楚隨意拍拍李扶舟肩頭,「嗯,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幾日,咱們的太后娘娘,就應該派人來『有國事相詢國公』了,再猜一猜,來的人會是誰?咱們比花解語比玉生香的喬大才女?」

  說到後來,他的笑容微帶戲謔,李扶舟咳嗽一聲,轉身倒茶,「在下愚鈍,沒有國公未卜先知之能。猜不出。」

  「猜不出這個沒關係。」容楚笑得溫柔,指指他的心口,「只要不該猜的不去猜就好。」

  李扶舟靜靜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誰不該猜?」

  「你知道。」

  「她不用猜。」李扶舟注目淡青色的茶水,眼神平和,「她看似堅冷,其實內心空而孤獨,她什麼都不需要,只需要關切和溫暖。」

  「你好像還真的挺瞭解她似的。」容楚又開始笑得意味不明,「奉勸你一句,既然明白你自己,就不要亂拋灑你的溫柔,要知道女人都是絲綢軟緞,你揉一揉熨一熨,她就服帖上你身,到時候你又不愛穿,想脫脫不掉,剪了太殘忍,難道要我替你撿?」

  「不勞國公費心。」李扶舟輕輕道,「脫掉的衣服,總比推出去的盾牌要好。」

  容楚不說話了,眼神如暮色,一層層黑而沉,李扶舟還是那模樣,溫和,乾淨,樸素親切,眼睛如一泓秋水。

  很漂亮的兩雙眼睛,很漂亮的兩個人,站在一起也各有風姿十分和諧,可是空氣瞬間就開始辟裡啪啦。

  就在空氣裡隱藏的電光飽和,即將由容楚炸開的那一瞬間,驀然一聲巨響,從太史闌屋內傳來!

  「太史闌!」

  「嗖」一聲,銀白和淡藍兩條人影,瞬間就消失在原地。

  ==

  時間回到李扶舟拔劍對容楚那一刻,那時辰,太史闌已經睡下。

  她睡下的時候,回想的是剛才看的「預知」一章的解說,雖然這不是她具備的超能力,但其中對預知能的一些描述,她卻覺得熟悉。

  一些內心特別寧靜澄淨的人,精神因而特別敏感,或者因為遺傳血脈的原因,天生擁有動物般的預知本能,經過適當的內修培養,可以將這種「第六感」加倍提升,直至形成預知能力。

  這種本能,太史闌一直都有,所以她想試試。

  她閉上眼睛,開始默默修煉那種內氣法門,匯合天地之氣,貫通六脈之靈,無我無物,萬物澄明。

  這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要看人的一種法門,有的人很快可以進入那種難以描述的「無我」境地,有人卻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走入那一境。

  一般來說,這種修煉,孩童比成年人強,心思憨拙專一者比靈活圓融者強。和智商不成正比,和心境的堅實程度成正比。

  少受世事污濁的孩童,和不懂事實污濁的成人,都是合適的載體。太史闌雖然不是前兩種,卻擁有極致的堅決和冷靜,她沒花多少時間,就開始覺得四周的空氣彷彿漸漸趨向乳白,然後透明,化為一絲絲的纖維,在身周浮游,那些細到只能感知而無法目視的「纖維」,貫通著她全身的毛孔和外界的大地天空,周圍每一點細緻的變化,都會驚動這樣的「纖維」體,然後彈動反射,如撥琴一般撥動她的感知觸鬚。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四周像成為巨大的三維模型,細節可辯。太史闌隱約覺得,如果她能再精進,或許這種感覺輻射的範圍,就會越來越大。

  不知道有沒有包涵天地空間的那一日?而那種境界,是不是就是傳說中「遠隔千里如在目前」的真正的「天眼神通」?

  心中一有了雜念,那種緩緩彈動延伸的纖維就停止了延伸,隨即太史闌忽然覺得,哪裡顫了一顫。

  意念如閃電,比人體能做到的一切極致速度都快——

  危險將來,就在窗外!

  太史闌忽然一蹦而起,蹦起的那一刻,一把抄住景泰藍的被窩捲兒,翻身往床下一滾!

  「噗」一聲輕響,輕到也就比竹筍拔節稍微響一些,一點銀光,自窗縫射進,快到無可形容,幾乎太史闌的眼睛剛剛感覺到銀光,下一瞬,一樣東西已經落在她的帳頂,又是微微一震,「噗」一聲,一團氣體迅速瀰漫開來。

  這東西來得又快又輕,連窗紙的炸裂聲都沒有引起,太史闌捂鼻探頭一看,窗紙竟然不知何時裂了一條縫,那銀光正是從裂縫中射進來。

  那團淡灰色氣體瀰漫,漸漸接觸到牆壁,隨即牆上,似也有淡綠色的氣體,無聲浮游而起,擋在了灰色氣體之前,不過夜色昏暗,沒有人看到。

  又是「砰」一聲,兩條人影雙雙搶了進來,夜光下身姿窈窕,是負責伺候保護她們的銀芽和玉芽,兩人就睡在隔壁。

  銀芽一進門就拔出了劍,玉芽兒則在低呼,「姑娘!太史姑娘!」一邊急急衝上前。

  太史闌用被子裹住景泰藍,摀住鼻子從床下慢慢爬出,嗡聲嗡氣地道:「這霧氣有毒……」

  玉芽兒一驚,她已經衝了進來,忽然低呼一聲,向後一倒。

  跟在她身後的銀芽兒趕緊伸手扶住她,驚道:「你也中毒了?」

  話聲戛然而止,她眼睛忽然慢慢瞪大,月光從破了的窗紙灑進來,照見她一臉駭然的青白。

  她慢慢地倒下去,小腹血如泉湧,而剛剛「倒下」的玉芽兒一彈身站了起來,借勢向前一衝,手中白光一閃,一道軟綢,已經裹住了太史闌懷中的被窩捲兒。

  「來吧!」玉芽兒低笑,「我的小乖乖……」伸手一拉,被窩卷便到了她懷中,玉芽兒再不停留,竄身而起。

  此時四面八方衣袂聲響,颯颯逼近此處,容楚的護衛果然不同凡響,只是這一聲踩到木頭般的低響,玉芽兒殺銀芽奪景泰藍這麼瞬間的工夫,已經人人警覺,狂撲而來。

  而夜色裡,容楚和李扶舟已經掠來,容楚銀白的長衣在空中掠過,如星河流動,一霎千里;而藍色人影看似不緊不慢,卻一直相隨左右,掠起時的姿態,讓人想起深海之中,浮游不散的堅韌海草。

  在另一個方向,似也有人影幢幢逼近,只是此刻局勢緊張,沒有人注意。

  室內玉芽兒卻有恃無恐,發出一聲尖嘯,立即四面冒出一群黑影,一群人攔住容楚李扶舟,一群人纏戰容楚護衛。玉芽兒低低笑一聲,抱著被窩卷便要竄出窗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冷冷道:「怎麼不打開被窩看看?」

  玉芽兒一驚,下意識伸手一翻被窩卷,啪嗒,掉下一個枕頭。

  便是這震驚一刻,玉芽兒忽然覺得後心一涼。

  她回首,便看見太史闌黑玉一般冷,霜雪一般涼的眼神,那麼冷的眼神,一觸之下,便像要被帶走全身的熱量。

  她慢慢垂低視線,腳下,被吵醒一臉不爽的景泰藍,正瞪著她。

  「你……」

  後心一痛,她勉力轉身,看見一柄形狀古怪的刺,正被太史闌從她後心裡抽出,刺尖無血,閃耀奇異的藍光。

  「誰派你來的?」太史闌語速很快,她看見有人在迅速接近。

  「想逼供,哈哈怎麼可能……」玉芽兒要笑——她所在的組織,就從來沒有被擒後招供的。

  然而笑到一半她便笑不出來了,對面女子平靜看著她,眼神就像豹子看著自己腳下的雞。

  再怎麼掙扎,也逃不出掌心。

  這個不能學武功的女子,怎麼會有這麼淡定強大的眼神……

  迷迷糊糊的想法掠過,隨即她便覺得思緒變得緩慢而空白,精神疲倦,想要好好睡一覺。

  「誰派你來的?」冷而沒有起伏的聲音再次響在耳側。

  「五越……」她喃喃道。

  太史闌半俯身,附在她耳側,聽了幾句,玉芽兒是南齊北境異族五越的間諜,是五越經過特殊訓練,派遣在南齊國都麗京各達官貴人身邊的數百名密探之一,在晉國公府潛伏已經超過五年,從未有過任何動作,這次接受上峰命令,前來擄掠景泰藍,為了確保行動成功,五越方面不惜暴露了在附近的所有力量,來配合她完成任務,沒想到依舊功虧一簣,甚至是栽在了不會武功的太史闌身上。

  玉芽兒皺著眉,似乎在思索其中原因,比如,為了不驚動容楚,他們選擇了極其精妙輕巧的毒囊,可以迅速迷昏太史闌和景泰藍,可為什麼沒起作用?太史闌又是怎麼知道她有問題,及時在床下把景泰藍給換了的?

  「你們自以為潛伏得精密,其實早已落入了他人眼中。」太史闌道,「容楚未必不知道你們的存在,只不過一直在等你們上鉤罷了,他每天讓你用那水清洗牆壁地面,那就是解毒的藥。」

  「至於我怎麼發現你有問題,簡單,窗紙被動過了,而最後一個離開我房間的,是你。」太史闌抬起玉芽兒下巴,盯著她的眼睛,「最後一個問題,你們在二五營內必有內應,是誰?」

  玉芽兒張嘴,正要回答,驀然兩道人影電射而來,半空中衣袂飄飄,人還未到,手一抬,寒芒爆射,射入了玉芽兒的脊樑,玉芽兒「啊」地一聲低呼,身子已經軟軟滑了下去。

  出手的人停也不停,當先一人冷冷嬌喝,「大膽刺客,還不受死!」

  另一人則淡淡道:「姑娘受驚了。」

  兩人說完這句話,半空中左右一分,雙雙落地,是兩個梳著高髻的女子。相貌尚可,神情可憎。兩人並沒有看死去的玉芽兒,也沒有理睬太史闌,而是對著門的位置,深深躬身,嬌聲道:「恭迎小姐。」

  太史闌面無表情——小姐,哪來的小姐?天上人間來的?容楚和李扶舟呢?平時竄來竄去沒個停息,輪上正事就縮頭?

  兩個女子對著門口畢恭畢敬的躬身,臉幾乎觸及地面,太史闌看看,沒人,倒是不遠處看見容楚似乎被攔了下來,而李扶舟已經不見了。

  忽然她嗅到一陣香氣,如蘭似麝,華美濃郁,聞得出來是質料高貴的香料,她一抬頭,什麼東西紛紛揚揚灑下來,臉上落了一片,香,而微涼。

  太史闌伸手一把摸下來,仔細看是白色的花瓣,香氣清雅,似是蘭花。

  此時滿天蘭花花瓣遍灑,紛紛揚揚便如碎雪,一片碎雪中,忽見一轎,馭空而來。

  轎身淡青,綴滿鮮花,四面鏤空,飾透明絲綃,垂掛著無數精緻銀鈴流蘇,由四個雪衣小婢抬著,凌空步虛,飄然而降。

  此時漫天蘭花如雪,花轎美婢,飛雲蹈風而來,四面雪白絲紗飄揚若舞,隱約可見轎中人端然而坐,氣韻尊嚴,恍若九天仙子光降。

  此時這邊喧囂已經驚動二五營,多少學生湧出院門,看見半空這一幕,都張大嘴巴,驚為天人。

  太史闌雙手抱胸,面無表情——不錯,還以為只能在於麻麻武俠電視劇裡看見這麼裝逼的人物和場景,如今可算見著活的了。

  「恭迎小姐!」倆門迎喊得更恭敬了,其中一人轉臉,冷冷對太史闌道,「山村野女,果真太不曉事!我們救你於危難之中,幫你出手殺敵,你不謝也罷了,我們小姐光降,你居然也不跪接?」

  ==

  太史闌雙手抱胸,瞥一眼那門迎,再瞥一眼地上死去的玉芽兒。

  不是這倆門迎冒冒失失殺人,她還能聽到關鍵詞,她沒索賠,她們還敢和她得瑟?

  「多事。」她道。

  「你說什麼?」那女子不可置信地揚眉,聲音尖得變了調。

  「傻缺。」

  「真是山村野女!放肆!」

  「好吵。」

  「……無知村女,還不立即來拜見我家小姐!」

  「你誰?」

  「我們是……」那女子還沒來得及說完,聲音已經被截斷。

  「竹情。」一個柔美的聲音,輕輕道,「不可失禮。」

  「是,小姐。」那個叫竹情的侍女,立即恭敬地躬身。

  太史闌轉身,看見轎子已經落在她的門口,她這屋子前頭地方窄小,轎子落下來時,前方抬轎的小婢絆著門檻,微微向前一踉蹌,轎子頓時向前一傾,轎中仙氣飄飄端坐著的女子,往前一栽。

  她立即伸手去扶轎欄,試圖儘量維持端莊地定住身形,太史闌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她伸出的手,用力一拉。

  「恭迎,恭迎。」她道。

  那女子不防她這一拉,頓時踉蹌著被拉了出來,太史闌手臂一掄,把她往屋裡一甩,「請進!」

  立足未穩的女子,頓時被甩進屋內,只聽得「砰」一聲,不知道撞到了什麼東西,隱約一聲忍痛的「嘶」聲。

  瞬間,端莊、優雅、仙女、白富美……都馬賽克了……

  「你幹什麼!」那個叫竹情的侍女臉都氣紅了,「你敢這樣對我們小姐!你敢用你的髒手去拉她的手!」

  太史闌看她一眼,慢條斯理抽出汗巾,擦了擦手。

  「是髒。」她道。

  隨即她將汗巾一扔,一步跨進了屋內,果然,那白富美已經自己摸索著,端坐下了。

  看見太史闌進來,她微微頷首,道:「坐。」

  聲音柔美,語氣也不算居高臨下,可問題是,她坐在人家屋子裡,坐著主位,讓主人「坐」。

  太史闌不坐,抱胸站在她對面,將這從天而降的仙女MM看了個遍。

  隨即發現果然幻覺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以為對方一定很仙的,比如長髮飄飄,白衣飄飄的,結果人家衣裳質料是高貴了,飄也飄了,但卻是藍顏色,還不是粉嫩清透顯白的天藍色,是一種比較沉斂的藍,雖然也好,但對她這個年紀,對於女性來說,顯得老氣了些,太史闌覺得這種藍很眼熟,仔細一想恍然大悟,可不就和李扶舟常穿的那種藍色一樣?

  以為對方定然很美的,那麼鮮花著錦,漫天花灑噴頭似的,不長得傾國傾城也實在對不起瓊瑤劇般的出場背景,誰知道妝容是精緻了,妝容底下那鼻子眼睛,似乎也平平得很,充其量也就是個中上之姿,蘇亞都比她美上三分。再看看那群白衣小婢,剛才唯美背景裡覺得個個花枝招展,如今光降細看之下才發覺個個平庸,眼睛鼻子就挑不出個好的,站在那藍衣女子身邊,就似綠草伴著朵喇叭花,於是再看看藍喇叭花,忽然又覺得她美了。

  太史闌有點佩服了,這位可真是搞平衡的高手,既能遮掩了自己的不美,還能營造出美的感覺,還能不讓別人的美蓋過了自己的美,同時也讓別人適當的美一美來襯托自己的美——實在是一種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高深境界。

  幾個侍女上前來,一個拿出整套細瓷茶壺杯子,一個從錦盒裡取出香氣撲鼻的茶葉,一個尋找爐子準備燒水,一個給她挽袖子,另一個擦乾淨桌上不存在的灰塵,取了一個青玉手靠,給她靠著,以免桌面粗礪的木質,損傷了小姐嬌嫩的肌膚。

  那藍衣女子似乎也並不關心太史闌坐不坐,也不看身邊人一通忙碌,她端端地坐著,一直等到太史闌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才微笑緩緩道:「我是喬雨潤。」

  說完她便不說話了,似乎篤定太史闌必然知道這名字一般。

  太史闌抱胸,靠著門邊,面無表情,看她。

  喬雨潤並不覺得尷尬,或者她從來都端著,沒注意過別人臉色,也想不到要看誰的臉色,靜了一靜,自顧自道:「我從麗京過來,給國公帶信,順便看望扶舟,聽說姑娘住在國公這裡,特來拜望。」

  太史闌抱胸,靠著門邊,面無表情,看她——這是昭告所有權?標的物是誰?容楚?李扶舟?

  「這裡簡陋了些。」喬雨潤又四面望望,帶一種心疼的口氣道,「他們兩個,不知道怎麼住得慣這樣的屋子。」

  太史闌看看精雅的黃楊木傢俱,水磨石的平整地面,四壁的琴劍古玩,華貴的重錦幔帳——嗯,是很簡陋。

  這姑娘語氣如此心疼而熟絡,難道想一擲千金,金屋藏那兩隻嬌?

  「不過想來姑娘你不覺得。」喬雨潤和藹地對她頷首,「沒關係,我理解你這樣出身的人的想法。」

  她寬容慈憫,和善大度地微笑,幾個侍女神情感動,齊齊點頭微笑。

  氣氛如此美妙,如此和諧,處處充滿愛與美與感動,無處不令人感覺順眼——除了太史闌。

  太史闌抱胸,面無表情,看她——廢話甚多,重點在哪?

  「我剛來,還沒對你過多瞭解,只是隱約聽人說,你帶著孩子,你是寡婦?」喬雨潤似乎絲毫不覺得這樣問法有何不對,微笑而端莊地看著太史闌,「我理解你這樣出身的人的想法,你想必出身貧苦,受盡磨難,難得國公肯照顧你,你沒有理由也不捨得拒絕。以你的見識,想必也想不到你們母子住在這裡,會對國公和扶舟名聲不利,國公和扶舟是磊落男子,也不會提醒你,不過既然我來了,我少不得要和你提一提,我們做女人的,可以不美貌,但不可以不賢惠知禮,和未婚男子同住一園,傷人清譽這事,終究有些不妥……你看呢?」

  她抬頭,徵詢地看著太史闌,太史闌抱胸,靠門,面無表情,看她。

  遇上這種面癱,幾次三番沒回應,涵養高貴、自覺溫和悲憫的喬小姐,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隨即急忙舒展開眉頭,款款道:「我理解你這樣出身的人的想法……」

  「我理解你這種出身的女人。」太史闌忽然開口,「你們清湯掛麵,長直髮,聲音輕細,愛喝綠茶。」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綠……」

  「看似素面朝天,其實妝化得天人合一神鬼莫測,三兩粉一兩胭脂,遮住縱慾過度的青眼圈,歲月靜好,眼神無辜。」

  「你……」

  「溫柔委婉,人畜無害,復古文藝,多病多災。」

  「我……」

  「喝酒不多,醉得很快。若有男人,醉得更快。」

  「這……」

  「喜歡裝叉,貌似清新。」太史闌居高臨下看著喬雨潤失措張開的嘴,「隱忍善良,眼淚汪汪。」

  喬雨潤即將滴下的眼淚懸在半空,不知道該流還是不該流。

  太史闌走過來,越過她,走入內室。

  「現在,半夜。我的屋子,我的桌椅。」她道,「所以你屁股坐錯了地方,裝叉裝錯了人。出門,左轉隔牆找容楚,右轉隔牆找李扶舟,想去就去,別磨嘰,看著替你急。」

  「砰」一聲,她關上了裡間的門,將賢淑的美人扔在了門外。

  「放肆!放肆!」竹情臉色漲紅,衝過去要踹門,喬雨潤忽然一聲厲喝,「竹情!」

  竹情嚇了一跳,立即停腳,喬雨潤臉上厲色卻已經收了,紅著眼睛默然坐了半晌,才委屈地一笑,「她說得對……是我失禮了,我是好心想勸勸她,卻忘記時辰不對,既然這樣,我們走吧。」

  她款款站起,扶著桌邊,神情楚楚堪憐。

  竹情的眼睛也紅了,憤然道:「小姐,您何等身份?來見這個鄉野女子本來就是紆尊降貴,要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見她,有她說話的份?就算不論身份,論起關係親疏,這裡留不留她,也是您說了算。她不識禮數便該受教訓,怎麼反而是我們被趕走!」

  喬雨潤偏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忽然有點羞怯地笑了笑,道:「這樣不好,太僭越了,這裡畢竟是國公的地方,要趕人也不能我們來趕。」

  「是了!」竹情眼睛一亮,興奮地一拍手,「我們是沒必要降格和這女人置氣,告訴國公不就行了,國公必然要給小姐好好出氣的。」

  旁邊那個冷淡的侍女忽然笑了笑,道:「小姐受了委屈,李公子必然也要安撫的。這位太史姑娘,到時候自然會明白她的位置,倒不必我們多事。」

  「梨魄,別亂說。」喬雨潤臉頰微紅,眼神卻晶亮,「別打擾人家休息了,我們先回吧。」

  她款款伸出手,兩個侍女微笑著,遞過胳膊,喬雨潤依著她們的肩,默不作聲出了門,跨出門檻時,忽然回身,對緊閉的房門,森然看了一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5 06:21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三章 一對璧人?

  太史闌回到內室,一眼看見床上沒人,不由一驚,這麼會兒工夫,景泰藍被擄走了?

  不可能,外頭已經被驚動,四面都被包圍,那些殺手早就伏法,哪裡能靠近這裡。

  太史闌腳踢了踢床幫,道:「出來吧,人走了。」

  床下細細碎碎一陣響動,慢慢探出隻滿是灰塵的大腦袋,餘悸猶存地對外望了望,又看看太史闌。

  太史闌雙手據膝,居高臨下看著他,她的眸子映出娃娃驚懼的眼神。

  良久,她默不作聲對他張開雙臂。

  景泰藍立即爬出來,撲進她懷裡,四處亂蹭。

  太史闌摸摸他扁著的嘴,道:「我不會讓人進來,你不用躲床下。」

  景泰藍開始拿大頭拱她,「不要……不要……」

  「她是誰?」

  景泰藍一臉不情願,半晌才吃吃地道:「母親喜歡她……她就在母親身邊……比我還喜歡……」

  太史闌默然,隨即道:「你也該回去了。」

  「不要!」

  「她現在好像還不知道你在這裡,但終究會知道的。」太史闌撫摸他的臉,「我不能阻止。」

  「不要!」景泰藍跳上她的大腿,小爪子揪住她衣襟,一邊跺腳一邊盯著她眼睛,「你騙人,你騙人!」

  太史闌皺眉看著大眼睛瞬間含淚的娃娃,每一點水光,都是景泰藍的驚恐和拒絕。

  她原先也是拒絕的。

  她知道他寂寞、孤獨、不得所愛。知道他才兩歲,看似擁有一切實則失去一切;知道他有親人,但好像等於沒有;知道他甚至身上有緩慢發作的暗毒,容楚一直在用溫和的方式試圖替他去除。

  也正因為最後一個原因,她不願知道他的身份,想要留他在身邊。

  然而今晚發生的事,讓她開始審視自己,在她還沒有足夠能力保護他之前,強硬留他在身邊,是在害他。

  他身側是漩渦,周圍的人暗潮洶湧,誰的心思都摸不透,誰的勢力都足夠強,她不怕捲入深海,卻怕害他沉沒。

  「你騙人!你騙人!」景泰藍把小腳跺得咚咚響,跺得她腿生痛。

  看她始終沉默,撒嬌打滾賣痴的景泰藍終於感覺到真正的危機,驚恐地瞪大眼,驀然脖子一扯,尖叫,「救命!救命!」

  「唰」一聲,早已守候在窗外的趙十三,砰地撞開窗戶,「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太史闌拎開景泰藍,那小子絕望地仰望著她,含著的那泡眼淚轉啊轉,終於嘩啦啦落下來。

  黑暗裡晶光剔透的眼淚,刺得人眼睛發疼,太史闌有點恍惚,想起遇見這小子,折騰他,調教他,近乎強硬地修正他各種毛病,雖然儘量注意了方式,但對於一個養尊處優的兩歲孩子來說,很多時候還是很苛刻,可是他很少哭。

  然而此刻,他無聲默默地流眼淚,殺傷力勝過他狂哭大叫,拚命跺腳。

  太史闌忽然想起她的麼雞,撿到它的那一天,小白狗埋在她臂彎,也在默默流淚。

  從此成就了一段相依為命的生涯。

  太史闌的手指,敲在窗欞上,問趙十三,「那個喬雨潤,是誰。」

  「一等女官,太后侍書。」趙十三挑釁地看著她,「掌宮中制誥,善詩文,精樂理,多才藝,熟政務。號稱麗京第一才女,極得皇太后喜愛,本身也是太后遠親,這兩年為太后參知政事,權柄極大,私下裡有人稱她『紅顏首輔』。」

  太史闌瞟一眼興奮的趙十三——什麼神情,以為有好戲看?想多了吧?

  「她來幹什麼。」

  「太后給國公傳旨詢問政事,喬小姐是和傳旨太監一起過來的,她出入自由,誰知道她來幹什麼。」趙十三斜瞟著她,拉長聲音,「或者來探望國公,或者和李大總管談談詩文,喬小姐和京中王公貴族子弟都相處甚歡,尤其和李大總管,號稱詩壇雙璧,最是相配不過。」

  「嗯。」太史闌點點頭。

  趙十三瞅著她眼睛——有沒有一點點要紅的跡象?

  「來張面具,精緻點,孩子戴的。」太史闌接下來的話風馬牛不相及。

  被太史闌思維跳躍得完全跟不上的趙十三,愣了好半天,才傻傻地道,「面具?」

  「看上去像真的那種。」太史闌點頭,「來個幾張。」

  「你以為這是綠豆糕嗎……」趙十三眼神發直,「一張極品面具,需要最好的大師,花費數月乃至一年工夫,通過十幾道複雜工序……」

  「三張,快點。」

  「沒有那麼多……」

  「景泰藍。」太史闌道,「我帶你去見喬雨潤,咱們就此江湖告別。」

  「我去死……我去死……」景泰藍眼淚和自來水龍頭似的,抽了根小腰帶,踮腳往離他八丈遠的樑上拋,「別攔我,我去死……」

  趙十三的額頭,撞在窗檯上砰砰響。

  「您別……您別……我去找……我去!」

  趙十三光速跑遠,太史闌蹲下身,景泰藍抓著他的小腰帶,淚汪汪而又充滿希冀地看她。

  「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女人幹的事。」太史闌道,「你剛才可以對趙十三說,你不做?你去死。」

  「哦。」景泰藍想了想,不確定地道,「可我在哭。他會聽嗎?」

  「你就是在裸奔,他也必須聽,你也必須認為,無論你在做什麼,所有人都應該聽你的。」太史闌道,「永遠不要懷疑自己,你懷疑自己,別人就會懷疑你。」

  「哦。」景泰藍抱住她脖子,在她耳邊悄悄地道,「闌闌……你還在教我……你不會趕我走……是嗎……」

  「我們遲早要分別。」太史闌道,感覺到懷裡的小東西僵了僵,她雙臂微微用力了些,「不過不是現在。」

  容楚都敢把景泰藍留在她身邊,她為什麼不敢?

  不夠強?努力強就是了。

  讓娃娃哭,不是女人該幹的事。讓男人哭還差不多。

  「若有一日你必須離開。」太史闌在景泰藍耳邊道,「你不許哭,並且要讓逼迫你的所有人哭。」

  「我會的。」景泰藍在她耳邊咕噥,「我會長大,讓我不喜歡的人哭,讓你永遠不哭。」

  太史闌抱著他軟軟小小的身體,嗅著他淡淡甜甜的乳香,良久,用自己的頰,碰了碰他的額。

  她雖親手照管景泰藍一切生活,但很少和他有直接肌膚接觸,景泰藍受寵若驚,張開毛茸茸水盈盈的眸子,看了她一會兒,將粉色的嘴唇輕輕地貼在她頰上。

  ……

  趙十三回來時,便看見隔窗的光影裡,靜靜相擁臉貼臉的「母子」。

  屋內沒點燈,光影浮沉,浮沉的光影裡,那一大一小兩人靜默如雕像,線條起伏柔軟,月色照亮太史闌偏過的半邊臉頰,輪廓柔和。

  趙十三有點恍惚。

  他是容楚貼身近侍,隨他出入一切場所,也曾見過那對真正的母子相處的情形,此刻兩相一對比,忽然便覺得滄桑。

  真正親人恍如壁壘,半路相遇親密依偎。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當真神妙至不可言。

  趙十三一直不明白也不讚同國公的舉動,此刻忽然覺得,讓景泰藍待在太史闌身邊,也許真的是件非常正確的事。

  只是……他默默嘆口氣,敲敲窗戶。

  太史闌抱著景泰藍過去,趙十三想了想,心疼兮兮地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道:「這裡面是頂級面具大師七竅童的作品,都是失傳的絕品。我本來想只給你一個的,嗯,這回全給你吧,你不用感謝我……」

  「砰。」窗戶重重關上,險些砸扁了他的鼻子。

  趙十三憤怒的爪子狠狠地撓在窗框上——他錯了!剛才感動個屁呀!這個女人不是人!九天頑石下凡塵!

  ……

  「景泰藍。」太史闌拿出一個最醜的面具給景泰藍看,「想要留下,就得扮醜,否則你就美美的回去,自己選擇。」

  愛美的小流氓看了看那個面具,細眼睛,塌鼻樑,大嘴巴……他不忍目睹地閉上眼,痛不欲生地點點頭。

  太史闌滿意地收起那個最醜的,選了個清秀童子臉給他戴上,景泰藍閉著眼睛,拒絕觀看,太史闌也不說破,見他有點不適應地去撕邊角,肅然道:「要麼好好戴著,要麼就撕下,你離開。做一件事,就必須做好。」

  景泰藍停住手,撲在她懷裡,奶聲奶氣地道:「藍藍不覺得難受,一會兒就好了,很舒服的。」

  太史闌接著,心裡終究微微有些酸楚,她知道這東西戴著,再好的質量,也難免有些不舒服。可這小子這點年紀,已經被逼著要委屈自己,察言觀色了。

  然而轉念再想,如現今不逼著他體驗人生諸般疾苦憂煩,或許在那樣尊榮陷阱、金玉牢籠、笑面獸心的環擁中,他會死得更快。

  「其實你學著換不同的臉,做不同的人也好。」太史闌拍拍他的臉,「你覺得,一個很醜的人,他會是什麼樣的?」

  景泰藍想了半天,眨眨眼睛試探地問,「很害怕……」

  「為什麼?」

  「怕醜了被欺負……」景泰藍扁扁嘴。

  「那麼一個看起來很老實的孩子呢?」

  「老實?」

  「一定是嗎?」

  「唔……或者可以……」景泰藍眼珠骨碌碌直轉,「偷偷地……」

  太史闌點頭,景泰藍微笑。

  小子很快來了興致,也不再在意醜面具的事了,自個到一邊去琢磨如何「扮演」角色,想一陣,唧唧格格笑一陣,笑聲蔫壞蔫壞的。

  太史闌瞅著這小子自得其樂模樣,心想果然天生奸骨,就不知道遺傳誰的。

  她把興奮的小傢伙安撫得睡了,自己卻早沒了睡意,抱膝坐在窗邊,心想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之前自己不清楚景泰藍身份,貿貿然把他帶到了大庭廣眾之下,二五營的學生們大多見過他的模樣,此刻便換了面具,也只能欺瞞喬雨潤,還不能出扶築聽雪一步,景泰藍小小年紀,不能這樣總被困著。

  忽然想起二五營似乎每年都有一個出營考練的規矩,實際上也就相當於實習,在附近城池擔任文書衙役巡檢之類臨時職司,鍛鍊從政從軍的實際能力,就是聽說滿一年才可以出營考練,她目前還不夠資格。

  不過她算是二五營的特殊學生,哪一科都不要,連老師都跑路的閒散客,要求提前去試練,沒關係吧?到時候偷偷帶景泰藍走,管他天翻與地覆。

  喬雨潤有職司在身,就算跑老遠來追男人,也待不了多久,只要矇混過這一關,以後也許海闊天空。

  太史闌想定,心中略微舒暢,正準備補會眠,忽然聽見琴聲叮咚,遠遠傳來。

  這時喧囂已定,容楚的高效護衛早已將殺手們都擒下,不知道拎哪裡去審問了,玉芽兒屍體也早被拖走,地面都清洗乾淨,學生被安撫睡下,正是黎明前夕,最安靜的時刻。

  這個時刻聽見琴聲,再優美都覺得煞風景。

  太史闌聽聽聲音,來自扶築聽雪的西廂,那裡無人安睡,淡黃燭火幽幽,來去人影穿梭,像開恐怖派對似的。

  扶築聽雪是一個總院套幾個小院,看似一個院子,其實各自獨立性很大,西廂原本隔在太史闌和李扶舟的住處之間,沒有住人,現在想必給綠茶妹子住了。

  琴棋書畫一竅不通的太史闌,聽了一會琴聲,覺得又難聽又幽怨——綠茶妹紙在李扶舟那裡吃癟了?

  可她還要睡覺!

  「啪」一下,太史闌推開窗戶,探出頭,大喊,「李扶舟!喬小姐彈琴喊你回來安慰!」

  ……

  「嘎——」琴聲戛然而止。

  四周靜默如死。

  一個打著呵欠掛簾子的護衛,嘴張了一半,把自己掛在了簾子上……

  隔壁正在應付宮中太監的容楚噗地一笑。

  再隔壁默默端坐的李扶舟,咳嗽……

  半晌,燈滅了,人散了,暖閣高處,美人款款地被扶下來了。

  太史闌滿意了。

  睡覺。

  ==

  太史闌這一睡,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懶起身洗漱,一邊練她的神通,一邊等吃早飯。

  她坐在梳妝台前,頭髮已經長出來一些,但還不夠紮辮子,太史闌思考了一下,到底是留長髮紮辮子還是繼續剪短髮,忽然目光一凝。

  此時她才注意到,自己耳朵上的那顆容楚所謂的蟲屍體,說得那麼難聽,其實東西漂亮得很,造型圓潤如水滴,卻又有微微四角突起,光形狀便很個性,是她喜歡的那一類,整體色澤晶紅,有一線詭異的黑如筋脈,皆光澤亮潤,如鑽如瑪瑙,更多一種狂放野性的美。

  太史闌試著取下,卻沒找到耳針耳托之類的東西,事實上她也沒耳洞,也不知道這東西怎麼上去的,也許容楚說的是真的。

  取不下也便算了,看看時辰,有點奇怪早飯怎麼還沒來。

  自從住進扶築聽雪,容楚就不同意她帶景泰藍去吃大夥房,一日三餐都在他這裡,太史闌心裡明白是為景泰藍,也沒反對,雖然她更喜歡大夥房一些。

  每天早餐是送進各人房中的,容楚不吃早餐,因為他要睡到中午,李扶舟起得極早,早已單獨吃過。

  不過今天有點怪異,太史闌等了一會,來了兩個新侍女,給她請安後去廚房問,接著回報說,廚房的人都不在,據說來了一位尊貴客人,要親自下廚,那些閒雜人等都趕緊迴避了。

  太史闌一聽,趕緊翻出屋子裡的各色零食來吃,天知道尊貴的喬小姐,會燒出什麼玩意來。

  又過了好一陣,估計都快到容楚吃早中飯的時辰了,才來了兩個綠茶喬小姐的侍女,站在院外,客氣又冷淡地告訴她,喬小姐親自下廚,現在『思靜居』設早宴,請太史姑娘賞光。

  太史姑娘不想賞光,她想保護自己的胃,但她不賞光人家就不走,太史闌看景泰藍還在睡,她們賴著不走反而不妥,乾脆也便跟著去了。

  她一進門,就看見一溜長几,擺滿金盆玉盞,熱氣騰騰,容楚居中,左側李扶舟,右側喬雨潤,正自言笑晏晏。

  看見她來,喬雨潤微微直起腰,先對太史闌含笑頷首,隨即輕輕呵斥兩名侍女,「你們兩個也太怠慢了,半個時辰前便讓你們去請太史姑娘,你們拖拖沓沓到現在,讓國公和李先生等著,實在失禮。」

  太史闌聽著,點頭。

  挺好,第一句話就開火了。

  指桑罵槐第一攻。

  兩個侍女立即麻利地跪了,連連磕頭,「是婢子們該死!婢子們確實有意拖沓……實在是因為心中不滿太史姑娘……」說著便淚汪汪對上頭看。

  太史闌又點頭。

  不錯。

  禍水東引第二攻。

  接下來便可以順理成章告狀了。

  當然,告狀的是不懂事的婢子,寬容大度的喬小姐,是一定不會介意的。

  幾個侍女都淚汪汪地朝上瞅,瞅容楚,瞅李扶舟,容楚微笑,點點面前一道點心,「扶舟,嘗嘗喬女官的破酥包子,聽說你最喜歡的。」

  喬雨潤適時地紅了臉。

  李扶舟看容楚一眼,笑了笑,夾了一枚包子吃了,讚道:「確實好。」

  喬雨潤臉紅得更加恰到好處,含羞婉謝,「國公和李先生不嫌棄就好。」

  給容楚這麼一打岔,眼看著告狀便告不下去,喬雨潤轉眸,看一眼地上跪著的侍女,愕然道:「你們還跪著做什麼?我又沒說責打你們。還不下去思過。」

  「婢子們何過之有?」梨魄立即直起腰,憤聲道,「是太史姑娘行事太過令人不滿!」

  「放肆,你這說的什麼話。」喬雨潤輕斥,「好端端的,不滿太史姑娘做什麼?太史姑娘是國公的客人,那就是你們的主子,哪有你們不滿的資格。」說完又對容楚和李扶舟歉意一笑,「她們幾個跟我久了,素來姐妹似的,難免嬌慣得不識禮數,國公和李先生見諒。」

  「小姐您大度,可婢子們……婢子們看不得您受委屈啊……」

  太史闌點頭。

  很好。

  圓轉如意,生生不息,又轉回來了,真一手好太極。

  她突然大步走過去,幾個侍女憤然回身瞪她,喬雨潤起身,笑吟吟來拉她,道:「太史姑娘一看就是坦蕩直爽性子,我是極愛的,一點小誤會,不值一提,來,坐。」

  「嗯,不值一提。」太史闌坐下,看看桌上,順手從李扶舟面前拖過那碟破酥包子,「以後不要半夜闖門彈琴,就行。」

  喬雨潤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含笑點頭。

  「是我的不是。太心急拜會姑娘,」她含笑看了容楚一眼,輕輕道,「國公很少對誰這般關切呢,我一時好奇,失了禮數,國公便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她嬌聲軟語,溫婉可人,含笑瞟過去的眼神,鐵石瞧著也要化稀水。

  容楚笑吟吟瞧著太史闌,「她說原諒,我便原諒。」

  喬雨潤似乎又僵了一僵,李扶舟夾起一隻蟹黃湯包,擱在她碟子裡,溫和地道:「蘸些薑醋吃。」

  喬雨潤的身體瞬間又軟了下來,笑靨如花,端莊靜雅,「多謝李先生。」轉頭對太史闌微笑,「那麼,太史姑娘原諒不原諒我呢?」

  太史闌吃著破酥包子,覺得鹼重了些,點點頭,道:「下次破酥包子鹼少放些。」

  底下「卡嚓」一聲,似乎那個梨魄摳破了牆面……

  「那便算太史姑娘原諒我了。」喬雨潤淺淺地笑,夾起一隻蟹黃湯包,「李先生和我都愛吃這個,太史姑娘也嘗嘗。」

  「她吃螃蟹會出紅疹。」容楚橫筷一架,夾了一隻馬蹄燒餅給太史闌,「她愛鹹口味。扶舟也知道的,」他微笑,「你看扶舟都不給她夾湯包。」

  太史闌看一眼容楚。

  這麼賣力地給她拉仇恨,閒的?

  她沒興趣玩爭風吃醋三人行的把戲,人生很忙,情愛不在服務區。

  「我昨夜剛剛趕到,便逢上一場刺殺,想來此處也不太安全,我帶的這幾個侍女,都有一手好武藝,國公若有驅策,請隨意說。」喬雨潤笑意誠摯。

  「她們保護好喬女官便行了,你若有個閃失,我怎麼向太后交代?」容楚含笑看她,「或者,也沒法向李兄交代呀。」

  「國公說笑了。」喬雨潤羞不自勝。李扶舟平靜地道:「屬下掌國公府護衛之責,只要喬女官在國公身邊,你們的安危,確實都是我的責任。」

  「李先生放心。」喬雨潤柔和地道,「我既在場,此事自然不能脫身事外,就我看來,國公行蹤如此絕密,依舊被刺客闖入,顯然二五營內必有內應,我已經請王公公帶宮內高手前去查辦。王公公是西局主辦之一,他辦事,國公盡可放心。」

  她說起正事來,語氣和先前截然不同,神容莊肅,用詞雖然客氣,卻不容置疑。

  容楚正在喝粳米粥,聽見西局兩字,似乎微微頓了頓,曼聲道:「哦,西局啊……」

  他語氣聽不出喜怒,但這話本身就代表一種含義表達,喬雨潤笑了笑,從容地道,「近年來,朝中及諸王公,對西局多有誤會,其實依我看,多半是那些人做賊心虛,自身有鬼,自然畏懼我朝秘密偵緝部門,如國公這般光明磊落,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容楚一笑。

  喬雨潤一怔,隨即微笑,「國公玩笑了。」

  「我怕喬女官和我一本正經。」容楚哈哈一笑,將碗一推,「我還怕我容楚尚未老去,便庸碌無用,自己遇到刺殺,還需要女人來替我解決。」

  他含笑低頭看著喬雨潤,語氣輕柔,笑容光華四射,然而俯下的飛鳳般的眼角,幾分尊貴裡幾分森然。

  那樣的森然漫不經心,而又殺機凜然,近在咫尺的喬雨潤,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急忙輕輕一笑,放軟聲調,「國公這說的,叫我怎麼生受。王公公是西局偵緝司掌事太監,我們既然遇上謀刺國公的大案,於公於私,都必得查辦一二,否則太后知道,咱們不免擔失職之罪,國公雅量,想來必然是明白的。」

  「只要你明白,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容楚又開始笑得可親,親自給喬雨潤盛粥,「多吃點,一路辛苦。」

  喬雨潤雙手接了,仰起的臉笑容誠懇。

  太史闌默默嚥下一口湯包。

  上位者就是這樣爭權奪利的?笑裡藏刀,刀上淬毒,每個字都是雪裡深埋的長劍,拂去純淨軟和外在,裡頭四射寒光。

  哪怕是她半隻眼角都瞧不上的喬雨潤,也絕非花痴,一旦論起正事,好哥哥也不是好哥哥了,美色也浮雲了,面對勢力雄厚殺機暗藏的容楚,竟也是一步不讓。

  看樣子,她還得學。

  「飽了。」她碗一推,站起,對李扶舟一點頭,看也不看容楚喬雨潤,揚長而去。

  「太史姑娘如渾金璞玉,天真直率,真讓人喜歡。」喬雨潤含笑看她背影。

  容楚瞄了李扶舟一眼,笑道:「是不錯,不過就像扶舟說的,像你這樣溫婉大方,親切可喜的女子,才是最好的。」

  「怎麼當得起李先生謬讚。」喬雨潤眼神驚喜,轉臉看李扶舟。

  李扶舟微笑,沒承認也沒否認。容楚又道:「今日天氣甚好,喬女官難得出門一次,也不要辜負這春光,趁我斟酌給太后回摺子,讓扶舟陪你四處走走。」

  喬雨潤眼神驚喜,「真的嗎?不過李先生諸事操勞,我不當再勞煩他。」

  「伴美陌上游,杏花吹滿頭,這可是修也修不來的好事兒,他哪有不樂意的。」容楚微笑。

  李扶舟起身,微微一讓,「喬小姐請。」

  喬雨潤笑容,落落大方又帶恰到好處的微羞,對容楚告了罪,同李扶舟並肩而行。

  此時太史闌剛走到竹情身邊,那侍女張大眼睛,感嘆:「李公子和小姐,當真一對璧人!」

  聲音不高,正好足夠太史闌聽見。

  太史闌微微偏頭,淡定無波的眼神掠過那對「璧人」,覺得其實還是不怎麼配。

  野花插在玉瓶裡,寒磣。

  喬雨潤和藹地對她笑,輕輕道:「太史姑娘還要去就學吧?或者還得照顧你的孩子,不好耽誤你的正事,我們便不邀請你一起了。」

  「別。」太史闌道,「我還是不站在你身邊的好,不夠映襯出你的美。」

  身後容楚噗地一笑,喬雨潤的臉色瞬間一白,隨即微微揚起下巴,自太史闌身邊過。

  她走在太史闌那一側,擋住了李扶舟看向太史闌的眼神。

  太史闌也沒看李扶舟,眼看那幾個女人終於走了,反而覺得舒服,取了一枚清新口氣的青果嚼著往外走。

  身後容楚悠悠道:「不開心了?」

  「嗯?」

  「是不是有點怨恨?」容楚笑得開心,「是不是剛剛發現,原來扶舟的好,對每個女人都一樣?」

  「那也總比對每個女人都不好來得強。」

  「你還真維護他。」容楚身影一閃,到了太史闌身邊,伸手捏住她下巴,「我瞧瞧眼神,真的假的?」

  太史闌「呸」地一口,把嘴裡青果吐在了他衣袖上。

  「好酸!」她道。

  容楚低頭看看自己瞬間狼藉的衣袖,再抬頭看看太史闌。

  「你真讓我想掀翻你,壓在這堂上狠狠鞭三百。」

  「小氣。」太史闌伸手按在容楚衣袖上,片刻放開,掌中一枚完整的青果,她把青果塞在容楚正待張開說話的嘴裡,「賠你。」

  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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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闌趁尊貴的國公忙著吐青果的時辰,迅速大步離開,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剛才什麼事似乎不妥當。

  再想了想,青果?

  那青果自己嚼過,再餵給了容楚……

  剛才只想噁心他,現在想著,卻覺得又噁心又曖昧。

  容楚真是太噁心了!

  太史闌越走越快,決定以後離這噁心的傢伙遠點。

  前面遠遠的,一對高挑的人兒,似乎是李扶舟和喬雨潤兩個,看樣子出營去了,太史闌停住腳,默默看了兩人背影一陣,轉身向反方向走了。

  她走了一陣,才發現自己到了練武場,此時半上午,正是學生聚集在一起進行體能鍛鍊的時刻,一群汗流浹背的漢子在負重起跳,女子們則在練樁,花尋歡拎根鞭子滿場遊走,微紅的頭髮一晃一晃地很顯眼。

  花尋歡眼尖,老遠看見她,連連伸手招呼,太史闌想了想,覺得自己雖然不能練武功,但鍛鍊體能肯定沒問題,跟著練練也好。

  她一過去,花尋歡便捶了她一肩膀,笑道:「怎麼,被我那一番話打擊了?都沒見你來練武場參加過訓練,我是說你不能練高深武功,但沒說你不能好好操練體能,最起碼強身健體都是應該的。我剛還說呢,你再不來,我這個二五營總訓官就要親自去拎你了!」

  她呱啦呱啦說了一堆,太史闌不過點頭而已,此時一陣風過,吹起太史闌頭髮,花尋歡無意中一瞟,驀然目光一凝,「凝血聖甲蟲,天哪,你哪來的?」一邊順手就去摸太史闌耳垂。

  太史闌偏頭一讓,花尋歡訕訕縮手,滿臉艷羨之色,嘖嘖道:「這是我們五越的聖物呢,大首領都未必有的,最是化淤活血疏通修復經脈的聖品,這東西形成的條件極其苛刻,百年難遇,你這隻成品尤其好,一看就是頂級精品,你哪來的?告訴我我也去找一隻!」

  「揀的。」

  「我也去揀……啊?」花尋歡瞪大眼睛。太史闌早已一把撥開她,走遠了。

  場子那頭,寒門和品流子弟雖然已經可以一起練習,但依舊涇渭分明,太史闌一走過去,場中頓時一靜。

  眾人看向她的目光複雜——以為是個草根吧,偏偏帶領寒門做出了光武營有史以來的最重要抗爭並獲得了勝利;以為從此寒門子弟要多個領袖,從此改變二五營的格局吧,偏偏這位火速崛起的領袖是個不能學武的,這在強者為尊的二五營內根本無法生存;

  以為從此可以放心,寒門抗爭到此為止,二五營還是豪門天下吧,偏偏這女人又神奇地讓曹老夫子當眾求為弟子,再創二五營歷史從未有過之奇蹟;以為她還要創奇蹟,或者老曹會傳她驚天之藝吧,偏偏老曹收了她做弟子,第二天就收拾包袱跑路,現在營內有傳言,說太史闌出賣色相蠱惑老曹求為弟子,其實資質極為不堪,不堪到老曹終究無法忍受,於是嚇跑了。

  總之,這女人,始終讓別人不停地被顛覆,還不知道下次會有什麼新顛覆。

  鑑於這般複雜的,波浪起伏的人生,所有人現在對太史闌都處於一種霧裡看花狀態,品流子弟不消說,自然是相信最後一種流言,並且更加鄙視。寒門子弟一半疑惑一半失望,不知道該做何選擇。

  所以,此刻場中情形詭異,品流子弟迅速聚集在一起,擺出敵視架勢;寒門子弟一半人,以迎接領袖般的姿態高興地走過來,另一半則停留原地,眼神觀望。

  花尋歡遠遠望著,嘴唇翹起,她覺得,不管太史闌多神秘,不管她到底有無足夠能力改變二五營,最起碼,從二五營創立到現在,能造成對所有人如此影響的,自始至終,只有太史闌一人。

  「你終於來了。」相擁著的弱攻強受二人組,蕭大強熊小佳笑嘻嘻地過來,「我們過幾天就要去北嚴城考練三個月,想著和你告個別,扶築聽雪又不許我們靠近,都等你好幾天了。」

  太史闌一怔,心想似乎今年的考練提前了?

  蘇亞走過來,默不作聲指指腳下梅花樁,示意她上來練。

  太史闌跳上梅花樁,問蘇亞,「沈梅花呢?」

  蘇亞搖搖頭,一個叫史小翠的女子探過頭,撇撇嘴,「人家現在飛上高枝了,可瞧不上咱們。」

  「也別這麼說。」熊小佳憨厚地笑笑,「指揮助教很喜歡她,說她是好苗子,學指揮的不用上戰場,留她多補補課了。」

  太史闌目光一轉,看見四面其餘寒門子弟都有不忿之色,看來沈梅花要麼就是際遇太好,要麼就是不注意收斂輕狂太過,已經有點引起公憤。

  不過,這是各人的選擇,無可怨尤,也無須操心。

  蘇亞牽她上了梅花樁,二五營對女子要求不高,雖然不拘女子上戰場,但一般都不從事一線拚殺,說起來這塊大陸總體風氣都較為開明,在從軍這一例上不限男女,這也和大燕屬國堯國有關,當年堯國公主鐵血之名傳遍天下,之後各國公主多有效仿,哪一國都不乏女將,相比之下,還是南齊位處天南,山溫水軟,物產豐富較為富裕,無需女子出苦力,這一地的女子,這些年倒沒出什麼人才。

  所以女子們學藝,著重逃生和救護技能,輕功必練,梅花樁只是其中一種,負重跳躍,女學生也是每日功課。

  太史闌第一次練習輕功,自然跌跌撞撞,蘇亞和花尋歡卻是好老師,前者沉穩細心,教了她很多個人心得;後者眼光犀利反應快捷,不住在樁下繞來繞去大吼,每次必吼在太史闌將要栽落的關節,令她及時補救,落足越發小心穩妥,速度也越來越快。

  四面漸漸安靜下來,都在看太史闌練習,眼神驚嘆,夾雜惋惜。

  因為,太史闌當真是好苗子。很少有人如她一般,反應快,穎悟力高,控制力強,眼神犀利,彈跳力和體能還超強。第一次上梅花樁,跌了兩次就再沒落下過,還能跟上別人練了一年的速度。

  然而越是這樣優秀,越讓人可惜。

  她能將任何武功都學到極致,可是偏偏不能走向極致。

  「練得真好……」一個寒門子弟喃喃嘆息,忍不住走近太史闌。

  「練得再好有什麼用?」遠遠的鄭四少大聲譏笑,「還是個廢物!」

  那個觀望中的學生,猶疑地停了腳步。

  「老曹都被嚇跑了,你們猜,到底有多廢物?」

  「說起來奇怪啊,曹夫子那麼不要面子地求她為弟子,第二天卻又跑了,這可真蹊蹺。」

  「是呀,磕頭求來的寶貝徒弟,怎麼還捨得跑了不要呢?」

  「我看呀。」那個出身寒門的子弟邱唐,跟在鄭四少身後,洋洋自得地道,「曹夫子求她做徒弟,本就有問題,大家也知道,曹夫子先前被她惹怒,指天發誓不收她做徒弟有多堅決,怎麼隔了不過一個時辰,忽然就頭頂夜壺,只穿褲衩,光天化日之下來給她磕頭?這合理嗎?」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鄭四少拖長嗓子問。

  蘇亞鐵青著臉,往那邊走,太史闌拉住了她,一轉頭,卻看見花尋歡背著手,踮著腳往那邊去了,鞭子垂在身後,遠遠看去像個耷拉著尾巴接近雞群的火狐狸。

  那群人說得高興,猶自未覺。

  「還能怎麼回事?」邱唐口沫橫飛,「明擺著的事兒!曹夫子單身在此幾年了,想必是寂寞的,遇上某些風騷放蕩的寡婦,一番秋波暗送,自然折節下交,雲雨過後,老曹不堪如狼似虎的娘們,面黃肌瘦,羸弱不堪,奈何烈郎怕纏女,無奈之下,只得逃之夭夭……喲……啊!」

  前頭語句流暢,最後幾個字忽然變了調,尖尖地拔上去,化成了一聲慘叫。

  慘叫聲裡,夾雜著咻咻的鞭子響。

  「去你娘的滿嘴噴糞!」花尋歡鞭子快得像雷霆,半空一個鞭花剛剛炸開,下一瞬已經落在了邱唐的背脊,牛皮梢接觸肉體聲響脆亮,一拉便是一道血稜。

  邱唐痛得滿地亂竄,慘叫聲將品流子弟們的哄笑聲壓住。

  「花助教!」鞭子好像抽在了品流子弟們的臉上,鄭四少第一個按捺不住,冷聲道,「說的又不是你,你憑什麼打人!」

  「愛打誰打誰!」花尋歡鞭子不停,「下賤種子!上次我就說過,代他娘教訓他,一次不改,揍一次!」

  「五越蠻子!」鄭四少等人怒喝,「我們要去營副那告你,虐待學生,擅自體罰!」

  「去呀!」花尋歡啪啪啪抽得更歡,「這是訓練課,老娘沒讓休息,你們都在幹嘛?擅自休息,胡言亂語,影響訓練,破壞教學,老娘也去院正那告你們!」

  品流子弟們一傻,這才想起他們確實也觸犯了規矩,雖說平時這不算什麼事兒,可輪上訓練助教是花尋歡,她脾氣上來,可不會給誰面子。

  「你袒護太史闌!」

  「誰不好好訓練,我抽誰!」花尋歡鞭子一指,「我袒護她什麼了?瞧人家多努力!」

  眾人伸長脖子,看向梅花樁。

  太史闌在梅花樁上,面無表情,做兩耳不聞窗外事用功狀,人們目光投過來,她還張開雙臂,飛翔了一下。

  以示「努力訓練中」。

  熊小佳和蕭大強笑得,差點沒被負重的鐵塊壓趴下。

  「這才叫冷面笑匠……」蕭大強趴地下,抹抹臉。

  正在太史闌張開雙臂那一霎。

  忽然遠處「咻咻」兩聲!

  隨即兩道烏光,厲射而來,一道向著正待收回鞭子的花尋歡。一道向著高高站在梅花樁上,張開雙臂的太史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5 09:4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四章 女霸王VS綠茶婊

  「小心!」眾人驚呼,離太史闌最近的蘇亞,騰身而起,一個猛撲,抱著太史闌往下一拉,砰一聲兩人滾倒在地。

  花尋歡眉毛一豎,長鞭一彈就要反擊,那箭忽然詭異地一折,竟然繞過她的鞭梢,重重擊在她的手腕上,啪一聲長鞭落地。

  兩箭來勢如電,幾乎同時,眾人回過神來,便看見太史闌蘇亞雙雙落地,花尋歡摀住手腕,手腕縫裡,滲出血跡。

  太史闌推開緊緊抱住她的蘇亞,坐起身來,蘇亞撲勢太猛,撞在旁邊的梅花樁上,額頭被蹭破了一大塊,看見太史闌沒事,她欣慰地笑了笑。

  太史闌對她點點頭,從她身邊抽出釘在地上的箭,箭卻在拔出的那一刻,斷成幾截,太史闌仔細一看,這箭外頭一層竟然是一種黑色的冰狀物質,裡頭細細一根尖銳鋼絲,此刻外頭那黑色冰受力破碎,只剩下鋼絲,看上去已經不像箭,因為這附近,絆住梅花樁的鋼絲到處都是。

  蘇亞也發現了這箭的特別,想了想,眼神裡湧出怒火。

  很明顯,射箭人是要暗害太史闌。用的箭都不留下證據。

  剛才太史闌是雙手張開站在梅花樁上,極其不穩定的身形,如果被箭擊中,必然要無法控制身形跌落,隨便撞到哪座梅花樁,都難免受傷。而且十有八九是臉部受傷。

  就算她臉不受傷,瞧這鋼絲泛著的奇異色澤,只怕也另有玄機。

  太史闌雙手據膝,慢慢站起身來,揚頭看向天際。

  幾道人影電射而來,卻並不是衝著她,而是向著花尋歡。

  來人落地,迅速包圍了花尋歡,當先一人尖聲道:「奉西局偵緝掌事太監王公公命,捉拿五越奸細花尋歡,其餘人等,一概退下!」

  有人驚訝,有人歡喜。驚訝的是寒門學子,歡喜的是品流子弟。

  同情花尋歡的人並知道一點西局內幕的人,眼色都變了,那是殺人魔窟,恐怖集中營,南齊最神秘也最可怕的地方,進去的人,完整死著出來都是幸運,更多的是想死死不成,在血色地獄裡苟延殘喘痛苦無倫的囚犯,麗京皇宮之側陰森的西局總部裡,每到半夜總會響起宛如鬼哭的瘆人慘呼。三更之後,無人靠近。

  「哈哈哈好……殺了她……殺了她……」邱唐躺在地下呻吟,「你們……幫我殺了她……」

  來人一腳便將他遠遠地踢了出去。

  「賤民!」當先那人,一張臉青灰色,眼下一顆褐色的痣,此刻連痣都在不屑地抖動,「別擋了老爺的路!」

  品流子弟噤若寒蟬,邱唐不知高低,這些地方貴族子弟還是知道一點西局的,哪裡還敢隨便說話。

  「哪來的人妖!」花尋歡捂著手腕,大罵,「好端端放什麼屁!」

  「你是奸細。」青灰臉的太監臉色鐵青,冷冷道,「你涉嫌昨夜勾結五越奸細,行刺我朝官員,現我等奉命拿你前去查問,跟我們走吧。」

  「放屁!我都數年沒見過五越鄉親了!」花尋歡兩眉豎起,瞳仁外一圈淡淡血色,「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麼……」青灰臉太監慢條斯理一笑,「該有時,自然就有了。」

  「我有證據!」鄭四少忽然大聲道,「這女人是五越奸細,昨天我還看見她和五越人偷偷見面來著!」

  「你是誰?」青灰臉太監傲然道。

  「在下東昌鄭知府第四子,鄭矯。」鄭四少神情幾分諂媚幾分敬畏,滿眼攀附之色。

  青灰臉太監淡淡點頭,「你的證言很有用,等會一邊聽宣。」

  「是。」鄭四少滿臉喜色。

  青灰臉太監也很滿意。雖然沒有證據大可以捏造證據,但若有人證,那自然更好不過。

  太史闌忽然走了過來。

  鄭矯看見她便下意識往後縮了縮,摀住了腰部。

  上次捅的那一刀,好似又隱隱作痛起來。

  青灰臉太監看似不在意,眼角卻掃著太史闌的動作,餘光看見她過來,嘴角綻出一抹殘忍的笑意。

  就等你過來……然後,便有了罪名。

  他們特意選在此刻捉拿花尋歡,就是因為這樣太史闌必須要出頭,她一出頭,西局太監便可以以擾亂公務,包庇重犯,乃至勾結五越奸細謀刺當朝重臣罪名將她下獄;她不出頭,從此在二五營威信全毀,名譽大損,歷來南齊官場和軍規,都不允許有這樣劣跡的學生進入,太史闌前途也將被毀。

  一石二鳥,怎麼做,她都錯。

  青灰臉太監端著下巴,心想咱西局的新任副都指揮使喬大人,果然是個玩陰謀的好手。

  「帶走!」他一直等到太史闌將要到面前,才決然一擺下巴。

  「滾開!」花尋歡用腳尖挑起長鞭,呼呼舞起,驅散兩個要上前鎖住她的太監,可惜她畢竟右手手腕受傷,左手不夠靈便,不過幾下,鞭子便被一個西局太監劈手奪去,那太監哈哈一笑,一腳將她踢倒在地,另外兩個太監腳踏在她背上,反扭住她雙臂。

  「滾開!滾開!」花尋歡在沙地上掙扎游動,卻被死死壓住動彈不得,青灰臉太監陰笑著接過長鞭,俯身看著她的臉,嘖嘖道:「這蠻女,性子野,長得也野,既如此,咱家便讓你更野一些。」

  他手腕一動,鞭梢一卷,啪一聲,花尋歡頰上便多一道清晰的血痕。

  花尋歡怒目而視,頰上傷痕微微抽搐,泛出淡紅的血色,襯著亂髮間同樣血色泛起,烈火燒灼般的眸子,狂野凌虐之美,撲面而來。

  幾個太監都呼吸緊了緊,眼底掠過又渴望又絕望,隨即充滿憤恨和暴虐的眼神。

  那些世間的美麗,尊貴或狂野的花,他們看著,吃不著。

  所以這群被死死壓抑著的陰人們,比正常人更加渴望發洩,他們得不到女子在身下的婉轉嬌吟,便想聽見另一種因為他們而生的痛苦的呻吟。

  青灰臉太監本來得了囑咐,要當眾人折磨花尋歡,好挑起太史闌的怒氣的,此刻忽然便沒了心思,只想將這隻小野貓快速拎到附近的大牢裡,好好嘗嘗她血的味道,聽聽世間最好聽的哭泣。

  「帶走。」他道,又對鄭四少道,「一起過去。」

  「等等。」

  青灰臉太監轉身,陰鷙的眸子,盯住了發聲的太史闌。

  「你是誰?」他明知故問。

  「我……」太史闌走向青灰臉太監,四面太監都開始戒備,鄭四少反而放鬆了些。

  「我來問問他傷好沒。」太史闌走到青灰臉太監身前一步,忽然腳跟一轉,一拳就對他身邊的鄭四少揮了過去,「還痛嗎!」

  誰也沒想到,太史闌竟然敢在西局太監面前對鄭矯動手,一時都反應不及,「砰」一聲,太史闌的拳頭已經結結實實揮在鄭矯腰部,打得鄭矯哇地大叫一聲。

  他叫是本能,叫完之後卻覺得,咦,好像並不太痛……

  雖說不痛,卻又覺得挨拳那一刻,似有尖銳刺痛感,但也不重,隨即他便覺得腦子有點迷糊起來。

  「鄭兄。」太史闌一拳過後立即收手,平靜地道,「嗯,看樣子傷好了。」

  「……」

  眾人都默,反應速度跟不上這詭異的現實。

  青灰臉太監詫異又失望地出了口氣,太史闌不為花尋歡出頭,卻跑來「察看」鄭矯的傷,這讓他無法借題發揮,他盯了太史闌一眼,不耐煩地一揮手,「沒事?沒事就讓開,鄭矯,跟咱家走。」

  「走什麼……」鄭矯迷迷糊糊地道。

  「給咱家作證呀。」

  「做什麼證……」

  「作證花尋歡勾結五越奸細!」青灰臉有點不耐煩了。

  「哪有。」鄭矯一句話讓所有人傻了眼。

  青灰臉皺起眉,陰惻惻盯著鄭矯,「你剛才明明說了,昨晚看見花尋歡和五越人往來!」

  「沒有這回事,昨晚我和黃市兒他們去了花秀樓,哎喲,花秀樓的秀兒,玩得一手好口技兒……」鄭矯眉飛色舞。有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青灰臉臉色已經不是青灰色,是城牆色的,鄭矯談起妓女時的得意神情,似針一般瞬間刺痛他。

  「少扯什麼水兒繡兒!」他怒喝,眼神警告,「鄭矯,你想清楚了!」

  鄭矯輕蔑地瞥他一眼,「老閹貨,神氣什麼,少爺我不是因為你是西局的,才懶得搭理你,」他伸手裝模作樣扇扇鼻子邊的風,「都說太監管不住下水。果然,一身的尿騷臭!」

  「放肆!」怒喝聲爆如雷霆。

  青影一閃,越過人群,啪一聲巨響,鄭矯的身子高高地飛過人群,重重砸在地上,在地上彈了彈,隨即不動了。

  四面噤若寒蟬。一群抖得小雞似的品流子弟,畏懼地看看怒不可遏的太監們,再困惑地看看鄭矯,誰也不明白,他是發了什麼失心瘋去得罪西局的煞神,自己不要命,也不怕禍連家族?

  西局看誰不順眼,一個罪名便能讓你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別說他們這種地方官員家族,便是麗京豪門,喪生在西局恐怖機構之下的冤魂,足以寫滿一卷血跡斑斑的史冊。

  「胡言亂語,死有餘辜!」太監們怒氣未消,「我們也不需要他的證據,花尋歡通敵,鐵證如山,帶走!」

  「我有證據。」太史闌忽然道。

  眾人又一傻。

  蕭大強看看天——挺正常的呀。

  「剛才有五越奸細出沒。」太史闌沒有表情就是最嚴肅的表情,「因為我有證據證明花尋歡和五越通敵,他們射了我一箭。」

  「你們快去追。」她指向二五營外方向。「遲了就抓不住奸細。」

  摀住額頭的蘇亞,呆呆地看著太史闌。

  神一般的思維,正常人跟不上。

  「放屁!放屁!」青灰臉自覺又被耍,暴跳如雷,「那一箭明明是咱家射你的,哪來的什麼五越奸細……啊!」他忽然驚覺失口,傻住。

  「哦——」學生們一聲恍然大悟的驚嘆,長得拖到了天邊。

  原來如此。

  花尋歡忽然開始笑,嘰嘰咕咕,吃了一嘴泥土,也忍不住笑得眉眼花花。

  青灰臉太監怔在那,玩慣陰謀詭計的人,此刻也有些無措,太史闌每一步行動,都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預計中擺好的陷阱人家硬是不踏,倒是他被一步步套著,跳進了一個慢慢紮緊的口袋裡。

  「哦?」太史闌立即道,「公公,我犯何罪,你要殺我?」

  青灰臉太監怔怔看著她。

  「便是我有罪,也當先拿下,送入有司查證審訊,遞交朝廷案卷,陛下御批有罪方可斬監候或斬立決。」太史闌淡淡道,「沒聽說過西局有私定刑獄、批紅判命,擅自殺傷無辜的權力。」

  青灰臉太監窒了窒,臉色變幻,知道不能再任她說下去。

  「你說什麼呢。」他勉強笑道,「我剛才還沒說完,那一箭是我射花尋歡這個奸細的,只是準頭不好,誤射到了你那邊,而且你也看見了,」他指指花尋歡腳下的箭,「我們射出的箭,都是去掉箭頭的,西局向來公正無私,鐵面執法,連花尋歡這樣的重犯都用去箭頭的箭,何況你這無辜?」

  他一邊解釋,一邊再次心中暗嘆,幸虧之前副都指揮使大人關照箭用兩種,箭頭去掉,當時他還不以為然,西局執行任務,還從來沒這麼心慈手軟,射死便射死,有什麼關係,此刻才覺得,大人果然未卜先知,智慧超絕!

  太史闌瞟一眼擊傷花尋歡的箭,果然是去掉箭頭的,她可不信西局的恐怖分子有這麼善良,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心思縝密,用兩種箭,好將來撇清干係。

  「射我的箭不是這個。」她搖頭。

  「哦?」青灰臉正中下懷地冷笑,「那行啊,西局查案向來重證據,你把箭拿出來,一看便知。」

  太史闌皺眉,很躊躇的樣子。

  「拿不出來,那你就是誣告!」青灰臉立即兩眼放光。

  「拿出來呢?」太史闌平靜地問,「就證實你們試圖濫殺無辜?」

  青灰臉又一怔,覺得似乎被繞進某處陷阱,狡猾地道:「你隨便拿出什麼箭,說是西局拿來射你的箭,我們也能認?」

  「西局的箭,肯定和別處不同。」太史闌指指地下射花尋歡的那支,「箭柄有標記。」

  「你眼力倒好。」青灰臉有恃無恐地承認。

  怕什麼,剛才射這女人那一箭,是西局也很少用的玄冰箭受力便毀,她不可能拿得出來,難道要拿個鋼絲來說這就是西局的箭?那他也可以立即指證她誣陷。

  「那便是說,如果我拿出不同的箭,箭柄有西局標記,那就證明是西局的箭。」太史闌漠然道,「西局的箭證明你在撒謊,你在撒謊就證明我說的是對的,是你們無需證據,濫殺無辜。既然你們連無辜都濫殺,同樣可以推斷你們對花尋歡的指控,也可能是冤枉無辜。」

  四面學生聽得眼睛眨巴眨巴——這是怎麼繞出來的?

  要古代人去理解現代的邏輯推論,實在有點困難,最起碼青灰臉就一時給繞糊塗了,一大堆證明來證明去,聽得他兩眼發直,心一橫,發狠道,「是又怎樣?一堆廢話,你拿出箭來啊!」

  太史闌點一點頭,伸手入懷。

  青灰臉冷笑,學生們屏息。

  花尋歡充滿希冀地看著太史闌。

  太史闌的手,緩緩抽了出來,站在她對面的青灰臉,清晰地看見最先出來的是一截灰黑色的閃爍微光的箭柄,柄上浮雕「西局」兩字。

  他瞬間臉色死灰。

  怎麼可能!

  箭即將完全抽出。

  忽然有人柔聲道:「楊公公,你耗費太多時辰了。」

  聲到人到,一人緩步而來,素衣高雅,姿態從容。

  此時太陽不烈,那女子身側,一左一右,卻有兩個侍女在給她打傘,傘是雪白絲絹製成,繪水墨山水,十分清雅,陽光光影自水墨經緯間透過,再灑在她妝容精緻的臉上,風致閒適。

  這麼粗粗一看,還是挺美的。

  有些學生已經認出她是昨夜花轎從天而降的仙子,眼神驚艷,竊竊私語。

  喬雨潤在太史闌一丈之外停住,看也沒看太史闌一眼,只含笑對青灰臉太監道:「楊公公,王公公已經等急了,還是速速將要犯帶去吧。」

  隨即她對四周點頭,每個人都覺得她是在對自己招呼,都忙不迭地紛紛回應。

  喬雨潤手一招,楊公公立即拖起花尋歡,兩個太監封住她的嘴,跟在她身後,轉身。

  雲淡風輕,隨意而過。就好像剛才的事根本不存在,太史闌也不存在。

  「喬小姐。」

  喬雨潤回身,目光掠過太史闌,十分陌生而有禮地微笑,「姑娘是有話說嗎?是花助教的學生?我等有急事在身,無暇在此過多停留,姑娘如果是為花助教作證或申辯,不妨一起去?」她又微笑四顧,「在場諸位,如果有何線索提供,或者對西局處置有看法,也請一同去。」

  她微笑大度,態度可親,可是「西局」兩個字就像猙獰的箭尖,誰敢被那樣的箭尖瞄著?她目光掃過,人人不自主地後退一步。

  沒動的,只有蘇亞和強受弱攻二人組,不過臉色也很難看。

  品流子弟們抿著唇,眼神不懷好意。

  眾人都看得出,兩名女子,不同風格,一般的厲害角色。

  喬雨潤那段話無懈可擊,偏偏技巧高超,不給太史闌任何當眾控訴的機會,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太史闌被西局帶走,能不能再出來就已經不是任何人可以干涉。再套死太史闌,只要她開口,就是為重犯花尋歡申辯,那就是同黨,那麼,西局完全有理由審訊一個「重犯同黨」。

  倉促之間,化解對西局不利的局面,扳回一局還佔據上風。

  這回太史闌遇上她,誰勝?

  大多人都不看好太史闌,無論如何,地位權勢就是不可踰越的鴻溝。

  「我好像沒說我要給誰申辯。」太史闌從懷中抽出玄冰箭,「喬大人,我報案。」

  四面起了微微騷動,楊公公臉色鐵青。

  喬雨潤瞟一眼那箭,微笑不改,「是嗎?此事我會徹查,那麼太史姑娘也請和我們走吧,我們要詳細詢問。」

  她也不問報什麼案,再次轉身要走。

  「喬大人不問問案犯是誰?」

  喬雨潤半轉身,「案犯?」

  太史闌無視她森冷的語氣和楊公公惡狠狠的瞪視,道:「剛才親口承認拿這西局箭射我的楊公公。」

  「是嗎?楊公公是我西局得力屬下,向來公私分明,行事穩妥,怎麼會擅自對學生出手?」喬雨潤淡淡道,「或許有人栽贓誘供也未可知。」

  「他親口承認。」

  「有嗎?」喬雨潤微笑,「楊公公,真的?」

  「沒那回事!」楊公公滿不在乎一甩頭,「她栽贓!」

  「你看。」喬雨潤對太史闌遺憾地搖搖頭,「栽贓西局屬下,有重罪的喲。還是別說了吧,啊?」

  「有!」蘇亞忽然上前一步。

  「有的!」強受弱攻二人組大聲道。蕭大強說完就在嘆氣,熊小佳抱住他的腰,「強,別怕,待不下去,大不了你我私奔天涯去!」

  「小佳,咱們生死一起!」蕭大強反抱住熊小佳。

  眾人嘔……

  有這幾人帶頭,其餘寒門學子紛紛開口,雖然還是有人躲在人群後,但說話的人越來越多,喬雨潤的微笑,也漸漸淡了。

  「或許真有什麼誤會。」她回眸笑看楊公公,楊公公接觸到她眼神,激靈靈打個寒戰。

  「不過西局一向秉公處事。」喬雨潤回頭,又恢復親切笑容,若無其事地道,「你既指控楊公公,他便算有嫌疑,我等會進行相關查證,太史姑娘正好可以一起去指證。」

  「不該避嫌麼?不交當地官府處置?」

  「西局的人,西局自會處置。」喬雨潤親切笑容裡幾分傲氣,「太史姑娘,我理解你們這種人的想法,並原諒你這次對西局公正性的懷疑,不過,希望不要有下次。否則視為對西局的挑釁。」她頷首示意,「楊公公,委屈你一陣。」

  楊公公放開花尋歡,站到喬雨潤身後,冷冷盯視著太史闌,用口型低聲道:「等下要你好看。」

  「他是殺人嫌疑人?」太史闌不看楊公公,看喬雨潤。

  「暫時算是。」喬雨潤看她的笑容開始憐憫。

  「嗯,和花助教一樣。」太史闌道,「那麼,枷鎖腳鐐呢?」

  「你!」楊公公青灰臉瞬間變成豬肝色。

  喬雨潤盯著太史闌瞧了一陣,手一揮,示意那倆太監給楊公公上腳鐐。

  「無妨,既然已經委屈了,那便堅持下。」她淡淡道,「是非總會分明的。」

  楊公公勉強按捺住,脖子上漲出粗長的青筋,盯著太史闌的眼神似條惡狗。

  腳鐐上了,楊公公羞憤無倫,花尋歡開始微笑,紅唇吮著手腕上的血跡。

  一行人正要走,太史闌又道,「武器不卸?」

  喬雨潤抿著唇,盯住太史闌,太史闌面癱狀。

  空氣緊繃,一觸即發。

  半晌,喬雨潤又揮揮手,兩個太監默不作聲下了楊公公的箭囊,楊公公已經氣得要暈去,盯著喬雨潤嘶聲道:「大人……我們西局……我們西局何時如此威風掃地……」

  他語氣也有了怨怪之意,暗恨這次出來跟著的是這位一心要扭轉西局形象,將之轉往前台的女副都指揮使,如果是以前,哪裡會理會這些賤民,西局要殺誰,誰就躺倒等死!

  太史闌平靜地看著喬雨潤——愛裝叉的人就這樣,明明可以跋扈很想跋扈,偏要在人前顯出雍容大度狀。

  那正好,裝吧,裝到你不能忍受,撕下面皮,西局還是惡狗,你還是潑婦。

  喬雨潤也平靜地看著太史闌,從對方淡定無波的眼神中,明白太史闌的深意。

  這個女人,看似堅硬不折,其實絕非魯莽之輩。

  她根本不試圖以一己之力對抗西局,救下花尋歡,她繞開花尋歡,每一句話,每個舉動,都在將西局拖下水,她知道容楚和李扶舟已經被自己調開,所以東拉西扯拖延時間,偏偏每一次攻擊都讓人無法避讓,不得不和她周旋。

  太史闌,是在利用她喬雨潤追求完美的性格,引起楊公公對她的怨恨,破壞她在西局的威信,西局內部有了破綻,太史闌就有了機會。

  絕頂智慧。

  喬雨潤笑了笑。不再試圖帶人走,也不再說話。

  太史闌,還會有話說的。

  果然,卸掉武器之後,兩個太監想再次帶楊公公走,太史闌又開口了。

  「他還有反抗能力。」她指指花尋歡被打得流血的手腕,示意楊公公手腕無傷,「公平起見,把他的手打斷先。」

  「混賬!我殺了你!」楊公公蹭一下蹦起來,兩個太監都拉扯不住。

  「太史姑娘。」喬雨潤聲音溫和,「你不覺得你過分了嗎。」

  「大家都是人。」太史闌直直和她對視,「都是嫌疑人,你說公平對待,自然什麼都要一樣。」

  「太史姑娘,我想你不懂一個道理。」喬雨潤笑得柔和,「公平來自上位者的賜予,願意給你,它就存在,不願給你,它就不該存在。而你,以及在這裡的所有人,」她環視一週,目光不凌厲,卻籠罩一切,「並沒有資格站在這裡,對我叫囂著要公平。」

  「太史闌!蘇亞!」接到消息的院正營副等人終於氣喘吁吁趕來,當先一個太史闌沒看見過的白面中年人,還未到,已經發出一聲怒喝,「不得干擾西局大人辦案,退下!」

  「吳總院。」喬雨潤頷首。

  太史闌瞟一眼院內高層那一群人,心想來得果然很慢。

  「退下!退下!」二五營最高長官吳總院,臉色陰沉得要滴水,「我不過出外辦事幾日,回來助教學生,俱都不成模樣!你們幾個,還擋在那裡做什麼?還不速速退下!」

  他身後鄭營副,默不作聲手一揮,示意護衛隊上前來拉開太史闌,並對喬雨潤諂笑,「喬大人,您放心,我們一定好好管束學生。」

  太史闌瞟一眼鄭營副,這人今天特別沉默,眼神閃爍,看起來有點異常。

  「貴營雖然號稱南齊最末。」喬雨潤並沒有生氣的樣子,眼神居然還有幾分讚賞,「不過貴營的學生倒還確實有幾分膽氣,也罷。」她笑笑,「世人多年來對西局多有誤會,其實西局確實是以民為先,以律為先的國家之器,太史姑娘要個公平,那就給個公平。」

  「喬大人!」楊公公不可思議地驚呼。

  「我去封了他的穴道,請太史姑娘做個見證。」喬雨潤含笑邀請,「如何?」

  二五營高層怔了怔,想不到西局作風怎麼大改,學生們卻有很多露出讚賞神色,覺得這位女副都指揮使,當真大度有風範,確實一改西局恐怖形象。

  太史闌點點頭。

  喬雨潤伸手一招,兩人走到坐在地上的楊公公身前。

  此時兩人背對眾人,中間夾了個楊公公,為喬雨潤打傘的竹情和梨魄亦步亦趨跟著,一把巨大的絲傘微垂,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太史闌。」喬雨潤待太史闌走到她身邊,忽然低聲笑道,「想拖延時間?只怕不行呢。國公和扶舟,因為昨夜五越刺殺,大首領出現在東昌城,已經趕了過去,一日夜之間,怕是很難來得及回來哦。」

  隨即她微微彎身,伸出手,做點穴狀,口中道:「太史姑娘你看清楚。」

  她的衣袖在楊公公身上拂過,太史闌低頭,正迎上楊公公抬起的頭,那人血紅的眼睛裡,殺機一閃!

  隨即楊公公抬手,一把拉向太史闌的手腕!

  他的指掌間,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柄薄刀,刀柄向內,要將薄刀送入太史闌手中!

  此時大傘撐起,眾人視線被擋,楊公公出手快如閃電。

  他唇角獰笑浮起——馬上,你也是個殺人疑犯,然後,落入西局的血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史闌忽然抬頭!

  她一抬頭,撞到正彎身擋視線的竹情的下巴,砰一聲悶響,竹情向後一退,傘落地。

  這一退,太史闌已經越過楊公公,一把抓住喬雨潤,揮掌,「啪!」

  響亮的一個耳光,驚得眾人在原地一跳。

  響亮的耳光聲裡,太史闌的聲音清晰冷靜,「你要栽贓我刺殺楊公公?他還不夠資格,乾脆就你吧!」

  「太史闌!」喬雨潤還捂著臉,震驚得眼眸都放大一圈,無論如何都反應不過來,鄭營副已經衝了過來,一腳踹向太史闌,「混賬!敢毆打喬大人!」

  太史闌似乎反應慢了一拍,只來得及揮臂一擋。

  「砰」,她的拳頭和鄭營副的腳底接觸,太史闌身子一震,被震得飛出丈許,落在地上,重重一響。

  「哎喲!」鄭營副也發出一聲痛叫,抱住了腳,眾人這才發現,他的靴底不知何時被戳了一個洞,腳底已經刺傷,有鮮血殷然而出。

  此時事件迭起,從楊公公出手到鄭營副中招,也不過眨眼工夫,大多人還沒反應過來,蘇亞衝過去,將太史闌扶起。

  太史闌剛剛站直,忽然衝了過去。

  她一直冷靜周旋,不動聲色,此刻衝出卻勢若瘋虎,一頭將還在抱腳呼痛的鄭營副撞倒!隨即騎在他身上,手起掌落,打人!

  「說!你昨晚幹什麼去了!」

  「砰。」一拳落肉有聲,包括西局的人在內,全體張嘴,吃風……

  結果鄭營副的回答,讓他們的風吃得更飽……

  「見了……見了中越二首領……」

  全體學生「嘶」一聲。

  五越以方位命名,中越,五越五番之一。

  二五營高層面面相覷,眼神驚慌——鄭營副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砰!」又一拳,「你和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嗷……啊……我帶他進入二五營,指出玉芽兒的住處……」

  「砰。」又一拳,「他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

  「你和他們聯繫多久了?怎麼聯繫上的?」

  「……前年……他們派人找到我……給了我千兩黃金……還置辦了一座宅子……說他們在朝中有人,將來還可以幫我調出二五營尋個肥差……」

  「你在這裡,為他們做了多少事?」

  「沒有……他們一直沒找過我……這次才聯繫我……要我帶人進來……我也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太史闌狠狠一拳,鄭營副的嘴差點歪到腮骨,寒門子弟看得兩眼放光——受他欺負這麼久,如今可解氣!

  「花助教是你誣告的?」

  「喬……喬大人命人找到我……要我提供線索……她說五越奸細闖入二五營,必有人接應,想必還是熟人,我想這便是指花助教了……這樣也好,不然難免有人懷疑我……」

  太史闌抬頭,冷冷看向喬雨潤。

  喬雨潤眼神閃過一絲慌亂,隨即笑道:「太史闌,聽說你學了曹夫子的懾魄之術?」

  她這句話極為厲害,淡淡一句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懷疑。

  畢竟,現在的鄭營副,太不符合他平時性格。

  太史闌大馬金刀坐在鄭營副身上,平淡地道:「你背後能看人?」

  眾人默然,想起太史闌撲過去就直接壓在鄭營副背上,從來就沒有眼神接觸。

  喬雨潤盯著她,兩人自出現後便一直交鋒,而她面對這個區區平民,竟然一直處於下風,節節敗退,處處被辱,忍到此時,終究忍無可忍。

  「很好。」她格格一笑,「多謝太史姑娘仗義,為我西局尋到真兇,來人!」

  一大群人影自遠處飛馳而來,落在她面前,躬身,喬雨潤一指鄭營副,道:「拿下!」

  又一指花尋歡,「放了!」

  寒門子弟發出一陣歡呼,湧向太史闌身邊,太史闌卻只望定喬雨潤,眼神警惕——這女人這般決斷,必有後招。

  果然,喬雨潤第三指,指向太史闌,「拿下!」

  「為什麼!」蕭大強瞪大眼睛,「你剛還說太史姑娘有功!」

  喬雨潤手一招,一個太監遞上一個盒子,她將盒子一拋,拋在太史闌腳下,「西局賞罰分明,這是賞你的。」

  西局太監們臉色陰沉——西局自成立至今,獨掌大權,飛揚跋扈,只有他們欺壓別人,今日被人逼退至悶聲挨打,對方還只是一個二五營學生,此刻人人心頭憋悶,腦中充血,可著勁兒想像太史闌落入自己掌中的悲慘下場。

  「賞過了,現在談罰。」喬雨潤冷笑,拂袖,「二五營學生太史闌,無視法度,阻攔西局公務,並以下犯上,毆打三品命官、西局副都指揮使,以民害官,罪加一等,著西局收監審問!」

  學生譁然,太史闌沒有表情,喬雨潤的反應在她預料之中,容楚不在,在場高層無人能夠抗衡西局,她能憑一人之力,保下花尋歡,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兩個太監掠過來,執住她雙臂,兩手使暗勁,一沉一按,就要先卸了她的關節。

  「砰。」蘇亞一橫臂,擋住了一個太監。另一邊,恢復自由的花尋歡衝過來,一膝頂向另一個太監的襠部,逼得他不得不回手自救。

  攻受二人組擋在太史闌面前,熊小佳巨大的身形,遮得太史闌身週三尺沒陽光。

  一群寒門學生湧過來,無聲站在太史闌身邊,連品流子弟,都有人忍不住動了動腳步。

  彷彿又是那日,選課之爭時,默然站到太史闌身後那一幕。

  抗爭從未不存在,只因未到血熱時。

  「貴營是要踏平我西局麼?」人越來越多,喬雨潤神情反而越發快意,「太史闌,這就是你要的結果?救一人,毀一營?」

  「都退下!退下!」總院咆哮,怒目瞪著留守的院正大人,不明白他不過離開區區十幾日,學生忽然就翻了天。

  太史闌撥開蘇亞花尋歡,走了出來。

  「別高估西局的人性。」她道。

  她對喬雨潤招招手,指指自己鼻子。

  喬雨潤一笑,此刻笑意,終於再無法被胭脂和虛偽遮掩,露出幾分嗜血的猙獰,「來人,先分筋錯骨!」

  「太輕了。」忽然有人輕飄飄地道,「分筋錯骨怎麼夠?應當剝皮揎草,滾油過龍,梳洗挖眼,斬鼻斷耳,將西局百般刑罰都嘗個夠,才能勉強洩恨一分。喬大人,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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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綠茶婊是2013年中國的網路新詞,泛指外貌清純脫俗,實質生活糜爛,思想拜金,裝出楚楚可憐,但善於心計,靠出賣肉體上位的妙齡少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6 07:46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五章 我想你要我!

  喬雨潤的脊背僵了僵,停了有那麼一瞬,才緩緩轉身,笑意微帶勉強,「國公說笑了。」

  後方,人群之外,一身輕衣的容楚,立於一株梨樹下,梨花粉白,落於他水色衣襟,被他玉白的手指隨意拈去,女子們的目光隨著那含笑一拋的動作,飄飄蕩蕩,不由自主便頓了呼吸。

  「來回奔波,好累。」容楚笑道,「還好,沒錯過好戲。」

  他渾身上下,乾淨清爽,連衣服都是新的,哪來的風塵之色。偏他說著,一分臉紅都沒有。

  太史闌瞟他一眼——終於捨得出來了?

  景泰藍在二五營,他容楚怎麼可能離開?

  「扶舟。」容楚轉頭對身後道,「讓你陪喬小姐好好逛逛,你倒好,把人給拋下了,你看你看,人家喬小姐難得過來一趟,還要來操心公務。」

  李扶舟從樹後轉出來,他倒是有點風塵之色,髮絲微亂,那種不同於平時清爽乾淨氣質的散漫風情,讓女人們眼睛又是一亮。

  這兩人站在一起,像紅楓林裡一道清溪過,或雪山間綿延碧綠松林,艷色裡別有清美。

  女人們眼睛亮,喬雨潤眸子卻暗了暗,咬了咬唇,楚楚可憐地看著李扶舟,輕聲道:「不怨李先生,是我自己任性,將他拋下……」

  李扶舟直接向她走了過來。

  「怎麼受傷了?」他柔聲問,從懷中取出一管藥膏遞過去,「敷這個吧,淤腫半個時辰便可消盡。」

  喬雨潤沒想到他一句責問沒有,反而關心備至,受寵若驚地連忙接了。

  此時她滿腔柔情難以自抑,再要告狀或者惡形惡狀,自己都覺得不太合適。卻又不甘心放手,在李扶舟看不到的角度,陰冷地看了太史闌一眼,忽然笑道,「說起來也是小事,看在李先生面上,我就不追究太史姑娘以下犯上之罪,不過……」

  她輕輕道,「太史姑娘性子太烈,過剛易折,卻是不好,今日領教了二五營學生一番風采,也讓我有這種感受。光武營學生都是我南齊棟樑之材,教導事務不可輕忽,我看這樣吧,我們西局最近在中州行省查辦五越奸細一案,需要長駐在附近,我們可以留一部分西局精英長駐二五營,協助二五營教學,」她笑看總院,「您看如何?」

  當著學生的面,容楚的身份沒公開,她自然徵求總院的意見,總院卻不敢做主,眼角瞄向容楚,容楚微笑,不置可否,總院無奈之下,終究不敢違拗喬雨潤,笑道:「西局精英名動天下,能執教於二五營,是我等之福。」

  寒門子弟齊齊色變,都看了太史闌一眼,誰都知道,這明擺著沖太史闌來的,這些人留下來,以後大家,尤其是太史闌,還有好日子過?

  喬雨潤見高層無人敢於反對,滿意地一笑,向眾人點點頭,拉著李扶舟袖子道:「扶舟,其餘事體交於他們去做,咱們把沒逛完的那座玉壺峰,再走一走去。」

  李扶舟含笑應了,喬雨潤款款走過太史闌身旁,眼角也不瞄她一下。

  她剛剛走過去,忽聽見容楚對總院道:「雖說喬大人寬宏,不予追究,但二五營卻不能不給喬大人一個公道,太史闌等學生犯上,應該處罰。」

  眾人一怔。面面相覷,喬雨潤也愕然回首。

  「我看,眼下每年考練之期也快到了,不如就稍微提前一點,讓他們出營歷練。自然不要尋太舒坦的地方,否則還叫什麼懲罰。嗯……」容楚裝模作樣沉吟一下,「聽說西番在北嚴附近頗為猖獗,那裡臨近西北邊境,民風彪悍,龍蛇混雜,最是鍛鍊人的好地方,就那裡吧。」

  總院一怔,只好苦笑點頭。

  喬雨潤腳步忽然微微一踉蹌。

  她轉頭,眼神裡憤怒一閃而過,正對上容楚笑吟吟看過來的眼。

  「喬大人。」容楚不急不慢地過來,笑問,「公道否?」

  喬雨潤咬牙,半晌,微笑,點頭。生硬地道:「多謝國公主持公道。」

  後兩個字咬得很重,像要將牙齒擊碎。

  容楚好像沒聽見那聲齒間相撞聲響,也滿意地點點頭,伸手挑起她下巴,在她耳側輕輕道,「那麼,為了感謝我,記得幫我照顧好她喲。」

  ==

  喬雨潤張大眼睛,望定容楚,半晌,忽然笑了。

  「國公。」她嫵媚地眨眨眼睛,「真該恭喜您,想不到孫家小姐剛剛去世,您這麼快又有了新歡,太后如果知道,不知該有多開心。」

  「太后為什麼會知道呢?」容楚笑得雅緻風流,「喬女官會告訴她嗎?」

  「您覺得呢?」喬雨潤掠鬢,斜瞟容楚,笑得容光煥發。

  「無妨。」容楚深深凝注她,眼神彷若深情無限,「太后會認為那是我在逢場作戲,因為,如果她問起我的新歡,我會向她求娶喬女官。」

  喬雨潤掠髮的手停在鬢邊,臉色唰地雪白。

  「所以,記得照顧好太史闌。」容楚替她攏鬢,神情親密如對摯友,「她掉一根汗毛,是西局拔的;她少一片指甲,是西局啃的;她瘦一斤肉……」他微笑,「西局會少很多肉。」

  喬雨潤望定他,胸口起伏,半晌,垂下眼睛,「是。」

  容楚微笑,天光在他的笑容裡淡薄,化為漸漸瀰漫的暮色。

  四面的人,望著那對竊竊私語的男女,他們姿態親密,自始至終笑容明麗,似一對有情璧人,都覺賞心悅目,連帶緊張的神情也微微鬆弛。

  太史闌卻覺得,那兩人週身散發的氣息很陰冷,像這爛漫晚霞黯沉的邊緣。

  過了一會兒,喬雨潤終於離去,依舊維持她從容的笑容,只是臉色有點白,她帶走了鄭營副和楊公公,至於她會怎麼處置兩個「案犯」,太史闌沒有干涉,也不打算干涉。

  在她的力量還不夠改變更多的現實之前,她會立在原地,學會接受憎惡。

  當然,總有一日,她要讓這世界,憎惡她的憎惡。

  總院在容楚沒看到的地方,冷冷看了太史闌一眼,隨即也帶領高層們離開。品流子弟們悻悻離去,寒門學生們都沒走,三三兩兩,無聲聚集在太史闌身邊。

  如果說之前選課之爭還讓一部分人猶豫觀望的話,今天太史闌正面撼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西局,成功救下花尋歡,已經足夠讓所有人,不由自主做出選擇。

  「太史闌。」花尋歡走過來,認真看了她半晌,忽然大笑道,「當初我還笑你狂妄,現在看來狂的是我自己,哪,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至於我值不值得你交……」她仰起下巴,「我也會證明給你看的。」

  「廢話。」太史闌說。

  不當她是朋友,她犯得著管閒事麼。

  花尋歡眼睛亮了起來,蘇亞在一邊,露出一點淡淡笑意,一般明亮。

  「北嚴城考練,不知道院正他們會怎麼分配。」蕭大強道,「北嚴城有十三村鎮小城,以我們的資歷,可能會去做錄事、佐史、巡檢、閘官、驛丞。以及掌稅收的稅課司使、掌各水庫閘儲洩、啟閉的閘官,掌倉庫的保管與守衛的倉官。如果是武技科出眾的學生,則可能去西凌行省的天紀軍中或者上府兵大營,擔任倉、兵、騎、胄四曹。」

  換句話說,選擇很多,未必能聚在一起。

  太史闌也不在意這個,她單打獨鬥慣了,現在這群人將她圍著,她雖然沒有不自在,卻覺得吵鬧氣悶。

  「容楚。」看見容楚過來,她順勢撥開人群迎上去。

  難得看她主動,容楚唇角微微起了笑意,卻見她看著李扶舟匆匆離開的背影,道:「他有事?那你記得代我和他告辭,我明早就走。」

  容楚唇角的笑意斂去,淡淡看了她半晌,道:「不和我告辭?」

  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懶得回答無聊的問題。

  就住在你屋子裡,告什麼辭。

  「不問問我剛才和喬雨潤說什麼?」容楚上前一步,斜斜俯臉,從太史闌角度,看不清他眼神。

  「勾心鬥角而已。」她道,撥開他向回走。

  「我向她求婚。」身後容楚笑道。

  太史闌站定,想了想,道:「挺合適。」

  人影一閃,容楚已經到了她面前,這回笑得更開心了,「太史闌,你不該為你的未婚妻身份爭取一下嗎?」

  「如果我想要你。」太史闌仰頭看著他眼睛,「誰來搶都沒用,你不同意也沒用;如果我不想要你,誰挑釁也沒用,你拿天下誘惑我也沒用。」

  容楚望定她狹長的眼眸,這個女子,她的眼神不是冰,不是石,是巍巍大地,蒼茫厚土,她並不本能拒絕一切,只是想要走進她的神秘之地,遙遠艱難。

  「我忽然真的有點想……」他悠悠道,「想讓你要我……」

  「嗯?」太史闌聽力不好狀,回頭。

  容楚正在出神,下意識提高聲音,「我想你要我!」

  太史闌立即點頭,「看情況。」

  「……」

  全場靜默。

  喝水的花尋歡,噗地噴了蘇亞一臉。

  蕭大強仰慕地看看容楚,再羨慕地看看太史闌,再一臉渴盼地看看熊小佳,熊小佳黑臉飛紅,扭捏半天,彎腰在他耳邊悄悄道:「嗯……我想你要我……」

  蕭大強眉飛色舞,容楚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

  容楚在眾目睽睽下鬱卒,冷面腹黑魔王已經不急不忙回了住處,將要離開的消息告訴景泰藍,小傢伙立即歡呼起來。

  太史闌卻在想著,要不要趁夜逃走呢?容楚允許她拐著景泰藍混進二五營已經是奇蹟了,難道還會允許她帶景泰藍去北嚴城?

  這世上奇怪的事太多了,景泰藍失蹤,天下沒有震動,該找的不找,該追的不追,找到了的不索回,卻又不肯離開。

  事情詭異到這地步,太史闌知道,她必然已經觸及了某些最深沉陰謀的邊緣,只要景泰藍還在她身邊,她的危險永不消彌。

  這也是她橫眉冷對容楚的原因——未必寬容你的就是好人。容楚的放縱,能有幾分好意?他一次次替她解圍,到底是單純地想幫她,還是更多地在考驗她?

  在沒有摸清一個人真正的心思之前,太史闌寧可先選擇堅冷地保護自己。

  思考了一陣,她踱到窗邊,四面隱隱的呼吸聲告訴她,想帶景泰藍逃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太史闌坐了下來,不再多想,和景泰藍的分離是必然的事,不必徒勞掙扎,她現在要做的,是趁著難得沒人干擾的時期,將景泰藍儘量留在身邊更多一些日子,好教會他一些他原本學不到的事。

  想了想,她吩咐了侍女,安排了晚餐菜色。

  掌燈的時候,晚飯擺了上來,景泰藍蹬蹬蹬跑過來,拿著自己的小碗和小筷子,他最近已經被調教得,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吃飯時要擺碗筷,吃完飯要洗乾淨自己的碗。

  桌上菜色熱騰騰,景泰藍瞪大眼睛,一臉困惑。

  那個綠色的豆子是什麼?豌豆?好像比豌豆大。

  那個蛋餅裡,青色的芽是什麼?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為什麼有兩道魚?兩種魚都長得好奇怪。

  門簾忽然被掀起,容楚不請自來,倚在門邊笑吟吟道:「聽說你今天換掉了廚房準備的菜色,是打算給自己辦一場踐行宴?我作為主人,少不得要來捧場。」

  他很有興趣地瞄瞄桌上,有點好奇太史闌這個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的人,到底喜歡吃什麼。

  太史闌看都不看這個自說自話的傢伙一眼,明明就是蹭飯而已。

  容楚也不客氣,自己在桌邊坐下,手一伸。

  太史闌瞟瞟他。

  他望望太史闌。

  太史闌錯開眼光。

  他望著太史闌。

  習慣性伸在半空,等著挽袖子的手,寂寞地伸著……

  容楚不尷尬,不放下,挑釁地望著太史闌。

  太史闌想了想,拿了塊抹布,塞在容楚手裡。

  ……

  拋開抹布的國公,出去洗手了,太史闌順手布好自己和景泰藍的碗筷,坐下吃飯。

  等容楚回來,早已開動,沒人等他。

  他面前倒是有碗筷,太史闌沒打算真不讓他吃,只是給他準備的細瓷金邊碗十分精緻,和太史闌的藍邊大碗,景泰藍的藍邊小碗,格格不入。

  容楚看看那配套的碗,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提出換碗的要求——不用問,肯定沒他的。

  景泰藍頭也不抬,吃得歡快,根本不知道這短短一刻,國公爺心酸的心路歷程。雖說他近期跟著太史闌,胃口好了很多,但容楚也很少見他吃飯這麼專心,目光忍不住往桌上一掠。

  隨即眉毛便高高挑起。

  「你給他吃這個?」

  「嗯?」太史闌瞟一眼桌上,春筍蠶豆,香椿煎蛋,燉河豚,鲃肺湯,烤羊排。

  景泰藍格格笑著,用手抓起一把蠶豆。

  「這個不能……」容楚的聲音,在看到景泰藍把那把蠶豆塞進嘴裡時,自動消聲。

  「嘗嘗這個。」太史闌劃開香椿煎蛋,夾了一塊給景泰藍,一股奇異的味道瀰漫開來,景泰藍猶豫地望著煎蛋,不知道該不該吃。

  「姑娘這不知是什麼芽兒,味道當真特殊。」侍女在一旁笑吟吟地道,「咱們都沒見過呢。」

  「有異味的東西他不能吃……」容楚話說了一半,忽然筷子一橫,擋在景泰藍面前,「沒吃過的東西?撤了!」

  太史闌冷冷看他一眼,吃了一筷香椿煎蛋,景泰藍眼巴巴看著她,終究忍不住好奇,唰一下從容楚筷子底把煎蛋搶了過去。

  香椿入口,他的小臉先是皺起,隨即眼睛亮了亮,三五下快速吞了,一把拖過碟子,小勺子揮舞進攻,落勺如雨。

  容楚臉上有點不好看,皺眉看著腮幫鼓鼓囊囊的景泰藍——真那麼好吃?

  景泰藍一人吃掉一半的香椿煎蛋,滿意地打個飽嗝,勺子再度向河豚進攻。

  那盤燉河豚卻突然消失了,落在了容楚的手裡。

  「這東西有危險,他不能吃。」

  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開始仰望他娘,想要尋求答案。

  太史闌停下筷子。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蠶豆是季節性蔬菜,他不能吃?」

  容楚默然。

  「鲃肺少見,他不能吃?」

  ……

  「河豚有毒,他不能吃?」

  ……

  「香椿有異味,他不能吃?」

  「這是規矩。」容楚淡淡道。

  「嗯,規矩讓他一生只能吃溫火膳。」太史闌語氣更淡,「大廚房十二時辰溫著,常規用料,常規做法,一般口味,不溫不火。永遠的燕窩鴨子明爐火鍋,罐煨山雞絲紅白火腿。」

  「亦是人間美食。」容楚皺眉,「尋常人一生不可得。」

  「尋常人未必吃著燕窩駝峰,但他們可以在春天吃蠶豆,夏天嘗蘆蒿,秋冬打邊爐,鹹魚臭肉,都是人間真味。」

  「下等食品。」容楚不屑。

  「食物無分等級。給滋味定高下,除了狹隘就是狹隘。」

  「太史闌你不過強詞奪理。」

  「我不必和你辯駁。」太史闌給景泰藍夾蠶豆,「明天叫人用針線穿了,給你掛脖子上,邊吃邊玩。」

  「好呀好呀。」景泰藍眼睛閃閃亮,點頭如小狗。

  「這麼髒!」容楚驚詫,「不行!」

  「他快樂。」

  「病了怎麼辦?」

  「他是人,不是弱草。」太史闌回頭看他,「也許你們看他,金尊玉貴,必須處處小心,可我覺得,在他擔下那些責任之前,他首先是個人,是個孩子。」

  「是個孩子,就應該享有他的童年,在該瘋的時候瘋,在該玩的時候玩,想打滾就打滾,想尖叫就尖叫。」太史闌淡淡道,「沒有誰有權利剝奪這樣的快樂和自由。」

  「過於放縱,多成紈褲。」

  「天性的不予約束,不等於對人性的放縱。」太史闌拍景泰藍的腦袋,「現在想做什麼?」

  「想唱歌。」

  「那就唱。」

  景泰藍扯開嗓子就唱,咿咿呀呀不曉得是什麼玩意,分貝尖利,音色恐怖,侍女搖搖欲墜,容楚手按胸口。

  太史闌面不改色。

  一曲唱完,她道:「很好,還想要什麼?」

  「蠶豆項鏈……嘻嘻,你剛才說的。」

  「可以,但是今晚要背完《大學》第四章。」

  「好。」平常很抗拒背書的景泰藍,點頭如搗蒜。

  太史闌回頭看容楚,容楚神情有點發怔。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的童年,書房,臥室,臥室,書房,記憶中似乎沒有綠草藍天,沒有狂奔瘋跑,沒有縱情歡笑,沒有此刻景泰藍,純真明亮的笑意。

  在今日之前,他也沒見過景泰藍,這樣純然信賴,發自內心的笑過。

  一直不認為,屬於他們這些貴族少年的童年生活有什麼不對,然而此刻,忽然覺得,或許真的有點不對。

  心深處某座堅實的意識堡壘,裂一道細微的縫,被一道來自天外的明亮堅執的光,照亮。

  容楚的呼吸,亂了一分。

  「為什麼不可以吃這些……」景泰藍忽然問。

  容楚沉默,答案原本溜熟,此刻卻不想再說。

  「因為很多人覺得,如果給你吃了季節性的東西,你會在不是季節的時候隨意索要,求而不得,會殺人。」太史闌道,「景泰藍。蠶豆、香椿,只有春天才有,河豚不處理好會有毒,鲃肺是當地特產魚類,也是春汛時才有。那麼,你會不會在冬天要吃這些?」

  「不會。」景泰藍搖頭,「冬天沒有呀。」

  「如果你在冬天要吃,廚師拿不出來,你會不會殺人?」

  「為什麼?」景泰藍瞪大眼睛,「冬天沒有呀!」

  同樣一句話,他後一句的語氣十分驚訝。

  不是不認為,而是根本就覺得不應該。

  不認為,還有可能動搖犯錯,不應該,那是從根本道理上的杜絕。

  「一個告訴他,便可以不再犯錯的道理,為什麼不告訴他,而選擇讓他失去選擇的權利?」太史闌抬頭問容楚,「你們把他當人看了嗎?」

  容楚無言以對。

  然後他發現,桌上沒菜了……

  「給國公上燕窩鴨子明爐火鍋,罐煨山雞絲紅白火腿。」太史闌抱起景泰藍,吩咐侍女。

  容楚的小眼神又沉了下來,太史闌不理他——有病,幫你守住你們尊貴的習慣,有什麼不好?

  她只有興趣打破景泰藍的枷鎖,以及她自己的。

  殊不知容楚最恨她的就是這一點——為什麼不嘗試打破我?嗯?

  「還要吃香椿……蛋……蛋……」景泰藍不捨地抓著桌邊,屁股賴得遠遠。

  「吃多不消化。」太史闌命侍女抱他走。

  「不要!不要!」景泰藍忽然尖叫起來,小腿拚命蹬侍女肚子,「要吃!要吃!」

  「沒了,去背書。」太史闌示意侍女不要理他,繼續走,景泰藍尖叫,伸手去薅侍女頭髮,抓在手上狠狠地扯,「不要——不要——」吼得驚天動地,侍女被抓得眼淚汪汪。

  他一向乖巧,這還是第一次發脾氣,一發就近乎歇斯底里,少見的狂躁。太史闌怔了怔,忽然發現自己犯了錯。

  她一直以來調教他,是讓他「接受」,但從未注意過,這小子對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不容拒絕和搶奪。

  以他的身份來說,會有這種毛病並不奇怪,或者也該有這種毛病,可是太史闌看著景泰藍毫不容情拉扯侍女頭髮的小爪子,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吸了口氣,她沒有發火,過去按住景泰藍亂揮的爪子,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景泰藍,聽我說,香椿很難得,附近都沒了,你放開她,想吃也要等到明天。」

  「不要!不要!」景泰藍根本不聽她說什麼,亂蹬亂抓,「香椿!香椿!」

  「景泰藍!」太史闌冷喝,去掰景泰藍的手。

  小瘋子此刻腦子裡只有「東西被搶」一個念頭,誰擋誰就是他敵人,立即靈活地向後一縮,他手裡還抓著他的小薄瓷碗,抬起來一揮一擋。

  「啪。」

  清脆的破裂聲蓋過尖叫吵嚷,景泰藍抓著半邊破碗,不動了。

  侍女張著嘴,一臉慘白。

  容楚忽然飛快地掠過來,一把奪過景泰藍手中的半邊瓷碗,景泰藍傻傻的,也不曉得動彈。

  太史闌摀住額頭,不動。

  「我看看。」容楚口氣難得有點焦灼,伸手去掰她的手。

  太史闌想避讓,頭暈眼花的哪裡抵得過他的力氣,手一讓,一股鮮血順著額頭緩緩流了下來。

  鮮紅的血跡自光潔的額頭蔓延,一縷黑髮蔫蔫地被泡軟。

  景泰藍眼睛瞪得不能再大,烏黑的瞳仁裡,漸漸瀰漫上血色和無限驚恐。

  他似是想撲上前,又似是想逃避,張開雙手不知道該幹什麼,身子大力向後一仰,砰一聲後腦撞到抱住他的侍女的下巴,侍女痛呼,他卻好像全無感覺。

  太史闌張開眼,正對著景泰藍的眸子,看見孩子的巨大驚恐。

  她原本不想嚇著景泰藍,此刻忽然覺得,讓他直面她的流血,也好。

  但她也不打算矯枉過正,往後一倒裝被打死好加深印象——教育也有其限度,任何時候都不該給孩子種下恐懼的種子。

  她注意力都在景泰藍身上,沒注意到容楚的眼神。

  或許容楚自己這一刻都沒注意,他看著那道並不算大的傷口時,眼神竟然是焦灼的。

  「來人!」他道,「快拿藥箱來……」

  他的話被太史闌止住。

  她鬆開手,面對景泰藍,景泰藍捂著眼睛拚命向後扭身子,太史闌從侍女手中接過了他。

  景泰藍一落到她懷裡,僵硬繃緊的身子忽然就軟了下來,放下擋著眼睛的手,驚惶地仰望她的傷口,伸出小肥手試圖去堵住流血的傷口。

  傷口本來要停止流血了,給他這麼一碰,頓時又綻出鮮血,容楚想阻止,太史闌用眼神阻止了他。

  景泰藍驚慌地發現,自己堵不住流血,眼淚忽然就一串串滾落了下來。

  只是瞬間,長而翹的睫毛上便霧濛濛掛滿晶瑩的水珠,他開始抽噎,「……你要死了……你被我殺了……」

  「景泰藍。」太史闌將頭擱在他小小的肩膀上,「不,我不會死。」

  「真……的……嗎……」

  「我不會死。」太史闌道,「但是如果傷口往下一點,到達眼睛,或者往上一點,刺入太陽穴,或許就真的會死。」

  景泰藍激靈靈打個寒戰,眼底有慶幸也有畏懼。

  「你記住。」太史闌緩緩道,「人的生命可以很強悍,也可以很脆弱,癆病鬼可以咳喘著活幾十年,壯漢卻可能因為一拳而倒斃。但無論如何,生命只有一次,所以,尊重它。」

  景泰藍似懂非懂地望著她,沙啞著嗓子道:「……她們說我可以殺……」

  「剛才我有沒有錯?」

  「沒有……」

  「那麼你覺得你做得對嗎?」

  「不對……」聲音小如蚊蠅。

  「你讓無辜的我流血了。」太史闌道,「以後還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嗎?」

  「不……不……」景泰藍大頭亂搖,看得太史闌頭暈。

  一雙手在她身後輕輕扶住了她,芝蘭青桂香氣淡淡,是容楚。

  太史闌身子有點發軟,也懶得掙扎,向後靠了靠,依在容楚的胸膛上。

  嗯,娘娘腔看起來不咋強壯,但這胸口倚著還是挺舒服的,太史闌眨眨眼,想著難怪那許多女子,貪戀男子寬厚的胸,男人給予的包容和保護感,會讓再堅強女子的心,也瞬間沉溺,恍惚間似尋到港灣。

  容楚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將她攬得更緊了些。

  「景泰藍。」太史闌抱住那孩子小小軟軟的身體,在他耳邊輕輕問,「告訴我,你很討厭失去,是嗎?」

  景泰藍身子忽然大大一震。

  他抬起眼睫,淚痕未乾,眼神裡驚恐初去,又泛上因世事涼薄導致的黑暗。那黑暗突如其來,遮蔽他的明亮,他像是被一支真相的箭擊中,泛出滿目的傷。

  太史闌按著他毛茸茸的腦袋,將他貼近自己,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有人曾搶去你愛的東西……是嗎?」

  景泰藍僵僵地坐在她腿上,愣了好半晌,忽然一頭撞入她懷中!

  他撲得如此用力,像要將自己揉進她的胸中,在她的懷抱裡撞散自己,或者撞散他幼小心靈裡,長久以來一直無法承載的沉重。

  幾乎太史闌在感覺到他撞過來那一霎,就覺得下巴一涼。

  那是瞬間飛濺的淚水。

  身後的容楚動了動,似乎要擋住那一撞,然而最終他停住,只是將太史闌扶得更用力了些。

  「……我的狗狗……」景泰藍在太史闌懷中輾轉,沒有痛哭,然而每聲嗚咽都是山間最幽咽的泉,屬於孩童無法自救的悲傷,「……她殺了……」

  「……小寶兒……陪我玩……她殺了……」

  「……翠翹……教我練身……她殺了……」

  「……我的玩具……她都燒了……」

  太史闌胸口漸漸冰涼,被淚水一層層浸濕。

  觸及肌膚的那處布料,承載的不是淚水,是一個坐擁天下、人人以為必然幸福無倫的孩子,曾經最絕望最寂寥的失去。

  他是那宮廷的主人,是天下的主人,是萬物的主人,然而那個小小的主人,坐在景華殿高闊的藻井下,赤腳貼著冰涼的金磚,一遍遍聽著那些屬於他,愛過他,他也愛過的人和物,離去的慘呼和嗚咽。

  從此他憎恨失去,並因此不敢再愛。

  因為幼小的心,漸漸知道,他愛了,喜歡了,在意了,便會有一雙冰冷的手,一個冰冷的聲音,奪去那些溫暖的、美麗的、可愛的一切,讓黃金龍座冰冷的把手,告訴他什麼叫——寡人。

  景泰藍貼在太史闌胸口,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想起那些赤腳貼著金磚的冰涼的夜,那樣的夜似乎漫長永無止境,在噩夢的那一端。

  他的眼淚無聲無息滾滾而出,似乎永無休止,他並不十分清楚為什麼要哭,只是莫名地覺得悲傷。

  太史闌胸口冰涼,貼在她臉頰的孩子的臉冰涼,身後扶住她肩的容楚,手指也冰涼。

  玉階如雪月光寒,幔帳重重裡,相擁的三人,似一座彼此相攜不願分離的雕像。

  容楚再次發出一聲嘆息,有些恍惚般輕輕道:「我怎麼忽然覺得,這一幕屬於我……」

  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像很多年後,一家三口……」

  因為知道荒唐,所以他不說。

  太史闌也沒聽懂他的意思,她關注景泰藍,看他哭到抽搐,小身子一抽一抽,回頭望了望容楚,容楚衣袖一拂,點了他睡穴。

  發洩過頭也會傷身,這樣正好。

  抱起熟睡的景泰藍,慢慢拭淨他的淚痕,太史闌始終默不作聲,一邊擦一邊走神,完全忘記自己腦袋上還在流血,直到容楚忍無可忍地道:「你可以讓我給你包紮了吧?」

  太史闌頭也不回,順手從身邊侍女手中抽出一塊白布,擦了擦。托盤上有金創藥,她仰起頭,藥粉倒在手心,準備按上傷口。

  容楚忽然拍掉她的手,一手拿過金創藥,一手按住了她的脖子,「放手,你這樣不怕留疤?」

  「放手,不准掐我後頸!」太史闌最討厭別人抓她後頸,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就像被掐住脖子的貓,下一瞬容大爺或許就能將她拎起來甩啊甩。

  容楚的手指還可惡地觸及了她的耳後,她渾身顫了顫,幾乎立即,耳廓就紅了。

  容楚此時注意力卻不在她的敏感處,理也不理太史闌的抗拒,撥開她被血濡濕的亂髮,他語氣不太客氣,動作卻極細緻,頭髮被血黏住,有些靠近傷口,他怕撩起頭髮牽動傷口,便用指甲先一絲絲將亂髮理順。

  傷口位置很巧,當真下一分到眼睛上,上一分到太陽穴,只怕將來難免要留疤,不過可以用鬢髮遮住,容楚搶過金創藥自己親自處理,也是因為想要將傷口儘量處理得平整收斂,將來疤痕不明顯。

  要像太史闌那樣隨便撒撒包紮,估計難免就是一條紅蚯蚓。

  真沒見過哪個女人,像她這麼不注重容貌!

  她是不把自己當回事,還是不把自己將來當回事?

  容楚心情不豫,動作依然輕柔。兩人靠得極近,彼此都下意識屏住呼吸,可再怎麼屏息,屬於容楚那種無處不在的芝蘭青桂香氣,還是氤氳在了太史闌鼻端,太史闌睜著眼睛,正看見近在咫尺的容楚的臉,這麼近,居然依舊找不到毛孔和任何瑕疵,屬於肌膚的細膩光輝,如珠如月,如世上最精美的綢緞。

  而他微微垂下的眼睫,刷出一彎淡淡的弧影,像世外最寧靜的島嶼,漂浮在煙雲的盡頭。

  太史闌閉上眼睛。

  美色惑人,不過骷髏。

  好醜,好醜。

  容楚淡淡地瞟她一眼——嗯,剛才那個角度他自認為最美,這殭屍女抵受不住了麼?

  「好了。」他手指輕輕按了按傷口,在旁邊侍女遞來的手巾上拭淨手,一低頭看見太史闌仰起的臉,淡粉色薄唇,正在眼前。

  他的手,忽然停了停。

  一直都知道她唇形長得好,薄而誘惑,然而這個角度,淡淡光線下,那微抿一線,輪廓分明,介乎柔軟和明朗之間的唇的弧度,和那一層光潤的淡粉色澤,突然就讓他心一蕩。

  心蕩了,意識也在蕩,幾乎毫不猶豫,他忽然,飛快低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6 08:08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六章 騙婚

  一吻。

  極其輕巧的一吻。

  只是蝶落花蕊一霎,或者風的翼穿過最輕的葉尖,或者早間的蜻蜓,從霞光下的湖面一掠而過。

  香氣剎那咫尺,剎那天涯。

  於太史闌,只是在睜眼前一霎,覺得容楚的芝蘭青桂氣息忽然極度接近,然後唇上似有柔軟觸感,極短如電光,極柔如飛絮。

  再然後,睜開眼,天地如前,濛濛微亮。

  容楚已經立於三尺之外,笑容微微古怪。似滿足似不滿,似偷腥的貓沒來及叼走全部的魚兒。

  他手指按在唇上,斜飛的眼角瞟著太史闌的唇,笑問:「感覺如何?」

  淫蕩。

  太史闌覺得。

  她淡定瞟容楚一眼,轉身去給景泰藍蓋被子。

  「和麼雞差不多。」她道。

  「麼麼是誰?」容楚大皺其眉,他以為太史闌會拚命擦嘴什麼的,結果她來了這麼一句,以他對太史闌的瞭解,他認為這不是謊話。這女人根本不屑於撒謊。

  問題有點嚴重。

  「你管不著。」

  「男性?」

  「嗯。」

  「你的……親友?」

  「嗯。」

  「現在在哪?」

  「失散。」

  「你要找他?」

  「嗯。」

  「打算廝守一生?」

  「嗯。」

  容楚決定,要找出這個姚基,殺了。

  「此人好在何處,令你唸唸不忘?」

  「你若見它,必定自愧不如。」太史闌想起麼雞笑起來咧到耳根的大嘴。

  容楚決定,找到這個叫姚基的,不忙殺,先扒光了吊到麗京鬧市三天。

  看太史闌難得地面有倦色,他知道她今天勞心失血,必定十分疲憊,示意侍女收拾桌子,打水給太史闌洗澡。

  他出去時,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桌上空空的香椿炒蛋的碟子,再看一眼太史闌。

  太史闌坐在景泰藍身邊,靜靜看著那孩子,側面的弧度,幾分溫柔。

  ==

  等容楚離開,收拾了桌子洗了澡,太史闌在床上坐下,一邊靜靜聽外頭更漏聲聲,一邊練習她取名「毀滅」的能力。

  一根草莖放在她面前,太史闌手掌輕輕放上去,閉上眼睛,意念下沉。

  一刻鐘後,她移開手掌,床上,碧綠草莖斷成三截。

  太史闌的手再次覆蓋上去,這次,大約半刻鐘後移開手中,草莖回覆成完整一根。

  太史闌輕輕吐出一口長氣。

  她在利用自己特殊體質,學習「毀滅」,她漸漸發現,大約自己內腑某處臟器氣機特別旺盛,造成了復原的異能,所以只要將氣機倒流,就比別人更容易去「毀滅或分解」,而她野心大,不僅想要毀滅,還想要在毀滅、復原、毀滅之間自如轉換。

  當然,現在還差得很遠,花費那麼多時間才能將一個草莖分開,之後復原也沒那麼銜接流暢,要用比平時更多的時間來恢復,但無論如何,成功都是從第一步開始的。

  練完這根草莖,太史闌沒有再練,修煉這種能力需要強大充沛的精神,她今天腦袋受傷流血,不宜多練。

  此時。

  三更時分,夜色鐘鼓。

  窗外很安靜,此時正是整座院子裡的護衛交班的時候。

  太史闌悄悄起身,換了雙軟靴。

  她出門時月色正移到雲後,光線晦暗,趙十三抱著刀在屋面上打盹,太史闌停了一會兒,想不明白古代這些護衛為什麼活得這麼沒自我。

  護衛們今晚好像在偷懶,平時探個腦袋,就能看到嗖嗖的靴子底,今天她一直溜到園門前,也沒冒出人來攔截。

  太史闌也就大大方方開門出去,她向來做不來鬼祟之態。

  踏著月色的清輝,她出了二五營,二五營僻處山谷,也沒什麼人不開眼來打劫,光一個花尋歡就凶名遠播,四面自然也沒什麼護衛。

  太史闌在馬廄裡牽出一匹馬,順手從旁邊練武場的武器架上拎了把狼牙棒,沿著山道走一陣,到了比較平坦的路上,翻身上馬。

  她沒騎過馬,研究所多年禁閉的生活,讓她即使對著電腦模擬一萬遍騎馬英姿,也不可能在實際中操練,上馬姿勢還算漂亮,坐上去的時候馬身一聳,她險些摔倒。

  貿然被吵醒,被陌生人駕馭的馬兒,自然沒那麼合作,仰頭要長嘶,太史闌眼疾手快,馬嚼子一套,一手抓緊韁繩,一手掄起那把狼牙棒,對準馬頭。

  「閉嘴!老實點!別讓我像武則天馴馬那樣對付你!」

  凶厲冰冷的聲音,寒光閃閃的狼牙棒。

  動物多半通靈,常和人類相伴的尤其如此,那馬似也感覺到了威脅,一聲嘶叫被捂回了口套裡,將要揚起的前蹄,砰一下落下,砸到地面灰塵四散。

  安穩了。

  太史闌以閃電般的速度訓好馬,隨意收起狼牙棒,胡亂揉揉馬耳朵,那馬委屈地低頭,任她蹂躪。

  「走,去東昌城。」

  蹄聲答答,野花香。

  有馬代步自然方便,一個半時辰後,東昌城在望。

  東昌城外有連綿的山坡,種著些城外村莊居民的田地,一片一片樹林,在大地上稀稀落落,撞入太史闌眼簾。

  太史闌停馬,瞇起眼睛。

  她記得東昌城有香椿樹,那天乘馬車出城去二五營時,好像看見過。

  找了好一陣,才在城外五里一個小村的村口處,看見一株香椿樹,還是太史闌靠著她靈敏的嗅覺,一路聞過去的。

  看到那株數人高的樹時,太史闌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不會爬樹。

  不過,她也不會騎馬,不也從二五營一直騎到了這裡?

  太史闌是個從來不把任何事當回事的人,想到就做,往掌心呸呸吐兩口唾沫,搓搓手,開始爬樹。

  蹭蹭蹭,上半截,哧溜,滑三尺。

  沒事,蝸牛上一寸落半寸也一樣能爬到頂。

  噌噌噌,上三尺,哧溜,滑兩尺。

  上三尺,滑兩尺……

  上兩尺,滑一尺……

  夜色下,就見太史闌抱著樹,上上下下,各種折騰……

  小半個時辰後,太史闌瞪著樹,恨恨地喘著粗氣。

  早知道帶把刀來,挖洞踩上去。

  或者……她抓起狼牙棒,對著樹身比比——能不能砸斷?

  狼牙棒繼恐嚇馬之後,再次發揮了砍樹的特別功能……

  還沒來得及揮出第一棒,太史闌忽然聽見一聲輕笑,來自頭頂上。

  她手中的狼牙棒第一時間改變方向,護住腦袋之後,仰頭。

  滿樹紫紅嫩芽,間隙散落月色如飄錦,縱橫的皎潔光芒裡,那人俯下的臉,笑意虛幻,也如這飄忽的月光。

  太史闌扭頭便走。

  腰身忽然一緊,隨即身不由己飛起,下一瞬她已經坐在樹梢,濃郁奇異的香椿氣息撲來,不知道是被氣味熏的還是這三丈許的樹離地太高,她有些暈眩。

  容楚的芝蘭青桂香氣,在這麼濃郁特別的香椿氣息中,依舊清晰。

  將太史闌拎上來,他笑道:「真是等得我急死了。」

  太史闌緊緊抿嘴,眼神漫出殺氣——這傢伙看笑話已經很久了是不?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會猜到你會出來採香椿?」容楚傾身笑問,順手就攬住了她的腰,「你呀,心其實很軟。」

  太史闌狼牙棒一舉,落下的前一霎,容楚飛快地把一個精緻的籃子塞過來。

  「喏,採香椿芽的籃子我給你帶來了。」

  「砰。」籐編籃子遇上木包鐵狼牙棒,後者斷成兩截,落下樹梢。

  絕對武力,溫柔展現。

  太史闌不說話,人間刺在衣袖裡一動,銀白色的刺尖已經對準了容楚的腰。

  這麼一刺,然後再把他推下去。

  不,這麼一刺,然後再把他脫光,用腰帶吊在樹上。

  計劃瞬間擬定,還未來得及實施,容楚忽然道:「你看。」

  太史闌一抬頭。

  日出。

  灩灩千萬里。

  彷彿只是霎那間,剛才還黑黝黝的天際,已經泛出一片魚肚白,似天幕乍分,銀河倏卷,又或者天神衣袖揮灑,灑袖間霜雪,染萬丈蒼穹,深深淺淺的白。

  那一片白先靜,後動,在雲端翻湧,一層層翻出麗色,白、淡紅、緋紅、粉紅、紅、深紅、絳紫、深金……又或紅中生紫,紫中有金,華光折射,七彩霓裳。

  這一霎天公傾翻顏料桶,織女扯亂綵線團,大片大片潑灑出的色彩,塗滿人的眼膜,尋不著中心,只覺得華麗,然後忽然便覺得眼前一亮,現一團金光。

  純正的金色,難以描述,這是世間真正最尊貴的顏色,否則不足以鍍飾龍身稱霸天下,那一團金在萬千色彩裡呼之慾出,一切華美便都成了附庸。

  忽然便是一顫,金烏躍然而出,剎那間彩霞退避,浮雲無聲,億萬碎金光線似萬箭,自雲端呼嘯而過,穿透瞬間清透湛藍的天際,抵達。

  人人眉間光燦,恍若真神。

  太史闌仰頭,不動,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多年歲月,她未曾如此近如此真切見日出,在這蔥蔥青樹之上,廣袤平原之上,青灰城池之上,鬱鬱江山千萬里之上。

  人說海上見日出,見其壯闊;山巔見日出,見其燦爛;此刻浩浩平原,風過腳下,一片無遮無擋的空漠之中見日出,見其無涯而壯美。

  她瞇起眼睛,並不覺得日光刺眼,或許這一生,想要往前走,總得迎著烈烈的光。

  高樹青青,日光最先抵達,仰頭沐浴在日光中的男女,如黃金雕成。

  容楚微微側頭,看見太史闌弧度恰到好處的側面,天生光潤彈性的肌膚,被第一縷日色淘洗,生動之美,如無言召喚。

  他忽然覺得心空如洗,只想留下此刻日出一霎,以及身邊的這個人。和她在長長久久歲月裡,於高處,風中,俯瞰千里,笑指天下。

  香椿氣息奇異而濃郁,籠罩其中的人微微熏然,不知是被那氣息撩動還是被日光撥動,容楚心弦微顫,忍不住就想起昨夜那一霎偷香。

  他微側身,又想故技重施。

  一隻籐編籃子遞了過來,「幹活!」

  ……

  容楚默默地採香椿芽,心想男人想幹的活和女人想幹的從來都不是一回事……

  這兩個人,一個金尊玉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個少有自由,從未享受生活之樂,只看見過切碎的香椿芽,連成品都少見,哪裡知道香椿芽怎麼採。太史闌還好,覺得既然稱「芽」,那就是嫩尖。容楚卻心不在焉,薅了樹條一把一把的捋,不過片刻,便道:「好了。」笑吟吟躺在樹枝上,嘴裡叼著朵嫩芽,道:「來歇歇。」

  太史闌可沒他這樹上睡覺的本事,認真低頭篩選可用的嫩芽。

  「闌闌,」容楚道,「我從沒想過,你對孩子會那麼耐心。」

  「我叫太史闌。」

  「我隨景泰藍叫你。」容楚閒閒地道,「這是我們這裡的風俗。」

  「行。」太史闌點頭,「公公早。」

  容楚:「……」

  片刻後他決定回去後一定要調教景泰藍,改掉他那斷字喊人的毛病。

  會引起誤會的!

  「你既然喜歡孩子。」容楚很快大人大量地拉回話題,「我送你一個如何?」

  太史闌不理會這個流氓話題,淡淡道:「不喜歡孩子。」

  容楚探詢地看她。

  「我沒有童年。」太史闌對著陽光瞇起眼睛,雖刺痛仍不肯放棄,「想給景泰藍補一個。」

  容楚沉默,看她依舊漠然的表情,漠然是因為無動於衷,還是早已痛到麻木?

  「你來自哪裡?」他終於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

  太史闌的怪異,像個天外來客。

  太史闌沉默,或許異能在這片大陸不算異端,但一個跨越時空的異能,或許是。

  她要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所在乎的人,不想留下任何把柄。

  沒有得到回答,容楚也並不生氣,只悠悠道:「你從哪來不重要,你會留在哪裡比較重要,比如現在……」他忽然一笑,「我們下去吧。」

  他伸手來攬太史闌的腰,笑得怡然自得。

  「不想摔死,抱住我。」

  太史闌忽然抬腳,踹在他身下樹枝上。

  「卡嚓。」一聲,本來就不粗的樹枝斷裂,容楚啪地掉了下去,他掉落的一瞬間,太史闌撲過去,抓住了他的頭髮。

  抓住了他的頭髮……

  「別碰我頭髮——」國公爺瞬間發飆,呼一聲半空翻轉,手臂一彈把太史闌橫彈出去,太史闌一腳蹬在他腿上,橫飛三尺,落地。

  兩人各自落在樹身兩端,鬥雞般相望,容楚還沒來得及說話,「卡卡」兩聲,踩斷的樹枝重重落在地上,撲起的灰塵濺了容楚一身……

  太史闌趁這時間,爬上馬,看看天色。

  嗯,還趕得及在景泰藍睡醒之前捧上一碟香椿炒蛋。

  她一抖韁繩便要快馬馳出,前方忽然湧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釘耙扁擔搟麵杖齊全,嚷嚷著湧出村口,直奔他們而來,當先是一個小孩,聲音尖利,「就他們!就他們!毀了我們的樹!」

  一大群人堵住了兩人的路,都是普通百姓,剛從床上爬起糊著眼屎,太史闌不敢再放馬,低頭看著他們。

  「就他們!」那孩子尖叫,「我出來撒尿,看見他們採了我們好多香椿!」

  「太缺德了!」當先一個老漢顫巍巍道,「今年天熱得遲,雨水少,香椿減產,有價無市,一把香椿可以賣出一分銀子!全村人如今都靠這棵香椿樹貼補家用,你們兩個……你們兩個……」老頭渾身亂顫,手指抖得太史闌眼睛發花。

  太史闌看看自己拎著的一小籃香椿,她不重口腹之慾,不關心日常瑣碎,還真不知道這些芽兒這麼值錢來著。

  她從口袋裡摸了摸,摸出一角碎銀,拋了過去。

  老頭撿起,咬了咬,收進衣袋,太史闌剛要走,老頭枴杖一頓,「這點就夠了?樹都被你們毀了!全村人的吃飯傢伙都被你們砸了!你要我們日後怎麼活?」

  太史闌看看那樹,嗯,確實毀了,不過,這只是一棵樹,當真全村都靠它過日子?

  「賠!賠!賠!」枴杖跺得山響,口號聲慷慨激昂。

  「怎麼賠!」

  「三千兩!」

  「沒這麼多。」

  「那就留下你身上最貴重的東西抵押!」

  「沒貴重東西。」太史闌道,「放我過去,回頭我拿錢賠。」

  「呸!」老頭嗤之以鼻,「你跑了還會回來?鬼才信你!」順手把枴杖一扔,麻利地往馬腿前一躺,「你過呀,過呀。要麼從我這把老骨頭身上踩過去,要麼留下錢!」

  呼啦啦,一群小孩麻利地躺倒,圍成一圈,腆肚皮齊聲喊,「要麼給錢,要麼踩!」

  太史闌瞟瞟容楚,國公爺雙手抱胸,笑吟吟看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他今兒算是發覺了,原來太史闌的不講理是看人的,越是達官貴人她越不給面子,貧民百姓倒能得她一個平等相待。

  再困難的事她也不在乎,此刻倒是這些刁民,難住了她。

  太史闌下馬,向他走過去,容楚微笑,「我沒錢。」

  「不借錢。」

  「也沒貴重物品。」

  「不需要。」

  「不會以身幫你抵債。」

  「你不值錢。」

  「嗯?」容楚笑容開始有點危險。

  「你剛才問我從哪裡來。」太史闌道,「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容楚俯首看著她,笑容坦然,「好。」

  太史闌衣袖一翻,人間刺滑出一點尖端,銀白色的光芒吸引了容楚的視線,原本姿勢略有戒備的容楚,一眼之下就神情一動,「咦,這是……」

  他身子忍不住向前一傾,太史闌立即肘間一撞,刺尖刺入容楚掌心。

  她早已把人間刺綁在手臂上,使用更方便。

  容楚一震,眼神裡漸漸浮現一抹茫然,太史闌大聲對村民道:「我把這個人押給你們。」

  「要他何用?」

  太史闌拉拉他腰帶,「玉帶,價值千兩。」

  村民們一骨碌爬起,露出貪婪的眼神。

  太史闌拽拽香囊,「囊上鑲紅藍寶石,價值千兩。」

  「還不夠!」老頭呼吸急促。

  「還可以賣了。」太史闌若無其事,「這張臉,這身材,價值萬金。」

  村民們眼前一亮。

  「對哦。」有人悄悄和身邊人道,「聽說東昌城最近來了個貴人,叫什麼國公的,美貌風流,喜歡美麗精緻的東西,東昌府主最近正在尋找奇珍異寶想巴結,你們說那國公喜不喜歡這樣的?送上去能不能賺一筆?」

  「對的對的!」一票老娘們兩眼放光頻頻點頭,「收下收下,先在村裡留著,我們驗驗貨。」

  「別急。」老頭一頓枴杖,狐疑的眼神盯著太史闌,「這人莫不是有病吧?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你說幾句話他就痴傻在那裡了?你莫不是要留個禍患給我們?」

  「嗯嗯,莫不是身上有殘疾?當場驗貨!驗貨!」老娘們喊得最凶,目光灼灼。

  太史闌伸手就去解容楚衣釦。

  她的人間刺還刺在容楚掌心,不怕他清醒。

  釦子一顆顆解開,一線肌膚輝光如珠,村民們瞪直了眼睛,呼吸急促。

  太史闌皺皺眉,忽然覺得夠了。

  以她對容楚的瞭解,他很快就會清醒,清醒之後這些村民動不了他一根汗毛,她只要抓緊這個空隙跑掉就好。

  她收回手。

  收手那一霎,忽然看見容楚對她眨眨眼睛。

  這一眨,太史闌便如北香椿樹當頭砸,立即向後退,可惜遲了。

  容楚手掌一反,銀白色的刺尖,刺入了她的掌心。

  而容楚攤開的手掌,堅實如玉,沒有一絲傷痕。

  「事不過三。」他在太史闌耳側柔聲道,「你以為我還會上當第三次?」

  太史闌雙目發直,不動。

  「喂!你們怎麼回事?」老頭瞧著不對,氣勢洶洶大踏步過來,「不管怎樣,留下錢來……」

  容楚隨意揮了揮衣袖,送他出了千里之外。

  「敢打我村長,今天活燉了你——」幾個壯漢揮舞著鋤頭衝上來。

  下一瞬,他們都在樹上掛著,褲帶下垂,迎風飄蕩。

  地上的翻滾和樹上的哀嚎驚住了其餘的村民,貪婪和淫蕩的眼光瞬間消失,化為審視和畏縮。

  「我不是她。」容楚微笑,看也不看這些村民,懶散地道,「我不賠錢,不留人,另外,我累了,準備間乾淨的屋子給我。」

  屋子很速度地準備好了,從地上爬起來的老頭,恭敬地請大爺進去休息。

  「不休息。」容楚站在門檻上,微笑,很明顯嫌髒的表情,「請村中幾位年高德劭的長輩來,我有事需要幫忙。」

  「老頭子在此,公子有何吩咐?」枴杖老頭上前諂笑。

  容楚瞟一眼「年高德劭」的老頭,「你們村中,有婚書麼?」

  「有,有。」老頭連連點頭,「咱村的婚書都是齊全的,里甲保正的私章都事先蓋好,公子你要用?立馬就得。」

  「哦?」容楚似笑非笑瞟他一眼,「貴村想必不太富裕,光棍很多?貴村的女眷,都是五越那邊來的吧?」

  「公子您怎麼知道?」老頭瞪大眼睛,滿面驚詫。

  容楚笑而不語——五越女子肌膚較本地女子黑紅,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在南齊某些比較貧困的村鎮,一直存在人口買賣現象,五越、西番,乃至臨近南齊南海域的東洋島國日桑國,都有一些貧困女子,以各種方式,翻越大山,穿洋渡海,來到相對富裕的南齊,和當地人通婚。

  官府對於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輪大欲乃是天理,你可以阻止偷竊拐賣,但不能阻止光混漢們娶老婆,弄不好會影響治安的。

  南齊娶親要從官府立憑,但為了放水,地方村鎮也有自備婚書,具有和官府憑證同樣的效力,容楚一看這小村連婚書都這麼齊備,很明顯娘們大多來路不正。

  以前他也懶得管這些小事,但昨夜景泰藍遇刺,隱隱說明,五越在南齊內陸的勢力,或許已經超越了他的想像,是該進行整治了。

  一番國策,瞬間在心中成型,連帶奏摺怎麼寫,如何渠道遞上,整頓該以什麼樣的方式進行最溫和有效,都已經有了計較,容楚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如此,麻煩取兩份印鑑齊全的婚書,並兩位耄老過來。」

  順手拋過去一顆金豆。

  金錢加大棒的效果永遠最給力,這回東西和人更快備齊,容楚牽著太史闌的手進了屋子,拿起婚書看了看,笑道:「這一份改一改,改成納妾。」

  納妾是不需要文書的,但此刻容楚只要開口,誰敢違背,不過是將「今憑媒證人XX、XX做媒,說合XX作為正妻」,改為「作為妾侍」,而已。

  兩個在村中「年高德劭」的老者,提醒容楚,「當列明聘禮財物,公子的祖、父及本人的姓名、職務,生辰八字,兄弟排行,田地財產等……」

  「哦。」容楚漫不經心地道,「我怕寫不下。算了。」

  一屋子的人撇撇嘴——吹得咧!

  「恭喜公子,妻妾同娶,家宅祥和啊。」老頭村長打拱作揖,連聲恭賀,轉身卻撇嘴——妻妾同娶,上房摔瓦……

  「來,簽字。」容楚牽過太史闌,刺尖抵著她掌心,將一份婚書,一份納妾書都鋪在她面前。

  一屋子的人瞠目結舌,什麼意思?既做妻,又做妾?

  「嗯,再寫幾句……」容楚忽然附在太史闌耳邊,放低聲音,輕輕說了幾句,太史闌木木地聽著,按照他說的,慢慢提筆寫。

  村長老頭和兩位見證人好奇,探頭過來看,好容易辨認清楚太史闌大開大合又十分難看的字,看清那幾句內容,眼珠子瞬間瞪圓,嘶嘶地從齒縫裡冒涼氣。再轉頭看看笑得開心的容楚,都縮縮脖子,悄悄把腿後撤再後撤。

  待太史闌寫好,容楚滿意點點頭,龍飛鳳舞簽上自己名字。兩位半路「媒人」顫顫巍巍在末尾簽名。簡易「婚書」告成。

  容楚吹乾墨跡,順手往懷中一揣,道:「好生照顧我那妻子,我去去就來。」又笑道,「她怕羞,這事兒你們不要和她再提。若是惹怒了她,回頭你們就得把金子退給我。」

  眾人點頭如搗蒜。

  容楚一走,不過一刻鐘左右,坐在椅子上的太史闌,眼神漸漸清明。

  第一眼便看見一屋子的男男女女,瞪著鬥雞眼,齊齊盯著她,不由一驚。

  「幹什麼?」

  人們齊齊一退,異口同聲,「沒啥!沒啥!」

  太史闌站起,四面望望,有點詫異自己怎麼忽然到了屋內,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人間刺的「遺忘」,導致短暫失憶,消失的那段記憶很多時候因為短暫,會被人的意識自動銜接,粗心的人很難發現斷層,但太史闌不同,她太熟悉人間刺了。

  她坐下來,將時間慢慢倒推,剛才記憶中最後一刻是在幹什麼……解容楚釦子?

  然後呢?

  然後就坐到屋裡了。

  看見一屋子人詭異的神情,太史闌的直覺讓她汗毛倒豎。

  「剛才發生什麼了?」

  「沒有!沒有!」搖頭甚整齊。

  太史闌環顧四周,有桌有椅,有一堆老頭,桌上有筆墨,有紙張,她唰地抽出一張紙,對著陽光照照,才想起來這不是現代,軟筆不可能在餘下的紙張上留下痕跡。

  瞧瞧四周,一個個嘴閉得蚌殼似的,問也問不出什麼。

  太史闌起身就走,村長老頭慇勤地追出來,給她牽馬,「恭喜小娘子,小娘子不在這裡等你的夫……」

  「夫什麼?」

  「夫……」老頭眼珠一轉,「富家公子呵呵,不在這裡等他麼,他說等會就回。」

  太史闌盯他一眼——有鬼。

  她翻身上馬,二話不說揚鞭,馬蹄飛起,將老頭淹沒在煙塵裡。

  老頭踮腳傻傻望著太史闌飛快消逝的背影,驀地一拍大腿,「哎喲,忘記和他們要謝媒禮!」

  ……

  太史闌回到二五營的時候,沒看見容楚,她將香椿交給廚下,吩咐他們做一盤香椿蒸豆腐。

  景泰藍半個時辰後醒來,慢吞吞坐起,有點失落地揉了揉眼睛,嘆了口氣。

  沒夢見香椿啊悲劇……

  隨即他聳了聳小鼻子。

  聞見一陣魂牽夢繞的熟悉氣味。

  景泰藍眼睛霍然一睜,就看見一盤熱氣騰騰,白裡點青的香椿豆腐,在眼前誘惑地飄香。

  小饞嘴歡呼一聲撲過去,抓了勺子就開吃。

  太史闌垂眼看看他饕餮模樣,唇角微彎,從身旁侍女手中接過熱騰騰的毛巾,捂在臉上,好去除一夜奔波的勞累導致眼下的黑眼圈。

  毛巾剛剛撤下,一勺熱氣騰騰的香椿豆腐,笨手笨腳塞到了她嘴邊。

  「闌闌……闌闌……吃……吃……」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仰望她,奶聲奶氣地喊,眼神裡充滿感激。

  小子聰慧,曉得香椿不會從夢中變出來,必然是他的闌闌半夜找來的。

  太史闌張嘴含了,她並不太喜歡這東西,覺得氣味奇怪,昨晚上樹採香椿其實她總被熏得要暈,但孩子赤誠,不可辜負。

  香椿豆腐細膩香軟的滋味,抿在舌尖,似甜非甜,或者是心意最甜。

  景泰藍吃了幾口,撲在她懷裡,太史闌摟住他,低低道:「記住,有人會搶去你喜愛的東西,但也有人會給你,只要你值得。」

  「嗯。」小傢伙今天特別乖,頻點大頭,又伸手輕輕碰太史闌的額角,尖起嘴巴去吹,「不痛……不痛……」

  「當然不痛。」太史闌抱著他,「不過我累了,今早你能不能自己學著穿衣服?」

  古代衣服複雜,景泰藍目前學會的是自己吃飯和洗小褲衩,穿衣這麼高技術的活計,還處於學習階段。

  「好。」

  半個時辰後,蘇亞和蕭大強史小翠等人來敲太史闌的門,看見太史闌額頭傷痕,都嚇了一跳,曉得緣由後又笑,道太史闌活該。

  太史闌不說話,望定他們的眼神平靜溫暖。

  「大家都備好行李了。」史小翠道,「就等你,我幫你把景泰藍抱出來。」

  太史闌一攔。

  「他穿衣服呢。」

  「這麼小,就讓他自己穿?」

  「呵呵呵呵。」戴了個娃娃面具的景泰藍腆著肚子,搖搖擺擺出來了,「闌闌,穿好了。」

  學生們齊齊扶額,「天哪……」

  袍子斜披身上,腰帶捆在額頭,褲子沒繫腰帶,鬆鬆垮垮拖在腳下,小靴子不曉得怎麼拔上,赤腳踩著鞋跟。

  這種造型,能從屋子裡安然走出來真是奇蹟,不過看看他身後忍笑忍得辛苦的侍女,眾人也就恍然。

  「太史闌……」蕭大強忍不住搖頭,「不嬌慣孩子是好的,可也不要操之過急,我出身農家,也到三四歲才開始自己穿衣服。」

  太史闌不答。

  他們不懂。

  她沒有時間。

  她沒有時間陪伴景泰藍慢慢長大,沒有時間在漫長的成長光陰裡,按部就班一點點教會他如何做人,如何自立,如何看待這世間冷暖人情深切,如何在風刀霜劍冷酷嚴寒的世態裡,保持一顆巋然寂靜,永不畏懼的心。

  她只能做了自己最厭惡的填鴨人,儘量在最合適的時候,盡快地讓景泰藍得到教育而成長。

  當年的她,三歲之前隨母親流浪,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裡沒有溫情,三歲離母,被陌生人抱進研究所,搞科研的人哪裡懂教育,那時候三個死黨還沒進研究所,她在那冰冷的四牆裡孤獨地成長,為保護麼雞和護院狼狗打架,和其餘實驗者爭吵毆打,或者自己遍體鱗傷,或者讓別人遍體鱗傷。

  時間久了,就成為現在冷硬無畏的太史闌。

  可她不喜歡。

  景泰藍選擇了她,她便要對他負責,三歲那年再沒有母親的肩頭給她溫暖,現在她想用自己的肩頭,暖了那個孩子眼底深藏的冬。

  是彌補他,也是彌補自己,彌補歲月洪流裡,三歲那年喋血街頭,迷茫而不知哭的女孩。

  ……

  「穿得很好。」她好像沒聽見四周倒抽氣的聲音,大聲鼓勵景泰藍,「到我這裡來。」

  景泰藍呵呵笑,舉著撥浪鼓,蹣跚向她奔來,所有人都不忍目睹掩上臉。

  「啪嗒。」

  預料之中的響聲。

  景泰藍趴在地上,傻傻地愣了有一刻,倒是沒哭,他身後侍女立即要去扶,被太史闌嚴厲的眼神止住。

  「我頭暈,扶不動你,你自己起來。」

  景泰藍聽話地自己要起身,但是衣服穿得太奇葩,褲子絆住了腳,掙扎了幾次都沒掙扎起來,他惶然地四面望著,烏黑的眼睛漸漸泛上盈盈的水汽。

  眾人唏噓,被求助的萌眼神給擊倒,看向太史闌的眼神充滿譴責,最喜歡他的蘇亞第一個邁步,太史闌淡定地伸腳。

  「啪。」

  蘇亞被絆倒在景泰藍面前。

  要哭的景泰藍瞬間被逗笑,小臉上淚花閃閃,露三顆大牙。

  「蘇亞。」太史闌毫無歉意地道,「做個榜樣。」

  蘇亞立即要跳起身,接收到太史闌目光,才若有所悟,裝做很艱難的樣子慢慢爬起,動作做得緩慢清晰,先收腿,肘撐地。

  景泰藍一眨不眨地看著,照著她的動作,收腿,扯褲子,撐肘,起身。

  眾人都笑,大讚:「好樣的!」

  正鬧哄哄的,半起身的景泰藍一抬頭,從人腿縫裡發現多了一條身影,淡黃色繡銀杏的裙襬,他的眼神瞬間閃過一絲憎惡,已經起來的身子,忽然往地上一趴。

  眾人都一怔,眼看這小子馬上就可以起來了,怎麼又趴下了?

  景泰藍趴下還不罷休,嘴一咧,哭起來了。

  他剛才跌倒都沒哭,此刻反倒賴地上撒潑,明顯不對,太史闌看了看小子,嗯,光乾嚎沒眼淚,裝的。

  景泰藍不愛哭,並不像普通孩子一樣,得不到什麼東西或者受點傷害便號哭不止。在一起這些日子太史闌只見他哭過兩次,還都有深切的緣由。

  太史闌回頭,順景泰藍眼神一望,瞬間明白。

  「哇。」景泰藍哭得有聲有色,一邊哭一邊對著人群張開雙臂。

  蘇亞立即要去抱他,卻被他讓開,他執拗地對著某個方向,張著雙臂。

  眾人一回頭,都臉色一變。

  不知何時,喬雨潤已經站在眾人身後,亭亭而立。明明她所處的是樹蔭,可身邊還是有兩個侍女打傘,這回換了淡藍色的紙傘,其上君子蘭風姿搖曳。

  「我來給諸位送行。」她微笑道,「送你們上車。」

  眾人都變色——她送行?那不是又要搞出什麼妖蛾子?

  「哇……」哭聲傳來,眾人嘩啦一下散開,就見景泰藍不屈不撓地伸著雙臂,正向著喬雨潤的方向。

  「這是太史姑娘的孩子嗎?」喬雨潤驚喜地道,「真是可愛。」

  景泰藍一見她,破涕為笑,含糊呢喃道:「美麗姑姑……抱抱……要抱抱……」

  喬雨潤微有訝異,見眾人投來的目光複雜,又微微生出驕傲,她向來是個注重完美,也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完美的人,此刻遇上這等情境怎肯放過,臉上微笑越發親切雍容,提著裙子緩緩蹲下身,道:「來,姑姑抱你。」

  眾人都扭轉臉——裝!裝到靈魂裡去了!小孩子還跌地上呢,你就不能上前幾步抱起?移動幾步「蓮步」會死啊?

  景泰藍乖巧地爬起來,顛顛地過去了,蘇亞有幾分憤然之色,花尋歡挑眉要去攔,被史小翠拽住,蕭大強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

  景泰藍格格笑著撲進喬雨潤懷裡,太史闌面無表情看著。在場諸人都有不忿之色,唯有她淡定如初。

  「真香……」喬雨潤抱住了景泰藍,一瞬間心中忽然湧起熟悉感,隨即她便為自己的荒唐忍不住失笑——怎麼可能?

  她低頭看了看景泰藍,心中忽然一動。

  這是太史闌的孩子……

  殺機一閃,只是眾目睽睽之下,要做什麼並不容易,她尚在猶豫,忽然覺得腹部一熱,隨即聞到一股濃烈的騷氣。

  「啊!」空白一瞬的大腦瞬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喬雨潤霍地彈起,手臂一掄,將懷裡的景泰藍滴溜溜扔了出去。

  人影一閃,雙臂一抱,花尋歡穩穩將景泰藍接住,太史闌本來已經站到了喬雨潤身側,都沒她跑得快。

  「惡婆娘!」花尋歡破口大罵,「這麼小的孩子,你也下得了毒手!」

  喬雨潤臉色一白,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有點懊悔,懊悔的不是對景泰藍下手,而是眾目睽睽之下這行為有點影響她形象,隨即她看看自己淋漓的裙裾,怒氣突生,淡淡道:「他有罪,弄污了我的裙裾。」

  「兩歲孩子,你還要他懂得憋尿?」花尋歡嗤之以鼻,「怎麼?尊貴的指揮使大人,生氣了?憤怒了?尿得你不爽了?接下來是不是要召齊屬下,備齊武器,對景泰藍先包圍,再繳械,後用刑,昭告天下他的不可饒恕的罪行呀?」

  喬雨潤冷冷盯了她一眼,又嫌惡地看了看景泰藍,一言不發,扭身便走。

  容楚的地盤,不會允許她動景泰藍,此刻一身尿臊臭,難道留在這裡和這群下賤平民鬥嘴?

  她走得很快,傘也不要了,優雅也不管了,尿濕的裙裾,抖抖地貼在小腿褲子上……

  眾人沉默,盯著她的背影,眼看一主兩僕背影匆匆消失,霍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尿得好!」花尋歡把景泰藍往上一扔,歡呼,「這下這女人沒法跟著我們了!」

  「景泰藍撒尿天下一絕啊。」熊小佳格格地笑,「上次一尿,逼得寒門子弟憤而抗爭;這次一尿,逼得西局指揮使落荒而逃,再來一次,或許五越啊,西番啊,日桑啊,統統迎風拜倒,一瀉千里!」

  眾人搶著將景泰藍拋來拋去,圓滾滾的肉球在半空跳躍,景泰藍興奮地尖叫,不覺驚險,無限歡喜。

  「好了。」太史闌看著差不多了,再拋下去小子眼珠子就要成螺旋狀,出聲制止,景泰藍撲在她懷裡,蹭了幾下,忽然悄悄道:「她以前……很喜歡我……總說我好……」

  「說著喜歡你的人,未必真心喜歡;看似嚴苛待你的人,未必不喜歡。」太史闌道,「景泰藍,你遲早會懂。」

  景泰藍似懂非懂想了想,點點頭。

  沒了喬雨潤阻攔,趁著她忙著換衣來不及使壞,眾人匆匆上車,二五營此次出外考練學生三十名,以寒門子弟為主,兼有十名品流子弟,花尋歡是以助教身份陪同保護。

  太史闌直到上車都沒看見容楚,倒是趙十三早早地坐在了她的車棚頂上,看樣子當真要一路保護到底了。

  太史闌有時候真的摸不清這些高位者到底打什麼算盤,這麼大的事,說掩也就掩了,她也懶得多想,正準備上車,忽然看見一個人,提著個包袱,躲躲閃閃湊近來。

  卻是有陣子不見的沈梅花。

  沈梅花神情已經沒有了前幾日的暢朗,帶幾分陰霾幾分畏怯,笑著和三三兩兩還沒上車的學生們打招呼,品流子弟愛理不理,寒門子弟們則大多哼一聲扭轉頭去,蘇亞更直接,在她過來之前大步走開。

  史小翠在太史闌身邊哼了一聲,「活該!」

  「怎麼?」太史闌問。

  「出身風塵的人就是賤,日日新人換舊人。」史小翠一臉不屑,慢吞吞地道,「不就是選了去學指揮麼?就以為自己脫胎換骨,成高貴人了,當初怎麼恨那些品流子弟也忘記了,整天有事沒事往那邊湊,那股下賤樣兒……我呸!湊了又怎樣?人家還不是瞧不上?天生的草窩雞兒,別以為插幾根鳥毛就能充鳳凰!」

  「指揮科的那些人,是她同學。」太史闌淡淡道。

  「你還為她講話?」史小翠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曉得我們為什麼這麼討厭她?舔品流屁溝子什麼的,二五營從來不缺這樣的人,不理也便是了,可她還說你壞話,說你怎麼看都不像女人,莫不是個人妖,說景泰藍不像你,莫不是被你騙來的,說你和李助教楚助教不清不楚,保不準原先也和她一樣營生……」她狠狠呸了一口,「自己賤,便想著別人和她一樣賤!」

  沈梅花此時正走近來,扯出一臉笑容想要套近乎,聽見這句,激靈靈打個寒戰,慢慢把腳步向後一撤,溜了。

  太史闌看著她,扒著品流子弟的馬車想上,裡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麼,她縮回了手,又慢慢想蹩近寒門子弟那幾輛車,但那幾輛車原本捲著的簾子,在她靠近時都刷地放了下來。

  沈梅花僵硬地立在原地,無措了好一會,最後上了末一輛專門裝包裹和乾糧的牛車。

  太史闌注視了一會,沒說話,一頭鑽進車廂。

  隨即她愣了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6 08:32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七章 美人走光

  車廂裡垂著織錦窗簾,光影沉沉,沉沉光線裡,一人靠背而坐,藍色的衣襟流水般垂在膝頭,執卷的手指雪白,一線日光打在他微側的眉梢,閃亮若有金光。

  太史闌停了停。

  李扶舟放下書,對她展開微笑,「早。」

  太史闌一怔之後便恢復如常,點點頭,自坐了。

  「你也去北嚴?」

  「我是二五營派出的兩位保護助教之一。」

  「嗯。」

  短短對話後,兩人都陷入沉默,車子已經啟行,轆轆的車輪聲傳入半封閉的空間,越發覺得安靜。

  車身微微搖晃,車廂不大,兩個人坐幾乎不留空隙,膝蓋時不時便能碰著,不經意,不動聲色,撞擊的卻不知道是彼此的堅硬,還是柔軟。

  太史闌忽然轉身,將坐在她身邊的景泰藍抱到兩人中間,位置有點不夠,景泰藍圓滾滾的屁股擠在兩人身上,左半邊坐著李扶舟,右半邊坐著太史闌。

  「我還是下去吧。」李扶舟輕輕道,「我原本不該坐在你馬車上,只是,剛才以為喬女官要來送你們。」

  太史闌瞟他一眼,他是害怕喬雨潤再生枝節,所以提前在馬車上防備著?

  忽然就想起「潤物細無聲」這句詩,眼前的人,或也如春雨,綿柔,輕細,無聲過處,萬物回春。

  本來有點不想理他的,終於還是開了口,「你也去北嚴城,喬雨潤會不會跟過去?」

  說完挺脖,直視,做面癱狀。

  李扶舟注視著她,眼角彎彎,笑容更潤澤柔和。

  「國公會讓她抽不開身的,我也留了點麻煩給她。」停了停,又輕聲道,「喬小姐和我,其實交情泛泛,扶舟只是個普通人,不敢高攀她。」

  太史闌直著脖子,目不斜視,心想他解釋這個做什麼,難道剛才她表現出醋意了麼了麼……

  「不敢奢望完美,但求真實美好。」李扶舟又道,「那才是我想要的,或者也已經遇見,只是那樣的真實太美好,忽然也不敢奢望。」

  他語聲輕輕,若絲絃悄撥,聲聲慢,漫流芳。

  時間似流水綿長,空氣似花香甜蜜。

  太史闌嘴唇抿更緊了,懷裡的景泰藍忽然開始推她,嘰嘰咕咕埋怨,「幹嘛揉我,幹嘛揉我……」

  太史闌唰地縮手,坐得更加僵硬。

  好在李扶舟不像容楚,從來不捨得讓女人難堪,輕輕一句後就不再說話,只道:「睏了?睡會吧。」

  太史闌趕緊閉眼,本來只是想假睡,好逃避某些令人尷尬的氛圍,但畢竟一夜沒睡來回奔波,很快也就睡著了。

  朦朧中似乎身上一暖。她心中隱約知道,卻沒有睜眼,只沉沉睡去。

  她膝上景泰藍睜大眼睛,看著輕輕給太史闌蓋上軟毯的李扶舟,忽然問:「喂,你幹嘛……」

  李扶舟豎指於唇,「噓。」

  景泰藍閉上嘴,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做賊般用氣音悄悄道:「你喜歡闌闌……」

  李扶舟一怔,笑了笑。

  「我也喜歡闌闌。」景泰藍像找到了知音,興奮地往他膝上挪了挪,「想和她睡覺,想摸她……呃……你也想嗎?」

  李扶舟向後一仰,險些撞到堅硬的車壁。

  老天必須原諒表達不清的孩童……

  「您還是別說的好。」李扶舟笑容有點尷尬,「我不想告狀讓她揍您。」

  景泰藍縮了縮脖子,看一眼太史闌,確定她沒醒,膽子又大起來,「她是我的……」

  「是。」李扶舟道。

  「你別搶……」景泰藍揮舞小拳頭。

  李扶舟凝視著他,忽然笑笑,也用氣音悄悄道:「若我想搶呢……」

  他語氣滿是玩笑,景泰藍不確定地看著他,似乎想動拳頭,隨即覺得這個想法不夠理智,他家闌闌說過,不如自己的揮拳就打,比自己強的要以智服人,嗯,這只很大,要以智服人。

  小子啃著自己拳頭,眼珠亂轉一陣,半晌猶豫地道:「……我和你換。」

  「您拿什麼來換呢……」李扶舟笑容溫柔。

  景泰藍忽然往後縮了縮,警惕地盯著他,不動了。

  李扶舟卻也向後讓了讓,笑容更加溫和,拿過另一床毯子,給景泰藍裹緊。

  剛才的對話,真若一場和孩童的玩笑,或者,如風過。

  ==

  從東昌遠郊到北嚴城要有三天路程,本來該在經過的小鎮下榻的,誰知道車行半路,沈梅花忽然壞了肚子,頻頻往路邊跑,車隊為了等她,耽擱了一個多時辰,結果天將黑時,還沒趕到預訂打尖的青山鎮,落在了四面不靠的荒山野嶺。

  「看樣子咱們要露宿一夜了。」花尋歡過來找太史闌,自從車隊開始出發,所有人自覺地將太史闌看成首領,遇事都先找她商量。

  寒門子弟們日常有很多苦力般的課程,露宿不算什麼,自動散開去找適合休息的地方,那十名品流子弟陰沉著臉,袖著手,遠遠站著。

  「那邊有個樹林,背靠山體,附近有泉,適合紮營。」很快就有學生前來回報。

  李扶舟花尋歡和太史闌都點點頭,眾人進入林中,此處氣候乾燥,地面鬆軟,經年落葉一層層覆蓋地面,踩上去吱吱微響,倒是現成的柴禾。

  寒門子弟們很自覺地散開去尋找食物清水,挖灶生火煮乾糧,忙得不亦樂乎,史小翠憤憤瞥一眼那些舒舒服服坐下來的品流子弟,嘀咕道:「每次都這樣,憑什麼咱們要伺候大爺。」

  「這次未必咯。」蕭大強看一眼太史闌,她正帶著景泰藍揀柴,小子跌跌撞撞,揀兩根丟一根,跟狗熊掰玉米似的,太史闌大聲誇他能幹,景泰藍興奮得小臉放光,把蘇亞已經揀好的柴推倒,自己再揀一遍。

  火堆熊熊燃起來,柴火充足,有人獵來了野雞,有人叉到了鮮魚,有人採來了野果野菜,樹枝辟辟啪啪燃燒著,鍋裡的水很快沸騰,洗淨的魚放下去,十分肥美,不用油也浮起一層亮亮的油光,蘇亞拔了些野茴香放進去,頓時濃郁的香氣衝入鼻端。

  一邊架起的烤叉上,野雞通紅珵亮,滋滋冒油,史小翠扒開火堆旁一個泥坑,捧出黑烏烏的一個泥團,往地下一砸,頓時泥殼與雞毛同時脫落,露出裡面細白的雞肉,香氣飄散開來,夾雜一種少見的清香,史小翠道,「泥巴裡混了青薊草,這樣做出來的叫化雞更有風味。」

  景泰藍的口水已經氾濫成河。

  一切齊備,太史闌招呼大家來坐,圍著火堆一大圈,灩灩火光,映紅年青的眉眼。

  一直懶懶在一邊等著的品流子弟們走過來,毫不客氣撥開坐好的人,擠進去。

  「手藝不錯,不愧是常幹粗活的。」當先一個黃衣少年讚一聲,撕下一隻雞腿就啃。

  寒門子弟們面有憤色,以往出外,寒門伺候品流,確實已經成為規矩,然而今晚這樣的規矩,忽然便覺得不可承受。

  這是因為一個人的到來,喚醒了自尊和平等的意識。

  只是助教在,太史闌在,眾人摸不準,要不要因為這樣的小事引發衝突,影響安全,目光都齊齊落在了太史闌身上。

  太史闌抬手,扔出一隻包袱,啪一聲砸掉了那人的雞腿。

  「你們的晚餐在這裡。」她淡聲道。

  包袱散開,滾出僵硬的餅子,冰冷的饅頭,這是路上準備的乾糧。

  「太史闌!」品流子弟們憤然站起,「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對我們?」

  「想不勞而獲,先看自己有沒有資格。」太史闌淡淡道,「我們生火捉魚,兩位助教打獵,連景泰藍都自己揀柴,你們做了什麼?」

  埋頭大啃的景泰藍抬起油滋滋的小臉,臉頰上掛一條雞肉,笑出三顆大牙,十分滿足。

  「我們的身份,就是資格!」

  「熊小佳。」太史闌道,「給花助教看看你最近的成績。」

  熊小佳轟然一聲站起身,鐵塔似的身影籠罩住半個火堆,他的水蛇腰攻蕭大強笑吟吟仰頭看他,眼神充滿驕傲。

  熊小佳扭著胯大踏步過去,真難得他能把凜凜雄威和纖纖細步糅合得如此妙到毫巔,姿態之妙,人人不忍目視,只有史小翠興致勃勃打氣,「大熊,夾緊!夾緊!」

  「幹什麼!」那黃衫少年眼神慌亂向後退,「二五營不允許私下鬥毆……兩位助教,你們管不管管不管……」

  「來,這叫化雞不錯,嘗嘗。」花尋歡遞個雞翅給李扶舟。

  「多謝。」李扶舟彬彬有禮。

  驚呼和求助,風一般從他們耳邊過去了……

  「砰。」一拳悶響,夾雜一聲慘呼,片刻,熊小佳走回來,眼神忸怩,「不太好,本來想掛他到樹上的……」

  大家默默點頭——貼在灌木叢裡效果其實更好……

  一片安靜裡,太史闌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這回懂了?絕對武力,才是資格。」

  品流子弟們互相望望,默不作聲走開,沒人理會那掉入灌木叢的黃衫少年。史小翠忍不住道:「你們不管他嗎?」

  「有刺呢……」有人咕噥道。

  蘇亞默不作聲過去,從灌木叢裡拎出了那少年,對史小翠招招手,史小翠滿臉不情願從懷裡掏出針,兩人幫那少年取出滿頭滿身的刺。

  品流子弟們臉色有點尷尬,黃衫少年勾著頭,臉色通紅,咬牙忍著沒喊痛,等兩個少女幫他處理完,才訥訥道謝。

  蘇亞還是不說話,史小翠推了他一把,嘻嘻笑道:「楊成,下次少噁心我們幾句就成了。」

  楊成滿臉羞愧,默默撿起地上乾糧,到一邊去吃了,也沒和他的有錢同學一起。

  火堆旁又恢復了熱鬧,不過這次人流分得更明顯,品流子弟也出現了分裂。

  或許分裂的再分裂,就是融合。

  太史闌吃了幾口,目光一掃,忽然覺得少了一個人。隨即她聽見隱隱一陣哭泣,從背後傳來。

  她站起身,拿了半隻雞,順著聲音轉過幾棵樹,停住腳。

  獨自一人樹後哭泣的,是沈梅花。抱膝埋頭,雙肩聳動,沒有發現太史闌的到來。

  她先前也想和寒門子弟一起幹活的,結果人人嫌惡地拒絕,背叛者總是很難被接納。之後她又打算和品流子弟們在一起,當然,人家也驅逐了她。

  一頓飯都不知道到哪去吃,肚子又餓又痛,面對的臉孔都冷漠排斥,她只能躲在陰影裡哭泣。

  沈梅花正哭得傷心,忽然聞見一股香氣,隨即,胳膊被什麼熱熱的東西碰了碰。

  她抬起頭,便看見太史闌的眼睛。

  星光從濃密的樹梢灑下,那人臉頰線條明朗,褐色的眼眸也亮如星辰。

  微冷,卻不遙遠,近在咫尺的光輝。

  半隻烤雞在她眼前,散發著的似乎不是熱力,而是一個人在最弧度寂寞時刻,遇見的全部救贖。

  沈梅花張著嘴,傻傻地看著太史闌,不敢接。

  太史闌的個性,太過鮮明,接觸一兩次便印上心版,沈梅花不認為她是心軟的濫好人。

  她警惕的四處望望,怕太史闌身後還帶著刀啥的。

  太史闌手一鬆,烤雞油膩膩掉在沈梅花袖子上,她手忙腳亂接住,聞聞烤雞,終於忍不住飢餓的誘惑,張大嘴啃了一口。

  「唔……好手藝……」滿嘴塞著雞肉,她含糊不清地贊,忽然便停止了咀嚼。

  她捧著雞發呆,太史闌也不理她,半晌,沈梅花抽噎一聲,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嗚嗚……我烤雞也是很好吃的……」

  太史闌不說話。

  「嗚嗚……我不是故意要炫耀……我只是太高興了……」

  「嗚嗚……我沒有要討好品流子弟……我只是……我只是……習慣……」

  「嗚嗚……我不是有意要說你壞話……我是……我是……」她抬起糊滿眼淚鼻涕的臉,抽噎幾聲,「……有點嫉妒你……你不說好聽話……不愛笑……可她們還是喜歡你……我嫉妒……」

  太史闌在她身側坐下來,皺皺眉,拿過那險些被眼淚污染的烤雞,撕了半隻雞腿,再扔還給她。

  沈梅花哭了一陣,心情平復了一點,看太史闌面無表情在她身邊吃雞腿,不勸慰也不說原諒,忽然便覺得,這一天的陰霾都散了。

  身邊的這個人,冷漠,強硬,沒有任何迂迴和婉轉,然而她站在身邊,便好像一座山倚在背後。

  她撕了隻雞翅,胳膊肘捅捅太史闌,「喂,雞翅比較好吃,骨頭都烤脆了喲。」

  太史闌看也不看,「你手抓過,髒。」

  沈梅花笑起來。

  「唉,」她撕著雞翅上的肉,搖頭嘆氣,「我原以為我學了指揮,大家都要尊敬我,今天我算是明白了,真正強大的是人心。」

  「回頭你和蘇亞坐一起。」太史闌道,「拋棄自己出身的人,往往為人所不齒。跨越出身,才有尊嚴。」

  「跨越出身,才有尊嚴……」沈梅花喃喃重複了一遍,露齒一笑,「太史闌,蘇亞那傻女人一開始就說要跟著你,我還瞧不上,現在我才覺得,她眼光挺好。」

  太史闌搖搖頭,「誰也不必跟著我。」她閉上眼,開始修煉,很快進入狀態,氣息勻長。

  沈梅花羨慕地看她一眼,也有樣學樣盤起腿,卻一會兒晃晃身體,一會兒摸摸頭髮,半天沒個安靜。

  等她好容易安靜下來,太史闌忽然睜開了眼睛。

  四面風聲平靜,不遠處篝火辟啪,學生們談笑聲嘈嘈切切,一切都很正常。

  然而心中警兆,卻似一根鋼絲彈在耳邊,不住嗡嗡作響。

  太史闌最近修煉氣機,培養自己的精神敏感力,因為有基礎,進度可謂一日千里,此刻明明什麼都沒發生,她卻覺得,危機逼近。

  「趙十三。」她仰起頭,對空呼喊一聲。

  趙十三從一棵樹的樹梢上掠過來,太史闌道:「我覺得有點不對。」

  趙十三一怔,神情立即緊張起來,閉上眼仔細感覺一陣,又伏地聽了一陣,搖頭道:「沒有啊。」

  李扶舟和花尋歡都聞聲過來,也說無事,三人都是高手,感覺靈敏不會有錯,沈梅花鬆了一口氣,太史闌卻道:「不可不防。」

  「梅花。」她轉頭對沈梅花道,「給你二十人,你負責安排,保證任何人在危險靠近時不受傷害,做到嗎?」

  沈梅花眼睛亮了起來,卻猶豫道:「……他們會不會聽我的……」

  太史闌拍拍手,學生們聚攏起來。

  「李助教剛才說,我們難得出來,時辰還早,不如搞個演習。」她平靜地道,「考考大家這段時間學習成果,鍛鍊反應力和應變。」

  花尋歡眼睛一亮,她本來有點擔憂,一點動靜都沒有,太史闌這樣興師動眾,會給學生帶來恐慌情緒,以及會影響太史闌的地位。沒想到太史闌順嘴謊編得天衣無縫,這樣有危險固然可以第一時間應變,沒有危險,學生們自己演習也說得過去。

  李扶舟含笑看著太史闌,似乎對她順手拿自己扯謊很滿意。

  學生們果然來了興趣,紛紛問怎麼演習。太史闌道:「分兩組,一組攻擊,一組抵抗,李助教和花助教不參戰,先行離開,他們會在合適時候,扮演敵人,對你們雙方展開進攻,你們要做的就是隨機應變,再集合在一起抵抗他們,兩位助教會酌情視你們表現評分,加入二五營年度考核分中。」

  學生們大喜,躍躍欲試,太史闌道:「可自行選擇參加不參加。」

  「我去我去。」寒門子弟十分踴躍。品流子弟一臉猶豫,太史闌的這個提議,又有挑戰性,又能加分,眾人在二五營內少有競爭機會,人人都不禁心動。

  猶豫了一陣,那紮了滿身刺的楊成終於先開了口,「我……我可以參加麼?」

  太史闌點頭,又道:「現在是演習,日後便可能上戰場。戰場上只有生死交託的兄弟,沒有半路逃逸的戰友。人命同重。不允許貴賤之分。貪生怕死、出賣戰友、臨敵畏怯,拒絕協作。扣分。」

  楊成點點頭,跨入寒門子弟隊伍,「你們總笑我們嬌生慣養。是不是漢子,今日也要你們見見。」

  有他帶頭,陸續又有品流子弟加入。

  花尋歡低聲咕噥,「死女人,這麼多人分數怎麼算。」

  「看誰順眼給誰。」太史闌淡定走開。

  花尋歡,「……」

  「這是考驗日常所學的機會。」太史闌道,「擅長什麼,自己請纓,分工合作。」

  學生們聚在一起議論,花尋歡遠遠看著,嘖嘖讚嘆,「李先生,你看,寒門和品流聚在一起,為同一件事努力,二五營自成立以來,你我首見啊。」

  「太史姑娘非池中物。」李扶舟微笑,「或許將來,她改變的不只是二五營。」

  「我倒覺得,她若能改變你,才叫最大奇蹟。」花尋歡偏頭玩笑,「李先生,認識你也有幾年了,我就沒見你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沒見你對任何女子有所不同。她會是個例外嗎?」

  李扶舟稍稍沉默,忽然道:「來了。」

  花尋歡一怔,側耳傾聽,臉色一變。而樹梢上,趙十三已經風一般掠過,口中發出低低暗號,開始安排自己那些潛伏的手下。

  那邊學生已經商議好,就聽見太史闌快速而又清晰地道:「沈梅花,指揮!搏擊七人、軍陣兩人、箭術五人、槍法四人、刀法五人……備戰!」

  接著便是沈梅花的聲音,「器械三人為工兵,樹林側線三尺挖壕!後撤三步布樁!」

  「搏擊七人兩翼守候!」

  「軍陣兩人一攻一守,調整己隊陣型!」

  「箭者上樹。」

  「槍者三線佈防!」

  ……

  「太史闌真是神奇……」花尋歡喃喃道,「她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沈梅花若遇明主。」李扶舟卻道,「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花尋歡不太懂指揮,聞言看他,李扶舟道:「太史闌說的是對戰,沈梅花卻知道內情,所以她的佈置看似分攻守,其實互相呼應,瞬間便可以轉化攻勢,她知道來敵未明,不宜分散打擊,所以凝聚力量,尖刀陣型,卻又層層布控,以防護為主……指揮一道,確實天才。」

  花尋歡看著緊跟著太史闌的蘇亞,道:「蘇亞沉穩堅毅,是最好的防護型人才,沈梅花看似粗豪實則細緻,消息靈通,指揮能手。太史闌卻是天生領袖。將來她們長成,嘖嘖……」

  「怎麼忘了你自己?」李扶舟笑,眼神若有深意,「花尋歡出身五越,通諸國語言,武藝非凡,作戰勇猛,一女當關之最佳勇將。」

  「哈哈。」花尋歡大笑,被自己的想像樂彎了腰,「嗯嗯,你說得對,說不定咱這幾個女人,都是未來主宰南齊的新貴喲,哪,從現在開始,小心點,別得罪我,你面前的,是未來叱吒風雲人物,是南齊的新江山哦呵呵呵……」

  她樂不可支一邊揉肚子去了,李扶舟,卻漸漸斂了笑容。

  ==

  須臾指揮佈陣已畢,眾人各安其位,景泰藍留在最中心的帳篷裡,太史闌不擔心他的安全,因為趙十三帶領整整一隊人就在附近,他們不會管其餘人死活,只對景泰藍負責。

  學生們興奮而緊張,屏住呼吸,蘇亞沒有參與對陣,只站在太史闌身邊,慢慢擦她的弓,沈梅花和她們在一起,隱身在一棵位於中央的樹後。

  「蘇亞,你該去參加演習。」太史闌皺眉。

  「我說過,跟著你。」

  「我並沒有為你做過什麼,不需要。」太史闌從來不客氣。

  「我不管。」蘇亞聲音嘶啞,「我們走江湖的人,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何況你給的不是滴水。我哥哥死在亂箭下,我做夢都想學箭術,射回去。」她一字字道,「沒有你,我永遠學不了高深箭術。」

  太史闌不再說話。

  此刻風聲漸烈,隱約已經可以聽見馬蹄聲響,史小翠低聲笑道:「哎呀,花助教和李助教真像那麼回事兒,還騎了馬來!」

  「戰中分神,扣分!」沈梅花冷喝。頗有殺氣。

  史小翠閉嘴……

  月光朦朧,樹林外有條彎道,是自官道延伸下來的岔路,此刻小道盡頭,出現人影。

  眾人都一怔,原以為攻守方要先開戰的,不想這麼快,「助教們」就到了,既然如此,便要先合力抗敵。

  眾人凝神戒備,沈梅花一隻手懸在半空,落下那一霎,便是齊齊攻擊。

  事先兩位助教已經關照,看見「敵人」,不必留手,全力以赴。在學生心目中,自己這點伎倆,也不夠兩位助教看的,所以此刻武器用具,都是真刀真槍。

  那人影先是朦朧,隱約可見是騎馬而來,只是騎姿怪異,歪歪斜斜,一路狂衝著到了樹林邊,忽然往下一倒。

  他倒下的姿勢僵硬,不像飛出來,倒像栽下去。

  「是花助教吧?學得真像。」眾學生暗笑。

  只有知道內情的沈梅花,眼神犀利不敢放鬆,發現這一點,舉到一半的手,霍然一停。

  但依舊有人因為緊張,滿弦的弓失控,「唰」一聲,一支箭流光飛射,越林而出。

  「啊。」一聲低低痛呼,那人在地上一滾,大腿上穿過一支鮮血淋漓的箭。

  眾人都傻住——兩位助教太入戲了吧?

  太史闌忽然一拍沈梅花肩膀。

  沈梅花頭一抬,正看見前方一大片黑影,夾雜馬蹄狂捲之聲。

  果然有大批敵人!

  此刻學生正分神,沈梅花急中生智,低喝,「這也是考校!莫中了兩位助教的迷惑之計,按原計劃作戰!」

  學生醒悟,重新打起精神,楊成學的是槍,探頭看見前方大群黑煙,吐了吐舌頭道:「兩位助教好下功夫,找了這許多幫手!」

  「太史闌。」沈梅花表情嚴峻,「對方人數多,來意不明,我們不能先動手。」

  「你安排。」太史闌全權交付。自己上前將那受傷中箭的人扶起,那人滿面灰土,神容憔悴,半昏迷中喃喃道:「救我,救我……」

  「對手人多,實行誘敵深入之計,變幻陣型!」那邊沈梅花發下號令。

  根本沒有離開,在不遠處樹上掠陣的兩位助教,都暗暗點頭。

  片刻間,那一群人已經馳近眼前。

  「放箭!」

  箭手齊齊出箭,青色長箭呼嘯而出,越林外三尺,奪地一聲,釘在衝在最前面一匹馬前。

  箭入馬前三尺,在南齊江湖道上,是警告和詢問之意。

  馬上騎士霍然勒馬,駿馬長嘶人立,月色下剪影雄壯。

  「有敵!」那人暴喝,「殺!」

  一個「殺」字出口,太史闌就知道不好。

  八成遇上了剪徑強盜,山間悍匪!

  「射!」她搶在沈梅花反應過來之前,大聲下令。

  她的聲音和對方那聲「殺」幾乎同出一聲,話音剛落,蓬一聲疾響,對方出箭!

  重弓重箭!

  黑色的箭矢,像山那邊忽然爆炸騰起的濃雲,剛在山背後出現,轉眼就到了頭頂,所經之處,手臂粗的樹枝炸斷,碎枝亂葉,辟啪亂飛。

  「啊——」一聲痛呼,一個經驗不足,緊張中探身出樹的箭手,被一箭射穿臂膀,弓箭落地,瞬間被後面梯隊的學生接應下去。

  「天殺的!」

  沈梅花又驚又怒——萬萬沒想到,對方問都不問,便悍然殺人!

  先前太史闌莫名其妙說有警,她還不以為然,此刻才心中大呼萬幸,若不是早有準備,給這群不分青紅皂白的人衝進來,不知道要死傷多少!

  對方確實凶悍,出箭之後毫不停留,當先一人狂笑一聲,「全殺了!」策馬衝入。

  碗口粗的馬蹄翻飛,那些蒙面壯漢從馬後抽出刀,狂劈亂砍,刀光雪亮,隱約有殷殷血色,四面樹木橫倒,荊棘亂濺,學生們還好,心裡始終認定「這是一場高難度的考校」,頂多覺得入戲太深,要打起精神應對,沈梅花卻是知道內情的,她畢竟從未真正面對這種殺戮場合,一時驚住,忘記指揮。

  她靜默的這一刻,太史闌的聲音適時響起。

  「射箭!」

  「前三輪輪換出槍!」

  「搏擊手扯索!」

  一連串命令下去,學生們有條不紊,一撥箭將最先那一批馬誘入淺淺的壕溝附近,那些人狂奔而入,萬萬沒想到路遇的隊伍還能準備壕溝馬索,當先一匹衝得最快的馬踩到壕溝,一聲慘嘶轟然而倒,連帶後面的馬接連被絆被阻,瞬間倒了十幾匹。

  濺起的草皮落到沈梅花腳上,她霍然驚醒,滿臉通紅,迅速接過了指揮權。

  「趙十三!」太史闌厲喝,「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過來!」

  趙十三飛快地帶人出現,他也看出敵人凶悍,不阻在樹林之外,闖進來倒霉的是所有人,包括景泰藍。

  「第一輪勝!」太史闌大聲道,「花助教令我為大家記分,殲全敵者,上報總務賞勳!」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學生們本來面臨超出想像外的凶悍衝殺,多少有點畏怯,此刻被激起血氣,熊小佳「嗷」地一聲,掄倆狼牙棒就蹦了出來,他的水蛇腰小攻蕭大強緊跟其後,大叫,「掠陣,掠陣!」

  熊小佳天生體能優勢,衝出去掄著棒子一頓敲,先將那些絆馬落地的人一個個敲昏,蕭大強在他身後,不住指揮「左後!右轉!後方有敵!」

  一個黑胖子跳下馬,踏著同伴的屍體快步衝來,人未到,刀光已如匹練倒掛,熊小佳悍然迎上,吐氣開聲,「嘿!」一聲巨響,兩人各自晃晃,黑胖子後退半步,熊小佳一張黑臉漲得通紅。

  蕭大強立即蛇也似鑽過來,趁對方立腳不穩,一棒敲在對方腳上。

  「哇呀」一聲慘叫,黑胖子跳腳而去,學生們撲哧一笑,緊張氣氛立時沖淡許多,動作也越發穩定有序,箭手有條不紊,輪換三批射箭,投槍按照指揮,在對方立足未穩時機準確出手,擅長搏擊和近戰的學生遊走戰場,專挑落馬的敵人下手,不僅將敵人阻擋在樹林邊緣,還漸漸將之包圍。

  對方此時也已經覺得不對,當先一名蒙面男子低低怒喝道:「怎麼回事?這傢伙在此地還有幫手埋伏?」

  「擒賊先擒王!」另一人道,「林子中間那三個!」

  他眼神緊緊鎖住太史闌沈梅花和蘇亞。

  「弓來!」

  一箭三弦,箭頭淬毒,青幽幽光芒如蛇眼。

  專心戰局的太史闌霍然抬頭——警兆又生!

  在還沒看到暗箭之前,她一把推倒了沈梅花。隨即拉著蘇亞迅速後退。

  「咻!」

  三箭破空,在空中詭異一折,越過人群,直撲三人。一箭從撲倒的沈梅花臀部掠過,帶起一截布絲,另兩箭不折不扣,直奔太史闌和蘇亞面門。

  「錚!」一直持弓在手的蘇亞,在被太史闌狂拽後退的過程中,依舊發箭!

  「啪。」她的白色箭竟後發先至,擊中黑色箭的中段,如打蛇奪七寸,啪一聲箭柄炸開木屑四射。

  兩箭在對轟中齊碎成四段,炸開的箭尾撞上射向蘇亞面門那一箭,將箭頭稍稍撞歪,但依舊直奔她的肩骨而去!

  蘇亞毫不動容——解了太史闌之危,就是勝利!

  不遠處高樹上,花尋歡急躁地欲探身下來,「可以了!我們該出手了!」

  「等等!」李扶舟一把抓住她肩頭。

  飛箭厲嘯,太史闌忽然抬手一抓。

  「破!」

  黑暗中一道掌影雪白,碰在箭頭邊緣,箭頭忽然微微一震,隨即還是呼嘯著,撞上蘇亞的肩。

  蘇亞閉眼,等待疼痛來臨,然而轉瞬她就愕然睜開眼。

  黑色的箭無聲無息從她身前掉落,蘇亞覺得肩膀疼痛,但並沒有流血,像只是撞傷,她腳尖挑起落地的箭,一看之下眼神一凝。

  箭還是那箭,不知何時,箭頭竟然稍微鈍了一點,以至於沒能穿過她的麻布外衣。

  沈梅花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抱住太史闌大腿大哭,「你救了我的命,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被太史闌一腳踢開。

  「剛才怎麼回事?」花尋歡愕然問李扶舟,那一霎太快,看起來就是太史闌手掌擦了擦對方的箭,實在不明白為何蘇亞中箭無傷。

  李扶舟眼神深邃,輕輕搖搖頭。

  此時戰局,學生已經佔盡上風,最初的驚慌生澀經過磨合,配合越來越無間,動作越來越靈敏,對方近百人,凶悍地衝入樹林,卻不能再進一步,想要退出去,又已經被趙十三帶領的人封鎖,漸漸變成一邊倒挨打的局面。很多人已經喪失行動力被俘虜。

  「首戰告捷!」花尋歡興奮地一拍手,正要起身下去收拾殘局,李扶舟忽然又一把拉住了她。

  「你聽!」

  花尋歡一怔,側耳凝聽,忽然變色,隨即她身子一彈,迅猛地向樹林深處撲去!

  她身形撲出的同時,就在林子中心的帳篷之後,忽然出現幾條人影,對方還是黑巾蒙面,出現得無聲無息,宛如鬼魅。

  這些人很明顯是趁前頭大家專心對戰悍匪,趁機繞道進入樹林,所有人心神都在前方,竟給他們悄悄摸近。

  那幾條人影一出現,花尋歡李扶舟剛發現,太史闌也在同時往下一撲。

  啪一聲,剛剛爬起來的沈梅花被她壓住,又跌了個嘴啃泥……

  但是已經遲了一步,白光一閃,如飛雪乍降,一蓬暗器,齊射太史闌背心!

  鳳尾針、飛燕鏢、金錢鏢、飛蝗石、鐵蒺藜……漫天飛旋,呼嘯如泣,對方下手極狠,生怕一枚暗器不夠置太史闌於死地,一出手就是數十種。

  此時蘇亞受傷反應慢,其餘人都在樹林前方,這最安全的後方,忽然便成了死地!

  「唰。」

  黑暗中掠過藍影,瞬間穿越碧樹千葉,捲起葉片如千層浪萬條風,刷拉拉一陣亂響,所經之處漫天碧葉皆碎,隨著那人身形騰一下捲上半空,再在他經過後,紛落如雨。

  那人衣袖一揮,葉雨忽而聚攏如碧玉杵,又或如綠色蛟龍,在那人狂舞的衣袖中,貼地盤旋而來,倏忽揚起,狠狠撞上那千百暗器。

  啪啪之聲不絕,碧綠碎葉再碎,四面濛濛如淡綠絲雨,擋住了所有人視線,那些粉塵鑽入眼中,太史闌不禁一瞇眼。

  一瞇眼之間,恍惚驚鴻一瞥,那人天神般自淡綠絲雨之中乍現,一步穿出,伸手一抄,太史闌只覺得身子一輕已經飛起。

  剎那間葉雨濛濛,滿目淡綠,滿鼻清香,那是屬於植物微澀而清涼的氣息,撲在臉上,像誰的唇溫柔一吻,

  太史闌低頭一看,底下一層綠霧未散,如一團軟雲飛騰,抱住自己的人,飛馳中依舊側臉靜謐,看向下方的眼神專注。

  認真而強大的男人,魅力獨具。

  綠色葉雨擋住太史闌和李扶舟的身形視線,自然也擋住了敵人的目光,那些射出暗器的人,暗器剛出就已經失去目標,隨即見綠雲遮眼,狂風怒卷,眼睛都被迷住,驚得連忙向後退。

  剛退出一步,眼前綠霧乍分,一人從從容容自綠霧中踏出,衣袖中伸出一隻瑩白的手掌,輕輕按在了他的心口。

  那人悶哼一聲,向後仰倒,手中最後一枚暗器依舊不死心地發了出去,是一枚旋轉的小斧。

  小斧滴溜溜轉至,李扶舟手指一點,正點在斧柄,恰在此時,不習慣被抱住的太史闌掙扎著要跳下來,牽動李扶舟手臂,他點向斧眼的手指一歪,小斧飛了出去,正砸向太史闌面門。

  此時距離極近,風聲撲面,李扶舟忽然一把按住太史闌的頭,緊緊往胸前一貼,身子一側。

  「砰。」一聲悶響,隨即銀光一閃,小斧從李扶舟肩頭撞過,將他肩頭衣袍劃開長長一道裂縫,隨即落入遠處。

  太史闌被李扶舟緊緊按在胸前,這一斧幾乎擦她鼻尖而過,衣袍嘩啦一聲在她眼前裂開,胸衣隨即散開,她的臉等於正被按在李扶舟裸露的胸前。

  肌膚相觸,微熱,細膩而有彈性,如觸及一團雲,依舊沒什麼特別濃郁的氣味,只是清新,帶露的青苔草葉,或者晨間空氣一般的清新,乾淨到讓人忘記一切,只想深深呼吸,或者將臉更深地埋進去。

  太史闌一睜眼,就看見一抹玉色肌膚幽幽生光,視線的延伸點,隱約一點淺紅,溫存如櫻……

  她的眼睫飛快眨動幾下,趕緊抬頭,李扶舟此時卻依舊放心不下,也沒察覺已經走光,還緊緊按著她,但太史闌睫毛眨得太急,刷得他胸前微微作癢,隨即又覺得胸前熱燙,不同尋常,一低頭,就看見太史闌微褐的眼眸,直直地將某處瞧著。

  李扶舟唰地放手……

  太史闌垂眼,讓開,她溫熱的軀體彈出李扶舟的懷抱時,他忽然覺得心中一陣空落。

  未曾相擁,或也不覺得寂寞冷,但先前那一霎,她的彈性非常的身體,在懷中鮮活如魚的掙扎時,他的心湖似也被一尾彈起的魚攪動,亂漣漪一絲。

  兩人急速要分開,偏偏越急越出事,太史闌忽然哼了一聲,頭一偏。

  她為了方便作戰,束起短髮的簪子,勾在了李扶舟裂開的胸衣上。她要解,就難免要在李扶舟胸前摸來摸去,李扶舟要去解,就要低頭,距離近到兩人都無法接受。

  兩人對望一眼,不過一瞬,隨即太史闌抓住髮根,猛地一扯。

  「嗤啦」一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5:59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八章 別再和我搶女人

  李扶舟本就開裂的衣服,瞬間被扯裂到底,肌膚如玉,亮在暗色中……

  李扶舟低頭一看,臉色一變,忽然將太史闌一把推開。

  他一向溫文爾雅,風度親切,從未有任何失禮之舉,此刻這一推,卻顯出了幾分急切和粗暴,太史闌被推得一怔。

  她怔住,李扶舟也怔住了,低下頭,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似乎不敢相信剛才那個動作是他做出來的。

  兩人怔然對望,一時氣氛尷尬。

  人影一閃,花尋歡奔了過來,人還沒到就咋咋呼呼,「怎樣了?你們怎麼樣了?太史闌你不要緊吧?李扶舟你……啊?」

  花尋歡的大嘴巴唰一下停住叨叨,嘴巴張得可以喝風。

  香艷……太香艷了……太他娘的香艷了!

  太史闌手按在李扶舟胸前,李扶舟衣衫不整,肩部衣服去掉半截,半身都快裸了,從太史闌的手勢來看,明顯那半截衣服就是她扯掉的。

  呃,這兩人,一個溫和一個冷漠,不像那種乾柴烈火瞬間掀翻的類型呀,再說這啥地方啥時候,合適嗎?還是這樣比較特別比較爽?嗯,太史闌那傢伙本就不太正常,她這麼猛是可以理解的喲……

  花尋歡托著下巴,越想表情越豐富,越笑神情越淫蕩……

  太史闌冷冷盯花尋歡一眼,花尋歡趕緊合上嘴,啪一聲上下齒關猛地相撞,聽得人身子一麻。

  「我說……」花尋歡指著上衣撕得走光的李扶舟,一邊暗暗吞一口口水,一邊對太史闌結結巴巴地道,「他雖然救遲了你一步,倒也沒耽誤事兒,你也不能就這麼扒光他呀,晚上不成麼。等人少點不成麼?」

  太史闌瞟她一眼,大步而過,「胡扯!」

  她沒有發覺,李扶舟自衣裂後一直一言不發,伸手抿住那件半舊的藍衣的破口,眼神疼惜。

  ==

  戰局終於結束了。

  除了後來的幾個偷襲的黑衣人,是李扶舟和花尋歡先後出手解決的外,其餘近百名敵人,逃走三十餘人,俘虜四十餘人,學生們出手控制不住殺了七八人,可謂全勝。

  會出現「失手殺人」情況,是因為太史闌後來看勝券在握,才說明真相,學生們一旦明白這不是演習,哪裡還會客氣?

  山匪的腦袋,一樣是二五營和地方記功的憑證。

  回過味來的學生們,也暗暗感激太史闌,如果不是她那個「演習」的說法,學生遇襲時,很難以那麼鎮定的心態應對,對方來勢洶洶,一旦被打亂陣腳,也許戰果就要調轉。

  幾個學生將俘虜分別拎開,一番詢問,得知這些人果然是附近的山匪。這裡是全國十三大行省中的西凌行省,離西凌之北的北嚴城已經不遠,這批山匪就是附近龍莽嶺龍莽寨的,佔山為王已經很久。

  這一批人自稱,三日前寨主和附近通城的一家大戶發生仇怨,帶人去血洗了他全家,因為這家大戶逃出了一個人,所以一路追殺至此,不想竟然碰上了二五營的學生。

  幾個人說法都一樣,看來可信,太史闌卻覺得其中有個人眼神閃爍,看起來有點不靠譜,問了問,那人身份是這批匪徒中的二首領,大首領已經逃了,太史闌想起後來從林後潛入的那幾個沒騎馬的黑衣人,覺得此事還有蹊蹺,示意沈梅花將那二首領拎到一邊,單獨審問。

  她自己先去看看景泰藍,小子呼呼大睡,那麼吵都沒能驚醒他,太史闌發覺這小子自從體內餘毒,被容楚的藥慢慢拔盡之後,睡覺就特別沉,像幾輩子沒睡好過一樣。

  或者,他以前,真的從來沒睡好過?

  隔壁又支了個帳篷,給那個不幸又幸運的傷者休息,那人就是一開始闖進樹林,大腿上被射了一箭的那個,他被箭誤傷的傷口已經被蘇亞給處理過,目前人還清醒,太史闌進來的時候,正看見那小子傻傻地盯著蘇亞。

  先前混戰,光線昏暗,誰都沒看清這倒霉蛋長啥樣,此刻休息包紮,洗淨血污,才看清不過是個少年,因失血而臉色蒼白,面貌還算清秀,太史闌眼尖地發現,在她進來的那一刻,蘇亞飛快地抽回了被少年拉住的手。

  嗯?這麼快就看對眼了?這世上有一見鍾情?

  太史闌不動聲色,立刻轉身,道:「蘇亞,麻煩你問問這人情況,等下告訴我。」

  她走得乾脆,蘇亞呆呆地看著她背影,臉上慢慢湧上一抹紅暈。

  「小音……」那少年再次拉住了她的手,「你……你怎麼在這裡?我……我找你找得好苦……還有,你,你怎麼變成了這樣子?」

  蘇亞沉默著,半晌又抽回了手,啞聲道:「陳公子,請將你發生的事告訴我。」

  「你的聲音……」那陳姓少年一驚,隨即面色又轉淒傷,「你叫我陳公子……小音……你終究不肯原諒我……」

  「公子言重。」

  ……

  太史闌站在帳篷外,注視忙忙碌碌收拾的人群,半晌,身後帳篷門一掀,蘇亞出來。

  太史闌回身,眼光在她臉上一溜,蘇亞並沒有眼圈紅腫,只是神情更冷淡幾分。

  「陳暮,通城大戶,鹽商,三日前忽有龍莽嶺匪徒闖入他家,殺家滅門,他當時在城外郊寺踏春,倖免。之後被追殺,至此。」

  她聲帶受過損傷,發言艱難,以前很少說話,自從跟在太史闌身邊,學了她簡練扼要的說話方式,雖然還有點支離破碎,倒也重點清晰。

  太史闌點點頭,心想佔山為王的匪徒,什麼時候這麼囂張了?敢於下山衝出百里,進城滅人滿門?鹽商富裕,家中護院從來不少,都死得一個不剩?這樣燒殺搶掠一個來回,當地官府沒人追捕?

  這般細細一想,便覺深意無窮。

  ==

  忙碌了半夜,在天快亮的時候,大家都疲倦地躺下休息了。

  太史闌卻沒睡,注視著不遠處一個帳篷,裡面的燭火倒映著李扶舟的身影,他低著頭,手一起一落,不知道在做什麼。

  太史闌默然半晌,終究還是站起身,走進他的帳篷。

  「在幹什麼?」

  李扶舟抬起頭,他只穿了褻衣,一套月白的衫褲,乾淨清爽,手裡拿著他那件撕破的藍衣,還有……針線。

  一個大男人拿著針線會讓人感覺很窘,但李扶舟這樣一個人,他的存在,他看過來的眼光,卻讓人一絲也興不起嘲笑或驚訝的念頭。

  他的氣質,詮釋這人間一切和諧,於不和諧處,亦能生出和諧。

  他的褻衣領口微低,露一抹鎖骨,從太史闌的角度看過去,是一道精緻平直的線,讓人想起精雕玉琢的玉如意。

  燭火微黃,色澤溫潤,在他的肌膚上熠熠生光,下頜之下,一筆流暢的剪影。

  世間女子在此,這一刻多半亂了心跳,停了呼吸。

  李扶舟坐正了身體,也沒有因為只穿內衣而有所窘迫,從容地道:「想把衣服給補好,不過……」他笑笑。笑容溫淡平和。

  太史闌看看,線到現在還沒穿過針呢。

  男人能把頭髮絲細的暗器穿過葉脈,就是不能把同樣粗的線穿過針鼻,說起來也挺神奇。

  「我試試。」太史闌坐下來。

  李扶舟看看她——這位一看也不像個能飛針走線的造型,然而他微微一笑,讓了讓。

  帳篷窄小,讓也讓不出什麼地方,太史闌坐下後,不可避免兩人的膝蓋碰在一起。

  李扶舟沒有再讓,太史闌也沒在意,她舉針對光,穿線,看起來很靈敏。

  李扶舟微笑看她,手輕輕擱在膝上。

  太史闌伸手去拿衣服,李扶舟似有微微猶豫,但也沒有阻攔。

  太史闌看著那道巨大的裂縫,皺起眉。

  該從哪裡下手?

  說實在的衣服撕成這樣,縫補完也無法再穿,李扶舟雖然簡樸,但從不令人感覺窮酸,他的衣服質料都是柔軟舒適的,價值不菲,雖洗了又洗,但更顯氣質。唯有這件藍衣,相對質料普通了些,因為經年日久,色澤已經變淺,領口袖口都有磨損痕跡,用針線密密縫補過,可以看出穿得很精心。

  「我只是想將它縫補好,之後再收起來。」李扶舟看出她的意思,輕聲解釋,「這件衣服,我每年只穿一次……沒想到今年撕破了……」

  太史闌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半晌道:「對不起。」

  她從不道歉,此刻卻語氣堅定。

  李扶舟怔了怔,微笑,「無妨,舊衣終將破,不過早遲而已。」

  「是你親人給你做的衣服?」太史闌問,「有紀念意義?」

  燭火光影下,李扶舟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打出淡淡的弧影,靜謐而溫存,從太史闌的角度,只看見他的唇角,似有若無地勾了一勾。

  「喝水嗎?」他忽然換了話題。

  「不用。」太史闌尋找了半天,終於覺得可以下針,一針戳了過去。

  隨即她頓了頓,手一撤。將衣服挪開了些。

  「戳著了?」雖然她沒呼痛,但李扶舟還是料事如神,身子一傾,一把抄住她的手指。

  指尖上一點渾圓血珠綻放。

  李扶舟想也沒想,便將嘴唇靠向那受傷的手指,太史闌怔怔地看著他。

  然而就在唇離指尖不過寸許處,李扶舟忽然一震,似是想到了什麼,飛快地放開了她的手。

  從一拉到一放,不過瞬間,他再抬起臉,平常溫存笑容已經不見,眉宇微微蒼白。

  太史闌凝注著他,收回手指,緩緩將指尖鮮血,在衣擺上擦盡。

  指尖擦上麻質布面,微微有點糙,隨後便熱熱一痛,似此刻心情。

  隨即她抱起衣服,道:「我怕是不行,找蘇亞給你補好送過來。」不待李扶舟說話,掀簾而出。

  一陣風過,將簾子飛捲,隱約燭火飄搖裡白衣素淨的男子,神容淡淡,目光深深。

  次日隊伍再次啟程,按照眾人計議,俘虜還是要押解請賞的,李扶舟出面遞書當地官府,派人前來協助押解,此地離通城不過三十里路程,離西凌首府北嚴百里。車行半日,到達通城,按照計劃,眾人準備不通報通城縣衙,直接找個客棧,好好休息一頓後直奔北嚴。

  然而城門前,已經有人在等候了。

  「在下是通城王知縣府文案柳近。」一個中年文士,帶著十幾個下府兵在路上等候,笑容可掬,「受東翁之命,特來迎接二五營諸位。」

  南齊軍制分內外軍。駐守京城內五衛,戍邊天下外三家軍。另外設府兵六十萬,由六品以下官和良家子弟組成,屬於外三家軍管轄。按行省、城、縣的規模,分為上、中、下三府兵,下府兵八百人,一般駐紮在縣區。

  李扶舟上前交涉,過一會兒回來說,「通城縣說,我等幫助他們捉到龍莽嶺慣匪,助地方剪除一大害,本地鄉紳聞訊歡欣鼓舞,都要求縣府無論如何要留下諸位英雄,今晚通城翠華樓設宴,請我們務必不要推辭鄉親父老的好意。」

  「要得,要得。」熊小佳第一個咧開了嘴,眉飛色舞。

  「我說嘛,這麼大的事兒,請一頓也是應該的。」史小翠得意洋洋。

  其餘學生雖然勉強按捺住興奮,但都滿面紅光,喜動顏色,一群品流子弟走過來,笑道:「昨兒累了一夜,今晚就在通城歇歇吧。」

  這回就連寒門子弟也沒人反對,經過昨夜並肩作戰,之前的隔閡散去大半,年輕人,總是沒那麼多機心仇恨的。

  「你看呢?」太史闌低聲問李扶舟。

  「既來之則安之。」李扶舟道,「拒絕他們容易,但學生們趕路確實辛苦,拒絕了通城設宴,就不能在通城住宿,再往下走沒有宿處,萬一再來一場夜襲,只怕他們便支撐不住。」

  太史闌點點頭。將袖中人間刺調整了下位置。

  一路進城,客棧已經由通城縣衙安排好。景泰藍一直安靜地靠在太史闌身邊,他已經戴了面具,太史闌對學生們的解釋是得罪西局,需要給景泰藍做點保護,學生們也都理解。

  「麻麻。」他忽然拉拉太史闌袖子,指著客棧不遠處路邊一個賣鳥的,「鳥,鳥。」

  出二五營後,太史闌和他說要扮成母子,小子很得瑟——終於等到這一天!

  不過關於稱呼,兩人頭靠頭研究了很久,太史闌不喜歡「娘」這個字,覺得跟「娘炮」似的,景泰藍則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母親,他自家的那位的稱呼,說出來是會嚇死人的。

  最後太史闌讓他喊媽,於是麻麻誕生。

  「不買。」太史闌道,「禽流感。」

  聽不懂酷媽怪話的景泰藍,怏怏地垂肩,知道沒戲。

  太史闌的目光,卻在那賣鳥的身上掠過,隨即又掠過路邊一眾攤販。

  「都說通城繁華,如今一見,名不虛傳。」李扶舟笑道,「路邊攤販如此繁盛,便可見一斑。」

  「呵呵,是是。」柳文案連連點頭,「施知縣治縣有方,此地物富民安,最是太平之世。」

  眾人站在一長排攤販前,看兩三個行人,從攤子前快步走過。

  通城安排的客棧確實不錯,三進院子包了下來,設置精潔,花尋歡安排人將俘虜鎖在最後一進院子裡,猶豫著到底該派哪幾個學生來看守。負責看守的通城衙役,大包大攬地拍胸脯,「姑娘放心!全交給我們兄弟!外頭還有府兵,再用不著二五營的諸位英雄,你們專心吃酒去吧,通城父老,都盼著見你們一面,少誰都不合適。」

  「那便辛苦各位大哥了。」

  「沒事,沒事!咱一定給你看好咯!」

  華燈初上的時候,整座翠華樓越發流光溢彩,綵燈滴溜溜地轉著,映得一群在門口等候的鄉紳臉色紅艷。太史闌等人從接送的專車上下來時,看見的就是這群老爺,以及老爺身後的美女們。

  「二五營諸位英才光降,通城蓬蓽生輝!」當先一個黑鬍子迎上來,黑鬍子上頭一顆紅痣十分顯眼,笑容幾分矜持,幾分客氣。

  「這是我家東翁,通城父母。施知縣施大人。」柳近給他們介紹。

  施知縣呵呵笑,一一引薦在場的鄉紳,都是些當地大戶豪門,名流士紳。太史闌不耐煩地站在一邊,等著李扶舟和他們揖來揖去。

  她衣著簡樸,混在學生群裡,也沒人注意她,好一會兒才介紹完畢,以李扶舟花尋歡為首,擁入翠華樓中。

  翠華二樓,整座閣子打通,開了六席,每席之間,隔以屏風。

  一隊衣著整齊的小二,等著給貴客安排入席。

  中國人入席,自古便有規矩,這個規矩不是誰該坐哪裡,而是明明知道誰該坐哪裡,也準備坐那裡,但必定要推三推,讓三讓,被人推坐下去,再站起來,嘴上遜謝一番,再推下去,再站起來……如此三番,也就好了。

  此刻人多,這推一推讓一讓的功夫上演得更加熱鬧,每個位置都經過一番掙扎廝打,才能塵埃落定。

  落在學生群最後的太史闌母子倆,被前頭推打人群給堵著,等了好一陣也不見人流移動,景泰藍哭兮兮地揉肚子,「麻麻,我餓……」

  「馬上就吃。」

  太史闌抱起景泰藍,拍前頭人肩膀,「讓。」

  前頭人嚇一跳,急忙讓過去,太史闌一路拍過去,「讓,讓,讓……」

  讓了十幾次後,太史闌終於抵達內廳,首席上已經擺好涼菜並上了三個熱菜,還有三個位置沒有安排妥善,其餘桌還在廝打,只有涼菜。

  太史闌大步過去,選了個熱菜前面的位置,把景泰藍一放。

  「吃。」她道。

  廝打戛然而止。

  施知縣和李扶舟花尋歡已經廝打完了,各自坐了主位和最尊貴的客位,剩下的位置推讓激烈,目前縣丞大人即將勝出。

  目光唰唰地集中過來,在景泰藍頭頂交織縱橫,強度好比X光,景泰藍穩穩地坐著,眼皮子也不掀一下。

  嗤。瞅啥瞅,俺每年正月十五在廣御殿開大宴,都坐得首席!

  王霸母子倆一打岔,這廝打也不廝打了,推讓也不推讓了,六處席位迅速坐齊了,縣丞坐在太史闌下手,臉沉得能擠出水來。

  照例席開,套話,齊賀陛下安康,太后安康,國泰民安,通城風調雨順,然後就是一番腴詞,各種吹捧,學生們個個化身蓋世豪傑,救民水火,普濟眾生,滿團花樣文章,鄉紳們想必早已背好,一篇和一篇不重樣。

  每個男人的座位邊,還有個小椅子,太史闌看看那些男人——嗯,表情很騷動。

  果然,所有人剛剛坐下,香風陣陣,環珮叮噹,先前跟在鄉紳後的一群女子,蓮步姍姍地上來,站在廳口笑吟吟。

  「這是本縣醉花坊的姑娘們,都是清倌。」柳文案笑得自如,「你們過來,快來侍候各位英雄。」

  正在喝湯的景泰藍,啪嗒一聲,勺子掉到了湯碗裡,眼珠子瞬間定光了。

  太史闌一瞧,這小子口水嘩嘩地。

  再一瞧,一位姑娘正從景泰藍面前過,這姑娘臉盤子也就中上,但她所經之處,人人眼神發直——無它,那一捧酥胸,跟發麵盆似的,人還在廳口,胸都已經到首席了。

  沒辦法,景泰藍向來對這種大波妹子毫無抵抗力,當初那個倒霉的奶娘,也就是因為波大,才被他唸唸不忘。

  這姑娘看來也是通城一寶,昂首挺胸,一步三搖,十分享受眾人的目光,姚知縣一改先前莊重嚴肅狀,笑瞇瞇接著她的手,道:「媚兒,今兒你好好侍候李先生。」順手在沒人看見的角度,手背悄悄一蹭,一揉,那胸上的蕩漾,頓時就蔓延到老臉上。

  媚兒抿唇一笑,姍姍往李扶舟面前走。

  花尋歡放下筷子,笑瞇瞇開始托腮。

  太史闌埋頭,吃菜。

  「呔!」

  驀然一聲大喝,驚得眾人一顫——此刻當有人發聲,不過……怎麼奶聲奶氣的?

  再一看,景泰藍已經跳上了椅子,一手指定媚兒,怒髮衝冠。

  「我的!」

  「下來。」太史闌拍拍景泰藍屁股。當眾不責子,等回去好好教訓。

  「我的……」景泰藍聲音立即低了八度,所幸還能堅持。

  「好可愛的小少爺。」媚兒一笑,伸手捏了捏景泰藍的小臉,一屁股在李扶舟身邊坐下了。

  「我的……」景泰藍探過短短的小身子,努力地夠啊夠,一把抓住李扶舟的手,捧在掌心,聲淚俱下地道,「這個別再和我搶了……我把我麻麻讓你還不行嗎……」

  ……

  托下巴看戲的花尋歡一時沒托住,下巴磕桌上了。

  正忙著讓媚兒的李扶舟,撞翻酒杯了……

  啃鮑魚的太史闌,被鮑魚嗆著了……

  饒是淡定如此,也忍不住要仰天長嘆,罵一聲,尼瑪。

  尊榮誠可貴,麻麻價更高,若為大波故,兩者皆可拋。

  《壬申年四月七日因爭搶妓女故為景泰藍臨桌賦詩》

  名字都齊全了。

  太史闌扶著碟子,深切地想,教育果然是一件任重道遠艱難困苦的活計……

  景泰藍順利爭搶到了他的大波妹。

  當他把小臉靠在那朝思暮想的大波之上時,他感到很幸福。

  說真的,自從奶娘之後,好久沒有這樣的幸福了。

  一堆人默默地低頭,姚知縣鄙視地瞥一眼太史闌的平胸,嗯,估計這當娘的沒奶。

  太史闌目光堅定地看著面前的清蒸鱸魚。花尋歡目光堅定地笑吟吟看著她,順便不住地搗李扶舟,「你想搶你快搶啊,你不說咱們怎麼知道你想搶呢?既然你想搶就明說啊,咱們還可以幫你搶啊……」

  李扶舟給她夾了一塊她愛吃的多刺的鰣魚,「這是雅江春汛後的魚,最肥美,肉質最膠黏有彈性,不可多得。嘗嘗,香不香?」

  「香!」花尋歡兩眼發亮,立即埋頭奮戰。

  注意力成功轉移……

  「來,喝酒,喝酒。」一位鄉紳試圖打破詭異的氣氛。舉杯勸酒。

  太史闌注視著清冽的酒液,那般清亮的顏色卻不能讓她靜心,總覺得心裡亂糟糟的有點煩躁,忽然道:「不喝酒。」

  正待舉杯的眾人一怔。

  李扶舟看了看酒杯,接口笑道:「差點忘了,二五營師生在外公務期間,不允許飲宴作樂,尤其不得沾酒,我等不敢違背營規,望諸位海涵。」

  「哪有飲宴不喝酒的。」姚知縣一臉不以為然,「再說你們出門在外,無人監督,這什麼規矩的,大可以不必理會,規矩嘛,就是給人破的嘛哈哈。」

  一堆人賠笑附和,堅持要給李扶舟滿酒,李扶舟含笑,手輕輕按在杯口,「多謝諸位好意,只是扶舟作為此次考練學生的總負責,如果帶頭違背營規,日後也難以管教學生,諸位大人都是麾從如雲,自然知道此中利害,當體諒扶舟難處。」

  起身要給他斟酒的柳文案手一頓,有點尷尬,眼神瞟向姚知縣,姚知縣哈哈乾笑一聲,道:「既如此,便把酒收了。」

  李扶舟不喝,太史闌不許喝,花尋歡在忙著吃魚,其餘寒門子弟便是饞得喉嚨冒火,也不敢越雷池,卻有幾個品流子弟,滿不在乎嘀咕,「我們怎麼沒聽說這規矩?管天管地管不了老子喝酒放屁,喝!」

  除了那一桌,大部分人不喝酒,國人文化從來都是酒文化,南齊也是如此,頓時便沒了氣氛,妓女們幹不了勸酒的活,也便撤了。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菜還上得極慢,往往一道菜吃完好久,才上下一道菜,並且多是帶骨無肉的菜色,雖精緻昂貴,卻不能飽腹,席間小菜倒是不少,梅子杏干,山楂筍絲,全是開胃菜,吃得人越吃越餓,越吃口水分泌越多。

  景泰藍早早昏昏欲睡,卻堅持不肯下席,因為他沒吃飽,孩子都吃不飽,更不要說大人,所以早該散席的時辰,眾人都捺著飢火不下席,耐著性子等待。

  山楂梅子吃多了要喝水,景泰藍水喝多了要撒尿,太史闌便帶他去茅廁,轉出屏風,走到門口被人攔住,兩個小廝打扮的男子,笑容可掬地道:「小公子要解手嗎?我們負責伺候便好。」

  太史闌盯他們一眼,兩人迎上太史闌目光,便覺眼中似被一刺,忍不住掉轉目光,去拉景泰藍的手卻沒收回。

  「景泰藍。」太史闌蹲下身,給景泰藍理理領口,道,「你自己去茅廁。」

  景泰藍乖乖點頭,太史闌放手,轉身就走,兩個守門的看她沒有堅持出門,都出了口長氣,給景泰藍指了路,小子搖搖擺擺去了。

  太史闌坐回席位,花尋歡還在傻乎乎咬筷子等菜,李扶舟忽然隔著姚知縣,給她夾了一筷筍絲,笑道:「這筍絲清脆爽口,鮮香幼嫩,你嘗嘗。」

  筍絲已經上了三盤,大家都吃過很多,此刻李扶舟巴巴地夾了這個來,眾人都神色曖昧地笑,覺得這慇勤固然是要獻的,但似乎不夠那麼漂亮。

  太史闌看看筍絲。

  筍絲,諧音,「什事?」

  掃了一眼桌面,太史闌夾了一片燜肚給李扶舟,筷子倒夾。李扶舟端碗來接,兩人手指一碰,各自縮回。

  燜肚,諧音,「堵門。」

  隨即兩人各自吃菜,若無其事,都不擔心景泰藍,因為趙十三帶領的護衛,一直都潛伏在他身側。

  過了一會,景泰藍回來了,爬上太史闌的膝蓋,扒著她脖子咿咿呀呀唱歌,眾人都不忍聽,紛紛轉臉,太史闌趁機在景泰藍衣領下取出被夾出的一片布片。

  布片上,只有用炭灰寫的歪歪扭扭兩個字「速回!」

  這是趙十三的通知,由景泰藍負責傳遞,太史闌看完,將布片塞回衣袖,景泰藍恰在此時兩眼翻白,向後一倒,「哎呀——我痛——」

  「怎麼了!」花尋歡沈梅花立即搶過來。其餘學生被驚動,紛紛起身。

  景泰藍拚命翻著眼白,嘴歪眼斜吐白沫,做急病抽搐狀,吐白沫是個技術活,他技巧未滿,一噗嚕一噗嚕口水往外噴,倒洗了沈梅花一臉。

  太史闌衣袖一揮,蓋住景泰藍的臉,抱起他向外就走。

  李扶舟立即起身,對姚知縣道:「有人似乎發了急病,容我等立即回客棧醫治。」

  他一起身,除了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品流子弟,其餘學生都跟著起身。

  「何必捨近求遠!」姚知縣張開雙臂一攔,「各位莫慌,在座就有本縣著名『知樂堂』方先生在,祖上曾經給皇妃娘娘看過病,最是杏林妙手,不妨交於他,包管藥到病除!」

  「小兒舊疾發作,我身邊常備有藥,一樣藥到病除,無須麻煩方先生。」太史闌頭也不回,繼續向前走。

  嘩啦一聲,幾個靠近門口席位的男子,先前沒有通過名的,忽然站起身,攔在了她面前。

  「這是什麼意思?」太史闌聲音冷徹。

  攔路人面無表情,身後,姚知縣呵呵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地風俗,今日是犯煞日,若有飲酒作樂之事,只怕衝撞路神,對主家不利,若是挨過了酉時末再出門,便可無事,所以本縣貿然阻攔,還望各位見諒。」一邊一迭連聲道,「上菜,上菜!」

  「衝撞路神,也是誰衝撞誰擔。」太史闌看也不看那四個男人一眼,「我擔就是,讓開!」

  四個男子巋然不動,沉默的臉神色陰沉。

  太史闌不說話了,學生們相顧失色,此時便是痴子,也知道事情不對。

  李扶舟口氣微冷,「姚知縣,望你有一個解釋。」

  「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姚知縣收了笑意,聲音也冷硬如冬日山石,「識相的,留下來,就是留住你們自己一條命;不識相,要走,那就不要怪我無情!」

  他靠在窗邊,探頭出去,對底下打了個手勢,坐在樓下的一大撥人立即衝了上來,躍起時的腳步掀動衣袂,腰間閃耀著刀柄的鋼口。

  「怎麼樣?」姚知縣又笑了,「各位還是乖乖坐回來吧……」

  「動手!」

  太史闌一聲厲喝截斷他的笑聲,厲喝方起,花尋歡已經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一拳對著攔路人就轟了過去。

  「砰。」拳頭及肉悶響如雷,那人頭猛力向後一仰,倒飛而起,半空中一簇血花飛濺如茶花,五官如被石板拍過般,可怖地迅速塌陷下去。

  「啪。」太史闌一腳踢飛了小二剛剛送出來的一盆油浸腰花,大片金黃的熱油一路潑灑在樓梯上,匡噹一聲銅盆落下,砸得衝上來的第一個人腦袋開花,向後便栽,樓梯此時已經滿是熱油,其餘人要麼被油澆,要麼被撞倒滑腳,階梯上頓時滾成一團。

  裝死的景泰藍迅速調整歪鼻子斜眼,探頭出來哈哈大笑,太史闌毫不客氣,踩著一堆人頭往樓下奔。花尋歡緊緊跟了過來。

  「反了!反了!」姚知縣再也想到會有這樣的反抗,不過就是留人,面對一城主宰,居然也毫無顧忌,瞪圓了眼睛大吼,「來人!拿下他們!拿下!」

  「東翁。」柳文案陰笑著靠近他,低低道,「其實這也不是壞事,本來咱們強留,還不在道理上,如今他們可算是襲擊官差,大鬧酒樓……嗯,您看……」說完手指一比劃,一個砍翻的姿勢。

  姚知縣哈哈大笑,他靠著窗邊,四面都是自己的人,不必擔憂人身安全,雖見太史闌帶人向下衝,也不急不忙,一轉頭看向窗外黑夜。

  遠處,隱隱有火頭燃起。

  幾個品流子弟衝過來,怒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你們不是說我們是剿滅悍匪的英雄嗎?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要解釋!解釋!」

  姚知縣冷笑一聲,「剿匪?多事。」

  他後一句聲音很低,學生們沒聽清,猶自憤怒的質問,這些初出茅廬的少年,初次對戰山匪大獲全勝,攜大功進入通城,本來就春風得意,一路上鮮花開道百姓歡迎,本地父母官親自設宴,口口聲聲英雄造福桑梓,正在虛榮最巔峰得意雲端處,忽然遇見這場景,便如從雲端跌下,愕然不解,渾身發涼。

  「以為要攜功上北嚴,然後得嘉獎賞勳麼?」姚知縣哈哈大笑,「哎喲,好大功勞,俘虜三十!俘虜呢,在哪裡呢?」

  「失火啦!」遠處忽然響起敲鑼聲,驚呼警訊,遙遙傳來。

  靠在窗邊的學生們一看,齊齊變色,失火的地方,似乎就是客棧所在。

  剿龍莽嶺悍匪大勝之事,已經上報北嚴府,半路押解中,俘虜無論是被燒死,還是因火患逃脫,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快去救火!」學生們來不及質問,齊齊往下衝,姚知縣大笑,「二五營諸位,不履職責,全員出外參與飲宴,以至俘虜逃竄,沿路殺傷鄉老……」

  眾人震驚——好毒的連環計,放火縱敵還不夠,還要殺上幾個人,坐死二五營學生罪名!

  「我的座上客,馬上你們就是階下囚啦,還不趕緊跪下受縛……」姚知縣仰頭大笑,忽然「啊!」地一聲大叫!

  隨即便見他腦袋大力向後一仰,啪地一下越過長窗,從窗邊跌了下去!

  這一下變出突然,誰也沒想到他笑得正得意處忽然跌落,窗邊並不低,他的站立方位離窗其實還有點距離,根本沒可能因為笑得太用力跌落,這是怎麼回事?

  「笑,笑什麼笑!口臭!」

  一條人影從窗簷下竄了出來,冷冷大罵,手裡猶自抓著幾根毛,仔細一看,好像是姚知縣稀稀落落的花白頭髮。

  剛才是他隱身窗簷下,拽著姚知縣頭髮把他搞下去的?

  「十三。」一直站在姚知縣對面,不言不動,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李扶舟,此時才開了口,「派人去客棧了嗎。」

  「去了。」趙十三一點頭,「就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學生們聽著他們對話,才知道多少已經有了準備,都出了一口長氣,隨即低頭看看在長街上血泊裡蠕動的姚知縣,和底下大批湧來的府兵和衙役,都不禁頭皮發麻。

  殺傷一地父母官,也是大罪,這下要怎麼收場?

  「你們殺了知縣大人!你們殺了知縣大人!」縣丞哆嗦著腿,背緊緊靠著牆壁,「殺官者死罪!你們還不速速……」

  趙十三一個巴掌便讓他閉嘴。

  「囉嗦什麼,走!」太史闌在樓梯下招呼,她已經在學生們的擁衛下,踩著那些跌倒的人的腦袋下了樓。

  一行人搶出酒樓,反正已經宰了人家知縣,也無所謂再多殺傷幾人,掄板凳的掄板凳,抄傢伙的抄傢伙,遇見生人上來就砸,橫飛豎甩,大殺四方,因為心中憤怒,學生們下手比對付龍莽嶺山賊更狠,店堂裡血肉橫飛,慘呼不絕,翠華樓變成吹花樓——吹的是血花。

  蕭大強和幾個不擅武力的學生,背著幾個爛醉如泥的品流子弟走在中間,那幾個人其實也沒喝太多,但不知怎的,一個個骨軟體酥,眼睛都睜不開,分明是被下了藥。寒門子弟們瞧著,不禁不寒而慄——這大家都要喝了酒,此刻便任人魚肉,下場如何,可想而知,不禁對太史闌更感激幾分。

  樓裡的人,因為要取信於二五營,來的護衛並不太多,倒是埋伏了不少府兵在附近,以客棧大火為號,起火則撲入樓中,但因為太史闌發難太快,對方沒想到這麼快學生便衝了出來,遠遠的雖有火把攢動,府兵卻還沒到。

  花尋歡護著太史闌開路,李扶舟便帶著幾個搏擊學生斷後,在大部分學生撤離後,李扶舟一個人,不說話,猶自微笑,安安靜靜站在樓梯口,看起來,也就一個文弱書生。

  在場的人,都是地方小縣的官員,級別低,並不知道李扶舟的真正身份,只以為和花尋歡一樣,不過一個二五營的助教,此刻見這位助教斯文溫雅,閒閒倚在欄杆前,燭光裡笑容靜謐,都覺得美,然後便覺得,但凡美的,都是脆弱的,易碎的,不妨捏一捏。

  於是也便有人捏了。

  於是有人呼呼哈哈地護著縣丞衝上來,打算繼承縣令的遺志,躲到安全地帶指揮府兵包圍了。

  於是李扶舟微笑著,出手了。

  他的手似乎平平靜靜伸出來,似乎也不快,似乎還很溫柔,然而就那麼一伸,迎面而來的人,瞳孔裡便似映出一道光,攜萬千風雪,跨天涯而至,然後,雪崩雷降,天地深黑。

  「崩」一聲輕響,也不過一朵小小的血花,自天靈蓋的縫隙中一射成線,打在樓梯口薄紗白梅燈上,恰將白梅染成紅梅。

  滿室寂靜。

  所有人只覺得剛才那一霎似有閃電劈進眼裡,再睜開眼便是一具屍體,屍體之後僵立著縣丞,腳底下漸漸淅淅瀝瀝匯聚一小攤深黃液體,一股臭氣瀰漫開來。

  這一刻無論是二五營學生,還是太史闌在,都難免震驚——這是李扶舟在他們面前,從未展示過的犀利。

  李扶舟微微皺眉,轉身下樓,無人敢追,好半晌之後,縣丞茫然地動了動脖子,隨即聽見「當當」數響,什麼東西墜落樓板,清脆有聲。

  低頭一看,卻是脖頸領口上的黃金鈕釦。

  所有人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招,秒殺,並在縣丞的咽喉前精準停留,只要李扶舟願意,又是一顆大好頭顱。

  李扶舟下樓時,太史闌正好回頭。

  她的目光掠過人群,直達熙熙攘攘的人頭末尾,一眼找到了李扶舟的微笑。

  隔著無數擁擠的人群,他眼神裡只有她的影子,微微動盪,映照這夜的匆忙。

  一眼交匯,隨即他忽然掠下,身影一閃已經掠到太史闌身邊,不由分說,攬住了她的腰,躍上門前一匹馬,抖開韁繩。

  「太史。」他在她耳邊輕輕道,「讓我保護你。」

  這一霎語聲輕細若夢境,似可隨時被風吹去,卻一字字落在她耳中。

  她不語,抿緊的唇,一線不知悲喜的弧度。

  學生們搶了繫在樓門前的馬,跟隨兩人,風馳電掣穿過長街。

  通城最繁華的這條街,城池的燈火未滅,各色燈光流水般貫穿身體,奔向下一個終點。

  姚知縣猶自在血泊裡抽搐,遠處一隊府兵,腳步雜沓地追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6:11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九章 人間真情

  太史闌趕到客棧時,火勢已經被撲滅。

  一路上就看見一開始火勢熊熊,之後慢慢縮小,似乎被控制在一個範圍之內,等太史闌趕到,就看見地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不少人,赫然是先前客棧外一排攤位的攤主們,一群面孔陌生的護衛,從火場中出來,背著一個少年,旁邊是頭髮被燒去一截的蘇亞。

  蘇亞沒有去赴宴,留下來照顧受傷的陳暮,順帶看守俘虜。

  太史闌踢踢那些攤主,沒死,只是熏暈了。

  先前太史闌和李扶舟便覺得,客棧位置相對僻靜,而這麼僻靜的地方,竟然攤販很多,生意怎麼做?完全不合理。偶有一兩個人經過,看攤上貨物的眼神,還不如瞄他們來得多。

  掀開他們的普通外衣,露出的是官衣,果然是官府的暗探。

  「怎樣。」太史闌問蘇亞。

  蘇亞搖搖頭,抬手吮去手背上傷口的血跡,眼神獰狠,啞聲道:「我殺了獄卒老劉。」

  「沒事。」太史闌連為什麼殺都沒問,「不用你出喪葬費。」

  眾人絕倒……

  「起火時,負責看守俘虜的本地獄卒,打開門讓他們逃命,並指引他們陳暮和蘇亞所在,讓他們去殺人滅口。」趙十三聽了屬下匯報,過來道,「多虧蘇姑娘警醒,及時發現問題。不過她也險些受傷。」

  他說得簡單,但看蘇亞一身黑灰血跡,衣衫破爛,可知那一戰艱苦。

  趴在他人背上的陳暮,感激地對蘇亞伸出手,想要拉拉她,蘇亞抿著嘴,不自在地把手背在身後。

  俘虜們被從三進院子裡一個個拖出來,都黑眉烏眼,萎靡不振,起火時他們逃了出來,原本可以逃出,但因為要殺蘇亞和陳暮,蘇亞抵抗又特別激烈,冷箭神出鬼沒,導致他們耽擱了時辰,隨即趙十三的屬下就發現不對,趕到了,這些人迅速將店主家人驅散,隨即在火裡投放藥物,趁著今天的西南風,一舉熏倒三進院子的所有俘虜,然後再一個個慢慢收拾。

  兇狠、決斷、俐落、周全。

  容楚的手下,再次在二五營學生面前,展示了何謂精英私家部隊的實力。

  二五營學生嘖嘖驚嘆,太史闌卻在想,據說容家世代簪纓貴族,軍國重臣,從開國至今,代代都掌軍權,可謂軍中故舊遍天下,容家的龍魂衛,容楚說招收的都是江湖落魄客,可是從他們的作風紀律來看,哪裡像散漫和個人英雄主義的江湖人?

  這個疑問一掠而過,隨即聽見遠處馬蹄和步聲雜響,遠遠地火把如龍,迤邐整座城。

  本地兵丁追了上來。

  「為什麼!為什麼!」品流子弟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什麼功臣反遭追殺,都在悲憤地跳腳大叫,寒門子弟卻都看向李扶舟和太史闌。今天的事情已經不可能善了,必須盡快拿主意。

  「突圍。」兩人異口同聲。

  說理是沒有必要的,留下來和一縣兵力作戰也是愚蠢的,雖然殺了知縣鬧了翠華樓,但本身對方做的事兒也無法拿出來指控,二五營學生只要今天能離開通城,通城便再也沒辦法將他們入罪。

  這也是通城兵丁被迅速調遣的原因,一個要走,一個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走。

  李扶舟皺了皺眉,他比別人更清楚局勢,按說此刻通城應該缺少有力指揮才對,知縣重傷將死,縣丞被他那一擊嚇得半死,誰能在此刻迅速組織力量反撲?

  「分組走還是一起?」花尋歡語氣急迫。

  「分組。」李扶舟道,「十三,你帶手下護太史母子,蘇亞,沈梅花,蕭大強熊小佳,楊成,以及幾位搏擊學生自客棧後離開,俘虜也歸你帶走,這些人我們不能丟。我和尋歡帶其餘學生,迎上府兵,前面不遠就是通城七巷,地形複雜,我以前來過,比較熟悉,可以帶他們走出去。」

  「不行。」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太史闌,「這是本地兵丁,你熟悉地形,對方自然也熟悉,要走一起走。」

  她明白李扶舟的意思,在她身邊集中最精英力量,保護她和景泰藍的安危,至於其餘人,已經可以算作棄子。

  但這不是她太史闌的風格。

  「走!」李扶舟忽然一把拎起她,往附近一匹馬上一扔,趙十三風一般地過來,往她的馬屁股上一拍,駿馬長嘶,揚蹄便奔。

  「景泰藍,抓穩!」

  狂奔的馬上,太史闌聲音清亮,景泰藍整個人撲在馬上,立即死死抓緊了馬鬃,太史闌霍然放手!

  隨即她跳下狂奔的驚馬!

  「趙十三!」她大叫。

  魂飛魄散的趙十三,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一個猛子撲到那匹馬上,一把抱住被顛得歪斜的景泰藍,此刻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地位,狠命把小小的身子揉在懷裡,才怒不可遏轉頭大罵,「太史闌你個賤人!你不要命啦?這就麼跳下來!景泰藍怎麼辦?你混賬!你無情!你個殺千刀的……」

  「砰」一聲,栽落馬下的太史闌,在罵聲中,準準落到了快步來接的李扶舟懷裡。

  她落下的軀體放鬆而柔軟,他迎上的雙臂堅實而有力。

  不過一瞬。

  隨即她跳下他的懷抱,掠掠頭髮。

  沒有解釋為什麼要冒險跳下,沒有哭著說我必和你們生死不棄。

  李扶舟也沒有問她為何跳下,沒有搖晃她的肩嘴歪鼻斜咆哮說啊啊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傻。

  他只是扶了扶她的肩,兩人一起看了眼不受控制絕塵而去的趙十三隊伍。

  她不走,其他人自然也不走,只是此時,先前的問題再次出現,是迎戰還是逃脫?逃脫是否要分兩路?

  「不必分了,力量不足。」李扶舟回頭看了看,順手往門口還冒著煙氣的火堆裡又扔了些東西,眼看著那煙氣便成了幽藍色,慢慢迤邐,游弋幻化,扭曲如鬼臉。

  夜色中這樣一張虛幻的鬼臉,足以令人望而卻步,遠處齊整的腳步聲,出現了猶豫和混亂。

  當然這不是李扶舟唯一的手段。

  先前路邊被制服的「攤販」們,此刻都被他命學生抬了進來,道:「我們直接從後院突圍,但前頭需要有人斷後,就勞煩他們吧。」說完便要坐下。

  太史闌忽然攔住了他,「我來吧。」

  按照她的要求,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離開這座院子,李扶舟一人在屋簷上等她。

  太史闌取出人間刺,銀色刺尖刺入每個人的腰眼,然後她將每個人的武器解下來,將甲的鉤子捅入乙的手臂,乙的刀刺入丁的大腿,丁的劍擱在戊的肩頭……每個人都用別人的武器製造了一點不影響行動的輕傷,每個人的武器都被用來給另一個人製造輕傷,一切佈置好後她對上頭拍拍掌,李扶舟彈射下一片石子,每片石子都精準地敲中一人。

  眾人眼睫翕動,眼看便要醒來,此刻也正是人間刺遺忘功能發揮作用的時刻,不會記得之前的事,頂多只能記住清醒前最後片刻隻言片語。

  太史闌站在屋子中,說了一句話。

  她說,「你身邊的,是府兵的奸細!他先下手暗害你,再叫來大批府兵,來捉拿你!」

  說完這句,她出來,在底下對李扶舟招手。

  火光裡她眼神晶亮,揚起的臉龐微微沁出汗珠,也晶亮如珠。

  李扶舟牽了她的手,飛快縱上屋簷,其餘學生已經翻牆先一步離開。此時底下有了動靜。

  官府暗探們紛紛醒轉,醒轉時已經忘記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只依稀記得最後那句話,心中都是一緊,昏暗光線中再低頭一看——

  啊!老丁的劍刺中我大腿!

  啊!這是老王的鉤!

  啊!老李竟然要害我!

  驚怒之下,不及思考,怒吼一聲便殺向假想敵,隨即破窗而去。

  底下一陣叱喝、驚罵、拳腳風聲,隨即是嗤嗤破窗聲響,衣袂帶風聲,二三十個官府暗探先後逃出,本來心中還有疑惑,一抬頭,正看見衝來的火把陣,大批大批的府兵!

  這些人本就被打得暈頭暈腦,又挨了人間刺,正是大腦最為意識不清時刻,太史闌種在他們腦海中的那句話,就像魔咒一樣箍住了他們的思維,使他們緊張而失控,沒有餘地去清醒。

  「我為官家盡力竭力,他們竟然……」憤怒的念頭一閃而過,化為腳下狂奔而出的動力,為求自救不惜先下手為強,他們怒吼一聲衝上去。

  府兵迎面而來,火把高舉,見有人從客棧中衝出,正要喝問,忽然嗤嗤幾聲,火把全滅,光線頓時暗淡,隨即風聲撲面,從裡面出來的人,已經不由分說動了手。

  府兵還沒看清對面來人,就被對方攻擊給激怒,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又是這番動作,不是敵人是誰!

  「圍住他們!上頭有令,但凡拒捕,一律射殺!」當先一個軍官,尖聲喝道。

  這聲一出,本來已經漸漸清醒,心中猶疑的暗探們,頓時絕望。

  屋簷上悄悄站起兩個人,李扶舟和太史闌。

  他們冷眼注視著一場黑暗中的剿殺開始。當然,發現真相的時辰不會太久,但已經足夠李扶舟牽著太史闌,悄悄越過夜色中的屋脊。

  他牽著她的手,以輕功帶她在層層屋脊上奔行,彼此飛揚著的衣袂,糾纏在四月微熱的夏風之中,青黑色的屋瓦微微沾了夜露,踏上去輕輕一滑,身子因此流線般拋得更遠,太史闌忽然想起現代那世看過的溜冰,流暢、優雅、詩歌般婉轉如意,此刻他和她,彼此步伐也像一場冰上圓舞曲,於天地之下,層層如海波的屋簷之上,伴風徜徉。

  一隻黑貓呀地一聲低叫,從他們衣袍之下溜了過去,翹起的尾巴,挑起一輪大而金黃的月亮,太史闌一抬頭,就看見月色撲面而來,恍惚間還是那次被押解自救,她衝上那座飛起的馬車,前方趕車人衣袂如鐵,她看見馬車向月亮中行。

  這世間有很多相似的場景,熟悉到讓人心中一驚,彷彿前世今生。

  一路疾馳,眼看城門在望,一眼看去心中又是一驚,本該黑沉沉的城門燈火通明,士兵執戟帶刀,來回守衛,這下要怎麼過去?

  城牆下的陰影裡,一道人影竄了出來,卻是蘇亞,蕭大強熊小佳、史小翠、楊成,和幾個搏擊學生,幾乎二五營所有精銳的學生都在這裡。

  「你們怎麼在這裡?」

  「其餘人走得早,出城了,花助教護著他們,我們留下來等你。」史小翠道,「剛才有人前來報信,城門開始加強守衛,你們來遲了。」

  景泰藍已經出城,太史闌也便放心,看見好友幾乎都在,心裡忽然湧上陌生感受。

  那感受,像冬天裡看見田頭冒出青青絨草,綠到溫暖。

  然而她嘴上依舊淡淡道:「闖出去就是。」

  「什麼人!」上頭忽然一聲叱喝,隨即燈光明晃晃地向下照來。

  李扶舟一彈指,燈罩碎裂,燈光熄滅,幾乎是同時,城牆上便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和警鑼聲,「有人要闖城!戒備!」

  「唰」一聲箭落如雨,射入城下,但人們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只是在城上人眼裡,城下似有人影幢幢,搖晃出沒,因此居高臨下,射得更歡。

  其實那人影,不過是李扶舟帶領男學生脫下外衫,套在了附近樹上,他遠遠站在城牆暗影下,不時射一顆石子,打得那些穿了罩衫的樹不住搖晃,在城頭亂晃的火把影子下看來,活脫脫就是四處逃竄的人。

  其餘人則在城門處,城門是沒有人看守的,因為不需要,門中有鎖,兩側還有鉸鏈,先以三人力拉動鉸鏈,露出門中鎖,再有鑰匙才能打開。

  城門中間有一條縫隙,蘇亞在試圖穿過那縫隙,但是手臂粗的間隙哪裡過得去,太史闌看看鉸鏈,忽然道:「有沒有力氣,幫我拉動鉸鏈?」

  蘇亞默不作聲,走到鉸鏈邊,使足力氣猛力一拉。

  一聲悶響,兩門微分,露出巨大的虎頭鎖。

  「能砸壞它麼?」

  蘇亞一怔,這是渾然一體的套鎖,就算砸壞,也不能打開,何必白費力氣。

  其餘人也露出不讚同神情,焦躁地看看四周,覺得在城門這裡簡直是浪費時間,楊成忍不住道:「我看此時出不去,不如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天亮後開城門再想辦法,到時總有辦法渾水摸魚的……」

  太史闌聽都不聽,在地上找了片鐵片,塞在了虎頭鎖的鑰匙縫裡,然後道:「試試。」

  男生們猶豫,熊小佳咕噥道:「我信你,可是我好像不行……」

  李扶舟走了過來,笑了笑,一拳揮出。

  「砰。」他長髮剎那飛起,倒揚在一輪冷白的月亮下,這個平日斯文溫柔的男子,此刻英武如神。

  一聲悶響,虎頭鎖被砸得面目全非。

  天生神力的蘇亞和熊小佳,也不禁倒吸口氣,佩服地看著他,這鎖質地堅硬,砸破容易,砸成這扁扁一塊,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太史闌看著那扁扁的鎖,只說了兩個字,「等我。」

  隨即她背對人群,蹲下身,手按在被砸爛的虎頭鎖上,閉上眼睛。蘇亞和李扶舟護在她面前。

  過了一會,太史闌臉色白了白,額頭冒出一點隱隱的汗珠。

  李扶舟取出一塊絹帕,輕輕拭去她額頭上的汗。

  再過了一會,太史闌呼吸有點急促,臉上泛出潮紅。看出來有點虛弱。

  蘇亞的眼睛卻瞪大了。

  她看見太史闌手掌下,什麼東西慢慢隆起,青黑色,邊緣微凸,赫然是虎頭鎖的邊沿輪廓。

  她在……恢復那個鎖?

  她在做什麼?

  李扶舟看著那鎖慢慢恢復,眼神深思。

  城樓上已經發覺不對,射了那麼多箭,一百人也射死了,那些人影還在底下搖曳生姿,城門領一揮手,準備帶人下來查看,雜沓的腳步聲從石梯上方響起,火把的光影映射的城牆的鉸鏈上,延伸出一道青釉色的光。

  太史闌掌下的虎頭鎖,輪廓已經極為清晰,她卻皺起眉頭,似乎有點焦急,更加全神貫注。

  光芒移動,射在城牆中段,官兵馬上就要到,再不離開,縮在這後退無路的城門洞裡,就是現成的箭靶子。

  學生們已經按捺不住,此時不走,是要等死嗎?都目光急切地看李扶舟,至於太史闌,他們是不看的,知道這個女人,她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史小翠有點急,剛要張嘴,被李扶舟的眼神止住,隨即他站起身,擋在了太史闌面前。

  蘇亞擋在了太史闌另一邊。

  「她讓我等,我就等。」她道。

  學生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熊小佳懊惱地搔搔頭,站在了蘇亞前面。

  蕭大強立即站在他前面。

  其餘學生也不再說話,嘆口氣,默默站住了,幾個最強的要留下來,他們勢單力孤地跑出去,還是一個死。

  楊成左看看,右看看,目瞪口呆,「你們傻了啊,留這裡不是等死嘛,離開這裡找個安全地方不對嗎?走啊,快走啊。」

  「對。你去找吧,」史小翠道,「我反正不好意思走。」

  「走什麼走,留下。」蕭大強道,「不是太史闌,你這酒瘋子先前就醉到大牢裡去了,還談什麼逃命不逃命。你現在想丟下她,可以,以後別回二五營,看你一次揍一次。」

  「你們會給太史闌害死的!」楊成跺腳。

  「你走。」蘇亞冷冷道。

  楊成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看所有人,沒人和他對視,眼底有緊張卻沒有猶豫,他覺得這些人真他娘的傻,寒門子弟的想法就是不可理喻,吃糠咽菜長大的他娘的就是腦子不開竅,咱們不屑於與之為伍真是再正確不過……

  然後他默默地站到了史小翠前面。

  「你幹嘛。」史小翠推他,「擋住我的光了!」

  「臭婆娘!」楊成忍不住惡聲惡氣罵——不可理喻!

  眾人繃緊面皮,卻都笑了笑。

  這一刻默默流動的溫暖。

  太史闌並不知道此刻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危險近在咫尺,不知道李扶舟和蘇亞對她的信任,不知道學生們在為她冒極大風險,她只是在全神貫注,復原——毀滅——再復原——再毀滅——

  一個艱難的過程,遠超她平日復原的艱難。

  在以往使用復原能力時,基本上,物質越小,質地越柔軟,越容易恢復,越大越堅硬便越難,而在恢復過程中,是不能有其餘雜物混進去的,否則無法分子重組,最後出來的東西會四不像。

  太史闌插進那鐵片,就是想因此撬開虎頭鎖,虎頭鎖和鐵片都是鐵質,在復原過程中,她沒有復原鐵片,而是在剎那間將它摧毀,粉碎的鐵沫子充斥在虎頭鎖鑰匙洞內部,頓時將鑰匙縫隙填滿,在此時她再進行重組,那麼當虎頭鎖恢復原狀時,裡面的鐵片也就成了……鑰匙。

  這是哪怕想一想,都覺得無比艱難的嘗試,不僅要復原那麼堅硬巨大的虎頭鎖,還得在復原同時控制著毀滅鐵片,再復原鐵片重組……復原中包含毀滅,毀滅間轉化復原,以她這至今為止只嘗試循序漸進復原——毀滅——復原草根的水準,做到這個等於奇蹟。

  但是她答應過,帶他們闖出去。

  「他們在城下!」一個士兵奔到階梯底端,一眼看見了他們,大聲示警。

  「嗖。」蘇亞的短箭刺穿了他的咽喉。

  士兵向後一倒,喉間的鮮血濺滿青苔斑駁的城牆,幾乎是立刻,瘋狂的警鑼聲便響了起來。

  大隊大隊的士兵奔下,盾牌兵在前箭手在後,顯見得早有準備,規模人數,閃亮淬毒箭尖,看得人喉嚨發緊,一口口嚥唾沫。

  此時如果逃竄,最起碼可保性命,此時留下,絕無生路。

  有人緊張得臉色發白,有人不住嚥唾沫,有人兩腿控制不住發抖,生死之前,無畏也有限度。

  但腿軟也好,腿抖也好,無人離開,人群密密,遮擋住最裡面的太史闌。

  不離不棄,此間真義。

  領頭的將官冷笑著,眼神詫異,他真是不明白,哪有這樣的闖城者,生生站在原地等被包圍,活得不耐煩了?

  既然都犯了失心瘋,他就辛苦一遭,送他們上路。

  「射!」

  箭雨如林,倏忽撲至。

  學生們紛紛出武器撥檔,這是完全的劣勢,窄小的城門洞根本無法施展,撥開的箭矢很有可能誤傷他人。李扶舟在最前方,衣袖一捲如鐵,生生擋下無數利箭,但他撥開的箭,不知和誰撥開的箭相撞,嚓一聲火花四濺,那箭滑過史小翠的鬢邊,射向太史闌。

  太史闌低頭,毫無所覺。

  李扶舟忽然一側身,單手閃電般一抓,越過史小翠的鬢髮,一把抓住了箭尾。

  箭矢停在太史闌天靈蓋前三寸處,李扶舟的手掌擋在她上方,而史小翠連頭髮都沒被撥亂。

  「滴答。」

  一聲輕響,一滴鮮血,從李扶舟掌間緩緩滴下,滴在太史闌頰側。於此同時李扶舟身子一震,一聲悶哼。

  鮮紅的血落在淡蜜色晶瑩的頰,各自閃著晶光,然後被太史闌額頭滾滾而下的汗水沖淡,順著她的臉頰流向下巴,流向脖頸,再緩緩流入衣襟領口深處……

  她依舊毫無所覺,汗下如雨,搖搖欲墜卻全神貫注。

  此時箭過三輪。

  一個學生終於因為躲避不及而受傷,被迅速抱入內層治療,其餘人也是強弩之末,揮動武器撥箭的動作一次比一次綿軟。

  他們一夜奔波,如今困在狹窄地帶,無可施展。對方並不靠近,存心以箭雨戰術累死他們。

  幾乎可以預見,很快,所有人就要萬箭穿身。

  「李助教,你帶著太史闖出去吧。」蘇亞忽然道,「我知道你有辦法。」

  「嗯。」史小翠一邊軟軟撥開一柄箭,一邊苦笑道,「我們給你們斷後,你不要再把力氣消耗在這裡了。」

  「這條命算太史闌給的,還給她,今天!」熊小佳啞著嗓子憨笑。

  「一群傻貨!」楊成低聲罵。

  有幾個學生,在極度的疲憊中,有點意識混亂,忽然開始大罵,「太史闌,你逞的什麼能!莫名其妙死賴在這裡不走!可好,如今害死老子了!」

  「一命還一命!不欠你的!」

  「現在走也來不及了,太史闌,做鬼我也要先找你算算賬!」

  「你他娘的到底在幹啥?讓老子死也做個明白鬼行不?」

  ……

  李扶舟望望頭頂,又一批箭手下來了。

  已至絕境。

  「一起死吧……」蕭大強握住了熊小佳的手,兩人含淚對望……

  「卡。」

  一聲輕響,幾乎所有人都沒聽見,李扶舟卻霍然回首。

  太史闌鬆開手,鬆手的瞬間力竭,身子向前一撞,吱嘎一聲,門竟然被撞開。

  眾人震驚回首,便看見包鐵巨門已經開了一人過的縫隙。

  門開了?怎麼開的?

  蘇亞一眼掠過,正看見太史闌將虎頭鎖撿起。鎖已經恢復原狀,鎖上鑰匙洞裡,插著一片薄薄鐵片,是剛才那鐵片,但形狀已經不同。

  眾人此時不及多想,喜極歡呼,身影一閃,李扶舟掠至,一把抄起往地上倒去的太史闌,「快走!」

  對面遠遠射箭的士兵們,乍見門開也愣住,一時都忘記射箭,此時見眾人開門要跑,才慌忙追過來。

  學生們早一擁而出,李扶舟蘇亞照例留在最後,眼看人都出來,蘇亞迅速拉攏大門,接過虎頭鎖,去掉鐵片鑰匙,手臂從縫隙伸進去,一套,一捏。

  「卡嚓」一聲,在那些士兵衝過來的前一霎,她鎖上了大門。

  「嗡。」一枚羽箭擦著縫隙,貼著她鼻尖,釘在了門邊,蘇亞眼睛都沒眨。

  城內守兵那叫一個懵懂——一眨眼門開了,一眨眼門又鎖了,神異得近乎詭異,一些老兵已經開始神色驚惶,嘀咕道:「又沒到七月十五……」

  「拿鑰匙!拿鑰匙!」裡面一陣亂糟糟的呼叫,腳步奔走之聲。

  外頭人們在默不作聲地奔馳,李扶舟抱著太史闌,最後離開,卻奔在眾人之前,臂彎裡的太史闌,整個身子都是軟的,濕的,不能自主地靠在他懷裡,像一捧被雨水打濕的絲棉,甚至兩人臂膀相觸的地方,他的衣袖都被漸漸染濕。

  這是極度虛弱導致的脫水,很危險,李扶舟奔行極快,要在最快速度內找到水源,飛掠中他低下頭,黎明即將走去前的最後一縷光線,射在她的眉睫,滿面因汗水反射著晶瑩的光,連唇都失去血色,看起來卻蒼白而不單薄,只是讓人覺得軟,驚人的軟,平日的冷峻如雪,化為這一刻蕭瑟的涼,似高崖邊雪蓮在日光下即將被曬化。

  這難得的一刻虛弱,竟風情到讓人窒息並憐惜。

  他抱住她的手臂,禁不住緊一緊。

  太史闌並沒有暈去,極度的精神耗損,讓她頭痛欲裂,虛弱到抬起手指都不能,她的臉被李扶舟按住,緊緊貼在他的胸膛,想讓開也沒有力氣讓,只聽見他的心跳,在這樣的疾馳中,依舊有力平穩,似一曲渾然鼓,敲響吟唱與祈禱的長歌。

  靠得那麼近,他那種乾淨的氣息也越發明顯,她這才發覺,他青青荇草般的氣息裡,隱約也有淡淡香氣,這香氣本身極華貴高雅,讓人恍惚,只是似有若無,捕捉不著,只有無心時才不請自入鼻端,聞見了,心便似被雍容的花瓣拂過,柔軟萬千。

  她忽然皺了皺眉,感覺到一些不和諧的氣味,眼光向下瞥,隱約可見在他的脅下,那一處衣襟顏色略深,疾馳中似還有液體滴落——他受傷了?

  此時她覺得臉頰也有些黏膩,眼角向下瞟,餘光裡看見鮮紅如珠,綴在臉頰,是他的血嗎?

  想要叫他停下來包紮,卻沒力氣開口,她似乎嘆息了一聲,靠在了他的胸膛。

  遠處的燈火,長河般從視野裡流過,星光和月色,收納在迎面的風裡,身後追兵猶在,奔騰叱喝聲卻遙遠得像一個夢,或者這就是在夢裡,喧囂其實是寂靜,追逐其實是停留,心跳其實是寧靜,嘆息其實是歡喜,天地萬物,涅槃心情,花開水上。

  ==

  太史闌再清醒時,已經在馬車上。

  睜開眼睛,先看見景泰藍的大臉,整張臉都堵在她面前,長睫毛刷得她癢簌簌的,一隻手還舉在半空,兩指捏起,似乎是一個鉗眼睫毛的姿勢,太史闌淡定地看他一眼,小子的手唰地收回,歡笑著撲過來,抱住她一陣亂舔,「麻麻……麻麻……」

  她的心,也似被這呢噥軟語給叫得麻了麻,仔細看景泰藍的眼下,似乎也有淚痕,這小子知道她不喜歡他哭,憋著呢。

  她抱抱他,揪揪他的大耳朵,景泰藍歡喜地格格笑,他喜歡她的一切小動作,因為太難得。

  李扶舟就坐在她對面看書,此時放下書,輕笑,「醒了?好點了沒?」

  太史闌看著笑得雲淡風輕的他,有點恍惚,彷彿這還是在一路的車上,沒有這一夜的跌宕生死,幾番掙扎。不過是每日她醒來,而他在問好。

  隨即她眼神便清醒,看了看他脅下,「沒事吧。」

  李扶舟似是怔了怔,才道:「不過一點擦傷,已經包紮了。」

  「到底怎麼回事?」太史闌想起通城遇到的驚險,皺起眉頭。

  他們是功臣,是即將受到嘉獎的學生,二五營雖然在地方光武營排於末位,但也畢竟有身份在那裡,何況裡面還有品流子弟,通城的人是發了什麼瘋,無論如何都要置他們於死地?

  簾子一掀,花尋歡和沈梅花竄了進來,先嬉笑著問她好,又說嚇死了嚇死了,然後便也皺起眉頭,問起這場莫名其妙的追殺。

  這個結不理清楚,大家覺得連死都不能瞑目。

  「其實,也許不是通城的膽量。」李扶舟沉吟了一下,終於道,「之前我就有懷疑,只是怕猜疑無端,反而驚擾你們,所以沒說,如今……」

  他嘆息一聲,「我們或者惹了麻煩。」

  太史闌眉頭一皺。

  「嗯?」

  「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那晚遇襲龍莽嶺山匪的弓箭,雖然抹去了火漆銘記,但是制式,依稀是三年前軍中換器時,淘汰的一批軍器中的武威弓。」李扶舟道,「這種弓,在麗京以及周邊地區是早已不用,但地方換裝滯後,部分地區很可能軍中還在使用。」

  他目前是晉國公府大總管,容楚在先帝時期倍受信重,掌管全國軍務,這樣的事他當然最清楚。

  這話說得簡單,但其中意思,誰都聽懂了。

  「軍方參與……」沈梅花臉唰地雪白。

  原以為抓了一批悍匪,戰績輝煌,作為二五營還沒學成的學生,試練初年有這樣的戰果,無論在二五營還是地方,都將是無可抹殺的巨大榮譽。將來因此報功,嘉獎,乃至直升麗京光武營,日後飛黃騰達,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牽扯到軍方,就等於牽扯到勢力雄厚的利益集團,這裡面的真相,該有多深?

  通城這樣不顧一切地要害他們,豈不更從側面說明,他們捅的是一個巨大的馬蜂窩?

  世上最糟糕的事,是你捅了一個馬蜂窩,自己還以為找了一個寶。

  「也未必就是軍方。」李扶舟將手一攤,玉白的掌心裡一枚斷開的銅鈕,「地方官府,有時候也能使用軍方器械的。」

  「這是什麼?」

  「府衙衙役,或者從事公差的業者,臂上都有標記,用銅鈕別住。」李扶舟道,「這是那晚我在一個黑衣人身上搜到的,當時並沒有在意,隨手揣在懷中,先前從城門過,看見那些官兵的衣服,我才想起。這個銅鈕只有半截,大概是他扯下標記時太粗心,銅鈕扯斷了留在衣服上。」

  眾人默然,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不必說給他們聽。」太史闌吩咐沈梅花,示意車外的學生。

  沈梅花和蘇亞默默點頭。

  「現在怎麼辦?」花尋歡茫然地睜大眼睛。

  李扶舟和太史闌同時奇怪地看她一眼。

  「你們幹嘛都這樣看我!」花尋歡叫起來,受不了這兩人一模一樣看傻子的眼光。

  太史闌根本懶得理她,李扶舟耐心地道:「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啊?」

  「抓到慣匪是事實,該請功就請功,該報獎就報獎,」

  「可這事涉及到軍方和官府了呀,可是通城已經動手了呀……」

  「你是打算讓軍方和官府知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這話說得繞口,花尋歡掰著手指理了三遍才反應過來,張口結舌了一陣,忽然興奮地一拍大腿,「喲!好玩!對的,那群兔崽子不知道我們知道了,其實我們就是知道了,我們知道他們不知道,到時候就是我們知道的一群看不知道的一群傻兮兮地演戲……,玩死他們,哈哈!」

  沈梅花默默地勾下了頭,有此助教,人生悲哀。

  蘇亞面色凝重,傻大姐的花尋歡能在這事裡找到樂子,她卻知道其中嚴重。搞不好在場的人都沒好下場。

  「不用想那麼多。」太史闌淡淡道,「該我的,就得給我;害我的,就得賠我。若山在前頭——把山開了,讓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6:29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章 奇女子

  通城的人,沒有再追出界。

  關起門來怎麼搞都是自己的地盤,出了門天地之大,稍不注意走漏風聲,誰也不敢冒那個險。

  一行人先在路過村鎮買了輛大車給太史闌休息,之後在附近市集買了些馬,湊合著往北嚴趕,這回人人心裡揣一懷悲憤和疑惑,再也沒了先前遊山玩水的興致,不過兩日,便趕到了北嚴。

  北嚴城,西凌行省首府,邊境重鎮,離麗京其實不算遠,但赫然又是一種天地,這裡離外三家軍中的「天紀軍」主營不過兩百里,離西陵上府兵大營一百五十里,城門之外五十里就是西南境的城關,接壤西番西境。

  北嚴城麾下有五副城十小縣,通城是屬縣之一。

  日光從北嚴高闊的城頭上射下來,學生們抬手遮住眉簷,眼神裡閃爍激動的光。

  一些學生踮腳對城門內望了又望,原以為北嚴城的官員一定會像通城一樣,派人等在城門口,正好可以借此機會,狠狠告通城一狀。

  為了避免引起騷動,以及擔心一些學生定力不夠,把持不定,太史闌等人並沒有將猜測到的真相全部告訴學生,一些學生因此認為,通城那些人是嫉妒他們的功勞,喪心病狂,想要搶奪戰果,才會對他們下殺手,北嚴城,自然不會的。

  然而望了又望,城門口哪有人影?眾人悻悻進城,一路東張西望,生怕漏了接引人員,可等他們一直到了北嚴府衙,也沒看見任何一個接待人員。

  五輛大車帶著三十俘虜,浩浩蕩蕩進城的學生們,原本憧憬的是大開四門,城主迎接,百姓圍觀,當眾誇街的榮耀,經過通城一役,這種幻想稍稍淡了些,化為吐露冤情的急切,和希望受到親切的撫慰和補償,此刻見到這種冷遇,便如被澆一盆冷水。

  這盆冷水很冷,但還沒澆完。

  在門房坐了很久冷板凳,才等到府衙一個推官出來接待,那個花白鬍子的老頭,一邊咳嗽一邊告訴他們,知府大人不在,同知大人不在,治中也不在……總之,能排得上號的都不在。不過推官說,知府大人已經知道二五營學生前來考練之事,雖說北嚴臨近戰區,日常戰事頻繁,其實不需要多餘的人來添亂,但二五營既然人已經來了,也不妨留下,至於那俘虜的事,也知道了,就收進大牢,待報上朝廷等候處理便是。

  「知道了。就如此罷」。一番話輕描淡寫,每個字都淡漠堅硬,兼帶輕蔑,石頭般砸過來,像砸進人的嗓子眼,堵得人心頭發梗,眼睛發赤,話都說不出來。

  「哪,你們去的地方也都安排好了。」那推官悉悉索索翻著一堆檔案,瞇著眼睛讀,「沈梅花,照縣倉大使;蘇亞,明安縣巡檢;蕭大強,熊小佳,理縣巡檢;楊成,北嚴城西路司河泊所大使……」他一溜聲地報下去,眾人相顧失色。

  倉大使是管一縣倉庫的,巡檢是在關隘、渡口等要衝之地設巡檢司,管理緝捕盜賊之事,也就相當於現代的派出所,河泊所管的是一縣水利,所有學生,哪怕就是品流子弟安排在北嚴城,也沒有任何一人進入軍營,而且,全部被分開!

  按照往年慣例,二五營學生可以管理這些地方事務,但應該先在地方軍營歷練,而且為了方便和安全,也不會分開太遠,如今這樣的安排,不僅不合規矩,還將眾人拆散,學生們本就憋一肚子氣,此刻眼底憤怒之色爆燃。

  正在這時,那推官頓了頓,報出了最後一個名字。

  「太史闌,通城典史!」

  譁然一聲,學生們瞬間暴怒。

  通城!

  居然把太史闌分到通城,那豈不是將她逼回死路?

  「放你娘的狗臭屁!」花尋歡破口大罵,「通城!你怎麼不說地獄?戰場?萬人坑?」

  「你這是什麼話。」老推官十分不悅,「這是上頭的決定,二五營學生既然來考練,在這考練三個月內就算我北嚴府衙的屬下,上峰命令,也敢違抗?」

  「你這算命令嗎?」花尋歡怒不可遏,「這是亂命!」

  老推官冷笑,不理她,將手中任命書一推,道:「北嚴是戰區官制,所有屬員進行軍事管理,上峰命令下達後,較遠縣區三日內報到,附近縣區一日內報到,遲到者軍法從事。你們有這時辰和我叫嚷,不如早點動身才是!」

  「不做了!」

  「走!」

  「回二五營,把這群北嚴混賬做的事說給總院聽!」

  「欺人太甚!」

  亂糟糟的叫聲裡,老推官捋鬚冷笑,陰惻惻道:「走,可以。不過恕老夫提醒一句,一旦光武營學生不接受命令擅自離職,尤其是這種群體離職,該營是要被整頓問責的,弄得不好,像你們二五營這麼年年倒數的,就此撤銷也是可能的。小心自己奔了回去,到頭來找不到可以撐腰的人!」

  爭吵聲戛然而止,眾人面面相覷,才想起來確實有這一條規定。

  老推官看眾人陣青陣白臉色,得意一笑,趕蒼蠅般揮揮手,「別堵這裡了,走吧!」

  「這位大人對光武營營規倒是熟悉。」忽然李扶舟靜靜走了上來,笑道,「只是,只記其一,不記其二。」

  「你什麼意思?」

  「光武營總例有一條。」李扶舟道,「但凡入營第一年,便獲得朝廷及地方嘉獎者,一律不下放諸縣實習,留在首府作為特備人才培養。」

  老推官想了想,這條規定是有,但第一年學子就想立功談何容易,多年來從無先例,也便忘記了,隨即他冷笑道:「難道有人獲了勳獎不成?」

  「提出重大諫言為營內主事通過者,視為特功,予以嘉獎,賞『嘉言』勛章,結業後允許升一級入仕。」李扶舟微笑,一指太史闌,「就是她。」

  眾人籲出一口長氣,老推官愣了愣。

  隨即他冷冷道:「那你們等一等。」說完便轉身進內。

  太史闌望著他轉入後堂的背影,心想請示去了?領導們都不在?呵呵。

  犯錯的都是臨時工,領導們該在的時候才在。

  「麻麻……」景泰藍拉她衣角。

  太史闌的規矩,要求景泰藍跟在她身邊,多看,多聽,多想,但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許插手,小子乖乖閉嘴聽著,此時才按捺不住。

  「怎麼?」

  「壞……官……名字。」

  「別急。」太史闌拍拍他腦袋,「這其實不過是個應聲蟲,你看著,更壞的還沒出來呢。大BOSS都是最後才打的。而且往往都很美型。」

  「好多壞官……」景泰藍嘴角耷拉,如一隻垂頭喪氣折耳貓,「好多……」

  太史闌心想這小子還挺有某種領導憂患意識的,

  「一切腐朽都源於制度,而不是領導者。」太史闌道,「只有深及體制的改革、強效有力的監督、完整健全的法制、利民踏實的國策,才有可能成就一個平穩發展的國家。」

  「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花尋歡茫然道。

  李扶舟卻忽然回頭深深看了太史闌一眼。

  腳步踢踏聲響,老推官又回來了,面無表情看了太史闌一眼,道:「那你就在北嚴城做典史副手。」又不耐煩地催促其餘人,「各位快點動身,耽誤命令,吃虧的還是你們自己。」

  「我們大勝龍莽嶺匪徒,殺敵數十,俘虜數十,如此大功,不給我們個交代嗎?」有人忍不住,大聲問。

  「有功也要上報才能敘。」老推官翻翻眼皮,「你們雖然剿了龍莽嶺部分匪徒,但人家元氣未傷,現在大股匪徒糾結在邊境,揚言要殺民殺官造反,甚至逃到西番去,知府大人正為此焦頭爛額,生怕境內鬧出血案不可收拾,沒怪你們不知天高地厚,亂捅馬蜂窩就不錯了。」

  黑白顛倒一番話,功勞抹盡還栽上罪責,眾人直愣愣地盯著他滔滔不絕的嘴,氣得手腳冰涼。

  「天哪……」沈梅花發出一聲絕望的長嘆,「我所憧憬的官場,就是這樣的嗎……」

  「還有那個陳暮。」老推官就像沒聽見,冷冷道,「他是通城鹽商陳家滅門慘案的唯一生還者,是重要證人,要給府衙留下,稍後要對他進行取證。」

  蘇亞眼神忽然一凝,蠕動著嘴唇沒有說話,求助地看了太史闌一眼。

  太史闌面無表情,眼神很冷。很明顯北嚴府衙不可信任,但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沒有一分推卻的可能。就算陳暮自己,期盼的也是早日請北嚴府為他洗涮冤情報仇。

  「我在北嚴。」她簡短地回答蘇亞。

  一句話,便是責任。

  蘇亞抿唇,垂下眼簾。

  推官連連催促,命令不可耽誤,眾人在堂前無奈告別,按照規定,助教應該跟隨學生盡保護之責,如果學生被分散,助教應該根據地理位置和人數進行分配管理,李扶舟道:「尋歡,理縣在北嚴南部,水陸道路便利,可以兼顧周圍南片市縣,你去理縣。我在北嚴城,兼管北嚴北部的學生,如何?」

  「好。」花尋歡瞄一眼太史闌,點頭。

  「勞煩兩位。」老推官卻用案卷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近期西番似乎有異動,在邊境屢次集結騷擾,西凌上府兵大營已經派了千人隊駐紮邊境,並發出召集令,召集附近所有地方光武營,派出助教支援。兩位既然來到我北嚴,自然責無旁貸,還請速速奔赴西北邊境,參加作戰。不要逗留在內地。」

  一陣沉默。

  半晌砰一聲巨響,花尋歡一拳擂在了桌案上,木屑炸飛,濺了老推官一臉。「老烏龜,做事不要太過分,我已經忍你很久了!」

  如果不是史小翠拉著,花尋歡大概已經跳上桌子揍人了。

  「抹殺功勞也罷,分散學生也罷,發放郊縣也罷,我等都服從了。」李扶舟也似動了怒氣,冷冷道,「如今貴府還來這一手,是欺二五營無人嗎?」

  「呵呵。」老推官還是那皮裡陽秋模樣,多年官場練就的太極推手,「先生指責得好沒道理,北嚴府沒有說不與你們報功,雖然你們捅了漏子,北嚴依舊會按照規例予以上報;分散學生是今年新出的條例,是為了更好地鍛鍊二五營學生,為地方出力。軍令不可違,諸位與其和在下賣嘴皮子,不如早點上路,如何?」

  「我不走!我不走!」花尋歡勃然大怒,在史小翠手裡亂蹦,「氣死我了,我要爆了!我要揍人!我要打架!我不走!」

  「尋歡。」李扶舟似乎在想什麼,一伸手按住她,「為國出力,義不容辭。既然上頭有命令,先遵從便是。再說,你不是最喜歡上陣殺敵麼。」

  花尋歡瞧了瞧他,眼神裡有委屈,咕噥道:「只是這樣子去上陣,叫人心火收不住……」不過她一向聽李扶舟的話,李扶舟向來有種令女人安心且信服的力量,咕噥了一陣,忽然道:「既然如此,推官大人,且讓我與你告別。」

  她大踏步走上來,那老推官不耐煩地揮手,「走吧走吧囉嗦什麼……」花尋歡理也不理,上前,一張臂抱住老推官,老推官大驚掙扎,花尋歡雙臂如鐵,緊緊鉗住了他,深情地道:「按照我們五越禮節,告別長者時要磕額為禮……」

  「砰。」她的額頭,重重撞在老推官的額頭上!

  那聲音響得景泰藍在地上一跳,太史闌眼前好像看見無數亂冒的金星。

  老推官兩眼一翻,連叫也沒來得及叫,向後便倒,花尋歡立即嫌棄地鬆手。

  叭,老推官倒在地上,眼看著額頭巨大的青腫,慢慢冒了出來。

  花尋歡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身油滑銅皮鐵骨,咋沒修煉到腦袋上?糞桶一樣一拍就散!」

  學生們大笑,笑出滿心的積鬱,撞開迎上來的衙役向外走。

  「山不轉水轉,不就是半年考練麼,等著咱們!」

  「保重!」

  「保重!」

  太史闌立在門口,看相處數月的朋友分道揚鑣,每個人離開時,都對她揮揮手。

  「太史姑娘。」李扶舟在她身後道,「抱歉我也不能違抗軍令……」

  「沒事。」

  「十三他們,依舊會在附近保護你們。」李扶舟輕輕道,「國公按例不能介入任何地方事務。先帝駕崩後,現在朝廷和國公關係微妙,我目前作為他的總管,也不宜顯露身份,干涉地方內政。不過你放心,雖然不宜再動用晉國公府的力量,但我私人還有些手下,稍後我飛鴿傳書,令他們前來護你。」

  「我能護自己和景泰藍周全。」太史闌轉身,看著他的眼睛,「我要留在北嚴城,看著府衙給學生們一個公道。」

  「我信你能。」李扶舟笑了笑,忽然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髮。

  這一撫出自無心,等他驚覺已經來不及收回,他自己怔了怔,太史闌也怔了怔。

  他的手指就在鬢邊,因為發怔而多有停留,指尖透明乾淨,氤氳淡淡的獨屬於他的氣息,肌膚相觸的那一點地方,感覺到輕柔的力量,略略停留。

  一觸即收,他收回手指,有點發怔地看著自己指尖,太史闌則轉開了眼光,看見街邊一棵玉蘭樹,剛剛綻開粉白淡紫的花朵。

  李扶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也要立即趕赴離此數百里遠的西凌行省北邊境,太史闌默然轉身。

  最近這段時間她身邊朋友成群,有愛鬧的花尋歡,有沉默的蘇亞,有猥瑣的沈梅花,有弱受強攻二人組,有聒噪愛笑的史小翠……還有溫柔體貼的李扶舟,她是愛靜喜獨處的人,有時也難免覺得吵,然後忽然,這些人統統從她身邊離去,她便覺得,身邊的風,都似顯得空落幾分。

  所有表面愛寂寞的人,內心裡都有等待溫暖的空位。

  熱源是她們無可抗拒的吸引,像飛蛾,不由自主撲火。

  轉過身,一個人靜靜站在台階上。

  「蘇亞。」太史闌道,「出發吧。」

  「我說過,跟著你。」

  「陳暮我會幫你注意。你放心。」

  「不是陳暮。」蘇亞聲音嘶啞而平靜,「是你。」

  太史闌默然,良久道:「二五營學生在考練期間拒絕命令,會直接除名。」

  「那就除名。」

  兩個人都沉默,很久之後,蘇亞低低道:「我進二五營,當初只為活命,沒想過將來如何,可是現在,我知道我要什麼。」

  太史闌凝視著她額頭上的傷疤,每一道痕跡,都承載了這個沉默少女苦痛至不能觸摸的過往。

  她沒有再說什麼,看看北嚴城府衙高大的門楣。

  「那就一起走下去。」

  ==

  北嚴城府衙,大人們「都不在」,自然沒人為太史闌安排住處,太史闌也懶得找他們,先去簽押房找到那位王典史報了到,隨即趙十三便通知她,找了兩處房子,讓她帶景泰藍去選一家。

  兩處房子都離府衙不遠,單門獨戶的精緻小院,放在現代,就是黃金地段私家別墅,就算在異世古代,首府這樣的房子也價值不菲,趙十三的表情,卻好像這樣的房子實在侮辱他的錢,踐踏他的尊嚴,以至於太史闌都開始懷疑,麗京晉國公府,是不是馬桶都是金的。

  首府人多屋子多,要想找到左右不靠的院子是不可能的,兩個院子都有鄰居,一家是位太常寺丞,帶著個皮膚雪白的漂亮小姑娘,也不過兩三歲模樣,看著景泰藍就笑。一家則是獨居的寡婦,不算漂亮,豐腴健美。

  要依照太史闌和趙十三的意思,自然是選前一家,畢竟是官家,可靠些。寡婦門前是非多。

  在趙十三的想法裡,某位尊貴的小主子必然也是選前一家,瞧那小姑娘多可喜,最合小男孩胃口。

  結果小流氓看了一眼小姑娘,無動於衷,回頭遇見了寡婦,目光在人家胸上一打轉,立即抱住柱子不走了。

  「住這……住這……」小流氓一邊瞄寡婦的胸,一邊四十五度天使角仰頭望太史闌,「漂亮……麻麻心情好……」

  不是麻麻心情好,是景泰藍色心好吧?

  不是房子漂亮,是胸漂亮吧?

  「是,是。」趙十三也不問太史闌意見,連連鞠躬哈腰。

  太史闌瞟他一眼——奴性。

  搬進新家第一晚,太史闌開始教景泰藍認字——英文字。

  「學點你我才懂的東西。」她道,「以後或許用得著。」

  「這是什麼呀?」小傢伙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眼睛裡滿是一圈圈暈眩的漩渦。

  「摩斯密碼。」太史闌道。

  一晚上教了十幾個「摩斯密碼」,太史闌不得不承認,小子聰明得很,學習能力很強,一兩遍就沒什麼問題了。可奇怪的是,他這樣的身份,身邊早有大儒教學,營養教育什麼都不缺,怎麼當初剛認識他的時候,南齊一些啟蒙必備的經典書目都不會,說話走路都磕磕絆絆,活像個發育遲緩兒。

  「她說……只要我喜歡……學不學不要緊……呵呵。」遲緩兒抱著她的腿,笑得口水滴答。

  「那你現在覺不覺得苦?」

  景泰藍腦袋搖得讓人擔心會掉下來,甜蜜蜜地扎進她懷裡,「和麻麻一起,不苦。呵呵……麻麻,院子裡逛逛……」

  「酉時,隔壁熟女已睡,你逛也看不見她。」太史闌毫不客氣戳穿小流氓,拎著他走向床邊,「睡覺,明早陪我上班。」

  小流氓悻悻地睡了,太史闌閉上眼,感覺還沒睡多久,大門就被砰砰擂響。

  蘇亞去開門,門口站著北嚴府一個衙役,大聲道:「典史有令,城外水母廟發現名盜火虎,著太史闌前往捉拿。」說完轉身就走。

  「等等。」蘇亞喊住他,「帶路人呢?」

  「不是告訴你在城外水母廟?」對方不耐煩地答。

  「城外緝盜是巡檢司的事,不是典史職責。」

  「讓你去就去,哪來這麼多廢話。」

  「兵丁和馬壯呢?」

  「二五營的功勛人才,怎麼還需要兵丁馬壯?」那衙役詫異地道,「一個人夠了!」

  「你——」

  「蘇亞。」披著衣服的太史闌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開口阻止。

  「知道了。」她對那衙役揮揮手——這必然是某些人的命令,何必和一個傳令的小人囉嗦。

  那衙役盯著她,他本帶著挑釁之心而來,如果太史闌發作或拒絕,自有辦法治她,總不教她好過。

  然而她連正眼都沒看他。

  這個女子,天生冷峻威嚴,讓人平視也如仰望,抬首間亂去呼吸。

  他不敢再說什麼,頭一低,走了。

  「走吧。」太史闌穿好衣服,招呼蘇亞,蘇亞默默地取了她的弓。

  兩個女子馳出長街時,天際彎月邊浮雲未散,青石板路上投射長長的黑影。

  「火虎。」蘇亞道,「西凌名盜,殺人無算,多年來雄踞官府懸賞榜首位,花紅賞銀一萬兩。其人據說喜怒無常,正邪難分,神出鬼沒,狡詐陰險,善使左手劍。各地官府多次緝拿而無功,號稱西凌第一盜。」

  「為什麼叫火虎。」

  「真名沒人知道,額上有火虎刺青。」

  「嗯。」

  蘇亞靜了一靜,又忍不住道:「西凌行省曾先後聯絡數縣,出動數百人對其進行圍剿,都被他逃脫,官府對其圍剿總計十一次,無一成功,據說他有極其精妙的易容術,瞬間易容,變化萬千。如今,北嚴居然讓你一人……」

  「兵在精而不在多。」太史闌仰頭看著天際的月,「我們倆,就夠了。」

  ==

  憑藉衙役給的令牌出城,守城的老兵聽說兩個女子竟然是出城緝拿火虎的,詫異地盯了她們一眼,她們出城後,老兵還在默默搖頭。

  「送死啊……」

  太史闌將一切疑問拋在身後,快馬疾馳不過半個時辰,按照老兵的指引,果然在一處空地上看見一座破廟。

  北嚴此地,年年春夏澇,冬季旱,氣候不佳,百姓貧苦,所以立水母廟供奉水母,祈求不興水患,護民平安。直到十年前,容楚隨老國公視察西凌,提出在當地主要河流沂河之上修築堤壩,並親自上書朝廷,調動周圍諸省力量,使用民夫三十萬,修建了後來被稱為南齊北地第一壩的「沂河壩」,此後水患再無,莊稼得以作養,民生得以漸漸恢復。靠自己的力量得了活路,自然不需要再去求神,這水母廟也便衰敗了。

  蘇亞結結巴巴說完「沂河壩」的事,出了一身汗——太史闌要求她多說話,逼得她最近險些舌頭打結。

  太史闌卻在想,一路走來,感覺容楚早些年做了很多事,倒是現在,一副遊戲人間懶得再管模樣。是當真功成身退,還是別有苦衷?

  和李扶舟不同,容楚在她心裡,總罩一層神秘的紗,她因此幾分警惕幾分戒備,像在暗夜裡,辨別前方路上的銀白,是月光還是閃亮的水坑。

  不過,無論是月亮還是坑,他總是隨時在她的思路里亮著,想繞也繞不過去。

  「過去吧。」她把馬牽到一邊,向水母廟走去,並沒有掩藏行跡。

  能躲過那麼多次圍捕,火虎必有過人之處,隱藏是沒有用的。

  水母廟就建在「沂河壩」不遠的土岸上,岸上萋萋長草,幾近人高。太史闌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廢棄的瓜棚前,一個流浪漢臨河而立,對著巨大的堤壩在喝酒。

  兩人的腳步立即放輕,警惕地盯著那人背影,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沒什麼特色,一頭亂髮糾結著隨風飛。

  兩人接近,那人卻渾然不絕,一口接一口喝酒,酒味濃烈地傳來,是當地劣質的包穀燒酒。

  直到太史闌和蘇亞走到他身後,形成包圍,他依舊沒回頭,只喃喃道:「山風濕潤,黑雲壓頂,近期必有連綿雨季,去年少雨,今年開春即雨水纏綿,怕是多雨之期……」說完忽地一骨碌趴了下去。嚇了太史闌和蘇亞一跳。

  那人伏首於地,似乎在聽地下的聲音,良久又一骨碌爬起來,皺眉道:「不對呀……才十年,大壩怎麼就有中空之聲?去年不是剛剛加固過?如果今年多雨,水過防衛線,大壩再不牢固,豈不是一場禍事?當初防水防蟻,國公親自監督,不至如此……難道是定樁木有問題?還是沒好好加固?……他們真的這麼大膽麼……」

  太史闌站他身後,聽他喃喃自語,不禁肅然起敬,這流浪漢,竟然是個精通天像水利,憂國憂民的高人,聽他口氣,好像這壩將有問題?

  「先生。」太史闌想想,還是開了口,「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那流浪漢順嘴接話,語氣憤憤,隨即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道,「哪來的混賬!鬼似的,跟在人後面!」一邊轉過頭來。

  轉過頭來也沒人看清他的臉,鬍子和眉毛糾結在一起,眉毛和頭髮糾結在一起,亂糟糟一片,隱約眉眼不是太難看,就是有點髒。

  太史闌眼神掠過他額頭,可惜這腦袋上毛髮一片,眼睛都找不到。

  「看這天象。」男子以手搭簷,喃喃道,「今明兩日,必有暴雨……唉,希望不要延續太久,只要不下個十天半月,倒也不至於有事……」說完也不理太史闌,自鑽回瓜棚裡睡了。

  太史闌走過瓜棚,回頭看了一眼,那人正舒舒服服翻了個身,手臂撐在地面。

  這麼驚鴻一瞥,太史闌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又想不出來,搖了搖頭走開去。

  水母廟安靜地矗立在山坡上,蘇亞搶在太史闌前面,側身一腳踢開廟門。

  「砰。」

  廟門緩緩開啟,一簇火光躍入眼簾,火光後,一個中年和尚,有點茫然地抬起頭來。

  那人細眉長眼,面色微黃,一身敝舊僧衣,卻漿洗得乾乾淨淨,正在火裡烤一堆豆子,看見她們,愣了愣,宣了聲佛號,有點尷尬地笑道:「兩位女施主,怎麼深夜來此?是不是餓了?小僧正好煮了些羅漢豆,雖然粗劣,倒也可以果腹,兩位要不要也來點?」說完遞過一隻裝豆子的碗。

  他言語斯文,態度和氣,和剛才的粗魯男子截然不同的風神,連蘇亞也對他點點頭。太史闌道:「大師是此處主持?」

  「阿彌陀佛。」和尚道,「雲遊和尚,路經此地,借地休息而已。」

  「大師有無看見額上有刺青男子經過?」

  「刺青?」和尚想了一想,歉然笑道,「刺青沒見,倒是一個時辰前,有位俠客經過,在此吃了小僧幾顆豆子,他戴著抹額,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太史闌看他身邊,果然另有個座位,還散落一些豆莢。

  看樣子,火虎是已經離開。

  「打擾。」她點點頭,帶領蘇亞退出小廟,走下山坡。

  她大步在前面走,看見前方山坡下遠遠的瓜棚,瓜棚燈火已滅,流浪漢看來已經睡了。

  她忽然停住腳。

  心中似有警兆,如流星過,如閃電過,剎那間劈開她先前一直似有似無的疑惑。

  「不對!」她忽然縱身而起,轉頭就向小廟奔去,蘇亞莫名其妙,卻緊緊跟在她身後。

  然而已經遲了。

  長草一動,如風行水上,劍過清波,掠開一道青色波紋,波紋兩側的草尖柔軟倒伏,露大地皺褶黑黃,唰一聲輕響,彷彿自流光的盡頭,暴起一條人影。

  那人影輕輕落在蘇亞身後,一伸手掌間寒光閃爍,唰地掠過她的箭囊。

  蘇亞迅速後退,一邊試圖拉開遠射距離一邊伸手進後背箭囊取箭,然而她瞬間臉色一變。

  抽出的是斷箭!

  那人閃電般一抹,已經抹斷了她所有箭!

  蘇亞心知中計,快步前衝,那影子詭異一扭,已經到了太史闌身前,默不作聲一個肘拳,重重搗在太史闌後背上。

  太史闌一個踉蹌,撲跪在地。蘇亞悔之不迭,快步衝上,那男人手掌一張,一柄劍從掌心彈出,對準太史闌背心。

  蘇亞不敢動了。

  此時才看清楚那人,一身僧袍,一頭亂髮,細長的眼睛光澤幽黯,竟然是一半粗俗流浪漢,一半文雅雲遊僧。

  蘇亞此時才明白,竟然遇見的兩個人,都是火虎!

  如此迅速,如此涇渭分明,前後兩種裝扮惟妙惟肖,扮什麼像什麼,連語氣語調神態動作都完全不一樣,這已經超脫了易容的範疇,神乎其技。

  難怪十一次圍剿,都無功而返。

  「這個,很聰明了。」火虎嘎嘎笑道,「看樣子,差一點就猜了出來,幸虧我動作快,一直跟著。」

  他真實聲音,也難以描述,似男似女,卻又不算難聽。

  「這次怎麼就兩個女人來?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嘛。這個雖然聰明點,但還沒有武功。」火虎語氣驚奇,伸手拎起太史闌。

  一拎沒拎動,再一看,太史闌緊緊拽著地上一截樹根呢。

  「哧哧。」火虎失笑,「真有意思……抓著個樹根不挪窩我就拿你沒辦法?」一邊笑一邊拔蘿蔔似地用力往上一拔。

  「啪。」一聲脆響,似是樹根被拉斷,太史闌身子被硬生生拽起,但與此同時,黑泥四濺,彩光閃爍,一樣東西從樹根底部飛速彈起,咻地越過正好身體一偏的太史闌,扎入火虎的手臂。

  「什麼東西……」火虎只覺得銀白光芒一閃,胳膊微微一痛,那東西根本不算利器,只入肉淺淺一點,血都沒怎麼流,他隨手就拔了,笑道,「辦法好,可是武器也太差勁了……咦……」

  他忽然晃了晃,兩眼發直。

  「蘇亞!」太史闌厲喝。

  蘇亞早已撲了過來,半空中舒展身體如母豹,砰一聲悶響她撲倒火虎,手肘左右一分、一頂,卡嚓兩聲卸了火虎腕關節,兩腿一盤一絞,向上一揚,卡卡兩聲,火虎的踝關節竟然也被她給卸了。

  黑沉沉的霾雲下她倒翹絞起的雙腿,活像一隻揚起尾鉤的巨大母蠍。

  連太史闌都看得愣住,無法理解這樣靈活的身體和奇絕的動作。

  火虎完全失去抵抗力,蘇亞才一挺腰彈身而起,她的腰就像最強力的彈簧,一觸便要彈上雲霄。

  看見太史闌難得驚詫的眼光,她垂下眼,吶吶不語。太史闌也沒有問,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秘密,朋友要做的,不是窺探,而是捍衛。

  一聲呻吟,火虎從茫然狀態中醒轉,隨即感到劇痛,此時才發現,自己大字型趴倒在地,手腳都不能動了。

  這個易容高手瞪大了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剛才怎麼了?自己不是在低頭拔那女人嗎?現在怎麼這模樣躺在地上?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

  「妖術……妖術……」火虎忽然發出一聲慘叫,「他奶奶的報應啊……」

  太史闌淡定地踩過他,取回了掉落在地的人間刺,剛才她看到地上有一截長籐連著一截樹根,趁機讓火虎踹落她,在火虎說話的瞬間,將人間刺綁在籐上,刺入泥土,形成角度,火虎全力一拔,樹根帶著籐被大力扯動,人間刺隨即破土而出,彈入火虎臂膀。

  也幸虧火虎常勝將軍,驕傲自大,看見兩個女人生了輕視之心,注意力又在武功最好的蘇亞身上,廢話太多,否則太史闌也來不及佈置。

  「你怎麼猜到……」蘇亞問太史闌,是怎麼發覺兩個人是一個人的。

  「你說他擅使左手劍。」太史闌道。

  「嗯,左撇子。」蘇亞想了想,卻沒想起來剛才火虎有用過左手。

  「不,未必使左手劍就是左撇子,保不準是他迷惑他人的計策。他右手其實更靈活。」太史闌道,「但有時候,騙人騙久了,會形成習慣。他的左手握劍握慣,虎口繭子比右手重,而且有的動作會習慣用左手。他先前在棚子裡睡下,往右翻身,應該右手撐,他卻用了左手。因為他一直用左手對敵,形成了『左手更強壯』的潛意識。廟裡他遞豆子過來,是右手遞的,垂在身邊的左手卻輕輕一握,也是習慣。」

  蘇亞點點頭。

  「八十老娘倒繃孩兒……」地上的火虎在呻吟,百思不得其解之後,只好將解釋歸結於神鬼和運氣,「星浮大師說我壬申年涉江河遇陰人不利……我怎麼不早聽他的……」

  兩個「陰人」不理他,一個單膝跪他身上,一個扯出隨身帶的長繩,結結實實捆了,火虎又在痛苦呻吟,「奶奶的也沒人憐香惜玉……」

  他被蘇亞壓在地面上,耳朵貼著泥土,原本嘮嘮叨叨,忽然渾身一震,失聲道:「堤壩這麼空!」隨即一抬頭,又道:「下雨!」

  「嘩啦!」一聲,就好像天公應了他的呼喚,剎那間暴雨傾盆!

  頭頂上風撕扯開濃雲,將一天沉沉的黑雲打散,散開的黑雲間,閃著片片白光,那是雨,自雲中生,過千萬里天涯,狂飆砸落,大片大片的雨像幕布一般捲過來,風中的長草一瞬間齊齊斷裂倒伏,遍地瘡痍。

  這麼兇猛突然的雨,太史闌和蘇亞都被打到窒息,無法發聲,只有火虎忽然仰天呼號,「完了!完了!比我想像得還糟!」

  「瘋子。」蘇亞嘀咕了一句,拖著他快速奔下堤壩,迅速把他捆在馬上,和太史闌趕回府衙。

  ==

  大雨落下的那一刻,北嚴府衙後院裡,府尹張秋被那一聲巨響驚醒。

  一睜眼看見天瓢傾落,他眼底閃過一絲興奮的光,披衣坐起,捻亮油燈,開始寫信。

  信紙雪白,壓印桑紋邊,古樸又精美,是京中某個貴人的喜好。

  「……請兄台代稟:龍莽嶺盜匪一事,卑職已有萬全之策在心,必不致有所遺患,危害你我。此間地利人和,又逢天時,是為神助。請主子放心。稍後會對二五營諸人有所安排……另,沂河壩去年冬加固時,工程節餘銀兩三百萬兩,已命鹽幫劉舵私密押入麗京……請代問主子安。」

  信寫完,他耐心地等吹乾,放入特製的信封,小心地放在窗檯下一個暗格裡,等待天亮,有人來取走。

  隨即他看向滾滾雨幕……這麼大的雨,兩個女人單身去圍捕那個惡徒,荒郊野嶺,殺人惡盜,能有什麼結果?嗯,好及時的一場雨,到時候一切痕跡都被沖掉,正好又一樁死案。

  他手指敲著桌面,沉思,又可以給火虎的罪狀上添一筆,賞金要不要再上一格?也好表表官府對破案的決心和誠意?唔,明早什麼時候派人去收屍?

  ……

  大雨也驚醒了簽押房值守的兵丁馬壯們,眾人都沒了睡衣,起來關窗嘮嗑。

  「那倆女人運氣真不好,」那個報信的衙役嘻嘻笑道,「這麼大的雨,看樣子九死一生了。」

  眾人大多都笑,也有人皺眉不做聲,半晌一個半老兵丁道,「三狗,你樂呵什麼,說起來人家有什麼錯?我家就在龍莽嶺附近,家鄉人多少年因為那些慣匪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這次捎信來說,那些山匪最近收斂了許多,才來得及搶種莊稼……咱們是莊戶人出身,莫因為投了官府,就忘了做人本分!」

  「放你娘的屁。」幾個年輕衙役惱羞成怒,「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聽過沒,你一身反骨,小心大老爺拿你!」

  「吵什麼呢。」有人幽幽道,「反正那倆女人死定了,三狗子,報訊可是你去的,小心人家冤魂來纏你喲。」

  「胡扯什麼。」一陣風過,三狗打個寒噤,畏怯地四面望望,強笑道,「我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我怕什麼……」

  「砰!」忽然大門一聲巨響。

  心裡有鬼的眾人,驚得一跳,互相望望,發現對方臉色都白了。

  「風……是風……」三狗勉強笑道,聲音打抖。

  「砰。」又是一聲,還夾雜著人聲,似乎是在打門,風雨聲裡聽來,明明是女聲。

  「幻聽……幻聽……」三狗的白臉已經發青。

  「好像有人在撞門。」那個年老兵丁道,「三狗,今天是你值戍守門,你去開門。」

  「我……我……」三狗囁嚅半天,賠笑,「牙叔,我今天老寒腿犯了,要麼,勞煩您一下?您向來行得正,不怕這些髒東西。」

  「我?我一身反骨。」牙叔閉眼悠悠道,「不敢去。」

  「你……」三狗想怒,不敢怒,看看眾人臉色,知道此刻風橫雨急,有鬼敲門,萬萬沒人代他去,只好咬牙提了燈,披了蓑衣,拿了一根水火棍防身,一步三移地去開門。

  雨大得對面不見人影,他一路衝到門後,手剛觸及門閂,忽然「砰」一聲,門被撞開了。

  一道閃電打下來。

  天地雪亮。

  雪亮的天地裡,渾身濕淋淋,烏髮黏額,臉色如雪的女子,直挺挺矗在他面前。

  一亮一亮的電光,在頭頂上追逐,將門前人影映得忽明忽暗,隱約那人臉上,一道疤痕蠕動,兩眸冷光四射。貼得極近的臉,冰冷毫無呼吸,他心膽俱裂地向下望去,一道長繩牽在蒼白的手中,地上長長的一具屍體,洇開淡淡血跡……

  雨夜、閃電、血跡、牽屍的屍體……

  「鬼呀——」他發出一聲心膽俱裂的慘叫。直挺挺向後一倒。

  蘇亞低頭對他看了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放開了呼吸——這傢伙口臭真厲害!她屏息好久!

  那聲慘叫驚動了其餘人,眾人戰戰兢兢,互相打氣,蹭出來一看。

  兩個烏髮披面,臉色蒼白,毫無表情的女子,拎著一個什麼東西,濕淋淋地跨過門檻,門檻之下,三狗一動不動。

  瞬間人群暈倒一半。

  太史闌抬腳從三狗身上踩過,和蘇亞兩人拎著火虎一路向簽押房來,她們到哪裡,哪裡人群四散。

  前堂的響動驚動了後堂,府尹大人披了衣服,匆匆趕來,一眼看見太史闌和蘇亞,他眼睛向後一翻,似乎也要暈倒了。

  太史闌站在簽押房的屋簷下,她腳下瞬間濕了一攤,抬手抹去臉上雨水,她盯住了拱門前大傘下的府尹。

  「太史闌,奉命捉拿巨盜火虎。」她一字字道,「雖無援助、無手下、無接應、無後援。但,幸、不、辱、命。」

  暴雨,雷霆,簷下筆直而立的女子,她腳下軟成一攤的巨盜。

  漫天飛竄的電光,和比電光更亮更烈,更冷更殺氣的目光。

  眾人驚到無法言語,不可置信。

  「三狗子死啦!」牙叔忽然發出一聲驚恐的大叫,幾個衙役身子一軟,跪倒在泥水地裡,怔怔地仰望著太史闌。

  府尹張秋也怔怔地望著太史闌,忽然不可自控地,打了個寒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6:53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一章 容楚的心思

  自那晚擒回火虎,太史闌在北嚴府上下的心目中,地位瞬間發生變化,由輕蔑變成畏懼,所有人都忘不了那晚暴雨初始之夜,拎著火虎跨過三狗屍體,用眼神逼得府尹一句話都沒敢說的女子。

  這種變化的直接後果是,雖然刁難依舊存在,但態度不敢再居高臨下,方式顯得鬼祟溫和,比如撥件積壓數年乃至十年的疑難舊案給她審,說上級要求十日之內破案,不然就撤職查辦啦;比如派她去和某些特別難纏膽大包天的地下黑幫打交道,要求她速速廓清治安,還百姓安寧啦,比如命她管理司獄,卻在半夜偷偷放跑犯人啦,等等。

  結果,陳年舊案到了她手裡,她把當初首告,證人,涉及的鄰居街坊,以及可疑被告統統關在一個屋子裡,然後自己一個人進去,眾人都偷笑著等著看她出洋相——那起殺人案件,當初就證據不足,錯綜複雜,經過多少老吏能手之手,依舊沒能啃下來,如今經年日久,哪裡還有一分破案可能?把所有人都關一起,更是愚蠢得無可救藥的辦法。當時吳推官就說了,如果能因此找出真兇,他願意在府衙門口倒爬三圈。

  然後不多久,裡面有人嚎啕了,再不多久,太史闌出來了,拎著一個眾人印象中都老實巴交的證人。

  證人在她手裡嚎啕大哭,竹筒倒豆子一樣交代了罪行,說得事理清楚毫無破綻,北嚴府迅速組織了七個最具經驗和實力的刑名師爺分析案情,都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真兇。

  十年奇案,一朝被破,苦主敲鑼打鼓,親自上門獻匾,吳推官在蘇亞逼迫之下,當眾在府衙門口倒爬三圈,他一邊爬一邊看太史闌,指望她識相給上司解圍,結果太史闌目光穿過,視若無物,和蘇亞討論景泰藍的拉稀。

  吳推官想發作,可是想起那日,死守真相從來面不改色的證人,在太史闌面前痛哭流涕交代罪行的詭異,也忍不住打個寒噤……還是繼續爬吧。

  和黑幫打交道,一開始倒是驚險的,闖入黑幫地下總舵,要求對方以後不得濫收保護費的太史闌,險些被圍困,但當她進入幫主內室之後不久,便被幫主熱情地送了出來,不僅一口答應她的要求,還不住拍胸脯「以後太史姑娘就是我們金刀會的朋友,有什麼儘管說話!」

  之後百姓敲鑼打鼓送匾,一堆屬官衙役呆滯……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悄悄打問金刀會幫主,那老傢伙閉口不言,末了才哈哈一笑,「咱江湖上混飯吃的,義氣為先,太史闌對我金刀會,有大恩哪!那件上頭指定要上貢的寶貝,如果不是她,我老猛就十個腦袋也不夠補償……我警告你,這姑娘非常人,聰明點的,少得罪!」

  話是說給至交好友的,但很快就悄悄傳開,這下不僅是府衙上下,連整個北嚴城都知道「太史闌非常人,金刀會老大都怕她!」

  至於管理司獄,獄卒「不小心將鑰匙掛在門鎖上」,後來鑰匙倒確實還在門鎖上,卻變成了一堆渣渣,渣渣堵塞了門鎖,不僅重犯出不去,獄卒們自己也開不了門,偏偏這個時辰,太史闌說想起重要線索需要印證,頻頻催促將案犯帶出指證,這頭連催四催,那頭獄卒鑰匙被毀不得其門而入,丟失或損毀鑰匙對他們一樣是重罪,獄卒們急得無法,只得砍斷柵欄將人帶出,事後再悄悄修補,修補的時候偏偏又被同知逮個正著,第二天這批獄卒就被派出幾百里外,做黑莊子的看守去了。

  黑莊子可以算做各地臨時軍事監獄,關滿了一批陰險狡詐的軍事重犯,或者飽受戰爭創傷的瘋子,去那裡做看守,最後的結果常常也是成為瘋子。

  類似事情兩三件,件件結果讓人心驚,漸漸的,這樣的事少了,每個人在使壞之前,都會先猶豫一下——萬一又出現啥驚悚結果怎麼辦?也會先掂量一下——是否自己真的能承擔起那樣的後果?

  幾件事也給太史闌帶來了便利,北嚴府內那些見風使舵的,最起碼不敢再當面給她難看,百姓中她的名聲漸漸傳開,自從她有次在金刀會的陪同下,向出名為富不仁的藥堂「同安堂」,「募捐」了一部分止痢藥物,送往本地常發痢病的村鎮之後,百姓對她的讚譽更上一層,每日都有上城趕集的百姓,送上門新鮮的瓜果蔬菜。在城內,金刀會對太史闌的隱隱支持,也使城內商會和各類執業者,不敢對她刁難。

  抓獲火虎的獎賞也已經下發,萬兩銀子一分不少,另外,她是二五營在營學生,給予二五營當年營績加分,對她予以「虎威」勛章嘉獎,入職後提一級任用。加上之前她提出重大建議被採納獲得的嘉獎,她在將來入仕時,可以跳越九品末流,直接正七品進入官途,僅僅這一條,便少了五年拚搏。

  日子也便這麼過去,轉眼過了也快一個月,一切都上了正軌,連大牢裡火虎的死刑判決都已經下發,將在秋後處斬。

  其間有入京押送年內稅銀糧草的府稅使,回來說起麗京諸事,一說康王在和東堂來使比武中大勝,得太后重賞;一說康王上書,稱地方光武營設立太多,虛耗物資,建議對排名靠後者予以裁撤,二五營首當其衝;一說陛下好久沒有上朝,據說得了天花,雖然沒有官方出面承認,但有人稱曾經看見皇宮夜間「供痘送神」,這是皇族每逢在有人出天花,便要舉行的祈福儀式,所以麗京猜測紛紛,都在擔憂陛下的健康。

  太史闌聽說這些消息時,看了景泰藍一眼,那小子一邊吃零食一邊沒心沒肺玩皮球,笑得下巴上口水閃亮,天花痘沒有,滿嘴開花豆倒是真的。

  這一日又在下雨,從那晚暴雨開始,這雨幾乎就沒停過,衣衫棉被都因為浸潤了過多的水汽,變得沉重黏膩,濕答答貼在身上,以至於每天趙十三要生起火給景泰藍烘被子。

  「雨太大。」這一日傍晚的時候,太史闌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雨,道。

  蘇亞站在她身邊,凝視窗外的雨,眼神裡也有憂色。

  這樣的雨本就不正常,聯想到那日堤壩上火虎的話,兩人心頭都覺得沉甸甸的。

  忽然外頭轟隆一聲響,遠處傳來喧囂奔走之聲,趙十三派人打聽,回來道:「牛角街那邊幾座房子年久失修,被雨水泡塌了。」

  太史闌聽著,仿似終於下定決心,忽然轉身,道:「走。」

  「去哪?」

  「大牢看火虎!」

  ==

  深夜行走在幽長的夾道裡,只聽得見腳步濺起的啪啪水聲,連綿的雨從油衣上滑落,在地上旋轉出一個個漩渦,中心深黑,邊緣亮白。

  火虎關在最下一層的地牢裡,嚴加看守,再上面一層,就是那三十個龍莽嶺的俘虜,三十個俘虜不像坐牢倒像度假,有太陽曬,有不錯的牢飯,整天大聲隔牢吹牛,和看守嘻哈一片,據推官說,他們的案子已經報上去,還沒批覆。倒是後報的火虎的案子,很快就定了斬監侯,據說原本是斬立決的,但主管三法司的康王,忽然對這個江洋大盜產生了興趣,說要親自觀刑執刑,當著受盡大盜荼毒的百姓的面,將這禍害明正典刑。

  康王是先帝駕崩後,當前垂簾的皇太后最為信重之人,他的意思,自然沒人違背,火虎的死期就被推到秋後。

  看守地牢的獄卒,雖然面有難色,還是給太史闌開了門,沒辦法,他想到那批被發去黑莊子的同行,就心裡打抖。

  火虎一看見濕淋淋進來的太史闌,臉色就變了變,「還在下雨麼?」

  他在地牢裡,感覺不到外間天時,然而這些日子,獄卒身上濃重的水汽,地牢裡越來越濕的用具,都讓他坐立不安。

  他第一句話不是問自己的案子,還在關心天氣,太史闌微微有些感慨,點了點頭道:「我想問你,那天堤壩上說的話,是否可信。」

  「我其實也是官家出身,先祖曾經是東堂工部侍郎,專管水利修建,土木工程,尤以精通水利聞名,家裡有他留下的一本《河疏》,是他一生治水經驗總匯,有一套專門的方法,可以瞭解各類堤壩狀況,提前查知水患……」火虎嘆氣,「這一場雨,如果在半月之內停止,沂河壩當可無憂,可是快一個月了,雨還沒停,我可以斷言,沂河壩隨時都可能垮塌!」

  「把你知道的情況寫下來。」太史闌遞給他紙筆,「我去向府尹請示。」

  火虎卻慚愧地搖搖頭,「我不認字……」

  太史闌一怔,火虎卻冷笑道,「我便能寫下來,你們這個府尹,還是不會理你。去年沂河壩已經加固過,我卻聽出底下出現無數裂縫,定樁木可能也已經腐朽,加固?加到哪裡去了?他是一地主官,加固堤壩是他主持,你說,這裡面都有什麼事?他會允許你『危言聳聽』?」

  太史闌默然,火虎嘆息,「有些東西我也不能確定,那天在堤壩上時辰太短,如果再給我機會好好查看,最起碼我可以看出,哪幾條堤壩最容易潰壞,哪些農田和百姓最容易遭害,可是現在,來不及了……」

  太史闌凝視他半晌,轉身就走。腳步踩得雨水侉侉作響。

  她出了地牢,直入前堂,擂響門口的鼓。

  夜半鼓聲,驚得值戍的衙役兵丁都一窩蜂的跳起來,裡頭的府尹也匆匆著衣到前堂,結果看見站在堂前的是太史闌,臉色都變了。

  「太史闌!」張秋冷著臉,厲喝,「深更半夜的你發什麼瘋!」

  「上萬人命、千畝良田、一城民生、瘟疫災害。」太史闌道,「大概能讓我發瘋。」

  「什麼意思?」

  「沂河壩要垮了。」

  堂上靜了一靜,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

  負責水利的孫同知,和河伯所大使金正,當晚正好都當值,最先爆發出大笑的也是他們。

  「胡扯什麼……」孫同知笑得抱住了肚子,「沂河壩建成不過十年,去年剛剛修固!你危言聳聽,也不能這樣!」

  「太史闌,你再胡言亂語,府尹大人包容你,我可不饒你,你這什麼意思,是說我失責嗎?」金正笑完,臉皮一緊,冷冷瞪著太史闌。

  「太史闌,你過分了!」吳推官道,「你是典史副手,水利是同知大人和河伯所的事,你越級插手了!」

  「太史闌。」張府尹一直沒笑,眼神裡閃著幽沉的青光,「你夜半擂鼓,胡言亂語,驚擾同僚,越權越級插手水利工程之事,按例該給你處罰,念你初犯,不予追究,下去!」

  「上萬人命,一地良田。」太史闌望定他們,點點頭,「越不過你們的尊嚴、面子,政績,和私心。」

  「放肆!」

  「堤壩何等大事,我們去年剛剛加固,陳侍郎去年冬來視察,還誇我北嚴防水工程穩固踏實,他是水利大家,還抵不過你的見識?」孫同知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擾亂人心,莫要怪我不客氣!」

  「我治下的事,我自己承擔,無知蠻女,滾出去!」河伯所大使金正勃然大怒。

  張府尹伸出手,擺了擺。

  「不必爭吵,有辱官緘。」他淡淡道,「本府向來對下屬一視同仁,雖然你已經犯錯,踰越,但堤壩關乎民生,本府也給你一個機會,你拿出堤壩將垮的證明來。還有,是誰告訴你堤壩將垮的?」

  「火虎說的。」太史闌道。

  「哈哈……」又一陣狂笑,暴怒的嘴臉化為無盡的嘲諷,連張府尹都忍不住撲哧一笑。

  「我的天,還以為什麼真知灼見,或者這位真遇見了什麼高人。」金正大笑,「居然去聽一個死囚的胡言亂語,這死囚還是殺人無數,害民無數的大盜,太史闌,你瘋了嗎!」

  「私下交聯匪徒,竟然還將言語上遞公堂!」吳推官大怒,「太史闌,你當真以為你是二五營學生,我們就不能處罰你嗎?」

  「真遺憾沒把景泰藍帶來。」太史闌側頭對蘇亞道,「這些嘴臉很有參考性。」

  蘇亞嘴角一抿,低頭。

  這世上最氣人的態度,不是咆哮對罵,不是淡定蔑視,而是完全當笑話在看戲……

  一堆人的臉都青了,罵沒有用,吵也沒有用,那個女人就那麼站在那裡,用一種「你們很好玩」的眼光,籠罩住他們。

  明明知道她只能聽自己的,明明知道失敗的是她,可不知怎的,每個人心裡都窩囊得像塞進一把茅草,像遇見一場慘敗。

  有一種人,居於下風還能讓你感覺到其實是你在仰她鼻息。

  「太史闌,你確實過分了。」半晌,張秋陰惻惻地道,「當將功折罪。這樣吧,既然你堅持堤壩要潰,堅持要管你不該管的事,那麼你就去堤壩下方的三田村,實地查看沂河壩的情形,隨時向本府回報。如果真的堤壩被淹,三田有人傷亡,你一樣要承擔責任,明白嗎?」

  太史闌面無表情看著他,躬躬身便走。

  身後,河泊所大使金正冷笑傳來,「你還是祈禱你的預言不會成真吧,因為三田地勢最低,堤壩無論潰在哪裡,三田必定遭災,你就和你愛護的百姓們,同生共死去吧,或者你也可以散佈你的『沂河將潰論』,看誰會信你的,哈哈……」

  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大步走了。

  張秋沉默著,看著太史闌的背影,良久,轉頭,和孫同知眼神對碰。

  意味深長。

  ==

  回到自己的院子,太史闌先坐下來寫了一封信,找來趙十三,道:「找個可靠的人,交給你主子。」

  趙十三已經習慣了太史闌那種淡定命令的語氣,接過信,嗤道:「看情況,國公不是誰想見就可以見的。」

  「誰說要見他。」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花瓶能堵漏?」

  「你……」

  「沂河壩要垮,我信。本地官府不能指望,我只有找他出手。」太史闌道,「請他撥些工人,安排些木料土石沙袋,最好再找些治河能手來。至於他,別來。」

  「呃……」趙十三心想主子一定會生氣的……

  「他來了還要人伺候,添亂。」太史闌已經走開,去收拾包袱,「景泰藍拜託你照顧。」

  「幹嘛去……麻麻。」景泰藍不知何時醒了,站在門口,睡眼惺忪地問。

  「下鄉。」

  「一起。」

  「不行。」

  景泰藍四十五度水汪汪天使角對太史闌望了一陣,太史闌視若不見,走來走去收拾包袱。

  良久,小子揉揉臉,搖搖擺擺回去了,沒發表啥意見。

  ==

  當晚,一騎快馬奔出北嚴,直向東昌城去。

  東昌城西南,有莊園名「雅園」,是東昌一位富商的別院,不過最近獻了出來,供京中來的貴人暫住,此刻雖已入夜,但園內燈火通明,人影交錯,顯見得十分熱鬧繁華。

  園內東苑,軒廈深深,明燭高燒,几案前閒閒半躺著容楚,面前一堆文書信箋。

  「幹得不錯。」他正展開一封文書,細細閱讀,隨即輕笑。

  那封文書上,標記著「龍莽嶺突襲事件」,下一封,則標記著「通城事件」。

  他的總幕僚,貼身侍從中排行第四的文四,立在一邊,抓著一疊標記特殊的文書,笑道:「主子,這裡還有十三寫來的密信,就是您說的,關於太史闌一切大小瑣事,您怎麼不看?」

  「她生病沒?」

  「沒有。」

  「受傷?」

  「沒有。」

  「被人欺負?」

  「沒有。」

  「心情不好?」

  「似乎沒有。」

  「和景泰藍兩個活蹦亂跳,各種欺負人?」

  「這個有。」

  「一路爭執,一路打架?」

  「完全有。」

  「那還看什麼。」容楚懶洋洋拆開下一封標記「北嚴」的信箋,「無病無災,一路禍害,人人倒霉,唯她不敗。哦對了,十三肯定還說了扶舟如何對太史闌獻慇勤。」

  「主子不著急麼?」文四笑容加深。

  「扶舟心障太重,而太史太驕傲。」容楚笑容淡淡,幾分傲氣幾分從容,「他們相遇得越早,開初越美好,後路,越有變數。」

  「文四愚鈍,不明白主子意思。」

  「扶舟就算已經動心,但心障未解,此刻必然還未明白他自己的心,他自己都不明白,如何能給出一個清晰的態度?」容楚懶洋洋地笑,「而太史闌何等驕傲?她不動心便罷,她如果稍稍意動,略有表示,然後遭遇李扶舟的猶豫或退卻……你猜,她會怎麼想?」

  文四想了想,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主子,您是故意讓他們單獨相處的!」

  容楚笑而不語。

  文四瞟一眼自己主子,心想這人少年時狡詐如狐,無比難惹,朝廷人人退避,這些年退出朝政,韜光養晦,原以為時光沉潛,多少會讓他厚道點,沒想到,骨子裡奸詐陰險,早已修煉得更勝一籌。

  「屬下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他沉吟道,「您早已發覺了,太史姑娘似乎對扶舟更有好感,如果您此時強硬地留在她身邊,隔絕她和扶舟的進一步交往,那麼她會憎厭你,連帶對扶舟更加嚮往,因為想像的事物,總是越想越美好的。」

  「對一個人的排斥,也會導致對另一個人喜歡的加深。」容楚笑得似乎有點無奈,「她倒未必排斥我,但是我如果不讓她和扶舟接觸,我很擔心她會真的將他想得過於美好,最後遭遇迎頭一擊。」

  文四瞟容楚一眼——說得真好聽,真體貼,真的是這樣嗎?

  容楚對屬下腹誹的眼光毫不在意,托著下巴,憂傷地悠悠嘆息,「哦,當然,我也擔心扶舟和她隔開後,經過一段時日,想通了,想明白了,真的放下一切來追逐她,再加上她對他這種性格的天生好感……到時候,嗯,八成一拍即合。」他一攤手,「這可不行,我不同意。」

  所以要在李扶舟還沒想通,還沒能完全放下的時候,把他塞到太史闌身邊,讓太史闌在萌芽階段,就明白李扶舟的猶豫和不安?

  文四嘆了口氣,覺得和主子做情敵,真的不是件愉快的事。

  不過……

  「主子,難道這次你真的動心了?」文四笑得曖昧,有點不信的模樣。

  容楚不答,半晌悠悠道,「我一直有點遺憾,她沒能第一眼喜歡上我……」

  文四笑得嗤之以鼻——哪,真的第一眼愛上你,你保準不要。這樣被扔出去的女人還少嗎?

  不過……嗯,懂得計較,下陰手去爭,終歸是好兆頭,最起碼說明這主兒還是在意的。麗京老夫人日夜焦心的事情,好歹有點眉目了,這位主兒再這麼散漫下去,苦的是他們這些貼身屬下,天天被老夫人催魂奪命,不停地打聽他有沒有女人,怪他們沒給主子拉皮條……

  文四也悠悠嘆口氣。

  好容易似乎看中一個,不過現在看起來,高難度啊……

  容楚卻已經低頭去看文書,似乎也沒將剛才的遺憾放在心上,忽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

  「北嚴的情況有些不對勁。」容楚道,「前陣子進入澇季,我想起當初命人修建的沂河壩,便讓人去看過那壩,回報說一切如常,就是當初的水位標竿,都已經沒了,所以沒能查出準確水位,只說今年水位不低,只要沒連續大雨,應該不會有事,不過最近……雨勢很大。」

  「主子不必憂心。」文四道,「水位竿有可能被漁家拔走。至於沂河壩,去年剛剛進行加固,今年絕不可能出問題。」

  「正是這樣我才奇怪。」容楚道,「去年剛剛修築加固的堤壩,怎麼沒發現水位標竿沒了?發現沒了為什麼沒有補充?他們到底好好加固沒?」

  「不至於吧……」文四也驚了一驚,「北嚴多水患,加固堤壩是必須要做的事,否則一旦潰壩,死傷無數,這些年好容易作養起來的良田都會被毀,十年辛苦毀於一旦,誰擔得起這樣的責任?」

  「去年沂河壩加固工程,北嚴府上書請求撥銀,戶工二部稱因五越局勢緊張,正在調工遣銀,銀庫不足,先是要拒絕的,是我上書請求,戶部才撥了一千萬兩銀子。」容楚冷冷道,「如果有人敢在這銀子上做手腳……」

  文四的臉色也變了,想了想,終究搖了搖頭,「不應該,這事干係太大了。」

  「不要小瞧人的貪慾。」容楚沉默了一會,低低道,「她正在北嚴,扶舟又被調走……看樣子,我得去一趟了。」

  「可是您需要在這裡絆住喬大人。」文四苦笑,「這段日子如果不是您一直絆著她,她早已追著太史姑娘她們去了。」

  「所以在我離開之前,先要把她調開。」容楚站起身,「走。」

  「怎麼?」

  「調雞離山去。」

  ==

  園內西苑,雅閣亭亭,半掩簾門,簾後端坐著喬雨潤,也正看著一堆西局密報。

  「龍莽嶺那件事,須得好好處理,不可留下任何隱患。」她道。

  一個太監坐在她下首,笑道:「此事北嚴府已經知道,張秋自己牽扯其中,必然會有所安排,大人放心。」

  「現在事情剛出來,各處盯著的人太多,暫且不要動手。」喬雨潤偏頭想了想,道,「等到張秋把二五營那批學生處理掉,你們便把龍莽嶺殘存的那批盜匪給……」她突然住口,眼波流轉,笑了一笑。

  「是。」太監一副心領神會神情,隨即笑道,「可惜通城那裡沒能把人留住,那群學生真是命大,不過到了北嚴,自然另有治太史闌的辦法,如今兩位助教都已經被調走,下面要把她揉圓搓扁,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喬雨潤聽見「助教」兩字,臉色微微變了變,齒尖輕輕咬了咬下唇,冷然道,「她倒真有本事,讓扶舟這麼對她……」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太監沒明白她的意思,不敢接話。喬雨潤又皺眉道:「通城給他們逃過了,我這心裡總有些不安,不把這些人解決,萬一將來開審龍莽嶺事件,我們雖然不怕,終究是個麻煩,殿下……也要怪罪。我應該親自趕去的……可恨容楚!竟然把我絆在了這裡!」

  「國公似被那太史闌所迷,甘心為她所用。」太監一臉不屑,「真不知道那女人有什麼好的?許是國公膩煩了那些千嬌百媚的,所以一時被這兇惡女子吸引?這樣的男人。也只有太史闌那賤人看得上……」

  「閉嘴!」

  太監嚇了一跳,愕然看著喬雨潤——她最近不是對容楚很有意見麼?自己投其所好罵他幾句,怎麼也聽不得?

  「仔細禍從口出。」喬雨潤陰森森地道,「有些人,不是你配談論的!」

  太監有點不服氣,卻不敢再說話,喬雨潤沉思半晌,將手中密信一拍,決然道:「不管了,我不能再待在這裡,給我備馬,我要趁夜去北嚴……」

  話音未落,忽然外頭有人傳報:「喬大人,晉國公過來了,說有要事相商。」

  喬雨潤一怔,臉色鐵青,咬牙道:「又來了!陰魂不散的冤家!」想了想道,「說我身子不好,今晚不見客,請國公見諒。」一邊回頭叱喝,「竹情,還不快去收拾東西,無論如何,今晚我要走!」

  傳報的人剛剛轉身,外頭珠簾拂動,容楚帶笑的聲音已經傳來,「喬大人身子不好?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既然在這裡,怎麼能袖手旁觀?正好我這隨從也略通岐黃之術,讓他來為喬大人請脈……」他忽然回首叱喝那群試圖攔住他的喬雨潤手下,「你,還有你,對,你們還傻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全城給喬大人請最好的大夫?」

  喬雨潤一聽不好,這個心黑的,不管不顧要闖進來,還要把她的人趕走。一急之下,一邊示意那太監退到一邊,一邊往榻上一座,手指一扯,外裳已經脫了下來,香肩半露,酥胸一抹,綽約在紗幕後。

  隨即她氣喘吁吁嬌聲道:「國公且慢……我這是老毛病了,自己帶得有藥,只需吃上一丸,靜養三天,也便好了……請脈什麼也不必了……人家……人家已經寬衣就寢了……」說到後來,語氣羞不自勝。

  容楚的腳步果然停了停,喬雨潤竊喜——我衣服都脫了,看你如何能闖進來!你闖進來,我就能在太后面前給你添麻煩!

  「喬大人老毛病是嗎?」容楚語氣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我依稀聽太后提起過,說是內熱,當時太后說活熊膽最是良方,只是太難得,我當時便記住了,後來配過些熊膽丸,可巧正好帶在身邊,要麼你試試——」

  「我衣服都脫了呀——」喬雨潤再沒想到他如此霸道,急得尖聲大叫。

  「嗤啦」一聲,腳步停也不停的容楚,忽然一把扯下了間隔內室的紗簾!

  他將一大團紗簾團在手中,看也不看,對床上一砸!

  一聲悶響,正要起身阻止的喬雨潤被紗團砸倒,紗團層層疊疊鋪開,正將她身子遮住。

  沒等她有任何反應,容楚已經快步上前,一邊笑道:「喬大人好勤勉,如此重病,還召集手下議事。」一邊對那縮在一旁的太監道:「深更半夜,喬大人這裡不方便,你還待這裡幹什麼?還有你們——」他指定竹情梨魄兩個大丫頭,「主子身子不適,也不知道熬藥端茶?」

  他一進來就反客為主,喬雨潤給氣得兩眼發花,眼看太監被趕了出去,兩個侍女手足無措,想要下床阻止,偏偏她自己把衣服脫了,罩著一堆紗動也不敢動。

  她相信,如果她真的披著紗下床阻止,容楚肯定會大叫被她非禮,不讓她顏面掃地不罷休。

  他絕對做得出來。

  喬雨潤只好披著一糰粉色的紗坐在床上,造型略詭異……

  「喬大人既然病了,需要靜養。」容楚也不讓人給她請脈了,自顧自對趕來的西局探子們道,「那就不要讓任何人前來驚擾喬大人,西局事務繁忙,喬大人操心過甚,病情加重如何是好?你們要體諒上司,別有事沒事都來吵她。」說完對自己護衛一揮手,「這屋子的守衛太薄弱了,你看,我進來得這麼容易,這怎麼行?西局公公們想必精力有限,無法照管好喬大人的起居安危,那我們就偏勞一些,來人——」他笑道,「給我從今日起,好好保護喬大人。」

  「是。」

  「晉國公!」喬雨潤氣得兩眼發黑,倚在床邊,伸指顫顫,「你……你竟然要軟禁我……」

  「喬大人這話從何說起?」容楚詫然道,「這園子不是我的府邸,此地不是我主人,你我都是此間客,談何軟禁?你防衛薄弱,又是一介女子,還在病中,萬一真的出了什麼事,我和你同住一個莊園,說起來也是我保護不力,朝廷追究起來你要我如何承擔得起?說不得只好辛苦一點,撥我的護衛為你看家護院,你該謝我才是。」

  「不敢讓國公護衛為卑職看院。」喬雨潤抿唇半晌,也很快恢復了冷靜,勉強按捺住火氣,一字字道,「國公身份尊貴,該卑職保護您才是,怎敢抽調您的護衛來保護卑職?這萬一您護衛力量薄弱,也出了什麼事,被殺了被搶了,卑職更加承擔不起。」

  「那也行啊。我確實比你身份尊貴。」容楚很贊同地點點頭,誠懇地道,「那麼,你撥一半西局人手給我做護衛?嗯,放心,我不會多心認為你軟禁我的。」

  喬雨潤按住心口……

  這下更好,他的人不來,自己人被抽走,換湯不換藥,這容楚,好狠。

  也好快的應變。

  她深深吸一口氣,勉強笑道:「國公有令,豈敢不從,只是……」

  「那就這樣了。」容楚立即打斷她的話,「有勞。多謝。」

  喬雨潤一口氣吊在心口險些沒能上來——她還沒說完呀……

  「那我不擾了。」容楚終於滿意了,也不給她看病了,也不關心她是否有人端茶送藥了,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對身後文四道,「……給我迅速去信北邊境,問問李先生情形,好好的怎麼會重傷?誰能傷他?順便派人送點藥去……」一邊說一邊走了。

  正要起身的喬雨潤,聽見後一句話,怔了怔。

  李扶舟在邊境受傷了?還是重傷?

  喬雨潤臉色變幻——李扶舟和花尋歡被派去支援前方戰事,是她的主意,目的不過是為了把李扶舟從太史闌身邊調開,方便行事,也省得她想著兩人在一起就怒火中燒,可是現在……他竟然重傷了?

  喬雨潤的心微微亂了起來,這要真出什麼事,她如何能放得下?

  「來人。」她想了半晌,終於喚了人來,密密安排了一番,那西局探子帶著幾個人,按照她的吩咐,奔北邊境去查看情況了。

  喬雨潤還想著,天亮了是不是再想個辦法離開,然而看看身側還剩下的小貓三兩隻,想著被抽去一半的西局屬下,再加上剛剛派走打聽消息的,現在身邊已經沒什麼人可以用,要想從附近地方西局分局調人,短期內也不那麼容易,自己就這麼點人,哪裡逃得脫容楚的手掌心?

  她恨恨嘆口氣,把紗團一扔,一翻身,睡了。

  她放棄想法,無奈睡下的那一刻。

  幾騎快馬,悄然馳出了莊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7:12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二章 有了老婆忘了娘

  這邊東昌城容楚和喬雨潤鬥智,那邊北嚴城太史闌和蘇亞出門,兩人帶了些簡單用具,領了腰牌一路出城,天快亮時趕到三田村,太史闌並沒有第一時間進村,而是繞著部分堤壩走了一遍。

  堤壩下本來應該有樁桿,用來測量水位,但是現在沒有了,太史闌目測水位,覺得已經很高,每座堤壩都有一個臨界水位,如今沒有參照,沂河壩又是去年新加固,難怪沒有人在意。

  沂河壩本身份成五條堤壩,兩長三短,全長一百多里,分別圍住了沂河地勢比較低的下游數村,周圍附近數十里,算是北嚴少有的水土豐饒之地,近些年開了水田,擔負著全城水米蔬菜供應,有時還要供應附近軍營,也是軍糧的一處小供應基地,所以周圍住戶不少,加起來估計也有數千。

  一旦全面潰壩,人命、民生、乃至下半年收成,甚至百里遠的正和西番備戰的軍營都將受到衝擊。

  太史闌發現,她所走過的這一截堤壩,仔細看有的已經隱隱出現裂縫。火虎所說的危險,也許真的迫在眉睫。

  看看天色,天也快亮了,太史闌想了想,覺得三天之內,將長達百里的堤壩下游所有住戶搬遷,在沒有官府支持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必須先確定到底哪裡最可能最先潰堤,把那批先遷走,一旦出現潰堤,之後的就有了說服力。

  她讓蘇亞快馬走一遍所有堤壩,將附近的田地,地勢,水位高度做個統計,然後迅速回北嚴城,將消息帶給火虎,請他做出判斷。

  蘇亞做這些事需要時間,太史闌決定兩頭行事,她先在三田村住下來,等候消息並勸說百姓搬到高處。

  走下堤壩,她去找村長,村長一聽說她是北嚴城府來的臉色就慌了,以為又是來收稅的,末了聽完她要借宿的話才長長舒一口氣,帶她去了一家比較殷實的農戶家裡,青磚瓦房,兩進院子,裡外乾淨,村戶裡十分難得。

  太史闌也無所謂好壞,正要進門,忽然目光一凝。

  村間小路上,走來趙十三,景泰藍騎在他脖子上,笑嘻嘻地對麻麻招手。

  「不是不許你來?」

  「十三帶我來。」景泰藍呵呵笑,「十三帶我來。」

  趙十三歪著半邊臉,苦苦地笑了笑。

  太史闌盯著他。

  「他說……」趙十三慢吞吞地道,「要麼帶他來,要麼去死。」

  ……

  半晌太史闌默默轉頭——有時候兒童教育太過有效果也不是好事。

  一轉眼看見那笑得沒心沒肺的小子,她腳步收回,一轉身指著隔壁的草房道:「那是誰家,我們住那家。」

  村長一愣,「瓜老三一家天聾地啞,八個人五個缺,窮得沒有隔夜糧,怎敢招待幾位大人。」

  「正好。」太史闌道。

  瓜老三一家果真天聾地啞,一家殘缺,瓜老三父親是啞巴,母親是瞎子,瓜老三也是個瞎子,老婆是傻子,四個兒女,一個盲,一個啞,只有兩個健全。

  家裡四面漏風,一件像樣的家什都沒有,自己壘的灶上面,架著鐵鍬當鍋,床是木板墊著泥磚,連日多雨,水都快漫到床下,半床不成模樣的黑棉絮,油汪汪,水潤潤,叫人看了心裡發堵。

  景泰藍一進來,嘴就張大了,眼神裡充滿不可置信——啊!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隨即他迅速閉上了嘴,因為一股難聞的郁臭氣息衝進鼻端,沖得他眼淚泛起,想吐。

  但他沒敢吐,隱約也知道,如果吐出來,麻麻會不喜歡。

  「你要跟出來,就得跟我住在這裡。」太史闌看著他的眼睛,「不許喊苦喊累,你是男人,要為自己的所有事負責。」

  景泰藍猶豫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

  「這地方他哪能住,染上病怎麼辦?」趙十三看一眼那一家古怪,打了個哆嗦,「不行,不行。」

  「你是他爹?」

  趙十三驚得臉都白了,「你瘋了,這話你也敢說……」

  「你是我丈夫?」

  「啊啊啊……」趙十三抱頭,投降,「我寧可進西局的牢……」

  「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太史闌接過景泰藍,「那就閉嘴。」

  趙十三默默垂頭出去了。

  「弄點材料,買點必須的用具,最好備個船來。」太史闌看看這家實在沒有住的地方,對著趙十三頹喪的背影喊了一聲。

  趙十三的背影抽搐了一下,咬牙默默去了。

  瓜老三一家,驚恐地縮在床角,不知道該如何招待客人,女人們不敢抬頭,用棉絮緊緊裹住衣不蔽體的身體。

  只有一個小小的人影,裹著半床棉絮站起來,費了好大力氣點起火,從簷下破水缸裡舀了點水,用鐵鍬鍋燒開,先把桌上唯一一個髒兮兮的黑陶碗洗了又洗,才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捧過來。

  「弟弟,喝水。」

  聲音幼嫩清甜,聽得人渾身毛孔,都似舒暢地微微一張。

  太史闌點亮積灰厚厚的油燈,一眼看清面前的小人,頓時眼前一亮。

  雞窩出金鳳,窮戶生美人,未曾想在這樣髒窮到無法描述的破家裡,還能看見這樣的人才。

  小姑娘不過五六歲,一堆髒人裡難得的乾淨,小臉雖然微有菜色,但毫無污垢,瓊鼻櫻唇,黛眉青青,尤其出色的是一雙眸子,極深的雙眼皮,眼角微微上揚,黑眼珠比一般人要大,華彩璀璨,流眄生光,小小年紀,看人時便眼波流動,似有風華萬千,而額頭開闊,生一雙舒展的眉。

  這陋室殘疾所生的孩子,竟然一臉的大氣尊貴模樣,讓人恍惚以為投錯胎。

  「這娃娃命不好啊。」村長在她們身後嘆息,「這般模樣,生誰家不是如珠如玉的命,偏偏落到瓜老三家,生一張好臉,一副好性情,卻沒一雙好眼睛……我勸瓜老三好多次,把這娃娃給賣了,她落個好地方,一家子也有得生活,偏是不肯……」

  這女娃是瞎子?這麼漂亮的一雙眼睛,竟然是瞎的?

  看她所有動作,一絲不亂,景泰藍不過開口嗯了一聲,她便知道這個是弟弟,送水的方向一點不錯,這樣靈秀的孩子,居然是個瞎的。

  景泰藍還沒聽懂村長的意思,看著小女孩兩眼發光,笑呵呵去接她的水,「好……好……」

  他那小爪子哪裡端的動碗,太史闌伸手給他捧住巨大的碗邊,小色狼一眨不眨地看著小女孩,一邊搭訕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後,「哇呀」一聲。

  被燙著了……

  「弟弟慢些喝。」那小姑娘輕聲道,俯下身,撅起小嘴給他吹了吹。

  景泰藍痴痴地看著她,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臉,不由分說,「吧唧。」

  好大一口口水……

  小姑娘年紀還小,不曉得羞澀,笑瞇瞇摸了摸臉,抹去口水,道:「弟弟好香。」

  景泰藍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

  太史闌抱胸,默默看他——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真是千古哲理名言。

  景泰藍哪裡知道太史闌瞬間下了這麼猥瑣的定論,他只是直覺喜歡,他所見過的女子們,都是成熟女性,遇上太史闌,更是成熟女性中的冷面殺手,這些人對他的態度,要麼恭恭敬敬,要麼敬而遠之,太史闌雖好,但終究因為性格原因,稍嫌堅硬內斂,像這般年齡接近,又嬌俏體貼的小姑娘,於他就好像沙漠裡瞬間相逢綠洲,驚喜無限新天地。

  前頭他也見過幾個小姑娘,都一身富貴氣,景泰藍不感興趣,倒是這個,樸素可愛,小子看著就覺得高興。

  「住下……住下……呵呵。」小子也不嫌臭了,也不嫌窮了,抱住太史闌大腿不走。

  太史闌拍拍他腦袋,「別後悔就成。」給了村長一串銅錢,讓他幫忙弄點吃食來,瓜老三一家此時最初的驚恐已去,也起身開始做早飯,早飯很簡單,稀到可以看見人影的、發黑的玉米糊糊。

  早飯依舊是那個叫小映的小姑娘做的,她的一弟一妹雖然健全,但年紀太小,她不過六歲,已經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

  景泰藍自從看見小映,就黏住了她,太史闌也不管,她帶景泰藍住進這裡,就是要讓他看見,在那些金碧輝煌和美食華衣背後,有更多難以想像的貧苦。

  小映取玉米麵做飯,景泰藍就去幫手,小映舀出半勺,又小心地倒下去一點,景泰藍抓抓腦袋,取了個大勺子,呵呵笑著舀出一大勺,獻寶似地拿給小映。

  小映摸摸勺子,笑笑,「弟弟,不需要這麼多。」

  景泰藍困惑地放下勺子,可他覺得這麼多也不夠吃呀。

  小映燒水,景泰藍就給她燒火,趴地下撅個小屁股,使勁扇,扇得滿面黑灰,扇得幾次火起又滅,小姑娘好脾氣,一句不說,只慢慢教,「弟弟,輕些……弟弟,現在可以不用扇了……」

  小映攪拌鍋中的玉米麵,景泰藍也站在破板凳上,拿個勺子賣力地攪啊攪,玉米糊糊濺了出來,落在小映臉上,她趕緊用手抿了,細細吃了,景泰藍怔怔地看著她臉上被燙出來的紅印,「姐姐……痛……」

  「不痛……」這聰明的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柔聲笑,「糊糊少,嗯,不能浪費。」

  「麻麻……」景泰藍似乎有點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轉頭尋找太史闌。

  「這是百姓的生活,未必是全部,但有很多人和她們一樣,很多人可能比她們更苦。」太史闌道,「景泰藍,不要相信那些官兒們告訴你,哪裡豐收,哪裡樂業,哪裡百姓平安康泰,一切美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永遠都有你想像不到的苦難。一個國家要做的,就是如何讓它的百姓,吃飽穿暖,得享教育。」

  景泰藍不做聲,看看她又看看太史闌,忽然咬著指頭道,「過好日子。」

  太史闌想他這是打算讓百姓都過好日子呢,還是打算讓他看中的女人過好日子?

  哪一種都行。

  前一種是好主子,後一種是好男人。都是成功。

  早飯好了,沒桌子,每人盛一點蹲地下吃,小映先盛給景泰藍和太史闌,稀稀的,看不出黃色的玉米糊糊,一根黑色的手指粗的東西,形狀和氣味都不敢恭維——蘿蔔乾?

  景泰藍抱著碗,傻傻地不知道怎麼吃,習慣珍饈美食的胃,實在無法對這種毫無色香味的食物產生興趣,他的對面,傻子老婆呼嚕嚕地喝著,幾口就喝乾一碗,隨即伸出舌頭舔碗邊,一圈又一圈,轉得靈動飛快,碗邊一點淋漓的糊糊,被舌頭擦得乾乾淨淨。

  景泰藍看呆了。

  「弟弟,吃呀……」小映拿著一個小木碗,碗裡只有一點糊糊,笑瞇瞇地催景泰藍。

  景泰藍呆滯地喝了一口糊糊,小臉立即皺成包子。發呆半天,又試探著咬了一口蘿蔔乾,一股詭異的鹹苦的味道瞬間瀰漫在口腔裡,他眼神發直,「呸」一聲趕緊吐出來。

  吐完就知道壞了,趕緊看太史闌,太史闌手指點點碗,「你發現沒有,除了你和我,別人都沒有蘿蔔乾。」

  景泰藍探頭望望,發現還真沒有,烏黑的大眼睛裡滿是困惑不解,「是因為難吃,所以別人都不吃嗎?」他撅起嘴,開始跺腳,「討厭!討厭!」

  「弟弟不喜歡吃,那給我吧。」小映急忙笑著,夾過那蘿蔔乾,小心翼翼地塞到兩眼放光的弟弟嘴裡,那孩子立即飛快地嚼著,滿臉幸福。

  景泰藍又傻了。

  「這是他們的好吃食,明白?」太史闌淡淡道,「你浪費了人家的好吃食,拿自己的來賠。」

  村長正在此時送來些肉乾饅頭,還有些自家蒸的糕點,景泰藍垂著頭,細聲細氣地道:「我不吃,姐姐吃。」

  瓜老三家的孩子們歡呼著湧上去,小映卻在詢問太史闌可不可以吃,並得到肯定答覆之後,先拿了兩個饅頭給她父母,然後取了一塊糕,坐到勾著腦袋的景泰藍身邊。

  「弟弟……吃糕……」

  「姐姐不怪我嗎……」

  「你沒有錯呀,其實蘿蔔乾真的不好吃……呵呵,不過吃下去比較飽肚子。」

  「我只是……我只是覺得黑黑的……好可怕……」

  「黑黑的……什麼是黑的?」

  「啊……」

  「弟弟,我看不見,你告訴我,什麼是黑的?村長說,看不見就是黑的,就是那種顏色……可我聽說還有白的,黃的,綠的……」

  「對的,我穿的就是綠的,帶著黃色的邊,很好看……你為什麼看不見?」

  「我沒有看見過呀,有些人生來就是這樣的。」

  「看不見是什麼樣子?」

  「就是沒有樣子……所有東西都沒有樣子……爹爹、娘、弟弟、妹妹……都沒有樣子……」

  「你哭了嗎……」

  「沒有……其實沒什麼的弟弟,我看不到,可我摸得到,嗯,綠色的衣服,黃色的邊,你的臉一定是白的,很好看……」

  「那你多摸摸……」

  「嗯……」

  太史闌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暫時停了,空氣很清新,她仰頭吸一口氣,深深。

  「村長。」她對過來的村長道,「麻煩你集中村民,我有話要說,是北嚴官府的命令。」

  村長敲了鐘,很快村民便聚了來,大多數衣衫襤褸,此處雖然遍地水田,但大多村民是佃戶,且北嚴是軍城,還多一份軍費稅,百姓一年到頭苦出來的糧食和銅錢,大多交了稅,難得溫飽。

  「沂河壩要垮了。」太史闌開門見山,「大家趕緊往山上撤。」

  百姓們愣了愣,隨即炸開了鍋。

  「怎麼可能!」

  「不行呀,我這一季的水稻剛下種!」

  「雨都不下了,垮啥垮。」

  「前幾天河伯所不是剛來看過水位麼,說沒事兒的,怎麼一轉眼又變了?」

  「看啥水位啊,測位竿早被拔回家砍燒了。」

  「這女娃娃是官府的人?官府什麼時候有女人了?莫不是騙人的吧?」

  「嗯嗯,騙人,走,走。」

  一群百姓,自說自話揮揮手,也便走了。

  一上午跑了三個處於下游的村,幾乎都是這樣。半下午的時候,蘇亞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帶來了火虎的判斷,「三田、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五村之外的堤壩,必潰。八百橋、六都、興隆台可能有險,建議往高處遷移,馮家棚子以西的村莊可以不動。」

  八個村莊都必須遷移,涉及人口數千人。

  「哪個村最大?」

  「明安。」

  「去明安。」太史闌轉身回到瓜老三家,對小映道,「小映,沂河壩要垮了,今天你無論如何,要把你的家人給轉移到高處,離你們最近的楊家坪地勢高,就去那裡。」

  小映怔怔地張開嘴,想了一會兒,默不作聲開始收拾東西,和她父親道:「咱們去楊家坪避一避。」

  滿村懷疑,無人肯信,太史闌指出堤壩上的裂縫,那些明眼人都不以為然,倒是這個眼盲的小女孩子,立即便信了。

  太史闌默默看著她,像是感應到太史闌的目光,小映回頭,笑笑,「我看不見,可我會聽。有的人聲音像在飄著,說的話語氣虛虛的,像雲,那都不能信。有的人也沒有太多話,可是每個字都很乾淨,很牢固的感覺,像……」她為自己的詞彙不太美妙而慚愧地笑,「像樹根。很穩。」

  說出來的話,不會乾淨,乾淨只是一個人傳遞過來的感覺,盲女的世界因黑暗而純淨,反而更加辨別出每個字裡隱藏的光明。

  太史闌點點頭,去抱景泰藍,景泰藍卻不肯走,扯著小映的衣角,「我給你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搬家……」

  剛進門的趙十三「噗」地一聲。

  太史闌看看她這半路兒子——明明自己貪戀美色,偏要說得正義凜然,以前怎麼沒發覺這份滑頭?

  「交給你了,務必保護好。」她對趙十三匆匆點頭,轉身就走,趙十三張張嘴,想要將一個消息告訴她,她早已去得遠了。

  「哼。」趙十三從鼻子裡憤憤哧出一聲。

  ==

  「近一月大雨,沂河壩危在旦夕!鄉親們速速搬離!」

  「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五村之外的堤壩必潰!就在今夜或明天!」

  「我是北嚴城典史副手,沂河壩要垮了!速速搬離!」

  兩個不喜歡講話的女人,嗓子喊啞了,卻沒有百姓挪窩,去年剛剛加固過的堤壩給百姓們造成盲目自信,誰也不信新壩會垮。此時正是春種下秧季節,家家戶戶都在搶種,誰捨得丟下這要緊事,為一個危言聳聽的傳聞,扶老攜幼地離家?

  人們潛意識都會拒絕災難的逼近,惰性在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也有發現堤壩確實出現裂縫的人,擔心地去問村長和里正,村長卻道:「咱們也去城裡問過了,管河泊所的金大使說,那倆女人是瘋子,煽動民心製造恐慌不知道想幹什麼,這不是河泊所和北嚴府的官方公告,他們也沒發覺任何問題。」

  北嚴城官府的偷偷拆台,使遷移變成更不可能的事,到了中午的時候,又開始下雨,這回並不是暴風雨,還是那種綿長卻不絕的雨,讓人擔心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者就在下一滴雨中。

  田裡,該插秧的還在插秧,耽誤了插秧,影響收成,年底的糧食就交不上去,在百姓看來,這才是關乎人命的大事。

  太史闌站在明安村的村口,看著來來去去不理會她的百姓,忽然道:「蘇亞,會跳大神麼?」

  「啊?」

  「你以前走江湖賣藝,應該看過。」太史闌道,「來一段。」

  「啊……」

  「你說過聽我的。」

  「……」

  半晌蘇亞從腰裡摸出一個景泰藍玩膩了的猴子面具,往臉上一戴。

  「哇呀——」

  一聲叫石破天驚,村民們愕然回頭。

  太史闌險些一個踉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大劫在遇,天地皆昏,日月無光,濁浪滔天。有我聖母,憐民孤苦,淨女下凡,萬民翻身。淤泥源自混沌啟,淨女一現盛世舉。真空家鄉,無生父母。淨女降臨,萬物重生!黃潮劫盡,日月當興。青桐矗立,聖女降臨!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齊天!」

  蘇亞戴著猴子面具,竄上村口大石,嘶啞的喉嚨唱著民間裝神弄鬼的教義,她嗓子被毀,聲音沉滯,唱起這教詞不覺得滑稽,反多了一種深沉濃重,洪荒滄桑的悠遠感。

  太史闌想,如果將來真的被排擠得過不下去,帶蘇亞混跡江湖應該也能過得不錯。

  隨即她往青石下一坐,盤腿,閉目,寶相莊嚴。

  村民們紛紛停住腳步,愕然看過來,蘇亞拎起地上一個廢棄的罐子,砰地往地上一砸。

  罐子粉碎在太史闌膝前。

  「青桐聖女顯靈——」蘇亞拉長嗓子,喊著她剛扯出來的名號。

  太史闌取過一塊布,蓋在罐子碎片上,手按在布上。

  村民唰一下圍過來,兩眼放光。

  「她在玩罐子刺手不傷!我看耍江湖的玩過!」

  「不對,是單手撐地過罐子!」

  「是要拋碎片玩雜耍吧?」

  「把罐子變成小鳥!」

  「變出個美貌大姑娘我就信你!」

  議論紛紛,笑聲戲謔。

  然而漸漸笑聲就沒了。

  青布之下,一個東西慢慢突起,那形狀,宛然便是罐子。

  村中一個老者,原本由人扶著看熱鬧,蘇亞砸罐子時,他一臉不屑,太史闌手按在布上時,他微微詫異,但也沒什麼動靜,直到那布下慢慢凸起,他忽然眼神一閃。

  「不是吧……罐子回來了?」

  「戲法!障眼法!我聽說過!」

  「那種底下有機關的,咱們這可是實地!剛剛你還撒過尿!」

  「別吵!好了!」

  唰一聲太史闌掀開青布。

  「啊呀——」村民們長長的驚呼,迴旋出低沉的氣流。

  那老者推開攙扶的人,快步上前,拿起罐子仔細一看,眼神一縮。

  這個他今早親自扔掉的罐子,就是他用了三十年的那個,罐口上他無意中磕破的缺口還在。分毫不差。

  他見慣江湖把戲,以往這種大多是偷樑換日,「恢復」的罐子已經不是原先那個,而且也需要道具,像這樣隨便在哪坐下,手沒有任何動作,就能拿出原來的罐子,他從未遇見過。

  「仙姑……」他直著眼,喃喃道。

  太史闌垂著眼——總算遇上識貨的,這要都認為不過江湖把戲,就麻煩了。

  看出來這老者很有威望,眾人一聽他開口,懷疑神色頓去,都張大嘴看著太史闌。

  「聖女光降,普濟眾生!」蘇亞立即開始跳大神,「我等奉聖女玉旨,特昭告明安等地村民,天公發怒,有懲北嚴,今明二日,沂河必潰!明安等地多善男信女,不涉奸惡者,聖女垂憐,特予告知。諸地鄉老,不得違背聖女令旨!否則必招災禍,綿延承續!」

  「沂河……」老者仰望著太史闌,「當真會潰嗎……」

  太史闌睜開眼睛,老者迎上她微褐色的眸子,微微打了個戰。

  「最後一次。」太史闌站起身,「信不信——生死由人。」

  她已經盡力,若對方頑固不化,她也不會聖母到跪求對方信任。

  「信我,傷的或是這一季莊稼。不信我,死的卻會是無數人命。」她淡淡道,「孰輕孰重,自己選。」

  順手將罐子給拋了,她對蘇亞道:「走吧。」

  村人靜默,看兩個女子沒發抖,沒翻眼白,淡定地跳完大神,從人群中走過。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忽然寒浸浸的。

  太史闌走出七八步,聽見那老者高呼,「鄉親們,此乃奇人!必是承上天意旨前來解救我等!不可再當作兒戲玩笑,速速攜帶家小,離開明安,上楊家坪!」

  一陣靜默後,身後轟然一聲,雜沓的腳步聲,終於慢慢從秧田裡奔回。

  太史闌仰頭,籲出了一口長氣。

  ==

  百姓向來最有從眾心理,最大的村子明安都拋下水田向外撤了,其餘幾個原本態度堅決的村子也開始動搖,陸陸續續有人開始向外走,就在村民向外撤的過程中,圍住近水圍的堤壩,決口三處,只是都比較小,很快就被當地村民以沙袋堵住,但決口的發現,也開始讓村民堅定的信心開始動搖,他們望望水面,也覺得,彷彿,今年的水位,確實比往年哪一年都高上許多。

  太史闌站在地勢較高處,看見百姓三三兩兩開始上山,皺眉道:「容楚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安排,一旦潰堤,如果水大,百姓的接應和食物火種,都必須要有人安排。」

  「我回來時經過金刀會,會首聽說這事,說會撥兄弟們來幫手。」蘇亞道。

  太史闌點點頭,忽然眉頭一皺。蘇亞回頭,便看見府尹帶著同知、河泊所大使等人,到了楊家坪旁的堤壩上。

  蘇亞也皺眉,百姓好不容易開始遷移,他們過來做什麼?再來個三言兩語,那就前功盡棄。

  不過張府尹倒沒有說話,河泊所大使金正過來,冷笑道:「聽說你已經說動了村人離村?行,由得你,但如果堤壩不潰,誤了栽秧,還有這許多人扶老攜幼上山有個什麼閃失,以及相關花費,你打算怎麼負責?」

  「等到不潰再說。」太史闌注視滔滔河水,懶得看他。

  「決口了!」忽然一聲大叫,眾人一驚,便看見楊家坪那邊迅速圍攏了一群人,眾人奔過去一看,有兩處裂開了尺許的裂口,這對堤壩來說不算大事,離潰堤還遠得很,鬆一口氣之餘也不禁冷笑,金正道:「太史闌,這就是你說的潰堤?譁眾取寵!妖言惑眾!聽說你剛才還假扮什麼聖女蠱惑人心?你莫不真是什麼邪教出身吧?」

  太史闌卻沒說話,眉頭微皺——火虎曾說,楊家坪這裡地勢最高,且是最後一道攔江壩,再湍急的水,經過前面一層層的緩衝,到了此處都應該平緩,是最沒可能潰堤的地方,如今楊家坪這邊都出現決口,萬一火虎估計錯誤,楊家坪也不是安全的地方,那這幾千百姓,豈不是一樣要面臨洪水之災?

  火虎畢竟沒有親臨現場,蘇亞也不是專業人士,報回去的數據,終究沒有眼見分析來得確切,此事事關重大,怎麼辦?

  她看看四周,北嚴府的大小官員,大概是想看她笑話,已經來了一半。偏偏沒有帶任何治河專家來,金正雖然懂水利,可現在他絕不會伸出援手。

  「你們看著,我有事。」她對張秋隨便一躬,也不等他回答,奔下堤壩,跳上自己的馬。

  「喂你幹什麼去……喂我們在問話……你……沒規矩的野人!」

  「啪!」長鞭一甩,光影飛落,下一個瞬間,太史闌已經馳遠。

  一路奔回北嚴城,此時雨越下越大,太史闌在府衙門前停馬,來不及系韁繩,直奔向後衙地牢。

  火虎一聽她說楊家坪堤壩也開始決口,驚得呼一下站起來。

  「怎麼可能?」他聲音都變了,「怎麼會這麼嚴重?這下糟了,北嚴城外除了楊家坪地勢高些,就沒什麼山可以任人逃生,最近的山在三十里外,扶老攜幼根本過不去!」

  「決口不重,未必有潰堤可能。」

  「你不懂。」火虎煩躁地抓頭髮,「一旦三田明安等地潰堤,連帶引起的震動會導致其餘堤壩受損,楊家坪已經有了決口,到時候……」他忽然撲過來,抓住太史闌,「讓我去!帶人去堵,我去看看就知道哪裡最薄弱,可以提前加固!」

  太史闌望定他滿是血絲的眼睛,沉默一瞬。

  然後她道:「好。」

  「太史姑娘你說什麼……」站在她身後的獄卒大驚,正要勸阻,太史闌頭也不回一個肘拳。

  「砰。」獄卒向後便倒。長流的鼻血噴濺在烏黑的柵欄上。

  太史闌一把扯住他的腰,扯下了鑰匙。

  「劫獄!有人劫獄!」其餘獄卒紛紛奔來,太史闌站定,回望他們。

  「三田、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八百橋、六都、興隆台!」她道,「有沒有你們的朋友、親人?」

  獄卒們站住。

  「你們攔我,就是殺你們的親人。」太史闌道,「火虎我帶走,一切罪責我承擔,誰攔我,我就開了火虎的鐐銬。」

  「誰攔我,我就殺誰!」火虎立即接口,大笑。

  ……

  半個時辰後,大雨裡水花飛濺,兩騎狂飆而來,後面還跟著一些壯漢,是太史闌在半路上遇到前來幫忙的金刀會的屬下。

  火虎一到堤壩下,就霍然變色,一個翻身下馬,大呼:「兄弟們跟我來!」

  太史闌濕淋淋地奔上楊家坪,按照火虎的指示,安排百姓在地勢高處儘量往上攀登。

  張秋等人在堤壩上,看見四處奔走,指揮漢子們堵沙袋搬土石的火虎,一開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確實看清楚,不禁勃然大怒。

  「太史闌!」張秋大喝,「你竟然私放牢中死囚重犯!」

  「景泰藍來了沒有?」太史闌抓住蘇亞,蘇亞搖頭,「三田村的人幾乎都來了,就小映和景泰藍,還有小映的娘沒來,村長說,小映的娘犯了瘋病,非說出門有鬼,死活不肯離開,小映孝順也便不肯走,我正想著回去看看。」

  「你留在這裡,我去接景泰藍。」太史闌兩眼全是血絲,轉身狂奔。

  「太史闌!你太過分了!」張秋和金正在堤壩上咆哮,「本府在問你話!來人呀,給我抓回火虎,還有你,太史闌,你逃哪裡去!太史闌!你站住!你給我站住!」

  金正怒不可遏地提了袍子,搶了堤壩下一匹馬就去追太史闌,「太史闌,府尹大人有令,你已經被剝奪典史副史職銜,並追究你不遵上令驚擾百姓妖言惑眾私放重囚之罪,你還不速速停下……哇呀……氣死我也……停下!停下!」

  金正的嘶叫在後頭一路追著,太史闌就好像瘋狗身後吠,頭都沒回一下,一路狂馳回三田村,村裡卻空空蕩蕩沒有人影,再一抬頭,她眼神一縮。

  三田村外堤壩上,竟然有十幾條人影,其中有個小小圓圓人影,不是景泰藍是誰?

  此時已是半下午,照火虎的斷言,隨時都可能決堤,他們這個時候跑到堤壩上,不是送死?

  太史闌幾乎是滾下馬的,一路狂奔上堤壩,一眼看見小映的瘋娘,正在堤壩上又跳又叫。

  「天女來了!天女來了!來接引我了!就在這裡!就在這裡!」那瘋婆子衣衫不整,雙手向天,亂髮間一雙眼睛光芒瘋狂,充滿釋放的喜悅和期待。

  太史闌瞬間有種因果報應的感覺——剛才她假扮天女騙得百姓離開堤壩,現在小映的娘「看見天女」引得景泰藍上了堤壩。

  「趙十三!」太史闌怒喝,「你在這裡怎麼會讓景泰藍上堤!」

  趙十三苦著臉——這不都你教的?現在景泰藍動不動,「要麼做,要麼死。」他敢攔嗎?

  這個瘋婆子,他倒可以攔下來,但這女人一被男人靠近就開始脫衣服,嚇得他和眾兄弟倒縱三千尺。

  太史闌此刻也沒心思和他廢話,她一眼看出,要人下堤,關鍵還在那瘋婆子。

  她奔過去,那瘋婆子看人靠近就開始脫衣服,小映哭著阻止,太史闌一蹲身,把瘋婆子扛了就跑。

  眾人都傻住,衣服解了一半的瘋婆子也愣住,乾癟的胸垂下來,擦蕩在太史闌頰邊,一股難以形容的黴臭味道衝入鼻端,她想吐,強自忍住。

  瘋婆子一被扛走,小映立即跟上去,趙十三抱起景泰藍就跑,他步子大,幾步超越了小映,景泰藍在他肩上,擔心地回頭望著小映。

  果然那小姑娘跑不了幾步,終究因為換了地形,眼睛不方便,被石子絆倒,哎呀一聲跌倒在地。

  趙十三回首,正準備去拉,這時候金正騎馬也趕到了,氣喘吁吁地奔上堤來。

  金正奔上來時方向不對,沒看見太史闌,直奔趙十三而來,此時趙十三抱著景泰藍,伸手彎腰去拉小映,金正衝到他面前,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卡」一聲響。

  清脆、巨大,整個地面都震了震,像山的脈,在瞬間斷開。

  這聲音如此不祥,剎那間彷彿將所有人的心都拽起,用力拉扯拽斷,幾乎在每個人心中一沉的剎那,地面也霍然一沉。

  「決堤啦——」

  趙十三發出一聲驚恐的大叫,而他對面的金正,以及後一步趕來的北嚴府孫同知,張大嘴,似乎也在嘶喊,但居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極度意外驚恐導致的聲帶痙攣,無法發聲。

  「轟轟轟。」幾乎就在那聲絕望的「卡」聲之後,腳下的堤壩接連傳出沉悶的巨響,隨即,堤面轟然向下墜落,如果此時從天際向下看,便可見沂河壩如首尾盤旋的巨龍,在巨龍的中間龍骨,巨大的骨骼,一截一截地斷落,斷得齊齊整整,像被怒極的天神,操天斧劈成數段。

  幾乎在瞬間,久蓄的河水便狂猛高漲,矗立成牆,怒沖而下!

  金正的眼神,倒映著山一般壓下的河水,那是一面牆,撞在他生命中的牆,排山倒海轟然而來,將要瞬間碾壓他的仕途,乃至生命。

  驚恐絕望的這一刻,狂湧而起的不僅是後悔,是不甘,還有深深的恨。

  恨老天不公,恨上司貪墨,恨當初張秋心太黑,拿沙石填了堤壩底部裂縫,主要定樁木發現腐朽也沒換,說要留下銀子好給康王送上一份他滿意的壽禮。

  還恨太史闌的存在,為什麼是她發現堤壩不穩,為什麼是她救了所有百姓,為什麼她這麼討厭,讓他不得不為了討好張秋來追她,以至於蹈入死路。

  此時此刻,他恨的全是別人,全然沒想到自己,也曾分了贓銀,也曾自大自信,也曾將太史闌嗤之以鼻。

  電光火石,思緒一閃而過,恨意滋生的那一刻,他看見趙十三轉身去拉小映,抱在他懷中的景泰藍擔心地伸出手,半個身子扭出了趙十三的懷抱,而洪水,就在他們身後不過數丈。

  金正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奪過景泰藍,往身後捲來的河水裡一拋!

  隨即他轉身就跑。

  趙十三拉到小映,忽覺懷抱一空,再一回頭,心膽俱裂!

  小小的景泰藍,一聲未出,穿入河水之牆,瞬間不見!

  此時太史闌也已經看見這一幕!

  她離眾人並不遠,只是被堤壩上的長草給擋住了身形,她看見金正奔來,心裡已覺不安,但還扛著個小映娘,不能就這麼扔下。

  此刻一回首,正看見景泰藍身子高高飛起,穿過水幕,落入河水巨牆,太史闌想也不想,眼角看見堤壩底下正有人狂奔而上,用盡全力,將小映娘往那人身上一拋!

  隨即她也不管對方接沒接到,更來不及看清楚對方是誰,轉身,一頭衝向堤壩。

  正在此時,鋪天蓋地的河水,當頭壓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7:24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三章 水中情

  沒人能形容河水當頭壓下那一刻的感受,像天幕整個從頭頂倒砸,砸進人的天靈蓋,所有的意識瞬間全被黑暗和冰冷阻斷,金花四射,胸腔憋悶,滿腔的血都似乎被擠壓在胸口,再在下一瞬就要破胸而出,冰冷的水綿綿不絕地灌下來,把奔湧的熱血沖涼。

  頭頂上的河水不像河水,像整個銀河,一層一層地壓下來,翻滾呼嘯,永無止境,人在其中,不過如須彌之納芥子,渺小到自己都感覺絕望,每一次掙扎,都被壓得更深一點,恐懼和死亡的陰影,在此刻盤桓不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其實或許是一瞬,但在可怕的意識裡這就是漫長的一生,太史闌喝了幾口水後,及時調整了姿勢,終於找到點自己的意識,調勻了呼吸,腳一蹬,出了水面。

  她此刻睜不開眼,發不出聲,卻拼著眼皮劇痛,拚命睜眼,眼前一片渾濁的黃色河水,剛才的堤壩、小村、人,都看不見了,瞬間這裡就成了汪洋。

  太史闌一邊掙扎拍水,一邊對著奔湧的河水,大叫:「景泰藍!景泰藍!」

  聲音出口便嘶啞,喉嚨已經被河水灌得充血。

  河水滔滔,無人回應,太史闌知道在這種堤壩全潰,高水位河水倒灌的剎那,別說人,房子都能捲走,她就算及時跟在景泰藍之後入水,很可能當時差之毫釐,轉眼就謬以千里。

  但她不能放棄,不敢放棄,景泰藍是她堅持要帶在身邊,她任何時候,和他同生共死。

  「景泰藍!景泰藍!」

  河水打旋,奔流無聲,她沙啞的呼喚,像永遠也等不到那孩子呢喃的回答。

  渾身痠痛,頭也開始劇烈地痛起來,這一日夜,她來回奔波,殫精竭慮,體力精神已經瀕臨崩潰,跳進河水,全憑一股心氣,她已經沒有力氣支撐。

  「景泰藍……」

  半個時辰過去了……

  「景泰藍……」

  一個時辰過去了……

  聲音越來越弱,呼喚猶自不絕,哪怕唇間帶血,哪怕下一瞬間就是死亡,她的呼喚也要帶進陰間,讓那孩子聽見。

  「景……泰……」

  她忽然頓住。

  飛旋奔騰的河水裡,忽然有一大塊黑色的東西向自己的方向游來,仔細看卻是一塊門板,門板上小小的孩子,安靜地躺著。

  她大喜過望,一生至今巋然安穩,原以為再無天地撼動機會,然而在黑暗寂滅前一刻,看見光。

  絕大的驚喜衝擊得她忘記一切,怔怔張開嘴,灌了一口河水。苦澀腥臭的河水入腹,她才醒覺。

  門板很快到了近前,她第一眼看的是門板上的景泰藍,害怕那不過是個死娃娃,好在,她看見微微起伏的小肚皮。

  眼神還沒來得及錯開,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

  那手雖冰涼卻有力,抓住她的肩就像永遠不肯再放開,一個她熟悉,以前有點討厭,此刻卻覺得是天籟的聲音,在她耳側笑道:「一個月不見,你越發水靈靈的讓我驚喜。」

  容楚的聲音。

  太史闌抹一把臉上的水,張眼看著他,容楚很狼狽,泡在水裡,頭髮黏在臉上幾乎看不清五官,臉上還有被細枝劃破的傷痕,一側臉頰有點青腫,不知道被什麼給撞到。

  一向衣錦風流,華貴妖麗的容楚,以這般模樣出現在人前還是第一次,太史闌瞧了瞧他,卻覺得雖然醜,但卻比平日要順眼些。

  她在那鄙視容楚的醜,卻不知道自己其實更不堪入目,額頭被石頭刮破,兩頰連同嘴唇都是紫的,再加上蒼白的臉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容楚扶著門板,雖身處河水之中,依舊笑吟吟,只是眼眸之中,隱隱有異樣的光芒閃爍。

  這女人……

  這女人……

  心裡翻來覆去就這三個字,後面的話似乎很多,似乎也到了咽喉便要噴薄而出,忽然便被堵住,太多的思緒擠在一起會成亂麻,太多的話擠一起就成無話,到頭來也不過這幾個字,訴盡多少人心複雜。

  這一刻只宜凝視,看她安好。

  不必再惱怒奔上堤那一刻,看見她剛剛一喜,就被她扔出來的瘋女當頭砸下,那女人髒兮兮下垂的胸,正正拍在他臉上。

  不必再震驚於景泰藍落水那一刻,她迎著洪潮而去的背影,那一霎河水倒捲漫天,在她面前豎立起數丈水牆,她在那樣橫亙天地的巨物之下渺小如蟻,穿破水牆的身形卻是一往無回的箭,是后羿操弓射日,一箭而去,漫天無光。

  他的心也似在一瞬間射了出去,穿透萬丈汪洋,然後淹沒。

  那一霎滔天濁浪掩蓋了一切聲響,趙十三奔來拉他的衣袖,手指被激烈的水流滑卷而過,他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下一個瞬間才發現自己也跳進了河裡。

  他跳進去的那一霎,沒看見太史闌,卻看見了努力撲水的景泰藍,難為那小小孩子那一刻居然沒昏去,嚴格按照太史闌的教導,拚命拍水,容楚在那一霎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他身上本就帶了繩子等物應急,當即拋出繩索,套住了景泰藍,當時河水壓下,險些一個浪頭把他也給壓到底。

  容楚笑了笑,發現原來自己也有這麼傻的時候。

  「上來。」他看一眼太史闌發紫的嘴唇,一把將她拖向門板。

  「不要。」太史闌看看那不結實的門板,覺得實在不夠擔負一大一小,當初鐵達尼號那塊板,不就因為肉絲太重,凍死了傑克?

  「麻麻……」門板上景泰藍忽然一陣咳,醒了過來,先茫然地往上瞪,想不明白頭頂是什麼,再看看四周,這下子嚇醒了,一骨碌坐起來,一眼看見左右濕淋淋狼狽的太史闌和容楚,愣了一會兒,眼珠子定定的。

  太史闌知道他受到驚嚇,任誰被那樣拋入洪水,想要回過神都很難,看那小子嘴角一抽一抽,似乎要哭,但又強忍著的模樣,伸手過去,拍拍他的小肚皮,道:「想哭就哭吧。」

  景泰藍瞟她一眼,苦著臉,歪著嘴,一抽一抽地道:「你說男孩子不要哭……」

  「男人只是在不該哭的時候不要哭,比如疼痛、敵人故意的打擊,同伴惡意的攻擊。因為那時你哭,只會遭受更大的挫折。但逢上生死、至情和一切需要發洩情緒的事,你不要壓抑自己。」太史闌低低道,「景泰藍,我要你堅強,但沒有要你變成沒有七情六慾的木頭人。」

  「嗯……」景泰藍往門板上一趴,屁股一撅,開哭。

  「嗚嗚嗚那混賬……」

  「嗚嗚嗚嚇死我了……」

  「嗚嗚嗚剛才誰踩我肚子……」

  「嗚嗚嗚拖出去統統殺了……」

  太史闌唇角一勾,容楚開始咳嗽。

  「那叫救人。」他試圖和某個不講理的小孩講道理,「你應該殺的似乎不是我。」

  「昌明十七年修壩……」小子撅著屁股,抱著腦袋,居然悶悶地說了這麼一句,「你主持的……」

  容楚張開嘴的模樣很有點意思,很難得。太史闌若不是泡在水裡,就得賞小子一顆糖——說得好!

  「他怎麼知道這個?」容楚挑眉,看太史闌。

  「前陣子他看完了山河志。」太史闌道。

  容楚狐疑地看她,景泰藍不愛讀書是出名的,兩三歲貴族孩童都開始啟蒙的《大學》,他始終沒讀過前三篇,在遇見太史闌之前,這孩子走路不利索,說話不齊全,現在才多久?講話越來越流利不說了,山河志那麼厚厚一本,他看完了?

  「他對地理有興趣。」太史闌道,「現有的山河志版本太枯燥,我給他畫了萌版對照,跟他說,這是南齊的山河,很美麗,記下這些,就算你以後不能去,也算去過了。如果他做得好,我答應以後帶他去最美的一個地方玩。」

  「呸。」景泰藍悶悶地道,「我喜歡西海……可是現在……我再也不要看見水啦……」

  「這水是容楚搞出來的,也是你搞出來的。」太史闌拍拍他腦袋,「因為你們都沒有做好這件事,所以你今天差點死在這洪水裡。如果不是火虎發現得早,現在河面上還會飄著更多屍體,景泰藍,你要記住這一天。記住以後你該做什麼。」

  「嗚嗚我能忘記嘛……」景泰藍又哭了,「人家褲褲都沖沒了……」

  太史闌一瞟,果真,小屁股白生生嫩兮兮豆腐似的,還黏著一根長草,尾巴似的風中飄搖。

  「我瀆職?」容楚斜眼瞟她。

  「還有監督不力、後續監管不足、任用腐敗官員、漠視民生。」太史闌補充。

  「公……公……」景泰藍爬過來,抱住容楚脖子,「有罪就認了吧……麻麻會說出更多的……」

  容楚,「……」

  ==

  「我們也不知道衝到了哪裡。」太史闌瞇眼看前方,「河岸都看不見,難為你竟然能找到我。」

  容楚笑了笑,自己也覺得是奇蹟。河水沖下的時候他看不見太史闌,只好全力救景泰藍,救下他的時候運氣也不錯,順水飄來一塊門板,他把景泰藍放上去,心中估算著當時太史闌的位置,選了一個可能的方向就往那裡去,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一定會在那方向,但心裡總想著——看老天安排,天不絕她,便能遇見。

  老天有情,不絕她,也不絕了他的想望。

  「這邊露出屋頂,想必是座樓,先上屋頂,稍後等待救援。」容楚道,「我接到你的信,快馬趕來,並調撥了鄰縣一批民壯,命令當地下府兵必須立即出動,想必現在快到了。」

  他一手推著門板向那屋頂游,太史闌想出力,他不由分說攬住了她的腰,強勁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箍住。

  「你沒力氣了,逞強什麼。」容楚動作霸道,語氣卻輕,忽然笑道,「嗯,最近瘦了。」

  太史闌瞟都不瞟他一眼——流氓就是這樣,有限的人生用來無限的調戲。你越當真他越興奮;你當他是屁,他只有自己發臭。

  那一截屋頂看似近,真要逆流游過去也很不容易,難得容楚一手推門板,一手夾著她,還有餘力,他仰頭看著空蕩蕩的屋頂,再看看一路漂來的各種亂七八糟物件,但就是沒有屍體,也不由輕輕嘆了一聲。

  「太史闌。」他道,「挽狂瀾於即倒,救萬民於災前,活人無數,莫大功德。未曾想是你做到。」

  「世間不斷毀滅,是因為人們一直在製造災難。人間萬患,其患在人。」太史闌淡淡道,「和做英雄比起來,我寧可不要再發生人為的禍患。」

  「人間萬患,其患在人……」容楚重複一遍,笑看景泰藍,「如何?」

  景泰藍小拳頭一拳捶在門板上,面目猙獰,「格老子的,等著!」

  容楚又嗆著了——這好像是趙十三那個川西人的口頭禪?這也學來了?

  太史闌贊,「好!不說髒話的男人不是男人!」

  容楚:「……」

  他需要從今天開始,學說髒話嗎?

  ==

  「到了。這屋頂很結實。你先上去,再拉景泰藍。門板不要丟。」容楚指揮太史闌。

  太史闌早已骨軟筋酥,容楚托著她的腰往上送,無意中觸及她的大腿。

  衣服都緊緊貼在身上,太史闌半截袍子都不見了,長褲裹著渾圓結實的長腿,容楚不過輕輕一觸,便鮮明感受到指下肌膚結實而微彈,那股屬於少女肌膚的躍動和青春,像一簇火苗般跳躍在指尖,他的心也似被忽然冒出的火苗,輕輕地燎了一下。

  這感覺瞬息即逝,像一叢花枝被風壓近水面,沾水即起,灑開的水珠,帶新鮮的香氛。

  太史闌剛剛爬上屋頂,正要伸手拉景泰藍,驀然一聲巨響!

  轟然大震之聲如天穹乍裂,霹靂一般響在耳底,震得水面上一陣波紋大動,震得三人耳朵嗡嗡作響,景泰藍的尖叫完全聽不見,只看見他驚恐大張的小嘴,「卡嚓」一聲,屋頂被震裂,一分兩半,太史闌倏地落了下去。

  容楚眼疾手快一撈,撈住了她的腳踝,什麼也來不及想,往門板上一扔。

  啪一聲太史闌落在門板上,門板頓時失衡,景泰藍立即圓潤地向水裡滾去,太史闌伸手一抓,抓住小子的腳踝。

  三個人在水上水下,串成一長條,容楚抓著太史闌腳踝,太史闌抓住景泰藍腳踝,景泰藍的臉已經貼在水面上,再抬起來的時候,黏著一片髒兮兮的菜葉。

  小子咧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子,今天受到的驚嚇太多,導致他自己都覺得,現在哭了,保不準下次還要哭,還是留著先吧。

  三人回頭看那巨響來源,隔著茫茫水域,實在看不出什麼,卻覺得水流更大更急,水位眼看越漲越高,已經沒過了剛才的二層屋頂最高處,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又有一條堤壩潰了……」容楚的語氣不是猜測,是肯定。

  話音未落,便覺水流似乎突然兇猛了十倍,濁浪滾滾,拍打而來,一道道鐵板一般撞在人胸前,太史闌在門板上存身不住,滾入水中,門板被水流撞擊得上下起伏,隨時要翻倒,景泰藍扒著門邊,小臉煞白。太史闌緊緊抓住門板,拍頭拍臉的河水裡放聲大叫,「景泰藍,抓住門邊,不能放手!」一邊勉力掙扎,想要抽出自己的腰帶,將景泰藍固定在門板上。

  「不行!」容楚聲音在大片奔騰的河水中依舊清晰,「門板要裂了!」

  太史闌一看,果然,景泰藍身下已經延伸出一條手指粗的裂縫。

  一道浪打過來,「卡嚓」一聲,裂縫擴大如手掌,馬上就要成兩半。

  太史闌伸手,想要復原門板,可是裂開的縫隙馬上就被激湧的水流衝去很多木片,不是完整的東西就不可能恢復原狀。

  太史闌霍然轉頭,想要尋找可以代替的攀附物,忽然看見遠處激流中有個圓形的東西,載沉載浮,似乎是個不小的盆,只是此時相隔還有不短距離,水流方向只會越拉越遠,她又不能鬆開景泰藍自己去找盆,不然河水立即就會把人捲出老遠,景泰藍會和她失散。

  容楚也看見了那個東西,忽然頭一低,不見了。

  太史闌一回頭,不見了他的人影,心中一空。

  她一生堅強獨立,從沒有過依賴他人的思想,然而此刻茫茫水上,孤立無援,那個平時不喜歡甚至有點反感的傢伙,在她意料之外跳了水,又在她意料之外不見,她忽然心中湧起奇怪的感受。

  一瞬前一望無際的大水只是讓她擔憂,一瞬後一望無際的大水讓她覺得寂寞。

  這感覺一瞬而過,隨即她覺得腰間一鬆。

  再一低頭,次奧,容楚在水底呢,把她腰帶給解開了。

  古人衣裝寬大,腰帶是很重要的東西,這麼一抽,又這麼大水,弄不好很快她就要和景泰藍一樣,不穿內褲好乘涼了。

  太史闌沒法發作,因為隔著有點渾濁的河水,她看見容楚把自己的腰帶也解開了。

  然後他用自己的腰帶一頭捆在她手腕上,一頭捆在自己手腕,再把太史闌的腰帶遞給她,示意她也對景泰藍那麼做。

  三人捆在一起,容楚瞇眼瞧瞧那方向,低喝,「起!」

  「嘩啦」三人破水而出,穿過層層水牆,躍起。

  剎那間迭浪千層,都在腳底,萬千水波奔騰呼嘯,在容楚足下濺開細碎水花,而上方水汽蒸騰,日光折射下光芒流轉,七彩霓虹,容楚攜兩人踏花而來,奔日而去。

  穿越水幕的感覺很奇異,像瞬間越過時空抵達蓬萊,日光近在頭頂,水汽簌簌似細雨落。

  只是剎那之間,容楚攜帶一大一小,越出三丈距離,落在一片砧板上,離那盆已經不遠。他略略調勻呼吸,帶著兩人遊了幾步,再次破空而起,穿水而去,幾次起落之後,終於到了那水盆邊。

  仔細一看是個挺大的米桶,裡面居然還有一捲一捲的鍋巴,這邊有風俗,把吃不完的鍋巴燎焦,捲起,用作應急食用,不知道是哪裡大戶人家善於持家的媳婦,專門用一個桶存放這些鍋巴,桶深,這些鍋巴居然沒被水打濕。

  此時此地遇到這麼一個東西,真是意外之喜,容楚立即將景泰藍放進去,小子一進去就熱淚盈眶,扒著桶邊含淚道:「……好幸福……」

  「確實。」太史闌冷靜地道,「我原以為是個尿桶。」

  「沒關係……」景泰藍從桶底揀鍋巴吃,小嘴塞得鼓鼓的,甜蜜地道,「國公坐……抱著我……」

  太史闌點頭,深以為然。

  容楚險些順手把鍋巴桶給推出去……

  太史闌看他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在激流中帶兩個人橫飛而起可不是件容易事,也不再和他鬥嘴,這桶沒有把柄,只有兩個銅環方便提起,她把容楚的腰帶綁在桶邊,道:「你進去歇歇吧,勉強能擠一擠。」

  「然後你推著?」容楚微笑,「然後遇上援救者,就看見我在桶裡,你在桶外推著我?太史闌,你是存心讓我這輩子沒臉見人吧?」

  「大男子主義無可救藥。」太史闌點評。

  「大女子主義自以為是。」容楚並不懂「大男子主義」是什麼東西,但也不妨礙他猜出這是什麼意思,並因此立即推測出大女子主義的概念並加以有力駁斥。

  太史闌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確實絕頂聰明。

  「進去吧。」容楚拎起她,往桶裡一放,「是女人就別逞能。」

  太史闌靠在桶壁上,半闔著眼,她確實精疲力盡,雖然還想堅持,但幾乎在身子離開流動的水,觸到堅實的桶壁的那一刻,全身的肌肉便不聽使喚地罷工,每根骨頭都似能聽見在吱嘎作響。

  倦極之下,她也不想再辯駁,迷迷糊糊,迎著殘陽的一點光,唇角微微一勾。

  正面對著她的容楚的手,忽然微微一鬆,如果不是因為太史闌已經先把他繫在了桶把上,或者他就會因失神瞬間被水沖走。

  稀薄殘陽下,那個蒼白的女子的一個模糊微笑,朦朧如蒙紗,多一層平日沒有的嬌軟,少無數平日包裝的凌厲,似鑽石打磨,隔窗看雪,清透、溫軟,而光華。

  不常笑的人,笑起來,驚艷到令人驚心動魄。

  一霎心動被不和諧的聲音打破。

  仔細一看,吱吱嘎嘎的聲音,是景老鼠在吃鍋巴,這玩意費牙齒,捧著鍋巴的景泰藍臉頰鼓鼓的,嘴巴上都是黑黑的焦屑。

  「累死啦……」他向太史闌撒嬌。

  「少吃點,不然等下沒水喝。」

  一顆梨樹橫臥在前方水域,容楚眼疾手快,在經過的那一瞬採了十幾個梨子。

  「好快。」景泰藍鼓掌。

  「經常要應付很多女人,自然快手。」太史闌說。

  正要遞一個梨子給她的容楚,聞言將梨子送進了自己嘴裡。

  太史闌慢慢嚼著鍋巴,順手塞了塊鍋巴到容楚嘴裡,「景泰藍吃剩的,你吃。」

  容楚瞅著那鍋巴——為什麼他要吃剩的?

  不過這好像是這女人第一次餵他吃東西……

  他最終張嘴,將鍋巴含了,舌尖一卷,掃過太史闌的手指。一雙水光流溢的眼睛,笑吟吟瞟著她。

  「洗乾淨了?」太史闌道,「先前給景泰藍把尿,一直沒來得及洗手。」

  ……

  容楚決定,等他老去,寫《紅顏錄》,一定要把「煞風景」和「無情趣」作為女性兩大必須口誅筆伐之惡習。

  水流漸漸緩了下來,沒有再發生巨響,但水勢不減,而且也始終沒有看到人影,四面茫茫水域,淹沒兩岸,始終找不到可以停靠的陸地,太史闌懷疑,可能就在堤壩斷裂那一瞬,她已經被水沖下了很遠,問問容楚,果然如此,所以他也覺得,能找齊景泰藍和她,真是奇蹟中的奇蹟。

  天色漸漸的暗了,天黑之前找不到陸地,就最起碼還要漂流一夜,雖說現在是初夏,可是河水依舊很冷,泡久了誰也吃不消。

  「我們輪換進桶休息。」她要爬出來。

  「小心翻了!」容楚按住她,「你給我先睡會。」

  「哪裡睡得著。」太史闌凝視著他的臉色,「男人逞能也很傻。」

  「少年時我隨父親在北越作戰。」容楚淡淡道,「雪地裡一埋兩天也是有過的。這點水還泡不死我。」

  「聽說老國公英勇善戰,真可惜從來虎父犬子。」

  「嗯,你這番評價很特別,和家父不謀而合。」

  太史闌拍拍蜷縮在她懷中的景泰藍,於無人看見的黑暗處,露一點淡淡笑意,「所謂英雄所見略同。」

  「如此有緣,乾脆做他的兒媳婦?」

  「虎媳焉可配犬子?」

  容楚似乎在笑,笑聲悶悶的,「太史闌,天下有你這麼驕傲的女人麼。」

  「你如今見著了。」

  「是,我如今見著了。」容楚沉默了一會,再開口聲音裡已經沒有笑意,他冰涼的手指摸索上來,觸及了太史闌抓在桶沿的手,「太史闌,我曾覺得你太特別,太勇敢,如今我卻希望你再特別些,勇敢些。」

  「嗯?」

  「足夠特別和勇敢,或許我才能有機會……」容楚忽然不再說下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又放開。

  「睡會吧。」

  太史闌沒有再說話,她靠著桶壁,景泰藍在她胸口發出細細的鼾聲,身後就是容楚,將頭擱在桶沿,靠著她,輕輕的呼吸就在她耳側,奇異的,依舊那種芝蘭青桂香氣。

  月光斜斜照過來,三個人清冷卻不寂寞的漂流。

  河岸始終看不見,也不知道是不是無意中被捲入了大河,這附近有泯江,區域廣闊,分支眾多,攔江壩一毀,把人捲過去也說不準,因為附近已經看不到建築物的屋頂和居民家中漂出的事物,只有茫茫的水域,泛著無邊無際的淡淡螢光。

  這一夜也便過去了。

  只是過得也不是那麼容易。

  容楚也是長途奔波,決然入水,找尋景泰藍和太史闌花費了太多力氣,之後又凌空帶人找到這個桶,隨後在水流裡長久浸泡,水下暗流湧動,他要不斷調整身形,和水流做抗,還要護住桶,提防不要時時撞到硬物或阻攔物,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的時刻耗費,凌晨最疲倦的時候他睡了過去。

  偏偏此時,桶經過一個水勢較低的流域,崩地一聲,繫帶被不知什麼尖銳物體割斷。

  太史闌忽然睜眼,一把抓住了容楚!

  她也一直沒敢睡踏實,幾乎每刻都要醒來一兩次,剛才心中忽有警兆,才及時醒來。

  若慢了一步,或許下一次睜眼,就看不見容楚這個人。

  雖然抓住了他,但容楚的手腕也被水中掠過的不知什麼東西割破,險些割到動脈,太史闌撕下衣襟包紮了,卻不敢樂觀。此刻身邊沒金創藥,傷口頗深,又泡在不怎麼乾淨的水裡,萬一感染怎麼辦。

  再次要求和他替換,就差沒勒住他脖子威脅,容楚根本不理她,太史闌也沒辦法自己爬出來,沒容楚協助,平衡掌握不好。

  一夜就在這樣不停睜眼,迷迷糊糊的狀態中過去,醒著時耳邊是呼嘯的水聲,睡著時依舊枕桶聽河流,來來去去都是那種漫長流溯的聲音,伴隨他輕輕淺淺的呼吸,像時光在河流的罅隙裡被慢慢拉長,而她在夢境的盡頭,長久地奔走。

  有時朦朧中會不自覺拉住他的手,指尖觸著便不自知緊緊相扣,黎明的天色下,濕漉漉的手指,扣住一場浮沉。

  天光漸漸亮了,望出去卻還是昨日浩浩湯湯的水,景泰藍在太史闌懷裡不安地扭動,迷迷糊糊呢喃,「麻麻……熱……」

  太史闌一摸他額頭,有點燒。

  景泰藍本身體質應該很好,但由於中了慢性毒,有所損傷,如今慢慢餘毒拔清,又被太史闌拉著鍛鍊,身體還算不錯,但畢竟小小年紀,受驚泡水,還是生起病來。

  容楚睜開眼睛,忽然道:「到盡頭了!」

  太史闌一轉身,就看見後方巍巍高山,這裡赫然像是某條河流的下游。終於到了陸地了。

  然而隨即她便覺得水流加快,推著桶一瀉而下,四周的景物風一般從眼前掠過,連綿成一條色彩斑斕的長線。

  「為什麼這麼快!」感覺到底下的水流不僅僅是快,還似乎有一種吸力,太史闌喊聲也不禁加快,是遇到漩渦了嗎?這又不是海上,哪來的漩渦?

  容楚忽然起身,掠上桶沿,向前遠遠看了一眼,臉色也變了。

  「好像到了邊境北墨山,這地形……水流是向下的!斷層!瀑布!」

  太史闌唰一下從桶中站起,抱住景泰藍就要往外爬。

  哪怕此刻落在水裡,也比在桶中落下懸崖粉身碎骨來得強。

  「那邊有道山澗!」容楚忽然道。

  太史闌好容易才看見,在幾株亂籐中間,露出窄窄的一點山體縫隙,四面崖石嶙峋,底下隱約一點山石,山石上方有一株突出的老松。

  但位置離這裡很遠,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確定那裡可不可以爬上去,底下那點隱約的山石,連一個人都站不住。

  「不行,站不下!」

  「必須試試,萬一是下半截淹在水下呢?」

  瀑布已經接近,轟鳴的水聲蓋住人聲,對話要扯破喉嚨喊,這一日一夜,太史闌的耳朵幾乎都被這種聲音灌滿,她懷疑脫險後耳朵要聾一半。

  水流之急無法形容,捲著碎石斷枝和各種漂浮物,滾滾從桶邊過,景泰藍此刻清醒了些,扒著桶邊,一眼看見前方不遠的巨大虛空,迷迷糊糊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貓似的。

  然後他眼睛更圓了——因為他飛了起來。

  容楚再次破水而出,帶著兩人飛身而起,這回他的縱起更加艱難,因為他還拎著桶。

  不敢棄桶,是怕到了那裡,真的底下沒有山石,那還得想辦法把桶給栓在山崖邊。

  這一起身,又在一日夜漂流之後,更加艱難,容楚的身形卻依舊從容瀟灑,瀑布之前水流參差,濺起大片碎玉亂瓊,他橫穿而過,腳底煙雲。

  幾番縱落,逆流而上,已經快到山崖邊,忽然太史闌心中一跳,覺得風聲有異,一轉頭,正看見斜側的一座山崖上,有塊懸浮的大石被突增的激流連番衝撞,終於從山體剝離,順著水流一路向下,濺開一片片巨大的水花。

  這處地形如梯,一級一級向下,直至最後一個戛然而止,每層落差都不算小,導致巨石落下的時候,一層層地碰撞,石片層層濺開,也不知道和哪塊巨石相撞,忽然砰一聲巨響,幾塊中等大小的石頭飛射四濺。

  其中一塊砰一聲撞到了桶身,嘩啦一下,桶身下半截和桶底粉碎。

  太史闌在桶身被撞那一刻,一把抓住景泰藍——桶底已碎,要掉一起掉!

  啪又一聲巨響,眼前木屑紛飛,一隻雪白的手掌探了進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

  水花亂濺亂石呼嘯光影紛飛,四面混亂迷離,迷離的景象裡,太史闌清晰地看見,容楚在半空大轉身,飛鳳般向山崖而去的身形,詭異地彈成一個人體幾乎不可能達到的弧度,那樣的摺疊,讓她擔心他的腰會不會折斷,然而這還沒完,在那樣的摺疊和懸空之中,他還能稍微挪了挪身體,只是這麼一挪,太史闌清晰地聽見他腰間發出「喀」的一聲。

  然而也正是這幾乎違背人體生理能力的一挪,使容楚間不容髮地閃開了兩道夾擊而來的亂石,兩道石頭咻咻擦他腰部而過,在水面上滑出長長一道白痕,容楚頭下腳上,身子彈開,手閃電般一抄一甩,太史闌和景泰藍瞬間連桶被甩出。

  砰一聲桶撞上一塊飛石,正好將殘餘部分撞碎,還不傷桶內兩人分毫,撞擊的作用力令太史闌和景泰藍飛了出去,正落向那處山石。

  這分明就是容楚精妙的計算了,百忙中太史闌轉頭一看,容楚飛身而起,足尖在她腳尖一點,身子已經越過了她,搶先落在了山石上。

  這一落,他全力出手依舊從容的臉色,似乎又有變化,一抬頭,太史闌和景泰藍已經落向了他。

  容楚一手接住太史闌,往懷裡一揉,一手從她懷裡奪過景泰藍,揚手往斜上方一拋。

  他這一拋的時候,太史闌再次清晰地聽見那聲腰骨發出的「喀」聲。

  砰一下,景泰藍準準落在那株老松上,老松晃了兩晃,便穩穩托住了他,景泰藍兩眼發直地揪著松針,一顆小心臟悠悠起伏了兩下,確定安全後才籲出一口長氣,拍拍小胸脯,一眼看見旁邊有不少松子,小心翼翼地採了一顆,捧在手裡,呵呵笑了笑。

  小子一日夜間屢經生死之險,一開始還驚慌哭泣,現在已經學會苦中作樂了。

  太史闌看見容楚拋出景泰藍,一驚之下險些跳出,隨即明白他要做什麼,再看景泰藍確實安全,也籲出一口長氣——不得不說容楚的反應和應變能力超卓,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竟然將什麼都計算好了,連老松樹可以讓景泰藍存身,不必再佔山崖下這點地方,但又不足夠太史闌爬上去,都算得精準。

  腳下水波一簇簇過,容楚靠在山崖上,將她緊緊抱著,太史闌一低頭,才發現祈禱沒有成功,這一點山石底下根本沒有大片的實地,頂多只夠一人站立,難怪容楚要將她抱著。

  再抬頭,倒發現件好事,上方不遠就有突出的山石,以容楚的輕功,完全可以躍上去,再以樹籐為繩,將她們也給拽上去,一步步地就可以上山頂,正式脫險。

  太史闌微側頭,看著容楚,這麼明白的事,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想不到。

  她忘記自己正緊緊靠著容楚,這一側頭,自然將臉頰和半邊嘴唇湊到了容楚身邊,容楚正靠著崖壁,嘶嘶地吸著氣,忽然臉頰一軟一涼,一睜眼,她的唇就在眼下。

  他立刻毫不客氣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2:4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四章 你親我親大家親

  ……咬下去。

  當真是咬。

  齒尖觸及薄薄微紅的唇,帶點惱怒的力度和小小的任性,他的上下齒之間,微微捲進去她一點紅唇,一緊,一鬆,再一緊,彈跳出來回的韻律,像在玩笑,又像在挑逗。

  她唇上微痛,卻又恰到好處地被控制得不太痛,只是這樣被咬著,進不得退不得,以她的性子,是哪怕被扯成三瓣嘴也要奪回嘴唇主動權的,偏偏他不僅是玩弄人心高手,也是玩弄情調的高手,像看穿她的每一步舉動,她要扯,他就鬆,她一怔,他就又咬上來。

  沒完沒了,糾纏不休。

  太史闌終於有點怒了,忽然張開嘴,她一張,容楚自然歡喜,如此挑逗,就是因為摸準了她的性子,保不準一怒之下就來咬他,正要迎上來,忽然太史闌抬頭向前一頂。

  「啪」一聲低低脆響,四顆大門牙清脆地撞在一起……

  容楚噗地一聲低笑,摀住了自己發酸的齒根,這女人反應真是詭異,竟然用牙齒來撞他,她自己牙根不酸?

  他一邊笑,一邊按住了太史闌的後頸,毫不客氣把她按在自己唇下——嗯,趁著她現在一定牙酸發暈,一次享用夠吧。

  還沒來得及親下去,太史闌又迎了上來,一口咬住了他的唇——先下手為強,我咬!

  容楚低沉的笑聲響在頭頂,連帶兩人的胸膛都在微微震動,並不避讓太史闌兇狠的咬嚙,反而把唇向前湊了湊。

  這一湊,她終於感受到他微涼而馥軟的唇,還有唇齒間熟悉的芝蘭香氣,他的肌膚素來光輝細膩,珍珠也似熠熠,靠近時卻能感覺到和女子截然不同的彈性和質感,平日裡他不留鬍茬,此刻卻能感覺到他下巴微微的鬍茬,有點糙,戳著人,帶點男人獨有的濃郁而吸引的味道,還有他的身體,在這一刻的存在感鮮明,並不僵硬,但肌理實在,胸膛和腰的弧度,腰和腿的銜接……她忽然在此刻被喚醒了一直從未在意的性別意識——這就是男人!

  男人的香氣!男人的身體!男人的無處不在無可逃避的氣息!

  再精緻、再風流,再美貌,他的強大和屬於男人的味道,依舊鮮明得像此刻頭頂蔥鬱的綠樹。

  太史闌忽然就鬆開嘴,放棄了進一步兇狠的咬,他卻不肯放鬆,眼睛亮了亮,像是看到她此刻心中難得的微微震動,得寸進尺地靠上來。

  「啪。」

  一顆圓滾滾的東西,砸到他頭上,細小的散發松香的碎粒濺開來,兩人霍然分開。

  一抬頭,蒼翠的松針間,露出景泰藍粉白的臉,烏溜溜的眼睛,小臉上的表情,明白寫著「不高興」。

  「幹嘛……幹嘛……」他咕噥,「公……公……你也要來搶麻麻?不行……不能再來了……」

  太史闌抹一把臉,道:「再扔一個下來,我給你磕松子吃。」

  「什麼叫『也要』,『再來』?」容楚卻敏銳地聽出不同,「景泰藍,你說,還有誰幹過這事?」

  景泰藍瞅著磕松子的太史闌,不說話,他的金主到底是誰,小子清楚得很,才不肯隨便得罪。

  「李扶舟是嗎?」容楚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長,「是他我就放心了。」

  太史闌不說話,磕松子。

  容楚瞟著她漠不關心的表情,神情似乎很滿意。

  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太史闌把一把磕好的松子遞上去給景泰藍,回頭問他,「為什麼是李扶舟你就放心?」

  尊貴的容國公,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盯著太史闌,太史闌直直盯著他,兩人目光在半空相撞,又是一場霹靂交鋒。

  「太史闌。」容楚的臉就像六月的天,變得飛快,忽然又笑了,「你啊你……你是不是生來就為氣我的?或者生來,就為踐踏男人的?」

  「人生而平等。」

  「荒謬。」

  「無知。」

  「可笑。」

  「幼稚。」

  「愚蠢。」

  「腰還好?」

  「白痴……啊?」

  「這裡。」太史闌輕輕一推他,「轉個圈我瞧瞧。」

  「啊……」疑問變成了低低的慘呼,容楚漂亮的臉一瞬間扭曲得麻花似的,緊緊扶住自己左腰,「你這可惡的女瘋子,別碰我,不行……」

  「景泰藍。」太史闌轉頭招呼她家小流氓,「記住,逞能的男人很傻,你不行的時候,千萬不要還想罩住誰,不然死也是白死。」

  「哦,好的。」小流氓點頭,「可是麻麻,公公說,男人不能說自己不行。」

  「敢於承認自己不行的漢子是真漢子。」太史闌道,「你不要歧視他。」

  「哦。」景泰藍眼神同情,順便還同情地對容楚挺了挺小肚子,展示了他的驕傲。

  動作猥褻,表情猥瑣。

  差點把尊貴的國公給挺憋過氣去。

  容楚靠在崖壁上,一手扶住自己的腰,一手攬住太史闌的腰,唇角半邊笑容半邊怒氣,笑的是這女人什麼時候都能拿他開涮,怒的是這都什麼時候了她還在拿他開涮。

  他盯著她的後頸,很想懲罰地來一口,或者乾脆學那個不是流氓勝似流氓的景泰藍,也挺上一挺,讓她明白,他到底「行不行!」

  然而眼神那麼一落,看見微亂的烏髮間她的肌膚,並不是常見的肌膚勝雪,倒像是日光下新采的蜜色,微淡一些,卻更瑩潤,肌理緊繃而細膩,沒有一絲不該有的紋路。

  而脖頸的線條,是國手最簡單流暢的兩筆,勾勒人體曲線如韻律之美。

  她語氣冷淡而堅硬,肌膚和線條,卻讓人邂逅溫柔,像午夜醒來,看見所愛的那個人,月光下,美人魚一般的背影。

  一抹水花濺來,濕了他所盯住的那一片肌膚,蜜色更光亮,輕軟而誘惑,他卻抬起頭。

  此時才發現,他雖然護住了她,可她也擋在他面前,迎著洶湧的潮,因為冷,也因為那撲面潮水的窒息,她似乎微微有些發抖。

  或許正是不願他發現自己的發抖,她才更加冷酷地站出來。

  容楚很想換個姿勢,比如側身抱住她,這樣既能站穩,又能使她免於水浪衝擊之苦,可惜……

  他悄悄地扶住了腰。

  太史闌確實有一雙利眼,看得一點也不錯,他的腰確實出了問題。

  少年時那一場著名的戰役中,他埋於雪下兩天,終斬敵酋,成就不世功勛和少年美名,也因此順利從眾兄弟中脫穎而出,繼承爵位。但腰部受寒留下隱疾,平日倒也很少發作,但先前水中泡一夜,再瀑布之上渡兩人,為了景泰藍和她的安全,那兩個違背人體生理能力的大轉身,再次引動了舊患。

  以為這毛病早好了,沒想到一旦發作來勢洶洶,容楚覺得自己半身都麻痺了,別說扭腰,現在動一動都困難,所以他死死貼住崖壁,呼吸大點,都覺得腰間撕心裂肺的痛。

  一大波浪頭砸過來,太史闌忽然偏了偏身子,正好擋住那一片水浪,嘩啦一下,從頭到腳一個透濕。

  容楚的呼吸忽然有點不穩。

  太史闌沒回頭,沒動。

  她先前清晰地聽見那兩聲嘎吱,後來又感覺到他微微顫慄的呼吸,拂過她的後頸,那不是因為冷或者慾望,她很清楚那是屬於疼痛的頻率,難得他還記得和她鬥嘴。

  忽然他不鬥了,不說話了,呼吸拂過她的頸側,依然有點微微顫慄,但似乎又和先前不同,帶著點勃勃的熱力和顫顫的彈動,像琴上絲絃,被瞬間撥緊。

  於是水波湧來,她迎了迎。

  一場水過後,兩人都似乎有點疲倦,不說話,樹上的景泰藍打了個噴嚏,小臉微紅,太史闌記得他還在發燒,必須立刻離開這裡,點火取暖。

  容楚怕是不能動,不然他早帶著她們離開這裡,上到平台了。

  太史闌看看上頭,撕下自己一隻袖子,遞到景泰藍手上,「景泰藍,看到上面一根樹籐沒有?對,就是那個,你用這布包住雙手,把那籐拉下來,能拉多少拉多少,注意平衡,別讓自己掉下來。」

  「這太危險。」容楚看看那高度,「松枝並不牢固,萬一他用力不均,很容易掉下來。」

  「我接著他。」

  「你有什麼本事接著?不過就是兩人都掉進水裡,還得我去撈。」

  「不用你撈,我有辦法。」

  「無論什麼辦法,冒險我都不讚成。」

  「如果因為可能的危險就永遠不去做,那不如回家繡花。」

  「要求也要有限度,他才兩歲半。」

  「我三歲就殺人了。」

  ……

  半晌沉默後,容楚轉頭,看著太史闌的眼睛。

  明知她不屑撒謊,依然想要從那雙眼睛裡找出玩笑的味道,然而,沒有。

  她看人永遠那麼堅定,是長矛,擊穿人間一切虛妄。

  「啪。」一根樹籐擲了下來,老松上,景泰藍笑呵呵地道,「話真多……」

  太史闌和容楚,「……」

  太史闌一手接過樹籐,伸手在容楚腰間摸索,容楚嘶嘶地吸著氣,笑道:「孩子在面前,別這麼猴急的……」

  太史闌哪裡理他,這人腰現在僵硬冰冷得死屍一樣,一萬年沒見過男人的花痴都不會因此引起任何曖昧聯想,她按照印象,在他腰間一個暗袋裡,摸到一把薄薄的匕首。

  匕首極薄,一層皮膚一樣貼著他的皮膚,稍不注意險些割到她的手,太史闌抽出匕首,對崖壁上一插,一個洞無聲出現,跟切豆腐似的。

  果然好刀。

  容楚挑眉,看自己價值連城的私密武器,就這麼被她搜了去,還拿來當鐵鍬用——這女人好像就不知道什麼叫客氣,嗯,如果她對佔有男人,也這麼不客氣也不錯。

  「景泰藍,爬到我肩上!」

  景泰藍圓滾滾的小身子,小心地順著松枝挪下來,太史闌接著,把他挪到自己肩上,又往背上捋了捋,然後用樹籐縛住。

  此時三人很擠,馬上就站立不穩,太史闌立即順著匕首挖出的洞,手腳並用向上爬去。

  容楚靠在崖壁上,看她還算靈活地向上爬,心想這女人招呼都不打,頭也不回,嗯,有幾成可能會回頭找他?他賭一成……

  「啪。」一根更長的樹籐,從平台上垂下來,正落在他鼻尖前。

  容楚抬頭,就看見太史闌淡定的臉,眼神裡寫滿,「磨蹭的男人,快點!」

  「這裡風景不錯。」容楚不接繩子,悠然自得看前方滾滾水波,不遠處滔滔瀑布,「我忽然想起我的內功,和此刻場景頗有相似之處,你去吧,我練功,練完了,腰經也就暢通了。」

  太史闌看他一陣子,然後轉頭。

  容楚微微笑。

  然後他在水聲中,聽見平台上頭,太史闌對景泰藍又開始了現場教育。

  「逞能的男人很討厭。逞能被發現還死要面子的男人,又討厭又蠢。」

  「麻麻。」景泰藍奶聲奶氣地道,「你是在說公公嗎?可公公看起來很好呀,他剛才飛得很漂亮。」

  「那是剛才。」太史闌道,「你沒看見,他褲子都快要掉了,都沒法拉起來嗎?」

  容楚覺得他有朝一日必須要把這個女人按倒在某處狠狠地懲罰,直到她懂得禮教、階級、三從四德、為尊者諱,男子大如天等等人生至理。

  至於某處,床上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樹籐一陣晃動,不一會,太史闌蹭蹭蹭地爬下來了,容楚笑吟吟靠著崖壁,雙手抱胸,欣賞著她的英姿——從下往上看,正好可以看見她全身的曲線,被水濕後才能發現的美妙,恰到好處的凹陷,再恰到好處的起伏。日光從山崖的折角轉射,到此處優美如月光。

  她爬下來了,從上往下看,又是一處不算險峻卻秀致的山巒,容楚覺得很滿意,心情甚好。

  可很快他的心情就不好了。因為太史闌不由分說,往他面前一蹲,把他背上,拿起樹籐往自己胸前一交叉,手臂穿過肩膀遞過樹籐,「自己捆上。」

  容楚不說話,半晌卻笑了,懶洋洋在她耳邊道:「我會抱緊你的。」

  太史闌有點詫異,這傢伙這次竟然沒有大男子主義,原本她打算如果他再裝叉,乾脆打昏他算了。

  還是挺識時務的。

  她吸一口氣,開始向上爬,背一個大男人和背一個小男人那感覺幾乎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這向上的斜坡十分陡峭,背上的壓力超出了她的預計,她第一次險些沒站起來,再深吸一口氣,抵在水下的手掌用力,才緩緩站起。

  抬起腿剎那如千鈞壓頂,她仰望平台,不過一丈許距離,此刻看來便如天涯。

  背上的容楚,忽然也深深吸了一口氣,太史闌竟覺得背上的重量輕了許多,這又是一種什麼武功?

  她不敢再猶豫,趁著這背上一鬆的瞬間,蹭蹭向上爬,不過幾步,壓抑不住的喘息已經響起,額上的汗似密集的暴雨,出現的那一刻便辟裡啪啦往下掉。

  汗水濕透衣領,隨著整個身體微微的顫抖,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她一聲不吭。揚揚頭,唇角薄薄一道齒印。

  「我用手,你用腳。」容楚忽然在她耳邊道,伸出手,越過她的肩,抓住崖壁,五指一扣,便是一道深深的抓痕。

  她借此上身壓力稍稍一輕,趕緊向上爬,兩人合作,輪換使力,竟然便這麼上了平台,最後一步時,太史闌最後一點餘力都耗盡,短短一節便如咫尺天涯,還是景泰藍機靈,找到了附近一棵石縫裡的老樹,將樹籐繫在樹上,牽過來遞給容楚。容楚抓住樹籐,忽然雙腿一緊夾住她的腰,暴喝一聲,「起!」

  「砰」一聲,兩人重重摔在崖端,太史闌的雙腿還搭在崖外。

  倒地的兩人都在喘息,誰都沒力氣說話,好半天後容楚才躺在地上,斜瞟她胸前來不及取下的樹籐,笑道:「我錯了,我剛才還是應該讓樹籐給捆住,嗯……」

  樹籐一捆,此刻想必他就可以看見她胸前風光,看清楚那平日掩藏在袍子之下的,到底是怎樣秀麗的輪廓。

  無關調戲,無關淫浪,只是忽然知道了她堅冷外表下,有很多不願為他人知曉的更女性更魅力的東西。正因為她要掩藏,所以他要做那個唯一看見的人。

  太史闌腿搭在山崖下,也懶得動,聲音嘶啞地道:「我還可以往下捆捆,反正你腰也廢了。」一邊嫌棄地推開他夾住她腰的靴子。

  「會給你驗證,到底廢沒廢的。」容楚滿不在乎地瞇著眼。

  太史闌不理他,爬起來看看四周,這裡是段矮崖,往上走或者往下走都有路,當務之急是先烤烤火去去寒氣,精神回覆了再趕路,如果能遇到山間獵戶,也許就能更早下山。回到北嚴。

  她揀樹葉,擊石取火,忙了好一陣,騰騰的火堆燒了起來,她將景泰藍脫光,小衣服用樹枝穿了在火上烤,光屁股的景泰藍對於這種坦然對山林的感覺十分嚮往,當即在林子裡裸奔三圈,雪白的屁股一晃一晃,差點被一隻山雞當做巨大的蘑菇給啄了。

  太史闌還揀了一把石子,景泰藍好奇地張大眼,問:「麻麻,這是可以吃的嗎?今晚我們吃烤石子?」

  躺著烤火的容楚悠悠嘆口氣——這女人果然不捨得讓他閒著。

  果然,太史闌將石子放在容楚手裡,道:「沒事打幾隻野物,當中飯。」

  沒事打幾隻野物……容楚望望天,再望望空無獸跡,連野雞都被人聲嚇跑的樹林——姑娘,你當野獸都是傻子,都往我手上石子上撞嗎?

  守石待雞的容國公,終究不是凡人,等了大半天,射下一隻鳥,以及一隻被追昏了撞過來的兔子。

  太史闌在石頭上處理鳥和兔子,她沒幹過這些,不過沒技術有勇氣,下手毫不猶豫,大劈大砍,遍地狼藉,等她處理完,兩隻獵物面目全非,容楚臉上濺著一排血跡和三根鳥毛。

  將稀爛的鳥肉勉強用樹枝串了,在火上烤。景泰藍烤了陣火,穿上衣服,低燒已經退了,太史闌讓他看著火上的獵物,自己過來,拿著先前撕下的布,二話不說,蒙上了容楚的眼睛。

  「我又不能動。」容楚笑,「你到樹背後去脫便是。就你那平板,放心,我也沒興致偷瞧。」

  話還沒說完,忽覺身上一空,隨即一涼。

  貌似、好像、或許、可能……衣服被這女人給扒了?

  「就你這平板。」太史闌低頭看看容楚,「我瞧了也沒興致。」

  「你不妨繼續脫下去。」容楚略略僵硬後,又笑了,「或許你就有興致了。」

  「我怕景泰藍看見導致陰影,以後發育不良。」太史闌語氣平板,抓了衣服走了。

  容楚好一會兒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又在說他「小」!

  氣著氣著,便樂了。

  沒事,他會讓她明白,到底什麼是男人的力量。

  太史闌把容楚挪到火邊,先將容楚的衣服在火上烤乾,拿了他烤乾的衣服走到樹後。

  身後傳來簌簌的聲音,這裡雖然暫時沒看見猛獸,但畢竟在山林中,她還是不敢走遠。

  容楚躺著,聽著那細碎的聲音,鈕釦解開時相碰的輕響,袍子滑落時流水般的輕音,他忽然瞇起眼睛,對景泰藍道:「景泰藍,你那裡是下風,等下煙熏了眼睛,換個位置。」

  「哦。」景泰藍乖乖換了個位置。這下正對著容楚的,是剛才景泰藍背後一株合抱的老樹。

  此刻正午陽光正好,前方樹木不多,遮擋不密,日光正將身後人的身影映射在老樹上,老樹太寬,樹身面對容楚那一片可以算是平面,映出窈窕而健美的女體,略有些模糊的,然而依舊能看見一束細腰,一雙長腿,起伏延展,是橫臥蒼茫大地的優美山脈,抬起的手臂接著日光,最鮮明的光亮在指尖點亮,蒼蒼的樹紋裡,寫滿一個年輕的影子。

  容楚微微笑了笑。

  蒙在眼睛上的那一層布,根本不會對他的視力有任何妨礙,微紅的紋理裡看過去,天地和她,都更美。

  身後腳步聲響,太史闌出來,穿著容楚的寬袍,手上濕淋淋的是她自己的衣服,她將自己的衣服在樹枝上攤開,一件一件的烤。

  這時候烤鳥和兔子也好了,腿和翅膀全歸了景泰藍,其餘的她和容楚一人一半,沒有調料,烤得也不算均勻,實在不好吃,但包括景泰藍在內,每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水上歷險漂流到現在,只吃了一點鍋巴,這時候便是烤木頭,他們都吃得下去。

  吃完兔子和鳥,太史闌安排景泰藍休息會,自己坐到容楚身邊,容楚閉著眼睛,聽著她的腳步,踩著落葉,不算輕盈地過來,忽覺心中安適。

  「怎麼?捨得把衣服還我了?」他笑問。

  太史闌不說話,坐了下來,容楚仰面躺著,感覺到屬於她的氣息,很奇特的氣息,說不清是花香還是草香,或者什麼香都不是,那氣味微微有點涼,卻又讓人覺得親近,像帶著煙火的人間氣息,竟然和她自身的氣質格格不入。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坐到他身邊,也是他第一次嗅見屬於她的氣息,以往她走路帶風,沉靜時便有距離,此刻才有機會沉浸在她氣息裡,恍惚間似換了人間。

  沒有人說話,他忽然也不想打斷這一刻心情,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解開蒙他眼睛的布,隨即落在他腰上。

  容楚身子又僵了一僵,近乎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她打算幹什麼?

  他寧可相信她是要脫他衣服強暴他,也不願相信她竟然會給他按摩……哦……真的是按摩……

  她的手指落下去,精準地落在他腰上最疼痛僵木的地方,先輕後重,力度拿捏得當,一層層的力道施下去,一波波的熱力傳進來,他覺得沉重麻木如鐵、劇痛隱隱在髓的腰部,似乎鬆快了許多。

  雖然他的腰疾並非按摩可以完全治療,然而此刻出乎意料的按摩,他連心,都似乎微微軟了軟。

  她為了幹活方便,像男子一樣高高束著髮,穿著他的袍子,顯得過於寬大,鬆鬆地垮在肩上,露一抹鎖骨,他的袍子是流行的領口開縫設計,於是窄窄縫隙開在她胸前,如風光跌宕一線天,她舒展手臂時,胸前微微起伏流光,淡淡的蜜色,在日光下耀眼,而過於寬大的衣袖,挽起在臂上依舊時時落下,便看見晶瑩的手臂,像一道玉色的河流,延伸向黑暗裡去。

  她是個有力道的女人,即使沒有內功的底子,手上的力氣依舊少見,只是按摩了不一會,頰上便微微發紅,手指也有點虛軟,他想起她這一日夜勞累歷險,脫險後他不能動,景泰藍需要照顧,她竟然沒有一刻休息,天知道她怎麼支撐下來的。

  心底忽然也起了軟軟憐憐的情緒,有點陌生,又有點疼痛,疼痛裡又生出淡淡歡喜,他知道那叫心疼。

  手指挪動,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行了。」他道,「你去睡。」

  太史闌低頭看著自己手指,緊緊抓在他的手裡,指腹相對,最靠近心尖的距離。

  再看看容楚,他的髮冠不知什麼時候被水沖去,烏髮長長散開,有點紛亂地披在蒼白的臉上,不覺得女氣或虛弱,卻多了種精緻的狷狂,秀麗的放縱,他微微蹙起眉的神情,讓人心也似微微一糾,像看見風捲了落雪,颺過天的那一邊。

  一眼看過,便掠過,她不動聲色抽出手,嗯了一聲,轉身離開。卻也沒有休息,撿了些樹枝亂籐,簡單編了個擔架,掛了兩根繩子。隨手把容楚往上一拖,像拖一隻死豬似的。

  容楚閉著眼任她折騰,心裡告訴自己——這個女人是在伺候我是在伺候我伺候我……

  「我覺得我們不能在這裡過夜。」太史闌道,「趁時辰還早,我們下山。」

  「行,但你先把衣服還給我如何?」

  太史闌這才發覺自己一直穿著他的袍子,而她烤乾的衣服,卻被景泰藍收了,扔到了容楚懷裡,她走過來正要換,忽然停住腳步。

  容楚則早一刻便皺了眉。

  有人聲。

  不止一人的腳步聲,從各個方向來,步聲輕快而迅捷,卻又隱隱有重量,是江湖人士,且攜帶武器。

  那群人雖然來自不同方向,但目的似乎一致,眼看便往樹林來了。

  太史闌靜靜站下,面對來人方向,腰板筆直。景泰藍藏在她身後。

  來人很快發現了這裡的火堆,果然走了進來,對太史闌看了看,對身邊人笑道,「看來又不是本地獵戶。」又笑問太史闌,「這位小哥,你也是過路人,打算往哪裡去?」

  太史闌個子高挑,嗓音低沉,天生中性氣質,現代那世就是西裝領帶,穿慣男裝,穿起容楚的衣服,也毫無不協調感,玉樹臨風,姿態超拔,活脫脫就是烏衣風流的簪纓子弟。

  「下山。」太史闌答得簡練。

  「如此,正好結伴。」那人笑道,「我等是南堯行省捲風幫中人,受武林檄之召,前往北嚴,不知和小哥是否同路。」

  「武林檄?」

  「武林檄是我北地綠林共同尊奉的武林至高命令。」那人耐心解釋,「總盟主前日在北嚴下武林檄,稱有好友在前日沂河壩水患之中失蹤,據說是為人所加害,現召集附近武林同道,第一相助北嚴受災百姓,第二尋找好友下落,第三除去北嚴諸惡,並許下巨賞,我等都是應召而去的。」

  太史闌聽得眼神一亮——莫非找的是她和容楚?是李扶舟嗎?

  她正要回答,忽聽得容楚一聲輕咳,聲音虛弱,到口的話便收了回去,再一轉眼,看見這批人衣服各異,武器各異,神情各異,很明顯是不斷吸納人加入的隊伍,這樣龍蛇混雜的隊伍,誰知道裡面都有什麼人?容楚和景泰藍身份太要緊,此刻又在最虛弱時候,實在不能輕易便說出身份。

  「我是本地武林中人,只是學藝不精。」她道,「在下史泰,這是我子史藍,躺著的那位,是我內人,我們回家探親,內人半路病倒。身體虛弱,就不和諸位見禮了。」

  容楚咳得更凶……

  眾人探頭一看,正看見擔架上的容楚,身上堆著女裝,長髮散披,露出半邊微微蒼白的輪廓,著實美貌,大多人都不好意思再看,連忙轉開目光,也有些人眼神猥瑣,看了又看。

  有幾個人眼神有點疑惑,想著這娘子雖然躺著,但好像好高個子,那腳也似乎太大了些——不過江湖兒女,倒也不算太奇怪。

  那個當先說話的中年漢子叫王猛,當即和太史闌攀談,說要同行,太史闌婉拒,說自家妻病子弱,不敢拖累大家,還是各走各路的好,那個王猛卻很能糾纏,再三說江湖相逢便是有緣,又說既然史兄弟妻病子弱,和大家走更有照應,太史闌覺得再拒絕反而引人疑心,只好同意。

  這下便省了事,當即便有人慇勤地幫忙抬了容楚的擔架,容楚以袖掩面,做怯弱不勝狀。

  袖子下的眼風,狠狠地挖了太史闌一眼。

  太史闌若無其事——我當老公,你當老婆,已經便宜了你。

  走了一截,和人攀談,才知道王猛這麼慇勤拉人同行的原因,原來武林檄是有賞的,拉幫結派去的人越多,越有可能受到獎賞,或者被盟主接見。

  「盟主接見有什麼了不得的?」

  「你這是什麼話?」王猛立即怫然不悅,「盟主何等人也?坐斷三北,威凌天下,天下英雄,莫不以識得他老人家為榮,莫不以得見他老人家一面為榮,若還能在面見時,得他指點一招半式,則終生受用無窮。年輕人不知者不罪,以後不要說這等狂妄的話了。」

  他身側一個白面漢子笑道:「王老哥向來最為崇敬北盟盟主,小哥知道以後不說便是。」

  「聞敬,還是你懂我!」王猛哈哈大笑,拍了拍這個叫聞敬的中年白臉人肩膀。

  太史闌看看那人,白臉,微黃的頭髮,黑黑的八字鬍,看起來很普通,可不知道哪裡總覺得不對勁。

  有了這批人幫忙,下山速度就快得多了,一路這些人滔滔不絕,太史闌不用說話,也聽了很多,比如這些人大多崇敬那位下武林檄的盟主,卻都不知道他什麼模樣,姓甚名誰,多大年紀,只說這人本身就出身江湖巨擘世家,只是之前一直很低調,五年前才在武林道大放光芒,先後戰敗當今天下最強的數名劍客,並擊殺當時和西番勾結的北盟盟主,行事公正,很得愛戴,只是其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很少出現在西凌總壇,三年前更是曾失蹤好一陣子,如今發出武林檄,算是這些年這位盟主的第一次大動作,眾人都有心去參拜一番。

  又聽說北嚴潰壩一事,眾人都說潰壩損失慘重,千畝良田被淹,又說幸虧當地官府處置及時,早早預知了險情,通知當地百姓去高處避水,所以死亡人數為歷年最少,不過幾人,北嚴一位同知和一位推官殉職,北嚴府上級的西陵行省總督,認為北嚴雖然遭災,但水患非人力可抗,北嚴府在這場水患中反應及時,處置得當,百姓幾無傷亡,潰壩時府尹親臨現場,事後日夜指揮救災,實在難得,正準備為北嚴府報請功摺子,作為臨近州縣楷模,並為兩位殉職官員求封。

  太史闌聽了,面無表情,淡淡「哦」一聲走開。她懷裡景泰藍張著嘴,瞪圓眼睛,已經不會說話了。

  「麻麻……」走開後小子才小小聲地道,「……錯了……都錯了……」

  「是這樣。」太史闌道,「搶奪功勞、推卸責任、粉飾太平、顛倒黑白。天下官員人人都擅之陞官發財飛黃騰達必殺技。」

  景泰藍目光發直,大概是聯想到了以前那些完美無缺的說辭兒。

  太史闌眼尖地發現,好幾個年輕的小夥子,都去過容楚的擔架前,表示關心。

  「史家娘子,你吃不吃乾糧?」

  「乾糧對病人不好,史娘子,我這裡有牛肉。」

  「史家娘子,這是這座山特有的野果,汁多甘甜,你嘗嘗。」

  「史娘子,看你臉色不好,可是覺得冷?哪,披上這件披風。」

  一群青春期荷爾蒙萌動的少年們,連日趕路寂寞,好容易看見個楚楚可憐的美人兒,美人兒雖然嫁做人婦,可她那徒有其表的夫君,毛還沒長齊的模樣,根本不曉得女人是用來疼的,尤其是這樣美貌嬌弱的女人,只知道抱著兒子冷冷淡淡走在一邊,自始至終也沒問候過他生病的妻。這叫這群少俠們如何忍得?

  少俠嘛,仗劍走江湖,專管不平事,騎馬倚斜橋,滿樓招。那些閨閣蹙眉,紅箋淚痕的事兒,屬於女人的尤其是美人的幽怨,那是無論如何都要管一管的,管得不僅任俠了,還香艷了,不僅香艷,還風流了,不僅風流,還揚名了,保不準還成佳話了,至不濟也有一段緋聞,用來妝點本來有點蒼白的飛揚歲月,何樂不為?

  這慇勤便獻得越發來勁,一方面對太史闌這個「不識風情」夫君冷眼相對,一方面容楚擔架前少俠們走馬燈似的來回轉。

  「麻麻……」景泰藍睜大眼睛,不明白國公怎麼忽然就這麼吃香了。

  「所以景泰藍你以後記得。」太史闌道,「美麗的不僅有女人,還有人妖。」

  「人妖」在擔架上發出一陣無法控制的輕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3:02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五章 我家「娘子」好漂漂

  當晚便下了山,在山下一個叫安溪的小鎮住宿,此時太史闌才知道,他們竟然已經被水捲到了沂河下游,出了西凌行省,到了安西行省,現在位置離北嚴有三百多里路程,需要趕上六七天路才能回去。

  這一群人加起來約有百人,鬧哄哄包了一座客棧,鎮上別的客棧也已經注滿了,來來去去不少攜刀配劍的江湖人,看樣子那個武林檄的號召力當真了得,太史闌無意中聽王猛和聞敬嘀咕,說是這次盟主拿出了一個生死人肉白骨的寶藥做獎賞,所以才讓人更加趨之若鶩。

  這百來人多半是獨行或小門派的江湖人,王猛的門派七環刀稍有名氣,便被推舉為首領,而那個白面人聞敬,據說是北地大盜,獨行俠。看那眼皮下垂精神不振模樣,倒更像個採花盜。

  太史闌每次看見那個聞敬,總覺得渾身不對勁,下意識地常常避著他,有次無意中看見容楚看聞敬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奇怪——他發現了什麼?

  住宿時因為太史闌是「一家三口」,所以分了一個套間,相隔一間房子是聞敬的住處,再過去是王猛,王猛和聞敬似乎很投機,吃過晚飯後,兩人便約了進房清談了。

  太史闌容楚三人的飯是送到屋子裡吃的,吃的時候還不安生,小二不停敲門,說「安公子讓小的給史娘子送剛買的胭脂。」「王公子讓小的給史娘子送一碗火腿燉白菜,補養身子。」「李公子讓小的給史娘子送參湯……」

  「史娘子」直挺挺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吃——氣飽了。

  景泰藍扒著桌子大吃火腿燉白菜,用參湯漱口。太史闌坐在一邊,唇角微勾,心情甚好。

  隨即又嫌棄地看看那些胭脂水粉——人家「老公」就在面前,這麼明目張膽地獻慇勤,把人當成什麼了?這些人人品著實不怎樣。

  容楚瞟瞟燈光下她難得的笑意,覺得偶爾「綵衣娛親」一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

  太史闌忽然起身向外走。

  「去哪。」

  「噓噓。」

  「屋裡可以。」

  「你聽過男人在屋裡撒尿?」

  ……

  容楚默默托腮——這女人是不是真以為自己是男人了?

  等景泰藍爬上床,容楚捧住他的臉,情真意切地道:「你可千萬記住了,咱們男人在女人面前的一切暫居下風和讓步,都只是在寵愛她而已。」

  「包括做她老婆?」景泰藍天真可愛地問。

  「今日你做她假老婆,明日她做你真老婆,有捨,才有得。」

  「呵呵。」景泰藍笑。

  「您是在贊成嗎?」容楚微笑。

  「麻麻告訴我。」景泰藍咬著指頭,「呵呵在她們那裡,就是滾你媽蛋。」

  「……」

  太史闌出門當然不是撒尿,她心中一直隱隱有警兆,眼前總晃動著聞敬的黑鬍子,出門隨便繞了一圈後,便繞到了王猛的房後。

  窗紙上映著兩人身影,比較壯實的那個是王猛,好像聽見了什麼可樂的事兒,正笑得前仰後合。

  聞敬稍稍瘦長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微微傾身,腰恰到好處地彎著,他的姿態讓太史闌總覺得熟悉,她悄悄向前挪了一步,移到窗下。

  裡頭王猛的大嗓門正傳來,「……和聞兄弟一見如故,若見到盟主,定然要為聞兄好好引薦……」

  聞敬的附和感謝聲傳來,卻似有些心不在焉,呵呵笑了兩聲,壓低嗓子,道:「王兄,我知你敬仰那位盟主,不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區區一個北地綠林的盟主,其實值不得王兄這樣的英雄如此看重,小弟倒有條更好的路子,願為王兄引薦……」

  「啥?」王猛的聲氣聽來有些不高興,「什麼了不得的人物?說來我聽聽?」

  聞敬似乎猶豫了一下,卻又轉了話題,道:「此事不急,倒是小弟今晚找王兄,另有要事,王兄可注意到今日加入的那夫妻,有點不對?」

  「哦?」王猛聲調一高,太史闌眼神一冷。

  「在下看著,這兩人倒像是北嚴府私下通緝的一對大盜。我在北嚴府有交好的朋友,他曾拜託我們北地的同道,注意尋找這對男女。這兩個人殺人劫貨,打家劫舍,姦淫男女,無惡不作,據說這次北嚴大水,和這兩人作祟也有關係,因為這兩人曾經偷了貴人的一些重要物件,官府不欲聲張,意欲秘密捉拿,為此私下懸賞黃金千兩,無需活捉,就地正法便可,事後以頭顱驗看,不僅黃金當場交付,還另有賞賜,要美女有美女,要金屋有金屋,便是要一官半職,做個軍尉或者典史都可以,財富美女,正統出身,唾手可得,可不比這江湖刀頭舐血的日子要好?」

  最後一句話聲調微高。似是說得激動,王猛也似被最後一句話驚著,一直一動不動傾聽的姿態,忽然往上躥了躥。

  隨即他壓低聲音,沉沉道:「聽聞兄口氣,似是官府中人?」

  聞敬似乎有些為難,道:「是……也不算是。」

  「聞兄。」王猛語氣不快,「大家雖然萍水相逢,但一見如故,王某著實是將你當兄弟看待,兄弟相交,貴在坦蕩,你這說話吞吞吐吐,叫王某如何想你,如何幫你?」

  聞敬默然半晌,下了決心般道:「王兄雖出身武林,但小弟查探過,王兄祖上也曾為官,被前朝奸人擠兌才落草江湖,說起來也是官家出身,小弟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小弟確實算是官府中人,不過可不是普通官府可比。」

  「哦?」

  「小弟出身西局。不知道王兄聽說過沒有。原先我們比較隱秘,不過近年來,上任了新的指揮使,改變了對外策略,現在想必大家多半知道了咱們。」聞敬嘎嘎笑起來,此刻才露出了一點公鴨嗓子,「隸屬於皇宮大內,屬於當今陛下直轄,康王親管的西局!」

  「西局!」王猛語氣震驚,似乎已經不會反應。

  「王兄,」聞敬得意地道,「你家族落草江湖,想必還眷念當初官身榮耀,如今好運重回,重振家聲指日可待,只要你今日幫我將這夫妻二人擄獲,為西局立下大功,日後再做上幾件事,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只怕將來成就還在兄弟之上呢哈哈哈哈……」

  「啪。」

  碎裂聲驚得聞敬笑聲戛然而止,窗下嘴唇緊抿的太史闌緊緊靠著牆壁,摸住了懷裡的人間刺。

  人間刺她從來都用三層皮條緊緊綁在手臂上,自從知道要發大水,更是加重防護,所以哪怕衣裳都被沖得差不多了,人間刺也安然無恙。

  屋內捏碎酒杯的王猛,咆哮聲已經響起。

  「原來是西局的狗!」他驀然一拳砸在桌上,「滾!滾出去!」

  「王兄你——」聞敬似乎也沒想到王猛忽然變臉,驚得滾下了炕,「你這是……你這是……」

  「閹人!」王猛低罵,窗紙上的身影渾身顫抖,似乎壓抑不住憤怒,「竟然要我為你們西局做事!你們西局是什麼玩意?權奸!閹人!無恥之尤!手下死無數冤魂的骯髒地兒,還敢叫我們去踩!」

  「王猛,你休要不知好歹!」聞敬大怒,「西局何等身份,豈容你如此辱罵!」

  「我就這麼罵了,怎樣?」王猛冷笑,「西局不是號稱第一黑暗機構嗎?不是號稱最擅長打探消息嗎?怎麼沒查過,當初我家先祖,就是被類似於西局的地下偵緝機構給陷害,重刑拷打險些丟命,好容易罷官去職回到老家,臨終遺言,不許子弟們再入仕途,也不許子弟們為任何逼迫良民,搆陷忠臣,殺人奪財,剷除異己的朝廷鷹犬賣命!聞兄,看在你我相識一場,你也無甚過錯,我今日留你一命,你不要再說了,走吧!」

  聞敬似乎怔了一會,冷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既如此,就此別過!」

  王猛冷笑,端起酒壺,對嘴就喝。

  聞敬轉身就走,太史闌慢慢直起身子。

  聞敬的影子,剛剛離開窗下,忽然一陣袖風響起,伴隨「唰」地一聲疾響,隨即啪啪連聲,一蓬鮮血射在窗紙上。

  紅艷艷的鮮血凝珠,先掛在窗紙上,如一簇梅花瓣,隨即經受不住那重量,慢慢垂掛,在潔白的窗紙上,塗抹出血色山河一般的羧皺。

  血滴離太史闌的鼻尖,只有一根頭髮絲的距離,濃郁的血腥氣衝入鼻端,太史闌沒動。

  王猛的慘呼聲,像被聞敬扼在了咽喉裡,斷斷續續傳來,「你……你……」

  「你留我一命,我卻不想留你一命。」聞敬冷笑,「你既然知道西局,怎麼不知道咱們西局的作風?招攬不成,怎麼能不殺人滅口?」

  他手一甩,王猛的身子麻袋般被甩落床下,太史闌從窗縫裡看見,聞敬將王猛的屍體塞進床下,然後跳上炕,一拳打破了窗戶。

  太史闌一驚,以為他發現了她,聞敬卻沒什麼異常,打破窗戶後,又跳了下去,似乎還要做什麼偽裝,太史闌趁他處理屍體一刻,快速離開。

  她匆匆奔回,打算叫上容楚景泰藍立即走,一邊奔一邊思考,此時應該怎麼走,容楚的腰傷最起碼要三天才能勉強恢復,明天才能勉強走路,此刻便是走,也走不遠。

  還沒走到自己房間,忽然看見幾個人擁向自己的屋子,她又一怔——難道聞敬現在就開始下手了?這麼快?

  但仔細一看又不像,那幾個人並不是一起的,而是各自從自己房間裡溜出來,時間似乎也有先後,不過湊巧都在迴廊上碰見,相互呵呵一笑,都有點尷尬。

  太史闌閃身躲到廊柱後,聽得其中一人道:「呵呵孫兄,你也出來散步啊?」

  「呵呵,散步,散步。」

  那幾人擠著走了幾步,又停下,互相望望。

  半晌,還是先前招呼的少年道:「那個……孫兄,你不是也往史娘子那裡去的吧?」

  那個孫姓少年冷笑道:「怎麼?難道你不是。」

  「孫兄。」先說話的那個掏出一張紙條,「這個……單相思怕是不好吧?我這有史娘子的邀約紙條,我可是應約而去的呢。」

  「我也有。」那個姓孫的少年立即也掏出一模一樣一張紙條。

  其餘幾人紛紛道:「啊,我也有。」

  一堆紙條掏出來,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一陣,那個孫姓少年才道:「或許史娘子見我等慇勤,有心從我等中挑選未來良人,所以約了我們一起去?」

  眾人沉默,半晌那先開口的少年道:「如此,一起去就一起去,說實在的,我雖然憐惜史娘子,卻沒有納她為妾或者娶她為妻的意思,我家是西陝名門,是不能娶這種已嫁婦人的,不過逢場作戲而已,倒也不介意和諸位兄弟同好。」

  「我也是。」

  「我也是。」

  眾人紛紛應和,隨即互望一眼,大笑,「這樣倒也有趣,大家一起玩玩好了。人多好辦事,若是那個史泰不同意,正好揍他一頓捆起來,替史娘子出出氣,也免得妨礙咱們玩。」

  「是極,是極。」一群人似乎覺得這樣更有意思,呵呵笑著,一起往太史闌的房間去了。

  太史闌在廊下,也「呵呵」兩聲。

  牛,真是牛。

  勾引人妻也罷了,還要強搶,強搶也罷了,還要輪流發生性關係,輪也罷了,還要揍人家丈夫,輪人家老婆還要揍人家丈夫也罷了,還要人家丈夫捆在旁邊看。

  這行徑,比西局也不相上下了。

  這些「少年俠士」,給這樣的行為下個「同情弱女,教訓無良夫君」的冠冕堂皇理由,便心安理得地去執行了。

  果然不論古今,弱勢都是無處申冤的一群。

  不過,容楚邀約這些混賬,到底是要做什麼?

  太史闌轉身,換了個方向,從後窗進房,後窗開著。有對話聲傳來。

  「……你竟敢欺負史娘子!」

  「少俠救我!」貌似這是捏著嗓子的容楚,太史闌從窗縫裡一看——次奧。

  床前站著個少年,衣衫半解,滿臉淫笑,逼向床前。

  容楚一手撐床,一袖掩面,身子後傾,微微顫抖,青絲散披,楚楚可憐。正一邊拉過被子蓋住自己,一邊對門邊呼喚,「少俠,救我……」

  門邊有個少俠,剛剛進門的樣子,看見這一幕,怒火中燒,一把抓起盆架上木盆就撲了過來。

  太史闌一頭撞在了牆上……

  「砰。」一聲悶響,太史闌一瞅,嗯,登徒子順利被木盆拍昏。趴倒在床前。

  那見義勇為的俠士趕上來,坐到容楚身邊,正要溫柔地攬過「史娘子」的肩安慰,容楚一手掩面,驚呼,「怕……」把那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少俠往那後來人懷裡一推。

  那人下意識去接,一邊道:「史娘子莫怕,待小生救你……」正要踢開那倒霉蛋,趁美人受驚哭泣梨花帶雨這一刻,好好軟玉溫香一番,忽覺掌心一痛。

  他一低頭,便看見不知何時,一隻手從昏倒那人脅下穿出來,手上一柄刀,薄得像薄情人的唇,又或者是美人新修的眉,在那雪白的指尖一閃,慢條斯理地戳入了他的手筋。

  「啪。」

  其實應該沒有聲音的,可不知為何,他卻好像聽到了手筋被挑斷的聲音,又或者,那不是手筋被挑斷,而是所有縱馬江湖,風華大展的夢想,被瞬間割裂、戛然而止。

  那柄新眉一樣的刀並不因為這一聲戛然而止而停住,流水一般滑過他左腕,又是輕輕一挑。

  血腥氣淡淡漫開,不過流了幾滴血,他卻瞬間暈了過去。

  摧毀他的不是兩根筋,是這人生的所有希望。

  太史闌從後窗爬了進去,容楚一點也不意外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靠在枕上,悠悠閒閒拈了顆蜜餞,蜜餞大概是第一個被砸昏的人送的。

  兩個人在他腳下流血,他就像沒看見。吃完蜜餞,用他那絕世小刀,在慢條斯理剔手指。

  「到底怎麼回事。」

  容楚吃著蜜餞,不理她。

  問,問什麼問,不就是你招惹來的?

  太史闌再一看那兩人,衣衫不整,雙雙倒臥地下,說起來後來那個是救人的,被挑了手筋似乎有些冤枉,然而太史闌看看他身上,一包粉紅色藥囊落地,不用猜也知道是個什麼玩意。

  同樣其心可誅。

  她匆匆將剛才發生的事說了說,此時那些少年自然已經到了,卻在門口嘰嘰咕咕,互相推讓,似乎都覺得第一個進去不好意思,倒給了太史闌說話的時辰。

  「走?」太史闌問容楚。

  容楚靠著被縟,搖搖頭,笑吟吟道:「為什麼要走?」

  太史闌默然看著他,「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她現在想起來,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是什麼了。是聞敬的兩撇烏黑的鬍子,一個頭髮細軟發黃的人,鬍子怎麼會硬挺烏黑?這易容技術太不科學。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容楚只是笑,一顆一顆吃蜜餞,拈起一顆蜜餞笑吟吟問她,「來一顆?這烏梅醃得不錯,就是桂花用得有點多。」

  太史闌瞟他一眼,有人血流披面地在腳下,還能吃這麼香,果然人妖都是變態。

  「聞敬應該不止一個同伴,」容楚道,「西局的風格,很少有單獨執行任務的時候,所以他出面試探王猛,不順利便敢於暴起殺人,你我現在走,反而打草驚蛇。」

  「你先前就看出他的底細了?」

  「西局的人,身上有股尿騷味兒。」容楚輕描淡寫地道。

  太史闌表示不能更贊同。

  「西局喬指揮使和你不是相處甚歡?」她問,「怎麼敢殺你?」

  「誰說是西局要殺我?」容楚笑,「明明我們是死於流寇之手嘛。」

  太史闌默然,官場上的事,果然她還得學。

  門上傳來「奪奪」之聲,嫖客們很有禮貌,終於商量出章程,準備文雅地進入,溫柔地掠奪,和平地瓜分、慈悲地輪。

  太史闌挑起的眉毛是在詢問——你要用他們幹啥?

  容楚微笑的唇角是在回答——瞧著吧呢。

  「門沒關……」容楚讓太史闌再次爬出後窗,捏著嗓子,又舉袖遮臉,鶯聲嚦嚦地答,「快進來……我怕……」

  屋外少俠們對望一眼,露出喜色,忙不迭地往裡擠,當前擠進去的人,頭一伸,望著地上的兩個人,「呃」一聲僵住了。

  「剛才這兩人,意欲對奴家用強……」真難得容楚學起女聲來竟然也一流水準,雖然矯揉造作了點,但淑女向來都這麼矯揉造作,所以造作得恰到好處。

  「太過分了!」怒憤填膺的那一群,忘記他們也是來準備用強的,當即有人將兩人拖出去,重重扔到天井裡。

  屋頂上響起嗖嗖兩聲衣袂帶風聲,因為這屋子裡全是人,只得掠了過去。

  試圖前來動手的聞敬等人,半路退回。

  容楚唇角笑意微深。

  他瞭解西局的人,天下最為污濁陰暗的太監,來幹天下最為污濁陰暗的特務。正是才盡其用,將污濁陰暗發揮到極致。他們像地下的地老鼠,愛惜性命,賊頭賊腦,輕易不肯出洞,只有成群結隊才敢大量肆虐。只要他們人不多,哪怕容楚躺著,太史闌看上去不會武功,他們都不會冒險。

  「史娘子好本事,李邱二位,武功可不弱呢。」也有人心中懷疑,出言試探。

  「奴家哪有這武藝……」容楚伏身被縟之上,長髮流水般披瀉,楚楚之姿,看得那群人邪火直冒,「是……是聞大俠……」

  「聞敬?」眾人都怔了怔。

  「先前……先前是聞大俠,不請自入,直入我房中……」容楚羞答答地道,「奴家驚懼,極力推搪,正在此時那兩位闖了進來,奴家正要呼救,未料聞大俠忽然發怒,將兩人打倒後離開,還說……還說……」

  「還說什麼?」

  「還說……」容楚「怯怯」瞟了一眼說話的孫姓少年,眼風嬌媚,「說他看上了奴家,還說王大俠也看上了奴家,他先去解決王大俠,再來看我,還說……奴家只能是他的……別人要想染指,他就一個個宰了,扒光了……吊到門樓上給大家瞧瞧……敢和他搶女人的下場……」

  「好狂妄的聞敬!」孫姓少年面色通地漲紅,拔了刀就跳起來,「竟然敢如此輕蔑我等!」

  「聞敬一個獨行盜,之前也籍籍無名,這等人物,敢如此目無天下英雄?」

  「我看他是欠教訓!」

  「想宰了我們扒光吊起?哈哈!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兄弟們,走,咱們這就見識下,他要如何一一扒光我們,將我們吊起?」

  少年們群情激奮,捋袖子拔刀取劍,就要向外走。

  大家哥倆好瓜分是可以的,吃獨食是不成的,吃獨食還不知道收斂的,是必須要教訓的。

  「各位少俠,且慢——」容楚傾身床下,牽住了一位少年的衣襟,「切莫衝動,那個聞敬,似乎武功很高,而且……而且他好像還有同黨,諸位冒冒失失去尋,萬一有個閃失,叫奴家……叫奴家如何放心得下……」

  「武功很高?有同黨?」少年們紛紛轉身,眼神驚疑不定,想著確實沒見聞敬展示過武功,但看王猛對他的看重,想來不是弱者,又想如果有同黨,會是誰?眼光在眾人中掃射不定,漸漸染滿懷疑。

  「有沒有同黨,看等下聞敬做什麼就知道了。」容楚掩袖捂嘴而笑,「他聞敬,武功不如王大俠吧,所謂教訓王大俠從何說起?可如果王大俠吃了虧,那……」

  「對。」眾人恍然大悟,「那就說明聞敬必然有同黨幫忙嘛。」

  孫姓少年目放異光,「娘子不僅美貌,不想還如此聰慧,遇見娘子,實為我等之福。」

  容楚羞笑,「少俠謬讚。」眼波從袖子上方飛過去,悠悠掛掛,似帶了鉤子,一鉤,又一鉤,鉤得眾人眼神發直,如果不是還擔憂著聞敬那事,便恨不得撲上去,把這媚人的小東西狠狠地揉進粉榻裡去。

  窗下蹲著的太史闌,嚼著草根,心想遇見史娘子,確實有福。

  找史(死)。

  眾人都沉默下來,此時也無心情瓜分美人,都在想著如果聞敬真的動得了王猛,那自己便是衝過去算賬也佔不到便宜,邀集了大家一起去?誰知道裡面哪個是聞敬的暗中好友?

  容楚不過一句話,眾人便生了外心,暗室裡懷疑詭異的眼光瞟來瞟去,到處漂浮著不信任的氣息。

  也不過稍稍等了一刻,忽然便爆發出一陣驚呼,「出事了!」

  眾人一驚,衝出去,便見聞敬跌跌撞撞從王猛屋裡出來,左臂鮮血淋漓,慘聲大呼,「出事了!有人夜闖客棧!王猛大哥被殺了!」

  眾人都激靈靈打個寒戰,對望一眼,各自看見對方發青發白的臉頰。

  「兇手何在?」孫姓少年壯著膽子高喊,「待我等前去捉拿!」

  「他打破窗戶逃走了!」聞敬答。

  眾人又是一個寒戰,這回眼中懷疑之色已去,換做驚悚的肯定,「聞敬果然殺了王猛!果然有同伴!」

  「好狠的人……」有人低聲道。

  「怎麼辦……」

  「各位少俠。」容楚在床上悄聲道,「依奴家愚見,向來敵明我暗,方得取勝之道。諸位還是切勿打草驚蛇,便做先信了聞敬模樣,以免引得他殺心大發,狗急跳牆傷及諸位。諸位先和聞敬周旋著,暗中查探,找尋出其黨羽,待到了北嚴,一舉交給官府,此人在官府必有案底,保不準還是什麼隱姓埋名的大盜,諸位如此,既擒了殺人要犯,又得了官府賞賜,官府大人見諸位英明勇武,定要請各位做推官典史,造福一方,自又是一番好前途。」

  眾人眼神一亮——好計!

  又安全,又有功,到頭來誆騙聞敬去官府,自己一點力氣也不用花,一點危險也不用冒,何樂不為。

  「史娘子真真蘭心慧質。」孫姓少年眉開眼笑去摸容楚的手,「如此一朵嬌俏可人解語花,我還真有幾分心思,想要娶回家做個妾,想來將來也能做個賢內助……」

  「砰。」門被推開,帶來一陣涼風,長身玉立的「史家相公」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堆色狼,面無表情地道:「三更半夜,諸位聚集在在下房中,是要做什麼?」

  孫姓少年的祿山之爪,唰地收了回去,在自己袍子上撣撣灰,呵呵笑了兩聲,還沒來得及想出理由,容楚已經嬌滴滴地道:「剛才聽說王猛大哥被殺,諸位少俠擔心奴家也被殺手所害,都前來保護奴家,並在此商議對策。」說完眼風溜溜順人群一圈。

  他那眼神過處,誰都看了,誰都沒看,誰都覺得看得是自己,那女子眉橫遠山,眸凝秋水,盈盈一瞥,無限風情,似乎便是個無言的邀約「少俠你先委屈則個,待有機會,我……」

  眾人都心熱了,熱了也便蕩漾了,蕩漾了也便偉大了,都紛紛昂首挺胸道:「是極,是極,我們在此保護史娘子,並商議驅敵之策。」

  「在下回來了,不敢再勞動諸位保護我家娘子。」太史闌將那個「我家」兩字咬得很重,大步走過來,重重將容楚一摟,「王猛大哥被殺,聞敬大哥正在尋諸位幫忙追兇,各位還是速速前去吧!」

  「是極,是極。」少俠們訕笑著,「史兄不會武功,此等大事還是在家待著,保護好嬌妻為是。」羨慕妒忌恨地看著那摟住纖腰的手臂一眼,用眼神將之砍成十七八段,才悻悻退出。

  人都走光了,室內陷入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

  「讓開。」太史闌的聲音。

  「嗯?」容楚的聲音。

  「我說你讓開。」

  「是你摟住我的。」

  「讓開!」太史闌開始撕擄容楚的爪子——她像徵性摟住那傢伙,人一離開就放手,誰知道那傢伙不知何時,用一根帶子把他自己綁在了她的腰帶上……

  「噓,別撕。有人瞧著。」

  太史闌一怔,停手,狐疑地朝外望望。

  「噓……噓……」容楚懶洋洋地噓著,聽起來不像緊張倒像給小孩把尿,噓完幾聲,沒骨頭一樣懶懶靠在太史闌腰上。

  唉,真舒服。

  早說過這女人看起來硬,身上其實極其有料,皮膚和身體,比別的女人更柔軟更瑩潤,比如腰這個位置,是個優美的腰窩,瘦不露骨,腰側卻又軟軟地蕩出一個漩渦,他的腦袋靠上去就不想讓開來,如果能再挪一挪,挪到正位睡下去,想必更加銷魂……還有她的手臂,剛才那有力一摟,雖然乾坤顛倒有點讓人不樂,但那般主動自然還是第一次,他不趁機多蹭幾下,難道還等下次?

  太史闌警惕地望了一陣,沒感覺到任何危險,再一低頭。

  某人靠著她的腰,眼眸半闔,似睡非睡,唇角一抹淫蕩的笑。

  太史闌唰一下站起來,也不管某人的手還綁在自己腰上——有種他把他自己栓她褲帶上!

  容楚的腦袋並沒有重重地落在床上,也沒被她的步子拖到床下,太史闌剛站起,他便睜開眼,唇角若有憾意,手指一掠,一抹刀光一蕩,隨便綁起的布結斷裂,他悠悠嘆口氣,看看某人筆直的背影,伸手曼聲召喚,「來,睡。」

  又道:「這回我不佔你便宜。」

  「無妨。」太史闌道,「你是我妻,佔我點便宜可以理解。」

  「那便上來睡吧,我的夫君。」容楚似笑非笑,掀開半個被窩。

  太史闌唇角微勾,正準備拿起桌上沒喝完的參湯,澆到那半邊被窩裡,自己和景泰藍睡去,忽然看見對面容楚雖然還在笑,但眼神厲光一閃。

  與此同時她心中也警兆一動,雖然什麼都沒聽見,但也知道,這回真的有敵接近。

  「好。」太史闌一把抱起一邊小床上的景泰藍,往容楚懷裡一塞,「娘子,孩子半夜要喝奶,你記得餵他,真是辛苦你了,為了不影響你的睡眠,我就在短榻上委屈一夜,多餘的奶記得要擠掉,不然漲奶難受。」

  容楚唇角笑意僵了僵。

  太史闌一本正經瞧著他。

  頭頂上有細微的聲音。

  「史娘子」抽著唇角,帶著笑,接過「孩子」,柔聲道:「好的,夫君。」

  ==

  夫君大人安穩地睡了,史娘子擠沒擠奶不曉得,屋頂上的聲音很快沒了,天亮的時候太史闌起身,看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睡得四仰八叉,景泰藍的肥腳丫蹬在容楚肚子上,容楚的手拽著景泰藍的頭髮。

  看來所有男人,無論他尊貴還是美貌,都不具有「優美睡相」這種優良品質。

  值得慶幸的是兩隻都不打呼,當然,如果真有打呼的,太史闌必定把他拎出去曬月亮。

  早上早飯照例有人送,各色點心包子的一大堆,那個孫姓少年送得尤其豐富精緻,太史闌喝著他送來的雪蓮銀耳湯,給景泰藍餵著他送來的蟹黃湯包,和大頭兒子商量道:「看樣子孫少俠真的看上你家公公了。」

  「許了吧。」景泰藍鼓鼓囊囊地道。

  太史闌點頭,覺得未為不可。

  被無良母子給賣掉的某人,沒來得及吃早飯,正在辛苦工作——容楚帕子包著頭,靠在裡間的暗影裡,正和孫少俠深情款款地低訴。

  「……奴家昨夜一夜未得安眠,奴家那夫君又好生粗魯,鼾聲如牛,奴家輾轉反側,流淚到天明……」

  「史娘子放心。」孫少俠心疼地望著佳人掩在半邊烏髮裡的臉,心想史娘子什麼都好,就是聲音造作了些,還有總是喜歡掩著臉待在黑暗裡,不過有病的人怕光喜靜,仔細想來還怪讓人心疼的,想著想著便伸手去撫長長袖子下的佳人的手,「你放心,既然你這般對我信任,我定然是要好好疼愛你的。」

  佳人的手蓋在一方淺金鑲梅花衣袖下,摸著腴潤柔軟,孫少俠陶陶然,心想史娘子看起來瘦,手倒是豐滿,有肉得很。

  容楚眼光斜斜瞟過那衣袖——他的手好端端在被子裡呢,那袖子下不過一隻豬蹄而已。

  「聞敬勢大,又為人凶暴,他對奴家賊心不死,日後必來滋擾。」容楚唉聲嘆氣,「少俠你保護奴家,奴家自然沒什麼不放心的,就怕少俠你孤掌難鳴,萬一被對方藏在暗中的宵小所害,叫奴家……叫奴家怎麼放心得下……」

  最後一句話輕飄飄,靜悄悄,尾音搖啊搖,聽得人魂飛掉。

  孫少俠聽得佳人關切,心花怒放,卻也覺得此話有理,猶豫道:「聞敬昨夜形態如常,還說要找殺害王大哥的兇手,足可見此人心志兇惡堅毅非常人,他現在要做好人,不至於當面對我等下手,倒不必怕他。只是你說他還有幫手,這就得費點思量,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奴家正是憂心這個,或者……」容楚傾傾身子,「咱們先下手為強?」

  「哦?」孫少俠眉頭一動,「可是這麼多人,誰知道哪個是他幫手呢?」

  「奴家倒有一計……」容楚的聲音低了下去,孫少俠俯身,認真地靜靜聆聽。過了半晌,門簾一響,他滿面春風地出來,看了看外間正在餵兒子吃飯的太史闌一眼,淡淡道:「史娘子累了,史兄弟記得不要去打擾她。」便揚長而去。

  太史闌雙手抱胸,看著這個登堂入室勾引人家老婆,還反客為主囑咐人家老公的極品,對景泰藍道:「景泰藍,你看,護不住自己老婆的男人是最沒用的男人,什麼玩意都可以噴他一臉。」

  景泰藍這回沒有大點其頭,似乎在沉思,好一會兒才道:「我要娶小映。」

  太史闌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小映是誰,「哦?護得住嗎?」

  「為什麼護不住?」景泰藍眨巴著眼睛。覺得小映那麼好那麼美,人人都該和他一樣喜歡她,難道會有人不喜歡她嗎。

  「她是個盲女。」

  「是呀。」

  「所以?」

  「所以我要陪著她呀。」

  太史闌不說話了。

  兩歲多孩子的童心,彌足珍貴,不該被太多的現實太早浸染,他終究要背上很多責任,面對很多艱難,並不需要她現在就強加其上。

  一份無憂無慮的喜歡,也是難得美好心情,她要為他保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她抱起景泰藍,對著他的眼睛,「做個勇敢的男人。」

  「麻麻,我會。」

  忽有個聲音插進來,笑道:

  「我也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3:5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4-10-17 04:28 PM 編輯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六章 揩油法寶

  太史闌抬頭,不知何時容楚掀簾而出,靠在門邊,笑吟吟看著她。

  「你能動了?」

  容楚慢慢挪了挪腰,「可以走幾步,但要借助外力。」微笑伸手搭在旁邊的櫃子上,那姿態,太史闌立即想起清宮戲裡的太后們,伸著長長的爪子,搭在彎腰弓背的太監們肩頭。

  嗯,外頭好多太監,願意為容太后提供肩膀。

  她沒有問容楚和那孫少俠說了什麼,眼前這傢伙論起陰謀詭計她跑馬也追不上。

  「起程咯。」外頭傳來聞敬的招呼聲,王猛一死,他竟然也便成了這批人的新大哥。

  那批昨晚想來偷香的少俠們在人群中,警惕地盯著四周,他們此時也看出不對,王猛之死已經報官,按說今天當地官府就該來查看勘驗,少不得要留眾人問話,但官府根本沒來人,聞敬還是和老計劃一樣一大早喊著要出發。這時候要說聞敬身份沒什麼特殊,誰都不信。

  孫少俠叫孫逾,家族在北地算是有點勢力,隱然是那一批少年的首領,一大早出發時,他便召集了眾人,各自囑咐了幾句,隨即慇勤地扶著從頭到腳披了披風的容楚上車,自己也爬了上去。

  太史闌帶著景泰藍要上車,一隻腳蠻橫地一橫,「這車坐滿了,史兄弟換輛車吧。」

  「兒子要吃奶。」太史闌漠然舉起手中的娃娃,娃娃合作地做垂涎狀,對容楚伸出雙手。

  「兩歲多了還要吃什麼奶?這孩子也太嬌慣,再說你們沒有請奶娘?」

  「家貧無錢。」容楚楚楚地抬起袖子,羞不自勝。

  「喏,拿去。」一個沉甸甸的錢袋,被孫少俠驕傲地塞到了史娘子的手中。

  「史娘子」立刻笑納,好歹這點錢還夠他吃飯給一次小費。

  「孩子給我,你下去。」孫少俠接過景泰藍。心想美人餵奶也是一件不可不看的好事。

  太史闌瞧了瞧他,一言不發,轉身下車。

  走好遠了還聽見孫逾譏笑,「懦夫!」

  ==

  太史闌要上別的車,沒人肯讓她坐,她便坐到後面牛車去,悠閒地倚在車身上。

  遠處聞敬看著孫逾鑽進了容楚的馬車,眉頭皺了皺。

  車子不多,大多人騎馬,行了不久,到了一處林子,車伕說要休息一下,把馬車趕入了蔭涼處。

  三輛車,兩輛在外,一輛在內,在內的那輛,正好是容楚那輛,眾人都聚集在水邊飲馬休息,看不到裡面那輛馬車的動靜。

  太史闌下了車,站在一株樹後,容楚和孫逾都沒下車。

  過了一會兒。

  忽然一聲炸響,容楚的那輛馬車車身一傾,拉車的馬受驚,便要揚蹄而起。

  一道人影飛快從車中竄了出來,坐到車伕的位置,抓起韁繩死命一勒,駿馬長嘶,渾身肌肉塊塊突起,前蹄數次空踢之後,終於沒能前進一步。

  眾人被驚動,都趕了過來,滿身大汗的孫逾扔掉韁繩,癱坐在座位上,剛才那一勒也耗盡他的力氣,現在兩臂痠軟抬都抬不起。

  隨即孫逾一轉頭,看了看四周,分辨了一下哪些人是從水邊奔過來的,哪些人就在附近。

  他陰鷙的眼神沉沉掃射眾人一圈,才跳下車,眾人詢問紛紛,他隨意擺擺手,「沒事,沒事,剛才那馬踏到了一處荊棘,受了驚。」

  太史闌等人都走開,低頭繞到車後,發現一處輪彀有鬆動,她用木棍將榫子緊了緊,再抬頭看看樹梢,碎金的陽光灑下來,淡綠的枝葉在不住晃動。

  孫逾受了驚,覺得和史娘子在一起有危險,當即走開,太史闌爬上車,挪回正位,容楚笑吟吟靠在軟墊上,吃青梅。

  「你幹的?」太史闌看看他。

  容楚笑而不答。

  太史闌可不認為現在聞敬會下手,人多眼雜,樹林有阻礙,就算驚馬,也不能造成太大傷害,何況還有孫逾在車上,以西局做事的風格,出手之前先觀察,出手之後不留根,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是辣的,怎麼可能在還沒有把握的時候衝動。

  「鼠輩多疑。」容楚道,「聞敬等人正是因為不確定我們的身份,以及不確定我們是否真的傷病在身,才遲遲不動手,此刻我搞這麼一齣,他們必然疑惑震驚,不知道隊伍裡還有什麼敵人,不知道對方目的身份,自然要更加小心不敢出手。這個隊伍人員駁雜,來歷各有不明,容易互相懷疑,正好可用作我們的盾牌,等過了這幾天,我也能勉強出手,自無需在乎他們。」

  太史闌瞟瞟他——不僅故佈疑陣,還要借力打力,不僅裝神弄鬼,還搞風聲斧影,西局這群人遇見他,也叫倒霉。

  晌午的時候在一家路邊店打尖,此時離間分化計效果鮮明,以孫逾為首的少俠們一堆人,遠遠坐在一邊,眼神裡充滿懷疑,聞敬單獨坐在一桌,神情有些不自然。

  容楚披上披風,蒙上面巾,伴著太史闌走了過來。

  眾人都回頭看去,只見少年腰背筆直,英姿挺秀,淡蜜色的肌膚薄薄的唇,女子則風姿楚楚,未挽婦人髮髻,只將長髮垂背,在腰後束一道結,這種裝扮原先是男子髮型,近年來在南齊南方仕女中也有流行,看起來分外亭亭婉婉,纖纖弱質。兩人攜著清秀小童,自日光下緩緩走來的時候,眾人都覺得眼前亮了亮,想起「神仙璧人」之類的老套而美妙的詞兒。

  就是史娘子個子實在太高了些,嗯,想必她如此美貌聰慧,卻嫁給史泰這個窮酸廢物,必是因為如此。

  那一對「神仙璧人」,慢慢地、「和諧」地走著。

  「容楚,拿開你的手!」

  「我得有人倚著。」

  「有枴杖。」

  「用不慣。」

  「你披風下……拿開!」

  「哎呀別鬧,人家都看著呢……你腰真細。」

  「滾粗。」

  ……

  「真是郎情妾意,美妙一對。」一個老漢搖頭晃腦地贊。

  容楚抬頭,對眾人展開顛倒眾生笑容。

  「史娘子,這邊坐。」孫逾忙不迭招呼,拿筷子讓位子,把容楚招呼得無微不至,容楚懶懶坐下,巧笑倩兮地招呼太史闌,「夫君,來坐。」順勢就軟軟地靠在了太史闌肩上,還滿足地長吁了一口氣,幽幽道:「夫君的肩,最是寬厚好倚,奴家的腰似也不那麼痛了。」

  一眾少年嫉妒得眼中冒火。

  太史闌面無表情,眼中也在冒火——幽幽冰火。

  便宜老婆的披風,真是偷摸悄捏趁勢揩油之必備法寶。

  太史闌有點後悔,早知道這人無恥到沒下限,當初就不該順手推舟讓容楚做老婆的。

  應該讓他做妾。

  這樣她吃飯他就得站著伺候,她睡覺他就得睡在腳踏上,走到人前就得落後她三步,沒事跪著給老爺捶腿。

  下次記得,妾。

  座中一個少年問,「我家是開藥堂的,史娘子到底所患何病?或者小可可以幫助一二。」

  「產後瘋。」太史闌答。

  ……

  「我覺得那幾個,哪,那個,那個……」孫逾現在卻沒什麼欣賞美人的心思,緊張地對容楚暗示周圍的人,悄聲道,「很可疑。」

  「奴家願聞其詳。」容楚嬌滴滴地道,溫柔撫摸著懷中的景泰藍,景泰藍如一隻被貓愛撫的倉鼠,可憐兮兮地縮著,抱著雙臂,抵抗身上一陣一陣的雞皮疙瘩。

  「剛才馬車受驚時,按說在附近的人就是可疑的人,留在溪邊飲馬休息的,根本來不及來回做手腳。」孫逾道,「我剛才趁機看了下,當時在馬車四側的,就是他們幾個,想必是聞敬同黨。」

  「少俠真是智慧天縱!」容楚立即大拍馬屁,「想必在你運籌帷幄之下,聞敬同黨,必然無所遁形,終究要一一現於少俠慧眼之下!」

  「呵呵。」孫逾滿面紅光,「只要有心,沒有誰能逃過我的眼去!」

  「少俠或者可以再注意一下。」容楚漫不經心地道,「但凡同黨,就算隱藏行跡,也必有他們互相聯繫的方式。不知道聞敬等人,用什麼方式聯繫呢?」

  孫逾被提醒,怔了怔,恍然大悟道:「所言極是。」一邊四處張望,試圖看出「聞敬等人聯絡方式」來。

  太史闌淡淡喝茶。

  傻叉,又被忽悠了。

  聞敬等人本來就是一起的,互相認識,要什麼私下聯絡方式?以為是地下黨接頭嗎?

  孫逾等人不過是被容楚耍著,又玩了一把心理戰術而已。

  林中馬車失足已經引起西局鼠輩的疑惑,孫逾等人表現出的懷疑和扎堆,會讓聞敬更加不安和警惕,此時孫逾「尋找私下聯絡方式」。眼神不可避免要在聞敬四周掃射,眼神鬼祟,這叫聞敬這種特務,怎麼坐得住?

  與其疑神疑鬼,被人悄然威脅,不如先去主動威脅別人,總有人沉不住氣,爆開了,敵暗我明也就不存在了。

  少俠們在議論「敵人的私下聯絡方式。」

  「聞敬剛才咳嗽了一聲,可是?」

  「剛那個白臉人,手叉在腰上,我看是通暗號!」

  「有這麼明顯的暗號?哎呀,那個人在摳鼻孔,摳得太用力了吧?一定有問題!」

  「咦,那兩個人撞了一下。」

  「過去看看有沒有掉紙條。」

  「聞敬的眼神好鬼祟……他看了我十多眼了!」

  廢話,你都看了人家一百多眼了,眼神更鬼祟。

  容楚微笑,喝茶,太史闌沒表情,喝茶。

  淡定,從容,微微瞇著眼睛,像兩隻猛獸,看著爪下一堆小白兔舉著草在玩「你看不見我」的遊戲。

  一頓飯吃得杯弓蛇影風聲鶴唳,到最後除了容楚太史闌景泰藍,沒人吃飽——都忙著偵查與反偵查了。

  下午繼續上路,天光還亮著,有什麼事也不會在大白天發生,到了下午行路的時候,彼此的戒心越發明顯,兩撥人的互相警惕,導致其餘人也受影響,幾乎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不安的神情,走路時都儘量和避免和別人靠太近。

  晚飯在一處小鎮住宿,照樣包了一個院子,孫逾那一夥不肯和大家一起吃,叫夥計送飯到房裡,順帶也送了「史娘子」一份。

  「史娘子」躺在床上,裸著上半身,腰上搭著長長的熱毛巾,一邊慢條斯理地撕著烤鴨的皮,一邊享受著「夫君」的按摩服務。

  太史闌每晚給他按摩一次,每次她都以為容楚要趁機調笑,每次容楚都一言不發,比她還沉默。

  容楚才不是傻子,調笑也得看什麼時候,這麼好的事兒,隨便一調笑給調飛了,再想她伺候,下輩子吧。

  熱毛巾墊在腰上,太史闌的力道不輕不重,熱力透骨入膚,一層層地漾進心底,一半痛一半爽,他額頭冒了汗,舒服得呻吟一聲。

  完了太史闌毛巾一抽,伸手一招,景泰藍跳上來,小腳丫一陣猛踩。梆梆響。

  容楚托著腮,心想本國公甚是有福,這待遇,先帝都沒有過。這腰痛還是好得太快了些,太史闌就這點不好,太賣力,不肯偷懶。

  忽然門板一響,一個人影急匆匆閃了進來,竟然是孫逾,不敲門便破門而入。

  此時容楚衣裳不整睡在短榻上,披風掛在床邊衣架上已經來不及拿,他上身衣服已經褪下,肌膚再細膩,線條再優美,也能看出是久經鍛鍊的男人身體。孫逾不請而入,一轉身就能看穿真相。

  一霎那間,太史闌伸手去夠披風,容楚卻一把拉下了太史闌。

  砰一聲太史闌栽在他背上,臉緊緊貼著他背部肌膚。

  芝蘭青桂香氣撲鼻而入,臉部觸感細膩光滑,似軟緞,比軟緞溫暖,似美玉,比美玉柔潤,肌膚觸及的那一刻,似從臉到心都被熨了一熨,像落入溫柔的雲。

  孫逾一抬頭,看見「史娘子」衣衫不整,婉轉承歡,「史泰」表情僵硬,俯身其上,淡黃燈光一團暖雲,映照得那美人露出的腰側肌膚精緻細膩,熠熠如珍珠,她微微側首,額上香汗微微,纖長的手指,無力地垂在榻下,不染蔻丹。

  香艷……無比香艷……

  孫逾險些忘記來意,直著眼咕嘟嘟嚥下一口唾沫,好大聲音。

  這兩位……是在玩後堂花?

  看不出史娘子纖纖弱質,床上如此……豪放大膽……

  「孫兄,非禮勿視!」直到太史闌低沉的聲音,帶著怒氣傳來,他才驚覺自己的不妥,連忙訕訕退了出去。太史闌等他出門,一竄而起,順手扯下披風扔在容楚身上。

  容楚笑吟吟地穿衣服,自覺不虧。

  孫逾又等了一會才進來,這回雖然正襟危坐,眼神卻總溜溜地往容楚屁股上瞧,容楚神色不動,看他的眼神笑瞇瞇的,一旁的景泰藍卻忽然覺得四周好冷打了個顫。

  「月黑風高夜,殺人越貨時,」容楚憂心忡忡地道,「奴家覺得,聞敬的耐性只怕不能長久,今夜必定有所舉動。」

  孫逾悚然一驚,連忙站起,「那我邀約好友,前來為娘子護法。」

  容楚拉住他的衣襟,笑道,「不急。」附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聲音低得只有孫逾聽見。

  孫逾渾身幸福地顫了顫。眉飛色舞地道:「娘子好計!等我的好消息。」

  他大步走了出去,太史闌默然坐在一邊,問:「今晚動手?」

  「別急。」容楚笑得散漫風流,豎起一根手指,「全打起來就不好玩了,一個一個地,殺。」

  ==

  聞敬穿行在黑暗中。

  他雖然孤身一人,卻並不覺得寂寞,因為他知道,就在他身側不遠,各個角落,只要他召喚一聲,就會有不下十個幫手出現。

  他之所以還沒召喚,是因為不確定,到底該不該下手,以及該向誰下手。

  他是西局在南堯行省的分部的一個小頭目,專門負責南堯等地的信息蒐集,偵緝官員等任務,五日前接到西局自西凌行省分部傳來的指令,指令是絕密級,來自京城,他這個外派的小頭目以前從沒見過,指令的內容很簡單,在沂河下游流域尋找三個人,年輕男女,相貌俊秀,可能身邊還有小童,這三個人可能在一起,也可能各自分散,他們要做的,就是找出這幾個人,然後就地殺掉,至於兇手,正好借武林檄發佈,附近北地江湖漢子齊齊聚集這個絕妙時機,推到江湖人身上,還可以趁機整頓下北地武林勢力,西局對江湖勢力,尤其是傳說中統管北地乃至天下的武林總盟,早就垂涎已久。

  雖然沒有明白,為什麼西凌的任務會讓南堯的人來執行,但絕密級的指令不容輕忽,西局南堯分部的密探們幾乎都已經出動,聞敬這一批不過是其中一支而已。

  聞敬並不知道容楚和太史闌的身份,在他看來,這兩人不過就是西局黑名單上必死的名字而已,上頭傳下的指令,要求他務必小心,一擊而中,不得留下任何線索把柄,所以他才在明知對方武力不足的情況下,依舊小心謹慎,試圖拉攏王猛,再殺人滅口。

  但內心深處,他並沒有把這對「夫妻」看在眼裡,此刻他在思考著孫逾那一幫武林子弟的奇怪舉動,不管怎樣,牽扯上這一堆輕浮少年,他是不願意的,西局要的是秘密行動,而不是被一群咋咋呼呼的鴨子驚破。

  在後院一處隱蔽的角落,幾個人影悄悄潛到他身側,問他:「大人,今晚是否動手?」

  聞敬想了想,總覺得心裡不安,沉吟半晌道:「先別急,我看不如先讓那批小子安分一點再動手,老四,你去孫逾那裡,給他點警告。」

  那個叫老四的漢子,冷笑道:「那小子色令智昏,西局的事也敢插手!」

  「噤聲!」聞敬瞪他一眼,「去吧!」

  「是。」

  眾人四處散開,那個叫老四的漢子,一路往孫逾房間去了,他知道這個時辰,這批少俠都會出門找樂子,不會在房間裡。

  老四溜進屋內,果然沒人,窗戶半開著,窗下一朵玫瑰嬌艷,老四陰冷地笑了笑,看了看風向,掏出一個紙包,撒了點藥粉在玫瑰上,又撒了點藥粉在木窗邊沿。

  西局暗殺手段千奇百怪,「花誘」是其中一種,據說是新任指揮使所創,她將毒下在美麗的花葉上,愛花人免不了要去嗅,再下在窗縫邊沿,睡覺時總要關窗的,稍微用力,窗縫被震動,粉末彈了出來,誰能預料誰能躲?

  老四一邊下毒,一邊想娘們想的殺人玩意就是風雅又惡毒。玫瑰灑了點無色透明的粉末,並無異常,月色下看起來更加嬌嫩晶瑩似敷粉,老四也惡毒地笑了笑——姓孫的小子正在追求那史家娘子呢,看見窗檯下的花,難免要想摘一朵去獻媚吧?

  這毒不會死人,卻會令人神智模糊,意識混亂,武功漸失,那幫少年以孫逾為首,他出現問題,小團體自然如鳥獸散。

  老四完了事,哼著小調出門去,這座院子中間有個小小的竹林,竹林中有井,直接穿過竹林對面就是他的屋子。

  老四走進竹林,幽篁千層,拂動碧綠的暗影,人臉在其中斑駁。

  唰拉拉聲響,有兩個人拂動竹葉,從對面走了過來,還沒走近,一股濃烈的酒氣。

  老四嫌惡地皺皺眉——大概又是那群「少俠」,買醉尋歡回來了。

  不健全的人總是分外厭惡別人的完整,他下意識避開身子,想要換個方向,那兩人卻跌跌撞撞過來,一抬頭,一張鬼臉一閃。

  老四一驚,才看清對方戴了面具,這一驚他便停住,對方衝過來,不由分說重重撞了他一下。

  一股血泉唰地射在了碧綠的竹竿上,將他要出口的怒罵衝散。

  老四捂著腰間深而狹長的傷口,仰面倒下去,撞碎了幾根老筍。蓬一聲輕響,他袖間一個紙包彈開,一股淡淡的煙氣散了出來。

  孫逾站直身體,捂著鼻,恨恨地看著那紙包,「這老王八,還真下手了!」揮手招呼同伴,將老四拖到井邊,扔了下去。

  「聞敬發現了怎麼辦?」他的同伴有點不安地問。

  「死無對證。」孫逾獰笑,「他和這個老四話都沒說過,憑什麼出來給他報仇?」

  「這毒包,不帶走嗎?」

  「帶走豈不是說明他被人知道下毒,那不就等於說是我下的手?」

  「孫兄真是大智慧者!」同伴大讚。

  孫逾得意地笑笑,眼前卻浮現「史娘子」半掩的嬌媚顏容,「孫少俠儘管放心,對方行陰私苟狗之事,是萬萬不能當面向您問罪的。如果在他身上發現什麼毒物,也不必拾取,只做不懂便好。這樣聞敬必然摸不清情況,不知是您下手還是路人殺害。」

  真是個聰明絕頂的女人啊,對方一舉一動如在眼底……必須娶了她!

  孫逾神色陰陰地走了,他在盤算著,如何令「史娘子」投懷送抱,如何金屋藏嬌,史娘子真是個妙人兒,貌美,聰慧,還會隔江後堂花,保不準還能玉人憑闌教吹簫……

  如果那個史泰敢於阻攔,便一併殺了,至於那個孩子倒是個累贅……看心情決定吧!

  半個時辰後,在井邊,聞敬看到了老四的屍體。

  他的神色比孫逾更陰沉——老四被殺得乾淨俐落,凶器傷口是最普通的刀傷,十個江湖客有八個用這種,毫無線索可尋,原先要疑心孫逾的,畢竟老四是去毒他,或許是下毒時被孫逾發現被殺,可散開的毒藥紙包在地上,根本沒人撿拾,對方就好像不懂這是珍稀的毒藥,按照常人的心理,如果是孫逾因為被毒而動手,必然要拿這毒藥洩恨或者拿去尋找解藥配方,事實上,現在看起來,兇手好像完全不明白這是毒藥。

  而老四臉上的神情,帶著駭異,也不像是面對孫逾應該有的表情。

  「大人……」幾個屬下在暗影裡,小心翼翼低喚。

  聞敬轉身,臉色如鐵,半晌揮揮手,幾個屬下從懷裡掏出藥粉,彈在屍體之上,默默掘了個淺坑,將屍體的衣服給埋了。

  「依我說,根本不必理會是誰動手,那夫妻小孩三人,就該是咱們要找的,寧可殺錯,不可放過,既然三人病弱無武功,直接殺了便是!」

  「胡說!他們那屋子,孫逾就在隔壁,往來不休,如今又打草驚蛇,一旦動手,怎麼能掩人耳目?」

  聞敬冷言駁斥了屬下的建議,深深看著太史闌屋子的方向。

  「莫急,總有機會的。」

  ==

  機會並沒有如想像中那樣,說來就來。

  接下來的一天之中,失蹤事件再次發生。

  有個中年漢子,約了幾個朋友去街上買劍,其中就有孫逾等人,結果劍沒買回來,回來的是那中年漢子的腦袋。

  按照孫逾等人的說法,那漢子看中了一把好劍,偏偏別人也看中了,為此發生爭執,對方一言不合,拔劍砍了他的腦袋逃走。他們追之不及,只得把劍和屍體帶回來。

  真相自然不是這樣的,據聞敬屬下回報,中年漢子是作為引子,引孫逾等人進陷阱的,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自然表面上只派出了他一個,其餘人暗中跟隨,誰知道跟了半路,忽然孫逾等人一聲驚呼,像是遇見熟人,推著中年漢子就進了路邊一個院子,隨即門關上了,那院子牆矮屋小,暗探們正在猶豫如何不動聲色地跟進去,門又開了,出來的是一臉驚惶的孫逾等人,還有同伴的屍體和頭顱。

  裡面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但猜也能猜得到,就在那簡陋門板之後,幾個人趁西局探子不防,圍攻而上,刀劍齊出,瞬間便結果了一條性命。

  西局的人,什麼時候吃過這麼大虧,眾人私下聚議,都怒不可遏,表示一定要給那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點教訓。

  聞敬則想得更多,他在想,孫逾等人也不見得如何聰明,是怎麼猜得到西局的這些手段的?就好像未卜先知一樣,難道這隊伍裡,還隱藏著一位高人?

  眾人吵著嚷著分析著,商量著對付孫逾等人的辦法。倒把主要目標容楚和太史闌給忘記了。

  客棧隔室,容楚慢悠悠飲茶,清碧的茶水倒映他笑意融融,眼波深深。

  ==

  這事兒剛商量完,更坑爹的事情發生了,一群西局蝙蝠從聞敬處散開,準備回到自己的住處,結果其中有一個人始終沒能推開他的房門,再找到他的時候,他頭朝下,栽在糞坑裡。

  這種不光彩的死法徹底激怒了西局密探,更令他們無法接受的事,對方竟然選在他們開會結束,最鬆懈和想不到的時候下手,西局有一套自己的聯絡方式,出入都會有及時通知,但唯獨在開會結束後各自分散這短短的一段時間內,是個誰也沒有想到過的空窗期,現在,這空窗的時辰,被殺手的劍穿破,落一地空風。

  聞敬震驚,也越發緊張,到了此時,他已經不知道該懷疑誰,對方的表現超出了他的認知,西局的行事作風和手法規律,向來是只有西局和少部分國家顯貴才知道的事,不可能是這個江湖草莽隊伍中的任何人能掌握,但此刻對方所表現出來的對西局行事方式的熟悉,讓他從內心裡滲出深深的寒意,像行走在暗夜裡,自以為無人發現,偶一回頭,忽然看見一雙含著陰冷笑意的眼睛。

  隔室的隔室,茶香裊裊,容楚的眼睛,明媚而笑意盈盈。

  ==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聞敬再謹慎,也不得不出手,一不做二不休,他準備把孫逾等人一網打盡。

  於是在第二天,接近通城的一個大鎮上,孫逾等人行路中,忽然遇見了一起打劫鏢銀的案件。

  熱血江湖,拔刀相助,難得這麼個表現的好機會,孫逾等人當然要衝鋒在前,群攻在後,將那批穿得比花子還破爛的強盜,趕了個落花流水。

  見義勇為是愉快的,做人恩人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當千恩萬謝的鏢局局主,還有個千嬌百媚的女兒的時候。孫逾等人心情很好,覺得最近真是春風得意,處處順利。

  鏢局就在前方鎮子不遠,叫虎威鏢局,局主慇勤地請少俠們去喝茶,一迭聲地喚人割肉打酒,要好好宴請救命恩人。但是又表示了為難——這一批好漢人太多,足有百人,真要請還真請不起。

  聞敬立即識相地表示了他沒有出力,不去赴宴,孫逾等人眼神譏笑——強盜來時,這批人在後面磨磨蹭蹭,還擋住了其餘想出手的人,哪有那臉再去吃人家的?

  「史娘子,一起去吃一頓吧。」孫逾倒沒忘記他未來的妾。

  太史闌垂眼看了看容楚,論起判斷力,這天下只怕沒人是容楚對手。

  「史娘子」抬起頭來,怯怯拉了拉夫君大人的衣袖,「整天坐車怪悶的,我最近精神也好了些……」

  哦,那就是有戲了,太史闌端起夫君的架子,威嚴地點了點頭。

  這家鏢局看起來規模不大,但屋舍倒是氣派,裡外三進院子,敞廈連廊,宴席設在庭院中,準備得很快。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漂亮的局主女兒也在座,親自給英武的少俠們斟酒,以至於很多人酒還沒喝,舌頭就大了。

  不過酒香剛剛漫出來,容楚就以手扶額,做怯弱不勝之狀。

  太史闌立即扶住他,容楚對她眨眼睛——快點站起來,打翻酒杯啊,驚呼呀,關心啊,扶我啊,大聲詢問啊……

  太史闌瞧瞧他,把他往景泰藍身上一推——戲碼太噁心,不幹。

  景泰藍接著他「娘」,小子不負眾望,大呼小叫熱淚盈眶,「娘,你怎麼了?可是身子不爽?娘你別死呀……」

  「我噁心,聞不得這個……」容楚以袖掩面,氣喘吁吁。

  孫逾怔了怔——以前沒見史娘子聞不得酒味啊,許是這酒烈了點?

  他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酒杯——有酒才有醉,有醉才有睡,沒了酒,等下要想趁機佔局主女兒便宜都沒了理由……

  思想鬥爭半晌,終究還是對他未來的妾的愛佔了上風,他含笑站起,推回了那美人敬上的酒,「家門有訓,在外不得飲酒作樂,局主好意心領,我等以茶作陪便是。」

  眼神兇狠狠掃射一圈,眾人只好悻悻放下酒杯,都嫌惡地盯了病美人史娘子一眼。

  史娘子無辜地靠著「夫君大人」,眨眨眼睛。

  因為孫逾堅辭,局主苦勸不能,只好撤了酒,便命上菜,容楚忽然細聲細氣道:「聽聞此地靠近渝水,盛產渝水白魚,此魚肉質鮮美,滑嫩豐腴,尤其以活宰切片為魚膾為上,很多年前奴家曾經吃過一席白魚全席,當時主家白案一手好刀工,當著賓客的面,片魚如落雪,青瓷托珍膾,襯滿樹桃花一地落英,著實好看、好吃、好玩。想來局主江湖高人,這一手生片魚片,一定也擅長得很。」

  他這麼一說,眾人想著桃花樹下,刀光如雪,刀下魚片也如雪,紛紛縷縷落入青瓷盤,薄如紙,軟如綿,確實有意境、有滋味、有品位,都不禁嚮往,紛紛笑道:「史娘子一席話,聽得我等饞涎四溢,不知道有沒有口福,嘗嘗渝水生魚膾。」

  局主神情僵了僵,隨即笑道:「佳客有意,自然要奉上的。」不多時命人抬了一盆活潑潑的鮮魚來,果真當面飛刀剖魚,製成新鮮魚片,眾人都覺得新奇,連吃帶笑,容楚隨意拈一塊嘗嘗,目光流轉,似笑非笑。

  忽然那局主女兒款款過來,一屁股擠坐在太史闌和容楚的中間,手臂搭著容楚的肩,低聲笑道:「娘子好見識,未知娘子哪裡人氏?」

  話聲軟軟,一柄刀卻硬硬地擱在容楚的頸側,那女子用袖子擋著,笑嘻嘻對他道:「娘子聲音太低,許是怕羞不敢說話,不如我們進廂房慢慢說?」

  幾個大漢不動聲色地走了過來,正圍住了太史闌和景泰藍的退路,手按在腰上,袍子底下硬硬的。

  四周歡聲笑語,少俠們還在出神地觀賞廚子精妙的片魚刀藝。

  容楚以袖掩面,嬌聲道:「奴家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那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女,看看眼前明顯二十多的「妹妹」,嘴角抽了抽。

  「既如此,妹妹請。」她扯出一臉假笑,半扶半拖將容楚拖起,太史闌隨之站起,那女子回頭對孫逾道:「史家姐姐似乎不太舒服,奴邀她進房稍事休息。」

  孫逾等人漫不經心點點頭,忙著吃魚剝蝦,那女子假笑著扶著容楚快步進去,幾個大漢慢悠悠地堵在後面,擋在門前。

  門關上,簾子放下來,那女子立即變臉,將容楚重重往裡一推。

  容楚「哎喲」一聲,她的手還沒到他的腰,他已經撲在床上,臉在被縟上舒服地蹭了蹭。

  那姿勢看在別人眼裡是狼狽的四仰八叉,看在太史闌眼裡——嗯?他不會想睡覺了吧?

  「就你們這等貨色,值得大人們小心翼翼,觀察至今?」那女子一把推倒容楚,已經發覺他確實行動不太便利,戒心頓去,站在門口冷笑。

  「乾脆放信號給聞大人,讓他們直接過來解決了吧?」一個男子站在那女子身後低聲請示,「裡頭的,外頭的,都是塘裡的魚蝦,根本翻不起浪,真不知道聞大人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

  「不必通知他們了。」女子瞇著眼,「上頭下的命令我也看了,要找的人確實像這兩個,既然聞敬請我們幫忙,咱們就幫到底,何必再勞煩他們呢。」

  那男子眼光一閃,兩人都心有靈犀笑了笑。

  西局各地分部也有競爭,完成絕密級任務的厚重賞賜誰都想要,所以聞敬只請求同僚幫忙解決孫逾等人,而他這些同行則把算盤打到了容楚和太史闌頭上。

  太史闌奔到窗邊,抬手要開窗,手掌一拍,窗戶紋絲不動。

  門口的兩個人都笑起來,「別白費力氣了,這屋子是特製的,所有的窗戶和門,都已經被鎖住了。」

  「少廢話,動手吧。」那女子眼神一冷,拔出靴筒裡的短刀,一步竄了過來,她似乎特別憎厭容楚這樣「嬌滴滴的娘子」,竄到容楚面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劈手就戳。

  「嗤啦」一聲,衣襟撕裂,兩團圓圓的東西彈了出來。

  那女子一驚,一讓,隨即看清楚那是什麼,頓時一怔,連下刀都忘記。

  「你不是……」

  「砰。」一聲悶響,肘拳擊在後背上,發出的聲音極其紮實,女子向前一個踉蹌,撲跪在地上。

  背上的疼痛很快變成了麻木,意識有點模糊,她抬起頭,看見那個冷峻的少年,正冷冷放下袖子,手臂上綁著一個三稜刺,幽幽生光。

  聽見那少年道:「他不是女人,我才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4:0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4-10-17 04:28 PM 編輯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七章 動情

  一瞬的震驚後,守在門口的男人,沒有衝上來,而是選擇轉身就逃,門已經被鎖上,他來不及掏鑰匙去開,抬腿要踹。

  一樣東西飛過來,啪地打在他腳尖,打碎了他的腳趾,這人正要慘叫,又一團白乎乎的東西飛過來,狠狠塞住了他的嘴。

  太史闌緊接著一腳將他踹翻,榻上容楚看也沒看戰果,幽怨地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唉,奴家的胸……」

  太史闌人間刺出手,麻利地對兩個人都戳了戳,頭也不抬地道:「欲要大胸,必先自宮。」

  ……

  太史闌將那男人捆了塞在床下,將那女子拎到門背後,人間刺輕輕一戳,「吐真」。

  「你是西局的人?」

  「是。」

  「西局在西凌行省目前有多少人?你們隸屬於誰管轄?」

  「不清楚總人數,我們是西局西凌第三司藍田組的人,一司六十人,一組十人。」

  「聞敬是第幾司?」

  「他是南堯的,和我們不相統屬,不知道。」

  「西局為什麼要殺我們?你們知道我們是誰嗎?」

  「不知道,上頭的命令,絕密級,只說像你們這樣的一男一女,若遇見,格殺之。」

  「今天的計劃是?」

  「聞敬要我們幫忙殺了孫逾等人,而我們還想順便拿了你們。」

  「知不知道聞敬的下一步計劃?」

  「不知道,不過他有向第三司借人,說在藍田關附近等候,或許下一步打算在那裡對你們動手。」

  ……

  看看再問不出什麼,太史闌收了手,坦然將人間刺綁回手臂,她發現這樣做很好,最起碼打出肘拳時,更有殺傷力。

  她使用人間刺時,不再避諱容楚,容楚也不說話,笑吟吟看著那閃爍著三種光芒的武器。

  他之前沒見過這東西,卻隱約知道它的來歷,更知道它無可比擬的珍貴,沒想到居然落在她手裡,向來人間異寶,有緣者得,所以才會沉埋邰家那麼多年,最終卻被只是過客的她擁有。

  容楚唇角翹起,心情很是愉悅——不是因為看見至寶,而是因為太史闌終於不設防的態度。

  她是巍巍的山,堅實渾然,寶藏內藏。每一點開啟,都需要費盡心思的努力。然而每一點開啟,都離那光華燦爛的內蘊,近一點,更近一點。

  山在虛無縹緲間,待浮雲終過。

  ==

  取了鑰匙開了門和窗,再等了一會兒,那女人自己恢復了過來,人間刺的遺忘效力發揮,那女子愣愣站在門口,使勁想也想不起來,剛才發生了什麼。

  背上有鈍鈍的痛,她想回房解去衣裳看看怎麼回事,但現在是不可能的,眼前,完好如常的太史闌和容楚又讓她心慌。

  房門開著,所有的窗戶開著,院子裡的人一轉頭就能看見房裡的情況,再下手已經不能。

  更何況,「史娘子」正靠著她的肩,嬌嬌地道:「多謝姐姐關心,親自送妹妹出來。」

  那女子側側頭,看看「史娘子」珍珠般熠熠的肌膚,線條優美的半邊側臉,眼光向下掃,沒發覺什麼異常,卻又覺得哪裡都是異常,心裡咚咚地跳著,她嚥了口唾沫,覺得連咽喉都是乾燥的。

  這種情緒,叫做恐懼。

  但更恐懼的是,你不知道你為什麼恐懼。

  就像先前她搭著史娘子的肩,史娘子現在也搭著她的肩,也和她一樣,話聲軟軟,扶住她手臂的手指間,卻有什麼東西硬硬的。

  冰涼,薄,像塊不化的冰,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瘆人的寒氣,她無法想像什麼樣的武器能造出這樣的薄和鋒利,但毋庸置疑,能使用這樣絕世武器的人,絕非常人。

  這次的絕密級命令,招惹上的,到底是誰?

  心底一陣一陣地麻和涼,步子卻不敢怠慢,她撐出勉強的笑容,被史娘子挾持了出去,當然,看起來是她扶著史娘子。

  走到院子中,容楚招呼那些吃喝正歡的少俠們,「孫少俠,各位,施姐姐說她家中今晚還有事要辦,咱們就別再叨擾了吧?」

  孫逾等人吃了喝了,樂子都玩過了,也覺得該走了,當下紛紛告辭,那「鏢局局主」看著一路陪出來的「女兒」,神情驚疑不定,不知道該不該動手。而太史闌容楚,早已不由分說,帶著那女人一路出門去。

  出得大門,容楚笑道:「多謝相送,姐姐太客氣了。」小刀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那女子腰間要害。

  那女子恨恨地看著他,眼神凌厲,容楚玩味地看著她,並沒有放開,湊到她耳邊輕聲道:「下一步,是不是通知聞敬,這對夫妻不是簡單角色,讓他小心?」

  那女子身子一震。

  「或者你還可以通知他。」容楚笑得親切而可惡,「埋伏不要設在藍田關了,你已經洩密給我們了。」

  「啊……」那女子驚得險些失聲,霍然瞪大了眼睛。

  她什麼時候洩密了!這是西局絕不會饒恕的死罪!

  「我如果是你,」容楚輕輕道,「就會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聞敬死也好,活也好,知道不知道真相也好,與你何干?」他含笑拍拍那女子的臉,「你放心,只要你閉嘴抽身,我自然也不會讓聞敬知道你洩密。」

  那女子吸口氣,垂下眼睛,容楚輕笑,「多謝姐姐體貼。」伸手款款搭在太史闌肩上,太后一般。

  容太后風情萬種地走了,還帶走了所有原本應該留在這裡的人,那「鏢局局主」急急地趕上來,想要埋怨什麼,卻在那女子陰冷的神色逼迫下,閉上了嘴。

  女子凝望著容楚和太史闌的背影,臉色陰沉中夾雜著恐懼。

  「通知聞敬,計劃失敗。孫逾等人有防備,讓他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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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安全回到客棧,聞敬在門口接著,笑容滿面,態度自然,太史闌瞧著,也覺得這人城府確實夠得上水準。

  客棧裡很快就安靜了,容楚幹完他的事兒後,痛痛快快拉著太史闌睡覺,一點也不擔心聞敬等人捲土重來。

  太史闌雖然一萬個看他不上眼,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傢伙,掌控人心,精研心理之術妙到毫巔,硬是在危機之下,利用聞敬的謹慎和孫逾的狂妄,將兩方人馬玩弄鼓掌之上,他自己舒舒服服睡在夾縫裡,沒事摸一把,跟玩麻將似的。聞敬等人的段數在他面前,根本不夠看。

  早上起來容楚神清氣爽,臉色好得刺眼,太史闌隔窗看見孫逾和聞敬都沉著個臉過去,各自掛著倆大黑眼眶。

  容楚的腰今天終於稍稍好了些,能坐了,於是他坐到了梳妝台前。

  國公接受新環境新身份的能力很強,幾天前陰差陽錯被逼做了太史闌老婆時,他還以絕食表示抗議,幾天後他倚著妝台,垂著水袖,巧笑倩兮,嫵媚回首,嬌嬌地喚:「夫君——」

  「夫君大人」靠著牆,嚼著糖,目光冷淡,面無表情。

  古裝虐文雌雄顛倒版,毫無違和感。

  「夫君,奴家想換一朵絨花,要紫色的。」「史娘子」撒嬌熟練。

  太史闌聽若未聞,下巴一抬,「賢妻,你家老爺我要洗臉。」

  「兒子,你爹要洗臉,快去伺候。」

  悲催的景泰藍對四面望望,發現無人可以指使,光屁股扒窗大喊,「小二,我娘要紫色絨花,我爹要洗臉,我沒人給穿衣服,速來——」

  ……

  「史娘子」端的好度量好賢惠,夫君大人不理也不生氣,自己胡亂找點粉拍拍,胭脂刷刷,口脂塗塗,塗口脂的時候景泰藍兩眼發亮,連嚥唾沫,顯然被這久違的美味勾引起了綿長的思念,卻被太史闌一個殺傷力並不強卻充滿警告的眼神給腰斬。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史娘子」化好妝,滿意地左看右看,搔首弄姿,太史闌掀起眼皮,冷淡地瞧他一眼——演戲上癮症候群。

  「史娘子」裝扮完畢,太史闌大步過去,將披風兜頭兜臉給他一裹,扶了他出去,史娘子一路靠在夫君身上,花搖枝擺,顫顫悠悠,逢人就打招呼,半個身子的重量,都依在那並不孔武有力的「夫君」身上。

  國公很歡樂,國公心情很好,因為國公忽然發現,反串很幸福。

  除了這時候,還有什麼機會,那塊裡面包裹著美味餡心的石頭,肯讓他上下其手,倚紅偎翠呢?

  ==

  富家子弟孫逾,為了討好「史娘子」,給史娘子專門雇了一輛車,但因為上次驚馬,他自己終於不再死乞白賴地也坐在車上,「一家三口」,得以同車而行,太史闌正好趁這難得的悠閒,給景泰藍補課。

  今天上英文和歷史。

  「bitch—is—bitch。」她讀。

  「bitch—is—bitch。」景泰藍奶聲奶氣跟著念,「麻麻,什麼意思?」

  「賤人就是矯情。」

  正在喝茶的容楚,一口茶水險些噴到景泰藍臉上。

  「什麼叫矯情?」今天的課程有難度,景泰藍眨巴眼睛。

  「心裡想的不等於嘴上說的,嘴上說的不等於手中做的,殺人越貨還要姿態聖母,看見男人走不動腿還要白蓮花。具體參考你喬姑姑。」

  「哦。」景泰藍歡喜,「以後我可以這麼罵她嗎?qiao—yu—run,bitch—is—bitch!」

  「錯,是yu run qiao,bitch—is—bitch!」太史闌糾正。

  「哦。」景泰藍手指抵在酒渦上,笑呵呵地道,「麻麻,全是這個英語,喬姑姑聽不懂呀,我可不可以這麼說:喬姑姑,你個bitch,做得很好,沒人比你更bitch了,下次你再這麼bitch,我就fuck you!」

  「很好。」太史闌贊,「舉一反三,有長進!」

  容楚咳得連茶葉沫子都險些吞下去。

  「你這是哪國語言?」

  「英國。」

  「沒聽過,是南洋諸國之一嗎?」

  「你沒聽過的多了。」

  「fuck you什麼意思?」

  「對對方進行誠摯問候。」

  「是滾你媽蛋的意思吧?」

  「太客氣了。」

  「你怎麼給孩子教這些村俗之語?」容楚皺眉,「你忘記他的身份?」

  「身份是什麼?」太史闌若無其事翻開一本書,「聽過這麼一句名言沒有?」她平板板背誦,「我們生來世上,只為了縱情歡笑,痛快發洩,舒暢流淚,放聲吶喊。而這世界要做的,是讓我們漸漸忘記這些,哭不是哭,笑不成笑。別忘記,在成為權力和現實的奴隸之前,我們首先是人。」

  「這是誰的名言?」容楚思考,心想他怎麼沒看過?

  「太史闌。」

  容楚笑了。

  他舒舒服服向後一靠,瞇著眼睛,懶洋洋道:「這裡也有句名言,說給你聽:強大的皇朝,從來都為男人創造,沒有女人躋身之地。並不是男人一定比女人強大,而是在權力面前,他們比女人更清醒,更冷酷,更無情地選擇有利於自己的那一方,當女人還在為奴隸們流淚時,他們已經將人們變成奴隸。」

  「這是誰的話?」

  太史闌等著那句「容楚」的答案,容楚卻輕輕笑了。

  「一個女人。」他若有深意地瞟了景泰藍一眼,「這是她的前半段話,後來她用實際行動,將這話的後半段補齊。所以有些事我覺得很有意思——有些人天生就是敵人,我想,你們會碰見的。」

  景泰藍咬著手指頭,眼珠子骨碌碌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咕噥道:「我還是喜歡麻麻的話……」

  太史闌毫無表情,變戲法似地找出一本書,道:「歷史課。」

  已經昏昏欲睡的容楚眼睛一睜——她懂南齊歷史?

  雖然沒有問過她的來歷,但他隱隱覺得,她不是南齊人,甚至也不是大燕大荒東堂東番以及這世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人,她的思想和言論,有時尖銳有時寬廣,但無論哪種,都超脫於這個時代,是不能為當權者所容的奇妙放縱。一個來自於不可知的他處的人,能怎樣詮釋不屬於她的歷史?

  書看起來很普通,容楚眼角一瞟,赫然是集市上到處都有的三個銅子一本的《大齊山河》。

  一本地理雜記書而已。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他興致忽起的眼光,翻開書,停留在第四頁上,看樣子已經講了幾課。

  「馬上要到藍田關,今天就學這個。」太史闌先給景泰藍普及地理知識,「藍田關,原先蒼東行省南邊界,後因為東番掠奪及年年風沙,半個蒼東行省化為沙城,天熹十三年重新劃分各行省,將藍田關南移,劃入西凌行省,此地扼西北要隘,北接澈城關,西通絲帛之路……」

  容楚打個呵欠,撐著頰,翻了個身。

  然而他很快又翻了回來,因為那女人的講課話題忽然換了。

  「藍田歷經大小戰役數十,最出名的是五年前的甜水井戰役,號稱兵家史上最為奇詭的一戰,當時南齊被圍,先鋒突圍求援,在突圍過程中中伏,掉入當地甜水井,被敵軍以沙土填井活埋……」

  容楚臉色忽然微微一白。

  恍惚間那一年的雪,梨花一般白,梨花一般清麗,他一身戎裝,望著紛紛揚揚大雪對面,那些若隱若現的盔甲,長劍青鐵,閃耀寒光,淡淡道:「今夜必得假突圍,牽制住東番左路軍,否則長鋏峽,元帥大軍必受伏擊。」

  「你假做被圍,牽制這路東番軍,好讓元帥繞道而來,形成包圍。」李扶舟在他身側,靜靜看雪,「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場雪,只怕要毀計劃三成。」

  「所謂名將者,善用天時也。」他淡淡笑,「這一場雪固然對我不利,可對元帥有利,永定湖此時想必已經結冰,自湖面穿過,可節省兩個時辰行軍,有這兩個時辰,大事定矣。」

  「終究太過冒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轉頭,「我意已決。」

  「那麼,我去吧。」李扶舟伸手接了一枚冰冷的雪花。

  「不必。」他想著夜間突圍的路線,要經過甜水井,那一處地形奇特,如果敵人有埋伏……

  笑了笑,他道:「挽裳千里迢迢來看你,難得相聚,你可別辜負了佳人心意,人家好歹是聖門小公主,丟下門中一大堆事,跑來這裡住帳篷吃乾糧給你送衣服,你不多陪陪她怎麼行?傳出去,武林四大世家都要說你李家沒道理。再說軍中不允許有女人,讓她進營,我可是擔了風險的,等父帥一到,挽裳就得離開,不過幾個時辰相聚,你還要出營,挽裳知道了,不得怪我?」

  「怪你什麼?」一把清越的嗓子忽然冒出來,那個精靈一樣的清麗女子,笑吟吟背著手,從雪堆後鑽出來,奔到李扶舟面前,踮起腳,抬手撫平他皺著的眉頭,笑道:「別老皺著眉頭,要笑,要溫和,這天下哪有那麼多的大事兒要你去操心?」

  李扶舟有點不自在地拿下她的手,皺眉搖了搖頭。卻又忍不住一笑,「這麼大雪,還亂跑。」

  「就許你們男人冒雪視察,不許我們女人出門?」挽裳皺皺鼻子,「剛才你們在說什麼?突圍嗎?扶舟,你去吧。」

  「好。」

  「他不去。」

  他和李扶舟同時發聲,再對望一眼,他笑了笑,道:「挽裳,這個任務有危險,扶舟對地形沒有我熟悉,還是我去的好。」

  「你是此地主將,不可輕易蹈險。」

  「無妨,我不會有事。」

  ……

  他們再次爭執,沒發現不知何時,挽裳已經悄悄走了,當晚原本他要出戰,卻因為對方異動而臨時暫停,和李扶舟重新研究制定作戰方案,可是當他們出帳時,卻發現挽裳、李扶舟的盔甲面具,以及屬於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經不見了。

  等到消息再來時,便已經是噩耗。

  ……

  太史闌的聲音,冷冷靜靜地傳來,「……當夜有人單騎闖敵營……」

  哦是了,是扶舟。

  噩耗傳來時,他驚到渾身發冷,只一怔間,李扶舟已經狂奔而出,消失在風雪中。

  等他追到時,便看見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馬蹄,一地的屍首,鮮血遍灑在皚皚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艷紅,似從單純潔白開始,隨即紛繁複雜,最後淒艷結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體不全,面容扭曲,可見經歷了一場怎樣殘酷的廝殺。

  有十幾人,頭靠頭拱在一起,維持著四面八方向中間爬攏的姿勢,至死都向著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是甜水井中間地帶。

  甜水井並不是一個井,只是一處凹陷地形的總稱,那裡因為地勢塌陷的原因,分佈著大大小小的地坑,其中有一處原本產水,水質清甜,所以得名甜水井,後來因為風沙漸漸侵蝕,水沒了,井枯了,名字卻一直沿用了下來。

  現在那裡,凹陷不再,微微隆起一個坑,像一座孩子的墳。

  勇士們都伸著雙手,指頭鮮血淋漓,那是扒坑的姿勢,手指傷損最厲害的那個,已經將混著沙土的雪扒開了一塊,所以那雙手被砍了下來,端端正正插在沙雪裡,十個指甲磨脫的手指,淋漓鮮紅,朝天。

  像一個絕望的呼號,像被埋的人,半途戛然而止的掙扎。

  他忽然彎下腰去,內腑絞痛,無法呼吸。

  李扶舟居然還能動,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身上有劍,鋒利無倫,他卻沒有用,只是跪在坑邊,和那些屬下一樣,用自己的手,去挖那沙土灌下,再被馬踏過的井。

  歷時一個時辰,他終於做完了那些死去的人沒能做到的事,在那些混合冰雪的堅硬沙土裡,留下了自己十枚指甲。

  指尖血肉模糊,他卻好像不知道痛。一捧捧拋開的沙土,每一捧都是人生。

  相遇過美麗過卻不能完滿的人生。

  再深的沙土總有挖完的時候,他忽然停了手。

  經歷戰場的人,看過很多臨終的人,扭曲的、猙獰的、絕望的、悲切的……再平靜的人,都難免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留一抹深切的哀絕,唇角的紋路,刻滿一生。

  從未見過如此安詳的臉。

  彷若沉睡。

  若不是那臉稍稍蒼白,被沙子磨礪出淡淡血痕,或許那就是真的安眠。

  活埋的痛苦,很難讓人不掙扎,她竟然沒有掙扎,是不是因為知道他必定要來,怕猙獰苦痛的死相,讓他疼痛終生?

  有一種愛,以死亡訴說,是穿越曠野的孤獨閃電,一霎照亮,永寂黑暗,最終無聲。

  李扶舟跪在沙堆邊,痴痴地一動不動。已經停了的風雪忽然又呼嘯起來,掠過少女微白美麗的臉,一縷長髮散開,糾纏在了他的肩。

  或許不願走,或許是告別。

  對面敵營裡,隱隱有狂笑傳開,充滿戲謔和得意。

  李扶舟忽然站起來,衝了出去。

  他一步便跨上了馬,再一瞬已經沒入雪中,茫茫風雪,淹沒寂寥孤涼的背影。

  而容楚,沒有動。

  他退了回去,甚至連三百勇士的屍首都沒收拾,迅速回營整兵,重新修改作戰計劃。

  那是喋血化雪的一夜……

  ……

  太史闌的聲音,忽遠忽近,「……單騎縱橫敵營,三入三出,殺西番紅纓大將,後為敵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諸敵至,南齊主將以三百冰屍矗立陣前,時值黑夜,寒風呼嘯,似有鬼哭之聲,西番諸將膽寒,以刀兵戮屍,未料屍中遍藏火藥刀針暗器毒物,爆裂彈射,中者無數,夜馬踏驚衝陣,此時南齊伏兵出,西番無人生還,屍填諸井而滿,後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東邊境之穩,至今西番不敢過甜水井……」

  景泰藍打了個寒噤。

  太史闌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現代,人體炸彈,這種恐怖組織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個時空,為另一個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況這還不是以俘虜或敵方屍體來設陷阱,是用己方陣亡的將士屍體來做誘餌,下這命令的人,該有何等堅毅決絕的心性?

  可以想像,西番士兵衝到陣前,殘暴的番人看見自己殺死的人,都被凍成了冰屍,直挺挺矗立在自己面前——這是一種何等驚怖的感受?在這種驚怖的感受面前,人們會忍不住動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樣,清除掉這種冰冷的恐懼。

  然後,冰屍炸開,火藥刀針暗器毒物四射,番人死傷無數,南齊一衝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間慘景,冰屍當面,陰招迭出……以己之道還施彼身的冷酷與決絕,太史闌也似置身於廝殺號叫之中,聽見那夜分外淒厲的帶血的風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雖借同袍屍首而不悔。

  「主將是誰……」景泰藍小手抓緊了太史闌的衣袖,抖抖地問,「是誰……」

  太史闌抬頭,看了看容楚。

  看著對面平靜皎潔,近乎艷美的臉龐,看著他似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的眸子,實在很難將那一夜風雪殺神,冷酷將軍的身影,和他重疊。

  這珍珠般光華的人,為何沒有留下一絲戰爭的創痕?

  又或者,那些創痕只是藏在了深處,似老蚌傷了身,吐出一層一層的膠質,裹住那傷,便成了外表圓潤無瑕的珍珠。

  容楚迎著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風雪。

  那一夜永遠不歸的人們。

  那一夜他大勝,卻無功,悍然以同袍屍首列陣殺敵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們所接受,不僅無賞,父帥為了平定軍中怨氣,還狠狠給了他軍棍一百。

  挨軍棍時,只有扶舟說情,並自願也挨了五十軍棍,那些平日擁護他的將領,此刻都變了眼光,人人都說他絕情絕性,雖必將成為名將,但卻未必是從屬之福,每個人能接受自己在戰場上死去,卻不能接受死後屍首還被用來再次作戰,最後屍骨無存。

  父帥那時自覺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將軍權順利過渡給他,他卻因為此事大失軍心,父帥失望,自然溢於言表。

  朝廷倒是對他嘉賞有加,可這嘉賞未必帶著好意,反而更激起了諸將不滿,當然,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軍權,早已功高震主賞無可賞,難得這麼個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雖然此後他亦在戰場作戰數年,聲名震於朝野內外,但此事的影響,卻絕不止於那些軍棍和嘉獎,他漸漸被排斥、被畏懼、被疏離,而他雖嬉笑如常,內心深處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最終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個悠遊國公。

  或者,真正的影響,還不止這些……

  容楚微微閉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見對面太史闌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驚的、失望的、漸漸不齒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樣。

  當年那個決定,沒有人比他更痛徹心扉,那些同袍,那撥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訓練的親衛,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們成長,然而那一夜的風雪,將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著他們,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憤不絕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讓他讀懂兩個字——「報仇!」

  大丈夫行事無須擇手段,唯結果耳!

  無論世人詬病如何,他始終相信——那三百兄弟,他們願意!

  願意以無用之身,換敵人全軍覆沒,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手,在自己眼前的泥濘裡絕望痙攣。

  雖身軀破碎,而靈魂終得周全。

  可是……沒有人懂。

  不過……他淡淡笑起來——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後他看見太史闌,平靜地捋下了景泰藍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靜地道:「景泰藍,你覺得這樣做,對不對?」

  「我……」景泰藍咬著手指頭,心裡模模糊糊的,一直以來太史闌潛移默化的教育,讓他心裡有一點隱約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衝突,他給不出答案。

  「給你說個故事,我來的那個地方,」太史闌乾巴巴地道,「也有這樣的事,某些惡人,俘虜了小孩,或者蠱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體炸彈,用以對敵人造成殺傷。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樣是不對的,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惡,是以極端手段造成無辜傷亡的惡。」

  「那這樣的呢……」

  「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看表面你只能看見殘忍,但我卻看見決心和勇氣——不顧一切為朋友報仇的勇氣;敢於承擔一切後果的勇氣;即使明知將要遭受非議,也要做到自己必須做的事的勇氣。」

  一直偏頭,撐臂看窗外風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顫。

  眼角覷到她,她並沒有看他,只垂頭諄諄教著那個孩子,她這話並不是特意說給他聽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滿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見知音的滿足。

  是茫茫黃沙無止境裡看見綠洲的滿足。

  是一片空寂無落處的雪中看見一朵梅花嬌艷的滿足。

  這種滿足,連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沒有給他,多少年共進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側,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後,扶舟開始學會永遠微笑,一直溫和,然而他的心,誰也不知道在哪裡。

  未曾想。

  他尋覓了多少年的理解,今日終於得到。

  他因那耿耿舊事,而始終荒漠了的那一處心田,今日終於遇見細雨甘霖,無聲復甦。

  這一霎理解的光輝,將內心深處黑暗照亮。

  情不知其所以,一往而生。

  「不以成敗論英雄,也不應以手段論英雄。」太史闌還在娓娓對景泰藍繼續,「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醜惡的,長大以後你會明白。下面講新一課……」

  容楚輕輕笑起來,彎彎唇角,掠過五月的夏風。

  ==

  車裡的氣氛平靜安詳,行路時候的氣氛卻古怪緊張,聞敬若無其事,眼角卻始終瞟著孫逾等人,而孫逾意氣風發,走路都帶風。

  中午的時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聞敬偏偏說那處山崗下最近不安全,提議眾人再走一截路,結果便錯過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坡地歇腳。

  那塊坡地不遠處,就是曾經是抗擊東番一線關隘,後來被廢棄的藍田關,過了藍田關,就進入了北嚴地界。

  眾人三三兩兩休息,有人斜覷著太史闌和容楚道:「說起來,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對男女,年紀倒和你們相仿,莫不就是你們兩個吧?」

  「如果是我們,為何不說?」太史闌壓著嗓子回答。

  她不愛說話,但說話再痛苦,也比聽容楚捏假嗓學女人的調調兒來得幸福。

  這段路如果有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一般都是她出面,容楚振振有詞——誰叫你搶著做男人的?一家之主,對外做主。

  好在她聲音低沉,再往下壓壓,倒也像個少年的聲音。

  「我們哪裡攀得上那樣的朋友。」容楚嬌滴滴地將頭靠在太史闌身上,一臉幸福,「不過有夫君在就夠了。」

  太史闌飛快地嚥下一口乾糧——不如此不能壓下沸騰的噁心感。

  一個中年漢子啃了幾口乾糧,走了近來,關心地道:「此地風大,史娘子怕是身子不好,消受不得,不如去前面屋子避一避。」

  這裡靠近北地,一年到頭風沙很大,將附近一些殘破廢棄的房屋侵蝕得千瘡百孔,其中幾座,造型雖然寬大方正,但連屋頂都沒了,不過倒也勉強能避風。

  「如此甚好。」容楚衣袖掩住臉,在呼嘯的風中瑟瑟地答,毫無戒心的模樣。

  「夫妻倆」相攜著,慢慢向那幾座屋子走去。

  孫逾見狀要站起,幾個人忽然圍了過來。

  「你們幹什麼?」孫逾警惕地退後一步。

  沒有人說話,四面慢慢靠攏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些陌生的臉孔,遠遠地自坡下站起,目光陰冷。

  孫逾看看那人數,再看看自己周圍的人,神情立刻虛軟了幾分。

  正要坐下去,忽然聽見那對夫妻道,「那屋子看起來不太妥當……」

  「可是看這模樣不去不行。」

  「咱們算是來錯地方,唉,當初不該聽王猛大哥的。」

  「熬過這段日子,回北嚴就好了,這回走了趟江湖路,我算知道了武林險惡,看來那本《玄天功》還是得加緊練習。」

  「夫君就是懶惰,當初公爹臨終再三關照,你就是丟在腦後,如今可知道了吧?到處求人,不如一技傍身,你我偌大家產,若護不住可怎生是好……」

  孫逾豎著耳朵聽著,眼睛漸漸亮起來。

  龐大家產……武林秘籍……最誘惑人心的兩大誘餌。

  《玄天功》不是傳說中的內家至寶麼?失傳江湖多年,怎麼會落在這對空有相貌的夫妻身上?

  他狐疑地看看兩人,不像,真的不像,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家子雖然沒什麼武功,可氣度當真非凡,連那孩子在內,都風采皎皎,超乎人上,尤其三人看人的眼神,雖然目光各有不同,但都寶光內蘊,淡定雍容,絕無尋常人的閃爍虛浮,說他們出身不凡,誰都願信,當初王猛大哥,可不就是看這對夫妻不像凡品,才出口邀請的?

  或許……這是真的呢?

  孫逾盯著他們背影,如果說先前,「史娘子」的聰慧美貌還不足以讓他冒險,現在那對話加上的籌碼,足以讓「少俠」動心。

  他霍然站起來。跟隨他的一些子弟,也下意識跟著聚攏來,西局的人一怔,沒想到孫逾還有這膽氣,目光立即針尖般尖銳陰冷。

  「各位這是做什麼?」一個青袍大漢橫跨一步,擋在孫逾面前,冷冷地問。

  「你們這又是做什麼?」孫逾格格一笑,「我去陪陪史娘子,你們擋著算什麼道理?」

  「史娘子自有夫君陪同,你去又算哪門子道理?」西局的探子眼看到了地頭,沒必要再遮遮掩掩,全部站了出來,語氣尖銳。

  這段日子他們處處不順,積攢的怒火早就抑制不住,聞敬交代了儘量不要招惹太多敵人,才暫時忍了孫逾,此刻見他還要挑釁,哪裡按捺得住。

  「那是我看中的女人,現在不是我的,將來也必須是我的。」孫逾傲然冷笑,「我去看我的女人,誰想攔?找死!」

  「那你就先死吧!」那個青袍大漢怒喝一聲,長袍一掀,一道青色的刀光已經潑雪般呼嘯而來。

  「看誰死得早!」孫逾怒喝,「兄弟們,上!」嗆然拔劍,長劍迎上寬刀,交擊之聲脆亮刺耳,星火四濺中,兩人都蹬蹬後退一步。

  「混賬!」那大漢勃然大怒,「都給我殺了!殺了!」

  厲喝呼嘯,混戰終起,西局的人怒火難抑,全部顯身,和孫逾帶領的那一幫,在黃沙地上戰成一團,刀劍之風激起的黃黑色沙土,一蓬蓬灑過天際,從刀的寒光跨越過日的亮色,再在墜落的終端染上艷紅的血,地上的痕跡繁雜泥濘,混著越來越多的殷殷血跡。

  山坡下的空朽的房子背面露出聞敬陰沉的臉,臉上無法掩飾惱怒的神情,「混賬!混賬!」

  留在山坡上的人,一方面要看守孫逾等人不得異動,另一方面也要作為等下計劃得手後離開的接應,此刻卻突然動起了手,不僅動手,還所有人都顯露了行跡,這已經違背了西局在任何行動中都不全部暴露的宗旨,更何況人暴露了,還沒佔上風,如果落了下風,聞敬這邊伏擊太史闌容楚的人還得撥出去救援,這叫他如何不怒。

  聞敬想了好一會也沒想通,孫逾那些人明明自私無恥,怎麼這次為這對夫妻這麼義氣干雲?

  他哪裡知道,不過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最大的誘惑,永遠都是人的貪慾。

  「不管他們了。」聞敬冷著臉,對身側人道,「煩請牛大人主持!」

  那姓牛的男子,長著一張馬臉,是西局藍田第三司派來增援的人員首領,對上頭的這個任務,他很不耐煩,瞟一眼走都走不穩的容楚和底盤虛浮的太史闌,冷冷道:「真是不明白聞老兄,這麼兩個廢物,居然這麼久也沒拿下,還得兄弟來幫手,老兄真是越來越心慈手軟了。」

  聞敬臉上閃過一絲青氣,勉強壓下了,嚥一口唾沫,乾笑道:「這兩人確實無用,倒是一直拉著那幾個小子幫忙,才造成如今這局面,所以今日,乾脆一起宰了得了。」

  「些須小事,不必煩你煩他了。」馬臉老牛一擺手,「我們已經在那屋子裡挖了陷坑,你就等著活埋他們吧。」

  聞敬瞟了一眼那破敗的屋子,忽然臉色一變,道:「這好像是多年前甜水井戰役的遺址吧……這屋子不是屋子,是當初為諸戰死將士建的祠堂,怎麼破敗成這樣……」

  馬臉老牛一怔,仔細回看了那屋子幾眼,臉色也微微變了。

  當初甜水井戰役,一直以詭異恐怖聞名於世,眾人一想起死在這塊地方的三百多人的冤魂,還有那慘烈絕望的死法,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可是此時一切都已經佈置好,再換地方也不可能。

  「別再擾亂軍心了!」老牛狠狠道,「人來了!」

  一抬頭,看見慢吞吞走路的「史家夫妻」,已經在那中年漢子引導下,到了沙屋邊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4:2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八章 真愛未滿?

  聞敬目光灼灼盯著容楚太史闌的背影。

  只要他們推開那朽敗的門,跨進去一步,這一家子就會落入裡面挖好的浮沙坑,坑下刀劍無數,瞬間將人紮成肉泥,然後浮沙一傾,地面填平,人將於此處長眠,什麼痕跡都不會有,再過幾天,風沙將起,連屋子都會蓋去一半。這三個人,從此在世上再無痕跡,也無人能找到他們的痕跡。

  如果對方不中計,也簡單,現在弓箭手就埋伏在他們身後,只需一箭,一樣可以把他們射進坑內!

  這是西局藍田第三司多次推算,選出的最隱秘最乾淨了結的殺人辦法。

  老牛獰笑,「像五年前那娘們一樣,活埋!」

  前頭引路的西局密探,身上帶著飛索,他會作為誘餌,先推開門走進去,然後下落的瞬間自然會有同伴將他拉起,至於後面那一家子——嗯,請君入坑。

  「這屋子還算整齊,只是也沒了屋頂,這附近屋子怎麼都沒屋頂。」那西局探子神態自若,在前頭談笑風生,隨手便推開了最大的屋子的門,「史娘子,裡頭避風,快進來。」

  說完他自己一步跨了進去,順手拉了一把容楚。

  門板吱呀一聲撞在內壁上,那西局探子身子一墜,急忙拋出飛索,勾在牆壁上,將身子定住,他記起自己開門前,已經拉下了容楚,心中得意,忽然又想起,怎麼沒聽見慘呼?

  他心中一驚,連忙低頭一掃——沒有人!

  再一抬頭,眼神一直。

  容楚立在門前,雙手扶牆,腳尖已經進門一半,卻猶自懸空,根本沒有被他拉進去。

  躲在另外一間屋後隱蔽處的老牛和聞敬,眼神一跳,知道第一計劃已經失敗,卻也不慌張,老牛啪地一聲,發出一個暗號。

  「射!」

  「唰!」

  從預計埋伏的地點,果然射出一蓬黑箭,箭起如雷暴之前的青雲,箭落如大風之後的狂雨,唰一聲掠過蒼藍的天空,擊中目標。

  「啊——」

  一聲慘呼,萬丈鮮血,千瘡百孔,肌骨成泥。

  牆上刺蝟一樣的西局探子,微微痙攣幾下,徒勞地伸出手,向箭來的方向夠了夠,似乎想要弄明白,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

  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

  聞敬和老牛也驚呆了。

  就在剛才,萬箭如期激發的一刻,他們還在歡喜,可是很快他們的心情就掉入深淵,因為他們驚恐的發現,所有箭方向雖然不變,卻都抬高三尺,從那一家三口頭頂穩穩掠過,射向了那個引路的,還在牆上的西局探子!

  剎那之間,將他萬箭穿身,釘死牆上。

  鮮血在沙牆上扭曲蜿蜒,畫一道詭異生死符。

  容楚太史闌帶著景泰藍,穩穩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在灰黃屋子的背景下,這三人的背影,不像在歷經危機,倒像在祭奠。

  風沙如許,故人歸來。

  面對著推開的門,容楚輕輕抬起了手。

  外罩的紫色披風落地,現一身雪白素衣。

  紫色絨花和束簪落地,散開的烏髮如緞,如旗飛揚在湛藍的蒼穹下。

  這一刻男子的背影,玉樹般皎皎,卻讓人想起落雪的山,遙遙在地平線的那一邊。

  他抬起的手,越過了肩,向著內牆的那一側。

  四面靜默,所有人都聽見了男子長聲輕嘆。

  「挽裳,還有我的兄弟三百,容楚來看你們了。」

  ……

  聞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牆。

  老牛馬臉瞬間縮成了短臉,所有五官都驚駭的卷在一起。

  「容……容……容……」他們身後,所有西局地方探子,驚駭不能成聲。

  每個人都自對方睜大的瞳孔裡,看見無限的震驚和深黑色的絕望。

  天啊!

  知道是絕密任務,但千想萬想,也沒想到,要殺的對象,竟然是晉國公!

  重臣第一,元勛後代,世代柱國,軍事巨族……無數光環和顯赫頭銜,不足以形容那個家族和那個人。

  那是屬於所有少年絕艷的傳奇,屬於帝國的榮華,屬於時代的光輝,屬於一切權力之上的俯視。

  雖然自先帝去後,容家包括容楚在內,顯得低調而沉默,似乎漸漸退出朝廷舞台,但西局的這些探子們卻知道,晉國公真正勢力,遠超普通王侯,他即使在野,對朝政的滲透力依舊無處不入。

  僅僅屬於容家的秘密軍事力量,就沒有人能摸得清。

  這樣一個人,上頭怎麼會讓他們來殺他!

  聞敬渾身顫抖,他比別人更清楚一些事——眼前是藍田關甜水井,是當初影響容楚一生的那一戰所在,就是在這裡,容楚失去了他的親信三百,失去了他的朋友,失去了底層將官的信任,在這裡,他經歷了他光輝從軍生涯中,雖勝猶敗的慘烈一戰,那一戰的死亡方式和結局,是他心中永遠的傷痕,歷風霜磨礪,永不消褪。

  如今,他竟然選在這裡,選在三百將士祠堂前行刺他!

  容楚怎麼能忍?怎麼會忍?

  聞敬的恐懼已經到達極點,他從嗓子裡發出一聲低嚎,竟然不顧同伴,轉身便要跑。

  一雙手抓住了他,是不知內情的老牛,他一邊恨恨地罵,「天殺的,怎麼會是容楚?這麼身份的人,怎麼居然肯扮個女人!」一邊怒聲道,「你跑什麼?不知道跑也是死路?你我搏一搏,還有生機!」

  聞敬渾身冷汗如流水,抖到無法言聲。

  門檻上,那三人根本沒看他們。

  蒼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的陰謀,都不必施展。

  容楚對著沒有屋頂的內牆。

  太史闌也在靜靜看著內牆。

  飛箭群射,震動牆壁,牆壁上一層黃沙慢慢坍塌,露出了內裡青灰色的灌了米漿的結實磚牆,牆上,是一幅幅壁畫。

  長長壁畫,訴盡一個人的一生。少女韶齡,如花盛開,中途夭折,碧血黃沙。

  「這裡,本就沒有屋頂。」容楚的聲音,遠如在天涯之外,「扶舟說,她死得憋悶,生前又喜歡暢朗,喜歡看天,所以,不要給她加蓋了。」

  「很好。」太史闌道。

  「這一處的磚牆,是特製的,永遠不會被風沙侵蝕。」容楚看著腳下,「這底下五丈之處,埋著她的衣冠,至於她的遺蛻,不能停留於外,運回了她的家族。」

  太史闌默然,她最近研讀南齊歷史,也知道南齊戰死的將士,從來都是當地埋葬,這個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喪禮,也依舊沒有葬在此處,說明身份一定不同尋常。

  「這裡本該圈起來,不容外人進入,但扶舟說她不會喜歡,他說她的魂靈一定一直在這裡,他怕她寂寞,希望來來去去的人的腳步,給她增添點熱鬧。」

  太史闌沉默,想起一直微笑,從來溫和的李扶舟。

  是什麼讓他經歷了這場離別之後,依舊微笑,永遠微笑?

  是她嗎?

  容楚對著正面牆壁上,微笑倚牆的垂髫少女,微微彎腰。

  轟然一聲,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來,在容楚身後,棄弓,長跪,俯首。

  「長空蒼蒼,沂水湯湯,昔我英魂,逝彼不忘。」

  「風間落雪,板上殘霜,昔我同袍,遺骨留香。」

  蒼涼的悼詞,被蒼涼的風捲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將軍,今日國公,此刻背影孤涼。

  一將功成萬骨枯,背負的,從來不僅僅是生命。

  還有無數的道義、良心、靜夜裡輾轉浩淼的嘆息。

  「景泰藍。」太史闌對一直很安靜的孩子道,「這是你南齊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肉守國土的英烈,你來到這裡,該謝謝他們。」

  景泰藍鬆開她的手,雙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禮。

  容楚沒有動,可太史闌彷彿看見他欣慰微笑。

  「麻麻。」景泰藍聲音清稚,看著牆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說的,被活埋的……」

  「是。」太史闌沒有迴避,「她為愛而死,一般壯烈。」

  容楚的背影微微顫了顫,沒有回頭,「扶舟應該會欣慰於聽見你這句話。」

  「我想她要的不是他人的紀念。」太史闌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卻。」

  容楚忽然轉頭看她。

  太史闌眼神澄澈,坦蕩無所遮掩,在那樣的眼神面前,他到嘴邊的話終於沒有問下去。

  想要問她:你喜歡的是李扶舟嗎?

  想要問她:你若喜歡他,為何在知道他這段情傷之後,依舊如此坦蕩平靜。

  想要問她:你若不喜歡他,為何今日的每句話都不再淡漠,為何隔著時空和生死,能讀懂風挽裳。是不是因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願望?

  然而終於沒有問,不想問。

  便縱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風雪中,為死去愛人一騎闖敵營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裡,一定會倒映那夜留守陣地、以同袍屍首築就冰城、以同袍血肉換來上萬仇人死亡的另一個少年。

  她或許嚮往溫和的日光,下意識喜歡拂過冰湖的春風千里,但她內心深處高山上的雪線,永遠降著和他同樣溫度的雪。

  終有一日,她會知道。

  ……

  風浩蕩,黃沙如水湯湯,容楚在深青色壁雕之前,緩緩轉身。

  他的護衛們,以趙十三為首,激動而莊肅地迎上來,趙十三於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屬下保護不力,請主子責罰。」

  「十三。」容楚仰首看著天空,這一刻珍珠般光輝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肅殺氣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當初他們全力保護的百姓走過,卻不能容卑鄙奸狡之徒藉以設陷,污了他們的地方。」

  「是。」

  容楚淡淡點點頭,離開,趙十三給他披上黑緞披風,披風上一道金色螭紋貫穿,在風中翻騰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終沒有回頭再看那些西局探子一眼。

  聞敬已經癱軟在地,老牛拔腿就跑,趙十三的冷喝,在他身後,森然地傳來。

  「殺。」

  ……

  太史闌抱著景泰藍,走出那座無頂之屋,將西局密探的嘶吼拋在身後。

  她沒有同情或憐憫,如果此刻被西局算計的不是容楚和她,那麼在西局這些人手下,會有更慘烈的死亡。

  如果不是容楚絕慧,將這些人始終玩弄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終於聯繫上趙十三,今天怕是又一番變局。

  容楚不會允許有人踐踏風挽裳靈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會允許有人敢於挑釁他的威權。

  哪怕他微笑、妖嬈、看似無害,連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裡,他永遠是那夜風雪中,悍然以血肉為城,殺敵軍數萬,並拒不接受敵人投降的殺神。

  他們站在高高的崗上,俯視著下方。

  正在底下和西局密探對峙的孫逾等人,一眼看見了他們。

  看見平靜的太史闌,看見小臉難得嚴肅的景泰藍,看見——黑色披風白色錦袍,披風上鑲繡尊貴螭紋的容楚。

  孫逾眼神有點迷惑——史娘子呢?

  然後他盯著容楚,慢慢睜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個寒噤。

  他是……他是……

  容楚的披風在風中飛舞,他俯視底下的眼神毫無情感,屬於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不是矯揉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轉姿態,不是史娘子嬌媚蕩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華光,碧海珍珠。

  一隊彪悍的護衛走上山崗,在容楚身邊站下,恭敬垂頭回報戰果,刀劍上血跡殷然滴落,容楚依舊不過淡淡點頭。

  孫逾僵木至不敢動彈。

  他已經認出了那些護衛衣角上特殊的標誌。

  所以他無法收拾自己的情緒。

  眼前,帝國隱形主宰之一,揮袖拂動山河的絕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裡,婉轉嬌媚的史娘子聯繫起來?

  一個上位者,如果能為他人所不屑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該有多強大?

  震驚、後悔、無法理解、慌亂……一瞬間無數情緒流過,孫逾在一片混亂中忽然發一聲喊,棄下他的西局對手,轉身就逃。

  在對戰中失神並且貿然以背對敵,是不可挽回的最大錯誤,一柄劍,立即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毫不停留,狠狠刺進他的後背。

  劍鋒冰冷,而熱血熾烈,冷熱交替的極端感受,讓瀕死的孫逾忽然奇異地想起「史娘子」。

  這是他一生中,遇見的最不可思議,反差最大,也因此最讓人恐懼的,人。

  ……

  「少俠」們也一個個死於西局密探之手,太史闌依舊沒動。

  這些人接觸到了西局和容楚之間的紛爭,已經注定了死亡的結局。

  何況這些人也不能算好人,若他們真的是一對普通夫妻,此刻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山崗下和少俠們對戰的西局密探,此刻才發覺山崗上的不對勁。

  趙十三們已經收手,於是時有一具具屍體,被風沙捲起,滾落山坡。

  那些剩下的西局密探發現熟悉的屍體和山崗上彪悍的護衛,震驚之下無人戀戰,轉身便向四面八方逃竄。

  趙十三要追,容楚舉起手。

  趙十三停住不動。

  太史闌卻不管這些,張嘴就問,「為什麼不斬草除根?」

  「總要留人報信的。」容楚微笑,「他們必須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這事。」

  這話有些拗口,也有些不對勁,容楚把人殺了,對方不是一樣會知道他知道了這事?

  然而太史闌想了想便明白了,關鍵不是「知道」,而是「我。」

  「你的意思,他們根本不知道,要殺的人是你?」

  容楚笑容微微讚許,「如果知道要殺的是我,怎麼可能在這裡設伏。」

  「那你放人回去……」

  「西局內部並不是鐵板一塊,目前雖然西局主掌是康王殿下,但新任指揮使是喬雨潤,兩人之間政見不同,康王認為既然敢做就不必顧忌過多,西局就是該成為天下人聞風喪膽的可怕機構;喬雨潤卻認為那樣會導致西局眾叛親離,眾人離心,很難得到有效信息,應該區別對待,分化拉攏,對外儘量改善形象,將西局建成凌駕法司之上的半明半暗的機構。」容楚淡淡道,「所以我可以肯定,這個暗殺命令,不是喬雨潤的意思,而是康王的。」

  「所以,你這是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也要分化他們了?」

  「喬雨潤目前就在這一帶,此地西局密探必然也歸她直管,康王的手伸得太長,不顧一切以絕密命令,指揮西凌藍田司暗殺我而不成,反而損兵折將打草驚蛇,喬雨潤怎麼能嚥下這口氣?跑回去的人一說,整個藍田司,包括第三司都難免有怨氣,在他們看來,對付我是以卵擊石,他們是被蒙在鼓裡,被康王勒令去送死,這口氣,他們也是嚥不下的。」

  容楚笑得微微曖昧,「這種黑暗裡行走,整天琢磨著害人的鼠輩,已經被這日子撥弄得心思瘋狂了,誰要得罪他們,他們都敢去咬一咬,哪怕康王勢大,也未必經得起這些整天浸淫害人毒計中的小人整日算計。所以我乾脆少殺幾個,留多點人,給咱們尊敬的康王殿下,搞點樂子不是?」

  太史闌無語。

  就這麼一點點事,這傢伙已經完全推算出了前因後果,不用驗證,他一定是對的。

  推算出全部事實也罷了,他還不窮追猛打趁機洩恨,順手就布了局,借勢引火到了主謀身上。

  可以想見,接下來的日子裡,西局不會太平靜,宗政太后最寵愛的兩個人,如果以前還勉強能合作,今日之後,必然分道揚鑣。

  給敵人多個敵人,勝過給自己找個朋友。

  尤其當那敵人的敵人也是毒蛇的時候。

  但再毒,再狠,再心機深沉,似乎也比不過眼前這個微微笑,拂拂袖的人。

  「景泰藍。」太史闌抓緊一切機會對小子因材施教,「你看,這就叫未雨綢繆,心機深沉,所謂成功的奸雄,成功之處就在於,當別人還在為某一步推算或報復的時候,他已經越過那一步,直接看到了後面的幾步或者幾十步。」

  「我以為我該算是英雄。」容楚不滿。

  「英雄都在地下,奸雄才能禍害千年。」

  「我不是英雄也不做奸雄。」容楚微笑湊上來,「我只想禍害你……」

  「你還是禍害英雄俠少們比較合適。」太史闌掉頭就走。

  景泰藍趴在她肩上,眨著眼睛,咬著手指,嘻嘻笑,「公公耍流氓,bitch—is—bitch!」

  ……

  趙十三趕上來,一聲呼哨,底下駛來一輛馬車。

  「十三給我找到了當年治我腰疾的名醫。」容楚有些歉意地看著太史闌,「當年他就說,五年之內我必定復發,這人行蹤不定,好容易找著,家父已經命人從麗京快馬通知,勒令我必須前去診治。」

  「看病要緊。」太史闌抱著景泰藍便走,「我回北嚴。」

  她走出兩步,身後容楚輕輕一喚,「闌闌……」

  太史闌停住腳步,「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噁心?」

  「那麼,」容楚笑,「夫君?」

  趙十三的臉青了,景泰藍格格笑起來,他覺得前幾天很好玩,覺得國公做女人也很好看,以後都這樣也挺好。

  「娶不起。」太史闌走得更快。

  「你就不留一留我,或者,跟我去?」

  「容楚。」太史闌轉身,看著他的眼睛,「你的天地,終究不是我的,容家那樣的家族,也走不進我。」

  容楚沉默。

  這似乎是太史闌第一次明確地,對他所暗示的未來,表達了意願。

  以往他是調笑的口氣,而她也無動於衷。今天他依舊是調笑的口氣,她卻認真地回答。

  在別的女子都會猶豫糾結,只能裝傻,怕人說自己自作多情的時候,她還是那麼直接乾脆,一劍便刺入中心。

  這麼一認真,倒叫他啞口無言。

  不能否認不能承認,他的眼眸裡,漸漸浮上一層寂寥之意。

  「喜歡已至,真愛未滿。」太史闌轉身,不曾回頭。

  景泰藍牽著她的衣角,搖搖擺擺,一邊走一邊呵呵笑著回頭,用口型悄悄對他講,「麻麻……我的……」

  容楚看著一大一小的身影走下山坡,進入馬車,想著這段日子的水中漂流,相依為命,男女反串,一路戲謔中暗含驚險的旅程,想起她每日為他按摩時,力度適當的手指,想起燈光下那看似堅硬女子,側面的溫柔。

  他慢慢地,笑了下。

  她說他已經在喜歡她。

  但真愛未滿。

  她這樣驕傲純粹的人,自然不會接受不夠純粹的感情。

  真愛麼……

  容楚的眼眸微微垂下,落在黃色山坡的縫隙,那裡,一朵野花在瑟瑟風中頑強探頭,撐開單薄的花序,一半淺白,一半深藍。

  ==

  馬車轆轆行駛,趙十三親自帶著容家護衛為太史闌趕車,一路往北嚴。

  太史闌原本拒絕了他的護送,容楚身體不好,趙十三更應該去陪伺他,但趙十三表示,上頭接到密報,說最近西番兵馬似有異動,擔心西番近期將有叩邊之舉,雖然西番要想進入北嚴,必須先得越過西凌行省上府兵大營和外三家軍中天紀軍的西大營,從理論上來講不太可能,但趙十三說,國公認為,西番名將耶律靖南用兵狡詐,為人大膽跋扈,常有驚人之舉,必須多做防備,所以堅持留了下來。

  當初他們被水沖到靠北的鄰省,一路向南,不知道是不是山脈阻擋的關係,一進入北嚴地界,氣候便好上許多。

  景泰藍枕著太史闌的腿呼呼大睡,太史闌一動不動看著他——前幾日容楚和她說,景泰藍現在的處境很詭異,連他也不確定到底應不應該送他回去,現在有些人的反應太出奇,讓他甚至覺得,也許景泰藍在外面,更能看出許多秘密。

  當時容楚遙望著麗京方向,淡淡道:「不過無論如何,四個月零二十天之後,景泰藍必須回去。」

  四個月零二十天……

  這個準確的日期不知怎的,讓她心中有點不安。

  景泰藍留在她身邊已經整兩個月,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是什麼意思?在印象中,只有一種日期可以預算,並且大概尾數是二十。

  太史闌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

  景泰藍忽然動了動,抱住了她的腿,身子樹袋熊一般往上攀了攀,腦袋在她腿上蹭了蹭。

  一個下意識尋找安全感的方式。

  太史闌忽然覺得自己不夠強大。

  還有四個月零二十天,景泰藍很可能就要面對此生最大的挑戰和危機,而她還什麼都沒有,甚至沂河壩潰壩那天,景泰藍被金正拋入洪水,她都無法去救。

  如果不是容楚,也許現在她和景泰藍都已經死去。

  景泰藍在她膝蓋上吧嗒著嘴,那聲音和小時候的麼雞一模一樣。

  四個月零二十天……她要在這段時間內,擁有可以保護他的力量。

  太史闌慢慢抬起頭。

  眼眸肅殺。

  ==

  接下來的路程很快,一路進城,因為沒有經過受淹的那些村莊,太史闌也無法確定受災情況,不過聽容楚說,他到達北嚴之前,就已經下令周邊市縣注意災情,隨時支援,她目前所路過的市縣,都繁華如常,看起來沒受什麼影響。

  回到自己的宅子,太史闌讓趙十三帶景泰藍去休息,自己換了衣服,直奔北嚴府。

  她有些奇怪蘇亞竟然沒在宅子裡等她,她記得堤壩潰時蘇亞沒有落水,難道當時她落水時蘇亞也跳下去,被水沖走了?

  趙十三聽說她要去北嚴府,神色有點古怪,幾次試圖攔阻她,但太史闌心中有事,哪裡理他,趙十三眼見她出門,想了想,嘆了口氣,對屬下們揮揮手。

  「這一去,怕是要鬧出事來。不過主子吩咐過,咱們保護她們就是……」趙十三微微皺起眉,「說起來……北嚴府也實在太過分了……」

  太史闌到達北嚴府時,已是半下午,官衙也快結束辦公,她到的時候,卻遠遠就聽見人聲鼎沸。

  抬頭一看,遠遠的官衙門口圍著許多人,但都離得有些距離,最內圈一大群人神色憤慨,在戟指大罵,中間一群人默默無語,神色沉黯,最外面的一群人卻都有憤憤之色,格格地咬著牙。

  太史闌見過一些百姓圍堵場面,大多同仇敵愾,萬眾一心,像這樣分出層次的詭異神情還真沒見過,遠遠地見內圈有人在扔爛葉子爛蘿蔔,似乎官衙門口還有什麼人。

  這場面,倒有點像某些罪大惡極的囚犯被枷號示眾的情形。

  枷號示眾是恥辱刑,以摧殘自尊為主,自從西局出現,這種原本短期的刑罰被延長,太長的枷號一樣可以致人死命,而且還是漫長痛苦煎熬的那種死法。按照律法,只有通姦、強暴、大逆、極淫幾種罪行,才會遭受這種被徹底踐踏,千夫所指的精神酷刑。太史闌實習一月,自然熟知刑法,倒也沒在意,此時前頭人多,她便下了馬,準備步行過去。

  剛剛擠入人群,就聽見外圈的百姓,低低的罵聲。

  「北嚴府爛到根了!」

  「顛倒黑白,他們怎麼有臉說出口!」

  「你看那個大使!潰壩那天他就在壩上,當時那個醜態,落水後生生和人搶門板,將人家踹到水底,現在好意思說自己是功臣!」

  「滾他娘的功臣,誰不知道當時他根本不信會潰壩,跑去是打算看笑話的,真正救人的人,現在卻被……可恨裡頭那些人,還叫好!」

  「那是北嚴的地痞流氓,官府花錢雇來的,叫罵打砸一天,給五十銅錢!」

  「這世道啊……」

  「低聲!有官府的人在裡面呢!」

  太史闌的臉色,慢慢冷了下來。

  難道……

  正往裡頭擠,忽然有人捂臉匆匆一句「我走了!村子裡還有一大攤事兒等我!」轉身就向外走,他身後有人拉著,急急道,「官爺們不許走的……」那人毫不理會,甩開對方的手,低罵一句,「豈有此理!太過分了!」他埋頭前行,正一頭撞上太史闌,兩人身體砰的一震,太史闌只覺得手背一涼,低頭一看——一滴淚珠。

  那人抬起發紅的眼,眼底淚花濺開水氣未散。

  這一對視,兩人都一怔,道:「是你?」

  隨即那人臉色大變,驚呼,「是你!」

  同樣一句話,第二句語氣已經截然不同。震驚喜悅,擔憂不安,情緒交沓而來,而太史闌已經在問,「村長,你怎麼在這裡?」

  這人正是三水村的村長,沂河壩潰壩之前,太史闌最早讓他帶領村民轉移,此時他不主持災後重建,卻在這裡停留,太史闌的眉頭已經皺起。

  三水村村長嘴張了張,又回頭看了一眼,忽然一把拉住她,將她往人群裡一推,隨即大叫,「太史姑娘回來啦!」

  這一聲並不響亮,但四面的人忽然一靜,又一僵,隨即齊齊回頭,一瞬間人人張大嘴,瞪大眼,目光齊刷刷,將太史闌渾身上下掃了一遍又一遍。

  太史闌那麼有定力的人,在這樣詭異的目光齊射下,也不禁渾身都麻了麻——百姓們的表情太古怪了,又像歡喜又像恐懼,又像興奮又像擔憂,這是怎麼了?

  而且這些人也不是她所救下的村民,根本不認識她,此刻這種熟人般的眼光,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人把她掃射幾遍後,不約而同讓開一步,空出一條道路,不約而同張嘴齊喊,「太史姑娘來啦!」

  外圈這麼一喊,還在鬧著的裡圈又是詭異的一靜,隨即人們再次齊齊回首,剛才那種古怪眼光又來,太史闌再也忍耐不得,一手撥開那個渾身哆嗦的村長,大步向前。

  她所到之處,人們齊齊讓開,卻又不走遠,待她走後又興奮的聚攏,她所經的道路,像一條雙向拉鏈,前方拉開而後方又迅速閉合,人們不斷讓路,又不斷地通知前方,「太史姑娘來了!」

  這麼一聲聲地傳遞進去,每個人像一葉舟,帶幾分激動將她送入人海中心,太史闌一開始還覺得詭異,很快就神情自若,一路快步進去,越往裡走,她臉色越冷。

  因為她聽見了裡頭的聲音。

  拋砸雜物聲,怒罵聲,呵斥聲,鞭子抽打聲,還有冷笑厲叱聲,那冷笑聲聽來幾分熟悉。

  「說呀,怎麼不說了?瞧瞧你們這幾個,軟趴趴的富家公子,走江湖來歷不明的女人,殺人無數的大盜,就這種貨色,敢說你們是沂河下游父老的救星?敢說是你們救了三水明安八村百姓數千人性命?笑話!天大的笑話!這沂河歸北嚴府管,歸我管!除了我,誰懂水利?誰能預知水患,誰可以在潰壩之時組織父老轉移?是我!是我,只能是我!在我金老爺面前,你們也敢貪我的功?」

  責罵之聲,伴隨鞭子抽打之聲,卻沒有任何求饒和反抗的回答,裡面被罵的囚犯,像逆來順受,又像已經失去反駁能力。

  太史闌衣袖下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

  這是金正的聲音。

  堅決反對她和蘇亞轉移百姓,跟來看笑話,又在潰壩那一刻拋出景泰藍,害他們三人漂流水中險些喪生的金正。

  上天竟然沒有淹了這個混賬。

  「太史姑娘。」跟她一直進來的三水村村長悄聲道,「沂河潰壩,百姓無人傷亡,大家都知道是你和蘇姑娘的功勞,所以北嚴府公告出來,貪了你們的功,大家都很憤怒,但也不敢說什麼,誰知道隔了不過幾天,就出來消息,說是大盜火虎趁沂河水潰,劫獄脫逃,抓回來從重處理,又說通城鹽商之子陳暮通匪,要押入大牢,蘇姑娘去救,隨即也被拿下,說她公然衝撞官府,殺傷衙差,都判了枷號一月,然後再報行省定罪……」

  太史闌點了點頭,透過人群縫隙看了看裡面,忽然道:「村長,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

  少頃太史闌快步進來,最裡圈的那些人,不再喊話遞話,卻也不像外頭那些百姓興奮歡喜,他們轉過頭,神情警惕。

  太史闌隱約聽見裡頭似乎有雜沓腳步聲響,有人奔出來,好像在喊「攔住她攔住她」,然而終究遲了一步,百姓讓開得太快,她步伐毫不猶豫,伸手撥開最後一個人的肩頭,然後她便看見了場中心。

  隨即她身邊那個被推開的男子,聽見她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那聲音如此悠長而拖曳,那人恍惚間覺得,彷彿一霎間周圍的一切,都被這一聲吸氣給壓縮、揉卷,攥緊,壓成薄而尖銳如劍鋒的憤怒,閃耀在咽喉的深處。

  這個小混混渾身顫了顫,本來還想呵斥兩句的,這下一聲不出,往旁邊悄悄讓了讓。

  太史闌此刻根本不會注意任何人,她死死盯著場中。

  北嚴府門前,一字排開三個囚籠,枷著三個衣衫襤褸滿身傷痕的人,滿地都是百姓們拋擲的臭雞蛋爛菜葉,一些破碎的葉子,污濁骯髒地掛在更污濁骯髒的囚籠上,囚籠上還佈滿黃黃綠綠噁心的痰跡,連帶囚籠中人的身上,也滿是被拋擲的泥巴大糞等污物,散發著一陣陣的臭氣。

  三個囚籠,從左到右,陳暮,蘇亞,火虎。

  如果不是陳暮一直在哭泣,太史闌還沒這麼快認出三個人,實在這囚籠中三個人,被烈日曝曬,被污物拋擲,早已面目全非,蘇亞額頭上還糊著半個雞蛋,深黃的流質蛋黃,連她的眼睛都糊住。

  出身通城鹽商之家的富家公子陳暮,一直呆在北嚴府內等待為龍莽嶺山匪滅其滿門一案作證,不知道怎的,竟然也落在了這囚籠裡。

  「蘇亞,蘇亞……」陳暮一直在哭,「你不該救我,不該管我,讓我死了就好,我家裡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個……」

  蘇亞不做聲,她始終低垂著頭,火虎昂起頭,這個昂藏男子,縱然落魄到此時,眼神依舊是睥睨的。

  蘇亞和火虎的嘴,是被封住的。

  他們身邊,正是拎著血跡斑斑鞭子的金正。

  金正此時聽見異動,回頭。

  一回頭看見太史闌。

  他霍然如被雷劈,整個人僵在那裡。

  他僵硬地立著,半張臉是看見太史闌的震驚,半張臉是作惡未去的猙獰,這使他看起來臉色慘青,如同惡鬼。

  四面忽然安靜下來。

  看著他,和太史闌。

  隔著人群,兩人相對,一般的沉默,沉默裡帶著血腥的肅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4:55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九章 傷我侵我,此仇必報!

  在場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場水潰的真相,正因為知道真相的百姓太多,導致近期不利於官府的批評和攻擊充斥於大街小巷,才有了這場公開枷號。官府,不過是為了殺雞儆猴。

  真理和公義,被強權的刀鋒封殺。

  金正看見太史闌時的模樣,像隻渾身的毛都瞬間豎起的公雞,拎著鞭子唰地向後一跳,便待退入身後維持秩序的衙役群中。

  他不信她敢在這官府門前,眾目睽睽之下對他動手,可眼前女子沉默的臉,讓他腦海裡不斷閃回擒回火虎的暴雨之夜,那張同樣沉默而濕淋淋的臉。

  無聲,而殺氣若雷霆。

  哪怕知道她沒有武功,哪怕他身後護衛無數,他依舊不能不畏懼。

  「太史姑娘,鋸子我給你找來了。」一聲呼喚,村長氣喘吁吁地擠進人群,遞上來一把鋸子。

  太史闌接過,對他點頭相謝,抓了鋸子便向囚籠走去。

  金正怔了怔,看太史闌的樣子,是要鋸開囚籠?

  他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阻止還是放任,阻止,他終究心虛,不敢靠近;放任,似乎也無法交代。

  太史闌不管他的猶豫,快步走到蘇亞的囚籠前,開始鋸起木質的柵欄。

  村長眼神有點疑惑地看著太史闌,他不明白為什麼對方一定要他借鋸子,這東西再鋒利,相對於厚厚的柵欄也顯得過於單薄,厚背大刀一砸就斷,還不如借一柄鎚子好使。

  鋸子鋸木的聲音嘎吱,聽來有幾分空洞,場前無數人嘴微微張著,表情也很空洞,日光蒼白地浮起來,騰著一抹淡黑色的木屑。

  蘇亞勉力抬起頭,盯著太史闌,嘴唇動了動,眼底微微泛了點水汽。

  不像覺得委屈,倒像是因為發現她還活著,而由衷歡喜。

  太史闌抿唇,不看她,專門慢慢鋸木。

  「嘎——吱——嘎——吱——」

  每個人都在下意識地看她鋸木,每個人的心,都似隨著這不緊不慢的鋸木聲,一揪,一緊,再揪,再緊,心弦陣亂,萬軍逼前,山雨欲來,其風滿樓。

  忽然便覺得恐怖。

  因未知而恐怖。

  「住手!」金正忽然跳了起來,不知何時,他額頭大汗滾滾,日光下油亮刺眼,「住手!官家重地,示眾重犯,你竟敢公然毀壞囚籠,你這是在劫獄,劫獄!」

  刺耳的叫聲裡,太史闌繼續鋸了一鋸子,頭也不抬地道:「你才知道?」

  金正被嗆得眼白一翻,暴躁地對身後一揮手,「拿下她!」

  他話音剛落,太史闌抬手便把鋸子砸了過來。

  金正敏捷地一讓,他身後一個高大衙差,看樣子有幾分武功,立即搶上前來,花俏地舞了個刀花,擲刀出手,啪地一聲,將鋸子半空擊斷。

  鋸條彈射,太史闌縱身而起,撈住鋸條,再次狠狠砸了過來!

  那衙差不屑地冷笑一聲,也縱身而起,刀花霍霍,半空中啪啪將鋸條砸碎,末了落地弓腰收身,碎片繞著他整整一圈,他順手一拂,將碎片攏成一堆,踏在腳下,抬頭,四面圈了個羅圈揖。

  混子們稀稀拉拉一陣喝彩。

  這人原先是走江湖賣藝出身,手底下有幾分花巧功夫,下意識賣弄完,聽見喝彩聲,就犯了走江湖的老毛病,還以為是當年一根繩子半塊鑼的賣藝歲月,舉步就向人群走去,準備要錢。

  他一走開,金正身邊就出現了一個空檔,金正還沒反應過來,太史闌已經衝了過去。

  她赤手空拳,縱身猛撲,青黑色衣角在身後扯直,鐵板似割裂風聲。

  金正冷笑抬頭,道:「找死!」長鞭一甩,唰地抽在太史闌腰上,鞭上有迴旋之力,將她身子帶得一個踉蹌,正跌在那堆鋸條碎片上,太史闌的手掌和膝蓋,頓時鮮血殷然。

  「這點伎倆,也敢在老爺面前囂張!」金正冷笑,靴子一抬,踏上太史闌的背,腳跟一用力,將正要爬起的她,重重又踩跪了下去。

  「太史姑娘!太史姑娘!」金正狂笑,大馬金刀踩著太史闌,學著百姓剛才的興奮語調,怪腔怪調地道,「這賤人來了,你們叫喊什麼?這賤人衝撞衙門,妄圖劫獄,你們難道還想幫手不成?」

  百姓們沉默了,瞪著洋洋得意的金正,再看看屈辱半跪的太史闌,她的半長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臉,掌下泥土上,血跡在不斷擴大。

  百姓們的眼睛,也似被那血色染紅。

  囚籠裡火虎瞪大眼睛,仰首對天不住冷笑,蘇亞渾身顫抖,陳暮一直在低低的哭,哭聲充滿絕望。

  「金正!」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他娘的還是不是人!你當咱們真不知道誰才是挽救沂河水患的功臣?潰壩那天你就在堤上,你做了什麼大家都看得見!識相點早點把尾巴夾腚溝裡滾回去!別在這噁心咱北嚴父老!」

  「滾回去!滾回去!」一開始還只是稀稀拉拉幾聲,再隨即便人聲越來越壯越來越響,一開始還只是擠在第二圈喊,漸漸的有人忘形,擠出人群,對著金正揮舞拳頭。

  「是這姑娘呀……是這姑娘呀……」一個老婆子跌跌撞撞擠進來,指著蘇亞嘶聲道,「那天是她來通知咱村的人逃走,我老婆子老病發作,身邊沒個親人,懶得動,是她背我出了屋,老婆子當時不信,還踢了她一腳……姑娘呀……」她蹣跚走到囚籠旁,伸手去摸蘇亞血跡斑斑的臉頰,「……那些喪良心的……怎麼做得出,怎麼做得出?……老天,不開眼!」

  蒼老的手,隔著柵欄,撫上凝結的血痂。

  手指和血跡,都是陳舊的鐵銹一般的顏色,澀重而壓抑。

  一直咬牙不語的蘇亞,身子僵了僵,終於痛哭失聲。

  熱淚滾滾落在老人烏黑開裂的手指上,她嘶啞的哭聲令四週一靜,隨即爆發出更兇猛的呼喊。

  衙門裡頭有匆匆的腳步聲,似乎正有人要奔出來。

  金正離衙門近,自然聽得見,臉色一變,也顧不得再羞辱太史闌,轉身向著人群,拎起腳,大喝:「住嘴——」

  在他拎起腳,放開太史闌,轉身的這一刻。

  太史闌忽然抬頭。

  手一伸。

  掌心一根鋸條光芒雪亮。

  太史闌手往上一捅。

  鋸條直直向上,捅入金正叉開還沒來得及收回的襠!

  那一聲刺入,像熟透的瓜被烈日曬爆,先不過撲哧一聲輕響,隨即啪地一下,炸開艷艷猩紅!

  「啊!」

  金正轉身和鋸條入體幾乎同一刻,鋸條入體和慘叫也在同一刻,一個呼吸還沒完畢的時間,鮮血已經飆射成河。

  太史闌的動作就像流水,又或者已經演習無數次,眨眨眼,將人命收割。

  慘叫聲凌厲,聲調因無法忍受的劇痛而顫抖起伏,也像一根鋸條,碎割這一刻憤怒的狂喊。

  四面忽然出現真空的寂靜。

  人們維持著舉拳的姿勢、擁擠的姿勢、前奔的姿勢,怔怔看著場中,臉上的憤怒未及收起,換做震驚的茫然。

  窒息般的寂靜裡,半跪著的太史闌終於抬頭,面無表情,狠狠一腳踹在了露在金正體外半截的鋸條上。

  金正砰然倒地,鮮血和煙塵同濺,只是瞬間,他的慘叫已經嘶啞不似人聲,劇痛之下的人會下意識蜷縮身體,他身子一縮,身體裡的鋸條便割裂血肉,換來另一陣發了瘋般的吼叫。

  吼叫聲裡,太史闌慢慢站直。

  起身的一霎,風穿過,一縷黑髮揚起擋住眼睛,她眼前忽然掠過很多年前,天橋下三歲的女孩,穿過她的掌心的燈管玻璃,穿入了混混的後心。

  很多年後,她以近乎同樣的方式,殺了她人生中第二個一定要殺的人。

  沒有武力,但她有智慧,有一雙可以復原一切武器的手。

  三歲可以,十九歲,一樣可以。

  「既然強權說不通道理。」她道,「那就用武器。」

  她跨過金正的血泊,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指那三個囚籠,「有良心的,出來幫我砸了!」

  幾乎瞬間,便跳出一群人,搬石頭拿傢伙,撲在囚籠上一聲聲鏗然砸鎖。

  那群花錢請來圍觀起鬨的五毛黨,早已悄悄退去。

  人多,人人激動賣力,幾乎瞬間,三個囚籠土崩瓦解,眾人剛亂糟糟地將三個囚犯扶出來,忽然衙門口有人一聲厲喝,「反了!你們!」

  眾人一呆,一抬頭看見北嚴府尹張秋匆匆步出,後面跟著一大群頂翎輝煌的府衙官員,以及一群武器齊整的下府兵,那些彪悍的士兵雁列而出,腳步肅殺而有力,踏得青石地面砰砰作響。

  張秋一眼看見血泊裡抽搐將死的金正,勃然變色,抬起手,指著正大步走向他的太史闌。

  一句「拿下」還沒出口,太史闌也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別拿你的髒手指著我。」她冷淡地道,「你沒資格。」

  張秋臉色先紅後紫,漲得額頭上青筋亂崩,厲聲道:「放肆——」

  「再放肆,也放肆不過你無視民生,傾軋部屬,內藏私心,罔顧職責,將我上報的災情擱置一邊,差點令北嚴一地百姓,陷於洪災!」

  「大膽!」

  「再大膽,也大膽不過你推諉飾過,冒領功勞,欺上瞞下,顛倒黑白,令失職者猶自在位,令立功者受刑示眾!」

  「誰失職!誰立功!」張秋大喊,臉色猙獰,「你說了算?」

  「有眼睛的人說了算!」太史闌一指身後擠擠挨挨的百姓,「三水明安八村百姓六千多人說了算!沂河壩潰,我和蘇亞在哪裡?你在哪裡?金正在哪裡?沂河壩潰之前,我和蘇亞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金正做了什麼?」

  「本府無需在此和你辯駁!」張秋看一眼四周人群,人們雖然沒說話,但眼神裡的怒火和不屑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瞬間感到壓力如山,而面前似有衝不過的巍巍屏障,他怯懦地退後一步,嚥了口唾沫,「災前本府親自奔赴沂河壩!災後本府及時上報朝廷,帶領諸位僚屬夙夜匪懈全力救災,及時清理河道加固其餘堤壩,安置受災百姓,諸般事務,周全周到,得朝廷嘉獎!得康王賞賜!你竟然敢在此胡言亂語,妄論本府失職,你這是在污衊本府,污衊北嚴所有盡忠職守的僚屬,乃至藐視王爺,藐視朝廷!」

  「那就藐視。」太史闌薄唇如線,一抹輕蔑,「被傻叉騙了的傻叉。」

  ……

  「太史闌!」張秋遇見這種膽大包天油鹽不進的貨,氣得兩眼發暈,只好再轉話題,「你敢說我們失職?你作為典史副手,沂河潰壩,全城救災,所有府員都全力以赴時刻,你在哪裡?」

  太史闌淡淡瞟了他一眼,腳尖一踢已經昏死過去的金正,「問他。」

  「本府誰都不需要問。」張秋獰笑,「本府容忍你太久了,今天你自尋死路,你雖狂妄無禮,本府卻還要按規矩行事,你自己束手就縛吧。」

  「火虎!」太史闌理也不理他,後退一步,「有沒本事讓他閉嘴?」

  已經被砸掉鎖的火虎,鬆了鬆筋骨,一笑白牙閃閃亮,「有!」

  「太史闌,你竟敢私放重犯,指使殺人!」

  「錯。」太史闌抄起袖子,「這叫明放,唆使。」

  火虎哈哈一笑,一把推開兩個攙扶他的百姓,躥了過來。

  「保護大人!保護大人!」一群官員驚慌失措,跌跌絆絆護著張秋向後便逃,下府兵們湧過來,將府門嚴嚴實實擋住,嚴陣以待。

  火虎縱身而起,掠過太史闌身邊,太史闌一轉頭一把抓住他袖子,急促地道:「帶我們幾人走!」

  火虎一怔,難為這人素來靈活多變,瞬間明白了太史闌的意思,嘴角一扯道:「好!」一邊身子繼續做出向前衝的架勢,一邊伸手抓住了太史闌,隨即向後急退。

  向前的人影倒躥向後,速度太快攪動一陣迴旋的風,火虎拉著太史闌退到蘇亞和陳暮身邊,一手抓住陳暮扛在自己肩上,一手拖住了蘇亞,低喝:「走!」

  他這一下動作太快,下府兵在府衙門口密密佈陣,都在防著這出名的江洋大盜刺殺府尹,不想他和太史闌以進為退,轉眼縱出人群。

  百姓們心有靈犀,人群呼啦啦讓開一條道,讓他們進去,等四人鑽入人群,又呼啦啦聚攏來,將四人淹沒。

  府兵們面面相覷,完全跟不上趟,不知道是追好還是繼續保護大人們好,張秋從府兵縫隙中探頭一看,氣白了臉,大叫:「追,追呀!」

  府兵們衝進人群,但是面前滿是老弱婦孺,這裡叫「娘啊娘啊我好怕呀!」那裡叫「哎呀別踩著了我孩子!」這裡老太太靠在人身上氣喘吁吁抓住你袖子「兵爺,莫踏壞了我要賣的果子。」那裡老頭子跌跌撞撞拖著擔子慢慢走著擋路……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府兵們在人群裡滿頭大汗鑽來鑽去,哪裡找得到幾人影子。

  「反了!反了!」張秋的一張白臉,今天始終就沒處於正常顏色,扯著嗓子大吼,「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給我去她住處搜查!文書!立即下全城海捕文書,懸賞捉拿!立即上報西凌行省,請求總督下令處置!」

  「是!」

  「不行,我親自去!」張秋心裡咚咚地跳著,總覺得煩躁不安,他不怕太史闌在這府衙門口撒野,越撒野,犯錯越多,他拿到的把柄越多,置她於死地的可能性越大。但他卻怕太史闌跑掉,怕她直接出了北嚴,聯合她的那幫同學,告上西凌行省,乃至告上京城,讓他給政敵捉了把柄去。

  「府兵!封鎖城門,現在任何人不許出入,調集全城軍隊,給我務必搜捕出這四人!」

  「是!」

  張秋匆匆上了轎,忽有一人快馬而來,滿身灰土滿頭大汗,看起來十分狼狽,這人老遠就滾鞍下馬,衝到他轎子邊。

  張秋認出這是吳推官,前幾日被他派出城,去給百里之外的上府兵大營盛副將送禮,順便想要幾個精兵過來貼身保護——張秋最近夜夢不安,精神惶恐,急需找幾個一流保鏢。

  他望望吳推官身後,沒有人,不禁不滿地皺皺眉,掀簾呵斥,「老吳,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大人。」吳推官半邊臉笑半邊臉哭,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表情,「卑……卑職……回來覆命……」

  「吞吞吐吐地做什麼!」張秋越瞧這傢伙期期艾艾的樣子越不順眼,此刻人多,也不好說什麼,瞪了他一眼,道,「有話等下再說!先隨我去追捕太史闌!」

  「太史闌活著?!」吳推官似乎嚇了一跳,但隨即又恢復了苦瓜臉,一手攀住了轎轅,「大人,我……我……」

  「你怎麼回事?」張秋皺眉看他,吳推官被他一望,臉色忽然白了白,囁嚅幾下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張秋卻已經不耐煩,重重放下轎簾,「跟到後頭去,晚上找你說話!」

  轎子匆匆抬起,士兵整束待發,百姓們都已經在那一陣亂中散開,遠遠地還有人在唱,「黑心腸,張大郎,奪人功,殺人忙……」吳推官聽見張秋在轎子裡哼了一聲,重重一跺轎板。

  他站下了,看見人流向四面八方而去,張秋的綠呢大轎被府兵擁衛在正中,人頭之間載浮載沉似一葉綠色薄舟,正向風浪中去。

  有一場更大的風浪,就要來了……

  吳推官渾身僵木地站著,直到所有的府兵都快速小跑過他身邊,他跨上自己的馬,卻並沒有追上去,而是一揚馬鞭,馳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和人潮去處相反的一騎,迅速消失在街巷裡。

  ==

  張秋的轎子剛走出一條街,快到內城門口,忽然就被人潮堵住了。

  北嚴有內外兩城,外城是人口膨脹之後,由原先城池向外延展而成,北嚴的經濟政治中心都在內城,下府兵的主營也在內城。此刻前方的人群似乎很混亂,亂糟糟喊著什麼,還夾雜著奇異的口音。

  張秋恨恨地掀開轎簾,心想自從那個太史闌出現後,真是做什麼都不順,一邊對身邊典史吩咐道:「看看怎麼回事。」

  一句話還沒說完,驀然一聲巨響,像是從外城主城門方向傳來,隨即百姓轟然一聲,人群更擠更亂,隱約有人大喊,「西番蠻子殺來啦!城破啦!快逃啊!」

  眾人都震了震,張秋一怔之下,不禁失笑,「怎麼可能!西番正在和天紀軍在那蘭山一帶對峙,離我們足有三百里,其間還有上府兵大營隔著,便是神兵天降,也萬萬不能降到北嚴!」

  他身邊幾個騎馬的僚屬也笑道:「城裡有時也有西番商人前來通商,怕不是又惹了什麼糾紛,百姓便亂嚷起來。」

  「嗯。」張秋命身邊下府兵的統帶,「帶人去看看,把人都驅散了。」

  一隊士兵小跑過去,剛剛擠入人群,就被一大波人潮沖了回來,百姓們狂湧亂擠,紛紛往內城方向狂奔,在更遠的地方,聽見有人長聲而笑,聲音粗豪,一道亮亮的閃光穿越人群,射在張秋的臉上,他抬袖遮面,隨即臉色變了。

  那一道彎折的弧度,閃自一柄青色彎刀的刀尖,西番將官獨有的「月刀」!

  張秋驚得從轎子裡站起來,砰一下腦袋撞到轎頂也不覺得痛,他急急伸出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咻」一支箭飛射而來,奪地一聲釘在了他轎欄上。隨即奔馬聲起,大群人潮水般湧來湧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竄,推搡哭叫之聲充溢耳畔。

  張秋的臉,已無人色。

  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

  城破了!

  ==

  城破的時候,太史闌離張秋並不遠。

  百姓雖然掩護了她們,但火虎等三人畢竟飽受折磨,剛從囚籠放出。火虎一鼓作氣帶三人逃出,轉眼也精力頹喪,走不出幾步,速度就慢了下來。

  太史闌覺得這樣遲早得被追上,她還得想辦法通知留在屋子裡的趙十三和景泰藍,一閃身進了一條巷子,準備找一個金刀會的手下,給趙十三遞個消息。

  結果在那些經常出沒金刀會小嘍囉的巷子裡,她並沒有找到可以通風報信的人。

  然後她就聽見了那聲巨響,等她奔出巷子,就看見遠處長街上的人群像被風捲著一般,漫過了街面,再像煙花一般炸開,炸出亂世一般的紛擾來。

  她也聽見城破了的叫嚷聲,和張秋不一樣的是,她並沒有認為荒唐,反而立即想起分別時,容楚和她說過西番近期的異動。

  「火虎。」太史闌一個箭步從巷子裡躥出來,背起蘇亞,示意火虎背上陳暮,「撐著點,我們必須立即出城!」

  「怎麼回事!」火虎眼神好,注視著喧嚷的來處,眼尖地發現了不同本國的彎刀,「那是西番蠻子的刀!」

  「走!」太史闌扯著他就走,她必須立即回去找景泰藍。

  然而她也走不了了,大批百姓人群後,開始出現了一群粗壯漢子,一色的靛藍粗布衣,臉頰上紋著各式靛藍花紋,那是西番各個部族的圖騰,揮舞著雜七雜八的武器,像在草原上驅趕羊群一樣,驅趕著驚慌失措的百姓。

  大群的百姓,像是從西城方向奔來,已經奔了一段落,大多數衣衫凌亂,鞋襪歪斜,被驅趕得跌跌撞撞昏頭昏腦向前衝,將太史闌等人欲待要走的所有路都堵死。

  太史闌等人被人潮一步步沖了回去,恐慌的情緒是很容易被傳染的,附近的百姓很快明白發生了什麼,尖叫聲和哭泣聲頓時衝天而起,化為又一陣沒頭蒼蠅般的奔逃。

  太史闌皺著眉,她感覺那批西番人並不多,不像是大部隊破城的模樣,但現在百姓因為突降敵兵導致的巨大恐慌,已經使人無法冷靜下來,去查看城到底怎麼破的,現在情形到底怎樣。太史闌穿越不久,也並沒有見識過古代的戰爭,或許,古人就是這樣,幾百人破一城定天下?

  她被逼後退,忽然撞到一個人的背,轉回身,看見身後一批人潮,又逆捲了過來。

  人潮都是向內城去的,因為大家都知道,雖然覆巢之下無完卵,但內城還有一道可以抵抗外敵的城牆,之內有府衙,有下府兵軍營,集中了全城最精銳的軍事力量,人人都覺得,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最好的保護。

  然而此刻,太史闌背後這一群,赫然是從內城方向向外逃的。

  這些反方向逃跑的百姓,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哭聲。

  「怎麼回事!」太史闌抓住那個撞了她背的少年,大喊,「為什麼又衝出來!」

  「府尹不許進入內城!」那少年嚎啕大哭,「府尹下令,全體下府兵進入內城,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開啟!」

  「無恥!」罵出聲來的是火虎,「張秋一府之主,這時候不出來護佑百姓!關閉內城——這是拿百姓去送死!」

  「內城城門關了沒?」太史闌回頭看。

  「不知道。」少年在流淚,「我們被下府兵驅趕出來了……張府尹剛才就在這附近,現在正在往內城趕。下府兵都在他身邊,有人靠近就用槍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呀……」

  火虎臉色鐵青,蘇亞低下了頭,陳暮渾身顫抖,驚慌地盯著太史闌,又看看蘇亞。

  太史闌看看這幾人,再看看人潮,她們已經被兩邊的人潮夾在最中心,往前是西番敵人,往後是關閉的內城,真正的無處逃逸的絕路。

  沒處逃,就不逃。

  她忽然轉身就走,向著內城方向。

  火虎怔了怔,看著她逆人潮而去的背影,忽然哈哈一笑,一手一個扶了蘇亞和陳暮,道:「這女人又要幹點可怕事兒了,咱們跟去!」

  忽然一人衝過來,一手接過了他勉力扶起的蘇亞,又奪過陳暮,交給身邊的人扶著,火虎一怔,一轉頭看見一個陌生的黑臉漢子,黑臉漢子肩頭上還坐著一個孩子,玉雪可愛,粉嫩團團,正興奮地拍著他的腦袋,兩條小短腿一陣亂抖,大叫:「麻麻!麻麻!麻麻在前面!趙十三,快,駕駕駕!」

  火虎傻了一下,眼前的漢子體型彪悍,怎麼看都和腦袋上的孩子不搭,這造型可真夠詭異的。

  那漢子自然是趙十三,眼看火虎盯住他的眼神詭異,半惱怒半訕訕地扯了扯嘴唇,抬手扶住景泰藍的腿,嘟囔道:「小祖宗,小祖宗,別叫了!給我留點面子成嗎?」

  「你是……」火虎感覺不到對方的敵意,稍稍放鬆了些。

  「趙十三!」趙十三沒好氣的答,「你是火虎吧?管好你自己,蘇姑娘和陳公子,交給我們照顧。」

  「麻麻!」景泰藍策趙十三一路狂擠,追上太史闌,太史闌聽見那小子熟悉的呼喚,不禁一驚。

  趙十三竟然沒有先把景泰藍送到安全地方,反而回頭來找她?

  太史闌是知道趙十三的觀念的,標準的封建社會忠犬,忠於主人,同時認為權力不可侵犯,以他一貫的態度,一出事必然先保景泰藍,怎麼會回頭?

  她回頭,看看景泰藍安然無恙,隨即盯著趙十三,趙十三看天看地看花看樹,就是不看她,實在抗不住她的眼神,才低頭,嘟囔道:「主子要我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跟著你。」

  他冷著臉,不看太史闌,容楚臨別時說的話,從心頭飄過。

  「景泰藍沒了還有後繼者,有的是人等著坐他的位子;太史闌卻只有一個,少誰都不能少她。明白?」

  真是大逆不道啊……趙十三想。

  當然這句話他是絕對不會告訴太史闌的。

  有了趙十三和他那一隊二十人的護衛,太史闌回頭的速度快了許多,容楚的護衛都是天下精英,訓練有素,很快護著幾人在人潮中逆行而過,如穿越黑潮的利箭,四面惶然亂撞的百姓,漸漸也感覺到了這股特別的力量,很多人停下腳步望過來,眼看太史闌等人的速度,氣勢,和所去的方向,絕望的眼神裡,漸漸綻出希望。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跟上去,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改變方向,圍在這個群體旁邊,跟著默默向內城奔去,如果從上空俯瞰,便會看見人群像一個不斷脹大的黑色雲團,一層層擴展開去,雲團的中心,是黑衣平靜的太史闌。

  這個越來越巨大的雲團,很快撞上了護著張秋飛快向內城退的下府兵隊伍。

  「退開!退開!」一個小隊長挺著矛尖四處亂刺,大聲呵斥,「內城馬上就要關閉,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

  「快點!」張秋焦躁地催促轎伕,如果不是怕出來被亂石砸死,他恨不得搶一匹馬飛速退回內城。

  透過搖曳的人頭,他看見太史闌依舊淡定的臉,這樣的快步疾行,來去匆匆,她臉上沒有汗,甚至奇蹟般的衣衫都不顯得凌亂,依舊筆挺,臉色微白了些,眼神卻更亮更厲,彷彿世人喧囂,到巍然的她面前,就自覺退避。

  張秋看看自己的狼狽,再看看那女子驚風密雨中依舊巋然的姿態,嫉恨和驚恐的情緒,瞬間便如海潮般翻了起來,他忽然出了一身大汗。

  汗水密密湧出的那一刻,他聽見對面,有人大喝道:「張府尹,太史姑娘請求與你共同進入內城禦敵!」

  百姓譁然一聲,張秋怔了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即他冷笑一聲——太史闌想進城?可能嗎?他會放這樣一個注定死敵的人進來?

  「太史姑娘身邊有高人相贈的親衛,可保大人安全!」

  張秋眉毛動了動,他剛才也看見了太史闌身邊出現的那些男人,無論是步伐還是精神,形於外的氣勢還是斂於內的眼神,都可以看出個個高手,絕非自己這些下府兵可比。

  張秋也不禁微微心動,西番已經入了外城,就算退入內城,己方也已經是困獸,只能保得一時,如果有這些高手保護,最起碼安全無虞……

  可是轉瞬他就又下定了決心——太史闌和他仇深似海,正因為她有這些高手,越發不能讓她進來!

  他在轎子裡左思右想,沒發覺人群已經逼近,沒有得到指令的下府兵,開始慢慢讓開。

  「太史姑娘說,城外北地綠林同盟的兄弟,也是她的朋友,屆時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共同抗敵。」那男人聲音又響了起來,「大人不會不知道,前陣子那武林檄,正是尋找太史姑娘吧?」

  張秋又一怔,北地綠林盟主,找的果然是太史闌?

  前陣子武林人士齊聚北嚴的事,他當然知道,也困惑於他們到底來做什麼,北嚴潰壩雖嚴重,似乎還不至於讓這些不管世事的武林人老遠趕來,後來探聽消息說是找人,形貌描述宛然便是太史闌,張秋如何忍得?當即以不得在城內糾集群黨,擾亂治安為由,將那批武林人士都驅逐出城,目前應該就在城外不遠處駐紮。

  這批武林人士人數不少,確實是此刻一大助力軍呀……

  張秋又沉吟了一下,忽然一掀簾,探頭問:「太史闌!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是幫我自己!」太史闌答,「進內城才有生路!」

  「內城糧草有限,你身邊這些百姓……」

  「關我何事!」

  四面屏息凝聽的百姓,先是靜了靜,隨即反應過來,人群裡立即爆發出一陣痛罵和大哭。

  「原來這女人也是假仁義!」

  「太史闌也要丟下我們了!」

  「為什麼不幫我們!」

  大批亂七八糟的瓜果蔬菜砸過來,趙十三火虎等人濺了一身臭雞蛋黃爛葉子汁。

  景泰藍縮著脖子躲在趙十三腦袋後,瞅準機會抓住一隻飛過面前的梨子,用袖子擦擦,笑呵呵啃了一口。

  張秋冷笑一聲,他要的就是這句話!

  失了人心的太史闌,算什麼!

  「你進城後,不得傷害於我,你發誓!」

  「我發誓!」太史闌答得毫不猶豫。

  「好!讓路!」

  下府兵讓開一條道,太史闌大步走過來,張秋盯著她,道:「你在後頭跟著,快點,我們一進去就關城門。」

  「好。」太史闌在震天的哭聲中平靜地答,上前一步。

  趙十三和火虎,也同時上前一步,一個隔開了面前的一個下府兵小隊長,另一個悶不作聲一個肘拳,砰地一聲撞在了護在轎前的士兵身上。

  那士兵向後一倒,撞在了張秋的轎子上,張秋身子向後一傾,正要努力坐直,轎簾呼啦一掀,陽光唰一下湧進來,一隻手像從陽光中生出,忽然就到了眼前,微冷而蒼白地,狠狠掐住了他的咽喉。

  張秋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子,他後仰的脖子,只能看見她一點鼻尖,微尖,延伸出筆直的弧度,之後鋪展開寬廣的額。像她的性情——乍看似直,其實廣闊浩瀚,亦有起伏山川。

  他想掙扎,想叫喊,可捏住他咽喉的手指如此緊。

  「讓我帶百姓一起進去!」太史闌手指不鬆一毫,冷冷道,「不然我就立刻扼死你。」

  張秋脖子後仰,額上迸出青筋,憤怒地瞪著她。

  或許他的眼神裡寫滿了「你發誓過的!竟然翻臉不認!」,以至於太史闌終於大發善心,淡淡解答:「我只說我發誓,沒說發什麼誓。」

  張秋覺得喉嚨裡一陣腥甜,想必是氣得上湧的血,可惜被扼緊了喉嚨,吐都吐不出。

  「現在我的誓言,可以說給你聽。」太史闌道,「我發誓!傷我侵我者——此、仇、必、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7 05:0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章 壓寨相公?

  張秋絕望地看著太史闌。

  太史闌已經掉轉眼光,面對圍攏來的北嚴府僚屬和府兵,低喝,「讓開!」

  轟隆一聲轎子墜地,幾個一直腿在打抖的轎伕,終於棄轎而逃,轎子撞在城牆邊,後板翻倒。

  「出來。」

  仍然維持著勒住張秋脖子的姿勢,太史闌把張秋揪了出來,一步步推向內城城門,一眾僚屬和兵丁臉色慘白,也隨著她的步子,一步步向後退著。

  百姓們的歡呼聲,卻在此時山呼般爆發。

  他們潮水般湧過來,跟在太史闌的身後,向城門緊逼,那些甲冑齊全,得到命令不許任何外城百姓入城的士兵,失去了主事人,也失去了主心骨,茫然退卻,槍尖一寸寸軟垂。

  景泰藍坐在趙十三的肩膀上,維持著啃梨的姿勢,傻傻地看著四面八方湧來的人群,一口梨肉掉下來也不知道。

  半晌他拍拍趙十三的頭頂,道:「好多人……」

  趙十三可沒有太史闌隨時隨地開展教育的本事,心裡知道這是個絕好的,讓景泰藍了悟治國治民道理的機會,嘴裡卻說不出來,一急之下,抬腳踢了踢太史闌。

  太史闌頭也不回,冷淡的聲音傳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她將張秋往人前一推,幾乎立刻,剛才賞給她的臭雞蛋爛襪子,暴雨般地都砸在了張秋身上,有人甚至扔出沉甸甸的錢串子,打得張秋哎喲慘叫。

  「當官不為民做主。」太史闌道。

  趙十三心想這個他知道,聽太史闌說過,急忙接道:「我知道!那個,不如回家賣紅薯!」

  太史闌瞥他一眼,對景泰藍道,「必將被憤怒的力量碾碎。」

  趙十三訕訕摸了摸鼻子。

  她是在報復剛才那一腳吧……

  這個看似冷淡實則惡毒的壞女人!

  ……

  太史闌卡著張秋的脖子,一步步向城門裡推,百姓們歡聲雷動跟隨,但成功的喜悅都只是暫時的,因為更多的慘號聲從身後傳來。

  進城的西番兵,開始殺戮了。

  太史闌讓百姓先進城,趙十三的手下們維持秩序,並選了個最擅長輕功的,讓他出城報訊,北嚴府的官員只知逃生,不要指望他們想起來這個。

  「快!快!」人潮源源不絕,趙十三焦急催促,短時間之內根本進不了那麼多人,西番的隊伍已經緊跟著過來了。

  太史闌押著張秋,靠在城牆上,眼看人們大批大批向內城衝,而一條街外,西番的彎刀揮曳濺血,那些靛青色刺青的男子們,大笑著一次次狠狠下劈,收割無辜百姓的生命,有人已經看見了大批入內城的百姓,大步衝了過來。

  太史闌現在唯一慶幸的就是對方是步兵,而且人數不多。

  其實她很想策動士兵百姓,反撲這批看來不多的西番人,進城已經有一會了,這些人數目並沒有增多,她分析很可能這只是一批先頭部隊,如果把這些人驅逐出去,關緊城門,城內的百姓短期內不會遭受太大傷害。

  可是問題是,北嚴府的守衛力量安排有問題,外城空虛而內城充足,這是張秋為了保護自己而做的安排,間接影響了戰時人員的機動調配。西番進城後,他又沒有及時趕赴外城,組織指揮士兵作戰,安定民心,反而龜縮入內城,又試圖阻攔百姓入城,這對於本就驚惶失措的百姓便如雪上加霜,人為加重了恐慌情緒。

  外有西番入城追殺,內有張秋關閉生門,百姓大亂之下,哪裡還有任何反抗勇氣?如今人都擠在一起,扶老攜幼,跌跌絆絆,只想趕緊奔入內城求生,想要他們按序入城都不容易,更不要談反身和敵人作戰。

  太史闌和趙十三要了一把刀,把張秋頂在身前,對上頭內城守城士兵大喊:「馬上西番人一出現,就給我射!」

  「太史闌!」趙十三驚駭地道,「西番人之前還有百姓,會射到他們!」

  「我們必須要爭取時間。」太史闌看都不看他一眼,「西番想不到我們敢射箭,第一批箭必定可以殺一批,先震懾住他們。」

  「可是會導致無辜傷亡……」

  「在西番軍隊面前奔逃的,注定要死。」太史闌一動不動,眸光平靜,「拿一群必死之人的命,來換更多百姓喘息時間,換更多人入城保命,值得。」

  「可是……」

  「西番被射殺一批,也會氣焰稍降,先注意保護自己,百姓也可以少遭難幾個。」

  「但是……」

  「閉嘴。」

  趙十三不說話了。

  他怔怔望著太史闌,這筆直玉立的女子,他見過她面對孩子溫柔如春水,以至於忘記她是怎樣一個人。

  此刻才見大難之前真顏色。

  心裡知道她是對的,如果換成他的主子,十有八九也是這樣的做法,甚至可能更酷烈。

  然而主子是名將,是軍事勛爵世家出身,縱橫捭闔從無敗局,狠辣的舉措來自於高貴出身無上權勢帶來的底氣。但這個女子,一介平民,無權無勢,她怎麼敢?怎麼敢?

  怎麼敢衙門前怒捅河泊所大使,怎麼敢指揮民眾劈籠縱囚,怎麼敢當面欺詐一城之主?怎麼敢乍然出手要挾府尹,怎麼敢悍然下令射殺用平民做擋箭牌的敵人!

  無畏至此,令人心生驚怖。

  忽然便想起主子曾經和他說過的話——「太史闌超拔人上,心性狠絕,而又不失原則正氣,天生將帥之才,南齊得她,不知是福是禍。」

  當初還不以為然,覺得主子對這女子是不是過於高看,男人喜歡了一個女人,總是看她無限美好。

  可是現在……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默然退後,安排護衛更緊密地保護住太史闌。

  城頭上士兵在猶豫,都眼看著本地最高主官張秋,張秋被挾持,生怕被西番衝過來先砍了,急得對城頭拍手打腳,連連示意「射!射!」

  滿弓,引弦,飛箭攪碎天邊的黑雲,化為黑色霹靂,穿刺向敵。

  西番敵兵沒想到城上居然真的對著紛擾的人群射箭,猝不及防連連中箭,飛濺的鮮血令日頭失了顏色。

  這些鮮血裡,自然也有普通百姓的,甚至他們的血還流在前面。

  哀嚎慘呼聲起,狂湧入城的百姓們卻都靜了靜,城門前眾人回首,看同胞橫屍街頭。

  近在咫尺的死亡力量,讓人凜然敬畏。

  「趙十三,帶景泰藍先入城!」

  趙十三抱著景泰藍急急而去,他走得太急,忘記先遮上孩子的眼睛,景泰藍趴在他肩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

  那裡,倒臥著數十具屍體,有敵人,更多的是百姓。

  屬於他的百姓。

  這是近三歲的他,生平首次親眼看見大批量的鮮血迸射;看見他的敵人,那些長著同樣鼻子眼睛卻永遠不可共存的人們;看見屬於他的土地被踐踏,屬於他的人民被欺辱乃至殺害,那些倒落的人體,每道拚死的絕望的眼神,都似乎在望著他。

  那些血似乎澆在了他的眼睛裡,再滲入心中,不知道哪裡被灼著,熱熱漲漲,潮流般激盪上湧,以至於他無聲無息,大眼睛泛出水光。

  一生裡,幾乎無法看見的最可寶貴也影響最大的一幕。

  他忽然抬腳,小小的腳猛蹬趙十三的肚子,大叫:「殺了!殺了!」

  趙十三被小子忽然的殺氣騰騰嚇了一跳,轉頭看才發覺小子臉和眼睛都發紅。

  太史闌回過頭來,注視著景泰藍,唇角忽然彎了彎。

  她很少笑,所謂笑容也不過這麼淡淡一勾,然而唯因其難得而分外珍貴,雖然此刻風煙蕭瑟,血氣漫天,黑色羽箭和靛青敵兵作身後肅殺背景,這一笑,卻令人覺得溫存,覺得靜美,像看見雪地上深青鐵甲,旁邊斜斜開出一朵戰地玫瑰。

  景泰藍忽然安靜下來,趴在趙十三身上不動了,趙十三趕緊將他抱進去,進門前匆匆看了太史闌一眼。

  那一笑他亦難忘,極剛與極柔,力度與鬆弛,矛盾而又和諧的美。

  或許真的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令主子另眼相看,才能令趴在他肩上的這個孩子,因她一笑便獲得安寧。

  ……

  飛箭一射,西番兵果然安靜了些,一收狂妄之氣,手忙腳亂地尋找掩體,安排盾牌兵,他們出其不意以內應攻下北嚴,一路進城毫無阻礙,得意之下忘形,此刻才算知道,原來北嚴,還是有人敢於站出來的。

  西番兵還想再抓一批百姓,但百姓們趁那一亂的時辰,或者躲入街巷屋內,或者直奔內城之前,他們面前出現了一片空白地帶。

  「再射!」

  又一輪箭雨,將西番兵面前射出一片白地,拉開了他們和入城百姓的距離。一大批百姓退入城內,卻有更多百姓,從街巷中奔出來,四面八方,試圖進入內城。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城門不能一直開著,真要等所有人入內城,沒有一兩天根本做不到。

  真要所有人入內城,存糧吃不夠一天。

  太史闌忽然抿了抿唇。

  這一抿便是深邃的弧度,堅定平直的「一」。

  隨即她道:「退!」

  說退就退,她拉著張秋退入城門,趙十三在門洞裡接著她,問:「關門?」

  「關門!」

  趙十三沒有再問內城外殘留的百姓怎麼辦,直接逼著城內守兵,上鉸鏈,拉輪盤,關門。

  沉重的大門緩緩關上,進入內城的百姓仰首向天呼出一口長氣。

  卻有更多沒來得及進來的人,撲在黃銅紐釘的城門上,拚命拍打,哭聲震天。

  「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太史闌,你不能救了別人放棄我們!太史姑娘!求求你!求求你!」

  門背後,眾人無聲凝望著她,太史闌脊背筆直,面無表情,將張秋交給一個護衛,對趙十三道:「跟我來。」當先快步往城上去。

  城下哭聲哀切,聽得人心中發堵,那般淒厲的哀嚎,絕境之地無助的求訴,幽咽而怨恨,世上很難有人,能夠抵抗這樣戕心的磨折。

  人們身子在顫抖,只有太史闌步子依舊如前,穩定踏實,橐橐有聲,毫無漂浮。

  她一步步向城樓去,蹀垛上方,日光如劍,她迎光而去的身影,也如劍凌厲挺拔。

  眾人凝望的眼神因此更加複雜。

  今日之後,她將是英雄,也將是罪人。

  她不會不知道。

  然而,無人及她心志如鐵。

  太史闌上城,對趙十三道:「我說什麼,你用內力傳出去。」

  「好。」

  片刻之後,沒能進城的百姓,聽見了趙十三的聲音。

  「想死的,儘管趴內城城門前哭,等西番兵上來一刀一個。」

  哭聲戛然而止。

  「援兵未至,城門不開。想要保命,先靠自己!」

  「都回去!回到你們熟悉的屋子裡去,如何隱藏自己,不要我教,你們懂!」

  此地接近南齊北地,氣候相對較冷,家家戶戶都有用來禦寒的雙層牆,以及用來儲存食物的地窖。

  太史闌無法說得太明顯,但百姓確實已經懂了。

  「你們中的年輕人,照顧好你們的長輩晚輩,生死面前,團結才是力量!」

  西番士兵半通不通地仰頭聽著,不知道太史闌正在告訴北嚴百姓——只要善於利用地形,善於團結,善於隱藏,小米加鋤頭,一樣可以儘可能的保護自己!

  「我向你們保證,七天之內,一定有人來解救你們,你們只要撐過七天!」太史闌手按在蹀垛上,注視著百姓開始往回奔,「七天無人救你們,我必開城!」

  趙十三複述了這句話,隨即低聲問,「七天……你確定嗎?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外圍的西番軍隊到底有多少,萬一……」

  「這世上沒有萬一。害怕萬一那一萬個做不成。」太史闌淡淡道,「沒有援軍,還有城外的武林人士,我讓人先向他們求援。」

  「他們能起什麼作用?」

  「不要小看江湖力量,自古綠林多能人。再說北嚴是西凌重鎮,西番攻下北嚴可以直接掠奪南齊內地,朝廷不能不救,我說七天還是放寬了,按說,三天便應該有救。」

  太史闌一向認為,每種力量都有其長處和特點,關鍵在於怎麼用。雖然武林人士比起軍隊來,缺乏組織性和紀律性,但個人的強橫武力,再加上江湖多奇技,有時候能發揮更大作用也說不準。

  城下百姓在奔逃,不免有人落於西番士兵之手,慘遭屠戮,城中人聽著底下撕心裂肺的慘呼,人人有惻然之色。

  太史闌卻在看著蹀垛上的青苔,北地進入雨季,連日陰雨連綿,青苔長得豐潤,手指觸在牆磚上濕濕黏黏,她吐出一口長氣——幸虧最近多雨潮濕,否則這內城根本不足以為憑藉,只要一場火攻,城裡的人就會變成烤魚雜燴。

  她看了看四面士兵的表情,轉頭對張秋道:「下府兵的千總在不在城裡?」

  張秋臉色紫脹,很想不回答她的話,可是一接觸到她的眼神,立即便覺得腿軟了軟,只得悶聲道:「在。」隨即眼底露出喜色。

  「召來。」

  太史闌知道他打什麼主意,毫不在意。

  不一刻,那個王千總便來了,這位北嚴府內最高軍事長官,生著一雙眼白多眼黑少,卻分外靈活的眼珠子,一看就知道是個上躥下跳的通達人。

  張秋一見他來,脊背肌肉便緊了緊。

  「張府尹讓你交出城內所有下府兵名單,並將所有親眷在外城的士兵,全部調離城門及械庫等重要崗位。」

  王千總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一邊拿刀架著張秋、一邊坦然以張秋口氣吩咐他的太史闌。

  太史闌目光迎上,沒什麼變化,沒有特意的壓迫,也沒有絲毫的畏縮。

  一切如此順理成章,宛如吃飯喝水。

  極致無畏導致的坦然。

  四面氣氛卻有些緊繃,城頭上的士兵看著他們的長官,悄悄捏緊了武器,趙十三的手下也靠攏了些。

  「遵張大人命。」

  不過片刻沉默,這位掌握軍事力量的千總,終於開口。他就好像沒看出張秋被挾持,當真躬了一躬,認真領命下去了。把拚命打眼色做暗示指望他來救的張秋,氣得臉色紅了又白。

  太史闌望著那王千總背影,覺得這倒是個聰明人。

  內憂外患,守城為上,這位王千總想必清楚,這時候救回張秋,必會引起一場動盪,乾脆裝傻。

  士兵被重新做了調派,太史闌擔心一些親人在城外的士兵,會因為城下的慘景而心生憤懣,乃至產生不穩定因素。

  進城的人很多,內城本來只能最多容納五萬人口,如今總人口大概在十萬,大部分百姓都擠在了內城裡,很快,治安、住宿、飲食、衛生,都將成為巨大的難題。

  將人放進來容易,放進來後如何活下去,難。

  「百姓中青壯就地徵召入伍,編成小隊輪番守城。」

  「城內所有莊園及米糧鋪進行戰時徵用,統一調配,違抗者,以通敵罪論處。如果還不夠,開放各處官衙,供老弱棲身。」

  「所有在職官員一律不得離崗離職,違者以通敵論處。」

  「所有糧食、藥物、車馬、鐵器、鹽油布匹,一律進入戰時管制,私人不得囤積居奇,不得坐地起價。違者以通敵論處。」

  「所有哄搶鬧事,偷竊搶奪、欺辱婦女、散佈謠言擾亂治安者,一律枷號後投入城下。」

  ……

  命令一條條流水般發佈下去,沒有任何的猶豫。

  治亂世,需重典。

  四面聽著的人臉色發白,太史闌看一眼張秋,「複述。」

  張秋怒聲道:「你要做這城主你自去做,我卻不做你應聲蟲!」

  「很好。」太史闌點點頭,道,「通告下去——張府尹文人風骨,高尚不屈,北嚴城破,張大人深感虧負父老鄉親,從現在起,決定絕食以謝諸位父老。」

  火虎在她身後怪聲怪氣笑道:「哀哉,尚饗!」

  張秋渾身顫抖,「惡毒的女人,你要活活餓死我!」

  太史闌一指他的嘴,「複述,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看張秋臉上神情,大抵很想一頭在城上撞死,然而最終他也沒選擇這麼有氣節的死,乖乖將太史闌的話複述,並命人取來大印,發佈公文。

  太史闌看著北嚴府的屬員們乖乖下去辦事,再看看底下洶湧的人潮,無論如何,這些戰時條令都只能保證短期內的安寧,一旦西番軍隊搶在援軍到來之前,聚集大部隊猛攻,到時候孤城封閉,生路何在?

  何況她人手不足,就算挾持著張秋,張秋本人威信也有限,很多事如果有人在背後搞鬼,根本無法顧及。

  如果沈梅花她們都在就好了……

  忽然肩後被人重重一拍,太史闌回頭,赫然看見沈梅花咧嘴微笑的臉,一雙比別人寬的眉,揚得像一對飛起的扁擔。

  在她身後,還有強受弱攻二人組,史小翠,楊成,花尋歡……都一臉汗和灰,笑盈盈將她望著。

  太史闌差點以為自己白日做夢了。

  看見一位也罷了,居然這麼齊全?

  看這冷面酷女難得地露出一點點震驚的表情,眾人都分外愉悅地笑起來。

  「幹得不錯!」花尋歡第一個上來,拍她的肩。

  「還好你沒死!」史小翠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扯吧,她這麼兇惡,全天下人死了也輪不上她。」沈梅花撇著嘴,毫不客氣拉開史小翠,換來史小翠惡狠狠回罵,「牆頭草,你會說人話?」

  「你媽才牆頭草!」

  一對市井女人又開始開罵,太史闌偏頭瞧瞧,推開兩人,皺眉道:「唾沫星子。」轉頭對攻受二人組點點頭。

  那兩人永遠扭股糖一般黏纏依偎著,熊小佳低頭玩著蕭大強釦子,笑道:「我們其實早就回來了,一聽說沂河潰壩,我們就在各自的城鎮領了來北嚴協助救災的活計,過來尋找你,其間李先生也回來過,後來他所帶領的武林人士被官府驅逐,我們害怕路上出什麼事,好歹我們也算有點官身,便一路護送他們出城,誰知道剛剛回來,就聽說你回來了,正要找你,又逢上西番破城,剛才我們都是順著人流進來的,你沒發現。」

  這倒是很清晰的交代了來龍去脈,太史闌聽著,熊小佳說到李扶舟的名字時,她的眉梢,微微動了動。

  「李先生……」她緩緩道,「是北地綠林的盟主麼?」

  沈梅花湊近她,低低笑道,「算是一個秘密吧,真是看不出來,想不到李先生竟然掌握這麼大一股江湖勢力,聽說他家族是武林巨擘世家,以前曾和風、常兩家輪番執掌武林牛耳,後來幾乎都是他家獨大,這一代未來家主,差不多就是他。」

  史小翠臉上的表情寫滿八卦兩字,「太史太史,李先生為你發了武林檄哪!你知道武林檄什麼意義嗎?你知道它如何珍貴嗎?一個盟主一生最多也只能發三次,他就用了一次在你身上……」

  太史闌推開她口沫橫飛的臉,「沈梅花和花教官今晚負責這城頭看守,史小翠你隨我去軍械庫,大強小佳幫忙安置老弱到各處莊園衙門……」一邊說著,一邊走了。

  還沒反應過來的史小翠等人,呆呆地捧著臉,看著太史闌脊背筆直,毫無表情地走了。

  「是不是女人呀……」史小翠憂傷地道,「李先生哎!李先生哎!李先生這樣情深意重,這女人竟然就這麼走了!啊……換成我……」

  「換成你怎樣?」楊成在她身邊陰惻惻地問。

  「與你何干!」史小翠突然變臉,一甩手走到一邊,臉不知何時已經微微紅了。

  「誰說的,」沈梅花卻在那不以為然,「女人,女人你有我懂?女人最是口不應心了,你瞧太史故意迴避那樣兒,明顯心虛了嘛,不信你再說幾句李先生,保準她豎著耳朵偷聽……」

  「沈梅花,上來給新兵編隊!」太史闌的聲音遠遠傳來。

  「哎!」沈梅花連滾帶爬地奔過去,過一會兒,她的大嗓門哀嚎起來,「什麼都不給我,連個名冊連支筆都沒有,讓我怎麼安排……啊啊啊太史闌我沒得罪你吧……」

  太史闌在哀嚎聲裡平靜下城頭,史小翠楊成等人立即下城的下城,做事的做事,都讓自己很忙,很忙……

  太史闌在下城之前,轉頭,對城外看了一眼。

  那一生動用三次的武林檄,這是第幾次……

  ==

  白日裡一天忙碌,到了晚間才稍稍安定,內城原本住戶少,主要是官衙集中地,以及官員和一些大戶人家居住所在,此刻擠得滿滿噹噹,那些巨戶門樓之下都坐滿了人,到處頭挨著頭腳絆著腳,清靜的內城面目全非,好在太史闌嚴刑峻法,那些富戶官員都敢怒不敢言,也有很多人主動開門接納百姓——大難最能觸動人的柔腸,嚴酷的環境裡,愛心才得凸顯。

  太史闌披一身清冷月光,緩緩從長街走過,身後跟著火虎,那男子一路都跟著她,也不說話,太史闌也不理他,讓他跟著到處跑,把後背亮給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嚴格意義上,她和火虎還算是有仇。

  一路上簷下都睡滿了百姓,蜷縮著幢幢的黑影,孩子夢中的囈語和老人衰弱的呻吟交織,唱一曲亂世劫難的哀涼。

  太史闌皺著眉頭,眼神很冷。

  她剛才從蕭大強他們口中得知,其實一開始西番軍隊進城的並不多,似乎只是一個千人隊,是從北嚴陰山裡突然穿出來的,出現在城門下的時候,最前面一隊騎兵煙塵滾滾,當即嚇壞了排隊入城的百姓,紛亂之下,守城官指揮失誤,被對方一箭射中咽喉,其餘士兵群龍無首,驚慌失措,又聽了太多關於西番凶蠻惡毒的傳說,心魂俱喪之下竟然棄城而逃,白白將南齊城牆拱手相讓。

  這是南齊歷史上最快被攻破的城池,也將是南齊歷史上最大的恥辱。

  北嚴位居內陸和邊疆的交界,奪下北嚴,上可扼天紀軍運糧必經要道,南可攻上府兵大營截其退路,如果野心再大一點,以北嚴為據點,渡定江直下南境,五日內便可進逼麗京!

  太史闌非常疑問西番對方那個千人隊,是怎麼越過上府兵大營和天紀軍巡哨,直接穿入北嚴的,她命人翻出北嚴府內珍藏的軍事地圖,發現陰山之內有一條小道,曾經是南齊衛國戰爭時期,北嚴封鎖時由士兵開出來的運糧密道,從那裡可以抄近路到北嚴,還可以越過上府兵大營。這地圖雖然標明絕密,但存放並不嚴格,管理的書記也說不清是否被人取用過。太史闌想起曾聽人說吳推官回來過,之後又失蹤,心裡隱隱有了數。

  事已至此,追究誰都沒用,她惱恨的是張秋貪生怕死延誤時機,和本地軍務廢弛,城內守軍三千,如果一開始就能組織上城對抗那個千人隊,何至於如此。

  身後腳步聲橐橐,蘇亞和史小翠跟了上來,遞過來一塊麵餅,太史闌接過來,大大咬了一口,史小翠笑道:「不用問就知道你一定沒吃。」順手又變戲法般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紙包的鹹菜。

  「城中現在食物配給,鹽油菜米都緊張,這鹹菜可是千金不換。」史小翠笑得得意洋洋。

  太史闌拈起一塊酸蘿蔔,卻沒有吃,走了幾步,順手塞在了一個巴巴望著她手中蘿蔔流口水的孩子嘴裡。

  隨即她繼續向前,聽也不聽那家大人喃喃的道謝。

  蘇亞和史小翠停住腳,相視一笑。

  這個特別得讓人想笑又想嘆息的人啊……

  「我想。」史小翠悠悠道,「這場災難如果安然渡過,我也和你一樣,跟著她算了。」

  「嗯。」蘇亞還是那木木的老樣子,一點都不奇怪的模樣。

  「跟著她一定有前途。」史小翠雙手捧心滿是憧憬。

  蘇亞不做聲——傻子都知道,跟著太史闌是半空走鋼絲,也許可見天地遼闊清風徐來,但更可能是被天上強風猛捲吹落。

  太史闌那種毫無顧忌,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實在太可怕了。

  火虎卻哼了一聲,道:「她也配!」

  「她不配。」史小翠笑嘻嘻地道,「我就不懂她這麼不配你跟著她幹嘛?」

  「等著暗殺。」

  史小翠哈哈一笑,蘇亞唇角勾了勾。

  風有點涼,心卻是溫熱的,像盛宴後一碗清粥,熨貼的熱度,生出樸實的甜美。

  好像什麼都沒聽見的太史闌,忽然站了下來,前方似乎有點喧嚷。

  幾人立即搶過去一看,原來是有一家大戶,居然晚上施粥,立即引來一批百姓,吵吵嚷嚷搶飯。

  其實剛剛開始閉城,食物雖然配給倒也夠吃,大家並沒有餓著,但亂世的恐慌感令人不肯放過任何獲得食物的機會,就像餓過的老饕,床底下總要藏滿食物。

  太史闌並沒有靠近,也沒有喚人來維持秩序,面無表情雙手抱胸看著。

  史小翠蘇亞卻開始暗暗擔心——十有八九這個冷酷的女人,是想趁此機會抓出幾個不安分的,殺雞給猴看。

  看著看著,太史闌瞇起了眼睛,史小翠托住了下巴,火虎開始冷笑,蘇亞手動了動,按住了劍。

  人群裡有一個人,上躥下跳,手長臂長,輪番從隊伍前排到隊伍後,拿到饅頭後再排一次,每排過一次,就藏起一個饅頭。

  這人身形靈便,笑容滿面,蘇亞史小翠一開始看見的是他的側面,只驚詫於此人身手和所幹的事兒,忽然看見他又擠了出來,再次排隊,正對著她們揚起了臉。

  然後史小翠「咦」了一聲,蘇亞皺了皺眉。兩人看看似乎在出神的太史闌,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

  「有點像啊……」史小翠低聲道。

  「一點點。」蘇亞卻像不太願意承認。

  太史闌一動不動。

  人群裡那個人,弱冠年紀,穿得花裡胡哨,金色的長衫配桃紅的紮腳褲,杏黃的汗巾拖在紫緞的靴子上,腰上束一條鑲銅的腰帶,那銅色看著有點似金,仔細看便發現不過他上了一層黃色顏料,反而顯得更加斑駁。

  這個人週身都顯出一種矛盾的氣質——榮華與落魄,驕傲與猥瑣,掩飾與張揚,鋪展與挽救。

  看著他,就像看見盛世末年,豪門傾滅,多少華麗滔滔如流水,金粉銀樓的遺老遺少們,高坐烏黑的門樓內,用一種執拗而絕望的姿態,將往昔挽留。

  但最吸引人的並不是他這種奇異的氣質。

  而是他的臉。

  清秀,帶點貴族的蒼白,眉目卻算得上溫潤。只唇角總像在微微翹著,笑起來三分譏諷。

  如果不是那點奇異的笑,史小翠看見他的第一眼,會失聲驚呼,「李先生!」

  是的,李扶舟。

  這人竟然有點像李扶舟。

  其實容貌有差,李扶舟比他眉目精雅;兩人神韻更是區別極大,李扶舟也像他這樣永遠在笑,但笑得親切溫存,和這人的譏誚,鮮明如晝夜之分。

  但粗粗一看,就是覺得像。

  因為像,所以眾人分外覺得刺眼,看這麼一個有李扶舟幾分模樣的人,在人群裡做那樣的事……

  太史闌皺眉,忽然道:「火虎。」

  火虎揉揉鼻子,大步上前,單手一拎,就將那小子拎了出來。

  「啊!非禮呀——」那人在火虎手中驚嚇掙扎,袖子裡饅頭滾出來,他偏臉用肩膀夾住。

  火虎把他摜在了太史闌面前。

  「幹什麼你們!」那人在地上掙扎,「有辱斯文!混賬!無恥!登徒子!」

  沒人壓著他,他自己扭在扭去,把掉落的饅頭都收了起來。

  太史闌忽然上前一步,靴子踏上了一塊饅頭。

  那人的手指,靠在饅頭邊,停住,不動。抬眼看她。

  他抬眼的角度,正看見那雙分外水汽氤氳的桃花眼,亮亮地迎上來,眸光裡也似有桃枝搖曳,滿面飛花。

  只是那伏身塵埃抓饅頭的姿態,實在不搭調。

  太史闌看著這個頂著相似李扶舟的臉,做著低伏動作的男子,心底忽然便湧上一股淡淡的煩躁和憤怒。

  她抿著唇,靴跟用力,饅頭在她腳下發出吱吱的聲音,十分奇異。

  那一直嬉皮笑臉的男子臉色終於變了,忽然跳起來,以剛才沒有的快速,伸手便去敲太史闌腳踝。

  太史闌動作卻比他快,一抬腳,饅頭踢開,已經破碎的饅頭砸在牆上,嗆啷一聲,掉下一枚金耳環。

  四面的百姓被這裡的爭執驚動,都看過來,隨即一個婦女發出尖叫,「啊!我的耳環!」

  那漂亮小偷眼睛一翻,一骨碌爬起來,轉身就跑。

  一邊跑一邊將袖子裡藏了各種首飾和銀子的饅頭向外砸,百姓們看見耳環,知道剛才遇見小偷,顧不上再等發粥,紛紛追上,一時反而擋住了太史闌等人的腳步。

  那小偷一邊跑一邊嘎嘎地笑著,似乎十分得意,不得不承認他腿腳很快,走的是弧形路線,居然還竄得飛快。

  眼看他竄過街角,即將奔入黑巷,只要他進入那些四通八達的巷子,誰也追不上他。

  他在轉過街角之前,頭也不回揮手向後招了招,哈哈一笑,一頭竄了出去。

  「砰。」他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幾乎瞬間,鼻血便嘩啦啦流了出來。

  一隻手伸過來,拎起了他,大步走過牆角。

  男子暈頭轉向,努力抬頭想向上看是哪位英雄讓他功虧一簣,卻只看見一張雪白粉嫩的小臉,笑呵呵湊了上來。

  「你流血了哦。」小嘴巴一張一合,語氣笑吟吟的。

  「幫忙堵著……」他現在的位置頭朝下,鮮血滴得不住,看見那孩子正用柔軟的紙擦手,便伸手低聲討要。

  「哦。」景泰藍擦擦手,把紙扔掉,伸手捏住了他鼻子。

  「……」

  可憐的小偷,劇痛的鼻子被抓,只得張開嘴呼吸,眼睜睜看那張紙在風中滾滾飄走。

  「想打我麻麻。」景泰藍緊緊捏住他鼻子,轉啊轉,得意洋洋地道,「景泰藍玩死你。」

  ……

  趙十三將倒霉的小偷拎了過來,太史闌看也不看,道:「上城。」

  一行人回到城門前,太史闌手撐蹀垛,看見外城的西番軍隊似乎已經迎來了大部隊,黑色的人頭和飄揚的旌旗源源不斷進城,已經對內城做出了包圍之勢。

  眾人觀察局勢,心情沉重,只有那個小偷,絮絮不休聒噪。

  「兄台,你放了我好不。」那小偷拉住趙十三袖子,從靴子裡掏東西,「我這裡有五千年前的古董,西康時期文王王后用過的月經帶……」

  「大陸歷史只有四千三百年。」趙十三一腳將他踢開,「還有,文王是哪個王?西康時代只有順王和惠王!」

  太史闌招招手。趙十三解開繩索,拎著小偷到城牆邊。

  「要放我了嗎要放我了嗎?啊多謝多謝,那麼那個月經帶你不要了吧……」

  「扔下去。」太史闌說。

  ……

  「不要啊——」慘叫聲驚天動地。

  趙十三停也不停。

  「我有靠山!」

  「扔。」

  「我有雄厚背景!」

  「扔。」

  「會有人替我報仇,你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扔!」

  底下西番軍隊看見城牆上亂蹬的人,開始聚攏來指指點點,有人操弓射箭,咻一聲,羽箭射上城頭,釘在了小偷的褲襠上。

  一聲尖叫。

  「我知道西番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有情報我我我我懂得西番話我和我的小弟們去過西番五越!」

  「停。」

  漂亮小偷被從城牆上拎回來,滿身的大汗,蹭了一臉青苔,桃紅的褲子上好大一條裂縫,還殘留著箭上一根鳥毛。

  「留你一命,將功折罪。」太史闌回身看了看這小偷,「把你的兄弟們召集,一起守城。」

  「哦。」小偷苦著臉,眉毛耷拉著。

  「名字?」

  「龍朝。」

  這名字有點怪,而且……和這人太不協調。

  太史闌皺皺眉,扔過一條手帕。

  龍朝受寵若驚接著,正準備擦擦血垢凝結的鼻子,聽見太史闌道:「把你畫的眉毛擦掉。」

  「哦……」

  龍朝在擦臉,太史闌沒有看他,凝望著夜色,越過北嚴外城的城牆,遠方山腳下似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是否有一盞燈,屬於李扶舟?

  身後那個龍朝,居然也厚著臉皮趴上來,和她並排看城下,太史闌一動不動,他卻多動症一樣東張西望。

  蘇亞看著那刺眼的背影,很想把他再次從城頭上扔下去。

  龍朝陶然自得,剛才涕淚橫流的醜態都忘記,忽然道:「姑娘,我覺得你對我分外不同,我曉得你這種人,不是真正注意到的人,你連折磨都不屑。」

  太史闌不理他。

  「是否因為我美貌出眾?」

  太史闌從史小翠手中接過簡易遠視筒,開始觀察城下西番的軍營。

  龍朝不屈不撓,「我知道你對我另眼相看,是因為……」

  「是因為你這張臉……」太史闌打斷他。

  「果然!」龍朝心花怒放,「你要不要我做你的壓寨相公……」

  「……讓我討厭。」

  「呃!」

  「你像一個人,卻天差地遠。」太史闌仰首遠眺,像在濃淡星光裡看見一個人,「侮辱了他的臉。」

  她不再說話,轉身,大步下城。

  龍朝站在城牆前,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又似乎沒聽懂,他忽然轉頭,對太史闌先前一直注視的城外方向,望了望。

  夜風掠過,撩起他的長髮,遮住了他的眼。

  這一刻似有寒光掠過,比夜色還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8 05:3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一章 闖陣來救

  然而轉瞬龍朝就又恢復了那般嬉皮笑臉的姿態,躲在蹀垛後睡覺,順手抓了筐子裡給士兵加補的夜餐饅頭啃。

  夜色越深,底下卻沒有安靜,西番人馬越來越多,也沒有安營紮寨,一個黃甲大漢走來走去,不住分派士兵佔據各處高地,佈置陣型,看那樣子,是打算趁熱打鐵攻下北嚴。

  內城的城牆不算高,只有兩丈餘,這些年加固工作做得也不到位,很多地方剝落青磚,靠這樣的城牆防禦,難度實在很大。

  不多時,底下打起了一面高高的旗,舉旗的人手指城頭,哈哈大笑。

  太史闌盯著旗上不認得的字,道:「翻譯。」

  龍朝有滋有味地啃饅頭,被蘇亞踢了一腳才反應過來,探頭看了看,道:「一個時辰破北嚴,南齊狗子速獻城!」

  「混賬!」

  「胡吹大氣!」

  「給他們點顏色!」

  南齊士兵被激怒,紛紛操起武器撲上城頭,但剛剛撲出去,西番士兵操弓就射,蓬一聲箭雨漫天,直上城頭,唰唰連聲之後便是鏗然連響,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地頭盔。

  「咻。」一隻矛忽然從淡青色的箭雨之中閃出,雪亮的矛尖一閃,直撲太史闌!

  「當。」一聲,刀劍交擊迸出一溜火花,火虎和蘇亞對視一眼,各自點頭,暗驚對方的力氣。

  被擋在交叉的刀劍之後的太史闌,眼睛都沒眨一下,看了一眼那矛,道:「好臂力。」

  隨即又道:「二流。」

  趙十三眨眨眼睛——矛比箭重很多,這一矛自城下遠距離投上,要他和蘇亞兩人出手才險險擋下,這麼驚人的臂力,她居然好意思這麼淡定地說,二流。

  他明白太史闌的用意,西番剛才這一輪箭雨過於強大,太史闌故意這麼說,是為了安定軍心。可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不是你故作不在意就能抹殺,有時反而會有反效果。

  果然,四面士兵臉色不太好看——傻子都看得出這一矛何等強大,太史闌也太胡吹大氣了吧?

  如此浮誇驕傲的主將,可不是士兵之福。

  太史闌沒回頭,便像將眾人臉色心意看在眼底,彎腰撿起那矛,隨即她向前一步,將長矛抓在手裡。

  火光照耀著她的身影,底下西番兵抬起頭來。

  太史闌抓著矛尖,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對她望著,太史闌慢慢攤開手掌,神情譏誚。

  「廢銅爛鐵,就是你西番利器?這等玩意,也敢來擾我大齊?」

  城頭上士兵傻傻看著那矛尖,一開始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就是好像……好像矛尖忽然瘦了些?

  隨即有人驚呼,「那矛!矛尖!」

  眾人凝目一瞧,才發覺不知何時,那尖銳的矛尖,竟然變平了。

  手握就能拗平的長矛?那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具?

  難怪能以矛射上城,原來是假的。

  太史闌眼神裡滿是諷刺,手一鬆,長矛直墜下城,當即有西番士兵馳馬接住回陣,隨即底下一陣騷動,一人撥馬而出,接了矛在手中細看,想必就是那個出矛射城者。

  西番黑色大旗飄揚,那人觀察長矛半晌,似乎不得其解,半晌哈哈一笑,將長矛一拋,抬頭對城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隱在旗下,隔著十丈距離,太史闌卻猶自覺得彷彿有厲風撲面而來,劍般利銳。

  這人好大殺氣,想必也是西番主將!

  太史闌漠然看他一眼,退下城頭,趙十三和火虎接著她,雖然臉上都沒什麼,但眼色裡,明明寫著讚賞。

  蘇亞環顧四周,發現剛才那些惶然撿起頭盔的士兵,此刻臉色都恢復了自信和平靜。

  西番的箭曾讓他們膽寒,可當他們發現西番的矛如此「不堪一擊」,忽然便有了戰勝的底氣。

  西番以優秀箭手出箭,故意先射頭盔,想一次便重挫南齊士氣。

  太史闌則以她絕大的定力,絕對的不屑,一個動作便重振軍威。

  第一輪,太史勝。

  趙十三眼底也有了佩服,雖然他沒明白太史闌到底是怎麼令矛尖消失的,但別的不說,單她剛才表現出來的定力和睥睨,就足夠令他恍惚,似乎看見了當年的老公爺,或者五年前的國公。

  無可比擬的天生定力,大將之風!

  趙十三在思考著,是不是下次回府,尋個機會和老公爺提一提太史闌?

  然後他看見太史闌淡定地走過他身邊,忽然在人們看不到的角落,把手掌偷偷在褲腿上擦了擦。

  她的手指在發抖,掌心的汗將褲子染成深色。

  趙十三忽然撲哧一聲,笑了。

  ==

  第一輪箭雨壓制氣勢沒有奏功,西番開始了第二輪的攻勢,按照邊境民族打仗的老習慣,開始在城門下邀戰。

  太史闌和城內最高軍事長官王千總,在城上戍房內喝茶,聽見說邀戰,王千總抬頭看太史闌。

  這人倒識相,戰爭一始,乾脆將最高指揮權交給了太史闌。

  太史闌卻知道他的小九九——反正現在孤城封閉,朝廷不會知道他做了什麼,戰勝了,守住城了,是他的功勞,戰敗了,則正好可以推到她太史闌身上,是她「挾制城主,以命勒逼」,他才不得不「委曲求全,與之周旋」。

  太史闌也不在乎——算計再多,不抵一拳打出。

  「您看?」

  「不理。」

  「可底下在罵……」

  「罵回去。」

  「這……似乎有辱斯文。」

  「跟戰爭講斯文?」太史闌冷淡地睨他一眼,「好比刷馬桶噴香水。」

  ……

  於是便開罵了。

  士兵用各種南齊國罵問候對方的重要器官乃至其所有女性家屬的重要器官,底下西番人有的懂有的不懂,也衝上來戟指亂罵,還有幾個略懂漢文的,乾脆用漢語回罵,不過翻來覆去也就是一些「壞蛋!」「無恥!」之類缺乏內涵和深度以及趣味性的詞兒。

  龍朝帶著他的小兄弟,聽著雙方罵得歡,忍不住也加入,他罵起來可就是正宗西番話,嘰裡咕嚕一溜溜的竄出來不帶打頓兒,太史闌問某個小混混,「他在罵什麼?」

  「他在罵西番男人穿上衣服是人形野獸脫下衣服是黑皮箭豬西番的女人滿身臊臭路邊狗撒過尿的月事帶都比她們香上三分……」

  火虎哈地一笑,「咋句句都在說人家男人女人體臭?龍朝你都聞過?」

  趴蹀垛後罵得正歡的龍朝霍然回首,一瞬間陰火閃動的眼神令太史闌都怔了怔,然而隨即他轉過頭,滿不在乎道:「你懂什麼,這是爺爺罵人的技巧!」

  太史闌瞇眼注視著城下,打是必須要打的,但這不夠堅實的城牆絕對抵不住太多次的攻擊,她必須要拖,儘量拖遲開戰的時辰,拖到援軍到來,拖出城牆能進行必要搶修的時間。

  「你知不知道西番目前最引百姓注意的軼事?」

  龍朝眨眨眼睛,「西番大王的王后新生了個兒子!」

  「還有呢?」

  「西番大王新納了第三十七房王妃。」龍朝攤手,「其實也不算什麼了,他每年都納。」

  「還有?」

  「……西番王太后和王后關係不合。」

  「還有?」

  「……西番宰相把女兒嫁給了王弟……」龍朝眨巴眼睛,拚命想。

  「還有?」

  「西番宰相和西番大將耶律靖南有宿怨……」

  「好。」太史闌一指城下,「半刻鐘之內,你給我把這些八卦串成一個故事,說給城下人聽,要求以下元素:皇室、禁慾、離奇、懸念、驚悚、神秘、皇位承繼,並且恰到好處、引人追索。」

  「……」

  「有例子嗎……」半晌龍朝氣若游絲地道。

  「嗯,以前有個國家有個學校搞短篇徵文,要求:皇室、宗教、性、神秘。獲勝短文只有十個字。」

  龍朝在思索,一群聽呆了的人在思索……

  「怎麼可能咧,這麼多要求……」

  太史闌面無表情走過去,「神啊!女王懷孕了!誰幹的!」

  「……」

  「神啊,你為什麼要降下這麼個女人來折磨我!」龍朝拚命地抓了一陣自己的頭髮,一轉身,撲在了城牆上。

  「豬玀,你們上當了!」他喊。

  罵得正歡的西番士兵抬起頭來。

  太史闌點點頭,嗯,懸念。

  「你們大帥是耶律靖南吧?他被人給賣了!宰相花脫不果兒早已和我大南齊達成協議,所謂抄密道圍攻北嚴是兩國定的計!目的是要你們孤軍深入,全軍覆沒!」

  底下西番兵傻傻聽著,還沒反應過來。

  太史闌點點頭,嗯,驚悚。

  「耶律靖南輸了,花脫不果兒就可以趁機彈劾他,讓他的新女婿、王弟元王殿下接掌兵權!」

  西番兵開始騷動,有人大罵,「胡扯!胡扯!元王殿下根本不懂軍事,不可能接掌兵權!」

  太史闌點點頭,嗯,皇室。

  「王弟殿下不懂軍事,可王后是武勳世家出身呀!」

  「放你娘的狗屁,又關王后什麼事!」

  「王后和王弟通姦呀。」龍朝詫然道。

  底下轟然,太史闌點頭,嗯,離奇。

  「因為大王娶妃子一百三十八,已經很久沒和王后睡覺,王后氣不過,乾脆找上王弟快活,你們不曉得嗎?」

  西番兵脖子險些仰斷,齊齊「啊——」了一聲,聲音雄壯,出氣漫長,被這蓋世驚悚八卦驚得連駁斥都忘記了。

  當然,打仗也忘記了。

  太史闌點點頭,嗯,禁慾。

  「王太后就是知道這件事,所以對王后不滿,她沒有證據,但是懷疑大王新生的兒子未必是大王的親生的種。」

  「譁——」底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西番兵們,完全跟不上龍朝的思維速度,一部分人還在想怎麼忽然扯上王太后的?一部分人還在扳手指算大王那一百三十八怎麼來的。

  太史闌點頭,嗯,皇位承繼。

  「所以現在是新舊勢力的爭鬥時期,耶律靖南孤軍在外,出現任何問題都是他的責任,朝中有人需要一場戰敗,來完成勢力的更替,所以,你們……」龍朝的腦袋在蹀垛上重重一晃,「哈!哈!哈!」

  他大笑三聲,脖子一縮,唰地往地上一躺,翻著白眼氣息奄奄,「完了!再編不出了!」

  「很好,一流狗血寫手。」太史闌道,「以後軍中說客,就你來了。」

  「救命呀……」龍朝撲上來抱住她靴子,被太史闌一腳踢開,她注視著城下動靜——退兵了!

  竟然真的退兵了!

  這下連太史闌都有些意外,目光閃動,注視城下不語。

  西番兵收旗後撤,退得很整齊,素來退兵最能展現士兵素質和將軍能力,這次的主將,只怕……

  「不會……不會龍朝胡言亂語的西番皇室秘事,真的說中了吧……」沈梅花走過來,呆呆看著城下。

  別人也有這樣的想法,都露出啼笑皆非又慶幸的神情,龍朝一改死狗模樣,一骨碌爬起來,「我立功了!可以放我走了嗎!」

  太史闌默然,半晌卻道:「如果真因為說中而退兵,不是好事。」

  「啊?」

  「那說明,耶律靖南就在軍中。」太史闌沉聲道,「切中利害的當事人,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眾人都倒抽一口涼氣,萬萬沒想到,西番第一大將耶律靖南,竟然冒險帶領先鋒先攻入北嚴!

  西番此次,看來勢在必得。

  「如果是耶律靖南,那麼騙不了他多久。」沈梅花道,「耶律靖南身居高位,宦海浮沉,剛才龍朝那一堆似是而非的宮闈秘事,保不準真的觸及他某些軟肋,但細細一想,他就會明白這些都是胡編亂造,到時候衝鋒會更加決斷兇猛。」

  「是。」太史闌點頭,「下令所有人都參與修葺城牆,分三班,每兩個時辰休息一班,材料不夠,給我拆那些富戶的園子,誰要敢攔,放火燒了!」

  「我去我去!」火虎立即歡快地領命,他最喜歡和大戶做對了!

  很快城內就一片鬼哭狼嚎之聲,富戶們雖然不滿,但也不敢做聲,城內現在放入的平民太多,都擁戴太史闌,誰要敢違抗她的命令,會首先被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木料磚石被源源不斷送到各處城牆下,太史闌早已命人尋找來最優秀的工匠和土木專家,尋找最快修補城牆的方式。所幸這些粗活人手是不缺的。

  太史闌始終在城頭上沒挪窩。還抓緊時間睡了一會兒,一個優秀的指揮官,是要會用人,會彈鋼琴,十指協調起伏悠揚,而不是自己衝鋒在前,疲於奔命,白白讓將帥去做小兵應該做的事。

  她讓沈梅花去安排城頭佈防;讓花尋歡去帶領最精銳的衛隊巡曳於各城門之間,隨時機動增援;讓火虎和史小翠等人分佈各區,負責城內治安,尤其盯緊府衙和幾家積極度不高的大戶,將所有臨時徵召入伍的青壯,編入下府兵各個小隊之中,既是和老兵學經驗,也好互相監視。

  至於趙十三等人,無論他們怎麼請纓,太史闌是不肯用的,她在城門附近找了座宅子,讓趙十三帶著手下和景泰藍在裡面休息,除非城破,不得出門。

  一夜緊張,下半夜快到黎明的時候,騷動又起。

  正假寐的太史闌一骨碌跳起來,聽得外頭喧囂如潮,等她撲到城邊,第一輪攻城戰已經開始。

  對方似乎也改變了策略,不再邀戰,直接開始攻城,攻勢果然兇猛狠烈,雖然西番貧瘠寒苦,而且輕裝突襲也無法帶大型攻城器械,不過他們有的是蠻力和大膽,兩大隊最彪悍的漢子,冒著箭雨,合力抱著兩人粗的擂木撞牆,撞的都是城牆相對薄弱的地帶,說明之前確實出現了內奸。

  好在太史闌動作快,早早下令修補城牆,此時木材磚石流水般送上來,楊成史小翠帶著人在城下揮汗如雨,不住催促,「快!快!快!」城牆在不斷震動中出現裂縫,再不斷地被加厚加固,那般沉厚的震動,令城頭上太史闌腳下發麻。

  滾石、火油、擂木、碎瓦,所有能夠對人造成傷害的東西,源源不斷地拋下去,換來不斷墜落城牆的西番士兵的慘號。

  城內守軍原本就不足,五個城門不夠分配,大量臨時徵召的青壯直接上了城頭,太史闌負手城頭,看著那些鼻子下冒著青青鬍茬,還是孩子的新兵,抖抖索索拿刀上城,武器不夠分,一個士兵分到了一搟麵杖,他呆呆盯著那圓潤的棍子,那輕飄飄的東西,好比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的驚恐瞬間潰堤,這孩子忽然「啊」地一聲大叫,拋開搟麵杖,蹲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拉我送死!我不會打架!不會殺人!搟麵杖也殺不了人,我不要!」

  一聲大喊,驚得其餘人也一顫,未經訓練初上戰場的新兵,本就忐忑驚恐,哪裡經得起這個,當下一部分人就開始瑟瑟後退。沈梅花等人連同城上老兵連連呼喝,也止不住潰退之勢。

  北嚴雖然是北地軍事要地一線,但百姓並不如北人民風彪悍,此地原先是荒地,後來朝廷改土開荒,遷南人入北,漸漸繁衍成族。長久以來,北嚴南有外三家軍之一的天紀軍,北有掌控西北軍事的上府兵,兩大軍營擋下了幾乎所有的入侵戰爭,以至於北嚴號稱北地軍事重城,百姓們卻從沒親眼見識過真正的戰爭。

  眼看城頭亂像就要止不住,眾人額頭都浸出汗來,而此時城下西番似乎也感覺到了城中異動,攻勢越發加緊,靠城頭老兵已經支撐不住。

  太史闌巋然不動,面無表情。

  城頭火光裡,她的剪影黑而凝重,風過而不傾,似壓得住天地。

  隨即她道:「牽一批老弱婦孺到城下,就在這城牆後。」

  蘇亞怔了怔,沈梅花卻毫不猶豫領命而去,此時開戰,百姓們都沒睡,很快便拉了一批老弱婦孺到了城下,那些人仰著或者蒼老,或者稚嫩的臉龐,怯怯地向城上望著。

  「向後看。」太史闌對城頭不知所措的新兵道,「你的親人在那裡。」

  士兵們一驚,拉長脖子向後看,但兩丈多高的城牆,底下又沒有燈火,人都在幢幢暗影裡,哪裡分辨得出誰是誰?

  「你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那裡,離你們幾步遠的地方。就在城門後。」太史闌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們會最先被殺。」

  士兵們呆呆地看著她,一時還沒能理解這些寒涼的字眼所代表的意義,然而他們看著太史闌似乎永遠平靜的眸子,忽然便覺得驚恐,比剛才還要深重的驚恐。

  「戰爭之中,戰敗方遭遇最痛苦的,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太史闌淡淡道,「如果你們不敢戰,我就先結束她們,以免落入敵軍之手更痛苦。」

  士兵們統統打了個寒戰。

  「搟麵杖一樣可以打破敵人的腦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們親人的腦袋。」太史闌舉起手,「我數一二三,三聲之後,我不會猶豫,一——」

  「殺啊——」扔掉搟麵杖的士兵,唰一下撿起搟麵杖,一個轉身撲上牆頭,他撲得太快,以至於一頭撞在蹀垛上,額頭瞬間腫起一個大包,他卻渾然不覺,揮舞著搟麵杖,砰一聲敲在一個剛剛爬上來的西番兵腦袋上。

  啪地一聲血花四濺,鮮血濺射在他臉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現在可以了嗎!」

  「殺!」青澀的新兵們,在這樣濺血的嚎叫聲裡,蝗蟲般撲上城頭。

  「每殺敵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後退十步。」太史闌的聲音,在一片嘶聲喊殺中冷冷靜靜地傳來。

  嚎叫聲因此更烈,破刀斷劍,釘耙鋤頭,只要能見血,都是最好的武器,刀砍捲了,劍不夠長了,地上的箭抓起來,也能插進敵人的喉嚨!

  太史闌默默佇立,蘇亞緊緊跟在她身邊,忽然低低問:「如果他們不戰,你……不會真殺吧?」

  太史闌默然,良久,大步走了開去。

  她沒有回答。

  蘇亞抿著唇,抱住了胳膊。

  一直躲在蹀垛下冷眼旁觀的龍朝,忽然道:「你害怕了?」

  蘇亞不說話。冷冷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你害怕什麼。」龍朝嗤笑,「你應該感到慶幸。」

  他忽然瞇起眼,眼底,露出奇異而遙遠的神情。

  「這樣的女子,將來……你將因她而無限榮光。」

  ==

  太史闌走開,是因為她看見了張秋。

  戰爭一開始,她就把張秋交給了趙十三手下一個護衛,嚴密看守,不許他出任何妖蛾子。

  此刻她卻看見那個護衛在向她做手勢。

  她走過去,那護衛道:「太史姑娘,張大人說有要緊事要和你說。」

  張秋這半日間,看著便老了許多,保養得一向光滑的臉,都似有了皺紋,此刻他勉強把皺紋舒展著,對太史闌道:「太史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於守城。」

  「什麼?」

  「這城頭角樓您看見沒有?」張秋示意主城門左右兩側的箭樓。

  「說重點。」

  「兩側箭樓,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營換械,交給我們使用的,北嚴長期無戰事,大家都忘記了……」

  太史闌眼睛一亮,冷兵器時代,床弩是殺傷力極大的遠程武器,雖然更適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殺的。

  有這東西,最少可以多支撐一天。

  忽然便想起當初在邰家小校場看見的神工弩,如果是那種弩,更是北嚴之福!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營換械換下來的,自然不可能是神工弩,神工弩是南齊最秘密最先進,至今還沒有完全研製成功的武器。

  「幾年沒用,或者要找工匠來修……」張秋道。

  太史闌不置可否,看一眼兩側箭樓,喚來蘇亞,道:「你帶人去左邊箭樓,我去右邊,看看床弩好使不。」

  當下讓王總兵找了軍中專管器械的老兵來,伴同上箭樓,找了一圈卻沒找著,說是剛才戰死了,張秋便要跟著,道:「當初圖紙就我看過,如果真的壞了,或可幫助一二。」又舉了舉被綁住的手,道,「姑娘放心。」

  太史闌轉頭看他。

  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濃。

  張秋在這樣的目光下低了頭,不敢對視,吶吶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這一城父老,是我的子民……」

  太史闌默然凝注他半晌,轉過頭,順著箭樓的小樓梯當先爬去。

  張秋在她身後悄悄抹了一把汗。

  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張弩,劈風驚電,穿刺入人心深處。

  他這見慣風雲的宦海老手,在這樣烈烈的風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貫驕傲的頭顱,用姿態寫滿避讓。

  箭樓在城頭兩側高處,單獨聳立的一個小小的屋子,為了方便射箭,四面都沒有窗,開著巨大的孔洞。

  房間很窄,只容數人站立,正中放著一張雙弓床弩,固定在地板上,經年不用,滿是塵灰,四面牆壁也結滿了蜘蛛網,一盤用來替換的牛皮絞繩,堆放在角落裡。

  太史闌並不熟悉這些古代兵器,面上卻一副從容,低頭背手仔細察看,一副內行的眼光。

  張秋看她這模樣,以為她當真懂,事實上太史闌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萬能卻能讓任何人都認為她是萬能的,就好比這場戰爭,所有人都以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軍務,否則不能有這般的決斷心志,如果知道指揮這場戰爭的不過是個膽大的瘋子,心黑的菜鳥,非得先瘋不可。

  張秋也上了當,看太史闌如此內行模樣,心便涼了半截,不敢再拿喬,一指床弩機牙,道:「您想必也看出來了,這機牙有了裂縫,咱們床弩是不用手射的,只以鎚擊機牙發射,一旦機牙有縫,一鎚子下去箭出不去還是小事,還有可能反傷了自己人。」

  太史闌「嗯」了一聲,道:「我看看。」手按在那裂了縫的機牙上,忽然道:「後軸好像也有問題。」

  張秋「咦」了一聲,走到後軸去觀察,沒發現什麼問題,愕然抬頭正要詢問,太史闌已經鬆開手,道:「張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機牙我看可以用。」

  張秋一看,那機牙哪裡有裂縫?他怔在那裡,半晌道:「……許是灰塵太厚,我看錯了?」

  「或許。」太史闌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讓王總兵尋幾個臂力強健,善用床弩的士兵來。」

  她正要往下走,忽聽見底下西番軍似乎有騷動,便走到孔洞前下望,這裡足可以看見整個外城,隱約可以看見西番軍後軍大亂,人潮如水滾滾,都朝一個方向湧去,而那個方向的中心,則似有個人影,如一線長針,或者一條黑龍,分風破水,霎那破西番士兵組成的人陣,長驅直入。

  那麼遠,看不見中心的人是誰,但依舊能感應那暴風般狂飆突進的速度,可以想見,對方是如何的勢若破竹。

  太史闌心中微微一喜——援軍到了?

  可是看規模,雖然西番後軍處處開花,似有人在小戰團不斷作戰,可是中心闖入的,卻好像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

  太史闌忽然有點發怔。

  她正怔著,身後張秋忽輕輕道:「太史姑娘,對面蘇姑娘在招手,可是在喚你?」

  太史闌猶自出神,下意識側頭,看向對面。

  隨即她心中警兆一響,發覺張秋此時離她太近,話聲就在耳邊!

  一個「不妥」的念頭剛剛閃過,身邊張秋忽然肩膀橫撞,一把將她撞了下去!

  ==

  「砰」一聲,太史闌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

  張秋大笑,撲在平台邊緣,對底下大叫:「我是北嚴府尹張秋!我已經殺了篡權反賊首領太史闌,現在我願開城投降,並報上北嚴城內密道,請西番大帥保我!」

  說完他一個轉身蹲下,竟從磚縫裡摸出一把刀,也顧不得疼痛,三下兩下磨斷,又一把拖過角落的牛皮繩,繫在床弩的底座上。

  此時底下人還沒反應過來,對面箭樓蘇亞怒喝一聲,跳下箭樓就往對面奔,底下西番主帥則在哈哈大笑,聲音清晰傳來,「張大人是嗎?殺的好!儘管跳!咱們給你接著!兒郎們,給我壓制住城頭守軍!」

  張秋得意地咧嘴一笑,覺得自己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著實用得痛快,他後仰身抓住繩索,腳蹬在平台邊沿,一眼看見蘇亞等人瘋狂地奔了過來。

  他微笑起來。

  太遠了,實在太遠了。

  等他們過來,他三縱兩縱已經下城。

  「再會。」他大笑道,「你死我活,永不相會!」

  腳底全力一蹬,他身子蕩起,半空中一個悠然的弧,直直往城下落去。

  箭樓在城頭兩側,有城牆阻隔,是城頭守軍射箭的死角,只要底下不射箭,張秋必然能逃出生天。

  風聲呼呼,青灰色的城牆在視野裡一蕩一蕩地倒退,張秋唇邊露出微笑,想著等下到了西番軍中,該如何措辭,說動西番主帥。

  ……身後西番士兵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快要安全了!

  張秋仰面朝天,牢抓繩索,忽覺這一刻自由何等寶貴。

  他臉仰得高高的,正對著箭樓。

  然後,他忽然看見一張臉,探出了箭樓的平台孔洞。

  張秋渾身的血液,忽然凝固。

  那張臉……

  那張臉用平靜的、平靜得甚至帶點譏誚的眼神,盯視著他。沒笑容,也沒憤怒,沒有任何情感,像在看路邊野草。

  他渾身汗毛唰一下豎起,像被暗夜裡的死神,淡漠而決然的盯住。

  太史闌!

  在箭樓上往下看的,竟然是他以為自己已經撞下城頭的太史闌!

  張秋魂飛魄散。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要啊——」張秋撕心裂肺地喊,拚命猛拽繩索,飛快下逃。

  可惜已經遲了。

  太史闌忽然伸手,手中一把短刀,她毫不猶豫,一砍。

  亮光一閃,「嚓。」

  繩索斷裂。

  「砰。」

  張秋的身子石塊般猛射,彈入大地,換一個血肉橫飛。

  他還未死,血泊裡猶自抽搐,一雙眼睛直勾勾盯住城頭,似乎至死不信,太史闌真敢當著萬人面殺他。

  城上城下,寂靜無聲。

  眼睜睜看著北嚴最高級別的官員,維繫生命的那根繩索,被太史闌絕然砍斷。

  人人震動,只有太史闌面無表情。

  她心中無等級、階級、權貴、後果之類的顧忌存在,自然不會把砍繩殺張秋當回事,在她心裡,這和砍斷一條毒蛇的七寸沒什麼區別。

  她收刀,正準備返身下箭樓,剛才她本就站在靠近樓梯的平台邊,張秋又被綁住身子不靈便,那一撞,只不過讓她從平台躥下去,抓住了鐵扶梯的橫欄而已。

  她怎麼會單獨和張秋一起上箭樓?

  不過太史闌還是有點淡淡失望,她想看張秋到底要做什麼,是否還能挖掘出一點秘密,不過看來,張秋的伎倆也有限得很,只是不知道他剛才用以和西番交換的密道,是否真的存在。

  太史闌思考著這個問題,一轉身,忽然聽見蘇亞驚呼「小心!」,隨即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響,沉悶而吱吱嘎嘎,帶著一連串的拖曳聲向她迫近,聽起來,像是什麼沉重的東西被拖動,一路滑了過來,並且,近在咫尺!

  太史闌甚至感覺到了淡淡的鐵銹氣息就在鼻端!

  千鈞一髮之間,她硬生生拗住了回頭一半的身子——這時候再回頭,來不及了!

  一把抓住斷了半截的繩子,她面朝下,向前一縱,縱出平台!

  半截繩子很短,她身子縱出掛在城牆上,以為很快就能止住,誰知道繩子竟然在活動,哧哧哧一路下滑,太史闌心中閃電般一亮,想起這繩子是栓在床弩的底座上的,難道床弩底座鬆動,整座床弩滑壓過來了?

  眼看身子還在下降,再降就會成底下西番軍的靶子,太史闌唰地拔刀,一把插在城牆的裂縫中,才堪堪止住下滑之勢。

  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大片碎石泥灰滾落,正對著太史闌腦袋,太史闌連連避讓,還是被一塊半尺長的碎磚砸中肩頭,她哼了一聲,手臂一軟,卻勉力依舊掛在牆頭。

  好在碎磚只落了短短一陣,隨即停息,太史闌感覺到頭頂陰影,一抬頭,看見半座床弩探出箭樓平台外,卡在了孔洞處,沉重的弩身壓垮了半邊柱子,以至於磚石掉落。

  如果剛才太史闌還在那位置,必然會給床弩扯動的千鈞之力撞得吐血落城。

  按說床弩底部已經固定,但想必這箭樓四面敞開,迎風落雨,又缺少保養,鐵質的鎖扣質量又不太好,腐朽得厲害,剛才被張秋繫繩下城逃生,再臨死拚命一扯,居然將底扣給扯斷了。

  幸虧孔洞直徑比床弩窄,最後關頭卡住了床弩。

  可是此刻情境依舊危險,床弩在頭頂搖搖欲墜,因為連續震動,兩座弩都已經鬆動,看樣子隨時可能脫落,一落下來,就會傷到正在下方的太史闌。

  「給我射她!給我射她!」底下忽然傳來一聲大喝,西番的主帥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連連叱喝。

  那邊蘇亞和護衛們拚命趕來,但箭樓半邊已毀,鐵梯砸壞,太史闌所攀的那面城牆正和扶梯那一面相反,蘇亞要想辦法繞過兩面牆才能救她,偏偏牆縫生滿滑溜溜的青苔,幾乎無可攀援,蘇亞正一連聲的呼叫拿繩子,又取刀一點點插入石縫,靠近太史闌。

  底下箭出如雨,幾乎已經放棄了對城頭的攻擊,目標全向太史闌,西番兵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女子此刻對北嚴的重要性,拿下她就是拿下北嚴一半。只是箭樓更高,射程不及,大多稀稀拉拉釘在太史闌腳下。

  而此時人人緊張,都盯著小心翼翼挪動的太史闌,也沒人注意到,西番軍隊的陣中出現騷亂,先前那一線長馳的黑影,此時竟然已經破千軍萬馬,進入城內,藉著熟悉的地形,東彈西射,快速穿插,已經將要橫穿軍陣,射到陣前!

  西番兵抽出相當一部分人前去攔截,但那影子所到之處人仰馬翻,人體似翻飛的血花一般四散,無人可近他三尺之地。

  大旗下西番主帥眉頭緊鎖,一邊看看後方騷亂,怒道:「哪來的混賬!你們也混賬!一個混賬都攔不住!答布,給我去攔住他!攔不住也不要回來了!」

  那將領應聲而去,西番主帥再看看箭樓上移動的太史闌,眼神一冷,喝道:「都讓開,我來!」

  西番士兵潮水般分開,黑壓壓的人群中一騎如風馳來,馬上人束冠,披甲,持矛,背後一柄龍首金劍熠熠閃光,他仰著頭,鷹隼一般的眼神,鎖定城牆上太史闌。

  傷了一臂的太史闌,只能勉強吊著自己不墜落,底下士兵看得心焦如焚,都大叫:「太史姑娘,快!快!」

  城下西番軍沒有進攻,城上南齊兵也忘記防禦,所有目光都凝注在城牆上那個搖搖欲墜的人影身上,一個士兵大喊:「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8 05:5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二章 心事如舟

  「太史姑娘,努力!」

  喊聲如潮,一聲聲匯聚成巨大的音波,衝擊得城下人眉頭直跳,那持矛男子眼色陰沉,冷冷道:「哪裡冒出來這麼個女人?壞我大事?」

  身邊人不敢接話,那持矛男子仰起頭,冷然注視城上太史闌,下巴上微微有鬍茬青青,線條硬朗。

  「不過沒什麼。」他森然道,「馬上她就要死了。」

  城頭上太史闌聽著呼喊,嘗試著挪了挪,肩膀劇痛,這一動身子反而向下一傾,嘩啦啦踩落一地碎石。

  「小心!」

  「快!快!」眾人急得握拳,恨不得自己衝上去將太史闌扛下來,可又自知沒有這本事,只好轉而催促那邊已經爬近的蘇亞。

  「看你跑得快還是我矛快!」底下披甲持矛男子冷喝,單手抬起,手上短矛刺得日光四散。

  太史闌忽然身子斜斜往旁邊一竄,看那樣子是要打算冒險一步竄過去和蘇亞匯合。

  「啊!」城頭士兵們發出齊齊的驚呼。

  那麼遠,過得去嗎?

  城下持矛男子也一怔,下意識手一偏,原本算好的方位略改。

  「咻。」短矛破空,刺風穿雲,一閃之間便到了城頭!

  太史闌忽然又把探出的身子往回一收!

  「啪。」矛尖抵達,戳入牆體,碎屑飛濺,離太史闌腰部,三寸距離!

  「好!」城頭上捏一把汗的南齊軍民失控歡叫,興奮得險些竄起。

  城下持矛將領臉色鐵青——該死的女人!該死的假動作!

  「再下一次,你沒這好運氣!」他手一攤,「矛來!」

  身邊的隨從再次遞上矛,這回是三根。

  眾人屏息——把一根短矛擲上近三丈的箭樓頂端已經是奇蹟,難道他還要一次性來三根?

  「這次看你往哪裡竄!」

  「呼!」

  三矛齊出,雪亮的矛尖在夜色中似碎鱗閃了閃,便到半空。

  「射箭!射箭!」城頭上有人在大喊,試圖以箭攔截那矛。然而太史闌那個死角位置,所有箭未及抵達便偏偏斜斜擦著城牆落地。

  三支矛半空中忽然一分,竟成品字形,直射太史闌頭、背、腰!

  這次出矛者,竟然在射矛之前就經過了精準的計算,已經堵死了太史闌所有的退路。

  太史闌沒有再做假動作。

  也沒有試圖驚慌爬行,蘇亞已經出現,隔著拐角牆正努力來夠她的手,可她知道來不及了。

  她盯著頭頂的床弩。

  床弩傾斜出一半,卡在平台邊沿,因為牆體被撞,支撐力薄弱,漸漸便顯得有些撐不住床弩,床弩傾斜角度越來越低,最前頭那張大弓,已經快要靠到她的指尖。

  如果此時能夠拉下床弩,落下的床弩會越過她的頭頂,順便撞落那三支矛。運氣再好點,也許還可以砸死一兩個西番兵。

  太史闌忽然拔出短刀,狠狠刺在她看好的一塊支點牆磚縫裡!

  「嘎。」一聲輕響,床弩瞬間往下一斜。

  太史闌的臉色卻突然變了。

  床弩上固定的大弓,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開始鬆脫,被這一震,竟然滑出床體,沉重的弓尖,正對著她的心口!

  在床弩落在砸飛身後短矛之前,她會先被大弓撞死!

  倒滑的弓在眼簾裡飛速變大,下一秒接觸到她的胸骨,便是一場骨斷筋折的死亡。

  她卻沒覺得害怕。

  死就死罷,下輩子或許會更好。

  她曾想過很多次,面臨死亡自己會是怎樣的,會不會也會驚叫畏懼,涕淚橫流,和所有尋常人一樣。

  她其實偶爾也想做個平常女子,會痛哭會大笑,會撒嬌會發瘋,可是從三歲那一年,她空了一半的心,不得不用鋼鐵縫補,再然後,鋼鐵和血肉長在一起,也再分不清哪裡是真。

  此刻當真死亡降臨,她失望地發現,原來自己還是那樣。

  太史闌心底嘆了口氣。

  底下似乎有激烈的喧譁,還似乎有種熟悉的氣息在迅速接近,她難得有點恍惚,瞇起了眼睛。

  飛滑的長弓,床弩的陰影,沉黑的夜空,藍色的雲。

  藍色的……雲。

  那是一個人的衣袂,帶著一路拚殺而來的鐵血和硝煙氣息,卻依舊雲一般柔軟,雲一般飄逸,雲一般從她臉頰上方拂過,落一陣淡香如雨。

  那雲飛過,並沒有在她身側停留,向更高處飛去。

  隨即頭頂床弩重重一響,似乎被誰狠狠踏了一腳,終於全部滑落,轟然一聲撞下箭樓。

  一隻手自床弩的陰影下探出,一抄,便挽住了滑落的長弓。

  弓尖在離太史闌胸口寸許的地方停住。

  那人棄弓,再一抄,抄住了太史闌的手。

  太史闌仰起頭。

  頭頂上,還是當初街角初遇,在白色丁香和紫籐花的盛放中,那般清美的顏容。

  他倒掛在箭樓邊沿,伸手緊緊拉著她的手腕,對她露出溫潤而清朗的笑容。

  太史闌的眼神,順著他微瘦而精緻,琢玉般的手腕向上,落在彼此緊緊交握的手掌,再向上,停留在他春光暖日,流水橫波的眼眸中。

  那裡是滄海,浩瀚平靜,一輪日光映碧水灩灩萬里,每一道波紋,都倒映兩人相攜垂掛的影子。

  太史闌慢慢彎起唇角,笑了笑。

  ==

  底下歡聲雷動,眾人都仰頭望著高高箭樓上攜手相攙的男女,按住心口舒了一口氣,蘇亞靠在離太史闌很近的牆邊,渾身發軟,將臉靠在冰冷的城牆上。

  李扶舟手上一用力,將太史闌拉了上來,太史闌踏上平台時,半邊肩膀因為受傷,略略向他懷裡一傾,李扶舟伸手來接,雙手溫柔地攙住了她,只是身子還是無意識地讓出了點距離。

  太史闌眼神一垂,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但她很快站直,脫離了他的身體。

  蘇亞急急爬過來,伸出手在階梯下接太史闌,太史闌對李扶舟點點頭,輕聲道:「上頭危險,先下去。」接住蘇亞的手,順勢又脫離了李扶舟的攙扶。

  李扶舟有一瞬間沒有動,垂著頭,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端詳自己的手,隨即他笑了笑,又恢復了那種和風靜日的姿態,跟著太史闌下了箭樓。

  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在踏及城牆那一刻便不再存在,太史闌平靜,筆直,眼神明銳,李扶舟微笑,溫和,對誰都彬彬有禮。

  此時西番軍攻擊太史闌失利,又恢復了對城牆的猛攻,南齊這邊因為太史闌的驚險渡劫勝利歸來,士氣振奮,雙方又是一輪城頭爭奪戰,只是此刻,西番軍似乎還有後顧之憂,攻勢不如先前猛烈。

  太史闌在城頭看了一會,先是發現龍朝忽然不見了,便命人去找,回來的人說龍朝下去幫忙巡城,太史闌也沒在意,又想起先前在箭樓高處看見的西番軍後方騷動,若有所悟對李扶舟道:「是你帶人穿過敵陣的?江湖人士?」

  「他們為我打掩護。」李扶舟笑容似有歉意,「畢竟是江湖人士,一般不介入國家爭端,他們能做的,就是牽制西番士兵,好讓我順利過來。你不知道,整個北嚴城外三十里,都被西番兵封鎖了。」

  太史闌轉頭看他,此時就著晨曦微光,才看見他其實一身狼狽,素來整潔的藍衣,此刻染滿血點和泥土,衣襟撕掉半塊,連鬢角都似乎被削去了一點,可以想見剛才他單槍匹馬橫穿西番軍隊而過,經歷的是怎樣一場激烈的拚殺。

  四面士兵們都投以仰慕的目光——單槍匹馬闖萬軍,雖千萬人吾往矣,世間一等英雄,不過如此!

  「看不出來李先生文質彬彬。」王千總笑道,「竟有此等無上武力與勇氣,尤其後者,當此危難之時,越發難得——太史姑娘好福氣。」

  李扶舟垂眼,微笑。

  太史闌微微沉默,半晌道:「或許。」

  李扶舟似乎微微震了震。其餘人還在思索,素來簡練的太史闌,這次又用最少的字數表達了什麼深意?太史闌已經轉開話題,「去戍房整理一下吧。」

  她當先走開,李扶舟隨後跟上,走上兩步,一回頭,發現沈梅花蘇亞花尋歡等人都在原地抿嘴笑,沒一個跟上的。

  見他回頭,沈梅花嗤嗤笑,蘇亞轉開眼,花尋歡大力揮手,「快去!快去!」

  李扶舟似乎微微有些尷尬,那般從容平靜的翩翩人兒,臉頰可疑地微紅了紅,隨即他無聲一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走進戍房。

  太史闌至始至終沒有回頭。

  花尋歡看著兩人進了戍房,抱胸瞇眼笑道:「一個勇闖千軍英雄救美,一個面冷心熱暗生波瀾……哎,春天過去了,桃花卻要開了。」

  「好白菜都被豬拱了……」沈梅花嘀咕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她怕被群毆,並且自己內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拱掉好白菜的不是豬。

  蘇亞卻沉默著,眼神微微有些憂悒。

  ==

  戍房裡沒有人,有人也知趣地避了出去,太史闌依舊還是渾然不覺的樣子,在凳子上坐下,道:「多謝你救了我。」

  李扶舟靠在門邊對她微笑,「我以為你不會謝。」

  他笑得平和,神情卻有微微悵然。

  太史闌明白他的意思——足夠親近,便無需再謝。謝,終究生分了一層。

  她沉默著,不習慣解釋,也不想解釋。但心底忽然有隱隱的火氣躥上來。

  生分……如果說一定有這東西,那也不是從她開始的。

  她縱有微妙心情,抵不住他廣闊笑容。那樣的笑容裡什麼都有,但又什麼都沒有,那樣的笑容誰都在,也因此,誰都不在。

  也包括她。

  哪怕他為她下武林檄,哪怕他為她召集江湖同道,哪怕他為她冒險闖敵陣,哪怕他為她冒死撲箭樓。

  他做這些,讓人一霎感動,以為日光一瞬間射到眼底,再抬頭海闊天空。

  然而當她真正試圖走近,卻發現朗日清風,依舊遠在天外,溫暖而博大地拂過來,是實實在在的暖,卻不可掬握。

  或許他就是這樣好,這樣好,好到讓人錯覺,以為看見新世界,其實他還是在他的世界裡——那個看似透明迥徹,其實雲遮霧罩的天涯。

  她終究做不來縮地成寸,一步闖進他的天涯。

  對面的這個人,溫和誠摯,可是她知道,他和她一般的倔強堅執,若要破,也不會被破,只能自己振劍而出,裂轟然天地。

  她默默坐著,唇線緊抿,從李扶舟的角度看過去,只看見她頰側的青苔和灰,沾在肌膚細膩的臉頰上,不覺得污濁,反倒多了一種難得的楚楚韻致。

  李扶舟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指輕輕拭去了那點污髒,他指尖動作輕軟,太史闌沒有動。

  李扶舟的手再度落下去的時候,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的肩膀被砸出瘀傷,金創藥沒有用。」他道,「我給你舒筋活血,稍後再用藥油,會好得快些。」不待太史闌拒絕或答應,他指尖已經緩緩壓了下去。

  太史闌沒說話,閉上眼睛。

  空氣沉靜了下來,僅聞兩人呼吸,都是那種自控力極強的淺淺呼吸,一開始還有意避讓,你進我出,漸漸便渾然一體,跨越各自的領域,在另一人的氣息裡遨遊,像兩朵各自靜默而心思浮沉的花,在城頭上硝煙鐵血的氣息裡,在城上下爭奪白刃的喊殺裡,香氣融合。

  彷彿是因為閉著眼睛,阻斷了最為靈敏的感知器官,太史闌對於其他的感知反而更加靈敏,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在她頭頂,吹動她微亂髮絲,微微的癢,連帶心裡也似在微微起伏;感覺到他指尖的熱力,一股暖流湧入傷處,浩大而溫柔,所經之處,血脈也似學會從容流動;雖然看不見,她腦海裡卻映出四面的透明經緯,勾勒出他微低的身子,線條優美的下頜,修長的手指,指下的青黑一寸寸褪去,從肩背瘀傷處向前,一路向前……

  她忽然一震。

  李扶舟的手,也停住了。

  指尖微微挑起,一個想避讓,又覺得太落了行跡,因此有點尷尬的姿勢。

  許是兩人都別有心事,許是李扶舟在走神,許是這一刻廝殺背景裡的溫情和疏離太讓人沉迷,李扶舟按到前肩,竟然過了界,直到此刻,感覺到指下微微突起,才霍然驚覺。

  兩人都一僵,但兩人都是控制情緒極強的人,李扶舟那尷尬的一停之後,手指再度落下,已經落回了太史闌後肩。

  可是他終究有些失措,縮手時,勁裝袖口上的釦子扯著了太史闌的頭髮,李扶舟去解,太史闌正好也抬手去解。

  兩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觸著他的掌心。

  又是一頓。

  隨即李扶舟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忽然便握住了那隻手。

  太史闌一怔,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李扶舟怔怔看著掌心裡的手,她的手不算特別纖細的那種,卻也不似久練武功的女子一般骨節粗大,修長而瑩潤,併攏的指節之間沒有縫隙,指甲自然不會有蔻丹,也不是那種珍珠貝一般的淡淡粉色,而是一種質感堅實的白,像經雪的玉,也似她這個人給人的感覺。

  手不算很乾淨,任誰在城牆上爬了半天都不能保持潔淨,掌緣還有一些擦傷,泛著血點,他忍不住有點憐惜地握緊。

  這一刻的心情,像隔著一層絲絨,握住了傾慕嚮往的珍瓷,卻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屬於自己。

  太史闌依舊沒有動,卻忽然道:「李扶舟。」

  「叫我……扶舟。」

  太史闌沉默,好一會兒她再度開口,「李扶舟,人要有多勇敢,才肯將往事忘記?」

  李扶舟的手顫了顫,他忽然低下頭,看了看太史闌,晨曦的光影似一副展開的扇面,太史闌安靜堅定的側影,就是扇面上最具有泱泱之風的仕女像。

  李扶舟終究沒有再堅持他要求的稱呼,良久,柔聲道:「總有人會有那樣的勇敢。」

  「不是現在?」

  沉默是他的回答。

  太史闌卻似乎已經不需要回答,她安靜地轉過臉去。

  日頭漸漸升起來,最早落在這東側的城頭蒼黑色的戍房裡,一片燦然金光驅逐了晨曦的淡影,落在她眉梢眼角,這一刻安靜的仕女像,化作蒼穹下烈烈迎風的女將。

  這是真正的她。

  她永不接受不能確定,一份感情的邁出,需要楚河漢界的分明起跑線。

  李扶舟怔怔看著她的背影,似乎半天沒回神,半晌卻長吁了一口氣。

  兩人不再說話,維持著她坐著半側身,抬著手,他在她身後,握住她的手,擱在自己心口的姿勢。

  好像很久很久以後。

  又或者只是一霎。

  太史闌慢慢抽回了手。

  李扶舟手掌微微一縮,一瞬間似想挽留,卻又僵硬地停住不動。

  門口忽然人影一閃,一人急急奔進來,道:「太史姑娘你沒事吧?小祖宗不知道怎麼的聽說你遇險,非鬧著我帶他來看看……嗯?你們?」

  門口站著趙十三,趙十三懷裡抱著景泰藍,趙十三愣愣看著手還未及鬆開的兩人,張著嘴,景泰藍也愣愣看著兩人,張著嘴,一顆掛著口水的五香蠶豆,啪嗒一下掉在趙十三手背上。

  「你們……」趙十三說。

  「你們……」景泰藍小臉轉白,再轉紅,再轉白,憤怒地尖聲叫,「亂摸!」

  趙十三皺眉——好像這台詞該是咱家國公的吧?

  太史闌收回手,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點點頭,道:「果然好多了,多謝。」一邊向外走,經過趙十三身邊時,順手掏出手帕把景泰藍的嘴角擦了擦,手帕隨手掖在趙十三的衣襟裡,道:「既然來了,別乾站著,城頭幫忙去。」

  趙十三下意識轉身,走出好遠才想起來,貌似他剛才捉姦了?然後他憤怒了,然後他打算……然後呢?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這女人……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心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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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十三抱著景泰藍上了城牆,懷裡的小子全副武裝,沒有小型盔甲便裹著大人的半身甲,懷裡抱了個鐵鍋蓋,頭上還頂個小鍋。沈梅花直翻白眼——有必要這樣麼!

  造型很滑稽,卻沒有人笑,血肉戰車,鐵色城牆,生命的絞殺正烈,沒有人有心思多看一眼其他。

  景泰藍本來正哀怨他麻麻把他給拋下了,此刻得以上城,十分歡快,一看見太史闌過來,笑呵呵伸手要抱,手剛伸出一半,忽然看見對面一個漢子爬上城頭來,滿是橫肉的猙獰的臉,扯一抹血跡斑斑的怪異的笑,在城頭上火把的微光裡,瘆人的一亮。

  景泰藍驚得一顫,驚呼還沒出口,就看見一個士兵撲了過去,手中釘耙當頭一劈,卡嚓一聲劈進那人脊骨,順勢一拖,犁出森白的骨頭和鮮紅的血肉。

  景泰藍張著嘴,小臉瞬間慘白,好半晌後,上下齒關失控地碰在一起,也是「卡嚓」一聲。

  他手始終還僵僵地伸著,不知道再遞出去也不知道收回,忽然身子一震,落入了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景泰藍立即將大腦袋扎進那個懷抱裡,帶點拒絕和埋怨地,狠狠蹭著。

  「先前給你看的,叫亂世。亂世人命不如狗。」太史闌的聲音響在他頭頂,還是那麼平靜,不知怎的,卻令人感覺多了一絲少見的憐惜。

  她輕輕撫摸小子光滑柔軟的頭髮,輕輕道:「現在你看見的,是真正的戰爭,戰爭裡人命是數字。」

  景泰藍不抬頭,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他嗅見她軟甲上新鮮的血氣,仰起臉,水汪汪的大眼睛帶點詢問的看她。

  「帝王之業,開疆拓土。」太史闌拍拍他,示意他安心,又道,「但凡有為君主,安定國力之後,想著的便是劍指天下,擴張國土,留予王朝萬代,以成萬世之基。所以有窮兵黷武,有戰火連綿,有這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有這父母親人從此死別。」

  她指指城下,又指指城上,景泰藍停止了顫抖,扭頭默默看著。

  「你是不是很害怕失去我?」

  景泰藍立即狂點頭。

  「那些老人和孩子,也會很害怕失去他們的兒子和父親。」太史闌低聲道,「將心比心,你要記住。」

  「嗯。」景泰藍吸著鼻子,「不要打仗。」

  「不。」太史闌冷冷道,「侵入家門的,無故挑釁的,橫蠻霸道的,欺我百姓的,搶我國土的,要打,要狠狠地打,打到它心驚膽顫,打到它望風而逃,打到它再不敢驕縱狂妄,欺我父老。記住,一個外政上懦弱無為的國家,一樣庇護不了子民,一個庇護不了子民的國家,遲早淪陷在外族的鐵蹄下。」

  景泰藍似懂非懂地聽著,忽然道:「就像李先生搶麻麻,我也可以打,一個不能保護麻麻的孩子,遲早會沒有麻麻。」

  「你打得過儘管打。」太史闌道,「一個不能將所有敵手都擊退的男人,他不配去搶女人。」

  趙十三看著太史闌淡定認真的神情,雙臂抱胸,在城頭冷風裡蕭瑟地顫了顫——主子,您要不要把家傳秘笈再往深裡練一練?

  李扶舟正好走過來,倚著城牆聽兩人對話,笑了笑。

  沒想到太史闌是這樣的。

  誰都看出她擅長戰爭,是戰爭之中光芒最為熠熠的寶藏,天下越亂,她越有機會展示屬於她的堅剛特質,脫穎而出。但誰也沒想到,那般強硬冷靜的她,竟然不是戰爭狂人。

  她鋒利,是因為遇強愈強,如蚌,張開堅硬的外殼,抵禦一切窺探的海潮,內心深處,卻柔軟地托著圓潤的珠。

  「回去吧。」太史闌拍拍景泰藍的大腦袋,「好好練功,將來揍人。」

  趙十三帶著景泰藍下了城頭,日光猛烈地自頭頂一竄,竄過箭樓,天亮了。

  城下的喧囂漸弱,太史闌回身,看見西番兵開始退兵,第一波的攻城戰,結束了。

  幾乎在西番兵退下城頭的那一刻,所有新兵都癱軟在地,很多人麻木地發一陣呆,一轉眼看見身側血跡斑斑,肩膀後頭的蹀垛上還堆著敵人死不瞑目的屍體,忽然便開始嘔吐,痛哭。

  也有大笑的,神經質一般又蹦又跳,狂呼勝利,卻在被同伴一拍肩膀後,回轉身淚流滿面。

  此刻瘋狂的城頭,沒有人去阻止,太史闌和李扶舟並肩默默地看著。

  戰爭就是這麼殘酷。以血肉和死亡鑄就鋼鐵心性。

  這只是第一次,一場必經的發洩。等到第二波,第三波……一場一場的攻城戰後,這些未見血腥的百姓青年,會眼睛都不眨地,將武器捅入敵人的心窩。

  「他們會成為百煉精兵。」李扶舟注意著四周新兵的表現,很精準地指出了其中的精英。

  太史闌卻道:「戰爭給人的,永遠只有創傷。」

  李扶舟轉眼看她,笑了笑。

  「又有話在心裡不肯說是麼?」太史闌道,「你想說——太史闌看起來並不像那麼悲天憫人的人。」

  李扶舟默然,半晌輕輕道:「你在我心中……很好。」

  太史闌好像沒聽見這句話,接著又道:「正好我也有話想說——你看起來也不像一個真正溫暖的人。」

  李扶舟的手搭在城頭冰冷的灰磚上,潔白的手,和深黑的磚鮮明對比,看起來溫潤,卻也是溫潤的冷,日光無聲地,從指尖滑過。

  「你看太陽。」他道,「曬久了終究會暖和的。」

  「沒有永恆的日頭,卻有從不遲到的黑夜。」太史闌望著那日色,瞇起眼睛。

  兩人不再說話,靜靜看西番兵退去,那先前持矛險些要了太史闌性命的將領,在大旗下凌厲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退入後陣。

  李扶舟在城頭放了一管煙火,通知城外配合作戰的江湖人士撤離。

  「我們現在只能等臨近的上府兵出兵,或者天紀軍來救。周圍府縣軍力不足僅能自保,指望他們怕是不能。」李扶舟道,「最快三天,我們才能等到援軍。城裡糧食夠嗎?」

  「餓兩天不會死人。」

  兩人眼神並沒有輕鬆,誰都知道城內存糧不足不是當前最大危機,援軍只要幾日內能到都餓不死人,但城內士氣、軍力以及內城城牆的弱勢才是北嚴最大的軟肋,三千不足的下府兵,分散在四個城門,本身軍備鬆弛,軍紀不嚴,戰力低下,昨晚竟然完全是靠新兵被激,才能一氣撐下來的。

  「我但望他們能快點適應,撐過去。」李扶舟手扶城頭,眼神淡淡憂慮,「西番穿山突襲,沒帶乾糧,必然要以戰養戰,所以接下來的攻城戰只會越來越兇狠。」

  太史闌不說話,注視著那些青澀的少年,他們止住了哭,開始慢慢推下城上的死屍。

  火虎帶著人,送乾糧上來,一個大筐子裝著粗麵餅,一個大筐子裝著鹹菜湯,鹹菜是從農戶家中蒐集來的,城內擠進了太多人,油鹽瞬間告缺,但士兵沒有鹽就沒體力,所以太史闌下令,對百姓控制鹽米油,儘量保證士兵的供應。

  太史闌起身,要去排隊,李扶舟一把拉住了她。

  「這事兒該男人做。」

  太史闌挑挑眉,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被照顧,卻沒拒絕。

  李扶舟排在隊伍後面,士兵們看他和太史闌一起,自覺地要讓他先拿,李扶舟微笑拒絕,過了一會兒拿了兩份麵餅和湯來,太史闌原以為他得跑兩趟,結果李扶舟把餅放掌心,碗放在餅上,一手托一個,穩穩地走過來,一邊沈梅花尋歡都在吃吃地笑,太史闌看他那難得滑稽的造型,也忍不住勾勾唇角。

  她決定,哪怕那碗底不太乾淨,麵餅因此或許有點髒,她也一定吃下去。

  誰知他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把碗和麵餅遞過來,手掌上發出簌簌的聲音,太史闌這才看見,碗下和餅下都墊了乾淨的油紙,隔開了碗底和麵餅,麵餅和手掌的距離。

  裊裊熱氣裡他微笑著,鹹菜湯在那樣的笑容裡,聞起來香氣撲鼻。

  沈梅花花尋歡坐得遠遠的,一邊啃麵餅一邊擠眉弄眼吃吃笑,如果不是對太史闌心存敬畏,只怕玩笑早開得滿天飛。

  太史闌接過湯和餅,麵餅粗劣,直接咬是和牙齒過不去,她將餅撕碎了泡在湯裡,餅子沉下去,一塊塊紅色的肉塊浮上來,仔細一看,是滷牛肉。

  太史闌抬起眼來看著李扶舟,李扶舟笑笑,「得知北嚴被圍時我們正在喝酒,酒罈子未及收拾便開始安排衝陣,我順手揣了一塊牛肉在袖子裡,想著北嚴內城糧米肉類每天都由外城運進,內城被圍,大量百姓入城,肯定食物緊缺,就算有,以你的性子,也肯定是讓別人先吃,所以給你帶塊牛肉來,好歹吃著實在點。」

  說完他隨意地喝他那碗漂著鹹菜葉子的清湯,笑道:「滋味不錯,快吃,再等就涼了。」

  太史闌出神地注目湯碗,騰騰的熱氣衝上來,遮沒了她的眼神。

  帶點迷惘和懷念的眼神。

  三歲之前的模糊記憶裡,似乎那個冬天,天橋下的孔洞太冷難以禦寒時,母親便會帶她去路邊小攤,喝一碗牛肉胡辣湯。

  胡辣湯酸酸辣辣,漂浮著一層鮮紅的油,撒著褐紅色的胡椒粉和五香粉,色澤濃重,灼烈而誘惑。一點麵筋、粉條、黃花菜在其間浮沉,她總是要先挑粉條吃掉,那點韌韌的力道,咬在齒間,來回碾磨,像寒冷綿長歲月裡,那些苦而回甘的日子。

  母親一般都不吃,坐在一邊看著,她那時還小,也不知道讓,埋頭呼嚕呼嚕喝湯,寒冷的冬日沁出一頭汗來。

  汗珠要滴下來的時候,母親的灰色大手帕已經等在一邊,往臉上一蒙,手掌隔著手帕溫柔地一抓,拭盡鼻尖盈盈的汗。

  這麼多年了。

  落下的再多汗水或淚水,再無人擦。

  她正出神,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

  指尖溫柔,拈一方雪白麻紗帕子,輕輕拭去她眉梢額頭的汗。

  她抬起臉,被熱氣熏過的容顏,眉更黑而眸愈清,鮮妍如朝露下的新花。

  那朵花開在城牆上,廢墟間,因其不折而分外壯美。李扶舟凝望著她,只覺得這一刻心情溫存而震動。

  可是瞬間他的眼底便飄過那年的雪,冰冷蒼白,湮沒一切。

  他唇角勾起微微的笑,又是那種熟悉親切,近乎完美的笑。

  太史闌錯開眼,好像沒發覺他一瞬間心情轉換,從愛的巔峰到憾的深淵。她只是默默又拿了一隻碗,把牛肉湯分了一半,塞在李扶舟手裡。

  李扶舟也沒有拒絕,兩人肩並肩喝湯,熱氣淺淺地漫上來,遮住了各自的眼神。

  ==

  同日,麗京。

  「十三好像今天沒有信來。」晉國公府的書房內,容楚輕衣緩帶,斜斜倚在軟榻上,翻著侍從新送上的一疊文書。

  「公爺。」他的書房總管輕聲道,「偶爾遲上一天也是有的。」

  「我總有些心神不寧。」容楚皺皺眉,挪了挪身子,抽出腰下墊著的厚厚軟墊,扔到一邊。

  總管趕緊奔過去,把軟墊拿在手裡——老國公夫人再三叮囑主子必須時時墊著護腰的,主子從來不當回事,他得拿著,萬一國公夫人又來查房,好趕緊給主子塞回去。

  「就不該回來。」容楚手指揉著眉心,神情不勝厭倦,「一回來,一點小事大驚小怪,非讓我好好養那根本沒有的病,等於被禁足,我那尊貴的老夫人,怎麼就不能饒了我?」

  總管低頭笑著不敢接話,容楚低頭看看自己,又嘆息,「唉,好像胖了點?也好,醜一點和那丫頭更配些。」

  管家揉著枕頭,心想「那丫頭」是誰呢是誰呢?還有這麼重要的消息要不要告訴老夫人呢?

  容楚將手中文書飛快地翻了一遍,他手裡拿著的是近期西北地域的軍事動向分析,他的書房幕僚們早已寫了節略,表面上看起來一切如常。

  軍報在容楚手中嘩啦啦翻成一條線,他的手忽然一停,抽出一張來仔細看了看,喃喃道:「西番頻頻出沒那蘭山西線,天紀軍嚴陣以待。」又看看下面幕僚的批註「外衛認為此舉,或為西番故佈疑陣,或為西番將大舉攻天紀本營,愚等以為,西番蠻人,素日不擅行軍佈陣,奇詭之道,想必近期欲圖跨越那蘭山,搶奪山下草場,定無重大戰事發生。」

  容楚眼睛微微瞇起——那蘭山?天紀軍駐地西側五十里,其後是西番疆域,那蘭山北側氣候寒冷,南側草場豐美,西番一直試圖搶奪南側草場是真的,但是翻越高山並不方便,兩山阻隔,就算奪下地盤也難以長駐,早在當初他駐守西北邊境時,西番就幾乎已經放棄了那個打算,怎麼忽然又對那蘭山感興趣了?

  「那蘭山……那蘭山……」容楚手指敲著桌面,指節無意識地在桌上劃出一條起伏的線……忽然眼神一凝,將軍報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備馬,通知在京護衛,我要出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8 06:1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三章 賢惠媳婦?

  容楚將軍報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備馬,通知在京護衛,我要出門!」

  管家未及應答,忽然一人重重道:「這時辰你要往哪去?」

  容楚一頓,唇邊露出一抹苦笑,一轉身微微一躬,「父親。」

  再一抬頭看見另一個人,苦笑更深,「母親。」

  老國公六十開外,國字臉,濃眉,左眉上一道褐色的疤,看起來是哪次戰役的戰利品,並不難看,反多出幾分鐵血蕭瑟的氣質,只是嘴角時時有點下撇,顯得十分威重。

  腰板硬朗的老國公,背著雙手,盯著容楚,表情是恨鐵不成鋼,眼神卻寫滿虎父無犬子的得意。

  他身後華服女子,看來不過三十許,微微有些發福,卻更顯得肌膚光潤,風韻豐美,和老國公相反的是,她的嘴角總略略上翹,帶著少女般的俏皮和養尊處優的內心滿足,看人時不笑,也帶著喜氣三分。

  看得出來,容楚正是繼承了母親的好相貌。

  老國公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大馬金刀坐下來,眼角一瞥容楚扔下的軍報,道:「你看過了?」

  容楚笑而不語。

  「你也覺得有問題?」

  容楚反而坐了下來,一邊對國公夫人笑道:「母親您也坐吧,站久了腰痛,父親心痛起來,不說他自己疏忽,反而要怪我不知伺候。」

  老國公容恆重重咳嗽一聲,兩眼望天,瞬間耳聾。國公夫人瞥一眼丈夫,臉頰湧上微微紅暈,竟露出幾分少女般的嬌羞,急忙也掩飾地咳嗽一聲,一邊道:「分茶,把今天小廚房新做的點心給公子端上來。」一邊嗔怪管家來錢,「我給做的軟墊你拿在手裡做什麼?還不快給公子墊上,不然等下又腰痛。」

  來錢委屈地嗯一聲,把墊子遞過去,容楚笑吟吟接了,順手扔在一邊,在夫人發作之前,拈起一塊點心,「果然好香,什麼餡的?」

  「八寶果子餡,用開春的紫籮果汁揉麵……」國公夫人被瞬間轉移注意力,滔滔不絕介紹她的廚藝,老國公一臉不耐煩,卻不打斷,雙手按膝不動聲色的聽,容楚一臉好耐心的微笑,卻越過母親的頭頂,給來錢打眼色「繼續按我說的辦。」

  好一會兒夫人才介紹完畢,那邊父子倆對視一眼,老國公趕緊搶回話語主動權,「你看過這些軍報了?」

  「嗯。」

  「你覺得西番會怎樣?」

  「那蘭山必然有詐,怕是聲東擊西之計。」

  「為何?」

  「西番河曲馬。」容楚一笑,「持久耐力,善於長途奔馳,但不善於山地戰,現在軍報說那蘭山首戰出動騎兵,都是使用的河曲馬,翻山作戰,用這種馬做什麼?他們是要以河曲馬走長路,繞過那蘭山,奔襲某地吧?」

  「西番什麼時候這麼擅長用計了?」老國公不動聲色,眼神滿意。

  「西番耶律靖南,算得上雄才大略,如果是他,很有可能。」

  「耶律靖南聽說最近捲入了西番奪權之爭,未必有空分身。」

  「正因為捲入,所以需要一場戰功來奠定威權,我和耶律靖南打過一次交道,他和尋常的西番貴族不同,看似勇猛,實則奸狡。」

  「那你覺得,何處最有可能成為受襲地?」

  容楚手指一揮,一副南齊地圖應手攤開,他修長的手指在西北地界拂過,畫了一個不大的圓圈。

  老國公的眼睛瞇了起來。

  「北嚴不可能。」他道,「你的猜測我也贊同。空谷、穎州、青水關三地確實都有可能,從這三處進攻,西番進退有據。但北嚴是最靠近內陸的一處重城,要進攻北嚴,先得通過天紀軍和上府兵兩大營,耶律靖南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

  容楚的神情,似也有幾分贊同,他和老國公都是百戰拚殺過來的,對於戰策取捨,天下少有人及,西番能繞過兩大營直取北嚴,這確實太匪夷所思了點。

  然而心中總有微微憂慮拂之不去,他收起地圖,笑了笑。

  「父親說的是。北嚴確實不可能。」說完他以袖掩面,微微打了個呵欠,隨即歉然道,「父親見諒,昨夜熬夜看軍報,有些累。」

  「既然累就再歇歇。」國公夫人立即站起,去拉國公,「老爺,我們回吧。」

  容楚微笑,躬身送客。

  老國公哼了一聲,被他夫人拉著,走到門口,忽然轉身道:「你是真打算睡覺呢,還是馬上要出門?」

  「怎麼會?」容楚一臉訝然,「父親,我真的好睏。」

  「你已經辭了在朝所有職務,就是為了我容家一世安寧。」容恆背對著他,聲音沉沉,「現在太后當政,重用私人,西北一線,很多都是康王親信,你和他本就是勢同水火,如果再在交出軍權之後,還試圖插手他所主管的軍務……後果堪憂。」

  容楚微微沉默,隨即微笑,「父親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何時說過我要插手西北軍務?」

  「你對北嚴很上心。我聽說你落水受傷也是在北嚴附近,好好的怎麼會去那裡?又怎麼會受傷?一場大水怎麼可能捲走你?」容恆轉身,注視著他,「是因為有什麼重要的人在那裡嗎?」

  聽見這話,國公夫人立即也跟著轉身,張大眼睛看著容楚。

  容楚迎上父親目光,眉一挑,笑了。

  「龍魂衛最近想必很閒。」

  「不必責怪他們。」容恆道,「不要以為容家只有龍魂衛掌握一切信息,你父親我戎馬倥傯多年,還沒衰老到眼花耳聾的地步。」

  容楚一笑,舒舒服服向後一躺,道:「您想多了。」

  「為父必須提醒你。」容恆肅然道,「你已經繼承國公之位,就算為了家族卸了朝職,依舊肩負著家族承續榮耀的重任,太后和康王,向來對我容家忌憚,你萬萬不能有一點差錯,否則遺禍家族,你要我如何向祖宗交代?」

  容楚淡淡一笑,懶懶道:「容家我當初不要,您硬要給我。但既然我拿了,自不會允許任何人隨意動它。您放心就是。」

  「女人。」容恆氣壯山河地道,「不過如衣服一般,隨手可取。為任何一個女人輕舉妄動,不顧生死,都不配做我容家子弟!」

  「父親說的是。」容楚笑吟吟看著容恆,瞄一瞄臉色有點發青的國公夫人。

  嗯,他用不著辯駁,某人今晚會為他的大放厥詞而付出代價的。

  就是有點遺憾自己要走了,不能親眼見著。

  以前每逢這種事件發生,他都要讓人陪父親去校場練硬功,老爺子一熱就要脫上衣,一脫就可以看見各種可疑青紫,好看啊好看。

  「阿楚。」國公夫人瞪完丈夫,注意力又轉到真正關心的問題上來,「你有心儀的女子了嗎?」

  她神情微微歡喜,帶幾分期盼——自從容楚的第三任未婚妻也死了,她就陷入了無限憂慮中,「剋妻」這種名聲,落在了晉國公的腦袋上,日後京中仕女必定避之不及,堂堂晉國公府,娶不回女主人,這可怎麼辦?定會成為京中笑柄的。

  更要命的是,她這個容色傾絕南齊的兒子,看似風流媚色,嬉笑悠遊,實則漫不經心,眼中無人。問他京中仕女誰家好?他答「都好。」問他誰家可為妻。他答「配嗎?」

  天下女子都是好的,可是都不夠好到配上他容楚的。

  如今難道鐵樹開花,枯木逢春,尊貴的容國公,終於看上了誰家女郎?

  國公夫人滿懷喜悅,手按著心口,憧憬地望著兒子——一定是個溫文嫻雅,秀麗可人,體貼賢惠,乖順懂事的女子……

  容楚瞧著母親期待的表情,嘴角微微彎起,本想否認,眼前忽然掠過一張臉。

  不算白,卻肌膚光潤,不算絕世美貌,卻氣質峭拔,明眸細長而唇線極薄,吐字眼一個一個,每個字都能咯死人。

  多少人在她眼神中口齒間死去活來,被磨了一遍遍之後再也難忘。

  她近日可好?

  他微微出神,不知自己的略帶沉湎的神情,看在父母眼底,代表著另外一種意味。

  老國公夫婦交換一下眼神,各自驚異——這個從來笑著蔑視女人的兒子,當真動心了?

  「你若喜歡,哪日帶來見見?若是人家不樂意,娘尋個由頭,上門去看看也可以。」國公夫人神情殷切,恨不得立即就見到那位「溫文嫻雅,乖順懂事」的淑女。

  容楚想了想,笑了。

  他托著腮,懶懶道:「不必了。有緣,自會相見。」

  這算是承認有心儀的人了,老國公夫人驚喜的還要問,被容恆給拉住。

  「容楚,為父提醒你。」容恆肅然道,「我容家世代豪貴,家風清正南齊第一,無需趨炎附勢,所謂門當戶對倒不必理會,但唯因如此,婦德婦容猶為重要。非身家清白,德容言工俱佳的女子,不配為我晉國公府女主人。將來她若不合我們的意,可容不得你放肆。」

  「您會對她非常驚為天人的。」容楚微笑,點頭加重語氣,「非常。」

  真的,絕對驚。

  「信你一次。」容恆瞟他一眼,扶著夫人走了,一邊走一邊道,「哦對了,聽說前廳有個宮中女官要見你,我傳話讓她等著。」又對管家吩咐道,「看好二門和馬廄和轎室,所有馬匹都不許放出廄,所有車轎不許隨意動用,所有在家護衛,不得我命令不得出門……」

  容楚挑挑眉——老爺子,管住馬管住轎管住車,可您忘記我還有腿呀……

  他扶著腰,微笑送走國公夫婦,人剛出視線,立馬站直,一指來錢,道:「好了?」

  「好了。」來錢謙恭地彎著腰,「您隨時可用。」

  容楚微微頷首,嗯了一聲,又彎下腰,裝模作樣出門去,兩個侍女乖巧地走過來扶著,手卻只敢虛虛地靠著他的襟邊——都知道國公不喜歡別人隨意碰觸,以前還好些,最近尤其不喜歡,上次一個不知死活獻媚的,被他扔到了人市上。

  容楚慢慢走到前廳,來的只是宮中一個女官,以國公府烜赫地位,當然不會在意,所以老國公讓她在前廳等著,容楚也不急不忙。

  走到離前廳不遠的抄手遊廊,容楚一眼看見了那個女官,她竟然沒有按照規矩在前廳老實喝茶等待,而是自己走到了遊廊上看景。

  他怔了怔。

  他原先以為來的是喬雨潤,正想著她什麼時候回京了,此刻遠遠看那人身量嬌小,不似喬雨潤高挑,分明不是她。

  抄手遊廊朱紅欄杆,雕花四砌,曲曲折折繞著一彎荷塘,此刻初夏,碧池裡蓮花剛打了朵兒,攥著緊緊的小紅拳頭,姿態昂然,卻似不知道該打向誰。

  那女官正靠著欄杆,伸手去觸一支蔓延到欄杆邊的蓮花花苞,這個季節她竟然還穿著薄絲絨斗篷,風帽豎起,只露出半張線條柔和的臉,肌膚白到近乎透明,唇只是蓮花花苞一般的小小一點,眼睛卻極大,漾著這夏日的波光水色,日光灼灼,卻又被濃密的睫毛的陰影遮住。

  她伸出的指尖,也並不算修長,略帶嬰兒般的飽滿,看起來嬌俏可愛,手指觸及花苞的時候,指上忽有強光一閃,灼人眼目,仔細一看卻是碩大的金剛鑽戒指。

  容楚忽然停住腳步。

  隨即他輕輕舉起手。

  兩個侍女,連同身後管家護衛,所有人一齊低頭,無聲悄悄退下。

  人都走了,容楚依舊立在原地,不知何時忽然面無表情。

  夏風遊蕩,掀起他一角淡綠生絲袍,掠動玉白絲絛飛舞若舉,他的人如此風姿瀟灑,如月如珠,眼眸裡的冷意卻如雪如石,如高山之巔凝了冰的崖端。

  那披著風帽的女子回過頭來,看見他,似乎也沒什麼訝異,伸手對他招了招。

  她招手的姿勢輕巧而高貴,指尖柔軟地垂著,像在等待一個攙扶。

  容楚眼眸裡冷意更深三分,唇角卻慢慢綻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弧度完美,完美得像畫上去似的。

  他慢慢走了過去,步子很輕很穩,和那女子一個招手姿態一般,無限雍容。最後在她身前三步外停住。

  女子始終沒有解開風帽,抬眼對他嫣然一笑。

  「看樣子你好了。」她道,「白讓我擔心這幾天,還忍不住巴巴地跑來。」

  容楚望定她,也一笑。慢慢道:「幸虧您是這樣跑來,如果您擺齊鑾駕來探病,我容家大開中門迎接,只怕我容楚,不想死也得死了。」

  「目前我還是不捨得的。」她笑。

  「那麼,微臣謝太后不殺之恩。」容楚欠欠身,動作很敷衍。

  南齊太后宗政惠,和南齊國公,一瞬間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別人想必不懂,兩人這話,包含著南齊一個舊典故舊規矩,南齊第二代皇帝厲宗皇帝,猜忌刻毒,寡恩暴戾,他喜歡去探大臣的病,尤其哪個大臣讓他不滿意了,他更要去探病,探病完就四處哀嘆人家身體衰敗,眼看病重不治,國家又失棟樑,朕心裡真難過等等,皇帝都這麼預告人家死亡了,誰還敢讓皇帝的判斷失效?所以,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以至於有段時間臣子們風聲鶴唳,見面就問:「今天你『被重病』了嗎?」

  後來南齊便因此形成規矩,大臣如果不是真的病重不治,自己上了遺折,主政者是不能去探病的。以免「被死亡」。

  年輕的皇太后宗政惠,一直含笑看著他,好像沒感覺到他隱隱的怠慢,眼神裡滿是歡喜。

  她輕輕悄悄地道:「這稱呼就免了,禮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來探國公病的一個女官而已。」

  「一個女官。」容楚笑得譏誚,「敢於不在我晉國公府前廳等候,隨意走動,倒也奇怪得很。」

  「你晉國公府果然好大本事。」宗政惠眼波流動,「從哀家進門到現在,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干涉,但李公公告訴哀家,這四面都有人在看著哀家舉動,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在哪裡,老李都找不著,可見世人傳言你容家衛甲於天下,果然不虛。」

  她身邊不遠處,橘皮老臉的李秋容一動不動,眼睛斜著一邊假山。

  「多謝太后謬讚。」容楚輕笑,「李總管是宮中第一高手,他怎麼會找不到人藏在哪裡?他找不到,那就說明,根本沒有。」

  李秋容好像沒聽見,眼睛又斜著水底。

  「你說沒有便沒有罷。」宗政惠笑起來,她笑的時候,喜歡微微擺著身體,輕巧的弧度少女般嬌俏,毫無平日裡端莊風範,「緊張什麼呢,我又不會因此查抄你容府。」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開大門。」容楚伸手一引,「正好以證微臣清白。」

  「哎。不和你說這個了,越說越正經,好無趣的。」宗政惠擺擺手,轉過身去,看著荷塘,「你家的荷花開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容楚閒閒走過去,站在她身側,依舊離著三步,「我想……這荷花還沒開吧?」

  「沒開才最好。」宗政惠的聲音裡隱隱帶了幾絲幽怨,「這才是花最好的時刻,所有人都在期待它下一刻的美;若開了,則不過博幾句讚賞,然後被不懂憐惜的人折下,在金瓶玉盞中迅速枯敗,葉殘花消,作為花的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為花,她們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貴人讚賞地採下,以金瓶玉盞隆重相待。」容楚笑容看起來很誠懇,「否則,花兒只怕又要哀怨無人欣賞,無人採摘,無人憐惜,空令她寂寞等待,開敗枝頭,最後葉殘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宗政惠沒有回首,手指擎著一朵花苞,指尖無意識在上面劃啊劃,將那她剛剛還在由衷讚賞的嬌嫩花骨朵,劃得七零八落。

  容楚不語,轉頭看一邊的橋欄。

  他在等她發怒……嗯,最好拂袖而去。

  半晌宗政惠回過頭來,並沒有怒色,反而眸底盈盈,含了點點淚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顫聲道:「阿楚……你是在怨我……怨我當初貪慕虛榮麼……」

  容楚一怔,低頭看了看衣袖,淺綠生絲隱織暗紋的質料輕薄,被宗政惠染了淡紅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皺褶,她抓得過於用力,以至於血湧指節,手指雪白而指節鮮紅,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點點青色,淒艷如女鬼的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絲淡淡厭惡。

  這厭惡,使素來雍容有城府的他終於犯了點公子脾氣。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輕輕一劃。

  一截袖口,齊整整地截了下來,宗政惠手抓了個空,攥著那截斷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腿上。

  容楚神情溫柔。

  「太后如此喜歡微臣的衣服。」他莞爾道,「微臣應當脫下來相贈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宗政惠怔怔地抓著那一截衣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又似乎想不到容楚如此大膽。

  李秋容橘皮老臉一陣抽動,腿腳挪動,似乎很想做什麼,容楚一眼瞥過去,老李身子一僵,不動了。

  他定定地站著,維持著一個半轉身的姿勢,不敢側過去,也不敢正過來。

  容楚一眼瞥過便轉開,笑容裡淡淡不屑,道:「太后,時辰不早了。」

  「太后」兩個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她的身份,宗政惠卻好像沒聽見,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濃密的睫毛下沒有淚光的暗影,反多了一層烈火般的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衣袖飛揚。

  隨即她五指慢慢張開。

  一陣風過,吹走半截淡綠衣袖,風向自她身後來,向容楚去,那一截綠色布料,將要撲到容楚臉上。

  容楚沒動,似乎笑了笑,那衣袖將要撲到他臉前時,忽然轉了方向,翻翻滾滾飛開去,落在荷塘一瓣荷葉上,顫顫如舞蝶。

  兩個人都沒再看那截衣袖,容楚舉起手,將另一邊的衣袖挽了挽,兩邊的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來卻依舊不突兀,反多了層落拓風流,蕭蕭舉舉的清貴瀟灑。

  這個男人,怎麼打扮,做什麼動作,都是精美的,千錘百煉深入骨髓的優美。

  宗政惠眼神在他如玉琢的精緻腕骨上掠過。

  烈火般的眼神裡似乎多了一層別的意味——惱恨、懊喪、無奈、不甘、壓抑……

  隨即她深深吸口氣,抬眼固執地看著他,道:「阿楚,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看著我!看著我回答!」

  容楚慢慢轉過眼光,毫不避讓地對上她眼眸。

  這個女子,從來都是這樣的,俏麗溫婉容顏後,是一顆執拗偏激近乎瘋狂的心,像獨處於帷幕後的舞者,一遍遍練習他人難以企及的動作,期待燈光亮起那一刻的一鳴驚人。

  所以她喜歡喬雨潤,喬雨潤也是舞者,是自戀的舞者,沒有觀眾時也牢記著自己的美,每個動作都在跳舞,時時刻刻像面對天下。

  一對寂寞的舞者,在各自的舞台上狂歡。

  不過,她瘋狂,代表他一定陪著?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宗政惠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潮熱漸漸退去,卻依舊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

  「太后。」他淺淺地笑了,「沒有當初,自然也沒有日後,您是南齊皇太后,我是南齊晉國公,當初是,現在是,將來,自然也是。」

  宗政惠不語,雙手緊緊抓著欄杆,偏頭看著他,夭夭桃李,灼灼輝光,月明珠潤,側帽風流,其人如玉,公子無雙……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用在他身上,都似不過分,都似還不足,世間一切的春心到了他面前,都似躍動著,都似在等待……也包括曾經少年的她……然而他就是那麼笑著,笑得人心潮一波波湧上來,卻沒有可供休憩的沙灘,最終在那般長長的盤桓之中,等到頭頂一輪冷冷的月色。

  她的心,也像那輪月色一般,散發著青幽的寒氣,一寸寸銀輝四射。

  「知道哀家在想什麼?」很久之後再開口,她忽然換了語氣,腰背更直了些,「先前哀家說,不捨得以真正身份來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歡喜,也許就真的來上一回,你可千萬,不要隨便病了。」

  「太后願往哪去便往哪去。」容楚還是那副隨意模樣,似乎根本聽不出話語裡的殺氣,「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總也不生,那也是違旨不是?微臣總不敢讓太后不歡喜的。」

  「是嗎?」宗政惠格格地笑起來,「都說晉國公一張巧嘴,當初平野之戰活活罵死五越大軍師,今兒哀家倒確實領教了你顛倒黑白的本事——你當真不敢讓我不歡喜?為什麼哀家覺得,你時時都在試圖讓哀家不歡喜呢?」

  「哦?」容楚一點也不惶恐地笑道,「微臣惶恐。」

  「聽說。」宗政惠隨手揪下了欄杆上攀附著的一朵紫籐花,「你對我派去侍候你的人很不歡喜,還讓人傳話給哀家,說你不高興。」

  「太后日理萬機,還要操勞微臣近身伺候的人這等小事,微臣雖然感激涕零,可身為國家臣子,萬萬不應讓太后分神於此等小事,耽誤朝中那許多大事的批決,微臣不高興,是為天下不高興,為朝政不高興,為太后操勞過度怕損傷鳳體不高興,可不是對太后不高興。」

  「你這一連串不高興,聽得哀家腦袋都暈了。」宗政惠用紫籐花抵著嘴唇,眼波盈盈地瞅著他,「你一不高興,連我的人都打了,你要再不高興些,豈不是連我也殺了?再再不高興些,那不連陛下也宰了?」

  「太后這話微臣可不敢聽。」容楚肅然道,「王公公態度驕狂,無視禮法,衝撞於我,觸犯宮規。微臣替太后教訓一下他也是應當的。太后怎能將這種微賤之人,與您和陛下比?」

  「哦?真的是你打的?為什麼哀家聽說不是呢?」

  「太后今兒真是奇怪。」容楚笑吟吟扶著欄杆看她,「剛才不是您說是微臣打的嗎?」

  宗政惠不說話了,用紫籐花一點一點蹭著欄杆,花瓣被揉得稀爛,欄杆上也沾染了零落的深色痕跡,像血。

  「容楚。」她似乎終於不耐煩了,再開口時語氣肅殺,「哀家這麼多年,從未見你如此袒護一個人——她是誰?」

  又是一瞬沉默,在宗政惠以為容楚要否認的時候,他最終淡淡開了口,「你知道,不是嗎?」

  「太史闌。」宗政惠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並無喜怒,漠然得像提起一隻螻蟻,「居然敢打傷老王,還敢對她放狠話,當真以為有你容楚撐腰,哀家就不敢動她。」

  「敢,當然敢。」容楚笑吟吟地道,「太后娘娘只要下道懿旨,她十萬個腦袋也掉了。」

  「你是覺得哀家不能下這道旨去對付一個低賤的民女是吧?」宗政惠冷冷道,「哀家真正想做什麼,誰也不能阻止,哀家讓她死,她敢不死?」

  「那當然。」容楚點頭,忽然道,「陛下最近好嗎?」

  宗政惠側過臉去,日影從她纖長濃密的睫毛上擦過,帶出眼下一抹微微的青影,「很好。」

  「可吃得香,睡得好?病可好了?陛下至今未上朝,微臣很是擔心。聽說上次重新傳召原先的奶娘進宮,之後據說那奶娘又犯錯被驅逐,如今的新奶娘可好?」

  「陛下年紀也不小了,不必再用奶娘夜間陪侍。」宗政惠語氣漠然,「而且那奶娘自來了,陛下便開始生病,想來也是不祥之身。」她忽然也轉了話題,道,「聽雨潤說,前陣子你在二五營,身邊那女人,也有個孩子,你什麼時候對孤兒寡婦感興趣了?」

  「天真幼小的孩子總是惹人憐愛的。」容楚笑道,「就好比陛下。所以微臣雖然不敢說疼憐陛下,但心裡依舊是這樣的。」

  他話題又轉回了皇帝身上,宗政惠卻似乎不願意接,頓了頓,冷笑道:「只怕你憐愛的不是那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的母親,也是惹人憐愛的。」容楚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駕崩,您身懷六甲,猶自獨力撐起南齊江山,微臣心裡也是很佩服的。」

  他的語氣,著重在「身懷六甲」「獨力」上落了落。

  宗政惠一直側著臉不看他,此刻臉微微白了一白,瞬間恢復正常。

  「國公。」她忽然又換了一種稱呼,換了楚楚的口氣,「哀家原本以為,你和哀家……該是一心的。」

  「微臣從不敢對南齊,對太后有二心。」容楚微笑躬身。

  「陛下的病已經好了大半,只是還不能見風,為他身體著想,還是再休養一陣。只是三公等諸大臣多日未見陛下,竟然在背後胡亂猜測,說陛下不在宮中。真是一群胡言亂語的老古董。」宗政惠似笑非笑看著容楚,「國公你近日不是見過陛下?下次遇見三公,你可要替哀家澄清這冤枉,陛下不在宮中在哪裡,難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藏起來嗎?」

  容楚盯著她的眸子,她也在笑,貴人們的笑,從來都可以寫滿各種含義。

  她是在撇清她自己,還是在暗示他?

  她那句「你近日不是見過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他出面去向三公澄清謠言為她撐腰,還是明明白白就是在警告他?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如果知道,怎麼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為何始終不急?

  心頭思緒飛轉,他面上從容如常,「陛下自然好好在宮裡,微臣前幾日在宮中見到陛下,已經大好,想必不久便可理事。三公也是關心陛下,多日不見,難免急切,由微臣說個明白便好。」

  「國公剔透玲瓏。」宗政惠淺淺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白的。」

  容楚微笑,不語。

  「時辰不早了,我走了。」宗政惠盈盈轉身,李秋容立即招呼兩個站得遠遠的太監,上來扶住她。

  「恭送太后。」容楚在她身後,不怎麼虔誠地躬躬身。

  宗政惠款款走出兩步,忽然回首,伸指虛虛點了點他,「看好你的小娘子,保不準哀家什麼時候便想見見她呢。」

  她指上碩大金剛石一閃一閃,像一隻殺氣騰騰的眼睛,盯住了容楚。

  「既然太后有這句話,」容楚莞爾,「那微臣自然要好好保護她。」

  宗政惠的手指不動,點在半空,似乎在笑,笑聲卻冷,「聽國公口氣,當真對她好生愛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絕世佳人,不知她那無邊美貌,能讓國公為她傾家,傾族,傾了這富貴榮華嗎?」

  「何止。」容楚立即接道,「還可以傾城,傾國,傾天下。」

  一陣沉默。

  宗政惠的手指依舊舉著。

  卻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來。

  半晌她眉毛慢慢挑起,挑出凌厲的弧度,眉梢下一點深紅胭脂,凜凜飛了起來,俏麗溫婉的女子,忽然生了無限的殺機和煞氣。

  李秋容的手,慢慢從袖子裡伸出來,青筋畢露。

  容楚笑容不變,斜倚欄杆,和這幾人的劍拔弩張相比,他悠閒得像要睡著。

  四面沉靜近乎僵窒,不知道哪裡有輕微聲響,似呼吸,似風過,又似誰的鞋底輕輕摩擦過地面的灰。

  李秋容身子忽然顫了顫。

  他身邊荷塘裡,一朵半開的蓮花花苞忽然斷裂,「咚」一聲落入水中。

  這一聲聲響好似打破了天地的靜默,瞬間所有人都活了,李秋容幾乎不可控制地長吁一口氣,伸手扶住了宗政惠,竟然也不待她回應,便匆匆地將她扶走。

  容楚笑吟吟半躬身看她遠去,宗政惠剛剛走過拐角,他便一拂衣袖,背手轉過身去。

  轉身時,眼底的笑意已經冷了下來。

  宗政惠被李秋容匆匆扶出國公府,上了馬車,車簾一掀,她眼底驚惶之色才稍稍淡了些。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秋容的肩頭,痙攣的手指幾乎扣進他的血肉,「剛才……剛才怎麼回事……剛才……你是不是輸了?」

  李秋容苦澀地咧咧嘴,稍稍側身,露了半個後背給她看。

  他後心衣服一片深色,已經汗濕,但真正令人震驚的,是後背衣裳不知何時開了一道口子,長達半尺,深度……正好剖開老李的三層衣裳,卻不傷半分肌膚。

  「容楚幹的?」宗政惠聲音都變了。

  李秋容搖搖頭,他也不確定,正因為不確定,而覺得越發可怕。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宗政惠發怔半晌,忽然開始搖撼他的肩,「他剛才打算殺了我——他真的會——殺了我!」

  李秋容仰頭看著她。

  這一刻這蒼老的太監,眼神裡流露出深深憐惜和淺淺無奈。

  「奴才想……是的。」良久,他道。

  宗政惠的手,僵在了他的肩上,好長時間之後,才僵硬地放下來,隨即霍然將手一甩,猛地掀開車簾,她鑽了進去。

  李秋容對車伕擺擺手,示意駕車,自己也鑽了進去。

  黑暗的車廂內,宗政惠一動不動坐著,昂著下巴,雙手擱在膝上,雕像一般,李秋容掀開車簾的動作驚動了她,她抬起眼。

  一霎那夕陽光影照入,照見她高昂的臉上,淚流滿面。

  李秋容默默低下頭去。

  「你聽見了……」四壁嚴密的車廂裡,宗政惠的聲音縹緲而肅殺,「他竟然敢這樣對我說話,他竟然敢為一個女人這樣對我說話,他竟然敢為了她和我討價還價威脅我,他竟然敢——說要為她,不惜滅了南齊!」

  她霍地掀開金絲鏤空花鳥車簾,狠狠看向北嚴方向。

  「我要知道你是誰!」

  「太!史!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8 06:26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四章 心中有你

  晉國公府裡,容楚臉上散漫微笑神態已去,雖無宗政惠的憤怒憎恨,卻也滿眼肅殺。

  身後響起一人腳步聲,步子不輕不重,不急不慢,每一步都很穩很踏實,讓人心隨著那步子,一步步安定。

  「周七。」容楚嘆息一聲,「把人都撤了吧。」

  「是。」

  容楚轉過身,看著自己的親信之一,龍魂衛中潛衛的大首腦。

  他的親信護衛頭領都以數字命名,按入府年限計算,周七,已經在他身邊七年。

  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趙十三,現在全天候帶人保護太史闌和景泰藍。

  周七的臉和他的姓很像,有一個長長的下巴,其餘部位鼻直口方,人則和相貌一樣看起來一板一眼。

  作為容楚手下唯一一個曾經南渡,學過日桑國隱殺技的高手,剛才讓李秋容和宗政惠嚇得狼狽而逃的那一道背後刀痕,就是他的「影刀」絕技。

  容楚懶懶地靠著欄杆,剛才和宗政惠那一番交鋒,淺笑輕顰裡可謂刀光劍影殺機密佈,比一場兩國談判還要累心。

  兩人互相試探、警告、威脅、箝制,最後宗政惠終究因為武力不足略輸一著,狼狽而走。

  但實際上,他和她也只是打成平手。

  或者說,互相箝制,各取所需。

  她暫時放下對太史闌的追究,他則幫她繼續圓謊。

  當然,若非他展示強大武力和保護太史闌的莫大決心,她絕不會這麼好說話,她會笑吟吟先殺了太史闌,再來問他這顆美人頭是不是比活著的時候好看些。

  容楚不過稍稍沉思,便對周七招招手。

  「走。」

  周七立即跟上。

  沒過多久,晉國公府後門大開,幾騎快馬馳出。

  「周七。」容楚在當先一匹馬上,毫不猶豫地道,「不管你用什麼辦法,給我把宮中的那些探子處理掉。」

  「是。」

  黃昏時分,城門將閉,容楚一騎馳來,他的護衛在前方驅散人群,手中的鞭子極有技巧,將人帶開而不傷分毫。

  百姓看見鮮衣怒馬的隊伍,都自覺讓開,卻有自城外入內的一名騎士,速度絲毫未減,一路吆喝「讓路!讓路!」,向城內狂奔而來。

  他肩膀上,三根黃色小旗迎風飄揚。

  別人還沒明白什麼,紛紛走避,容楚原本不在意,眼角忽然掠見那小旗。

  兩馬交錯,擦身而過,他忽然一探身,一把抓住了那騎士的肩頭。

  那人一驚,還沒來得及勒馬,馬猶自狂衝而去,容楚另一隻手挽住他的僵硬,單手一勒,駿馬一聲長嘶,揚蹄而起,生生停在半空。

  容楚默不作聲一揮手,護衛們立即上來牽了信使的馬就走,一直行到城門不遠處一個無人的暗巷裡,才停下來。

  那人驚得目瞪口呆,嘶聲大叫,「你幹什麼!我是西凌行省總督府信使!阻攔軍務信使,是要殺頭的!」

  所有人都不做聲,巷頭容楚悠悠步來,目光一梭巡,劈手就扯下了他的腰帶。

  那人更驚了,撲上來阻攔,「放下!放下!任何閒雜人等,不得隨意接觸……」

  容楚理也不理,一胳膊隔開他,三下兩下撕開腰帶,抽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箋,那種淡黃色麻紙,正是南齊專門用來傳遞軍情的紙。

  「你這個瘋子!敢當街攔軍務信使奪緊急軍情!」那騎士被容楚接二連三的霸道舉措,驚得張口結舌,此刻見他當真取出了信,倒笑了,「這可是國家軍情,非有國家特令者不得拆閱,我看你還敢不敢……」

  「嗤啦。」容楚撕開了封口。

  那信使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目光匆匆一瀏覽,容楚臉色一冷。

  「果然!」他道。轉頭問信使,「西凌行省總督目前派兵去北嚴沒有?」

  信使瞠目看著他——這小子不知道私拆軍報是死罪嗎?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他傲慢地答。

  容楚看他一眼,手指一揚,一個火摺子亮在指間,他湊近軍報。

  「別!」信使滿頭大汗尖叫,「我說!沒有!」

  「為什麼?」

  「按例,天紀軍總帥節制西北等地所有軍情,所以要等天紀軍的意思,才好決定哪方出兵。」

  「天紀軍出兵沒有?」

  「好像……還沒有。」

  「上府兵呢?」

  「好像……也沒有。」

  容楚臉色依舊很平靜,信使卻覺得似乎忽然有寒氣罩下,他激靈靈打個寒戰。

  「西凌行省總督對上府兵有轄制之權,北嚴被圍,總督有權知會上府兵一併出兵,為什麼沒有立即出兵,反而要千里迢迢上京請示?」

  「小的……小的不知道……」幾番對答之後,信使語氣越來越謙恭。最初的憤怒過去,此時他也隱隱感覺到面前人雖然年輕,但自有非凡氣度,那種久居人上的氣質,非位高權重者不能有。何況還對軍務如此熟悉。

  容楚的目光銳利地掠過他的臉,心知一個小兵信使也不可能知道太多,信箋一眼掃過,內容早已記在心裡,他目光在「北嚴府尹張秋力抗巨敵,以身殉城,北嚴城典史副手太史闌向外求援。」這一排字上掠過,隨即對周七招招手。

  「這行字,改了。」他道,「去掉張秋殉職一事,抹去太史闌的名字。」

  周七就好像要改的不是國家軍情只是學童塗鴉一樣,略點一點頭拿到一邊,交給一個護衛,不多時拿了來,手中的信封已經恢復原狀,連火漆位置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遞給軍部吧。」容楚笑吟吟拍拍信使的臉,「想死的話,就告訴他們,信被改過。」

  他微笑著一揮手,帶著護衛離開巷子,蹄聲響起,比先前更急驟地馳去,信使抖抖索索拿著信,望著夕陽光影下黑色的空蕩蕩巷口,直覺剛才彷若一場噩夢。

  ==

  一個時辰後,尚書省門下兵部尚書求見太后於景陽殿。

  兵部尚書手拿軍報,在殿外屏息靜氣等候,景陽殿門窗緊閉,太監都肅立在外,面無表情,緊閉的門窗內,卻似有低低的笑聲傳來,有時是男聲,有時是女聲。

  兵部尚書望望猶自素白的門帷,以為自己幻聽了。

  過了足足大半個時辰,裡頭才傳來一聲「宣」。

  兵部尚書眼觀鼻鼻觀心地進去,留心不被光可鑑人的金磚地面滑跌,從他低垂的眼角,看見皇太后青金色繡團鳳的袍角,旁邊還有一雙靴子,黑色,靴邊一道杏黃螭紋。

  兵部尚書頭垂得更低。

  原來康王殿下在這裡。

  皇太后的聲音聽起來淡淡的,按照慣例,這便是心情不太好,這又有點出了慣例,往常康王在這裡時,太后都很開心的。

  尚書將軍報呈上去的時候,瞥了一眼太后和康王。發現兩人都很嚴肅,太后眼下還有淡淡的虛腫,似乎哭過?康王英俊的臉上一片漠然,兩根手指無意識地捋著自己修剪得極漂亮的兩撇鬍鬚。

  想起剛才聽見的兩人的笑聲,兵部尚書又以為自己幻聽了。

  「西番忽然繞過天紀軍和上府大營,圍城北嚴?天紀軍以那蘭山南線恐有大規模戰事為由,不願出兵。西凌行省總督請旨,以上府兵截斷西番後援,營救北嚴。」

  宗政惠讀到一半,眉毛已經豎起,冷冷將軍報一擲。

  「天紀軍和上府兵大營做什麼去了?兩大兵營三十萬,竟然給西番越過他們,包圍了北嚴?」

  兵部尚書伏身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宗政惠聲音越發冷厲。

  「天紀軍這些年當真越發桀驁!」她目中閃著幽青的光,「駐兵二十萬,便是那蘭山有西番軍出沒,疑心會有大規模戰事,不能出動主營,但北嚴被圍何等大事,圍城的西番軍隊據說人數又不是太多,為什麼就不能撥一部分軍力去援救?近在咫尺,重城被圍,他們作為西北唯一可以在本境內自行調動的外軍,居然能眼睜睜看著?」

  「太后息怒。」康王一直默默聽著,眼神閃爍,此刻笑著打圓場道,「紀家久駐西北,掌握一地軍權,位高權重,唯因如此,紀家才分外小心,這也是忠於朝廷,忠於太后的一番心意。」

  宗政惠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康王是指紀家手握軍權,卻不肯擅自專權,行事謹慎,這說明沒有不臣之心,說起來,確實是件容易讓帝王安心的好事兒。

  她臉色緩了緩,康王拈著小鬍鬚,悠悠地笑著,手不經意地擱在她身後的椅背上。

  兵部尚書抬頭看了康王一眼——誰不知道你和紀家穿一條褲子?他家每年和你往來的信書夠裝一茅坑。

  當然這話是不敢說的,康王是先帝的幼弟,也是先帝駕崩後,至今猶自在世的當朝唯一親王,別的不說,單就他能好好活到如今,那就是異數。先帝駕崩後,親王接連又死了幾個,偏他安然無恙,還很得太后信重,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熱,他家門檻每半個月都要換一次,生生被上門的人踩塌了的。他的權勢,便是當朝三公都不敢得罪,哪裡輪到他一個小小尚書說話。

  「紀家的態度,想必也影響了上府兵,紀家全力對付那蘭山西番軍,上府兵就得固守大營為紀家守住後背,這是上府兵的首要職責,也難怪不肯出兵。西凌董總督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上書兵部。不過北嚴為我西北向內陸門戶之一,不可不救。」宗政惠沉思著,「距離北嚴被圍,已經過去多久?」

  「兩日。」兵部尚書道,「北嚴城內傳信及時,總督接到消息後立即以八百里快馬加急日夜趕路。一刻也沒有耽擱。」

  「很好。」宗政惠欣慰地點點頭,「同樣以八百里加急賜兵符,由上府兵會同西凌行省總督府出兵。」想了想又道,「傳令天紀軍總帥紀無咎,如遇北嚴軍情緊急,必須分兵去救。不得固守本營觀望。」

  「是。」

  「如果容楚在這就好了。」宗政惠忽然幽幽地道,「他定然知道,西番進攻那蘭山到底是真攻還是有詐,如果確定有詐,那哀家就可以直接下令天紀軍出兵了……」

  她身後,康王忽然冷冷哼了一聲。

  聲音很低,兵部尚書並沒聽見,宗政惠卻微微揚了揚眉,略轉身,瞥了他一眼。

  她的眸光,從眉毛底下飛出去,略帶嗔怪,卻掠出瀲灩的弧度,淡淡風情。

  康王的表情還僵硬著,卻僵硬著笑了笑。

  兵部尚書心急如焚,急著去安排,沒空去理會兩人的眉毛官司,正要請辭,宗政惠卻像忽然想到了什麼,道:「北嚴府尹是張秋吧?說起來北嚴最近真是多事,先是潰壩,再遇敵襲,也難為張秋,雖然治下不力,屢屢出事,但善後卻都做得好,等戰事一了,你們兵部再上個嘉獎摺子來。」又對康王笑道,「你培養得好屬下。」

  康王點頭,得意地捋鬚微笑。

  兵部尚書身子卻一僵。

  他另有信息渠道,卻和西陵行省總督的軍報有不同,他原本猶豫到底要不要說出來,怕西凌那邊不說實情是另有難處,自己貿然說出會帶來麻煩。但此刻太后竟然問到,再想不說是不行了。

  「回稟太后。」他輕聲道,「張秋……據說已經以身殉城……」

  「哦?」宗政惠驚訝地挑起眉,「如此大事,軍報上為何沒說?」

  「想必……軍報發出時,張大人還未殉職……」

  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宗政惠點點頭,皺眉道,「那麼此時北嚴沒有主事者?這可糟了……」

  「太后放心。」兵部尚書展顏笑道,「天祐南齊,逢凶化吉。危難之時,自有英雄人物應命而出,聽說當時典史副手力挽狂瀾,救萬千百姓入內城,抗下了最初的百姓紛亂和西番的猛攻,此刻正和西番對峙,有此人在,短期內當可無憂。」

  「哦?」宗政惠也十分歡喜,「果真天祐我大齊!此乃何許人也?定要重重嘉獎!」

  「此人還是位女子呢,當真巾幗不讓鬚眉!她叫太史闌。」兵部尚書一點也沒注意到宗政惠忽然變了的臉色,滔滔不絕,「城破突然,百姓紛亂,當時她在城中,當機立斷開內城城門,又當機立斷關城……」

  「再說一遍,她叫什麼?」宗政惠忽然厲聲打斷他的話。

  兵部尚書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一抬頭才看見太后臉色,便如那六月天,不知何時便陰沉欲雨,眼底幽幽青藍色光芒閃動,似矛,似劍,劈頭蓋臉射過來。

  「太……太史闌……」他心知不好,驚得有點口吃。

  宗政惠忽然不說話了。

  她身後康王也皺起眉,輕輕「咦」了一聲,這一聲「咦」讓宗政惠眉梢動了動,半側身看了看他,臉色更難看。

  殿內氣氛忽然沉默得令人難堪,戶部尚書半弓腰等在當地,不知道是該走還是不該走,滿額的汗,一滴滴滲出來。

  案上軍報被穿堂風吹得刷拉拉地響,滿殿裡就這麼點聲音,卻聽得人更加壓抑。

  良久,宗政惠的手指,輕輕擱在了軍報上。

  指上少見的碩大金剛鑽,一閃一閃,刺眼。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她漠然道,「其中疑點甚多,張秋身在內城,如何殉城而死?城中北嚴府僚屬眾多,府尹喪命,還有推官,如何輪得到一個典史副手發號施令?西番突襲,外城被破,她是如何控制時機開內城,又及時關閉內城?西番又是怎麼繞過兩大軍營,造成突襲的?西番這邊突襲,那邊就冒出個英雄人物,難道沒人覺得不對嗎?」

  兵部尚書抿著嘴,他收到的信息,對這些問題也說得不詳細,但無論如何,這不是現在該追究的問題,當務之急,該是救援北嚴才對,如太史闌這等人物的功過,哪怕其中有貓膩,要清算,也該等到功成之後。此刻,正是大加嘉賞,鼓舞士氣的時機。

  太后原先也是這意思,怎麼一聽見名字就改變主意了?

  「讓西局去查。」宗政惠冷冷道。

  兵部尚書一聽大急,還在戰爭中,西局去攪合,會鬧出什麼後果?

  宗政惠又道:「西凌行省以及天紀軍也發文,務必對此女嚴密監控,當此戰危之時,忽然冒出這麼個人來,不可不防。」

  「……是。」

  兵部尚書低下頭,怨恨地想女人就是本末倒置。

  「至於救援……」宗政惠沒有表情地笑了笑,「哀家改變主意了。這位巾幗英雄,不是很有本事麼?那麼,西凌和上府兵暫緩發兵,天紀軍也暫緩出營,看看她的本事再說。」

  「這不成!太后!」

  「稍安勿躁。」宗政惠一擺手,轉頭看看康王,康王想了想,指了指一處位置,道,「青水關位於兩營之間,也是西凌行省出兵必經之路,地形隱蔽,離北嚴也近,可令天紀、上府兩軍在此處觀望,如果北嚴真的危急,隨時可救。」

  「好。」宗政惠點頭,對兵部尚書道,「若那太史闌真的沒有問題,忠心朝廷,想必定會苦戰到底,有她帶領北嚴軍民多消耗西番軍力,天紀便可將這一批膽大妄為的賊子全部留在關內。」她看看兵部尚書苦瓜一樣的臉,輕描淡寫笑了笑,「不用責怪哀家不顧北嚴軍民,須知我朝中混入對方奸細,才是頭一等的大事,不能不辨別清楚,讓天紀稍遲兩日發兵援救,不礙事。」

  太后都說不妨事了,兵部尚書還能說什麼,想想天紀還是會出兵,只是稍遲一點,倒也心安了點。

  現在就是希望那個太史闌,帶著那三千孤軍,當真能抗得下如狼似虎的西番。

  至於抗下後是否會有對太史闌的清算,是否需要通知一下太史闌,他想都沒想過。

  兵部尚書出去了,殿內氣氛又靜了下來,宗政惠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答答有聲,康王也扶著她的椅背在出神,兩人都似乎在想著什麼。

  良久宗政惠轉身,似笑非笑盯住了康王,「怎麼,心疼了?」

  康王怔了怔,隨即失笑,「太后說的是哪裡話?」

  宗政惠拿起一把團扇,抵住下巴,團扇明黃的流蘇落下來,落在她手背上,簌簌柔軟裡露出堅硬的扇骨,她的眼神也是這樣,看似柔軟,然而在夕陽的光影裡,泛出點冷白的涼來。

  「想不到你也知道她。」她道。聽不出語氣。

  「您這是怎麼了。」康王詫然道,「我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還是張秋給我的問安信中提到的,說此女性情桀驁,屢次以下犯上,因為姓氏特殊,才記住了。」他淡而高貴地笑,「想要抹殺這記憶也很容易,不過螻蟻而已。」

  「哦……」宗政惠聲音拖得長長的。

  「難道你……」康王忽然笑起來,俯低身子。

  一陣風過,砰一聲關住了殿門,隱約「啪」一聲輕響,似乎是團扇打在什麼東西上的聲音。

  又或者,什麼都不是。

  ==

  「螻蟻」此刻正在北嚴城牆頭,看螞蟻。

  一排排螞蟻從蹀垛下方的縫隙裡爬上來,從太史闌眼前魚貫而去,恍如走了很遠的路,移動緩慢。

  太史闌皺著眉,臉色嚴肅,好像看的不是螞蟻,而是大砲。

  她身邊,花尋歡臉色也很沉肅,道:「內城城牆,缺乏修葺,縫隙土質,都顯得過於疏鬆了。」

  「幸虧西番是偷襲,無法攜帶重型遠攻武器。」太史闌拍拍衣角,站起來,一眼看見不遠處一個士兵,慌亂地將掉在地上的一塊餅子渣撿起來,又迅速地填進嘴裡,生怕被螞蟻大軍搬走。

  太史闌轉過頭去,望著城下不曾鬆懈的西番軍,眼色和那蒼黑色的旗幟一般深沉。

  第三天了。

  此時已經是守城第三日。

  她原以為,天紀軍和上府兵距離不遠,讓北嚴被圍本就是失職,一定會迅速揮兵來救,就算他們腦子脫線,或者被阻擋了暫時來不了,西凌行省也不會坐視北嚴被圍,北嚴被破,西番一旦以此為據點,奪附近城鎮乃至南下,這責任誰也承擔不起。

  沒想到,這都第三天了,還一點動靜都沒有,無論按哪一方距離來算,就是爬,也該爬來了。

  這說明,一定哪裡出了岔子。

  現在正是晚飯時辰,一筐筐餅子送上來,餅子比原先已經粗劣了許多,薄了許多。

  城內糧食消耗太快了。

  十萬人使用原本準備給三萬人的糧食,原本就捉襟見肘,而且因為城破之日是清晨,當天應該送入內城的糧米蔬菜都沒能送進來,導致食物很快就出現了危機。

  太史闌問過王千總,城內為什麼沒有存糧,王千總說北嚴的糧食,從來都要抽出相當一部分專供天紀和上府兵大營,但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交換豆腐青菜和雞鴨,給兩大營士兵改善伙食。按說兩軍的糧草,向來由朝廷下令南江東浙行省調撥供給,但北嚴的這條規矩,依舊沒有被廢除。

  北嚴的豆腐青菜雞鴨魚肉,養肥了那群兵,事到臨頭,那群兵卻連個影子都不見。

  太史闌站起來,微微有些頭暈,她不動聲色地扶住牆壁,站了一會。

  再走回去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個腰板筆直的太史闌。

  雖然圍城才三天,還達不到讓人飢餓難忍的地步,但她從回北嚴後,便面對一浪浪的巨變,殫精竭慮,心思耗損,三天時間內闔眼只有幾個時辰,還是李扶舟強硬地拉她去睡的。

  她要安排城內一切事務,她要指揮城頭抵禦進攻,她要小心府衙舊僚屬和富戶們的動向,她要處理因為閉城而導致的一切矛盾糾紛。雖然有沈梅花花尋歡她們幫手,甚至龍朝的混混幫也派了出去維持秩序,但她要做的事,要操的心,還是太多太多。

  僅僅三天時間,她就又瘦了一層,青色勁裝穿在身上,腰帶鬆垮垮的。

  蘇亞有點憂慮的站在她身後,心想著要為她尋點好吃食,不然怎麼撐得下去?但好吃食尋到又怎樣?太史闌會讓給景泰藍,或者其他各種滿街哭鬧要吃的孩子們。

  她目光四處梭巡一下,帶點疑惑——今天怎麼沒看見李先生?好像一大早就沒出現。

  隨即她聽見沈梅花的聲音。

  「太史!太史!」沈梅花聲到人到,一溜煙地從城下跑上來,扒著牆磚喘氣,「快!快!」

  「怎麼?」太史闌回首。

  「李先生……李先生……」沈梅花似乎喘得說不出話來,伸手指著城下,「紫竹林那裡……快……快……」

  太史闌看看她,又看看那方向,等了一會兒,見沈梅花還是那死翻白眼說不出話的模樣,心一急,一把撥開她,往城下那方向奔去。

  蘇亞緊緊跟著她,卻被沈梅花一把抓住,「停!」

  「幹什麼!」

  「叫你別去!」太史闌一下城,沈梅花氣也喘勻了,白眼也不翻了,腰也直了,懶懶靠在城牆上,順手從筐子裡摸塊餅子,有滋有味地啃,一邊啃一邊翻白眼,「好白菜都被豬拱了……」

  ==

  太史闌下城的時候,並沒有沈梅花想像得焦急。

  這城中雖然人多,但已經安排得井井有條,目前同仇敵愾,共渡難關,李扶舟能有什麼危險?

  不過雖然不算急,她從坐滿人群相對狹窄的街道中過去的時候,速度還是很快的。

  接著她遇見史小翠。

  「哎呀。」史小翠行色匆匆,「快去看看李先生,他似乎勞累過度,中了暑熱,我去找大夫!」

  再接著遇見花尋歡,一模一樣的說辭,閃得也很快。

  再接著遇見楊成,只說了句「找大夫」就匆匆跑了。

  太史闌的腳步,卻由快變慢。

  他……沒有事吧。

  那樣內斂的一個人,就算有什麼不舒服,也必然不會這樣興師動眾。

  想必是同伴們看自己在城頭待了太久,想個法子哄自己下來休息一陣。

  太史闌回頭看看人群,楊成的背影還在不遠處,步子很穩,正和史小翠匯合在一起,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史小翠格格笑著,悄悄撞了一下他的肩。

  太史闌唇角忍不住彎了彎,覺得這一刻日光很溫暖。

  她的步子慢下來,一步一步,更穩定,和此刻的心情一般。

  她似要借這平穩的步伐,來理一理自己難得有些紛亂的心緒。

  此刻,萬物喧囂在耳邊,卻又不在,心裡剛才的焦灼不見了,她忽然覺得有點空空蕩蕩的。

  放下李扶舟的安危,回過頭想起自己。

  ……她能在此刻還冷靜分析,不焦不燥,是過於冷靜的天性使然,還是歸根結底……沒那麼在乎他?

  當初春日初見,她被他身上溫和乾淨的氣質吸引,看見他就像長久陰霾的冬日見了陽光,溫暖徹骨。

  可是那縷光,到底是真的明亮到點亮了她的眸子,還是僅僅因為,她那時如此的寂寞寒冷,天生不可自控對熱源的嚮往?

  如果……換一個人呢……

  前頭一個人在人群裡擠來擠去,不知怎的扭了腰,哎喲連聲地捂著腰蹣跚移步,太史闌目光盯著那人的腰,忽然眼前浮現一張臉。

  明珠美玉般的肌膚,如畫眉目,美得讓她討厭的那張臉。

  不知道容楚的腰,怎麼樣了……

  她忽然有些微微出神。

  前頭那個男人,摀住腰哭天喊地,她耳邊似乎又響起那日大水裡,容楚一轉身,腰間那輕微的「卡嚓」之聲。

  當時一定很痛吧?

  也沒見他哼過一聲。

  這人,美貌姣好比女子猶勝,骨子裡,卻還是十足十的男兒。

  太史闌瞇著眼睛,迎著目光,自己都沒發覺,她的唇角再次微微勾起。

  遠處悄悄窺視她的史小翠,莫名其妙地對楊成道:「太史闌是不是累瘋了?還是急瘋了?好端端這時候笑什麼?她不擔心李先生嗎?」

  「你們女人啊……」楊成摸摸鼻子,「本來都是瘋子。」

  「去死!」砰一聲,不知道誰挨了誰的揍。

  ……

  女瘋子唇角一勾很短暫,隨即太史闌向前走去。並不因為覺得李扶舟不會有事而放棄初衷。

  她不覺得自己需要感情,但當內心裡,那種似乎叫感情的東西開始微微萌芽的時候,她不介意努力去認清它。

  屬於她的一切,她都要掌握。

  紫竹林是城西比較偏僻的角落,不過現在也擠滿了人,好在太史闌現在在城內極其有名,所有人都將她當成城主,所經之處,人人讓道。

  紫竹林內有座小山,山不大,也很精緻,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堆了一大堆磚石木料擋住路,還有一半山體被圈起,很不好走,所以另半邊便沒有人。

  太史闌在人群中沒看見李扶舟,一抬頭,卻看見那堆亂七八糟的建築材料上,探出趙十三黑黑的臉,他對她招手,示意她上來。

  太史闌看見趙十三倒有點歡喜,她兩天沒看見景泰藍了,聽說小子遇見了那個三水村的盲女小映,有了伴的小流氓,便不纏著趙十三帶他上城找太史闌了,這讓太史闌鬆一口氣的同時,也暗罵小子見色忘娘,沒心沒肺。

  太史闌有點艱難地往上爬,趙十三在半路接她,太史闌聞到他身上有種淡淡的腥氣。

  爬過那堆建築材料,太史闌眼前一亮。

  底下竟然是一泊湖水,水色青碧,湖邊還有座木屋,建成了一半,有一間飄著竹篾的窗簾,上過清漆的原木色長長木板走廊,一直延伸到湖上,紫籐從湖邊茵草中探出來,爬在板橋上,開著葳蕤的小花。

  有人在湖邊垂釣,漆黑的發,淡藍的袍,聽見動靜回首一笑,也是一雙點漆般的眸子,眸光溫潤如水。

  太史闌靜靜看著李扶舟——真是個美好的人,尤其在美好的環境裡,他越發和諧幽靜,像首推敲完美格律無暇的詩。

  魚線忽然動了動,李扶舟輕輕一提,赫然有條活蹦亂跳的魚,在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弧,落上岸來。

  隨即便響起一聲孩童的歡叫,景泰藍和小映竟然也在這裡。

  李扶舟抬頭對她笑了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太史闌下了那個小山包,他收了釣竿,在那堆不太穩當的木料下伸出手,等她。

  最後一步她將手交在他掌心,李扶舟微微用力,太史闌跳了下來,她落地時動作敏捷,並沒有出現任何傾斜,一站穩,便道:「多謝。」抽回了自己的手。

  李扶舟垂眼看自己的掌心,一片雪白,剛才的交握留不下印痕,她手指的細膩觸覺卻似乎還在,柔軟,像拂面的夏日柳。

  但她抽手而去的姿態,卻不是依依的柳,而是去而不回的風。

  他似有一霎的怔然,隨即又恢復了和煦的微笑。

  「發現了這處好地方。」他道,「張秋想必原先看中了這裡,想蓋別院,所以以圍欄圈住不許人入內,沒想到別院還沒蓋好,便出了事。被我無意中發現。」

  「不錯。」太史闌向裡走,「不小的一塊地方,北嚴的百姓守規矩,不許進來也就沒人翻牆進來看看,現在既然發現了,何必讓他們擠在外面,可以放一些孩子進來,外面的人也好鬆快些。」

  她正要吩咐趙十三,一隻手輕輕攔在了她面前。

  太史闌抬眼看李扶舟。

  他還是那溫煦的笑意,眼底卻有了懇求,「太史姑娘,這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再讓給別人。」

  太史闌沉默。不問為什麼。

  李扶舟卻繼續說了下去。

  「城內人太多了,哪裡都人聲鼎沸,到處都有人露宿,你這人喜歡安靜,一直沒法睡好。」他輕聲道,「這裡難得鬧中取靜,也不過就一兩間蓋成的屋子,讓別人進來也住不了幾個,不如你和景泰藍在這裡,還能更好的休息。」

  太史闌看看四周,這真是好地方,地勢高,又通風,比城內的熱浪滾滾,要暢快許多。

  李扶舟的手依舊停在她面前,忽然輕輕一落,落在她手背上。

  太史闌手微微一動,隨即停住。

  兩人的手隔著各自的衣袖,彼此的熱力,淡淡傳來。

  李扶舟的聲音,也淡而深,似二月花影寂寂,搖曳的影子落在沉思的眼眶。

  「我但望你珍重自己。」

  太史闌微微仰起臉,她天生不算白,蜜色的肌膚泛著瑩潤的光澤,卻更顯得眼下因失眠導致的青黑鮮明,李扶舟眼神因此更加溫軟。

  太史闌仰著頭,定定看進他眼神深處,他的體貼,他的溫暖,他無所不在的春風般的關懷,如此美好如此令人眷念,孤冷如她,也不禁駐足,想要嗅一嗅春的芬芳。

  可這春,綠遍江南,當真會為一隅冰雪而停留?

  她走近,他猶豫,她拂袖,他似乎又試圖挽留,牽扯不斷的到底是難明的心意,還是內心深處越不過的鴻溝。

  她仰起的唇柔軟淡紅,沉思的表情分外溫和,這一刻的氣韻迷人至令人沉醉,像走在沙漠的風裡,看見迎面的綠洲。

  李扶舟眼神也似忽然湧起海市蜃樓,迷醉不知去處,身子向下微微一傾,向著,她的唇。

  太史闌眼瞳微微張大,下意識向後一讓。

  李扶舟幾乎和她同時頓住身子,隨即慢慢站直。

  他似乎長吁了一口氣,又似乎沒有,隨即微笑,「我給你熬了魚湯,去嘗嘗。」

  太史闌收回眼光,「嗯」了一聲。

  「麻麻。」景泰藍從湖邊奔了過來,小腳板踩得木板咚咚直響,小映用竹籃裝著那條李扶舟釣上的魚跟在他身後,難為這盲女走得一步不錯,還不停照顧景泰藍,「弟弟,慢些……弟弟,小心摔跤……」

  「魚湯!魚湯!」景泰藍撲在太史闌懷裡,笑呵呵地對屋裡指。

  太史闌忽然想起初見這小子,他就是用蘿蔔釣魚,邁兩條小短腿,鬼兮兮等著永遠不會上鉤的魚,好笑又有些心酸。

  他那時要喝魚湯,怕是真正想喝的是奶吧?

  現在倒是把喝奶的毛病給戒了,就是還改不了時常賊頭賊腦偷瞄熟女胸。

  景泰藍整個身子都掛在她手臂上,屁股向後死賴著,把她往屋裡拖,「湯!湯!」

  太史闌進屋一看,半間完好的木屋乾淨整潔,似乎打掃過,地上鋪著篾席,一張還散發著木香的小几上,青色大碗裡的魚丸荷葉湯香氣馥郁。

  一旁還有百合白果銀魚,香煎魚,炸酥魚,和奶白的燉魚。太史闌乍一看見,只覺得琳瑯滿目,養眼非常,再仔細看,才發覺雖然全是魚,但做飯的人獨具匠心,百合白果銀魚用深青色瓷碟,金紅的香煎魚則用純白縷金邊的盤子,黃色的酥魚用淡綠色的柳條籃子盛著,魚丸荷葉湯則是淺碧色的陶碗。

  所謂器精潔,菜香美,從顏色搭配到器具使用,都費了心思。難為在這戰亂時期,這一桌東西李扶舟從哪搞來。

  這一桌菜色也透露出主人的講究,太史闌隱約知道,李扶舟給容楚做管家,不過是家族欠了容家的情,還的一個人情債,看容楚待他平等態度,便可知他本身身份絕對不低,不過江湖巨霸,武林世家,或可富甲天下,總歸要沾染些草莽氣息,李扶舟這一身內斂的貴族氣度,又是從哪來的?

  記得初見,他說他被棄於樹下雪中,被私塾先生養父收養,一個私塾先生,能養出他這滿身高華的風骨?

  「來,開動。」就在她出神間,李扶舟已經布好碗筷,先給景泰藍盛了一碗,正要遞過去,太史闌手一攔。

  「景泰藍。」她看著口水滴答,伸手要來接的景泰藍。

  景泰藍眨眨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邊微笑的小映,若有所悟,連忙將碗往小映那邊推,「姐姐先喝。」

  太史闌這才滿意地「唔」了一聲,道:「景泰藍,先人後己,紳士風度,不錯。」

  景泰藍小臉笑得花似的。

  李扶舟笑了笑,順手又裝了一碗湯,這回沒給景泰藍,給了太史闌。

  「先人後己,」他笑道,「……紳士風度。雖然我不明白紳士是指什麼,想來總是好的。」

  「紳士就是你這樣的。」太史闌順手把湯遞給了饞不可耐的景泰藍。

  第三碗的湯還是給她,這回太史闌沒謙虛,因為她在出神。

  忽然想起如果此刻容楚在會是什麼反應?一定不會像李扶舟這麼從諫如流,一定會先自己喝一碗,一定會諷刺她「就你這個霸道性子,還要把景泰藍教成那什麼……紳士風度,我都替你覺得虛偽。」

  她眼底掠過鄙視的光——和那個自戀的傢伙,多說一句話都嫌浪費。

  李扶舟遞湯的手停在半空,望著她眼神若有所思,景泰藍呼嚕呼嚕喝湯,咬著勺子莫名其妙望著他麻麻——今天麻麻看起來怪怪的。

  魚湯的熱氣衝上來,太史闌思緒瞬間閃回,接過湯碗,對李扶舟點點頭。

  湯很鮮濃,沒有過多的調料,只放了點鹽,正因為如此,才越發品嚐出這山湖裡自然生長的魚肉的鮮甜,太史闌不太喜歡吃魚,她嫌吐刺麻煩,但此刻卻喝得很香,古代無污染的食物本味,確實不是現代那些排滿廢水的江湖或者人工養殖出的魚能比,太史闌漸漸便滲出一頭汗來,日光下晶光盈盈。

  「飽了?」李扶舟看她有要放碗的趨勢,問。

  「嗯。」

  一張帕子適時遞過來,她接過,隨手擦了擦,忽然聞見一股甜香,她剛要把帕子丟開,人已經倒了下去。

  在她身側的李扶舟,手臂一抄便抄住了她,笑道:「飽了就睡一覺。」

  又對睜大眼睛要叫的景泰藍,豎指於唇「噓」了一聲,「別吵,讓麻麻睡一覺。」

  「你不是要害她吧?」景泰藍也悄悄地,用氣聲問。大眼睛裡滿是警惕,盤坐的小肥腿鬆了開來,腳尖對著小几的一隻桌腿,隨時準備蹬上一腳,一隻爪子還偷偷拉住了一個碟子。另一隻手拉住了小映——太史闌教育有效果,小子現在知道不能光顧自己,女人是要保護的。

  李扶舟瞄了一眼他那鬼鬼祟祟的小爪子,心想這孩子真是被教得……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趙十三在外頭呢。」他含笑,瞄一眼外頭,果然趙十三的黑臉在窗口一晃。

  「她太累了,睡不安穩,需要好好休息一會兒。」他對孩子態度也很認真地解釋。

  景泰藍的爪子從碟子下撤開,咬著嘴唇看著他。

  李扶舟看看屋內,覺得木板太硬,一伸手抱起太史闌往外走。

  不遠處一個小山坡,綠草茵茵溫柔起伏,已經就地搭好了一個竹棚,四面透風而又曬不著太陽,看得出張秋是個會享受的人。

  竹棚裡本來還應該鋪上地板,但沒來得及完成工程,李扶舟倒覺得這樣很好,將太史闌就地放下,自己順勢也坐到她身邊,合一闔眼。

  雖說兩人相隔也有一人寬的距離,但此舉終究有些於禮不合,不太像李扶舟平日的性子。

  然而他微微皺著眉,似乎別有心事,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又翻了一個身,支肘撐額,靜靜看太史闌睡顏。

  太史闌卻睡得不太安穩。

  她在做夢。

  先是那做了二十多年的噩夢,翻跌出去的人體,飛馳而過的汽車,濺開的鮮血,隨即那一片血忽然又化成了火,映照著幢幢的人影,似乎是戰爭中的北嚴城頭,呼喊、叱喝、刀來劍往,生命翻漿……所有人都很忙碌,沒人顧及她,而她背上透心的涼,還在高高的箭樓之上,躲避著身後呼嘯的短矛,忽然有風從頭頂掠過,一雙手將她拎起,她歡喜地抬頭去看,心想李扶舟來了,看見的卻是容楚的臉。

  他和平日大不一樣,皺著眉,冷著臉,眉心有少見的鐵青色的煞氣,低頭道:「不過幾日不見,你越發傻得驚人。」

  她心裡一點點歡喜瞬間被澆滅,冷冷看他一眼,就去掰他的手,不知怎的手上沒了力氣,怎麼也使不上力,她心中忽然便起了無名火,冷冷回嘴,「這麼聰明,怎麼也躥上來?」

  「掛傻子在城頭。」他道,把她往上一扔。

  她抬腳去踢他,忘記身在半空,忽然急速墜落。

  呼呼風聲裡,他的臉忽然也急速在她眼前放大,怒喝:「太史闌!別把自己的命不當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12:25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五章 鮮花示愛

  「原來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這個黃昏日色慘淡,躲在雲層後顫顫閃閃,似乎一陣大風過,便要被吹熄了。

  將滅蠟燭般的日光下,這話聲也陰慘慘的,讓聽的人,渾身也顫了顫。

  說這話的是容楚。

  他正坐在西凌行省總督府的花園裡,拈著一串葡萄,並不吃,只在手中轉來轉去,紫烏烏的葡萄遮住了他的臉,只露似笑非笑唇角,和一雙看似也在笑,卻寒光四射的眸子。

  坐在他對面,聽這句話的是西凌總督董曠。

  董曠這個主人,可沒有對面的客人姿態閒適,表情輕鬆,他僵直地坐著,一雙腿下意識地併攏,仔細看袍子似乎在顫抖。

  一刻鐘前,他還在辦公,忽然緊閉的公署門被輕描淡寫地推開,在他的護衛還沒來得及上前阻攔詢問之前,一大隊臉色如鐵的男子進來,迅速佔據了所有出入要道,並將他堵在公房之內。他還沒來得及從「刺客!好囂張的刺客!」的驚恐中掙扎出來,一個人已經微笑著從那隊兇猛的護衛中款款走了進來,遠看是翩翩玉郎,姿態風流,完全無害,近看……還是翩翩玉郎,姿態風流,他卻打了個寒噤,然後再也止不住。

  封疆大吏,沒可能不認識眼前這個人,這個時候,這個人,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這裡,他忽然就覺得緊張。

  來客果然從來不辜負他的雅緻風華,好像沒看見彼此的劍拔弩張,微笑和他敘舊,微笑讚了他的公房,微笑讓他邀請去後花園逛逛,微笑夾著他去了後花園,微笑讓所有人退下,微笑玩著葡萄,然後微笑著,跟他要西凌行省總督令。

  總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戰時戒嚴,控制路道,調動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軍事力量,可以調動上府兵一萬人以下軍隊——權力之大,一省最高。權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觸碰的禁地。

  他真不知道,清楚這一切的容楚,是怎麼好意思開口的?

  不僅好意思開口,在他拒絕後,他還這麼……威脅他。

  「國公……」董曠咽口唾沫,試圖和眼前人講理,「總督令非下官個人之令,實在是朝廷親授,每次動用,總督府也要鉅細說明,向朝中上摺。你這樣『借』,下官實在當不起……」

  「哦?『借』不行?」容楚笑笑,「那就拿吧。」

  「國公!」董曠驚得唰一下站起,「莫要發瘋!這是滅九族大罪!」

  容楚根本不理他,偏頭,若有所思看著天際,遠處屋簷上,響起鴿子撲扇翅膀的聲音。

  不一會兒,一個戴著半邊青銅面具的護衛快步走來,遞給容楚一個紙卷。

  董曠眼神很好,看見火漆封上,一個小小的「麗」字標記,顯示這是從麗京來的緊急信件。

  容楚看完信,臉色不變,淡淡道:「她果然還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箋化為粉末消失。

  空氣似乎忽然沉鬱了下來,董曠正在想那句話是「他」還是「她」,忽然聽見容楚有點寂寥,有點蕭索地道,「那就這樣吧。」

  隨即他轉身對睜大眼睛的董曠道:「兵部行文馬上要下來,命令你不得動用任何西凌行省軍隊支援北嚴,上府兵和天紀軍各自撥一萬人出營,在青水關觀望埋伏,堵截西番後路。」

  董曠眼睛又睜大一圈,不僅驚容楚消息靈通,也驚朝廷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救北嚴?

  「果然不出所料,」容楚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這轉一圈,就是為了等這個消息,現在……」他曼聲喚,「周七。」

  周七應聲而來,容楚低低對他說了幾句,周七點一點頭,迅速縱身而起,隨即董曠聽見四面花葉搖動,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著周七離開了。

  可即使身邊沒了那些可怕的護衛,他依舊不敢呼救不敢動——對面一個容楚,足夠了。

  在京城混過十年京官的董曠深深地知道,眼前這個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護衛加起來都可怕。

  「想知道他們去哪了麼。」容楚不急不慢地踱了兩步,嗅了嗅一朵薔薇,才道,「他們去青水關了。」

  董曠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關馬上要駐紮天紀和上府的兵,他的護衛去湊什麼熱鬧?難道用那點人闖營奪將?

  「他們去做西番『敵軍』」容楚笑吟吟地,「出沒在青水關,騷擾天紀軍。」

  「這……」董曠還是跟不上容楚的思維。

  「天紀軍紀家那個所謂少帥。」容楚的笑容裡多了一絲不屑,「自認為才華橫溢,謹慎多智,其實最是個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兒。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動,說明十分顧忌那蘭山出沒的西番軍,又認為那批西番軍必然聲東擊西,在那蘭山也有大動作,想著要一網打盡,朝廷讓他撥軍在青水關等待呼應,他怎麼可能願意?此刻只要青水關出現『少量可疑敵軍』,他便立即可以上報朝廷,青水關也出現西番軍隊,所謂在青水關埋伏堵截已經失去效果,軍中必然有內應,請求先肅清軍隊,暫不出關。」

  他笑了笑,「天紀軍建軍多年,一些軍中老將地位穩固,拉幫結派,已經隱隱影響紀家獨一無二的威權,紀家這位了不起的少帥,剛剛接位不久,年輕氣盛,野心勃勃,怎麼能允許這些人爬到頭上,正愁沒機會整治他們,正好,我給他送個機會。」

  董曠瞪大眼睛——這人腦子怎麼長的?不過輕輕巧巧打發幾個護衛,就從行省坑到天紀,不僅要破壞青水關延遲出兵計劃,還要順便攪渾天紀軍?

  「天紀軍不會出兵青水。」容楚這還沒完,「但上府大營的老邊卻是個穩妥人,從來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紀配合出兵青水,小紀向來是個驕狂性子,哪裡會理他?嗯,想必上府兵這次和天紀的關係,會更惡劣一些。」

  董曠「呃」地一聲,身子悄悄向後縮了縮——一會兒功夫,算計了天紀軍還沒完,竟然連上府都捎帶上了,等這煞神這次攪完渾水,西凌這邊的三大軍事力量是不是要面目全非?

  傳言裡晉國公靈活多變,察人細微,極擅人心,精通算計,如今看來竟比傳言還要可怕,他明明已經淡出朝政,卻連紀家新上位的少帥什麼性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硬是針對兩位軍事大佬的性子,玩了他們一把。

  這些年,這位青年國公嬉戲悠遊,韜光養晦,他們都漸漸忘記當年的絕慧少帥,號稱狡獪如狐的南齊第一名將的無上智慧,此刻崢嶸再露,他忽然驚覺,時光未曾削弱真正大智者的靈通,反而讓他更加沉潛積澱,一朝塵盡光生,隨時便可照破山河萬朵。

  只是不知道,國公明明已經退居幕後,擺出不想插手內政的模樣,今日為何一反常態,強力干預?是誰有這麼大能量,令他再度出手?

  「可是國公……」他囁嚅著,心想國公把天紀和上府驅逐出青水又怎樣呢?兩軍在青水,好歹觀望幾天還是會救,這人都趕走了,不更是沒法子救北嚴?

  「我要他們添什麼亂?」容楚斜著眼睛,幾分媚態,幾分凜冽,美到生出煞氣,「就如你西凌行省,別以為我要你的人,我要總督令,不過是怕你們阻我的路而已。」

  董曠瞪大眼睛,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他根本不是要西凌兵力相助,他來「借」總督令,是因為馬上青水關一旦進駐天紀和上府兵,必然要沿路戒嚴,不允許任何人隨意出入,自然也不會允許晉國公這樣的曾經軍中帥將插手,他趕走他們,只不過是怕被阻礙行程,先開路而已……他竟然是要自己去救北嚴!

  瘋子!可怕的瘋子!

  北嚴被困,戰況不明,西番凶悍,進逼內地。

  他竟然輕輕鬆鬆一計踢開西凌,踢開兩軍,給他自己清道!

  「好了。」容楚施施然站起來,隨意拍拍手,道,「總督令交給我吧。」

  「國公!」董曠駭然向後一退,「下官……」

  「咦。」容楚一臉詫然望著他,「董大人,你我已經是一條船上的螞蚱,難道你現在還想甩掉本國公,獨善其身?」

  「我……」董曠瞠目結舌——自己什麼時候和他成為一條船上的螞蚱了?還有,他是螞蚱嗎?他明明是一隻惡虎!

  「剛才那個驅狼逐虎,趕走天紀和上府兵的美妙計劃。」容楚笑吟吟地道,「不是你和我一起商量的麼?」

  董曠身子往上一躥,險些蹦了起來,一瞬間滿頭大汗滾滾而下——見過黑心的,沒見過這麼黑心的,明明是他挾持了自己硬要說給自己聽,怎麼就變成了兩人「密室商量,共同對付天紀上府」?

  可是不承認有用嗎?他容楚如果真的要拉他下水,誰能阻止?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可他就得受著。

  「放心。」容楚雙腿交疊,仰頭看著天際,悠悠道,「本國公不會讓你為難的。」他隨意掰了掰手指,喃喃道,「嗯,時辰也差不多了。」

  董曠瞪著眼睛,心想什麼叫不會讓他為難?總督令落入外人手中,他就是殺頭大罪,他容楚便有通天手筆,這南齊也不是他家的,怎麼叫他免罪?

  一時間想死的心都有了,正想著是不是一頭碰死以免牽累家人,忽然嗅見一股燒焦了的氣息。

  與此同時他聽見驚叫,「走水了!走水了!」

  董曠霍然站起,一抬頭便看見花園裡九曲連廊已經著火,府內各處也冒出黑煙,火頭似乎是從很多地方同時燃起,今天正好順風,幾乎立刻便燒得呼呼亂卷,如一匹匹深紅的旗,在那些翻飛的旗影裡,先前他那些不敢靠近的護衛,都一邊大喊「救大人!」一邊往這裡奔來。

  百忙中董曠瞄了一眼容楚,眾人的慌亂正映襯出他的鎮定,這時辰了,他竟然在用一柄精緻的小刀修指甲,小刀映著他明媚的眼波,淡定,而又寒意隱隱。

  董曠的心瞬間也涼了,巨大的震驚讓他幾乎發不出聲,「……你……是你放火的……」

  這容楚,膽子要大到何時是個頭?竟然放火燒他的總督府?

  容楚將小刀一擱,瞟一眼衝來的護衛,曼聲道:「是呀,不這樣,怎麼能讓你這位大總督『忙於救火,搶救國公,無暇他顧,以至於總督令被火焚盡?』呢?」

  董曠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總督府重地失火,必然要救火,他晉國公「身陷火場」,總督大人必然要先救國家重臣,無論如何總督令是個死物,不能和尊貴的國公的性命比,那麼,為了「救國公」,沒能及時搶出總督令,自然也就情有可原。

  頂多一個失察罪,再有容楚以救命之恩上書說情,什麼事也不會有。

  董曠長吁一口氣,身子一軟——必死之人忽得逃生,心一鬆勁兒也一鬆,一時連腿都挪不動。

  他挪不動,對面的容楚刀子一收,也做出一副挪不動的樣子,忽然慌聲道:「怎麼?失火了?哎呀!本國公老寒腿犯了!走不動了也!總督大人,你不能丟下我,救救我!救救我!」

  董曠抽抽嘴角,急忙奔過去,一彎身親自將容楚背在背上,「國公莫怕,我來救你!」

  將容楚背上背的那一刻,一枚總督令牌,無聲無息偷渡到了容楚袖子裡。

  董曠不敢不給,就這麼交談短短一刻功夫,他已經領教夠了晉國公的手段,他相信他只要一猶豫,背上這個陰毒美人,就會毫不猶豫把他那把小刀插進他背心。

  總督大人親自背著晉國公逃火場,其餘人自然也大部分跟著護衛兩位大人物,眾人先奔出總督府到安全地帶,容楚從董曠背上下來,打了個呵欠道:「董大人,你府中有事,我就不叨擾了,日後再來拜會。」

  董曠立即鞠躬,一句不留——瘟神,您早走早好。

  容楚笑吟吟地走了,動作流暢,姿態自如,老寒腿也沒事了,他走出好遠,董曠還維持著半鞠躬的姿勢,身後總督府的衝天烈焰背景下,他的姿態有點不堪重負。

  良久,他慢慢站直身體,望著瀟灑一騎如龍而去的容楚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攤上大事兒了啊……」

  ==

  「主子。」

  「嗯。」

  「收到上府兵大營邰世濤來信。」

  「嗯?」策馬疾馳的容楚終於半轉身。

  邰世濤因他舉薦,入第二光武營,前不久也來西北參加歷練,在容楚的安排下,他進了上府兵大營,邰家少年脫胎換骨,勇毅堅韌,幾次和西番交戰中身先士卒,很得上府兵總將邊樂成賞識,現在已經是一個佰長,手下有一個百人隊。

  容楚舉薦邰世濤,本就有他的用心,一方面為國家培養可造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容家不能完全被皇太后架空,脫離軍界,那麼,容楚通過他能掌握的光武營,利用光武營學生從軍歷練的規矩,對軍界進行滲透,是個不動聲色而又有效果的好辦法。

  雖然有容楚的舉薦,但邰世濤反而因此更加謹慎自律,生怕別人說他依靠關係上位,平常很少和容楚通信,這個時辰他忽然來了信,會有什麼事?

  容楚在馬上匆匆展信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我還真沒看錯人。」他語氣有點欣慰,又有點淡淡的不喜。

  屬下詢問地看他。

  「小子竟然也看出了西番攻打那蘭山是虛招,也懷疑北嚴可能有險,他在上府兵大營不能隨便出營,就旁敲側擊地問我。」容楚淡淡笑,「天紀家那位少帥怎麼沒羞死?連個初出茅廬的新兵都看出了西番的真正意圖,他還守在那蘭山!」

  「那您打算怎麼回覆?」

  容楚微微闔上眼睛。

  眼前晃動少年倔強的面容。

  那是他離家那天,大半夜地來到他的別業,急速地敲門,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國公,我不去光武營了!我要從軍!我要救姐姐!」

  也是從他口中,他知道了太史闌的遭遇,一路追了過去,臨行前少年要跟著一起,他拂開邰世濤牽著他衣袖的手。

  「你去是一個累贅。」他不客氣地道,「你又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保不準還影響我從西局手中救走她。」

  彼時少年熱淚在眼底打轉,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聲音冷酷,「記住太史闌對你最後說的話,在最有用的時候再去見她!」

  「我要從軍!我自己去!」少年昂起頭,眼底燃燒著怒火。

  「沒有光武營的推薦,你只能進下府兵營,而上府大營內的軍官,才能算高級軍官。」他冷然道,「你從下府兵小兵做起,一步步走到上府兵,你算過要多少年?你打算七老八十才見她?」

  少年一下子放開手,似乎被那個漫長的年月數字所擊中。

  「你去。」那晚他的聲音魔咒般在夜色中迴盪,「不要覺得被舉薦羞恥,不要想著只靠自己力量不求他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順風船你坐,有康莊道你走,為什麼要傻傻多花幾十年時間和努力去等一個一樣的結果?依靠別人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永遠依靠別人。我給你一條路,你給我走出更寬的道;我給你一座靠山,你自己再建座山——給太史闌靠著,一生無憂,才是你該做的!」

  「那好!」那少年聲音比他更大,近乎於吼,「那你現在幫我保護她!等我建座山,讓她一生靠著我!」

  ……

  容楚輕輕一笑。

  我幫你保護她,然後等你搶回來?

  ……好可愛的小子。

  「回信給他,就說無妨,西番就算有異動,也不可能穿過天紀和上府大營進攻北嚴,讓他安心在營。」

  護衛微微有些詫異,但仍毫無表情地道:「是!」

  怒馬如龍,飛馳而去,將剛才的回憶和答覆,都踏碎在煙塵裡。

  夜風掠動容楚飛起的長髮,其間眼神似笑非笑,針尖一般銳利而亮。

  給她建座山麼……

  等你給她建座山,我必已成為覆蓋她的天!

  ==

  容楚翻雲覆雨,將兩大軍一行省都玩弄於股掌的此刻,太史闌也在北嚴城頭,迎面了三日以來的又一場更為浩大的攻擊。

  城內糧食還可以勉強支撐,青壯臨時編成的隊伍也可以派上用場,太史闌連日連夜在城頭,對方漸漸知道她的重要性,時時不忘對她進行兇猛攻擊,但她身邊有個李扶舟。

  個人武力雖然不適宜對戰千軍萬馬,但是有李扶舟在,再兇猛的箭,再狠毒的矛,都無法近身她三尺之地。

  一切都很艱難,但還在艱難的支持,有堅毅如山石、似乎永遠不會崩潰的太史闌在,哪怕已經過了三天,所有人都覺得,還可以再繼續堅持下去,但只有太史闌李扶舟等寥寥幾人知道,最糟糕的情況來了。

  武器不夠用了。

  兩邊現在都槓上了,西番軍的主帥其實大可以一把火燒了外城,內城也會有池魚之殃,然後西番繞城而去,照樣可以南下或往北延伸戰局,可是西番主帥可能先誇下了海口,如今得不到徹底的勝利,便無法和西番朝廷交代。

  所以雙方便在這窄窄的內城前,像兩頭牛一樣角對角抵住了。

  「太史姑娘!庫裡只剩兩萬枝箭了!」鏖戰中,王千總奔上城頭大喊。

  「太史!弓箭手們的弓又壞了十幾個!」花尋歡抱過來一大批殘弓,嘩啦啦堆在地下。

  連續不斷的射箭,終於讓這些本就超齡服役的弓提前崩毀。

  太史闌嘴唇緊抿,現有的武器,不夠再支撐一次進攻。

  她回身看看城頭下——即使現在戰爭如此火熱,城頭上依舊在施工,武器出現匱乏的消息一傳來,太史闌便下令,在北嚴內城主城門城頭上擴建戍房,組織一大批工匠,臨時製造和修理箭枝。

  這個決定引起很多人的詫異和嘲笑,臨時造箭怎麼來得及?修理就更荒唐了,修過的箭能射嗎?沒聽過戰場上臨時修箭再用的。

  不過現在太史闌在北嚴是一言堂,沒有人敢於違背她的意思,按照太史闌的吩咐,戍房裡面還有一間小房,鑰匙在太史闌一人手裡,用途不明。

  「武器不夠,就借。」太史闌筆直地立在城頭,忽然跨前一步,走到城頭風燈下。

  一直在她身側的李扶舟立即上前一步,擋在了她面前。

  而底下西番軍隊看清楚出現的是她,立即瘋狂地射箭投矛,各式長短武器,暴雨一樣射過來。

  西番最近盯上了太史闌,特意安排了一隊超強箭手和投矛手來應對她,只要她出現城頭,迎接的必然是暴風驟雨式的攻擊。

  噠噠連響,落箭如雨,西番人體質強健,名箭手更是不同凡響,很多箭落在了接近城頭蹀垛的城牆上,插在牆縫裡,還有些甚至越過城頭,直撲太史闌,不過都被李扶舟手揮目送,送出千里之外。

  「你瘋了!」被嚇了一跳的花尋歡等人急忙躥上來,把太史闌向後拉,「你又不是不知道西番現在盯上你,還敢走到燈下!」

  太史闌被拉走之前,探身從城牆上拔下一根箭,看了看,箭矢基本完好,箭桿被堅硬的城牆磚震出裂縫。

  而底下城牆上,還插著更多的箭和短矛。

  李扶舟一直看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需要這些箭?」

  太史闌點點頭,卻又道,「太冒險。」

  李扶舟笑了笑,忽然腿一抬,越過城牆。

  他頎長的身子躍起的那一刻,身姿流暢如飛雲,又或者是一隻穿入天光的雁,翅尖載著夜色靛藍的光影,高處的風呼啦啦散開他的髮,露出的半張側影眉目美妙。

  所有人情不自禁抬頭,目光沉醉。

  李扶舟一個躍起,更快地落了下去,他在城牆上遊走,玉色的手掌輕輕巧巧一圈,便帶起一大片插入牆縫的箭和矛。掠起的袍袂飄飛的影子,遮沒這一刻城頭的月色。

  西番兵也看傻了,等他們想起來操弓射箭,李扶舟已經抱著一大堆斷箭殘矛往城上掠來,掠到一半他似乎看見什麼,身子忽然微微一斜。

  「唰!」底下反應過來的西番主將,終於親自出手!

  這人臂力可怕,現在南齊軍民都知道,此刻見他還是出手偷襲,不禁又驚又怒,大叫小心。

  太史闌上前一步,探頭對城下看,底下黑沉沉的,沒看出李扶舟到底要幹什麼,只看見飛矛閃亮的光影,倏地飛至——

  隨即她就被花尋歡和蘇亞狠狠拉了回去。

  飛矛呼嘯,城牆上人人拎著心,城牆上李扶舟卻沒有改變他的初衷,還是斜著身子,雙腳踩住城牆縫隙,單手抱著一大捆箭矛,另一隻手,飛快在城牆某處掠過。

  「鏗!」飛矛在他後頸處出現,雪亮矛尖,死神之眼!

  李扶舟收手!轉頭!縮肩!上身骨節卡卡瞬間微響!

  「啪!」

  飛矛擦過他的側臉,釘入他肩側牆頭,濺起青灰色城牆磚碎屑,緊緊貼著他的肩。

  如果不是那一縮骨,只怕此時琵琶骨已經穿了。

  城上人緊張得停了呼吸,李扶舟自己還是那溫淡從容的樣子,笑了笑,看一眼那飛矛,輕輕一吹。

  幾根斷髮從矛上吹落,悠悠同化在黑暗中。

  李扶舟一瞬間似乎有些出神,隨即一笑,順手把這隻矛也拔了,夾在腋下,躍上城牆來。

  城上歡聲雷動,李扶舟落在太史闌面前,將那堆殘箭放下,太史闌正要問他是否安好,李扶舟一直背在身後的手,忽然變戲法一般變出一朵花,笑道:「送給你。」

  城上歡呼聲一靜。

  太史闌邁去的腳步一停。

  城頭上女子們眼睛一亮。

  那朵花,看不出什麼品種,玉白色,六瓣,中間托著淡綠色的蕊心,那種玉白很少見,不是常見的花那種單薄而柔軟的白,亮而冷,瓣葉微厚有質感,望去如玉版,線條明朗,有亭亭之姿,卻無媚態。整朵花看在人眼中,只覺得清而亮烈,姿態峻拔。

  在這硝煙瀰漫血跡斑斑的戰時城頭,此刻這一朵花的乾淨、清麗、潔白、靜謐、越發鮮亮而風姿獨特。於烽火之間的不協調中,反生出極度的誘惑來。

  「剛才看見了這朵花,忽然覺得一定要採下送給你。」李扶舟擎著花,送到太史闌面前,最後幾個字聲音更低,「它讓我……想起你。」

  太史闌聽見身後有唏噓之聲,沈梅花似乎在吸鼻子。

  剛才,他冒著生死之險,就是為了摘這一朵花?

  對面,拈花而立的男子,風神溫潤,笑意款款,那朵花綻放在他玉色的指尖,和諧溫存得似乎可以走到亙古。

  「好!」一陣寂靜中,不知道誰大聲喝彩,「才子配美人,鮮花識芳華,李先生,還不快為太史姑娘簪上!」

  太史闌的頭髮最近已經長長了,她想還剪成短髮,卻沒空,卻也絕不會挽雲鬢,都是高高束著,導致北嚴城內現在以此為流行,很多姑娘束高髮,穿男裝。

  「簪花!簪花!」城頭上戰鬥此時正告一段落,士兵們剛死裡逃生闖一口氣,見著這一幕都沸騰起熱血,大聲呼喝,聲浪漸漸練成一片。

  「快呀,猶豫什麼!」史小翠不知什麼時候轉到李扶舟身後,拚命搗他的腰眼,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模樣。

  而沈梅花在太史闌身後,恨恨踢她的腳跟,一邊嘀咕「好白菜都叫豬拱了」,一邊推她,「接呀,接呀。」

  城頭上人人含笑,目光發亮,李扶舟眼睛也亮,卻又溫柔如海。他含著笑,手慢慢抬起。

  太史闌忽然伸出手。

  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接過了花。

  隨即手一垂,毫不猶豫,把花別在了自己衣襟上。

  她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決斷乾脆,幾乎眾人都沒看清楚李扶舟剛才想要做什麼,只看見太史闌超級主動地接過了花。頓時覺得此情此景甚美好,果真郎情妾意,都發出一陣激越的歡呼。

  李扶舟的手,卻在半空細微不可察覺地頓了頓,隨即收回。

  他背著光,看不清臉上神色,只唇角淺淺笑意,似乎略有惆悵。

  太史闌已經轉過身,面容平靜,眼神裡也有深深的,難以辨明的東西。

  她目光一掃,眾人便想起此刻是在何時何地,趕緊住了聲,各自做事去了。

  花尋歡等人佩服地看著太史闌——她就有這本事,瞬間讓人感覺到她的威嚴和壓迫,讓人不敢造次。

  「我需要一個偶人。」太史闌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一個很像我的偶人。」

  李扶舟此刻神情也很平靜,立刻反應過來她的意思,「你要草人借箭?」

  太史闌覺得這個詞很好,李扶舟智慧果然不可小覷,唇角微微一彎,「不能是草率的草人,必須要有能工巧匠。」

  「說到這個我倒有些慚愧。」李扶舟笑道,「我家族在前朝,曾有家將擅長各式傀儡製作,栩栩如生,甚至可以上陣作戰。後來用不上了,也便沒有再流傳下來,那位老僕曾經要教我,但被我拒絕了,早知道便學了,今日也可以派上用場。」

  太史闌瞟他一眼,心想能用上家將的家族?這能是普通的江湖大豪嗎?

  她腦海中忽然掠過一樣東西,隨即四處尋找一下,發現那個小偷龍朝,果然又不在城頭上。

  前日這人似乎就自動請纓,帶領自己的混混屬下們,在城內維持秩序,一直沒和她照面。

  他在避著誰?

  「我去城下一趟。」她簡單地交代一句,拔腳便走。沒多久在城中找到龍朝,這人正靠在人家大門口,用一個梨子逗一個小孩,那小孩搶了他梨子就跑,跑到一邊格格笑著咬了一口,隨即發出一聲悽慘的哭叫。

  太史闌過去一看,那梨子居然是假的,木頭刻的。可是剛才連她都沒看出來。

  龍朝笑得在地上打滾,一點也不以欺負孩童為恥,太史闌過去,踢了踢他的臉。

  「起來。」

  「幹嘛?」龍朝天不怕地不怕,就有點怵太史闌,連忙向後退。

  「給我刻個偶人。」

  「不會!」龍朝將小刀一扔。太史闌注意到,第一次見他,他掛在腰帶上的那個精緻木偶,已經不見了。

  她也不動氣,雙手據膝蹲下身,看著龍朝的眼睛,「嗯,行,那跟我上城作戰。」

  「不要!」

  「不要你參戰,給我掠陣。」

  「不要!」

  「有人保護你,李扶舟。」

  「不要!」龍朝的聲音像慘叫。

  這一聲出,兩個人都靜了靜,太史闌唇角彎了彎,龍朝嘴角抽了抽,隨即雙肩一垮,喃喃道,「遇見你,我就只有完了的份……」

  太史闌盯著他眼睛,「做個偶人來,像我的。」

  「能不要太像麼?」龍朝神情顧忌。

  「可以。」

  「立即給我做出來。」太史闌大步走開,走過街角時,忽然道,「做完了你去城南大牢,負責看守那裡的囚犯,那裡你什麼不想見的人都見不到。」

  龍朝立即舒了口氣。

  隨即他站起身,撣撣華麗而破舊的袍子,瞇著眼睛,看了看城門的方向。

  ……

  龍朝的速度果然很快,一個時辰後,一尊太史闌木偶已經搬上城頭,和她一般高,手臂和腿還可以活動,穿上她的衣服後,和真人果然有幾分相似,雖然容貌刻得僵硬了些,但在黑暗的城頭,倒也不大看清楚。

  龍朝那個猥瑣的,不知道是報復還是咋的,送上來的木偶是光身子,好在他膽子還沒大到敢於刻出太史闌木偶重要部位的地步,木偶身材平平就是個木頭人,不過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在木偶胸部位置,正好有兩個木料的天然漩渦圖形,遠遠看起來就像……胸。

  一堆人圍著木偶嘖嘖稱奇,發現這一點後,都不敢表示出異樣,裝出一臉木然,太史闌遠遠在城頭看了一眼,沒什麼表情,眾人以為她沒發現,剛鬆了一口氣,就聽見她對蘇亞道:「通知一下龍朝,城南監獄西大牢那邊鎖聽說上銹,讓他去換一下。」

  蘇亞也便去了,這事兒也沒人在意,不過很久之後,有人聽說,龍朝在做城南大牢牢頭時,去西大牢重犯區換鎖的時候,因為不小心,被一個愛好男風的大盜抓進了牢中險些吃了,他拚死拚活幾番掙扎才逃了出來……

  當然這是後話了,似乎和一臉無辜的太史闌一點關係也沒有。

  木偶最終還是穿上衣服樹在了城頭,這時候也來不及再讓龍朝去做個沒漩渦的,太史闌總以為這不過是臨時舉動,不過她沒想到的是,這個木偶,安然渡過了戰火,留在了北嚴,並在很多很多年以後,作為傳奇人物留下的最可寶貴的重要紀念品,陳列在北嚴專門建造的大帥廟內,供無數人膜拜瞻仰,據說摸摸胸還可以求子,以至於經常有良家婦女半夜爬牆進廟偷摸……

  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很多很多年後,偉大的太史聽說木偶還在北嚴時,曾經瞇著眼睛說過這麼一句話。

  「尼瑪,那個猥瑣木偶,早知道叫龍朝重新刻!」

  當然,這更是幾乎所有人都沒聽懂的後話了……

  ……

  樹在城頭穿著戎裝的「太史闌」,腳下有移動滑輪,時不時出現在城頭,或者各種可能射到的角度,招得西番的箭和矛,一陣一陣不要錢般地射。

  每次西番射累了,太史闌木偶也就不見了,西番見太史闌屢屢出現城頭懷疑了,太史闌木偶就「忽然中箭」,引得他們興奮,再來一遭。

  西番稍微停息進攻的時候,李扶舟便帶幾個輕功好的下去揀箭揀矛,太史闌瞧著,很快就有近萬支箭。眾人除了李扶舟,其餘人並不清楚她要幹什麼,但好在現在太史闌甚有威權,她作戰的思路也新鮮狡猾,眾人幹勁十足。

  「我累了要補覺。」等到箭差不多了,太史闌忽然道,「從現在開始,那些射上城頭的斷箭,以及我們自己用壞的武器,都運到戍房裡修補。」

  不等眾人質疑,她返身鑽入戍房,眾人見她終於知道休息都覺得欣慰,只有城頭上也同樣一直沒睡的李扶舟,忽然轉身看了她一眼。

  大批斷箭殘弓被運到戍房內,一堆工匠茫然地等待修理,但門關上後,內間的小門開了。

  「拿來。」

  弓箭在工匠們手中只過了一下手,便到了太史闌那裡。

  四面無窗的暗房內,堆成山的弓箭內,太史闌生平第一次開始大批量的「復原」。

  殘弓在彌合,斷箭在重組,一支支殘箭經過她的手,齊齊整整恢復如常。

  小門緊閉,兩隻大竹筐在等待,太史闌揮手如撥弦,指尖飛撥,一支支完好的箭飛入筐中,漸漸堆滿。

  外頭的喊殺聲漸漸聽不見,頭頂一線小窗裡走過日光又換了月光。

  大批大批的斷箭廢弓運進來,再通過那些工匠的手完完整整運出去,那些工匠都是挑選過的性子沉默老實的人,也事先得到過囑咐,都默不作聲,有的還在弓上象徵性地鏤上自己的標記,以示確實是自己修理完成,一開始工匠們以為太史闌本身是修理神匠,當裡頭完整的弓箭武器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地遞出來時,所有人眼底都有了驚異之色,他們的呼吸收得更輕,步子越發收斂,動作卻越發的快,面對小門的每個姿態,都充滿了尊敬和膜拜。

  太史闌卻開始覺得有點頭暈。

  她曾以為她的異能與生俱來,不須耗費任何精力,但真正大批量無休息地使用,她漸漸也開始感到力不從心。

  如果不是這段時間,一直按照老曹和容楚給的方法在修煉,精神意識越發強大活躍,她早就支撐不住。

  太過努力的「工作。」讓她頭痛而虛軟,精神微微有些恍惚,手上動作慢了慢。

  忽然想起那天喝完魚湯後睡了一覺,醒來時看見李扶舟躺在她身側一人遠的地方。

  彼時黃昏最後一線光芒恰恰收攏,霞光遠去落一抹夜的暗色,背對日光的他眉目不太清晰,撐肘支額,遙遙而靜靜地看著她。

  她有點剛睡醒的茫然,忽覺那一刻的他,沉默而遠,那一個支肘相望的姿勢,似乎已經千年。以至於落了塵世的灰,再被山風默默拂去。

  「你說了夢話。」他說。

  「嗯。」她用鼻音回答,心裡卻有些奇怪,她的嘴是蚌殼,平常話都不多說,居然會說夢話。

  「說了什麼?」

  「你在說……」李扶舟似乎不太想回答,慢慢坐起,輕輕撣了撣膝蓋的草葉,若有所思,在太史闌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才緩緩道,「容楚,你滾!」

  太史闌挑眉,「想必厭惡太過,夢中也忍不住。」

  「是嗎?」李扶舟還是那若有所思樣子,忽然道,「太史,我願你也能這麼對我說話。」

  「叫你滾?」太史闌手一伸,「好,請滾。」

  李扶舟盯著她,半晌,淺淺笑起來。

  溫柔也如這一刻霞光,只是稍稍有些黯然,是謝去的晚霞。

  他微微傾身,盯住她的眼睛,她沒有退讓,揚起眼睫。

  「不。」他伸出手指,凌空點點她的額,「我但望你夢中有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12:41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六章 空手套白狼的容楚

  太史闌腦子裡嗡嗡的,李扶舟那句話,那一刻的眼神,不斷地在腦海中迴旋,攪得她發暈,她不禁晃了晃腦袋。

  一晃之下,腦海裡頓時嗡地一聲,天旋地轉,眼前一黑。

  太史闌身子一歪,撞倒一旁的竹筐,嘩啦啦半筐殘箭落下來,將她埋在底下。

  外頭此刻,李扶舟正拎著一大袋飛矛斷箭,準備遞給工匠,忽然聽見裡頭嘩啦一聲,隱約似乎還有一聲悶哼。

  李扶舟眉頭一挑,將袋子往地上一扔,一閃身便掠了進去,衣袂帶起的風將那個正待來接袋子的工匠撞了一個踉蹌,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匆匆奔進的身影。

  幾個工匠沒聽見裡頭聲音,都還記著太史闌不許人進來的交代,要來攔他,早被他輕輕一撥撥到一邊閃身衝進,啪一聲門板撞在牆上,又轟隆一下合上。

  門板一合,天地黑暗,李扶舟衝進來,腳下踩到一地的斷箭,瞬間一滑,嘩啦啦也栽了下去。

  他是學武之人,一栽倒下意識手按地面要自救,指尖卻好像觸及柔軟的人體,他一驚,立即撒手,隨即「砰」一聲,跌了下去。

  觸及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堆斷箭,箭下卻又微微有彈性,柔軟起伏如人體,李扶舟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手一揮,斷箭嘩啦啦拂落,他還要再撥去太史闌身上的箭枝,手指忽然一停。

  他揮動的手指,觸及了一瓣溫軟的唇。

  李扶舟手指顫了顫,一瞬間似乎要離開,又似乎不捨得離開,像看見一朵花珍重開在風裡,瓣蕊嬌嫩,忍不住想要觸摸,又怕手指不夠細膩,損傷了那綢緞般的肌理。

  手指向下移,他靜靜把了把太史闌的脈,確定她處於短暫暈迷,而且最好多暈一下,以恢復精力。

  他輕輕挪了挪身子,不讓自己壓著她,停留在唇側的指尖,慢慢繞著她的唇,畫了一遍。

  黑暗裡看不清輪廓,可他畫得準確不差——那般薄而緊抿的唇形,他記得,還記得那淡粉的色澤,以及笑起來的時候,唇角微微一彎,不燦爛,卻動人。

  他微微傾著身子,抱著她,一邊給她緩緩輸入真氣調理,一邊想著那一日的初見,其實相隔並沒有太久遠,卻彷彿已經是前生,此刻的黑暗戰火之中想起,那些灼灼鮮亮的紫籐和清麗委婉玉蘭,那艷得要溢出來的春光,像一副濃麗的版畫,遠遠鏤刻在深黑的天穹上。

  他記得那日在街上尋找十文錢,明明走過的女子很多,可忽然就只看見她的背影。

  那背影乍見之下,如此深切,他彷若被記憶的箭射中,一瞬間聽見命運呼嘯的風聲。

  可當她轉身,他霎那間的失望也如此深切——不,不是她,不是挽裳。

  那個女子,已經長眠於天之涯海之濱,在這片南齊的土地上,他能擁有的,也不過是她的一座衣冠塚。

  他失望,卻依舊含笑,那死去的女子曾對他說——別這麼皺著眉?哪有那麼多不歡喜的事?

  他如此歡喜,在永生無涯的長久寂寞裡。

  原以為就這樣了,一個相似的背影,另一個不同的人,他還是他,她還是不在。

  不想那日玉蘭花下的太史闌,如此鮮明峭拔,鮮明到他無法將她和風挽裳重疊,卻在那樣的南轅北轍裡,甚至由她將前人的影子漸漸覆蓋。

  他發覺的那一刻,驚訝至無法呼吸。

  怎麼,能?

  那是他的一生不忘,是他的永恆心傷,是他的行走孤獨,在空曠的沙漠,不去尋下一步停駐的綠洲。

  竟然這般被屬於別人的光芒穿透,照見乾涸土層之下掙扎的萌芽。

  他是太懂愛,還是太不懂?他是已背叛,還是一霎的迷茫?他是真輕狂,還是假動心?

  一生明晰,在此刻忽然沒有答案。

  李扶舟忽然緩緩低下頭去,他的臉先尋著她的臉,卻並沒有停留,唇在她溫熱的唇上擦過,是風過了沒有漣漪的水岸,隨即向下,深深埋進了太史闌的肩窩。

  他停在那裡不動了。

  屋子裡狹窄悶熱,她專心幹活去了皮甲,只穿了男式的褂衫,衫子寬大,領口微微露出她窄窄的肩,因為最近又瘦了,旋下一個淺淺的漩渦,鎖骨纖細,似乎承載不了一個嘆息。

  然而他將臉伏下去,微涼的骨和薄薄的衣衫後,是肌膚的柔韌和輕軟,一股淡淡的氣息散開,帶點鐵器的腥,烈火的焦,更多的是屬於女子體內深處的天然香,混雜在一起,並不難聞,反而多一層別樣的誘惑,讓他覺得恍惚,分外感受出身邊女子的獨特芬芳來——是的,這是屬於她的味道,二分鐵的硬冷,一分血火的烈,七分女性深藏的美與馨香。

  這樣的氣息衝入鼻端,他忍不住要深呼吸,然而一個呼吸尚未結束,他忽然緩緩濕了眼眶。

  這些人間至純至美至簡單的女子……

  他輕輕把著她的肩,沒有動作,沒有聲音,那般深埋的一個姿勢,不是輕薄不是猥褻,倒像朝聖者看見神廟時的朝拜,又或者迷茫的旅行者,在洪鐘大呂響起時,忽驚覺前世今生,忍不住要匍匐出一個苦痛的姿態。

  他竟然沒有發覺。

  不知何時。

  太史闌已經睜開了眼睛。

  異能和超強直覺,使她提前醒來,極強的自我控制力,使她在察覺頸邊有人時並沒有立即驚呼或起身,她是黑暗中的豹,冷靜審慎,蓄勢待發。

  也是這一刻的等待,她忽然便感覺到,李扶舟那般的依偎,並不含曖昧和狎暱的意味,倒更像一個無奈而淒涼的祈求。

  肩窩似乎微濕,又似乎沒有——他落淚了?

  她緩緩睜開眼,眼色清靜黝黑。

  身邊氣息忽然重了些,他似乎在抬頭,仰起的下巴擦過她的臉,李扶舟的唇,近在咫尺。

  ==

  安靜暗室裡,零落斷箭間,太史闌和李扶舟看似相互依偎,卻在各自的心境間浮沉。

  或者開始,或者走開。

  還有一個或許的吻,在等待。

  兩百里之外,卻有一隊人風塵僕僕,一路直奔天紀大營,當先策馬的是容楚,身子微傾,夜風掠過他的眉尖,微微凝結焦灼,控韁的手指依然穩定,一彈指便是一個大地震動的命令。

  此刻,距太史闌一百五十里外,距容楚三里之外,天紀軍大營燈火通明。

  「在青水關的那一萬人馬撤回來了?」一人坐在案前,緩緩翻著案上書簡,問。

  這人說話很慢,語氣很沉,帶幾分隱隱煞氣和傲氣,讓人想起那種居高臨下,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尊貴人士。

  燭光剪了他的影子,側面凌厲。

  「是。」回答者語氣鏗鏘,乾脆俐落。

  「西番在北嚴不過兩個萬人隊。」案前男子將書簡一推,譏誚地道,「雖然給他們僥倖繞過我天紀大營,包圍北嚴,但這點人手,哪裡值得我們在青水關沒日沒夜守候?太后也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要麼救,要麼直接攻擊西番大營斷他後路,怎麼平白讓我們按兵不動?女人!就是不配懂戰爭!」

  「少帥。」那將領道,「上府邊將軍來函,詢問少帥為何撤走在青水關的埋伏。」

  「我做事何須向他交代?」男子傲然道,「青水關出現西番軍隊,顯然對方已有防備,再做埋伏又有何用?好端端作戰計劃被對方知曉,說明或者我天紀,或者上府,必有內奸出現,他老邊安坐如山不知道清理軍中奸細,我紀連城豈能坐視?」

  「少帥英明。」那將領微一猶豫,「只是北嚴那邊,難道就此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要看怎麼救。」天紀軍少帥紀連城淡淡一笑,「所謂青水關埋伏,現在看來無此必要,我已經命張副將帶領一萬精兵,繞瞬河下游而行,等候在陰山南側,截斷西番後路,另有王副將一萬精兵,直入西凌行省總府,阻擋西番南下去路,還有中路兩隊,等北嚴將西番那兩萬孤軍再消耗一些,正好出手,一網打盡。」

  「少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那將領由衷大聲贊,暗暗佩服少帥不動聲色間已經安排妥當,卻又道,「如此雖好,可將西番那群敢入內地的宵小徹底留在我南齊,但是就怕北嚴孤城,三千弱兵,十萬百姓,糧草武器,都無法再支持下去……」

  紀連城抬起臉,燭光下一張長臉,極白,白到微微透出淡青的筋絡,這是他引以為傲的「貴族臉」,為此從不喜歡曬陽光,眉眼算是英俊,眼角似刀裁,凌厲地掃到髮尾去,眉心微微一點菱形的紅胎記,望去便如豎著的第三隻眼睛——這是異像,看上去有點像南齊民間傳說的一尊叫二郎的煞神,他正好也排行第二。據說他出生時,紀老帥特地請大師給他造過命,都說是天生將才,煞星照命,因此這一點眉間紅,也是他打敗眾多兄弟,最終得登少帥之位的重要依仗。

  所以很多人猜測,紀連城不喜歡曬太陽,是不是怕曬黑了,把這一點助他平步青雲的胎記紅給掩了?

  「如果張秋在,十有八九支持不了。」紀連城語氣不屑,「不過聽說北嚴陣前換將,居然由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女子主持軍務,而且張秋,竟然也是死在這女子手上——一個二五營的新進寒門學生,竟敢如此囂張!」

  底下眾將都震驚抬頭,沒想到居然一個普通寒門女學生,敢於殺掉一城之主,四品官員。

  「這西凌地界,是我天紀軍勢力所在。」紀連城手按桌面,眼色沉沉,「豈能允許如此喪心病狂,尊卑顛倒之事存在?」

  「少帥打算如何處置?」

  「二五營尚未結業學員,並無官身,說到底她以民殺官,這是重罪。」紀連城神情隨意,如對螻蟻,「事後正法便是。」

  「是。」

  「不說這些了。」紀連城起身,目光掠一掠帳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常將軍還是不肯說出,誰是細作麼?」

  「是,常先鋒說他冤枉,稱麾下兒郎都是錚錚鐵漢,絕不會有人和西番勾結告密,洩露大軍即將在青水關埋伏的軍情。」

  「他自然要護著他那些忠心手下。」紀連城唇角笑容厭棄而又憎恨,「這麼多年他們只聽他的,他不護著誰護著?」

  其餘眾將都不做聲,默默低頭——少帥早已不滿一些軍中老將資格太老,威望太重,影響他的威權,都知道這是要借題發揮,統一軍權,誰敢多一句嘴?

  遠處遠遠傳來皮鞭的抽打聲,和男子憤怒的咆哮聲,越發襯得這處廳堂氣氛靜謐壓抑。

  紀連城聽著,卻覺得有趣似的,唇角慢慢綻開笑意,他慢慢踱出門,雙手攤開向月,忽悠悠唱道:「……解金甲執劍向黃沙,落熱血紛紛如花,呀,休觸我逆鱗一身披掛,化戟槍一出厲殺……」

  眾將低首——誰都知道,少帥愛唱戲卻不常唱,但如果他唱了,那麼,就有人要死了。

  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響在一輪淒冷的月色下,今夜的月微黃,鑲著綺麗的微紅的邊。遠處受刑者的慘呼傳來,到了此處,不過一句唱詞最後的搖曳尾腔。

  「……十萬眾隨我青銅劍旗下,不過是生死白骨新天涯,從頭來翻越舊山阿,誰於我膝下獻江山如畫……」

  卻忽然有人策馬搖曳而來,笑聲朗朗,驚破了這一刻肅殺而淒艷的氣氛。

  「紀家少帥,好生雄心壯志,卻不知要翻越誰家舊山阿,佔了誰家江山如畫?」

  「……畫……呀……」最後一句忽然一顫,紀連城霍然抬頭。

  前方轅門處,有人夜色中策馬而來,他身後數十騎如一騎,敲擊出同樣的步調,黑色的披風向後高高捲起,露一點背上長劍青色的劍尖,光澤幽冷。

  最前面的那個人,卻是一身的珍珠白,那般騷包招眼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卻不覺得輕浮,只令人覺得珍珠白色竟然也如此適合男子,隨即發現他的肌膚也如此輝光熠熠,也是一顆深海裡,珍貴無倫的珍珠。

  那人快馬而來,人還在遠處,聲音已經清晰傳到眾將耳中,而當眾將抬頭看去,他已經到了營門前。

  紀連城看清他的那一刻,眉頭一挑,一句「攔住」還未及出口,那馬上人已經長聲笑道:「一別久矣,少帥安否?」

  笑聲裡,他手中長鞭一甩,已經擊開了關閉的橫木轅門。

  「站住!」守門士兵撲過來,橫槍就對來者馬腹刺去。

  馬上人鞭花輕輕一卷,兩柄槍打著轉兒飛彈出去,奪奪釘在地下,那人俯下一張宜嗔宜喜的如畫容顏,似笑非笑盯著趕來的諸將,「好大威風,連我也敢攔?」

  「大帥……」一名將領脫口而出,隨即醒悟失言,急忙改口,「見過晉國公!」

  紀連城的遙遙望著那頭的容楚,英俊蒼白的臉瞬間扭曲。

  「牛將軍,好久不見,難為你還記得我!」容楚暢然一笑,馬鞭一揚,縱馬而起越轅門而過,他身後,黑衣龍魂衛們一陣風般捲進,所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容楚已經闖入了天紀軍大營。

  那位牛將軍下意識想追,步子剛抬就停了下來,四面望望,周圍的同僚們都臉色古怪。

  古怪是有原因的——誰都知道天紀少帥最恨的人,就是晉國公容楚。

  也難怪他恨,天紀少帥,天下三軍之一的少主,最應該是無可爭議的青年名將,偏偏上頭有個年紀輕輕就掛主帥,當年帶領南齊大軍橫掃西番五越,號稱南齊第一名將的容楚,哪怕容楚繼承國公之位後便交出兵權,淡出政壇,但屬於他的名將光輝,依舊照耀在南齊所有軍人的頭頂,他是所有南齊軍人的光,那自然便是籠罩在紀家少帥頭頂的烏雲,壓得他喘不過氣,而又無力回天。

  紀連城此生最大願望,就是容楚重回戰場,好讓他將這南齊年輕軍神擊敗,登上南齊第一青年名將之位。容楚一日不回,他就一日屈居他之下,沒有翻盤機會,可眼見著容楚嬉戲悠遊,無心政事,也斷無再掌軍權可能,紀連城的恨,早已滿坑滿谷,足夠填幾萬個容楚。

  迎著無數人驚訝好奇仰慕擔憂的目光,容楚衣袂翻捲,策馬長驅於天紀軍營,所經之處,無人敢攔。

  「晉國公!」驀然一聲大喝,紀連城終於忍無可忍,大步奔來,「此乃我天紀軍大營,西凌北軍事重地,你便貴為國公,也無權亂闖!」

  「紀連城!」容楚高踞馬上,並不駐馬,「本國公前來你軍營,為何不大開中門迎接見禮!」

  紀連城怔了怔,才想起論起品級,容楚遠遠高於自己,按南齊律,就算容楚擅闖軍營觸犯軍律,他紀連城見上官不參拜同樣有罪。

  紀練成咬了咬牙,握拳半晌,終於還是低頭參拜,「下官見過國公!請恕下官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他低著頭,卻梗著脖子——暫讓容楚一步又如何,容楚再抓不著他把柄,他便可以抓容楚把柄!

  「免了!」容楚在馬上揮揮手,左右顧盼,神情讚嘆,「少帥麾下,軍容嚴整,兒郎如鐵,好本事!」

  紀連城蒼白的臉瞬間漲紅——哪來的軍容嚴整?輕輕鬆鬆就給容楚闖了進來,一大堆守門衛士沒能追上,現在跟在容楚護衛馬後跌跌撞撞,一派狼狽,這容楚,當真跋扈囂張如此,一定要打他的臉麼?

  「晉國公。」他吸氣,袖子下的拳頭握緊又鬆開,不接容楚的話,陰惻惻地道,「您半夜闖營,難道就是為了這句廢話?」

  「當然不是。」容楚一笑,「天紀軍重地,可不是我一個閒散國公可以隨意進入的。」

  「國公知道就好!」紀連城咬牙道,「那麼,國公應該知道,你現在已經觸犯軍法!」

  「所以我不是隨意來的呀。」容楚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笑吟吟接上,「我尋少帥,有要事相商。」

  紀連城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看容楚——他重掌軍權了?

  隨即他否定了這個可能,朝中動向都在他掌握中,有康王在,斷然不會讓容楚再次掌權,再說容楚就算以國公身份來擔任監軍,相隨而來的必然有朝廷傳旨太監,不會半夜三更帶一批護衛這樣闖來。

  這麼一想他心中一定,冷笑一聲道:「國公現在貴為朝廷超品大員,一方勛爵,瀟灑悠遊,不問世事,我這區區天紀小營,能有什麼重要的事,讓國公自麗京連夜奔馳六百里,前來相商?」

  他語氣諷刺,容楚就好像沒聽出來,自馬上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看,又偏頭聽了聽那邊審訊的咆哮和鞭子聲,忽然道:「夜半何人執法?」

  「與你何干?」紀連城氣得臉色發紫。

  「本來無干,現在嘛……」容楚悠然玩著馬韁,忽然一指那處審訊大帳,道,「把人給我帶出來!」

  他的黑衣龍魂衛轟然應是,二話不說便提韁策馬。

  「放肆!」紀連城勃然大怒,眉心一點紅菱都在微微抽搐,「容楚!你瘋了!我帳中軍將,也是你動得的!」

  「我動不得。」容楚慢慢一笑,在紀連城露出喜色那一刻,忽然手掌一翻,「可西陵行省總督府,動得。」

  火把灼灼,映亮他掌心六角形黑色令牌,上書「西凌行省」,其下有「行省工器司督造」字樣,暗金色字體熠熠閃光。

  「便是總督令又如何?」紀連城眼底閃過一絲驚異,卻不以為然,「西陵總督和我不過平級,他的令牌如何能命令我天紀營?」

  「誰要命令你?」容楚淡淡道,「不過是發現天紀營中有涉嫌賣國通敵要犯,前來傳喚偵辦而已。」

  「賣國通敵?」紀連城眉頭一皺,隨即冷笑,「你是指常副將涉嫌青水關埋伏告密一事?此事我天紀已經在偵辦,無須總督府插手!」

  容楚敲著馬鞭,微微昂首,並不看紀連城,悠悠道:「君不聞,軍事規避乎?」

  紀連城身子一僵。

  軍事規避,是指軍隊中發生的違紀案件,如果涉及地方安全,所在軍隊應當避嫌,交案犯於所在地總督府,會同京師所派三法司官員審理,而不能自己私刑審結。

  但此刻所謂「常先鋒通敵洩密」案件,他自己心裡有數,證據全無,案情不清,說到底只是他自己為了鞏固勢力,清除異己,而強自栽到常先鋒上頭而已。

  可是容楚竟然咬住了這個機會,及時趕來,以軍事規避理由奪取審判權,要帶走常先鋒,人一旦被容楚帶走,他一番心思付諸流水,還要顏面掃地,保不準還會失去常先鋒麾下那一支力量。

  更要命的是,向來軍營獨大,不容地方干涉,他在自己營中怎麼折騰常將軍,都是他的本事和威風,但如果給一個外人橫插一腳,把自己的將領帶走審判,他就是個連手下都護不住的懦夫!這讓他以後還怎麼帶兵?還怎麼坐穩天紀少帥的位子!

  紀練成又惱恨又忍不住要佩服——這容楚,果然好生厲害!不過輕輕一招,便給他出了一個進退不得的難題!

  心中同時有疑惑一閃而過——所謂洩密事件剛剛發生,又是在他自己軍營內,容楚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但此刻哪有心思慢慢思考這個,他眉頭一挑,厲聲道:「案情未清,你如何能將我的人帶走!」

  「正因案情未清,才該會同有司審理。」容楚慢吞吞道,「本國公不辭辛勞,少帥不必謝我。」

  「便要審理,也是西凌總督府的事,不勞國公過問!」

  「西凌總督府失火,總督必須坐鎮首府主持大局,正巧本國公路過,總督拜託我代為處理。」容楚笑得可親,「作為天下觀風使,本國公走這一趟,也是應該的。」

  紀連城這才想起,好像容楚前不久領了一個觀風使的閒差,去安州一帶視察當地軍備,但是這麼久了,他又已經回京,怎麼還沒交卸差使?

  他不知道容楚遇上水患導致腰疾發作,回京後在家養病,容楚倒是打算去交卸差事,但宗政惠聽說他生病,親自下令無須他前往吏部和宮中卸差,如今倒正好給了容楚絕好的藉口。

  紀連城瞪著容楚,一番口舌交鋒,於容楚好像全無影響,他高踞馬上,輕敲馬鞭,閒閒張望軍營佈置,那模樣看得好像是他的軍營。

  更讓紀連城惱怒的是,他麾下將士,無一人對容楚呵斥,甚至外頭一些士兵還在探頭探腦,看容楚的眼神充滿敬慕好奇。

  這眼神著實讓紀連城刺心,忽然醒悟不能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和容楚鬥口,贏了不算本事,輸了更是顏面掃地。

  再說這容楚搭著架子,始終不下馬,他這堂堂天紀少帥還得仰頭才能和他說話,氣勢早已輸了三分,還談什麼公平對話?

  紀連城醒悟過來,定了定神,勉強扯出笑,正要想辦法將容楚拉到帳中去,忽然人聲喧鬧,腳步雜沓,先前去提常先鋒的容楚護衛又一陣風般捲了來,中間正護著常先鋒。

  那漢子袒露胸膛,一張紅臉漲得發紫,大步過來,先冷冷瞪了紀連城一眼。隨即又傲然對容楚道:「老常既然已經是階下囚,也不必再和國公論什麼朝廷禮節,老常的膝蓋骨頭先前已經被踹壞了,跪不得,自向國公領罪。只是有一條,我那些蒙冤的部下,還請國公不要濫用私刑!」說完又瞪紀連城一眼。

  紀連城給他瞪得心火直冒,勉強忍住,冷笑看著容楚——常大貴性子桀驁,你也生受下!

  誰知容楚一見常大貴,也不倨傲了,也不裝叉了,也不橫眉冷對了,也不高踞馬上了,立即下馬,微笑上前,伸手攙住常大貴,誠摯地道:「常將軍說的哪裡話?您便是如今微有些嫌疑,但在審定之前,您還是實打實的英雄,是我南齊軍人楷模,是曾經參加過對五越戰爭,親手斬過一名大酋長頭顱的國家功臣!當初沙梨寨戰役名動天下,容楚那時還未從軍,未能得見前輩風範,實在憾甚。如今可算一遂心願了!」

  一邊絮絮安慰常大貴,一邊順手解了被綁來的幾個常大貴手下的繩索,唏噓道:「各位都是軍人好兒郎,百戰沙場的英雄,英雄,不該被這麼對待!」

  常大貴熱淚盈眶,一眾屬下渾身顫抖,其餘軍眾觸景傷情,面色慼然。

  紀連城臉色鐵青,氣得幾乎暈去。

  這混賬容楚,竟然跑來他的地盤,公然做好人!

  口口聲聲稱人家是英雄,口口聲聲英雄不該被這麼對待——當面打臉,啪啪作響!

  「國公。」紀連城已經不想再和容楚多說一句話,不想再讓容楚在他的地方多唱一句戲,冷冷道,「英雄你也見了,仰慕也道完了,那麼,請吧!」

  他眼神陰鷙,掃視一眼四周,暗暗壓下一瞬間湧起的殺意。

  今晚如果可能,他不惜留下容楚性命!可是偏偏今晚審判常大貴,常大貴麾下群情激憤還沒來得及安撫鎮壓,這時候對容楚悍然出手,難免消息洩露,謀殺當朝國公的罪,他也擔不起!

  「多謝少帥。」容楚再次上馬,笑吟吟看著紀連城,「那麼此案一干有嫌疑人員,本國公便都帶走了?」

  「走吧!」紀連城現在只恨不得容楚立即消失,語氣森冷,「但望事後,西凌總督府和國公,能給我天紀軍一個滿意的交代!」

  容楚就好像沒聽見他的威脅,滿意地點點頭,「那麼,所有涉嫌通敵案的軍員,本國公都帶走咯?」

  「不送!」紀連城不耐煩地轉身。

  隨即他聽見身後容楚哈哈一笑,大聲道:「如此,很好!便煩勞常將軍,點齊你麾下人馬,一併和我走吧!」

  「什麼!」紀連城霍然轉身,「容楚,你要幹什麼!」

  震驚之下,他連尊稱也忘了。

  容楚也不在意,微笑望著他,「常將軍涉嫌通敵,自然不能是一人所為,他麾下所有人馬,從參將裨將到兵丁,人人都有嫌疑。為公平法紀,不枉不縱,本國公也只好費點心,把人都帶走,一個個甄別審理,務必找出通敵要犯,好給少帥一個交代。」

  「你!」紀連城晃了晃,急痛攻心之下,臉色忽紅忽白。

  容楚卻看也不看他一眼,笑問常大貴,「常將軍,本國公這等處置,你可願意?」

  常大貴瞟一眼紀連城,冷笑一聲道:「是極!先前少帥也說老常麾下沒好人,要一個個審問來著,既然國公來了,便隨國公走就是。和少帥的私家刑堂比起來,老常寧可去西凌府大牢待一待!」一轉頭對身後吼道,「不過兒郎們,你們不願去的,可以不去,想來某些人,也不好全把你們給滅了!」

  他身後不遠處,靜默的士兵們,忽然大聲齊吼,「屬下不怕!屬下願隨將軍去大牢,一洗我等清白!」

  聲震屋瓦,四面兵士有激動之色,紀連城親信部屬臉色發白。容楚笑微微看著,滿眼讚嘆。不知情的人,看他那誠摯神情,定然以為他在感動於這將士情誼,萬萬想不到這整個局,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搞出來的。

  「多謝常將軍和諸位信任。」容楚神情光風霽月,慨然道,「本國公定會秉公執法,查清真相,絕不令任何一人蒙冤!」

  「多謝國公!」

  「我看誰敢走!」紀連城怒聲道。

  常大貴立在當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揮手,他麾下士兵默默成隊走出,人越出越多,常大貴左前鋒麾下一個萬人隊,幾乎都站了出來。

  火把明滅,轅門風緊,源源不絕湧出的沉默的士兵,站滿一地。

  無言也是一種力量,紀連城先是憤怒,再是震驚,再到後來面對那沉默的對抗,臉色開始發白。

  他在這一刻終於感受到「失道寡助」的可怕,感受到這些他原本不屑的下層士兵,一旦爆發出屬於他們的憤怒,一樣令人凜然畏懼。

  「我等現在都是嫌犯,不敢再留在天紀大營,給少帥和諸位兄弟帶來危險。」常大貴冷冷道,「走!」

  容楚在馬上笑對紀連城拱拱手,當先策馬而出,珍珠白的披風颯颯捲起,一片雪般塗亮這夜色。

  他的到來,也如雷霆冰雪,瞬間橫掃一片,在天紀眾將心頭降落冰涼。

  他身後,龍魂衛緊跟著馳出,竟然不管那「一萬罪徒」,那些「罪徒」自己跟上去,排得齊齊整整,倒像隨軍出征一般。

  南齊歷史上最滑稽的「罪犯押解」一幕,卻沒有人笑。

  紀連城一直直挺挺地站著,看容楚頭也不回的背影,瀟灑馳出轅門,白色披風如獵獵大旗招展,一卷就是他一萬軍。

  身邊將士看他神氣不對,小心地湊近來,「少帥……」

  紀連城身子忽然一晃。

  「噗。」

  一口鮮血,噴在當地。

  ==

  容楚可不管誰會被氣吐血,他策馬走出不多遠,便下了馬。

  常大貴騎著一匹龍魂衛讓出的馬追了上來,愕然看了看四周,道:「這不是去西凌的路,還有……國公您為何不捆綁末將?」

  「我綁你做什麼?」容楚笑吟吟看著他,「你覺得你自己有罪嗎?」

  常大貴眉毛一豎,眼底湧出怒色,硬梆梆地答:「當然沒有!」

  「那麼,」容楚回身,看著那群浩浩蕩蕩的步兵,「你們,有罪嗎?」

  士兵沉默,下一瞬爆發山洪一般的呼喊,「沒有!」

  「你們敢說,我就敢信。」容楚立在高處,夜風裡珍珠白衣袂飄動如浮雲,聲音卻沉冷,遠遠地傳出去,「我現在給你們兩個選擇,一個是去西凌受審判;一個是隨我,去北嚴。」

  常大貴霍然抬頭。

  「北嚴!」

  「北嚴被圍已經第五日。」容楚冷冷道,「這是扼守西北往內陸要道的門戶,是你們近在咫尺的父老鄉親所在地,是你們天紀軍必須守護的重鎮。北嚴城破,我不信你不知道。」

  常大貴沉默。

  「你已經徹底得罪紀連城,想要活下去乃至翻身,你需要一場功勛。」容楚一指北嚴,「救下北嚴,驅除入境的西番軍隊,你就是此役的大功臣,到時候誰還能冤屈你半分?誰還能說你這個滅殺西番的大將,通敵賣國?」

  「可我擅自出兵……」

  「一切後果,由我承當!」

  又一陣沉默,半晌常大貴轉身,看看身後飽受刑傷的屬下,看看蠢蠢欲動神情悲憤的士兵,再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狽。

  「好!」

  ==

  一萬精兵,改道奔赴北嚴。

  容楚始終微笑,無人察覺他眉間微微疲憊。

  他身邊周七望著浩浩蕩蕩援軍奔向北嚴,心中微微震動。

  只有他才明白,不管兵,也被當朝猜忌著不能插手軍務的容楚,做到這一切,有多艱難。

  此時西凌總督若在,也要驚嘆——原來他還是猜錯了,容楚要總督令並不僅僅為了清道,他不要天紀擋他路,但還要用天紀的兵,這才是他容楚的連環計——奪取總督令——以自己護衛假冒西番軍出沒在青水關——讓天紀少帥以軍機被洩露為由自青水關撤軍,清洗軍中——以總督令偵辦罪犯帶走被清洗的將軍——奪取這一支雄厚的天紀精兵,援救北嚴!

  七拐八繞,才繞到終點,火中取栗,與虎謀皮,無上智慧盡在其間。

  最高境界的空手套白狼!

  ==

  一萬人馬向北嚴,取道秘密,紀連城還不知道。

  他一口血噴出,驚壞了身邊屬下,眾人一陣忙亂,將他扶入總帳,紀連城緩過氣來,將人都趕了出去,嚴禁任何人洩露今晚發生的事情,身邊只留下幾個親信。

  他雙手據案,如餓狼一般眼冒綠光,死死盯著燭火,橘黃的燭光跳躍,將他的臉色映得慘青慘白,如鬼。

  「少帥……」身邊親信將士想勸,卻又不敢勸。

  今日紀連城受到的打擊,豈是心高氣傲一帆風順的少帥所能承受?更要命的是,給他這樣侮辱打擊的,是容楚。

  一個你一心要壓過的人,老天終於給你機會和他博弈,到頭來依舊輸了個一敗塗地,一口血噴在塵埃,也洗不掉深刻在骨的羞恥。

  帳外忽然有點異聲,紀連城霍然抬頭,「什麼人!」

  帳門掀開,士兵將人拖了出來,紀連城眼睛血紅地望了那人半晌,才發覺那是北嚴城前來求援的士兵。

  這人在天紀營裡已經有三天了,一直沒等到天紀出兵,想必心中焦灼,便在大帳附近時常轉悠,平時紀連城也不理他,今日他卻正撞到槍口上。

  這士兵心中卻只有北嚴,好容易有機會面見大帥,什麼也顧不得,撲上來便哀求,「求求少帥,求求少帥,救救北嚴!北嚴危殆!卑下走的時候,太史姑娘再三囑咐卑下,務必將軍情和少帥剖析明白,少帥——」

  紀連城忽然慢慢抬起頭。

  此刻的他,滿懷惡意,聽見任何名字,都覺得是對他的侵犯。

  「太史姑娘?」他慢慢地,森然地道,「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賤人?」

  那士兵惶然抬頭看他,忍不住分辨,「太史姑娘是北嚴城的典史副手,二五營的……」

  「一個二五營的寒門學生的命令,你也敢拿到我面前來說?」紀連城冷冷注視著惶急的士兵。

  現在,任何能得到屬下忠誠和捍衛的人,都是他最痛恨的對象!

  「聽說她竊奪軍權,殺害府尹張秋,以民殺官,罪無可恕。」紀連城冷冷一笑,「來人!」

  一隊精英衛士很快出現在他面前。

  「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想辦法進入北嚴。」紀連城擲出他的令牌和手諭,血紅的目光底,煞氣凜然,「給我找到這個太史闌,宣佈她的罪狀,以我西北地區軍事總管身份——處死她!」

  「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12:52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七章 深情

  滿帶殺氣的話語擲在風中,滿是溫柔的依偎靠在頰側。

  李扶舟那一抬頭,唇將擦過太史闌的臉。

  太史闌忽然一側頭。

  那即將落入唇邊的一掠,如蝶翅越過瓣尖,落在了空處。

  隨即太史闌坐起身,平平靜靜挽了挽衣袖,將散落的斷箭歸攏,站起身,道:「你來得正好,這裡有一批箭勞煩送出去。」

  李扶舟坐在地上,雙手按膝,看著太史闌,她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的神情,令他眼底神情微微一黯。

  他接過袋子,手指觸及她的指尖,太史闌沒有縮手,她的指尖冰涼,冰涼地擦過他的掌邊,很自然地收回到了她自己的袖子裡。

  李扶舟有一瞬間,想要緊緊握住那隻冰冷的指尖,用自己的溫度,狠狠地溫暖她。

  他曾經懷疑過自己有沒有足夠的熱度,夠不夠去暖那個冷峻驕傲的女子,以至於在她開口詢問的時刻,他躊躇猶豫,錯過那一刻寶貴的心意。

  然而此刻只是她冰涼的指尖,便令他覺得痛心而失落,忽然想要勇敢,想要忘卻,想要五年來第一次試一試,找回五年前那個會笑但是更會發怒的自己。

  想要在她的眼神裡涅磐,重生時刻,或可見嶄新天地。

  又或者不是想拯救自己,只是想成全她,他記得初見那一日她的背影,更記得她邀請他吃包子喝酒時,那一刻眼眸微彎,溫暖而欣喜的神情。

  他想這個冷傲的女子,她的內心,在之前的很多年,一定很空曠很寂寞,雖有朋友相伴,但有些最深處的疼痛和冰冷,她一定會深深藏起,只因不願讓他人為她心傷。

  所以她渴望溫暖,不由自主走近。

  近雪,卻近了那一刻深埋的雪。

  「太史闌。」她已經走過他身側,開始了又一輪的工作,他倚著門框看她,輕輕嘆息,「你說過,沒有永恆的日頭,卻有從不遲到的黑夜,可是,黑夜總有過去的時候。」

  太史闌停下手中的工作,垂著眼睫,在李扶舟以為她不會再回答的時候,她忽然側頭,看了看自己的肩頭。

  李扶舟眼神不由自主看過去,隨即身子一僵。

  太史闌臧藍色長袍的肩部,有一處顯得顏色微深,有淡淡水跡。

  「如果你還在為黑夜嘆息流淚。」她道,「就不會看見照進眼裡的第一縷日光。」

  隨即她低頭,繼續努力工作,一陣風過,她身前的門慢慢掩起。

  李扶舟立在門前,看那門緩緩合起,光影如扇面合攏,她在光影的盡頭。

  萬千思緒浮沉,到此刻,連一聲嘆息都似乎覺得太遲。

  要如何告訴她,他嘆息流淚,已經不僅僅是為了夜的深沉,更為了相遇黎明那一刻霞光而感動欣喜。

  要如何告訴她,他已經看見那第一縷日光,卻因為那一霎極致爛燦而不由自主閉上眼,再睜開時,日光已遠。

  「啪嗒。」門合上。

  李扶舟緩緩轉身。沉默良久,忽然躍起,直奔城頭而去。

  那一日,所有鏖戰城頭的士兵,都看見那一個藍色的背影,在城頭長嘯作戰,疲憊而不休,看見他藍色衣袂掠過武器和鮮血的光幕,在無邊無垠的淺白天際飄揚,孤獨而,滄桑。

  ==

  這一夜,上府兵大營。

  一隊士兵正在巡邏,長矛的矛尖向著淺紅的月色,斷斷續續的口令聲傳來,這裡的夜也並不沉靜。

  隱約大營正中,有人怒而拍案的聲音,只是上府兵大營軍紀森嚴,不是巡邏經過,無人敢隨意靠近。

  忽然一座屋子裡,走出一個少年來,背光而行不見顏容,但步伐輕快而穩定,月色下身影修長,革帶束出緊緊的腰。

  「邰佰長!」他出來時正遇上一隊巡邏的兵,當先的士兵立即恭敬的稱呼。

  他不能不恭敬,眼前的少年年紀雖輕,卻出身大家,又是第二光武營的歷練人才,更難得的是人家出身雖好,卻毫無紈褲習氣,進入上府兵大營不過一兩個月,實打實以軍功,迅速升為佰夫長,是上府大營多年來陞遷最快的。

  前途無量,誰敢不巴結?

  「小司。」邰世濤微笑點頭,瞟一眼巡邏隊伍,忽然道,「兄弟們這是這個月第五次夜巡班了吧?很辛苦吧?」

  「是呀。」那什夫長嘆口氣,「沒辦法,將軍說近期西番不安分,增加了夜巡人數和班次,大家都辛苦。」

  「嗯。」邰世濤點點頭,「不過你上次痢疾還沒好,今晚就我來替你班,如何?」

  「這……這不大好吧……」那什夫長不好意思地推讓,邰世濤早已不由分說接過他的蛇矛,戴上標記,又問了口令,把他推到了一邊。

  什夫長滿臉感激地回去休息了,邰世濤執矛繞軍營巡邏,很快就走到了總將主帳附近。

  主帳內此刻說話聲不絕,邰世濤坦然走近,執矛的影子映在窗紙上,裡屋上府營總將邊樂成等人瞟了一眼,絲毫不在意地繼續討論。

  門半掩著,斷斷續續話聲傳出來。

  「……竟然真的繞過天紀和我們,去了北嚴!」

  「……是怎麼穿過去的?必有小道,必有內奸!」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朝廷命令我們和天紀在青水關觀望,天紀卻將埋伏的兵撤走,這是怎麼說?咱們是繼續留,還是也撤軍?」

  「紀連城有私心,我們怎麼可以和他學!朝廷命令豈可違抗!」

  「但我們在青水關觀望,坐視不救北嚴,北嚴要怎麼看我們?」

  「那是朝廷的命令!」

  「……真不明白怎麼會下了這樣的命令?讓北嚴消耗西番軍力?笑話,北嚴那點人,能堅持幾天?一旦瞬間城破,西番軍南下,殘局誰來收拾?只怕現在,北嚴已經失守了吧!」

  窗外,執矛一動不動的影子,忽然晃了晃。

  「……那倒沒有,聽說出了個人物,還是個女子,叫什麼……太什麼闌,不一個二五營的歷練學生,竟然臨陣奪了軍權,將欲待投降的張秋從城頭推下,將北嚴青壯臨時徵召入伍,現在帶人死守北嚴,已經支撐了好幾日……」

  「不過北嚴外城已破,內城城牆低矮失修,城內糧草武器一律不足,能撐在現在已經是奇蹟,只怕再也堅持不了幾天了……」

  室內討論得熱火朝天,沒有人注意到,窗扇上執矛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更漏滴滴答答又走了一陣,下半夜,軍營徹底歸於寂靜。

  「咻!」

  忽然有一支火箭,呼嘯著穿越夜空刺破寂靜,射上了上府兵總將的窗戶!

  火箭啪一聲在窗欞上炸開,同時扎破了這夜的安寧,幾乎是立刻,上府兵總將邊樂成便從床上蹦起,風一般地掠了出去。

  他一出去,一條人影鬼魅般從他屋後的草叢中潛出,掀開他屋子的後窗鑽了進去,熟門熟路地摸入裡間書房,打開一個櫃子。

  櫃子裡整齊地掛著各種軍令牌,從千人隊到百人隊的都有,至於更高級別的虎符和令牌,則鎖在暗櫃裡,尋常將領都不知道在哪。

  來偷令符的人似乎對虎符什麼的沒興趣,連千人隊的令牌都沒有拿,只取了一個百人隊出任務的令牌,往懷裡一揣,轉身便走。

  忽然身後勁風聲響,那小偷頭一偏,讓過一記兇猛的刀風。

  月光照上他的臉,出手的人一怔,驚道:「邰世濤!」

  夜半偷令牌的少年站在當地,一笑,「是我!」神情並無畏懼,卻有點遺憾——沒想到總將這麼謹慎,在自己內室書房裡,還是安排了看守令牌的護衛。

  「你這是幹什麼!」那護衛皺眉,看著自己印象甚好的少年。

  「如你所見,拿令牌。」

  「為什麼?」

  「救人!」

  「誰?」

  邰世濤不說話了,少年緊抿著唇,眼神裡是白色的月光和黑色的夜,清晰得不可遮掩。

  那護衛看看邰世濤,眼底閃過一絲愛才的神情,壓低聲音厲聲道:「交回來!我會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總將馬上要回來了,你不要自尋死路!」

  邰世濤稍稍沉默,嘆一口氣,道:「好,多謝!」伸手入懷。

  那護衛稍稍鬆口氣,上前一步去接。

  然而雪光一閃,邰世濤從懷裡掏出來的竟然是一柄短刀!刀光刺亮護衛眼睛的同時,刀背已經狠狠拍上了他的耳側。

  「砰。」

  一聲悶響,那護衛無聲軟倒。

  邰世濤一伸手接住他身子,將他靠牆放好,掩在帳幕後,微微一躬。

  「大哥,多謝你。」他道,「可是我不能。」

  隨即他轉身就走。

  他的身子剛剛投出窗外,風聲一響,邊總將已經回來。

  邊樂成滿面怒氣,他辨明箭來方向,立即衝出,但是找到那處射箭位置時,卻只發現一架簡易發射的弩弓,一根長長的線牽住了扳機,被一塊磚石壓住。

  這樣,刺客可以在任何位置,以石頭擊中磚石,帶動扳機彈起發箭。到哪裡去辨明他真正位置所在?

  眾將圍在那簡易弓弩旁,眼神警惕又讚嘆,讚嘆的是雖然弓弩簡易,軍營中稍微懂點軍器的人都做得出,但計算精準正好射到總將窗戶可不容易;警惕的是找不到這個刺客,今晚誰敢安睡?

  因為揣著這擔心,眾將沒敢回自己屋子,都聚在邊樂成身邊保護他。

  這使邰世濤順利地回到自己的營房,以令牌調動自己那個百人隊,又去馬房領了馬,馬蹄全部以軟布包裹,他對部下稱,總將有秘密任務需要他去執行,驚動的人越少越好。

  邰世濤深得邊樂成喜愛,日常也在他書房參贊軍務,眾人都深信不疑。

  邰世濤並不想帶著手下兄弟去赴險,只是一個人出營比一百人出營更難,他打算等人順利出營,便將兄弟們打發回來,反正兄弟們不知者無罪,但有軍法懲戒,他獨立承擔便是!

  他帶領自己的百人隊,繞道從西轅門出去,守門的士兵經常遇見夜半執行任務的斥候隊伍或接應隊伍,也沒在意,粗粗驗看了他的腰牌和令牌,便打開橫木欄杆。

  邰世濤讓兄弟們牽著馬先出去,自己留在最後,本來已經可以順利出去,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副容楚贈送的金絲軟甲和好劍,以及一些上好的傷藥,剛才匆匆出來沒來得及帶上,他想著太史闌身處凶危之地,正需要這些,便又折回去拿,拿到了再回來,守門的士兵還在等他,看他過來,便去開橫欄上的閂。

  忽然身後有人喊:「攔住他!」

  邰世濤一驚回頭,赫然看見火把下,邊樂成急匆匆趕來,身後是那先前被他擊暈的護衛。

  邰世濤立即醒悟自己先前心存不忍,下手還是輕了些,對方醒來了。但此時後悔也來不及,要做的,只剩下一個字——闖!

  「砰。」他一個肘拳,擊暈了愕然扶著門邊還沒反應過來的士兵。

  隨即他跳起,一把撈住落下的鑰匙,匆匆對上鎖孔。

  「啪。」他一邊對鎖孔,一邊長腿一蹬,將一個撲上來阻止的士兵蹬飛。

  「啊!」一個趕過來的士兵被他一膝蓋頂住重要部位,生生嚎叫著打轉轉出去。

  鑰匙終於對到鎖眼裡,他全力一轉——沒開。

  此時才想起,邊樂成的西凌上府大營是全天下門禁最變態的大營,大門鎖每日隨機更換,開鎖方式和口令一樣,只有當天值班的人才知道。

  邰世濤一用力,「卡嗒」一聲,鑰匙竟然斷在了鎖裡。

  「混賬!混賬!」邊樂成氣得暴跳如雷,遠遠大叫,「邰世濤!你在找死!放下!給我放下!」

  老將愛才,並沒有下令箭手射箭或圍攻,給他一線生機,望他迷途知返。

  邰世濤聽而不聞,棄鎖,忽然拔劍。

  鏗然一聲,容楚送的名劍如一泓秋水,映亮深青色的夜。

  邰世濤雙手舉劍,毫不猶豫劈下!

  「鏗!」

  一聲銳響,鎖頭斷成兩半,邰世濤一腳踢開門,側身衝出。

  「反了!反了!」邊樂成忍無可忍,大喝:「箭手,射!」

  烏光渡越,嗡一聲攢聚而來,直奔邰世濤後心。

  「砰。」邰世濤衝出門的那一刻,立即反手帶上橫欄柵門,奪奪連響聲裡,大部分箭矢都釘在門上,卻也有少量的箭穿過柵欄縫隙,呼嘯奔向邰世濤。

  邰世濤頭也不回,直奔繫在轅門外的馬,他人緣好,和馬廄的軍頭也有好交情,調的是最好的一批馬。

  「啪。」一聲微響,一支箭越過其餘箭矢,狠狠插上邰世濤肩頭,巧巧地穿過他皮甲縫隙,釘在他肩骨上,出箭人此中高手——邊樂成親自出手了。

  邰世濤還是沒有回頭,腳尖一掂,身子斜飛而起,看起來就像被箭穿透帶飛,明眼人才能發現,他竟然藉著箭勢縱躍而起,身影一閃,終於掠上馬背。

  他身子剛剛落在馬上,便毫不猶豫一反手,拔下了肩頭箭,鮮血飛濺,帶著肉屑的倒鉤箭頭,被他狠狠擲在地上。

  四面忽然無聲,被一個少年的決心和堅毅所驚,連邊樂成都怔在那裡,忽然大叫:「邰世濤!你這是為什麼!」

  「我的恩人!我的姐姐!」邰世濤也大叫,「困在北嚴!」

  「那你也不能這樣!你這是死罪!」

  邰世濤忽然回頭。

  這少年一路闖關,拚死奪門,始終不曾回首,此刻回望的眸子黑白分明,倒映這一刻熊熊的火光。

  「我是男人,我是軍人,我是她的兄弟。」他緩緩地,一字字道,「我曾無能為力,任她為人欺辱;我曾臨門發誓,永生為她依靠。」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觸犯……」

  邰世濤舉起馬鞭,直指邊樂成。

  他肩上鮮血汩汩而下,手臂卻平直如剛。

  「人各有志,無需以生死相脅。你們儘管在屋裡慢慢商議如何放棄北嚴,你們儘管馬上對我的背影放箭。」邰世濤聲音清晰,和這山間松濤呼應,「我要救她,現在。有種你們成全我死在馬背上,頭向北嚴!」

  ……

  一霎那的窒息,萬軍仰望馬背上流血,卻依然昂首直指主帥的少年,忽然忘記呼吸和話語。

  邰世濤更不停留,平舉的長鞭落下,啪地甩在馬身上,駿馬撒蹄而去,激起一片深黃灰塵如送別煙花。

  沒有人放箭。

  箭手們雖然還端著弓箭,卻將弓悄悄往下挪了挪。

  一個副將跺著腳大罵,跺了好一陣子,跺到看不見邰世濤的馬後灰之後,才急急問:「將軍,我們去追?」

  邊樂成久久地站著。

  這駐守西凌多年的老將,瞇著眼睛看著邰世濤背影,眼神微微激盪。

  蒼老的眼眸裡,倒映多年前的沙場疊影,似乎也有這樣的一騎絕然去,有這樣的熱血作別語,有這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有這樣雖萬死而不改的決裂。

  那些深埋在風雲歲月裡的光艷,今日似乎在他人身上重現。

  沙場歲月催人老,不過眨眼間,又是英雄少年紅巾揚。

  邊樂成似乎聽見身體裡什麼東西在瞬間崩毀,卻又有新的喜悅在悄然滋生。

  他轉過頭,瞇了瞇眼睛,忽然道:「追什麼?」

  「啊?」

  「北嚴那邊戰況不明。」邊樂成悠悠道,「世濤年輕,需要歷練,雖說冒險了些,但讓他帶人去探探軍情,做個斥候先鋒也好。」

  「是!」眾將答得分外大聲乾脆,「總將英明!」

  「等下記得出兵記錄添一筆……」邊樂成開始負手慢慢往回走,「老咯,記性不好……該去睡了,都睡了吧,啊?」

  「是!」

  人群散盡,遠遠馬蹄聲遠去。

  黑暗裡老將回首,目光裡星火閃耀,望定北嚴。

  ……孩子。

  但望你成功。

  ==

  第七天,北嚴定安城門的火光映亮半邊天色,忽然增兵的西番,開始讓已經精疲力盡的北嚴城漸漸難以承受。

  七天了,北嚴人憑著這年久失修的孤城、憑這三千軍上萬百姓、憑那點可憐的糧食,和莫名其妙修好的武器,明明第一天第一戰就會被打垮,然而七天十幾戰之後,他們依舊站在自己的城牆上。

  西番的兵也瘋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在最不可能的境地,遇見這樣一塊難啃的骨頭,眼看突襲下城的計劃已成泡影,奪北嚴後順勢南下的大計也因為這七天的耽擱變得渺茫,不用斥候查探也知道,後路必然已經被截,現在他們也是背水一戰,奪下北嚴,才能以此為據點,休整補充,再次突圍。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在鏖戰,在那些浴血的廝殺、拚命的搏擊、不斷的抵抗、刀入刀出的機械動作裡,所有南齊人心裡都模模糊糊閃過一個念頭。

  為什麼沒有援兵!

  為什麼近在咫尺的天紀上府兩大軍營不出兵!

  為什麼連西凌行省都不出兵!

  為什麼他們不僅不出兵,甚至沒有派兵截斷西番後路,以及包圍西番對其形成壓力,以至於西番軍隊,竟然還能繞過兩大營進一步增援,給北嚴雪上加霜!

  每個人神情充滿絕望和悲憤,滿腹裡除了越來越少越來越粗劣的食物,還有對朝廷、對天紀上府兩大營的無限憤怒。

  城頭上一直沒有表情的只有太史闌。

  她不浪費時間和精力去悲憤,她向來只做好手頭這一件事——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身邊是景泰藍,戰事緊急,景泰藍被趙十三抱著,時刻待在城頭安全處,就等萬一城破,帶了他就跑,以趙十三這一隊人的武功,萬軍之中保一個景泰藍,還是能做到的。

  景泰藍緊緊牽著小映的手,他現在很少要趙十三抱著,似乎想在小映面前展示「男人樣兒」,哪怕小映根本看不見。

  兩個孩子無法透過城牆看見底下的攻擊,卻也能通過那些猛烈的箭風,不斷的喊殺,感覺到危機的逼近,時不時有悍勇的西番士兵爬近城頭,再被一刀砍翻,有一次敵人的血已經濺到了景泰藍的小靴子,他臉色發白,卻一動不動。

  不動,不是太史闌對他的要求,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姐姐。」他奶聲奶氣對小映道,「城破了,你要緊緊跟著我。」

  「是的,弟弟。」小映握住景泰藍的手,半個身子擋在他面前,景泰藍再悄悄移過去,擋住了她。

  倆小孩讓來讓去,表情聖潔,充滿犧牲精神。

  趙十三嘴角抽搐——小祖宗您玩啥深情呀!擋啥擋呀?你前面鐵桶一樣圍幾十個護衛呢,箭就是會長眼睛也射不到你一根汗毛!

  他白一眼太史闌——叫你培養情聖!溫柔、體貼、寬讓、保護女性——我呸!

  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城牆一陣震動,煙塵四散,一些士兵站立不穩一跤坐倒,爬起來面面相覷。

  太史闌臉色鐵青,注視著眼前的城牆磚,一道手指粗的裂縫從底下直延伸上來,張開的豁口像缺牙的蒼老的嘴,譏笑著徒勞的抵抗,隨即城牆在眾目睽睽之下,往下一塌。

  那一聲塌響雖然短暫,但眾人的心瞬間涼到底——西番終於不知道從哪裡運來了大量的火藥,埋在城牆根下炸牆了!

  戰況已經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境地,很明顯敵人還是有補充,只是不太充足,但炸藥的大量到來,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現在的內城城牆,絕對經不起這樣的攻擊。

  「趙十三!」太史闌厲喝,「帶景泰藍走!」

  趙十三二話不說,扛起景泰藍就跑,一邊對李扶舟道:「先生,拜託你照顧好太史闌,這是國公的請求!」

  「無需他請求。」李扶舟輕飄飄地道,「我自會做到。」

  「我不走!我不走!」景泰藍在趙十三肩頭拚命蹬腳,扭回身向太史闌伸出雙手,「麻麻!麻麻!」

  「聽話!」太史闌聲音還是那麼冷靜清晰,「我馬上就來!」

  「你騙我!你騙我!」

  「我若騙你,罰我們永不相見!」

  景泰藍「哽」地噎了一下,被那句可怕的話給驚住,也沒來得及想這兩句話的邏輯和意義有什麼錯誤,已經被趙十三趁機裹到懷裡。

  他努力地向地上的小映伸出手,「跟著我!跟著我!」

  好在容楚的護衛們現在知道這個小姑娘對於景泰藍的重要性,順手也拎起了小映,小映絕望地回頭看城頭,終於忍不住落淚,「我爹爹……我弟弟他們還在城裡……」

  景泰藍望望她,對著趙十三張了張嘴,最終沒有提出要趙十三回城救小映親人。

  小小孩子,忽然就懂得了生死之前的取捨。

  趙十三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大腦袋,第一次感激太史闌對景泰藍的特殊教育。

  摸完了他才想起來自己摸的是全天下最尊貴的腦袋,這一摸就是殺頭大罪,驚得臉色發白趕緊放手。

  景泰藍卻把大腦袋扎到他懷裡,嗚嗚咽咽地道:「……叔叔,多謝你……」

  趙十三怔了一怔,忽然鼻子一酸喉頭一哽,勉強清清嗓子,將懷裡的孩子,摟得更緊了些。

  護衛結成隊形,抱著兩個孩子,尋著城上人少處向下衝,小映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小臉微微發青,「弟弟……好多死人……為什麼沒人來救我們?我們是皇帝的子民,他不管我們嗎?」

  「不!」景泰藍大聲尖叫,「他沒有!他在!」

  小映被他難得的尖叫驚得一跳,愕然「望」著他,景泰藍卻瞬間從激動中平復過來,頹喪地低下小臉去。

  「皇帝……」他嘟囔著,「……皇帝有什麼用……」

  風掠開趙十三的衣襟,一副衣角拂在景泰藍臉上,帶血的腥氣,景泰藍艱難地拂開那片布,自刀光劍影,滾滾煙塵裡轉頭,看見城牆上屹立不動的太史闌。

  這是相遇之後,他第一次被迫離開她,在很可能生離死別的危境。

  孩子的眼睛裡飽含淚水,卻始終沒有落下。

  「皇帝……」他喃喃道,「我要做一個……一個真正的……皇帝……」

  ……

  城牆上,太史闌的目光始終緊緊盯著景泰藍遠去的方向,而李扶舟,則一直注視著太史闌。

  「我們……也走吧。」他道。

  太史闌轉頭看他。

  她眼神裡沒有譴責,只有詢問,即使聽見這樣的話,她依然不意外或暴怒。

  李扶舟忽覺極愛她這份冷靜,又極恨她這份冷靜,愛的是那樣的獨特和堅毅,雪山之上的冰晶花,恨的卻是心裡明白,在另一個人面前,她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

  可她還不知道。

  那樣驚濤般的愛和恨,不過一霎那,隨即他又微微笑了,如太史闌一貫的冷峻般的一貫親切。

  「你已經盡力,但無力回天。」他道,「留在這裡,不過多一具屍體,援軍……不會來了。」

  太史闌轉頭去看底下忙碌填炸藥的西番兵。

  「我知援軍不會來。」她道,「但我又覺得,援軍,一定會來,只要我堅持,再多一刻。」

  她目光越過北嚴的外城,落於之後迢迢山海,恍惚裡總有急速的馬蹄聲,向這個方向奔來,恍惚裡有人一直對她說——等我,再多一刻!

  所以明知道希望渺茫,她依舊在等。

  李扶舟望著她的側影,她的眸子裡,難得地露出一絲迷茫的期待,那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柔軟,是戰地裡搖曳的玫瑰,向著朝陽的方向。

  誰會是她期待的日光?

  他微微閉上眼睛。

  隨即他聽見太史闌,輕描淡寫地道:「今夜,我要去西番大營。」

  ==

  「我只望她能再多堅持一夜。」馬上的容楚,此刻正對周七皺著眉,「還有,我希望她不要發瘋,幹些我不願意看見的事兒。」

  「很快我們就可以趕到北嚴。」周七在看地圖。

  「可惜能帶走的是步兵,耽誤時辰。」容楚微微嘆息,又看看西南方向,「我始終覺得,西番能夠突襲北嚴,必定有捷徑密道,只要那密道存在,就能一直給西番提供補給武器,對北嚴極其不利,可惜我實在來不及,從天紀趕到北嚴方向又不對,不然該先去截斷那條補給道的。」

  「一個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周七在看地圖。

  「常大貴麾下一萬軍,分撥給你們調派,作戰計劃老樣子,你們自己決定……」

  「主子你最近特別囉嗦。」周七在看地圖。

  容楚一僵。

  好半晌他微微笑了下,有點意外,有點自嘲。

  「你家主子……」他悠悠地道,「……難得傻一次,你就莫笑話了。」

  「就怕傻了還沒結果。」周七將地圖一收,抬眼看北嚴方向,「我們先前遇見了周圍的武林人士,他們說李先生已經進城,現在應該在太史闌身邊。」

  「那很好。」容楚淡淡道,「扶舟在,太史闌安全無虞,我放心很多。」

  「有人說,李扶舟讓武林人士給他做後應,自己獨闖大軍救太史闌。」周七總結,「去得早,時機妙,表現好。」

  「你是不是想說……」容楚斜睨著他,「太史闌心動搖?」

  周七不說話。

  容楚輕輕撫著自己衣袖,珍珠白的袖口已經微微有點髒,這幾天風塵僕僕馬不停蹄,他連衣服都沒時間換,這對於一天要換三次衣服的奢靡國公來講簡直是破天荒的奇蹟,他盯著那處污垢,眼神卻有點飄,好像注意力全然不在這裡。

  「我只做我想做的,並且一定能做到,而無需在意其後結果。」半晌他道,「如若是我的,那必然是我的,如若不是我的,我容楚做了自己想做的一切事,也不負這一生來過。」

  一彎月色曲曲折折透過灌木叢,落在他腳下,照亮前路如流水,是江,是河,是海,或者有太多轉折,卻無限寬闊。

  周七默不作聲,看了看主子在月色中分外冰清的側影,雙腳一蹬馬腹,快速馳向隊伍之前。

  「前鋒聽令,急速前進!」

  ==

  夜色更深,攻擊更烈。

  西番軍發了瘋,勢必要在今夜拿下北嚴,帥旗下一道人影馳來馳去,不斷發佈著各種攻城命令。

  而城頭上,太史闌竟然也發了瘋。

  「上城!上城!」她忽然拔劍而起,一步跳上城頭,「把所有百姓都給我趕上來,結成人牆!擋住他們!擋住他們!」

  聲音尖利,響在各種喊殺和爆炸聲裡,城頭上士兵乍一聽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頭一抬,都怔住了。

  「趕上來!趕上來!」

  「你瘋了!」花尋歡沈梅花等人齊聲喊。

  這下連那個一直韜光養晦的王千總都按捺不住,急聲勸阻,「不能!百姓上城,那就是肉盾炮灰,必死無疑!」

  「城破了一樣必死無疑!」太史闌大喊,「給我把人拉上來!拉上來!擋一刻是一刻,我不要輸!我不要輸!」

  眾人怔怔地望著她,眼神不敢置信——她真的瘋了?

  也有人漸漸相信,太史闌性子那般剛烈倔傲,最近壓力又這麼大,一城生死繫於她一人之身,這叫一個女子如何承受?

  無盡壓力和逼迫之下,絕望之前,她失心瘋也是可能的。

  醒悟到這一點,眾人眼底的絕望頓時如潮水般呼啦一下湧出來——太史闌都瘋了!主心骨和精神支柱已塌!北嚴,是真的完了!

  北嚴在三天前就該完了,但因為有堅毅剛強超乎常人的太史闌在,眾人一直咬牙苦苦支撐,總覺得還有希望,那麼強的一個女子,她在,就是深谷那頭的微光。

  可是現在……她下了這樣可怕的命令,這絕不是她在清醒狀態下能做出的決定,她真的……真的瘋了!

  「去拉人!去趕人!」太史闌開始踢身邊的士兵,「快去!不然以軍法處置!」

  「太史!」史小翠一把抱住她,太史闌啪地一個橫肘拳,打得她身子一仰。

  「滾開!」

  「太史你瘋了!那是小翠啊!」沈梅花上前來拉太史闌,楊成已經大步奔來,目中怒火閃爍,伸手要推太史闌,蘇亞撲上來攔住,陳暮又怯怯去拉蘇亞。

  幾個人糾纏成一團,花尋歡張著嘴已經傻了,連李扶舟都怔在那裡。

  城下西番軍也發現了不對,一開始還以為有詐,漸漸覺得不對勁,也停止攻擊向上看。

  太史闌卻已經脫身而出,呵呵冷笑,道:「你們不聽?自有人聽我的!」衝到牆邊,探身對城下大喊,「龍朝!」

  臉上黑一片黃一片,不知何時已經趕到城下的龍朝立即大聲道:「在!」

  「帶著你的人,開了城南監獄,給我趕一批人上來!」太史闌道,「給我堵住西番!拿命來堵!讓他們殺!殺!殺到殺不動!我就可以砍死這群西番鬼了!快去!」

  眾人聽著這番兇惡荒唐的話,面面相覷,只覺得心底涼颼颼的,太史闌卻毫不在意,冷笑道:「不聽我的,我立即開城!」

  「誰要聽你的!」楊成拉走史小翠,暴跳如雷,「你瘋了!誰聽一個瘋子的!」

  「你才瘋!你全家都瘋!」太史闌嘴一咧,冷酷地露出森森白牙,「來人,給我把這瘋子全家先拉到城頭上擋箭!」

  沒人說話,沒人動作,人們用寒颼颼的目光看著她,心底凍得冰塊似的。

  她已經認不出楊成,她甚至忘記了,楊成不是北嚴人,北嚴沒有他的家人!

  上頭的爭執,隱約被底下發現,西番那邊靜了靜,隨即齊聲大喊,「投降!開城!投降!開城!」

  「滾你娘的,死回你老窩吃奶去!」一臉憤恨煩躁的花尋歡撲在城頭回罵。

  西番軍不理,他們終於看見了勝利的曙光,七日七夜的硬仗,意料之外的拚死抵抗,北嚴表現出來的讓人咋舌的堅強,讓他們也煩躁不安,精疲力盡,瀕臨崩潰邊緣。

  「投降!投降!」

  龍朝的動作很快,不多時真的帶著一批污髒的囚犯,押著一些老弱婦孺往城上來,底下瞬間響起哭聲一片。

  城頭上所有人臉色煞白。花尋歡看看面色決然的太史闌,再看看那些兒啼母驚手無寸鐵的百姓,臉色白了又紅,一雙拳頭幾次攥緊,又幾次鬆開。

  李扶舟一直皺著眉,卻站得離太史闌更近了些。

  更遠處,打算從城牆西側攀援而下,準備走直路衝出包圍的趙十三,忽然感到壓力一輕,他疑惑地遠遠回頭看了一眼。景泰藍也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忽然踹了踹他的肚子,要他停下。

  「你不適合再指揮了。」眼看百姓要被驅趕上城,人間慘事即將發生,城頭上,楊成忽然走過來,皺眉看看剛才還有勇氣作戰,此刻卻全部丟下武器張皇四望的士兵,伸手去拉太史闌,「你必須離開這裡!」

  太史闌一把甩開他,鏗一聲抽出長劍,劍光凜凜,直指他的眉心。

  史小翠臉色發白,緊張地撲過來,張開雙臂,擋在兩人之間。

  「有話好好說!」她大叫,頭髮披散,「別傷著自己人!」

  「不聽我的,就是敵人。」太史闌冷冷道,「叫他滾開!」

  「你還敢在這裡殺了我?」楊成本就出身品流子弟,素來有驕矜之氣,被太史闌壓服之後,又因為史小翠才留在這裡,此刻怒火滿胸,才不會如花尋歡等人一般對太史闌容讓,「你有種,殺啊!」

  他一把推開史小翠,冷笑著伸手去撥太史闌的劍,「讓開!」

  太史闌一劍直刺他當胸!

  眾人的驚呼凝在咽喉!

  萬萬沒想到她真的動手的楊成,霍然抬頭,眼神駭然,卻因為太近,已經來不及躲避!

  劍光烈烈,毫不猶豫,將穿楊成心臟!

  「不要——」一聲嘶喊,一道血泉。

  鮮血撲在太史闌臉上,剎那間雙眸血紅,如猛獸,噬人!

  鮮血自史小翠肩頭綻開,她向後便倒,正落在楊成懷裡。

  「太史闌!」楊成的咆哮也是受傷的猛獸,震得城牆土磚簌簌顫抖,「今日必得有個你死我活!」

  「太史闌!」忍無可忍,完全絕望的花尋歡終於衝了過來,一拳便向太史闌打了過去,「你瘋了!」

  刀光一閃如雪練,此時楊成也拔刀,雙手握刀,一刀向太史闌當頭劈下!

  刀風烈,雪光刺眼,太史闌瞇起眼睛向後退,但身後已經是城牆。

  刀光離太史闌,比先前劍光離楊成更近!

  「住手!」李扶舟和蘇亞雙雙掠了過來,李扶舟手指一彈彈開楊成的刀,蘇亞砲彈般撞上花尋歡。

  楊成的刀飛起,撞在城牆上,震得城牆煙塵瀰漫。與此同時花尋歡的身子也被蘇亞撞歪,「砰」一聲再次重重撞上那一塊城牆。

  那處城牆,就是先前被震矮一截的那一塊,太史闌一直站在這截城牆之前。

  「嘩啦!」忽然一聲悶響,接連遭受三次重擊的城牆,崩塌!

  全身倚靠在城牆上躲刀的太史闌,一個後仰,掉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01:02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八章 生死相隨

  「我離北嚴有五十里,今夜一夜驅馳可到。」太史闌落城的那一刻,五十里外,馬上的邰世濤正在對他的一百手下發話,「諸位兄弟,抱歉將你們騙出來,實在是我需要一個出營的藉口,現在,請兄弟們回去吧,你們不知者不罪,總將寬厚,想來不會為難你們。」

  人群一陣靜默,隨即笑聲響起。

  「佰長說的哪裡話?」一個士兵爽朗地道,「咱們一起出來執行任務,怎好丟下你一人?」

  「這任務……」邰世濤慚愧地抹抹汗。

  「沒有追兵。」他手下什夫長拍拍他的肩,「就說明總將已經默許了,沒事,咱們一起去北嚴。」

  「就是,北嚴被圍,朝廷卻下令不許立即援救,咱們上府也憋著一口氣呢,咱們一百人,殺他個西番軍對穿,回來也是一場大大的功勞,到時候還得感謝佰長您呢!」

  邰世濤望著那一雙雙笑眼,心底微微湧起暖意。

  「咱們這裡大多數兄弟的性命,都是你從戰場上救下來,背回來的,客氣話就不必說了。」那老成持重的什長誠懇地道,「只是咱們只有一百人,要穿過西番大軍去救人,實在很難做到,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姐姐曾用她的行動告訴我,不要逞莽夫之勇。」邰世濤想起太史闌,便要微笑,輕輕道,「我真的帶你們去送死,她會不高興的,我不要她不高興。」

  「可是……」眾人舒一口氣——能不送死總是好的。

  「我總覺得西番出現得蹊蹺,定然有內應,還得有一條南齊兩大營都不能發現的密道。我想找出這條密道,有機會的話給他們堵死,好讓北嚴輕鬆一點,如果能因此讓西番大亂,咱們還可以趁機殺進去。」邰世濤從懷裡拿出一卷地圖,「我已經分析過了,要想不驚動天紀和上府進入北嚴地域,只有三個地方有可能……」

  士兵們圍攏來,七嘴八舌商討,給著建議,邰世濤不斷用炭條在地圖上做著標記,他手下這批士兵,十分熟悉這一帶的地理環境,這也是邰世濤自己的選擇,當初他升為佰夫長,總將特許他自己選一個百人隊,他選了這個別人不要,十分抱團的「老鄉隊」,別人笑話他一個毛頭小子不自量力,他卻在短短半個月裡迅速收服了這批兵油子,兵們對他親暱又尊敬,實打實的戰場兄弟。

  邰世濤始終牢記著容楚的話——「付出比別人多三倍的努力,去做同樣的事,老天不會虧待你!」

  現在,這批兵便用自己熟悉的經驗,使邰世濤畫的範圍越來越小,最後竟然集中在這附近二十里方圓。

  只是二十里方圓,對這百人隊來說,還是大了些,而且時辰也有限。

  不過也沒法再分析下去,邰世濤收起地圖,道:「咱們分成三隊,嗯,還是要找個隱秘的集合的地方,今夜搜索不到,我便自己闖進西番軍隊……嗯,葫蘆,你在幹什麼?」

  「說起來,這裡是我祖母家所在地。」那個叫葫蘆的士兵蹲那看著地圖,喃喃道,「七歲之前我在這裡長大,我祖母家就在附近,她家後面有座陰山,那山不大,陰森森的,道路特別曲折,據說以前就是西番大王的古戰場,曾經丟下好多武器和祭器,還有人說有寶藏,很多人進去尋寶,但是很多人回不來,說是裡頭有個百里溝,彎彎繞繞會讓人迷路,但也有人說鬧鬼……唉,真想我老外祖母啊,她還活著嗎……」

  邰世濤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但又有些微微心酸,踢了他一腳道:「起來!這次要是平安無事,我給你告假,你去看老祖母去!」

  那士兵跳起來,喜滋滋道:「佰長,不如現在就去吧?」

  「放屁——」

  「不是的,我忽然想起來那陰山,」那士兵正色道,「那裡我其實去過,沒那麼可怕,都是人家誤傳的,倒是山裡頭道路四通八達,可以通到很多地方,幾乎將這周圍的山脈市鎮都能連接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們從那裡散開,再定在我祖母家外面集合,一方面可以避免和西番散兵遇上交戰,也免得不太熟悉道路的兄弟走散,畢竟我們不能用煙花聯絡。」

  「這主意不錯。」邰世濤想想,立即首肯。

  說做就做,一百人快馬奔向那陰山,沿路也不忘搜索,當然一無所得,好在那陰山的位置,也是往北嚴方向去的。

  沒多久到了那陰山腳下,山不算高,荒煙蔓草,久無人跡,看起來確實陰森森的。有很多條道可以進山,據葫蘆說山勢進去後很平緩,道路四通八達,但只要順著西南方向走,最終都能在山外他祖母家匯聚,而且離北嚴也很近。

  邰世濤將人分成五組,各自二十人,從不同的路進山。他自己選擇了看起來最陰森的一條路。

  這條路看起來雜草叢生,路口十分隱蔽,不是葫蘆指引,邰世濤覺得自己一定走十次都發現不了,葫蘆說這條路就是傳說中最詭異的路,少有人去,路口還堆著大量的荊棘和亂石。

  邰世濤心急如焚,本來並不想在這裡浪費太多時辰,他恨不得插翅飛到北嚴,和西番殺個痛快,好救出太史闌,然而心裡又知道這樣絕不可能,只得咬牙耐著性子,先清理那些荊棘。

  這一清理,他便發現了不對。

  「這好像……是被砍下來的。」邰世濤手指輕輕一拉,便拉動了一大堆荊條,荊條在掌心顯得乾枯,刺都已經軟化。

  這是……偽裝?

  邰世濤眼神一亮,帶領屬下飛快搬開那些看似亂七八糟的石頭,一路走了進去。

  一開始路很窄,漸漸便寬了起來,進入一個山谷,最近沒有下雨,地面乾燥,但那些零碎的積年落葉,還是能看出大批人走過的痕跡,不僅如此,還有車輪的痕跡,武器落地拖曳的痕跡,長而尖的是槍,圓的是棍,邰世濤忽然嗅見一股奇異而熟悉的氣味,他蹲下身,手指在一片樹葉上擦過,指尖上沾了些淡黃的粉末——硫磺火藥氣味。

  邰世濤立即轉身,對身邊的一個士兵道:「快去!把散開的人都找到這裡來!」

  士兵接令而去,其餘人都緊張興奮起來,都知道,誤打誤撞,真的找到西番渡南齊的密道了!

  「佰長,咱們是不是先退出去!」一個士兵低聲問。

  「不。」邰世濤語氣堅定,眼底火光閃爍,是憤怒,也是興奮,「他們在運武器,還有火藥!西番窮苦,炸藥來得不容易,肯定數量不多,我也不能讓他們運炸藥去炸北嚴城牆,我要攔住他們!」

  「可是……」士兵還要說什麼,邰世濤忽然手掌一豎,「噤聲!」隨即帶著自己二十個人,退入旁邊隱蔽的山縫中。

  四面忽然變得靜悄悄,連呼吸也不聞,對面,密林之中,隱約有獨輪車的吱嘎聲,以及人群的腳步聲傳來。

  ==

  身後倚靠的城牆忽然塌陷。

  太史闌身不由己一個後仰,掉落!

  城上城下一片驚呼,城下西番軍激動地縱馬而來,想要趁機將落城的她踩成肉泥。

  城上的人愣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動作,忽然人影一閃,李扶舟已經搶了出去。

  他一腳蹬在城牆上,彎腰伸手抄住太史闌的腰,正要往上縱起回到城頭,太史闌忽然做了兩個動作。

  她一腳狠狠踢在李扶舟膝骨上!

  然後飛快塞了一樣東西到他手裡!

  最後說了一句話,「射耶律靖南背後金劍!」

  三個動作一氣呵成,顯見得她心中之前不知道已經演練了多少遍。

  李扶舟先是給那一踢,踢得身子一歪,本該蹬到牆上的腳便錯過城牆,抱著她身子下落,隨即覺得掌心一涼,眼角一掃是一枚攀牆抓鉤,不知何時太史闌竟然一直帶在身上!最後聽見那句話,他一抬頭,正看見因為太史闌掉落,西番主帥耶律靖南,當先策馬,狂馳而來,手中長槍銳利,一直沒有拔出過的螭龍首金劍,在他肩頭跳躍著淡金的光。

  李扶舟眼神一縮。

  剎那間他明白了太史闌要做什麼。

  為求真實,事先太史闌沒有和任何人通氣,全靠默契和悟性來反應。

  所幸,他懂。

  李扶舟不再試圖上城,手腕一振,抓鉤飛出,嵌在城牆中段,但此時他們身形已經下落,抓鉤還連著鐵索,兩人身體蕩了一蕩,正好跌落城下。

  城下早已有大批西番士兵等候,此時他們也不攻城了,也不炸牆了,四面八方,圍擁而來。

  李扶舟在將要落地還沒落地,高出眾人一個半頭的時候,霍然抬頭,目光盯住了耶律靖南!

  耶律靖南是身經百戰的大將,隔得還遠,已經感覺到危險,下意識持盾護胸,又舉起長槍。

  然而他錯了。

  李扶舟的目標,並不是他本人。

  李扶舟目光一落,便已經抬起手,掌心裡一枚短刀飛射而出!

  刀光薄亮,是仇人飛射的厲眼,千萬里瞬間可及,在刀風軌跡下的西番士兵們只覺得頭頂一道厲風掠過,銳痛森涼,頭髮唰唰地掠開,他們惶然回望,而目標物耶律靖南厲喝舉起長矛——

  「鏗」一聲迴響清脆,短刀從長矛頂端飛過,撞上耶律靖南肩頭金劍。

  劍碎!

  耶律靖南怔了一怔,回首看見自己碎裂的劍,臉色大變。

  「砰。」李扶舟抱著太史闌落地,立即落入西番兵重重疊疊的包圍圈。

  李扶舟不急不忙,四顧微笑,抱著太史闌,低頭問她,「可好?」

  太史闌微微抬手,隔開彼此過近的距離,「很好,讓我下來。」

  李扶舟放開手臂,忽然覺得懷抱很空。

  太史闌腳一落地,先前的冷靜又不見了,眼底火焰灼灼燃燒,一低頭撿起地上兩截斷刀,揮舞著就對重重疊疊的西番敵兵衝了過去,「殺啊——」

  「殺了他們!」與此同時,耶律靖南憤怒的咆哮聲也遠遠傳來。

  遠處,還有孩子的尖叫——景泰藍看見太史闌掉城那一幕,就再也不肯走,蹬趙十三肚子,抓城牆,抓他頭髮,死命賴著不肯走,趙十三怕他掙扎受傷,只得暫時停下,景泰藍眼睛瞪得滾圓,嘴唇翕動,一副想哭又堅忍著不肯哭的模樣,看得趙十三鼻子也酸酸的。

  太史闌下城被李扶舟所救,景泰藍小身子立即一鬆,舒了一口氣,可隨即又緊張起來——他看見麻麻被包圍了。

  「麻麻——麻麻——」景泰藍在城頭上掙扎,「回去,回去——麻麻——」趙十三咬牙,按下他的腦袋,轉身就走——此時攻城最薄弱時機,敵人注意力全在太史闌那裡,這是太史闌拚命換來的時機,不走更待何時!

  景泰藍被按住動彈不得,忽然一低頭一口咬住他的胳膊,新長出來的尖尖乳牙,狠狠地戳著趙十三肌膚。

  銅皮鐵骨的趙十三不會被孩子咬痛,卻忽然顫了顫。

  因為這一霎,他感覺到肌膚上,縱橫的滾燙的熱流。

  景泰藍的尖叫傳到太史闌耳中,她也顫了顫,然而她隨即便拉著李扶舟,更快地向反方向衝。

  尋常士兵哪裡是李扶舟對手,早給李扶舟衝出一條路來,太史闌雙手揮舞著兩截斷刀,逢人就砍,遠處耶律靖南已經駐馬,撫著斷掉的劍,臉色鐵青。

  這是朝廷御賜的龍首金劍,有在外專決及監督所有軍隊特權,是大將軍威權象徵,一旦戰事完畢,要連同金印一同交還朝廷,如今卻被毀了!

  這一毀,便可令政敵給他加上「驕縱跋扈,蔑視皇權,心存異志,不臣之心」等種種罪名!

  耶律靖南越想越是憤怒,忍不住策馬又上幾步,喝道:「箭手上,務必……」

  忽然他目光一凝。

  對面,太史闌忽然從李扶舟身邊衝了出去,正撞上一名刀手,那人橫刀下劈,太史闌低頭躲過,她身後忽然又冒出一人來,一棍掃向太史闌腰腹,太史闌匆忙中兩手一交,回刀一架,鏗然一聲火花四濺,她踉蹌一退,正被李扶舟攬住。

  這一連串動作在戰局之中,快得不過眨眨眼,只有耶律靖南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太史闌的右手。

  太史闌手上,是一把完整的刀!

  可他記得,就在一瞬前,太史闌拿的還是兩截斷刀,而且沒有任何機會去揀一把完整的刀!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還沒想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已經發出了一聲厲喝,「……給我活捉!」

  已經列隊挽弓,正等他一個發射命令,好將兩人射成馬蜂窩的箭手們,乍然聽見這一句,愕然面面相覷。

  「活捉!活捉他們!尤其那個女的!」耶律靖南狂馳而來,起伏劇烈的馬將他的半截面具顛掉,露出一張微褐色的,線條俊朗輪廓鮮明的臉。

  人群重重疊疊湧上去。從外頭看,只看見無數攢動的人頭和腿腳,從上頭看,便像黑色的巨大的漩渦,一層層旋轉著,逼近那孤單的中心。

  人潮淹沒了一切。

  不多時人潮又在移動,卻簇擁著往後退去,隱約可見李扶舟和太史闌都已經被俘,太史闌滿身灰泥血沫,黑髮散開,凌亂地披在臉上,猶自冷笑昂然。

  西番沒有再攻城,再次鳴金收兵,城頭上花尋歡沈梅花等人愕然看著原本勢在必得的西番再次退兵,再看看被押解退入西番陣營的太史闌和李扶舟,忽然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原以為這一夜熬不過去。

  竟然又一次退兵。

  現在回頭想起,每次在最不可能的關頭,都是太史闌,以奇招讓西番退兵,一次又一次,撐到了今天。

  「我們……」沈梅花茫然回頭,看著身後同樣茫然而失落的夥伴們,「是不是……做錯了?」

  ……

  而遠處,景泰藍的哭聲響起。

  ==

  因為佔據的是北嚴外城,西番兵不需要就地搭帳篷,都住在四周散落的民居裡,耶律靖南的主帳,就是外城一座氣派的富豪宅邸。

  太史闌和李扶舟並沒有受到太多為難,也沒有下到所謂牢獄裡去,直接進了耶律靖南的屋子。

  屋子裡燈火通明,這些西番人,似乎終於有了機會體驗南齊的繁華,不懼耗損奢靡地,點亮了所有的燈和蠟燭,光線太亮,一進去的太史闌忍不住瞇起眼睛。

  眼睛剛一瞇,忽然感覺對面有目光投來,分外銳利剛硬,竟有針刺一般的感覺。

  她並沒有立即睜開眼睛不甘示弱地回視,照常神色不動,舒展運動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在饒有興致地打量她。

  這個女人,就是在北嚴臨陣奪取軍權,及時閉上北嚴內城護佑百姓,膽大包天當眾殺府尹,在這危城奇蹟般地力抗他七天的太史闌?

  也不怎麼美麗嘛。

  當兵的男人,對異性的敏感度都特別高,哪怕知道太史闌的可怕,耶律靖南也還是用欣賞女人的目光先打量了她好久,隨即有點失望地搖搖頭。

  耶律靖南是很嚮往南齊的女人的,他出身破落貴族,早年家境還好的時候,父親曾有一房南齊的妾,耶律靖南對那女子煙水迷離,溫柔婉轉的氣質印象尤深,每次想起,都覺得腦海裡似徐徐展開一卷斑斕而精美的畫,令人沉湎。所以西番人普遍喜歡高個子大屁股的女人,他卻對南齊的女子有種別樣的嚮往。

  此刻,不那麼白,不那麼溫柔,雖英氣出眾卻稍嫌冷峻的太史闌,在他眼裡,醜得很。

  不過撇開欣賞女人的角度,單純從對手的立場來看,耶律靖南的眼神還是充滿驚艷和讚賞——就這麼一個不算強壯的女人,甚至都談不上有武功,竟然能夠憑著這危城,憑著三千兵,抗下他的突襲,抗下他的攻擊,抗了他七天七夜,還讓他一再上當受騙!

  自編的卻命中率極高的西番秘聞、迅速培養出的可以不懼生死的百姓戰士、城頭上以假亂真用來借箭的太史闌木偶,她空手套白狼,騙得他一退再退,到頭來還是忍不住要讚一聲——這個女人是戰爭奇才!她那不大的腦袋裡,到底還有多少奇思妙想!

  便是此刻,她失心瘋,被同伴推下城牆,被俘,站在他面前,依舊瘋得若無其事,瘋得捨我其誰,瘋得她站在哪裡,好像她才是大帥!

  耶律靖南的心裡湧起讚嘆,也湧起極大的恐懼——這樣的人不論男女,百年難出,絕不能留在南齊,否則西番永無出頭之日,必殺之!

  似是感應到對方目光裡忽然刺來的殺氣,太史闌也忽然睜開了眼睛。

  對面,坐著一身戰甲的高大男子,面前桌案上擺著那柄碎裂的龍首金劍。看出來他坐不慣南齊的高木椅,坐在椅子上,一雙長腿彆扭又滑稽地盤著。

  這人的容顏不算太英俊,眉顯得過於疏曠,嘴似乎也大了些,但那雙眸子極有神,鼻子直得彷彿刀削過,整張臉有種勃勃的氣息,他認真看人時,天光都似因此暗了暗,因為要在他灼灼目光下投降,一旦說話,整張臉都因此風雲湧動,連同疏獷的眉,都飛揚出逼人的光彩來。

  這樣的人大概在西番算美男子,在太史闌眼裡,也算有味道。不過要論南齊審美眼光,大抵也算醜的。

  兩人對視一刻,都在心裡湧起「這是同一類人」的感覺,隨即各自轉開眼光。

  耶律靖南也懶得說場面話,命左右退下,一指太史闌,道:「先前我看見你把斷刀合攏。」

  他說得一口流利的南齊話,語氣直接,太史闌瞟他一眼,「嗯。」

  耶律靖南眉頭動了動,似想不到她竟然不否認,想了想,又道:「我聽說東堂有異能之士,可以為常人所不能為之事,想不到南齊也有,你,幫我恢復這金劍,我就留你一命。」

  太史闌瞟一眼那劍,又瞟一眼她身側李扶舟,「那他呢?」

  「金劍為他所毀,他之前一路衝營也殺我兒郎無數。」耶律靖南冷冷道,「必殺。」

  「呸。」太史闌一偏頭,吐一口唾沫,「誰和你談條件?我有答應你談條件?你誰?你配掌握我生死?」

  耶律靖南盯著太史闌,看見她眼底未滅的火焰,灼灼瘋狂。

  「哈哈,好你個瘋子,瘋得有志氣!」他大笑,一拍桌子,桌上碎裂的金劍震得四散,「行,不談條件,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不接受敗局,你不會和任何人談條件,你——你只是要殺了我,是吧!」

  「來,」太史闌面無表情,對他昂起下巴,「受死。」

  屋子廊下,沒有退下的侍衛們在吃吃笑——真是無可救藥的瘋婆子,見過狂妄的,沒見過這麼狂妄的;見過挑戰的,沒見過五花大綁的階下囚叫勝利者受死的,滑稽!

  「我將他一寸寸在你面前凌遲。」耶律靖南語氣陰森。

  「李扶舟,那你就自殺。」

  「好的。」李扶舟微笑。

  「我一寸寸凌遲你。」

  「李扶舟,你有辦法殺掉我?」

  「有的。」李扶舟依舊微笑。

  「你們死了,我把你們的衣服都剝光了,吊到外頭,讓南齊那些賤民都看看,和我做對的下場,讓你們死也死得羞辱。」

  太史闌打個呵欠,李扶舟低頭看指甲。

  耶律靖南鬱悶地盯著兩人,女的明顯連回答都不屑,男的居然還在微笑。

  「我覺得。」李扶舟半晌抬頭,誠懇地道,「這樣也不錯,最起碼南齊軍民會更同仇敵愾,保不準還能守住城;事後呢,還會因為我和她雙雙同死,將我們一起收殮,歸葬一處。」他微微躬身,滿臉感激地道,「如此,遂我心願,多謝成全。」

  ……

  耶律靖南發現他生平第一次被堵得無話可說。

  軟硬不吃,刀槍不入,生死無畏,順逆從容。

  在絕對的無所謂面前,一切威脅都是浮雲。

  耶律靖南目光瞟過面前金劍,他很想不理這玩意,很想就這麼把這一對難纏男女給痛快解決,一個大活人為什麼要被死物拘束?

  可是不能。

  朝中紛亂,皇室有變,這些年學南齊經濟政治國策民風,漸漸也學來了南人的狡詐和權謀,西番,已經不是當年憑藉武勇和功勛便能立足的淨土。

  這柄象徵王權的金劍,他必須完整地帶回去。

  縱橫沙場的將軍,遭遇壓抑的政治空氣,內心的反彈和驕傲往往越發強烈,耶律靖南只覺得氣悶,覺得憤懣,想要一場痛快的你來我往,哪怕以生死做賭。

  「好。」他忽然道,「你是我尊敬的對手,尊敬你就是尊敬我自己,你答應我恢復這劍,我就給你一個殺我的機會。」

  「大帥!」他的護衛在廊下聽見,急忙搶上來阻止。

  耶律靖南擺擺手,對太史闌冷冷道:「不要以為你的激將法起了作用,我沒那麼傻,我身繫數萬兒郎安危,並且勝券在握,掌握你們生死,我憑什麼要拿自己的命和你們公平作賭?我會給你一個不可能做到的局,贏了,是你滔天之幸,輸了,你們命都留在這裡,還得寫下降書,還得給我恢復金劍。」他眸光凝成一線,刺著太史闌,「怎樣,你可敢接?」

  太史闌用下巴對著他,「我喜歡有難度的遊戲。」

  耶律靖南又看向李扶舟,「這個遊戲,要你配合——拿你的命。你若不願意,她答應也沒用。」

  太史闌皺皺眉,正要說話,李扶舟已經微笑道:「求之不得。」

  耶律靖南盯了他一眼,搖頭道:「你們南人真是奇怪,總愛為女人不顧一切,也不想想,女人天下多了是,專寵一個,只會寵壞她。」

  「會被寵壞的,正是那些天下很多的女人;而那獨一個,你為她做什麼都值得。」李扶舟垂下睫毛,笑容靜謐,「當然,你不會懂。」

  「我不需要懂,因為我不會傻到陪一個瘋女人去送死。」耶律靖南嗤之以鼻,走到李扶舟身前,忽然單掌作刀,在他肩井重重一劈。

  李扶舟臉色一白,卻笑道:「好掌力。」

  耶律靖南注視著他,點點頭,「好漢子。」轉身道:「這是我家傳的截脈手法,任你武功蓋世,被我截脈後三個時辰內,都無法使力,你不要想著妄動真氣,只會自招禍患。」

  隨即他喚來侍衛吩咐幾句,上來幾個侍衛,將耶律江南面前的桌案搬到太史闌和李扶舟面前,破碎的金劍放在桌上。又在太史闌身後和李扶舟身前,各放了一張腳踏弓。

  腳踏弓是西番的武器,以腳踏發射,雖然腳踏發射力度更大,但是由於弓身矮,準確度和速度相對較慢,這種弓已經被南齊淘汰,西番卻還用著。

  兩個護衛走上前,一個站在太史闌身後,腳踏住她後面那張弓,一個站在李扶舟面前,踏住他面前那張弓。

  耶律靖南在太史闌對面,大馬金刀坐下,笑道:「我就坐在你對面,以我西番征南大將軍的名譽發誓,在你恢復完金劍之前,我絕不移動,也不反擊,更不允許其他人插手,你若有本事,儘管把你恢復的金劍,插上我的咽喉。」

  四面侍衛一驚,太史闌卻沒有喜色,抬起頭冷冷注視他。

  「是,我話還沒說完。」耶律靖南笑容微帶惡意,「在你恢復金劍的同時,腳踏弓會先射他,再射你。而你不能逃開,你一旦逃開,他們的刀就會刺入你的咽喉。如果你無法傷我,那就是你們輸了。如果你沒能做到恢復金劍再傷我再自救再救他,那也是你們輸了。輸,就是死。」

  太史闌沉默。

  腳踏弓在士兵的腳下閃著黝黑的光。

  耶律靖南,果然給出了一個絕不可能做到的難題。

  她只有恢復金劍的短短時辰,這短短時辰內,她要救自己,要救李扶舟,要恢復金劍,再以金劍殺耶律靖南。

  怎麼可能?

  四周提著心的士兵都吐出一口長氣——確實不可能。

  同時發生的事,便有三頭六臂,如何顧得周全,就是李扶舟沒有受縛,也頂多同時做到兩件,殺得了耶律靖南,就救不了身邊人。救了自己或身邊人,就來不及殺耶律靖南。

  何況太史闌明顯只是身手矯健,並不會武功。

  她最大的可能是自己避開腳踏弓,迅速恢復金劍,以金劍刺耶律靖南,且不論是否能成功刺殺耶律靖南,單她不能救李扶舟,就已經是輸,而輸的結果,還是死,還得寫下降書再死。

  這是死局。

  耶律靖南敢在掌握勝算的情況下,拿自己的生死做賭,就是因為他知道,這天下,無人能勝他的賭局。

  他根本不指望太史闌會答應這看似誘惑實則必死的局,他要的,只是想殺掉這女人的銳氣和霸氣,讓她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繼而乖乖為他所用。

  看著沉默的太史闌,耶律靖南唇角浮起一抹冷酷而驕傲的笑意。

  他等著她的暴怒,或者頹然。

  然而隨即他便聽見了太史闌獨特的,冷而靜的聲調。

  「好。」

  ==

  「我不走我不走——麻麻——麻麻——」孩子的哭號聲,淒厲地響在北嚴城下。

  趙十三已經顧不得上下尊卑,將景泰藍夾在胳膊下,滿頭大汗。

  他帶著護衛,趁著西番退兵的那一霎,硬生生從主城牆直衝而下,突破了包圍,西番兵看衝出來的人是兩個孩子,不是城中主持戰局的重要人物,也無意追索,再說追也追不上——趙十三那群人跑太快。

  趙十三擺脫追兵,卻遇上景泰藍這麼個大麻煩,小子平日好脾氣,真要犯起拗勁來卻彆扭得可怕,自從他親眼看見太史闌被俘,一路上連蹬帶踹,爪撕嘴咬,就是不肯離開北嚴,趙十三單是為了避免他傷了自己,就費了一身大汗。

  到最後實在沒辦法,趙十三乾脆撕下一截袖口,把景泰藍嘴堵了。

  堵完了他摸摸腦袋,心想跟在太史闌身邊久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兒也幹得出來了,阿彌陀佛。

  懷裡景泰藍還在嗚嗚作響,拚命用舌頭頂布團,看趙十三的眼神先是憤怒,最後變成軟軟的哀求,口罩上烏溜溜的大眼睛水汽盈盈,掛著總也眨不掉的淚滴。

  趙十三低頭看著,只覺得鼻子和心頭,都酸得難受。

  和這麼一雙受傷小獸似的眸子對視,他怕自己遲早會丟盔棄甲。想了想,吸一口氣,將景泰藍背在背上,用撕下的衣服布條綁好。

  他背著景泰藍,安排手下護衛背著小映,躥出了西番兵的包圍圈,一路穿外城而過,好在趙十三在北嚴待了一陣子,路途熟悉,現在外城城門也已經名存實亡,他帶著二十個手下很快出了城,城外到處馳騁著西番的探子和斥候兵,趙十三盡揀偏僻的方向去,漸漸入了山道,進入山中,趙十三掏出地圖來看看,這是北嚴城外一個叫「駐馬坡」的小山,連接著周圍幾座大山,趙十三決定不再走,就在山中躲藏,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進山走了一截,覺得山勢漸寬,四面樹木更高,灌叢更密,很顯然進入了深山,卻已經不是那個駐馬坡小山的範圍,趙十三對此地地形不熟悉,便命停止前進,選了個背靠湖水和山崖的地方,準備搭建帳篷。

  護衛們搭帳篷的時候,趙十三跳到樹梢上瞭望,遠遠地看見有個山谷,逶迤出一條小道,被茂密的樹影遮住,隱約只能看見樹影搖動不休,感覺好像是獸群經過。

  趙十三有心去捉點野獸來烤肉吃,但又不放心其餘護衛看守不住景泰藍,那小子不哭了,卻咬著嘴唇,眼珠子轉來轉去不知道想幹什麼,趙十三看著只覺得心裡毛毛的。

  想了想,他回去,吩咐一半護衛留下看守營地,一半跟隨他去狩獵,又親自把景泰藍給負在背上,道:「我給您捉兔子去,想不想看?」

  景泰藍伏在他背上,哭過的嗓子軟軟膩膩,帶著銷魂的小鼻音兒,「想,但是你綁得我不舒服。」

  「我給你鬆鬆。」

  「可是你綁我在背上,是要我給你擋老虎爪嗎?」

  趙十三汗滴滴——小祖宗,你衣服裡面可穿著容家秘製的護身軟甲呢,老虎爪子撓得動你?

  沒辦法,小祖宗越來越難纏,趙十三只得放他下來,緊緊攙著他,帶著他一路越過溝壑樹叢,往那一線山谷進發。

  一路上果然獵到了一隻兔子一隻野雞,但這點東西不夠吃,趙十三想著那大批晃動的樹影,心中存疑,一路過去。

  忽然腳下有點不穩,似乎是個斜坡,趙十三怕景泰藍摔著,想要抱起他,一邊道:「您小心些……」

  就在他放開景泰藍的手,準備蹲身去抱他的時候,忽然一聲巨響,地面轟然震動!

  ==

  時間回到半個時辰之前。

  邰世濤行走在陰山密林之中,聽見對面有人聲和車聲。

  他隱身於山縫之中,等到聲音越來越近,悄悄探頭一看。

  一隊西番兵打扮的漢子背著成捆的箭,紮成串的弓,列隊從狹窄的山道中走來,在他們後面,還能看見不少人推著獨輪車,車上裝著密封的箱子,獨輪車吱吱嘎嘎的聲音響在空寂的山林中,蕩著微微回音。

  一股硫磺硝土的氣息,從那些箱子裡透出來。

  邰世濤的心,砰砰跳起來。

  他甚至聽見了自己的血液,在這一霎那瞬間奔湧的聲音。

  找到了!

  竟然真的誤打誤撞,找到了那條西番偷渡的密道!

  看樣子,這一批西番軍士,是出去運補給的,這就說明,北嚴還沒有被攻下,否則西番早已棄了這密道,全軍佔據北嚴或者南下。

  邰世濤無聲舒一口長氣,黑暗裡眼神晶亮,那是喜悅的光。

  雖然激動喜悅,他的頭腦卻在此刻分外清晰,天生將才,便是能在越重要的時刻,越思路敏捷。

  對同伴們迅速打了一串大家都懂的手勢,安排了下一步行動,隨即他示意所有人安靜,一聲聲數著眼前走過的腿腳,直到出現獨輪車的車輪。

  車輪走過眼前。

  他忽然抬手,向對面山崖砸出一枚信號煙花彈!

  煙花彈咻地射過西番士兵頭頂,正砸上對面山崖,哧溜出一串鮮紅的火花。

  所有西番士兵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抬頭看那邊山崖,邰世濤趁他們這一刻閃神,手一招,帶領手下飛身而出。

  人還沒衝出來,已經各自拔刀在手,二話不說各自衝向一個獨輪車,長刀劈出,砍!

  「啪!」箱子齊齊裂開。

  邰世濤等人劈裂箱子再不停留,拖刀自箱子上頭躥過,直奔高處。

  人在半空,各自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火摺子,一晃點燃,然後,砸!

  「轟!」

  翻倒的箱子裡火藥流瀉,遇上明火,頓時炸了個天崩地裂!

  「轟轟轟!」爆炸不止一處,卻都集中在獨輪車附近,剎那間黑煙升騰,紅雲瀰漫,黃土飛濺,綠葉化為齏粉四散,連帶鮮紅的血肉,都絞扭混雜在那不大的山道上,扭成一團色彩鮮艷詭異的雲,雲裡裹著無數人的慘呼嚎叫,撞散在四壁深黑的山崖上。

  爆炸發生時,趙十三正去抱景泰藍,第一聲震就在他們腳下,趙十三被震得一個趔趄向後連退五步,而景泰藍身子一傾,忽然自他面前消失!

  「景泰藍!」趙十三驚得顧不得立足未穩,狂撲過來伸手就抓,隱約夠到了景泰藍的指尖,好像那孩子被山坡上的草木托住,還沒滑下去,趙十三狂喜之下正要將他拉起,忽然又是轟轟連震,趙十三只覺得手中的小手一鬆,隨即不見!

  趙十三撲過去,低頭一看,底下一個長長的斜坡,現在草木倒伏,再往下煙塵瀰漫,隱約有人聲嚎叫,似乎發生了一場爆炸——哪裡還有景泰藍的影子?

  「糟了!」趙十三呆若木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01:14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九章 容楚到來

  景泰藍一路滑了下去。

  這孩子精乖,滑落時瞬間便想起麻麻說過,一旦遇險,要先保護好頭部,急忙腦袋一低,抱住頭。

  好在斜坡不算陡,也沒生太多荊棘類灌木,饒是如此,他一路滑落,身上衣衫也瞬間被磨破扯爛,好在他身上穿著特製的容家軟甲,姿勢正確,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忽然景泰藍身子一震,下滾之勢停住,撞得暈頭暈腦的景泰藍抬起頭來,覺得身下柔軟,他小手摸索了一下,觸目所見卻是一片黃黃煙霧,一股濃烈的硝煙氣息嗆鼻,他忍不住大聲咳嗽,咳了兩聲,忽覺屁股底下有震動。

  景泰藍嚇了一跳,揮開面前煙霧低頭一看,正對上一雙兇惡的黑眼睛。

  一時,大眼對小眼,都怔住了。

  那雙眼睛裡,有痛苦,有迷茫,有愕然,還處於一種混沌的狀態中,直直地盯著景泰藍,似乎還在想為什麼會在這裡遇見這麼一個娃娃,還是從天而降,降落到他肚皮上。

  景泰藍的眼睛,卻已經從對方的眸子裡,移到他的肩膀上——那裡有個血洞,汩汩地冒著鮮血,那人穿著土黃色的軍衣,半幅護胸皮甲,皮甲前頭燙出兩個字,卻不是他認識的南齊字。

  不認識,卻早已從這幾日城頭上知道是西番的文字——景泰藍的烏黑眼睛,忽然瞇了起來。

  這個近三歲的娃娃,第一次露出這種成人般的表情,一眼望去,竟帶著幾分殺氣。

  他認出來了。

  西番兵!

  景泰藍伸手就去小靴子裡拔刀!

  自從戰爭開始,太史闌就不顧趙十三的勸阻,給景泰藍做了武裝,他的小腰帶裡有石灰粉,兩邊袖口綴著的柳葉銀邊很鋒利可以做小刀,靴子裡一邊一把小匕首,都打磨過,開了刃口,趙十三曾擔心這樣會導致景泰藍不小心誤傷自己,太史闌卻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你以為還是萬人圍護的皇宮中央?這是戰場!戰爭局勢瞬息萬變,或許有一天我們都會戰死,那麼,他必須學會保護自己!」

  景泰藍記住麻麻的每一句話,記住她的告誡,「記住你的武器都在什麼位置,不需要的時候,永遠不許摸它,需要的時候,給我毫不猶豫,拔出它,對你眼前所能夠到的任何地方,扎!」

  現在,他毫不猶豫拔出匕首!

  麻麻的教導是迫於無奈生死之境才可以想辦法傷人,景泰藍可不管,他討厭這些蠻人!

  但他的動作忽然停住。

  身下的西番兵,終於從爆炸後的餘波裡清醒,他本來就是走在前面的步兵,身上背著的弓箭還替他擋去了一部分衝擊,他受傷不重,一眼看見身上的娃娃,破爛的衣衫裡露出的軟甲,金光暗隱,質地不凡,頓時眼底冒出貪婪的光,一骨碌坐起,伸手就將景泰藍拎了起來。

  他一動手,景泰藍就停手,手一垂,把匕首收在背後。

  因為此時他已經搆不著對方要害。

  太史闌教他對所有能夠看到的地方扎,是怕他年紀小力氣小,萬一遇上生死之險,強求他看準要害動手反而可能害了他,先傷人自救就好,景泰藍卻是個有心眼的,在城頭親眼看了這麼久戰爭,他漸漸也知道,哪幾個地方,是可以殺死人的。

  「哪來的小兔崽子。」西番兵獰笑,「這軟甲不錯,正好拿來給我做護心甲!」一手卡住景泰藍脖子,一手就去剝他身上的軟甲。

  他右手一抬,脅下一露。

  景泰藍忽然也一抬手。

  隨即這士兵感覺到一種尖銳的疼痛。

  他低頭,便見自己胸前,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白白胖胖的小手,小手裡露出一點金黃色的木柄……看上去好像是刀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疼痛便排山倒海席捲了他,他驚愕地瞪大眼睛,鬆開手。

  對面,小小的娃娃,兩腮鼓起,似乎在積蓄力氣,忽然大聲「嘿」,小手用力一拔!

  「嚓」一聲微響,插入胸膛的匕首,竟然被景泰藍拔了出來!

  麻麻說,直刺要害的武器,一拔,就會失血過多死得更快!

  麻麻說,我們要對親人春風般和煦,對敵人嚴冬般寒冷。對親人不能做的事情,對敵人儘管幹。

  那就拔!

  小小孩子的腦海裡,瞬間破城的北嚴、哭號的百姓、伏在城牆上的屍首……一閃。

  那是他的兵,他的子民!

  兩歲啟蒙,日宸殿裡師傅一遍遍和他說的「撫民萬方,天下共治」「得民者,以得其心也」「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強,得百姓之譽者榮」「王者以民為基」「夫民,國之基也」……一大堆冠冕堂皇碎碎念,都不抵這兩個月在太史闌身邊,親眼看見,親耳聽見,親自體味,來得深刻而永生不忘。

  刀拔出。

  「噗。」

  鮮血激射,噴在不知躲避的景泰藍的小臉上,濃重的血腥氣刺激得他要吐,要哭,他也真的哭了——不是傷心,也算不上多害怕,他還太小,渾渾噩噩不知太多人間滋味,卻忽然就覺得想哭,眼淚嘩啦啦落下來,將小臉衝出兩道粉紅的溝。

  西番兵踉蹌一下,景泰藍翻身後退,他並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死,卻知道此刻自己危險未過,一邊哭一邊抹著臉一邊向煙多的地方跑,小小身影不過一閃,已經沒入濃霧中。

  那西番兵暈倒在地,他沒死,景泰藍畢竟力氣太小,也不可能摸準心臟要害,不一會兒,又一個西番兵衝了過來,他身後有亂箭飛射,也不知來處,這人一跤被地上的西番兵絆倒,罵了一聲,正要爬起,忽然眼神一直。

  面前不遠處,有一隻小靴子,軟緞鑲金,綴滿寶石!

  這人立即伸手去抓。

  一隻小影子忽然衝出來,抓著個長長的布包,對他眼睛就撒。

  一股白霧騰開,都衝到他眼睛裡,那人慘叫一聲,摀住眼睛蹲下,滿頭滿臉的白灰。

  小影子奔到他身後,雙手抱著一根木棍,使盡全身力氣,「砰」一聲掄到他耳後。

  西番兵應聲仰面而倒。

  景泰藍爬上他身子,拿走他手裡抓的靴子,托著下巴回想了一下麻麻再三教過的各種整人手段,選了比較好用的一種,把小靴子放到那人胸前,又掏出匕首,從靴子底戳進去,尖頭朝上,正好被靴子邊擋住。

  然後他又躲到一邊。

  不一會兒,又一個西番兵奔過來,這一處是比較偏僻比較窄的山坳,大部隊還在外頭,來的人較少,都是被爆炸驚得不辨道路亂撞入的。

  這人奔進來,煙氣漸漸稀薄,他一眼看見仰面朝天的同伴,胸口一隻綴滿寶石的靴子!

  人為財死,這西番兵眼睛也紅了,立即撲過去拿——

  「砰。」他忽然被什麼東西給絆了一跤,正跌在那暈去的西番兵身上,「哧」一聲,靴子裡藏著的豎著的匕首,瞬間刺入他胸膛。

  他身後,一隻肥肥的小腳丫伸了出來,腳趾頭猥瑣的動了動……

  半晌,景泰藍覺得安全了,一跳一跳地出來,伸手從兩具交疊的人體間,去抽自己的小靴子。

  忽然那胸口中刀趴倒的西番兵,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腕!

  ==

  西番主帥的屋子裡,腳踏弓正對著太史闌後心和李扶舟的前心,都近在咫尺。

  坐在對面的耶律靖南,一臉殘忍的笑意,跳躍的燭火將他曠朗的神情染上一抹邪氣。

  此時太史闌和耶律靖南隔桌而坐,桌子邊,太史闌右側,坐著李扶舟,因為他的面前要放置腳踏弓,所以沒有桌子遮擋。

  太史闌凝視著金劍,忽然道:「你信我麼?」

  李扶舟似是知道她是對自己說,立即答:「永遠。」

  「哪怕涉及生死?」

  「我很欣喜這樣讓你知道我對你的信任。」他微笑。

  太史闌似乎在出神,隨即道:「那麼你閉上眼睛,什麼都不要管。」

  「好。」李扶舟果然閉上眼,唇邊一抹笑容未散。

  耶律靖南有點佩服也有點嫉妒地看著兩人,冷笑道:「她騙你閉上眼睛,不過是要你死得舒服些,倒也算有心。」

  李扶舟笑而不答,似乎根本不屑辯駁。

  太史闌也不理他,手緩緩伸向金劍。

  耶律靖南立即坐正,絲毫不敢怠慢地盯緊太史闌,他素來是個謹慎的人,哪怕穩操勝券,也不願意出現一絲疏忽。

  正在此時外頭隱約有喧譁,有人似乎快步衝了進來,但守在門外的護衛遵照大帥的囑咐,堅決地將人攔在門外,耶律靖南有令,此刻誰也不許進門。

  士兵們踏弓的腳微微提起,眼神微紅嗜血,等待一場射殺。

  太史闌的手,抓住了金劍,幾乎瞬間,碎裂的金劍開始恢復。

  「射!」耶律靖南立即下令。

  「咻!」「咻!」

  腳踏鬆開,繃地一聲,近在咫尺的利箭射出!

  一箭向太史闌後心,一箭向李扶舟前心!

  太史闌忽然身子向右大力一歪,左手抓住金劍狠狠向前一推,右手同時大力橫甩!

  「嚓!」

  射向她後心的箭,射入她右肩,剎那間穿骨而出,鮮血飛濺,噴了對面耶律靖南一臉!

  「哧。」

  太史闌甩出去的右手正撞上射向李扶舟的箭尖!

  「散!」

  厲喝聲裡,鋼鐵箭頭刺穿太史闌手掌,去勢未絕,眼看要穿過太史闌手掌,再射入李扶舟咽喉。

  「破!」太史闌鮮血橫流的手掌狠狠一握。

  鋼鐵箭尖,忽然消散!

  「咻」一聲,箭桿穿過太史闌的掌心,因為瞬間失去箭頭,重量改變,運行軌跡隨之改變,白色染血箭桿一閃,擦李扶舟頸側而過,擦出一抹血槽。

  而此時,「噗」一聲輕響,太史闌左手順桌推出的金劍,插入了耶律靖南的小腹!

  電光火石,瞬息萬變!

  所有動作同時發生,所有鮮血同時濺開,剎那間太史闌復原、推劍、移身、甩手、摧箭、漫天鋪開的鮮血裡,以身作盾,瞬間毀箭,將不可能變為可能。

  三人同傷!無人死亡!

  四面震驚僵硬至無聲,連耶律靖南都還沒能反應過來,太史闌的決心,卻還不止於此!

  她好像不知疼痛,也無視重傷,接下射李扶舟那一箭後,立即狠狠一腳蹬在桌子邊,隨即自己往旁邊角落一滾。

  砰一聲桌子被蹬動,沉重的桌身,正要撞上耶律靖南小腹的金劍!

  只要撞實了,來個對腹穿,耶律靖南必將流血而死!

  只在此刻,只在一霎,人人還未跟上她的反應!

  桌子傾倒。

  撞向金劍。

  耶律靖南來不及擦去眼中粘的血跡,直覺要後退,卻已經來不及。他含血的眸子隱約看見那堅硬的桌角,眼神終於閃過一抹絕望和後悔。

  忽然砰一聲巨響,門被撞開!射入幾條黑影,當先一人厲聲道:「耶律靖南,受死!」

  厲喝聲如霹靂炸響,一劍光柱滾滾而來,正衝向那翻起的桌子。

  「卡嚓」一聲,桌子在觸及耶律靖南腹中金劍前一刻,被這刺客劈裂兩半!

  耶律靖南一怔,忍不住仰天大笑。

  「天不亡我!」

  被刺殺者喜極若狂,刺客們愣住了。

  此時護衛已經反應過來,搶步而上,團團護住了耶律靖南。

  滾在牆角滿身浴血的太史闌撐臂而起,一眼看見劈裂的桌子,「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功虧一簣,恨海難填!

  她裝瘋、傷友、落城、毀劍、不惜傷自己傷小翠傷李扶舟,費盡心機設連環局,為的就是接近並找機會殺掉耶律靖南,使西番群龍無首,徹底解除北嚴危機,未想到一切順利,犧牲已成,在最後一刻,被這群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傻逼攪局!

  太史闌此刻如果沒有重傷,手腳尚自能動,一定會撿起身邊任何一樣可以殺人的武器,先宰了這群混賬!

  可是她此刻昏眩、劇痛、穿背的箭猶未取出,只能伏在自己血泊裡,因悲憤而一口口咳血。

  闖進來的刺客愣了一愣,隨即也發覺似乎哪裡不對,眼神裡閃過一絲懊悔,卻又有幾分驚異——耶律靖南竟然已經受傷?誰能在他的主帳內傷了他?四面還有護衛在!這等大功,誰立的?

  當先那人目光一掃,便看見一邊一直咳嗽的太史闌,「咦」了一聲,忽然眼睛一亮,掏出懷裡一張畫像對了對。

  隨即他臉色一冷,一揮手令屬下形成保衛陣型隔開耶律靖南的護衛,自己長劍一挺,掠向太史闌,人還未到,劍光森森,已經逼向太史闌喉頭。

  「奉天紀少帥令,捉拿竊奪軍權、刺殺府尹之重犯太史闌,就地正法!」

  ==

  山谷裡,景泰藍的腳腕乍然被抓住,驚得他一聲尖叫,低頭一看,那趴倒的西番兵不知何時已經醒來,迷迷糊糊中伸手抓住了最近的東西便不肯放手,景泰藍拚命拉扯腳丫子,可是瀕死的人力氣特別大,他小小人兒哪裡抵得過,被一點點拖到那西番兵面前,更要命的是,那士兵竟然伸手在地上摸索自己丟下的刀,看樣子準備掄起來給景泰藍一刀。

  小子嚇得心膽俱裂,這時候後悔不該學麻麻打架逞能也來不及了,無奈之下手一撒,眼一閉,張嘴大哭:「麻麻!麻麻!十三叔叔,十三叔叔!」

  此時四面轟炸之聲雖然已絕,但受驚的西番兵摸不清狀況四面奔逃,呼喊不斷,蓋住了景泰藍細微的童聲。

  景泰藍絕望了。

  他已經在想,獨腿景泰藍麻麻還要嗎?

  忽然頭頂風聲掠過,很急很快,黑影罩了下來,似乎是人影,景泰藍心中狂喜,全力大叫:「救駕!」

  這詞兒他經常聽侍衛們喊,熟悉,緊張之下順嘴就溜了出來。

  那人影本來要躥過去,聽見這一聲驚得身子一歪,低頭一看,驚道:「娃娃!」伸手一拎景泰藍沒拎動,他「咦」了一聲,才發現景泰藍的腳腕被抓住了。他這麼一拽,連帶那士兵的身體都拽起半個。

  「滾你娘的!」他罵一聲,乾脆落下來,蹦一聲重重踩在那士兵背上,踩得那士兵鮮血狂噴,連帶他底下被壓住的那個,眼睛一翻都嚥了氣。

  邰世濤哈哈一笑,在屍首上蹦了兩蹦,道:「果然是踩死最痛快,咦,這人怎麼會這樣受傷?」一低頭看見連滾帶爬要跑開的景泰藍,一把將他抓住,道:「你這娃娃好不曉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你家大人呢?」

  景泰藍瞄一眼邰世濤的南齊小軍官裝扮,頭一抬,怔了怔。

  眼前的面貌,幾分熟悉,幾分親切。

  邰世濤和姐姐邰世蘭本就有幾分相像,太史闌和邰世蘭眉目彷彿,景泰藍這一瞧,頓時觸動心情,眼圈一紅,抱住了邰世濤的脖子。

  邰世濤被這一抱,小小軟軟身體投懷,淡淡奶香氤氳,他怔了怔,也暈了暈,低頭看看小子,不知何時大眼睛裡已經蘊了盈盈的水汽,邰世濤瞧著,忽然覺得心疼。

  「哭什麼,不哭不哭。」他抱住景泰藍,笑呵呵地哄他,「剛才都沒哭,現在哭什麼,嗯,這裡不能久留啊,西番兵比咱們多,咱們剛才炸了他們的火藥,堵了他們的路,毀了密道,現在也該走啦,我帶你先到安全地方。」

  他心情焦躁,也顧不得先去尋這孩子家人,只想著趕緊帶人轉移到安全地方,招呼一聲,帶著自己其餘手下就閃了出去。

  他這邊剛走,那邊人影一閃,趙十三掠了過來,剛才景泰藍一滾下來,趙十三就追了過來,但谷底地方平坦,煙霧濃密,景泰藍因為身子小,滾到一處狹窄的岔道里,趙十三一時沒能找著。

  此刻他奔來,第一眼看見地上景泰藍的華麗小靴子,第二眼看見三具屍體,頓時驚得渾身一顫,連忙翻開那幾具屍體,隨即坐倒,吐一口長氣——還好,沒景泰藍的屍體。

  隨即他就注意到屍體的傷痕,驚得再次坐起,將屍體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越看眼神越驚異——景泰藍身上的武器都是他親手給裝上的,他當然認得。

  天哪,這三個壯漢,是景泰藍殺的?

  不!是!吧!

  ==

  「你家大人是誰?」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剛才那幾個西番兵怎麼回事?」

  邰世濤一邊背著景泰藍向外跑,一邊還不忘問他問題。

  景泰藍搔搔下巴,回頭望望,知道十三叔叔必定在找他,可是他現在不想跟著十三叔叔。

  他要知道麻麻怎樣了。

  「麻麻……」他道,「找麻麻……」

  邰世濤想了一陣子才明白這個麻麻是指「娘」,一邊奇怪這孩子對母親的稱呼特別,一邊道:「那你娘在哪裡?」

  景泰藍瞄瞄他,決定不告訴他,自家老娘在西番大營,以免把這傻小子嚇跑了。

  「前面……前面……」他抱著邰世濤脖子甜甜笑,哄著他。

  邰世濤背著他跑了一陣,景泰藍還在「前面、前面」,眼看出了陰山,走上大路,再繞過一座小山,怕都快到西番兵的地盤了。

  邰世濤終於覺得不對,原本還不信這小小孩子會騙人,眼看這方向越來越離奇,他停了腳步。

  「你娘到底在哪裡?」他道,「再走,就是北嚴外城,現在已經被西番兵佔據。」

  景泰藍瞞無可瞞,只好低下腦袋揉鼻子,嗚嗚咽咽地道:「麻麻……給西番……捉去了。」

  邰世濤怔了怔——給西番兵捉去的普通民女?那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他心中湧起一股疼惜的情緒,停了下來,將景泰藍放在身邊,道:「我現在不能帶你去救你娘,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過我會幫你探聽你娘的消息的。」

  景泰藍坐在他身邊,垂著大腦袋,看著自己那隻光光的小腳丫,不說話,一滴淚珠,要墜不墜地掛在長睫毛上。

  邰世濤實在受不了這副喪氣貓表情,無奈安撫,「我真的也是有很重要的事,我也要救人……很重要的人……」

  「誰?」景泰藍覺得這世上就沒有比他麻麻更重要的人,一臉的不可置信。

  邰世濤笑笑,一邊招呼士兵集合休息,吃點乾糧補充體力準備作戰,一邊瞇起眼睛,神往地道:「我要救的那個人,是世上最優秀的女子……」

  「胡說!」景泰藍立即反駁,「我麻麻才是世上最優秀的!」

  「她決斷、乾脆、冷靜、智慧。」邰世濤沉浸在自己思緒中,「這麼多年,我沒見過一個如她那樣的女子……」

  「我麻麻才是智慧的……」景泰藍反駁,把嚼的乾餅子吐在邰世濤腳下。

  「她值得全天下所有人敬仰愛慕……」

  「我麻麻才是……」景泰藍不屑扭頭。

  「她勇敢非凡,敢於承擔一切苦難……」

  景泰藍雙手托著下巴,咕噥,「我麻麻才是……」

  邰世濤笑起來,疼愛地揉揉他腦袋,長吁一聲,看著北嚴的方向,「不知道她怎樣了,難為她這麼多天,守住北……」

  一心牴觸不服氣的景泰藍卻沒仔細聽他的話,忽然道:「我和你打個賭。」

  「什麼?」

  「賭你要救的人,和我麻麻,到底誰強。」景泰藍掰著手指頭,「你輸了,帶我去救我麻麻,我輸了……我……我讓你做大將軍!」

  邰世濤先還認真聽著,覺得這孩子真是聰明也真是可愛,竟然會使激將計,想要騙他去救人,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撲哧」一笑。

  「好。」他畢竟還是少年,玩笑心起,捏了捏景泰藍的臉,「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景泰藍揚起小臉,一臉認真。

  邰世濤看著他的神情,心中一動,隨即一笑而過,自己都覺得自己想法荒唐,隨即他想了想,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反正他想要進入北嚴,也得先殺入外城,不如就冒點險,直接從西番兵陣中穿過,代他找人好了。

  他炸掉了西番這批補充的火藥,滾落的山石堵住了那條密道一大半的路,西番這次等待的武器火藥以及糧食的支援,泡湯不說,這條密道也不能再用,等於被斷了後路,這絕對是大功一件,邰世濤卻不滿足,在他心裡,救出太史闌,才是最重要的事兒。

  他原準備將景泰藍託付手下,自己孤身去闖營,手下卻一個都不肯,誓死追隨,邰世濤無奈,將景泰藍抱上馬,護在自己身前,剛要前行,忽然發現前頭煙塵滾滾,有大批人馬接近,仔細看裝束,卻是西番兵。

  邰世濤一驚——西番兵出來巡察了?正準備接戰,卻發現那群士兵丟盔棄甲,衣衫零落,比先前被他炸跑的那批還要狼狽,而煙塵起於他們身後,很明顯被人追趕,邰世濤瞇眼一看,那煙塵裡搖動的旗幟,可不正是南齊的旗?還是天紀軍的!

  這正是常大貴被容楚空手套白狼騙來的隊伍,容楚在進入西番勢力範圍前,將他的步兵分成三路,穿刺入西番陣營夜襲,他選擇的時辰和地點都極為準確,區域之間互相影響,很快造成了西番兵的騷亂,再加上沒有及時看到主帥耶律靖南和他麾下副將,群龍無首,很快就出現炸營,隨即被常大貴的兵驅趕得到處亂竄,邰世濤遇見的就是其中一支敗兵。

  這批敗兵想躲藏入密道,結果奔到此處,卻看見邰世濤虎視眈眈,心知密道已經被發現,前後無路,絕望之下,都向邰世濤衝了過來。

  「正愁沒機會揍你們,來呀,來呀!」邰世濤哈哈一笑,一把甩了上衣,拍馬便迎了上去,人還沒到,鋼槍已經游龍般挑起了一個西番士兵。

  他向來作戰悍勇,手下見怪不怪,對面常大貴屬下一個副將負責主持此次追擊,看這小白臉打起仗來一副不要命架勢,倒嚇了一跳。趕緊衝上來配合。

  兩邊夾擊,西番兵又是驚弓之鳥,沒多久就被砍瓜切菜,倒了一地,剩餘的發一聲喊,換個方向逃跑,邰世濤等人正要追,忽然前頭又是一陣馬蹄聲響,這陣馬蹄聲來得詭異,潑風密雨,倏忽而近,顯見得都是極品好馬,軍人都是愛馬的,正聽著這蹄聲悠然神往,隨即便見轉過山坳的那批西番兵,忽然都嘶叫著一步步倒退回來,一邊退一邊緊緊握著自己咽喉,臉色發紫,眼神恐懼,退不了幾步,砰然倒地,滾了兩滾便氣絕。

  轉眼間那跑掉的幾十人,都這般退回瞬死,死時渾身僵硬臉色青紫,這詭異一幕,看得邰世濤等人都呆了。

  隨即蹄聲放慢,一群人轉過山坳,邰世濤先看見他們飛揚的袍角,忽然渾身一震。

  青色錦袍,黑色滾邊,滾邊上還有一道紅色細細的勾牙邊——他記得!太史闌在邰家被捕那天,西局太監穿的就是這種袍子!

  西局!

  再一抬頭,邰世濤眼神一縮——那領頭的長臉男子,不正是那晚那個欺辱他和太史闌的常公公?

  邰世濤怔怔盯著對面的西局太監們,渾身都開始輕微顫抖。

  要怎麼忘?怎麼忘?

  怎麼忘這些人在那個夜晚闖入邰府,絲毫不容商量地要帶走太史闌?

  怎麼忘這個常公公帶一群侍衛,下狠手追捕一個不會武功的太史闌?

  怎麼忘這個常公公折磨戲耍欺辱姐弟兩人,怎麼忘那晚太史闌的斷骨和鮮血,怎麼忘如果不是太史闌喊出了容楚的名字,他早已白骨一堆?

  那一夜是他人生轉折,他為此離家出走,遠赴西凌,拚命出人頭地,沙場浴血掙軍功,所做一切,都為那夜牛車前,太史闌那句話。

  「你我再見,必不再為人欺辱!」

  言猶在耳,仇人卻已經到了眼前……

  邰世濤牙關發出格格輕響,身子微微顫抖,別人還沒發現,景泰藍已經注意到,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

  邰世濤一低頭,看見孩子仰起的小臉,水汪汪的眼神滿是困惑,那般困惑澆熄了他滿心的激越,他深深吸一口氣,從齒縫裡低低道:「西!局!」

  他聲音很低,滿腔恨意蘊在齒間,以為沒人聽見,不想身邊小子點了點頭。

  「你也知道西局?」他愕然。

  「你不也知道嘛。」景泰藍往他身後縮了縮,奶聲奶氣問。

  「我當然知道。」邰世濤冷冷道,「我要救的那個人,就曾被西局險些殺死……」

  景泰藍不說話,忽然想起奶娘水娘。那女人影像在腦海裡已經模糊,可他記得她的胸,記得她抱自己在懷裡,連哭帶笑的瘋癲。

  對面的常公公卻沒注意邰世濤,邰府相遇那日他本就沒正眼看過邰家這小子,幾個月來邰世濤也曬黑了,臉上線條更為硬朗英俊,他已經認不出。當然對邰世濤身後暗影裡的景泰藍更不注意。

  他在馬上,皺眉用一張手帕,擦了擦剛剛施了毒藥的手指,順手將手帕扔了,手掌一翻,出示了一個藍底銀字的牌子,隨即淡淡道:「對面,是上府還是天紀,哪位將軍?我等西局公公,前來北嚴公幹,既然相逢,便請順便護送我等進北嚴。」

  常大貴那個副將,和主將一個脾氣,看不得對方裝模作樣,眉毛一挑便要說話,邰世濤忽然上前,賠笑道:「西局公公光降,自當效勞。」

  「你小子識相。」常公公點頭,這才瞄他一眼,忽然皺眉道,「有點眼熟呀。」

  「在下曾在京中求學,想來有幸見過公公。」

  常公公隨意想了想,無可不可點點頭,手一揮,「聽說西番主營已經被破?正好,稍後天紀和上府應該就會趕來收拾殘局,我等要提前穿過主營辦事,速速帶路。」

  「是。」邰世濤態度恭謙,親自上前為常公公牽馬,引得他的士兵面面相覷。

  常公公卻很滿意,一路上也便紆尊降貴和邰世濤說上幾句,邰世濤又曲意逢迎,不一會兒兩人已經談得熟絡,只是常公公嘴還是太緊,始終不肯透露自己到底來北嚴幹什麼。

  邰世濤心中暗暗焦急,他看見西局的太監,便直覺不安,只是西局的太監終究還是訓練有素,這話,不是那麼好套的。

  「喂,你要幹嘛?」當他落後一步思索對策時,景泰藍忽然在他身後用氣音問。

  「套話啊,真難……」邰世濤下意識答,忽然反應過來,輕拍一下他的腦袋,「小孩子問那麼多做什麼?別亂說話!」

  景泰藍不做聲,過了一會兒拉了拉他袖子。

  邰世濤感覺袖子裡被塞了樣東西,低頭一看,是個金牌,藍底金字,上書「日宸殿」。

  這是當初太史闌在奶娘水娘身上搜到的金牌,先前給景泰藍整理逃亡行裝時也給他塞上了。

  邰世濤怔了怔,景泰藍對著他嘻嘻笑,他並不太清楚這令牌的作用,但當初奶娘要他拿出這令牌,然後兩人依此逃出宮廷,他記得路上遇見西局太監,他躲在奶娘懷裡,奶娘出示令牌也就被放行了。

  邰世濤看看令牌,想起剛才常公公出示的西局令牌,心中忽然一動。

  這令牌,是不是也可以號令西局?

  不管如何,試試看吧。

  邰世濤將牌子繫在腰間,放下一半衣襟遮住上端金龍紋樣,只露出下面日宸兩字,策馬追上常公公,故意繞著他走了兩圈。

  第二圈果然常公公就發現了那令牌,不禁一怔,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隨即臉色大變,瞬間對邰世濤神色恭謙,笑道:「失敬,失敬,沒想到兄台您也是自己人!」

  邰世濤大喜,知道令牌果然有用,當下加意籠絡常公公,常公公懾於他「身份」,以為他持有高級令牌,想必另有秘密任務,也不敢多問,但邰世濤問起他的任務,這回他不敢再不回答,湊近邰世濤,神秘兮兮笑道:「兄弟您下問,也沒什麼好瞞的,我們奉總局命令,前來查看北嚴軍情,如果還在戰事之中,則督促天紀上府出兵,隨即以北嚴軍事總指揮太史闌守城不力將她問罪。」

  邰世濤心中一跳,壓低聲音問:「如果北嚴守住了呢?」

  「那自然要恭喜她,予她嘉獎,升她職位,讓她到西凌首府昭陽城授勳。」常公公咧開嘴角。

  邰世濤剛剛放下心。

  就聽見常公公忽然語氣陰森,伸出手掌,狠狠一劈!

  「然後以她私通西番為名,秘密逮捕,殺了她!」

  ==

  「就地正法!」

  刺客們說出的四個字,驚得連耶律靖南都跳了一跳。

  他愕然看看刺客,再看看太史闌——這女人不是護衛北嚴的功臣嗎?如果不是運氣好,剛才她就已經是刺殺敵軍主帥的大功臣,怎麼天紀的少帥,要將她就地正法?

  但耶律靖南已經沒有時間驚訝,此時他終於聽見外頭的廝殺聲,從城內各處傳來,越來越逼近,無數火把燃起,點點星火,閃耀在漆黑的夜色裡。

  他驚得顧不得傷勢,猛地站起——有人夜襲!這時候哪來的人!是這次刺客帶來的?所以他們能闖到這裡?

  天紀屬下的精英執法隊隊員們卻也在面面相覷,他們是執行少帥命令的暗殺隊,擅長潛伏和暗殺,並不參與作戰,這次來也是一個十人隊,一路潛伏而進,自然不是他們幹的。

  不過這些人這時候回想起來,也覺得這一路闖進來太過順利,他們本來是打算悄悄穿城而過,並不驚動任何西番士兵,進入北嚴內城,殺掉太史闌的,結果在接近耶律靖南主營附近,發現有亂象,且護衛人群空虛,臨時起意想要刺殺西番大帥,立個大功才衝了進來,不想竟然在這裡遇見太史闌。

  那現在在外面作戰的是誰?城內四面火光,敵人竟然從四面八方進行攻擊,一定人數不少。

  這幾人對視一眼,不管來的是誰,總之都是己方,沒什麼好擔心的。

  「拿下他們!」耶律靖南強忍痛苦,拔出腹中金劍,匆匆做了包紮,一邊指令手下護衛留下包圍這一群人,一邊帶人轉過廳堂——他沒空在這裡追究,他要出去指揮作戰!

  耶律靖南的護衛包圍上來,天紀那幾個刺客眼珠一轉,忽然道:「我們來,是要殺太史闌,和我們比起來,她才是你們最大的敵人,你們罷手,讓我們殺掉太史闌,然後我們自會退走,不插手此間戰事,你們也少犧牲幾人,如何?」

  那群西番士兵對視一眼,剛才刺客到來那一劍他們也看見了,自知不是對手,實在沒必要拿自己小命去填,都默不作聲向後退了退,散開包圍。

  天紀屬下那幾個暗殺隊員哈哈一笑,提劍向太史闌逼去。

  太史闌望定他們,眼神中並無畏懼,忽然啞聲道:「天紀少帥?紀連城?」

  「你是要記住少帥名字,好將來下地獄參拜嗎?」領頭男子笑道,「也無妨,不過怕你得等最起碼一百年。」

  太史闌不說話,望定他。

  她滿臉沾著自己的鮮血,越發襯得眼神黝黑,因為長久沒有好眠,黑色瞳仁四周泛著幽幽血色,似一簇簇飛舞的烈焰,她看人的眼神專注、堅定、充滿恨惡和殺氣,先前的悲憤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殺意,鋼鐵般,銳利地逼了來。

  就是這些人。

  就是這些無恥、無用、無情、而又偏偏竊據高位掌握他人生死的人。

  就是這些內心裡藏滿陰私骯髒,只會崩毀而不能重建,卻又不願他人重建的人。

  憑什麼想要抹殺她?憑什麼?

  那領頭人原本嬉笑自若,頭一抬接觸到這樣奇特而可怕的目光,殺人如麻看管生死的人,竟然也心中一凜,忍不住倒退一步。

  隨即他驚覺自己的失態,定定神獰笑一聲,上前一步,舉刀劈下!

  「呼!」

  驀然廳堂裡捲起一陣風,風聲自地上起,轉眼就越過那群刺客,風聲裹著一條修長的影子,暴起的剎那就已經抵達刺客的背後,隨即橫肘一擊,擊出的肘影因為太過兇猛,瞬間凝結成實影,砰然一聲,那刺客如被重鎚擊中,生生被這一肘擊得飛起,噗地噴出一口混雜著內臟碎肉的鮮血,啪地撞在了牆上,嘩啦啦一陣煙塵瀉落,牆上生生被撞出一個人形的洞,而那人竟然還嵌在牆內,竟然因為撞入得太深,沒有掉落!

  廳內一霎那陷入絕對的寂靜,那是震驚和恐懼的情緒集合,人們定定地看著那人的後背——已經塌陷下一個拳頭大的深坑,可以想見,這人內臟一定全部碎了!

  太史闌仰頭注視那人,她今天也算見識到了,什麼叫「一巴掌拍你到牆上,摳都摳不下來。」

  「砰。」打出那兇狠一肘的李扶舟,停也不停,一個轉身,手中忽然多了剛才刺客的劍,他扭身,錯步,藍色的寬袖翻飛而起,劍光如流星,剎那自袖中穿出——

  「咻咻」兩聲,雪亮劍光直直延伸如絲絛,瞬間擊中衝在最前面的兩人,濺血花數朵,盛開在白色的劍光雲浪間。

  身姿微斜,衣袖翻舞,劍在肘底的李扶舟,回眸的眼神平靜而凌厲,一霎那美如天神。

  連太史闌也有些發怔,「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是不是也這般風神凜冽,驚艷剎那?

  「砰。」

  天神忽然自雲端墜落,李扶舟身子一晃,似乎要倒,然而最終他只是撐劍慢慢坐下,坐在太史闌身邊。

  他看起來力竭,其餘刺客卻不確定他是使詐還是真的受傷,被他連殺三人的手段和劍術所驚,一時不敢上前。

  李扶舟也開始咳嗽,一邊咳一邊卻在笑,低低問太史闌,「如何?解氣否?」

  太史闌注視李扶舟唇側淡淡血跡,點點頭,「解氣。」停了停,又道:「太用力了,接下來你怎麼辦?」

  她想起耶律靖南的警告,李扶舟已經被截脈,三個時辰內不能動不能妄動真氣,否則後果堪憂,她知道耶律靖南不是虛張聲勢,真不知道李扶舟剛才是怎麼能衝過來,發出那兇狠絕倫一擊的。

  「哎……」李扶舟似有些出神,想了想笑道,「有時候人著急起來,真真是沒理智的。」

  太史闌正要說話,忽然李扶舟一把抱住她,向外一滾。

  「砰」一聲,牆上的屍體連帶碎磚大片砸落下來,李扶舟合身一撲,將太史闌護在身下,黃灰色的泥磚砸在兩人臉側,濺了一頭一臉蓬蓬的灰,一塊碎磚從太史闌頰側劃過,帶出一滴朱紅鮮血。

  「沒事吧……」李扶舟捧起她的臉,趕緊用袖子去給她擦拭傷口,又怕袖子染了灰土導致她感染,急急忙忙翻起袖子換乾淨地方再擦,順手撕下另一半的乾淨袖子,要給她包紮掌心傷口。

  太史闌咳嗽,按住他的手,低低道:「那麼多傷,那麼多敵人,你還管這個……」

  李扶舟沒有停手,只輕輕道:「就算下一刻咱們一起死,我也希望你痛苦能輕一點,少一刻。」

  太史闌的手指停了停,李扶舟抬眸對她一笑,只覺得她手指涼,而輕軟。

  然而此時,醒過神的眾人,都已經舉刀逼了過來。

  「對不住……」李扶舟每說一個字,唇邊都不可自控地溢出一點血絲,襯他蒼白臉色,平日溫和裡多幾分淒艷,如染血的美玉,「我不能……再救你,但我可以……死在你前面。」

  刀光一閃,他忽然抱緊了太史闌,一個翻滾將她藏在自己身下。

  而頭頂,群刀再次劈下。

  太史闌卻忽然勉力抬頭——她聽見嘯聲——

  清越的、綿長的、充滿警告的嘯聲,自城那頭響起,像一條長龍,駕雲御風,穿越天穹,滾滾而來,起頭的那一刻還在天外,尾聲已經到了眼前!

  有客雲外來,嘯聲動全城。

  嘯聲驚得無數正在和夜襲南齊軍作戰的西番兵仰頭四望,驚得耶律靖南臉色發青拍馬遙望,驚得廳堂中正待下殺手的人們,齊齊一震。

  就這麼一震之間。

  呼啦一聲風捲門簾,簾子啪嗒甩在牆上,人影一閃,已經出現在門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01:28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八十章 為她報仇

  紛亂的北嚴外城,被夜襲的西番大營,嘯聲未絕。

  人影一閃,門簾被重重甩到牆上,再重重甩回來,再次打到牆上時,人影已經不在門前。

  明月追光,只追到一抹頎長華服的影子,風一般,穿過這血腥氣濃重的廳堂,掠到屋角那對相擁的人面前,二話不說,衣袍一甩,一腳踢開兩個擋路的刺客,一手拉開緊緊抱住太史闌的李扶舟,笑道:「朋友妻不可戲,這話可別讓我說第三遍。」

  另一隻手順手貼地一抄,已經將太史闌的腰抄在臂中,就勢一攬將她抱起,一邊搖頭,「怎麼每次見你,都把自己搞得千瘡百孔?我要不要做個籠子,把你給養進去?」

  太史闌沒有睜眼,聽見嘯聲那一刻,便知道他終於趕到,說來奇怪,她並沒有聽過他的嘯聲,他的嘯聲清越雄渾,也和平時略顯低沉的說話聲音不同,但莫名的,她就知道是他。

  知道是他,忽然就安心,烈浪化流水,軟在了自己的血泊裡,一霎前的悲憤、痛苦、怒火……都沉沉地澱在了心底,等待著一個交代。

  他給她的交代,她知道他會給。

  誰也不曾給過她的依靠感,如今終於感受,她簡單的心思忽然亂了亂,像被春草搔了搔,軟而癢,陌生而清甜的滋味。

  唇角勾了勾,她無力地靠在他胸前,閉著眼睛,「話多,有這時辰,不如多殺幾個。」

  「女人殺氣這麼大,難怪總有血光之災。」半蹲著的容楚笑笑,拍拍她的臉,手力看上去不輕,落到太史闌臉上時,卻已經輕如落花。

  他臉上也似乎在笑,但當太史闌看見他,終於放鬆自己陷入半昏迷狀態時,容楚的笑容,便漸漸變了顏色。

  他立在暗影裡,一手抱著渾身鮮血的太史闌,委地的長袍瞬間已經血跡斑斑,都是她的血,平日的潔癖到此時全然不見,他嗅見那深濃氣味,只覺得戳心,月光斜斜,似乎也不敢照亮他的容顏,只隱約勾勒他眸光,陰沉而森涼。

  同樣的氣息,也自他眉間、神情、站姿……身體的每個細節裡濃濃散發,逼得四周人站立不定,凜然不安,神情張皇……他們知道,這是……殺氣。

  容楚,終於動怒。

  周七帶著屬下,默不作聲掠進來,將人全部包圍了,才接過李扶舟,向容楚回報:「主子,西番兵炸營,已經被打散,耶律靖南正由侍衛護送倉皇回逃,剛才我們還接到常將軍的參將回報,說有上府士兵無意中尋到西番密道,正可以據此追蹤耶律靖南,將他留在南齊境內,您看——」

  「不必。」容楚答得決然乾脆,「耶律靖南在本國實力不小,他大敗而歸,必將遭受懲罰,這人不甘受縛,也必將有一場大鬧,我們不妨給西番添添亂。」

  「是。」

  「但是。」容楚語氣忽然一冷,「所有參與攻打北嚴的西番兵……一個不留!」

  「是!」

  容楚此時才轉過臉,看向那幾個刺客。

  幾個刺客被圍在正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容楚冷酷無情手下殺人如切菜模樣,都覺得心腔子一陣發緊。不過容楚之前一直無視他們,他們有點憤怒,更多的卻是安心——如他們這等身份,代表的是天紀少帥,容楚不會冒著引發朝爭的危險,殺天紀少帥的屬下的。

  至於殺太史闌的任務,看晉國公那態度,怕是執行不了,照實回報少帥也便是了,少帥定然也不願意得罪國公的。

  大人物位高權重,一舉一動牽涉太多,大多行事謹慎,這便好辦。

  有了這顆定心丸,這些人態度也顯得不卑不亢,當先一人拱拱手,道:「恭喜國公,大破西番,我等是天紀少帥屬下,奉命處置刺殺北嚴府尹之要犯太史闌,既然國公認為此案還有隱情,需要進一步查證,那麼我們便暫時將案犯交由國公,請國公務必秉公處斷,我家少帥,也一定會承國公情分。」

  他自覺這番話,給了容楚台階,放過了太史闌,又圓了少帥面子,同時還提出了警告,是一番極其漂亮的話,自己也很滿意,驕傲地略點一點頭,對屬下手一揮,轉身便走。

  他背剛轉,就聽見容楚的聲音。

  晉國公的聲音帶笑,悠悠長長,輕輕淡淡,可他聽著,渾身的寒毛忽然就全部豎了起來。

  「我有說允許你們離開嗎?」

  「國公!」那幾個刺客齊齊轉身,注視著容楚,冷然道,「我等雖然是小嘍囉,但請不要忘記少帥!」

  「我當然不會忘記他。」容楚笑容可掬點頭,「敢動我的人,我很佩服。」

  「國公——」那群人又驚又怒,背靠背抽劍在手。

  「我其實喜歡軟刀子殺人,但她一定會嫌我累贅。」容楚笑得很遺憾的樣子,手一揮,「那就請你們也嘗嘗她剛才的滋味吧。」

  他抱著太史闌出門去,留下周七等人,迅速搬進了很多腳踏弓,調整角度,弓頭向內固定,放在屋子四側。

  一個護衛上前來,對腳踏弓端詳了一陣,調整了一個樞紐,等下腳踏弓的箭會無法抽出,一碰就發射,這位原先就是軍中武器專家,玩這個得心應手。

  還有一群人抽刀,將屋內所有木製傢俱砍碎,將其餘無法砍碎的都扔了出去。

  天紀刺客們愕然看著容楚手下忙忙碌碌,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想走,無數人已經冷冷等在屋外,箭上弦,刀出鞘。

  接著,一群人衝到窗邊,砰砰乓乓,將窗子全部釘死,加鐵條封住。

  一群人搬來大桶油,嘩啦啦地往牆上潑。

  刺客們聞著火油氣味,隱約猜到什麼,臉色大變。

  「晉國公!」當先那人大喊,「你瘋了!你是要燒死我們嗎!你虐殺天紀屬下,你不怕御史台彈劾嗎!」

  容楚就好像沒聽見,連回答都不屑,輕輕對懷裡太史闌道:「等下看好戲。」

  太史闌撇了撇嘴,勉強支起身子,睜開眼睛,這麼好的機會,容楚精心給她準備的,她才不要放過。

  「砰。」周七最後一個走出去,重重帶上門,先前封窗子的那群人,立即將門也依樣以鐵條封死。

  周七躥上屋頂,低頭,一拳,「乓」一聲悶響,屋頂被打穿一個洞,只供一人進出。

  他們封死了所有出路,卻在屋頂留了逃生之道,什麼意思?

  太史闌看得來了興趣,目光一瞬不瞬,趁她被轉移注意力,容楚立即低頭,伸手,一拔!

  「噗哧!」血箭直射,容楚霍然一偏頭,血泉掠過他下頜,留下一道艷紅痕跡,再射上門廊。

  太史闌身子隨著這突然一拔,往上一躥,剎那間渾身僵硬,隨即往下一墜,墜下的時候身子已軟。

  她終於進入肉體精神自我防禦狀態,昏了過去。

  容楚急急把她的脈,又給她塞了幾顆藥,確定她只是昏迷,才鬆了口氣——太史闌精神意志力太強大,這使她很難暈倒,平白要多受好多罪,也讓他不敢輕易拔箭,怕會活活痛死她,剛才趁那分神一刻閃電出手,總算沒出岔子。

  來不及擦拭臉上染上的血,他趕緊先給太史闌簡單處理傷口,稍後再妥善醫治。

  觸及太史闌血肉模糊的肩部貫通傷時,拔箭時手穩定如鐵的容楚,手指也顫了顫。

  手下遞上一把剪子,自動轉過身去,容楚看看李扶舟,手下很自覺地把李扶舟也扶轉過身。

  容楚這才剪開太史闌肩部衣服,拿準備好的清水和乾淨布條給她處理傷口,他的金創藥天下一流,幾乎敷上去就立即止血,清水將凝結的血痂洗去,周圍的肌肉翻捲著,隱約可見森森白骨,猙獰的傷口,反而更映襯出一側肌膚的細膩瑩潤,似淡蜜色的珍珠般的光華,極醜與極美的剎那對比,讓人扼腕這一刻的破壞與摧殘。

  容楚也在吸氣,卻不像是在欣賞女子肌膚的美好,眸光顯得更沉更冷,隱隱閃著憤怒的光,手指卻更加輕柔穩定,擦拭、換水、上藥、包紮……動作輕得像一陣風,溫柔的風。

  清水一盆盆地從院子裡的井中打上來,染成深紅、淺紅、淡紅後再換下,背對著的護衛們聽著不斷的水聲,都交換了個眼色。

  這麼多年,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子,什麼時候親手給人包紮過?還是一個女子?

  或許,沒多久,國公就要有第四位未婚妻了,只是這位希望長命些,不然看國公這幾日神情表現,可不是對前幾位那淡漠模樣,真要再來什麼妖蛾子,那後果,嘖嘖……

  不過……護衛們聽著背後,始終沒發出任何呻吟,眼神裡也有了佩服——多慘重的傷,鐵打的漢子也要死去活來狂呼亂叫,這女子硬是昏迷中也能一聲不吭!

  這樣的未婚妻,誰能搞死她?

  護衛們歡欣鼓舞,開始覺得國公灰暗的娶妻前途,終於看見了亮光……

  ……

  太史闌傷口做了簡單清潔包紮,那邊封門工作也差不多了。

  周七站在自己打出的洞前,俯下臉,對下方怒喝驚問的刺客,冷冷道:「國公慈悲,給你們生路,就是這個洞,有本事,自己出來。」

  「放屁,這麼高,又沒有借助攀援的傢俱,我們要怎麼出來!」

  「有腳踏弓。」周七淡淡道,「腳踏弓的腳踏能助你們飛起,再攀一下橫樑,就可以出來了。」

  「胡扯!腳踏弓弓頭向內,已經上弦,箭還無法取下,一旦踩踏,亂箭齊發,我們會先被射死!」裡頭的人一陣亂罵,隨即有人終於反應過來,絕望大叫,「天啊!他們好狠!他們馬上會放火,逼我們不得不踩踏腳踏弓往上攀援,大家都踩腳踏弓,就會導致互相射殺,最後就算從屋頂上衝出去,也必然要被燒傷射傷,我們!我們都會死得很慘!」

  「恭喜你,說對了。」周七點點頭,手一揮。

  「啪。」幾十個火摺子迎風點燃,劃空而過,落在早已澆滿火油的牆根下!

  呼地一聲,十幾個火頭,瞬間兇猛燒起!

  慘呼聲也瞬間響起,隔著火場傳來,是扭曲誇張變形的聲音,夾雜著腳踏弓射箭的噗噗聲響,人體中箭的哧哧悶響,人體互相推搡衝撞的聲音,一次次往高處沖又落下的聲音,和火勢順風漲發出的劈啪之音,所有的聲音如同燜在罐子裡,煮出一鍋帶血的粥,這一曲人命收割曲,聽得人心中起栗——從來沒想過,聲音也會這般可怕。

  這聲音太可怕,連百戰沙場的容楚護衛都覺得經受不起,在忍耐的最高峰,忽然什麼聲音都消失了——這一點更可怕。

  隨即「啪」一聲裂響,屋頂上的洞終於衝出一個人來,遍身箭矢,滿襟鮮血,竄到半空猶自嚎叫,「啊啊啊我出來了!」

  他已經瘋了。

  這人正是先前領頭的那個,周七也不阻攔,冷眼看他跌跌撞撞掠下去,遍身鮮血灑了一路。

  砰一個踉蹌,那人正栽在太史闌面前,將太史闌驚醒,她一睜眼,便看見在地上蠕動著,向她伸出沾滿鮮血的手的人。

  「我……我……」先前趾高氣揚判她生死的天紀屬下,此刻垂死奄奄。

  容楚攬她在懷,眼神毫無波動,只要那人敢有絲毫對太史闌不利,他不介意讓他死得更慘三分。

  太史闌目光在地上那人身上掠過,抿唇,抬手,拿起身邊的刀。

  「哧。」她一刀刺入那人咽喉。

  那人頭一仰,狂亂眼神歸於寂滅。臨終前嘴唇蠕動,依稀是「多謝」二字。

  極致痛苦,唯求速死。

  太史闌漠然,將刀一扔。

  「誰最該死?」她看向天紀大營方向。

  「紀連城!」

  ==

  「該死!」套出常公公問話的邰世濤,勒馬落後幾步,低低罵了一聲。

  他和常公公對話聲音很低,景泰藍並沒有聽見內容,小子皺著臉轉著眼珠,卻也在轉著壞腦筋。

  他討厭這些人,從來都討厭。

  邰世濤用眼角餘光掃著常公公的隊伍,總計十八人,穿青黑色兩人,屬於首領地位,穿青紅二色十六人是從屬。

  這些人,如果憑藉常大貴的兵和自己的兵合圍,要殺不難,可是常大貴的兵不會和他合作殺西局的人,他也不能拖自己的兄弟下水,殺西局是殺朝廷命官,是死罪。

  他思索著辦法,這段時間他求學光武營,又實習從軍,專門花下功夫研究過西局這樣一個密探組織,貪婪、兇狠、陰毒、奸詐,幾乎是這個組織成員的共性。

  貪婪……

  邰世濤眉頭聳動,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公公。」他再次湊到常公公身側,彷彿不經意般地道,「公公既然要趕路,卑職自然奉陪,呵呵,為公公,卑職可算失了一個大發財的機會呢?」

  果然「發財」兩字刺激了常公公的神經,他霍然轉頭,綠豆眼一睜,「咋了?」

  「先前卑職在那山內發現了西番潛入我南齊的密道。」邰世濤手一指,「正逢一隊西番軍運送補給,還有一隊圍攻北嚴的西番士兵,奉他們大帥之名,將在北嚴搜刮的財物送回西番……」

  「哦?」常公公眼神發亮。

  邰世濤不勝惋惜,「我們殺了那些人,財物還沒決定怎麼處置,正碰上公公召喚。我輩軍人,總不能為貪小利而放棄大局,公公這裡需要,我們說不得先護送一程,只是不知道回來時,那些財物還在不在……嘖嘖,說起來公公別笑話,我也算出身富戶,可也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他呵呵一笑,有點不好意思的住了口。

  常公公已經不知不覺停了馬,鼻翼翕動,尖聲道:「在哪裡,快帶咱家去!」

  「啊?」邰世濤愕然,「公公不是有緊急任務在身嗎?」

  「那可以等下再做。」常公公不耐煩地揮手,「倒是你說的財物,咱家想了,應該極早取出還給北嚴百姓才對,這要給西番兵再拿回去,哪裡對得起北嚴父老?」

  「公公說得也是。」邰世濤道,「那我去通知下孫參將……」

  「不用了!」常公公急躁地打斷他,「這種事,人多手雜不好!」

  背身的邰世濤唇角浮現一抹不出所料的陰冷笑意。

  確實,這種事,人多不好。

  正要你這樣。

  「那依公公。」他轉身來,誠懇地道,「我去和孫參將打個招呼,便說陪公公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讓他們先走。」

  「是極,快去!」

  邰世濤過了一會回來,笑道:「卑職屬下兄弟也人多手雜,他們也不去了吧?」

  「很好!」常公公本來有幾分疑慮,此刻也被打消——邰世濤主動要求一個人去,他這邊還有十八人,怕什麼?

  一行人折轉回山道,邰世濤百般勸哄景泰藍跟隨他屬下先走,景泰藍緊緊抓住他衣服不放手,大腦袋一撇,啥也不聽。

  他得看住這個小白臉,等他幫忙去救麻麻呢,別看剛才那麼多人,可誰會像他一樣聽一個孩子的話?可別讓他跑了。

  景泰藍倒不怕那常公公認出自己,他戴著面具呢。

  邰世濤無奈,只得將他也帶著,隨便和常公公扯個理由,一同回到那個密道,在道路口,他將常公公拉到一邊,輕聲道:「公公,你這些屬下……都可靠嗎?」

  常公公瞄瞄身後,西局公公出京辦事,一般不會從京中帶人,都是從當地分局調人助手,這十七位除了一個副手,其餘都不是他的人。

  此刻私心一動,連副手都不想讓他參與,老常陰陰地笑了笑,轉身道:「剛才邰佰長回報,裡頭有重要案犯,為免人多打草驚蛇,你們在外頭等我。」

  「是。」

  邰世濤帶著常公公,再次走入陰山密道,這裡樹木蔥鬱,山勢向內合攏,煙氣很難散盡,至今看來還朦朧一片,空氣裡充斥濃烈的硝煙味道。

  邰世濤在前面走,低頭尋找著什麼,常公公眼力不好,有點疑惑地張望,說:「咱家怎麼發現不了你的標記呢……」

  「在這裡,公公。」邰世濤笑道,「您看。」

  他彎下身去撥草叢,常公公一喜,也跟著彎身。

  他彎身那一刻。

  邰世濤忽然出劍!

  劍光自他胯下穿出,一個刁鑽陰狠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斜一撩,刺入常公公咽喉!

  常公公萬萬想不到,世上竟然有人會用這種姿勢角度,背後出劍暗殺!他怎麼看得到的?

  喉間血濺,他身子一僵,倒下去前一刻才發現,邰世濤面前不是什麼寶貝,而是一泊小小的水坑。

  水坑清晰映射出兩人的方位姿態,邰世濤因此一劍必殺!

  「砰。」邰世濤得手立即一個大轉身,一腳踢在常公公下頜上,「這是還你當初踢她的第一腳!」

  常公公身子後仰,邰世濤飛身又一個旋踢,踢在他襠下,「這是還你當初踢她的第二腳!」他大笑,「哎呀,我忘了,你下面沒有了!」

  常公公噴出一口鮮血,重重撞在山壁上,邰世濤第三腳已經旋風般到了。

  「這是還你當初,踢我的那一腳!」

  「啪。」常公公胸前,詭異地塌下一大塊,人已經出氣多,入氣少了。

  「哎呀,忘記孩子還在面前!」邰世濤後知後覺想起來,這才發覺景泰藍似乎太安靜,轉頭一找景泰藍——這小子扒拉著常公公衣服在翻東西呢。

  邰世濤瞪著景泰藍,開始覺得景泰藍那個娘也許真的很了不得,這誰家孩子?瞧這生死之前的淡定勁兒!

  景泰藍摀住小鼻子,在常公公袍子腰襟的暗袋裡翻出了一個長條狀的杏黃綢袋,遞給邰世濤。

  邰世濤打開袋子,從裡面抽出兩封手諭,一封是處死守城不力的太史闌的命令,一封是嘉獎封賞太史闌的命令,卻附了給西凌行省總督的密令,說的正是秘密處死的事兒。

  邰世濤本來想三份都毀掉,掃了一眼嘉獎令,不由一怔。

  給太史闌的封賞,竟然是北嚴同知,領西凌上府副將銜,及一等男爵!

  雖然嘉獎令表示上府副將銜要等太史闌二五營學業結束,才轉為實職,但從四品同知,以及封爵,可是實打實的!

  要說太史闌獨力挽救北嚴數十萬百姓,力抗西番先鋒於北嚴城外,粉碎了西番速取北嚴並以北嚴為據點分割上府和天紀,進而南下的計劃,免內地生靈塗炭,免京城陷入危境,說功在社稷也不過分,當得起這樣的獎賞,可問題是——很明顯當權者並不想讓她平步青雲,怎麼可能給這麼重的封賞?

  邰世濤現在已經不是普通世家子弟,一段時間歷練讓他對政治也略有瞭解,想了想便知道,想必太史闌的事蹟已經傳到朝中,三公和兵部為振奮士氣,必然要求大加嘉賞,皇太后反正內心裡已經下定主意不留太史闌,也不妨表面做個好人,因此兵部和三公的建議照單全收,給太史闌大加封賞,若她「暴斃」,也不過就是個「無福消受」。

  邰世濤冷哼一聲,心想太史闌怎麼會惹上太后?她冒充姐姐逃出後,應該和皇家沒有瓜葛了啊。

  想不通,不如當面去問她。

  翻了翻兩封手諭,邰世濤犯難了。

  最省事的辦法是將兩封手諭都毀掉,但這也等於毀去太史闌飛黃騰達的機會,邰世濤捨不得——他但恨自己不能用雙手墊就姐姐強者之路,怎麼捨得毀去她任何機會?

  毀掉第一封,留下第二封,可第二封後面緊跟著密令,撕的話太露痕跡,皇家手諭,用紙特殊,間隔留白處都是完整的,加蓋鳳章龍紋,每一行之間,都有一條隱隱的龍紋或者鳳紋相隔。

  而在第一封密令和第二封密令之間,空白處稍微大了點,一條鳳紋蓋在中間,很明顯也是一種加密手段,隨意撕掉反而惹人懷疑。

  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他忽然想起先前景泰藍塞給他的日宸殿金牌,掏出來猶豫地看看,問:「這到底是什麼?你怎麼會有的?」

  「撿的……撿的……」景泰藍嘻嘻笑,隨手拿過那金牌,搔了搔下巴,回想了一下以前看到的某個動作,一把抓過那封密令,也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手法,順手一扯,密令便斷開,景泰藍將金牌頂端朝下,朝紙面上用力一撳。

  「哎哎你幹什麼!」邰世濤嚇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搶,「別弄壞了密令啊……啊?咦?」

  他低頭瞪著搶回來的密令,密令已經被撕開,正好斷在那空白處,空白處原本顯得過於空空蕩蕩,但不知何時,慢慢顯出一條龍影。

  邰世濤拿起密令對著陽光仔細看看,才發現這密令紙質特殊,中間似乎有一層顏料,印蓋上去,顏料慢慢浸染出來,便形成原先密令上的圖案。

  此刻被那令牌頂端龍形紋路一壓,紙上便出現一枚龍紋,正好填滿空白處,看起來天衣無縫。

  邰世濤再看看那令牌,頂端的龍形金紐已經不見,又恢復成普通令牌的模樣,也不知道景泰藍按的是哪個位置。

  景泰藍得意地把玩那牌子——這可是他當初能夠出宮的真正法寶。

  「你小子哪來這個?」邰世濤瞪著他,「撿的?偷的?你是宮裡的小太監?我聽說有人自幼淨身,可也沒見過這麼幼的。」

  景泰藍小臉唰一下黑了。

  你才太監!

  你全家都太監!

  「這麼個寶貝,可不能放你手裡,沒聽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邰世濤出手如風,一把將令牌奪了過來,揣自己懷裡。

  景泰藍鼓著眼睛,看自己的東西被搶走,想要搶回來,邰世濤已經把他扛在了肩上,「走。」

  景泰藍夾著邰世濤脖子,仰頭嗅嗅空氣裡殘留的火藥氣味。

  他決定了!

  不給他做大將軍了!

  給他做西局大太監!

  ……

  準備要走的邰世濤踢了踢常公公屍體,心裡在犯難——解決這人,拿到密令,可是外頭還有十七人,全殺了不可能,只要留下一人都是禍患,常公公之死如何交代?這密令必須要西局公公送到西凌首府才能生效,也不是他可以代勞的。

  正在思索,脖子上忽然覺得有點痛,低眼一看,騎在他脖子上的景泰藍,華麗的小靴子蕩啊蕩,鞋子上碩大的寶石擦破了他的脖子。

  邰世濤看見那寶石,眼睛一亮。

  「小子,你衣服都棉布的,怎麼鞋子這麼華麗,也是從宮裡偷出來的吧?」邰世濤抓住靴子,毫不客氣一扯,「不義之財,借用啊。」

  景泰藍頭毛都豎起來了——強盜!

  他決定了!

  要讓他做太后身邊的大太監!

  強盜坦然地抓著他的靴子,匆匆拆下了幾顆最大的寶石,又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放好常公公的屍首,隨即將地面掘鬆,把幾顆寶石散亂地扔在坑上,看起來像是從坑裡挖出來的一樣。

  隨即他放下景泰藍,想了想,把住景泰藍的蘋果臉,眼對眼道:「我馬上可能要受點傷,未必能再護送你出去,你先在這裡等我,我會想辦法安排人來接你。」

  「你為什麼會受傷。」景泰藍拍開他的魔爪,長睫毛撲閃。

  「我要騙人,太假了沒人信。」

  「會死嗎?」

  「唔……看運氣。」

  景泰藍盯著邰世濤的眼眸,那眸子黑白分明,眸光明亮,眼眸深處泛一點幽幽的藍色,純淨,如海如天。

  他喜歡這雙眼睛,總讓他想起麻麻。

  不是眼睛像,是眼神,都是很堅定很堅定的樣子。

  嗯……

  他決定了。

  還是讓他去做西局大公公好了,做太后身邊的大公公太慘了點,對不起這雙眼睛。

  然後他開始解衣服,小外袍脫下,露出裡面的軟甲。

  邰世濤其實先前就有看見這軟甲,只是一直沒有注意,此時眼睛一亮——好甲!

  景泰藍把軟甲解下,抿著唇遞給他,他的護身軟甲上下兩件,上身不過比手帕大一點,可是用來護住要害,足夠了。

  「給我?」邰世濤歡喜。

  啊。這娃娃好生大氣,一定不知道這軟甲價值。

  「借!借!」景泰藍大翻白眼。

  邰世濤抽抽鼻子。

  誰家大人,教出這麼小氣的小孩!

  ……

  腹誹歸腹誹,邰世濤終究還是感激的,也對拿去孩子的護身寶貝有點猶豫,這孩子別看打扮得樸素內斂,但膚光細膩,眼眸寶光流動,少見的玉雪出眾。氣質在他一生所見的孩子當中,更是獨一份的高貴。更兼聰慧精明,勇敢大膽,真不知道是何等尊貴世家,能教出這樣的孩子。

  不過他瞬間有了決斷——為太史闌,什麼都可以放在一邊,反而他拚死護著這孩子便是!

  把軟甲墊在心口,他給景泰藍找了個很難找到的隱蔽處,再三關照他藏好,才匆匆走開。

  在常公公屍體旁,他抓起一把帶血的泥土,塗抹在身上臉上,頓時顯得狼狽萬狀。

  隨即他拿起一顆寶石,向谷外走去,谷口,那十七人還在等候,當先那位副使,臉色陰沉而焦灼。

  他和常公公都在麗京西局共事,對彼此很瞭解,看老常那急不可耐,眼神閃爍的模樣,和他平日裡聽到哪次發財機會的神情一模一樣,要說這一趟進谷,沒貓膩他才不信!

  可是就算滿是懷疑,那是頂頭上司,如今他被勒令留在谷外,想著老常不許他進去,此刻想必在往懷裡大揣金銀,頓時滿心焦火,坐立不安。

  忽然他眼眸一凝。

  一條人影搖搖擺擺從谷裡竄了出來。仔細看,正是邰世濤,滿身血跡,神情驚惶。

  「怎麼了!」副使立即迎上去,同時對身後十六位手下也做了個「原地不動」的手勢。

  邰世濤看見他竟然也是單人迎了上來,心中狂喜——正中下懷!

  「大人!」他氣喘吁吁,神情詭秘,「剛才……剛才我們……」

  「怎麼!」副使急不可耐,拉他到一邊,已經靠近谷口。

  「常公公瘋啦!」邰世濤悄悄在他耳邊道,「……先前西番兵有留下大批財寶……常公公撿寶石時忽然被毒刀割傷……現在在谷裡發瘋……卑職治不住……您看……」

  「我去看看!」副使喜動顏色,二話不說頭前便走。

  邰世濤上前引路,帶他轉過幾個彎,到那泥坑面前,副使一眼看見地上零落的寶石,大喜之下趕緊搶上一步,彎腰去撿。

  太監因為傳宗接代無望,少有人生之樂,向來最為貪財,又以西局太監,為天下太監巨貪之首。

  他這邊一彎腰,身後邰世濤立即悄悄一拉早已繫好的一根樹籐。

  「唰!」

  樹籐拉動,另一端就繫著常公公屍首,一拉之下,常公公屍首從藏著的山縫裡跌出來,直撲低頭的副使!

  副使感覺到黑影降落,一抬頭正看見常公公撲下來,手中長刀閃亮,滿臉扭曲猙獰!

  「失心瘋,要殺我!」這個念頭從副使腦海裡一閃而過,隨即想也不想,手一抬。

  「哧。」一直抓在手裡的出鞘的刀,捅入了常公公的腹部。

  常公公仰天便倒——邰世濤將樹籐往後一扯。

  「殺人啦!」他將樹籐一丟,丟進一地落葉裡,驚慌失措地跑過來,正擋住常公公屍首,「大人,你怎麼把常公公殺了?」

  跪在泥坑前的副使一抬頭,眼神血紅猙獰!

  邰世濤被驚得一怔,傻傻站在原地不動了。

  副使手一伸,掌心裡的刀,順勢捅進了邰世濤的胸口!

  邰世濤「啊」地一聲,充滿詫異,隨即向後一倒,正壓住了常公公的屍首。

  「知道秘密太多,就得死!」副使獰笑一聲,也顧不得地上屍首,趕緊就去扒那個坑,誰知道扒來扒去,也就泥土上浮著的三四顆寶石,他都挖下去幾尺深了,也沒能找到想像中的寶箱。

  「莫不是藏在別的地方了?」副使將寶石收起,疑惑地站起,順手拔回了插在邰世濤胸口的刀,準備到別處再去尋尋。

  拔刀時,他忽然「咦」了一聲。

  手感有點不對——這刀拔出來時,好像沒用什麼力氣。

  他有點狐疑,把刀在掌心掂掂,翻轉一下,正要再次插入邰世濤腹中。

  忽然不知哪裡傳來「嘩啦」一響,聽起來像是不遠處有人接近。

  副使一驚——常公公屍首就在眼前,被人發現他殺了上司,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西局懲罰叛徒的可怕刑罰,他激靈靈打個寒戰,也不敢再補一刀了,也無心再尋寶,一跺腳,急匆匆離開。

  離開時他發現常公公袖子裡露出的一個錦袋,忽然想起此行的任務,暗叫一聲好險,急忙將袋子撿起,奔出谷去。

  他出谷後,對屬下聲稱常公公有緊急秘密任務要先離開,由他負責接替此次行動,西局探子們也沒什麼奇怪的,西局的人向來神出鬼沒,這樣的事情也常見得很。

  副使帶著屬下匆匆離開,直奔西凌首府,他並不擔心常公公屍首被發現會牽連他,只要扯個常公公私自獨行,沒有交代,無故身死的理由就行。

  西局對活著的屬下管控得很緊,對死了的向來不在意——人都死了,管他幹嘛。

  副使離開有一陣子,邰世濤才爬起來。

  「娘的……」他摀住胸口,指縫裡透出一點殷紅。

  景泰藍的軟甲終究太小,邰世濤又不能確定對方的出手位置,終究還是受了點傷。

  「幸虧這小子的軟甲……」邰世濤咕噥著,回到藏景泰藍的山縫,一撥籐蔓,裡面沒人。

  「人呢!」邰世濤驚得險些蹦起來,隨即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轉身看見景泰藍搖搖晃晃來了,手裡還抓著一截樹枝。

  邰世濤想起先前驚走副使的聲音,如果不是那聲音,他再被補上一刀,現在只怕就是死世濤——他也沒想到,副使竟然這麼狠毒。

  「哎,被你救了兩次。」他撇撇嘴,背起景泰藍,一用力,胸口的傷滲出血滴,噗噗落下,景泰藍猶豫地看著他的傷口,邰世濤對他咧嘴笑,「瞧什麼,快上來!」

  趴在邰世濤不算寬厚卻很溫暖的背上時,景泰藍忽然想起日宸殿裡華麗卻冰涼的絲褥。

  富貴三千,不如胸膛半副。

  他抿抿嘴。

  他決定了!

  還是讓這傢伙做大將軍吧!

  ……

  天色漸漸的亮了。

  四處竄起的火頭也漸漸熄滅,燻黑的斷壁殘垣間,西番兵的屍首橫七豎八,有不少南齊士兵拎著刀,在街道中清查,沒死的捅一刀,死了的割下耳朵,每個人腰後都掛著長長一串耳朵,人人因此喜笑顏開——這就是戰功,拿回去就是獎賞、陞遷!

  耶律靖南在後半夜的時候,已經被護衛強逼著逃走,大勢已去,戰局難挽,再留下來,不過多添一具屍首。而他的耳朵,想必很多人更願意割。

  其實西番總兵力兩萬,按說不至於這麼快敗於一萬天紀軍手下,可惜的是,擅長野戰的西番兵,這次是在圍城,而且北嚴格局特殊,有內外城之分,佔據外城紮營的西番,雖然更加有利於圍城,但當自己遭受夜襲時,不熟悉地形、不擅長巷戰的西番兵,終於嘗到了「甕中捉鱉」的苦果。

  每個巷子都可以冒出人來,每個拐角都會出現陷阱,南齊的房屋結構複雜,有時候轉個圈才發現又回原地,這些住慣了北方高大簡單房屋的漢子們,頭暈眼花,哪裡還找得到北。

  再加上指揮的是容楚,少年時便領兵戍邊名動南齊的容楚,當初抵禦外敵,主要敵手就是西番和五越,熟悉他們就像熟悉太史闌的天然體香。而戰事的最關鍵開初,耶律靖南還在和太史闌賭命。

  缺乏及時有力的指揮,又遇上高明的敵手,焉能不敗?

  耶律靖南匆匆北逃,捲起的染血的披風帶走西番的夜色,他被護衛擁上馬時,曾駐馬回望這個城池。

  這個他曾以為不過是稍駐,隨即便要剖城而過,接應後續大軍,一舉南下的城池。

  他在即將叩開的南齊大門前,被拒,駐馬,一等就是七天。

  七天,或許就是一生。

  一生策馬南齊,破竹而下,重振聲名,奪西番軍權的野望。

  滅於那女子冷峻而靜的目光下。

  滅於容楚徹夜而來,踏破寂靜的鐵蹄。

  世上最搓揉人心,令人痛苦的,不是失去。

  而是得而復失。

  是眼看就在掌中,忽然手掌翻覆,一切如指間流沙。

  耶律靖南於漸起的晨曦下,扭身遠望,久久不願前行,最終萬千憤恨無奈,都化作一道鞭聲。

  「啪!」

  「一生野望,竟覆於女子掌下!太史闌,容楚,今日之辱,我耶律靖南只要不死,必報!」

  鞭聲脆亮,打破藏青天色,裂出一輪艷紅的太陽。

  天亮了。

  ==

  天光從屋瓦的縫隙上照下來,映在衣袍上是溫柔的淡白色,將那些殷然的血色,映襯得柔和了些,看上去不再那麼淒艷驚心。

  或者是心境,歷經險阻、生死、苦困,終於功成這一刻,所有的心都在瞬間回歸原處,換一抹欣然笑容。

  容楚盤坐於地,長長的錦袍拖在地面,灰塵血跡浸染,他也似乎不覺,只認真看著懷中的太史闌。

  「這都什麼時候了,」他語氣看似怨怪,實則憐惜,「你還記著那個小丑,不過一個紀連城,值得你放在心上?養好傷,我帶你找他算賬去。」

  太史闌眼睛半睜半閉,嘴角勾了勾。

  說她囂張呢,這位更是語氣大得沒邊。

  紀連城什麼人?小丑?天下有比他更為牛逼的小丑?

  天紀少帥,日後的天下三帥之一,掌握二十萬天紀軍,職銜身份雖在容楚之下,外在實力卻在他一個空頭國公之上。今日容楚毫不顧忌,以如此酷烈手段將紀連城派來的殺手處死,將來一定會傳到紀連城耳朵裡,以紀連城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必然不死不休。

  這位國公大人,惹了這麼大麻煩,還要笑吟吟地裝不在意,當她傻子麼?

  「咦,笑了。」容楚感嘆地道,「看到你對我笑,真難……別動。」

  他伸出手指,在太史闌唇邊一捺,偏頭看了看,道:「這個角度最好,最美,記住了?下次就這麼笑。」

  太史闌這回終於知道什麼叫「又好氣又好笑」的滋味了。

  被捺住的那半邊唇角弧度忍不住勾得更大了些,這讓她的笑容看起來有點滑稽,容楚盯著她,目光閃亮亮,覺得此刻這女人這滑稽的笑容,真是此生未見之絕色。

  那一朵帶刺的冰雪玫瑰,開在他的懷中,終於因為一縷熾烈的風,搖曳。

  太史闌不知道自己一個滑稽的笑,看在容楚眼裡都傾國傾城,她被看得有點不自在,睜開眼睛,正看見容楚下頜,不知何時擦上一抹血跡,暗紅的印跡,在他明月珠輝一般的肌膚上,十分刺眼。

  在她意識反應過來之前,她的手指已經不由自主伸出去,用指側,輕輕抹掉了那道血痕。

  隨即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手指一僵。

  容楚眼底忽然光芒大盛,亮若星辰。

  他一把握住她欲待縮回的手指,心中忽然起了一陣難得的激盪。

  熟悉又陌生的滋味,似乎只是少年時有過,是那縱馬壕溝之上,將第一支紅纓槍投入敵人的戰營,看見對方高掛的白旗,滿地俯伏,他在眾人中央,豪情激盪。

  又似乎更多了幾分柔軟、溫情、甜蜜……和淡淡的憐惜。

  那樣的心潮湧出肺腑,澎湃在全身血脈,渾身的熱血,都似乎要輕輕歌唱。

  他忽然輕輕低下頭去。

  將嘴唇,覆在了她的額頭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01:40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八十一章 問心

  太史闌微微一震,似乎輕輕掙扎了一下,然而不知道是虛弱,還是不想動彈,她也閉上了眼睛。

  容楚原本做好了她激烈掙扎的準備,手托著她的後腦,準備她一掙扎便放開,無論如何不要牽動她的傷口,然而此時看見她竟然閉上眼睛,不可置信之下,瞬間心花怒放。

  而此時,便是太史闌不願意,他也不想再退卻了。

  因為她……如此香,如此光潔,如此……美。

  目光的瀏覽,永遠及不上唇的膜拜,肌膚與肌膚相觸,才知道那些倒映在眸子裡的細膩和光滑,真正觸及是怎樣的一種銷魂與蕩漾,女子的膚質細到沒有毛孔,是一塊平滑的玉,蘊藏這人世間最為完美的肌理,然而玉沒有這般令人沉醉的透骨香,那樣的香氣,乍一開始聞不著,稍稍一停之後,才忽然噴薄而出,衝進人的嗅覺,在意識的腦海裡炸開,煙花四射,遍地生香。

  她的肌膚果然是微涼的,她不留劉海,不長的頭髮總是高高紮起,露光潔額頭,因此被夜風吹得如一塊冷玉,或者令人想到冬日月中時,高懸於靛藍夜空裡那一輪滿月,玉白的,清冷的,卻能照亮所有黑暗的前路。

  他將頰側在那輪月光上靠了靠,不知道是想焐熱她,還是想清涼自己——這一刻忽然火熱的心緒。

  這個動作有點孩子氣,對他來說實在少見而充滿違和感。她閉著眼,唇角微微一勾,忽然覺得心中溫暖。

  他也看見那細微的一勾,果然她並沒有暈去,他太知道她,這一刻的安靜和微笑,比一萬次的誘惑和邀請都來得珍貴,因此他的喜悅,也比此生至今所有的歡喜總和,都來得豐滿。

  他的唇因此慢慢移了下去,從額頭,至頰側,至……唇。

  身後忽然有響動,敏銳的她立即睜開眼睛,睫毛掃在他臉上,他微微一頓。

  隨即,有點惱火地笑了,帶點懲罰意味地輕輕一咬她的唇角,在她瞪過來之前,含笑放開了她。

  隨即他掃了一眼身側,一直在調息的李扶舟醒了。

  他一醒,雖然沒發出任何聲音,但敏感的太史闌和容楚都已經發覺,容楚自然不介意甚至很樂意和太史闌在李扶舟面前繼續,但他遺憾地知道,太史闌不會樂意。

  果然低頭一看,太史闌已經閉上眼睛裝睡。

  容楚乾脆讓她睡得更徹底,手一拂點了她睡穴。

  隨即他回身,微微皺眉看李扶舟,道:「你怎樣?」

  「無妨。」李扶舟目光只凝視太史闌,道,「她傷得很重。」

  容楚將太史闌抱得更緊了些,含笑看他,「多謝你對她的關照,扶舟,你的傷我會命人……」

  「阿楚。」

  容楚住口,眼神微微有些變化,少年時的稱呼再次從李扶舟口中聽見,他有些恍惚。

  從什麼時候不曾聽見這個稱呼?

  哦,是挽裳死後。

  「阿楚。」李扶舟在他身邊坐下,揮手示意其餘人退開,才道,「我知道你這次,終於動心了。」

  容楚揚眉,淡淡一笑,半晌才道:「扶舟,我卻不希望聽見你對我說,你也動心了。」

  「怎麼。」李扶舟垂下眼睫,他微微俯臉的姿態如此溫柔,像看見一朵花落在掌心,「你不允許嗎?」

  「扶舟。」容楚笑起來,難得的眼睛彎彎,「少年時你總說我霸道,可現在,我們都已經不是少年了。」

  「那你是允許咯?」

  容楚又笑,這回是笑得無可奈何,偏頭看了太史闌一眼,「真不知道你怎麼會這樣說。你以為太史闌是那種可以隨意相贈,為奴為妾的女子嗎?」

  「我還以為你是這樣認為的。」李扶舟笑,輕輕咳嗽。

  容楚無意識地伸手輕輕撫摸太史闌的眉毛,她的眉毛不算黑,也不算特別飛揚的那種,眉前端平直,到尾端微微揚起,這使她眉宇看來更加開闊,颯颯英風。

  一雙眉,便可看出女子心性剛勁,不屑塵流,他又如何敢隨意措置,將她與平庸女子等同?

  「她若真做了我的妾,」他忍不住笑,「我這輩子想必再也無妻。」

  李扶舟似被這句話震動,微微沉默,轉頭認真看了他一眼。

  「妻。」他道,「阿楚,你真覺得你可以以她為妻嗎?」

  容楚的手指從太史闌眉端慢慢移開,點了點李扶舟的眉心。

  「那麼,你也真覺得,你是真的忘記過去,對她動心了嗎?」

  李扶舟忽然也不說話了。

  兩個男子,各有顧忌,各有心事,只是一個在淺淺微笑,一個在深深惆悵。

  「她原本更注意的是你,我知道。」容楚淡淡地道,「扶舟,你原本很幸運。」

  「原本。」李扶舟苦笑,「真諷刺。」

  容楚笑容微帶狡黠,「以你聰慧,也知道我這兩個字沒用錯。」他輕輕給太史闌掠了掠散亂的髮鬢,手指收回時掠過自己下頜時,想到先前太史闌無意中替他拭淨血跡的動作,笑容加深。

  「我遺憾在相遇最初,她沒有更注意我一些。」他笑道,「不過我相信在更久的將來,我會讓她不得不多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

  「不……」李扶舟輕輕道,「你錯了。她其實……一開始就待你不同。」

  容楚似是怔了怔,隨即笑了。

  「我願意承認你這句話,我願意相信旁觀者清。」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不然我會總覺得有些遺憾,保不準哪天想殺了你。」

  「我倒覺得,或許哪天我會想殺了你。」李扶舟平靜地道,「最起碼現在看起來,我比你有理由。」

  「人或在最初,會被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的氣韻所吸引。但真正心之所向,還要看緣分。」容楚抱著太史闌站起來,「扶舟,你也拚命救了她,陪在她身邊護持她更久,我該謝你,可我知道我謝你反而是侮辱你,你也不需要。我還知道你很想抱抱她,不過抱歉,」他笑得神光離合,神情讓人咬牙,「事關她,我一絲一毫,不讓。」

  「何必爭這一時親近?」李扶舟淡淡道,「實現承諾,維持終生,才是彼此該做的。」

  容楚笑而不答,抱著太史闌轉身便走。

  「你要如何處理宗政惠。」李扶舟忽然在他身後問。

  容楚背影微微一頓,沒有回身,淡淡笑一聲。

  「你要如何處理風挽裳?」

  李扶舟語氣比她更淡,「我曾和你說,永遠不要提起她。」

  「為什麼?」容楚回首,日光下眸子清透,光華流轉如琉璃,「因為我沒資格?因為你未忘記?」

  「那是我的事。」

  「是。」容楚笑一笑,邁步,邊走邊道,「扶舟,在質問我之前,我覺得你最好先問問你自己,好歹宗政惠是個活人,只要還活著,終究有辦法解決。可一個影子,你告訴我,用什麼辦法才能抹去?」

  他邁出門檻,小心地不讓太史闌的肩膀碰著門框,走出門時他道:「扶舟,射在心中的影子,只有自己才能驅散,別隨便把誰當作你的陽光,來試圖照亮你那一處黑,空耗了別人的熱和亮,到頭來不過讓你的暗影藏得更深……那對她,不公平。」

  他不再說話,大步跨出門去。

  李扶舟沒有動,久久立在堂中,晨風從廊柱中盤旋而過,撲向他的胸臆,他忽覺胸膛似被什麼擊中,忍不住彎下腰,發出一陣嗆咳,聲音空洞,而蒼涼。

  ==

  這一夜對於外城內城,都是無眠的一夜。

  半夜的時候,內城的人便聽見了外城發出的闖營喊殺之聲,本來他們一直在提心吊膽等最後一場夜襲,此刻不禁面面相覷,花尋歡等人急急奔上城樓,扶著蹀垛,看見底下外城處處閃亮火光,隱約似有無數的人流,從城池的各個方向滲入,細微而又堅決地,迅速將西番士兵分隔、掐斷、打散、擊破……一群群的西番士兵發出各種嘶喊和掙扎,再在刀槍劍戟的相撞聲中慘呼,不斷有人影倒下,不斷有人影奔逃,火光被人群狂奔的風帶動,搖曳一幕亂世末日圖。

  城上人也聽見了那一聲長嘯,起於外城城門處,瞬間便跨越長空,從高處可以看見,遠遠的有一隊特別精悍的士兵,一路長驅直入,刀鋒所向,濺血三丈,而這群開路先鋒身後,是一道淺淡的影子,遠望去如一抹流雲又或者是一道珠輝,自臧藍天幕深處生,刺破這萬丈雲霓和星空,一射如流星,抵達外城中心處。

  那位置,北嚴的人們也能大概猜到,應當是西番主帥所在地,看見這麼一個天神般的人,一路直奔主帥大帳,本就又驚又喜,疑疑惑惑的北嚴軍民,瞬間歡聲雷動。

  「援兵!」

  「援兵!」

  「他們終於來了!」

  無數人拋了長槍,飛起頭盔,無數人狠狠砸牆,熱淚盈眶。

  七天漫長而艱苦的抗爭,在眾人失去太史闌,終於完全絕望的此刻,忽然,援軍來了。

  於深寒之際終遇溫暖,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援兵終於來了……」蘇亞張著嘴,眼底淚光湧動,「太史……你怎樣?」

  沈梅花不做聲,史小翠抬頭對她看了看,想說什麼沒開口,花尋歡怔了怔,隨即扭轉頭去,楊成怒道:「你還念叨那個瘋子!蘇亞,你敢再提起她,我先把你扔下城!」

  蘇亞默不作聲,在楊成以為她不敢說話之後,她才一字字道:「我,相信她。」

  「你看看小翠的傷!」楊成咆哮,「看看!」

  「她絕不會瘋。」蘇亞扭頭,看著城下,「你會後悔的。」

  「她如果沒做鬼,她才會後悔!」楊成森然道,「我們丟下自己的事,奔來北嚴這個絕地為她出生入死,她對我們做了什麼!」

  「她做的,你不能理解,但是,如果有一天證明,她沒做錯,你要怎樣?」

  蘇亞難得說這麼多話,語氣有點打頓,臉色卻微微漲出點激越的紅,眼神堅定。

  「她沒錯?還我錯?」楊成冷笑,硬梆梆地道,「人都死了,說不定馬上你我就能看到她被懸掛在西番大營的腦袋,還說這些屁話。」

  「她如沒做錯,你要怎樣?」蘇亞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繼續這個話題。

  「我若錯了!」楊成受激不過,惱怒地道,「我昭山楊氏世家,終生為太史闌家奴,任她驅策,至死不改!」

  「楊成……」史小翠忽然拉了拉楊成的衣袖,仰起的臉上眼神擔心,「別吵了,大家別傷和氣……」

  眾人都有震動之色。

  楊成本是品流子弟,卻是品流子弟中更為品流的那一種,他出身藏南行省昭山楊氏世家,楊氏世家曾經擔任多年的藏南將軍,世代守衛藏南,和當地土司家族關係親近,幾乎代代都娶土司之女,是藏南地位特殊,數一數二的大家族,楊成是這一家的繼承人,將來是要回去繼承家主之位的,他一向不屑於和鄭四少之流混在一起,才會後來脫離品流子弟行列,加入太史闌的陣營。

  他的家族雖然僻處藏南,但眾人也隱約知道,他家背後有藏南十數位大土司的支持,絕對是輕易招惹不得的龐然大物,其力量也足可傲視藏南,這樣舉足輕重的家族,家主隨意一句話都可能引起當地政局變動,現在楊成衝動之下,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眾人中只有蘇亞眼神不變,望定楊成,沙啞著嗓子道:「好,但望你記住。」

  「呸。」楊成不屑地一扭頭,「我話還沒說完,既然今日你逼我以家族做賭,便已經觸犯了我昭山楊家的尊嚴,所以,只要證實你是錯的,或者太史闌死了,你蘇亞,就要對我磕頭道歉,並且,終身及世代子孫,為我楊氏家奴!」

  「楊成。」花尋歡一怔,「你過分了,不能對蘇亞這樣!」

  一直緊張地看眾人鬥嘴的陳暮,也著急地拉了拉蘇亞。

  蘇亞緩緩抬起頭,毫不退讓地看著楊成眼眸。

  目光相遇,一個堅定,一個灼灼。

  「好。」她道。

  眾人都吸一口氣,楊成腮幫咬緊,隨即冷笑,「你既願意以世代子孫命運做賠,也對得住我拿楊家作賭,那麼,你現在可以去準備契書了!」

  蘇亞冷然扭頭,伸手便和花尋歡要紙筆,「教官,請幫忙替楊成書寫契書!」

  「你們鬧什麼!」花尋歡一拳砸在蹀垛上,灰塵四濺,「她這種身份,被俘虜了哪有活路,蘇亞,你犯什麼傻!聽我的,大家都是同學,意氣之爭不要鬧成這樣,都算了……」

  「是,都是同學,這時辰了,別鬧!」熊小佳蕭大強也趕過來勸說。

  「不行……」蘇亞搖頭。

  「她做夢!」楊成怒目而視。

  「別吵了,那邊有動靜啦!」沈梅花忽然扒著城牆大叫起來。

  眾人撲到城牆邊,此時天色開始放亮,隱約可見西番軍四處逃竄,一群士兵在其後追殺,果然穿的是南齊士兵衣服,眾人狂喜,大叫,「是天紀軍!是天紀軍!天紀軍來救咱們啦!」

  「竟然是天紀軍……」沈梅花喃喃道,「他們不是更遠一些麼……」

  「火光!」又有人大叫。

  隨即眾人便看見,城中,猜測是主帥大營的那片建築,忽然冒出大片火光,火勢極大,一看就是多個火頭人為縱火,幾乎瞬間,便將半邊天幕燒紅。

  「天哪……」楊成瞪大眼睛,「那應該是西番主營啊……這種燒法,耶律靖南死了麼……」

  他隨即遺憾地砸咂嘴,道:「如果太史闌屍首在那裡,這下可要燒沒了。」

  眾人臉色都一暗,一時間覺得心緒複雜。

  雖然太史闌最後失心瘋,間接令北嚴進入死境,甚至對同窗好友下狠手,但無論如何,如果沒有她帶領眾人在北嚴城頭死扛西番軍,北嚴百姓,包括眾人,都活不到今天。

  此刻曙光終至,得救在望,回頭想起太史闌功過,都五味雜陳,不知該喜該悲。

  蘇亞卻只定定地看著那個方向,隨即她「啊」地一聲低呼。

  眾人再一抬頭。

  便看見幾十條精悍的身影,自那地方竄出,各自騎馬奔馳,直向北嚴內城而來,當先一人似乎手中還抱著什麼,只是離得遠,又時不時有房屋遮擋,根本看不清。

  但隨著人流漸漸接近,外城中響起呼哨之聲,天紀的士兵也在集合,齊齊往北嚴城下而來,當先那人衣衫飄舉,晨曦從他衣襟上滑過,再閃亮亮地濺開去。

  眾人屏息看著,眼神激越,北嚴軍民早已失控,大多人爬在城牆上狂喊亂叫,要不是花尋歡還在約束著,一堆人都要跑下城門開門。

  長達七天的壓抑、緊張、恐懼、絕望……將每個人都壓得喘不過氣來,此刻雲開月明,那份歡喜,便似那剎那間鋪滿天際的雲霓,紅火了整片蒼穹。

  越來越多的人流從外城四面八方匯聚,跟隨在當先那幾十騎之後,一大批南齊士兵押解著一批破衣爛衫的西番兵俘虜,也跟了上來,在內城前的廣場停下。

  當先那人仰頭,日光照著他臉龐,城頭所有人都覺得眼睛亮了亮。

  「是晉國公!」花尋歡喜極大叫,忘形之下,忘記自己說漏了嘴。

  其餘二五營學生面面相覷——這不是咱們的楚教官嗎?國公?晉國公?

  在眾人都為容楚真實身份震動時,蘇亞的眼睛,只死死盯著容楚的懷中。

  他懷中有一個人,被毯子從頭裹到腳,看不清長相。

  蘇亞的眼睛,卻慢慢亮了。

  晉國公容楚,何等身份,他怎麼會隨意抱著一個人出現於人前。

  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城上眾人還在激動之中,也沒注意到這細節,花尋歡一迭連聲招呼,「開城門,開城門!快!快!」

  城門緩緩開了。

  一隊面黃肌瘦、衣衫破爛,卻滿臉興奮之色的士兵迎上前去。

  容楚卻沒有動。

  他的護衛在他面前一字排開,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國公帶人遠道來救,怎麼在城下襬出了這樣的臉色。

  直到等所有人的激動都有所平復,開始將疑惑的眼光投向自己,容楚才慢慢仰起頭。

  他目光在城上那些滿是塵灰鮮血和激動的臉龐上掠過。

  隨即有點心疼的,攬住了懷中的軀體。

  這些人,就是先前的她,不,她比他們更艱難。

  一個女子,在異族突襲之前,開內城,護百姓,殺城主,平治安,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帶著全城老弱和懸殊兵力,抗下來勢洶洶的西番七天。更在最後,不惜以身冒險,裝瘋落城,只為有個可以拿命和西番主帥作賭的機會。

  她經過了怎樣的艱難?

  他知道她,一向不會享受在人之先,不屑爭搶,所以,眼前的士兵們面黃肌瘦,懷中的她卻已經瘦骨支離,抱住她的時候,會被她突出的腰骨咯著手臂。

  咯得他連心都似在微疼。

  這疼痛,從知道北嚴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經開始,他原本以為自己不該有太多在意的,或許會緊張,或許有點擔心,或許也許立即行動,但不會太疼痛,只是朋友的關切,像當年,對扶舟和挽裳一樣。

  然而當他奔出麗京,絕然修改軍報,威脅西凌總督,強逼天紀少帥時,所做的一件件事,讓他越來越清楚——他為她,敢於應天下敵!

  那徹夜的奔馳,那殫精竭慮的謀劃,那無所顧忌的大膽,那談笑風生背後的焦灼。

  那些他做了,卻不需要經過任何思考的一切。

  都在告訴他,一個呼之慾出的答案。

  容楚深深吸一口氣,低頭看懷中太史闌蒼白的臉龐。

  在進城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為她做。

  「城上諸人。」他抬起頭,聲音不高,卻瞬間傳遍全城,「安好否!」

  「國公!」花尋歡大呼,「勞你援救,不勝感激!只是怎麼會是您親自帶領?」

  「因為只有我來。」容楚神情微微譏誚,「天紀大營和上府兵,還沒出兵。」

  「這……」眾人面面相覷。

  「我來,是因為我得了一個人的消息。」容楚目光柔和,低頭看了看太史闌,「你們全城得救,也是因為她。」

  城上的人都將驚疑的目光,投向他懷中,卻還沒看出是誰。

  「朝廷有令,需等北嚴儘量消耗西番軍力,再由天紀和上府出兵,以便徹底將西番軍留在北嚴。兩軍原本在青水關埋伏……」容楚娓娓將朝廷指令說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奪令借兵的細節,只說自己得了消息,連夜出京,隨即在天紀營調兵一萬,親來營救云云。

  城上人們瞪大眼睛聽著,幾乎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為什麼要這麼做?北嚴就三千兵,又遭突襲失去外城,絕對不可能擋下西番,北嚴一失,內陸難保,這個道理朝廷不懂麼……」

  「不可能……不可能……」花尋歡也眼睛發直,「紀連城什麼人,既然朝廷有這命令,他必定不會多事,他怎麼會允許手下被國公帶走?」

  然而常大貴已經趕來,也含糊地將情況解釋一下,他是天紀大將,城中有人認識他,聽得他親自作證,再不相信也沒道理懷疑。

  「按說我們這一萬兵,夜襲兩萬人西番大營,也不至於摧枯拉朽,這麼快功成。」容楚嘴角浮現一抹淡淡的笑,「這主要是因為,在我們夜襲之前,西番主帥耶律靖南,正被一個人吸引了全部注意,並在此人手下重傷,西番兵沒有得到指揮,群龍無首,人心渙散,才會迅速大敗,被我等驅逐。」

  「這人是誰!」花尋歡目光亮亮地追問。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臉上掠過,楊成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隨即容楚低下頭,緩緩掀開擋住太史闌臉的披風。

  「太史闌!」城上的驚呼如山崩海嘯。

  容楚手不停,繼續掀開披風,露出太史闌滿是血跡灰土的上衣肩部。

  看見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顫,隨即歸於平靜。

  這是必須要做的。

  今日城下,他要為太史闌正名,要讓這一城的人,用最鮮明的方式,永遠記住她。

  太史闌的血,不能白流。

  當初他不願她捲入朝爭傾軋,可命運自有其定數,如今她已經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台,走上了,宗政惠的對立面。

  如何敢不讓她更強?他縱要護她,也要她能護自己,擁有忠誠屬下,是他要為她的將來,鋪墊的第一步。

  他待她,歷經心理波折三層。

  初見,為她果敢霸氣所驚,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擋箭牌,好轉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覺這個女子,會比前面三個更有韌性,會讓宗政惠好好審視。

  再來,他開始覺得,有一萬種辦法可以轉移宗政惠視線,無需拿她的安危做賭,他想雪藏她,隱沒她,不要她出現在世人和強權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禍患。

  可如今。

  脈脈心情如流水,漫過心牆。是何時案前偷換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無需整理得清楚。

  左不過人生必經之路,忠於自己的心便罷。

  ……

  披風掀開,現蒼白的臉,滿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顏色都不辨,卻依舊能看出更加厚而黏膩,那是一層層浸潤的血。

  城上人的驚呼忽然凝住,蘇亞眼底泛出淚光。花尋歡怔怔看著底下,手指抓著蹀垛,已經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楊成冷哼一聲,道:「還活著?算她命大!」

  他聲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經輕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闌,在城破頃刻之時,為救全城軍民,徹底解決西番,裝瘋、殺友、好讓朋友將她打落城下,被俘時她與西番大帥賭命,要用自己的命,換西番失去主帥大敗城下,她拼得重傷,刺傷西番主帥,動搖西番軍心,才有我等一夜順利突襲,才有西番大敗,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營的人,冷然道,「北嚴被救,你等,苟活。」

  ……

  這一刻風聲忽然特別清晰,因為四面忽然特別寂靜,城上城下,數萬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於所有人聽見城牆灰塵剝落的簌簌聲。

  細微的簌簌聲,眾人心頭卻像落了瓢潑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鎚,鎚擊在了心上。

  「不可能!」半晌寂靜之後,楊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會武功,如何能在西番主營中和耶律靖南賭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賭命!」

  「和她相處這麼久,你知道她,她或許不能做,你們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無法做到的不可能。」

  楊成還想反駁,史小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楊成一下啞了口。

  這些箭!

  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們渡過攻城戰最激烈的最後三天,其餘人深信太史闌,真以為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楊成知道,沒可能!

  太史闌的神奇,相處日久,他們怎麼可能不隱約知道?

  容楚拍拍手,常大貴的屬下將領,押著一群西番士兵上來。

  這一群,都是耶律靖南的護衛從屬,親眼目睹賭命事件,容楚早已下令護衛跟緊這些人,務必俘虜幾個。

  「你們西番漢子,入軍之前,都在你們昌明大神之前發過守口誓,」容楚淡淡道,「證明給他們真相,我許你們光榮的死法。」

  「不用威脅!」一個漢子雙眼發紅,用生硬的南齊語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沒有怕死的番男!是怎樣就怎樣——」他一指太史闌,大聲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帥遇上她,是劫數!」

  另幾位西番士兵大聲道:「我們只恨沒有勸大帥,先殺了她!」

  常大貴微微點頭,看守俘虜的士兵鬆開綁縛,微微後退。

  幾個西番兵互看一眼,慘笑一聲,撿起南齊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猶豫一反手,刺入心窩。

  血濺廣場,城門無聲。

  「好漢子。」容楚道,「全屍,在城外擇地安葬。」

  「是。」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頭看看懷中太史闌,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們,緩緩替她蓋上披風,仰頭看。

  就那麼一抬頭,城上城下,砰然巨響。

  城門前接應的士兵跪下,城門後歡呼著準備迎接援軍的百姓跪下,城頭上拚死守城精疲力盡的軍人,跪下。

  花尋歡雙手捂臉,熱淚滾滾從指縫中流瀉,她一聲聲呼喊,「天哪……天哪……天哪……」

  沈梅花背轉臉,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擰斷。

  傷勢未癒的史小翠熱淚盈眶,掙扎著要楊成扶起,探頭對城下看。

  龍朝躲砸蹀垛後探頭探腦,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沒看到李扶舟身影,一副鬆了口氣模樣。

  蘇亞背著手,望著天,一動不動,眼眶邊緣,泛著深紅,嘴角卻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陳暮望著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經呆了。

  熊小佳靠在蕭大強單薄的胸膛,玩著他的衣領,喃喃道:「大強,我又相信愛了……」

  「小佳。」蕭大強深情地摟住他的腰,「我們會比他們更深情……」

  ……

  楊成已經傻住了。

  他立在城頭,渾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覺,腦海裡此刻並不是質疑容楚的話,而是一遍遍反覆回想太史闌落城前後的一幕。

  忽然的發瘋……失去常性的踐踏她護衛的百姓……對小翠下手……激他發狂……背靠的城牆……他的方位……史小翠的方位……花尋歡的方位……太史闌一步不離的位置……

  他忽然渾身一顫,如被電流穿過!

  果然一切都在計算中。

  因為,在整個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獨有一件事不合理!

  那就是,太史闌的位置!

  那麼激烈的紛爭,那麼混亂的毆打,一個「瘋了」的人,竟然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截被震塌的城牆!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實,他們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按照她的心意,來一齣禍起蕭牆,城頭喋血。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番?

  腦海裡一遍遍閃現她落城時的眼神。

  看的不是一拳擊她下城的她。

  是他身後!

  他身後,是李扶舟!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絕,是……接應!

  楊成忽然鬆開手,險些將扶著的史小翠摜下去。

  然後他身影一閃,已經奔了出去。

  眾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極度震驚羞怒之下,就此遁走?

  靠著牆的史小翠,卻有些驕傲地笑了起來。

  城下,容楚忽然瞇了瞇眼睛,解開了太史闌的穴道,將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太史闌緩緩睜開眼睛。

  隨即她看見城門上下,萬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壓壓的人頭,如浪潮,從眼前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

  她看見獵獵飛舞的南齊旗幟,雖千瘡百孔依舊掛在北嚴城頭,旗下花尋歡忘形地對她伸開雙臂,風將旗幟拍打在她臉上,染一串晶瑩淚滴。

  她看見大開的北嚴城門,染斑駁鮮血無數箭矢,無數人捧著那些箭矢,爭先恐後張嘴向她呼喊。

  她看見一道人影從城上衝下,風一般捲過人群,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卻在三丈外戛然而止。

  那是楊成。

  她微微瞇起眼睛。

  楊成的臉微微發紅,這富家少年還不夠坦然灑脫,然而微一猶豫之後,他一咬牙,砰一聲跪在塵埃。

  「昭山楊成!」他大聲道,「從此,終生,願為太史姑娘門下,赴湯蹈火,無所怨尤。長空見證、厚土見證、諸位同袍、父老,見證!」

  少年聲音朗朗,響徹長空,撲面的風更烈,藍天下旗幟翻捲,嘩啦啦似掌聲響起。

  歡呼也同時響起。

  「終生願為太史姑娘赴湯蹈火,無所怨尤!」

  聲浪如潮,長拜如儀,北嚴殘破城門之前,響起南齊大地多年來,第一次為一個女子的如雷呼喊。

  太史闌抿唇,不動,忽然微微仰首。

  仰起的臉,是為了阻止落下眼眶的淚。

  一路艱辛,七日苦痛,至此落定塵埃,在這人潮的歡喜裡。

  她忽然看見城頭上,蘇亞對她做了一個狠狠揮拳的手勢。

  淚水未落,她唇角微微勾起。

  容楚忽然抱緊了太史闌。

  他感覺到懷中的女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隨即他聽見她道:「容楚,謝謝你,辛苦了。」

  他微微沉默,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頸側。

  良久之後,在歡呼的間歇,他道:

  「太史。」

  「如果這一生陪伴你注定辛苦,我願永世不知享樂之美。」

  ==

  南齊景泰元年八月,西番突襲,圍城北嚴,北嚴外城破,城主殉城,十餘萬百姓被困,南齊二五營女學生太史闌應運而出,力挽狂瀾,領三千軍十萬民,抗兩萬西番大軍於牆矮城舊的內城城下,西番十餘輪猛攻而未能奪城,太史闌更使計闖營,重創西番主帥,終於等到天紀援軍到來,大敗西番,此役生俘西番士兵三千,殺一萬一,其餘逃散,西番主帥耶律靖南,奔逃於路,回到西番時,身邊只餘護衛三人。

  太史闌臨門一戰,在岌岌可危的內城城牆之上,救十萬百姓,保西北大門,將不可能化為可能,成就南齊歷史上最為神奇,最為功勛彪炳的戰役之一,在很多年後,她的「木偶借箭計」、「八卦退兵計」還是南齊戰事課上津津樂道的經典戰策,至於她是怎樣令武器不足的北嚴一直有弓箭使用,又到底是怎樣令西番大帥耶律靖南犯傻和她這個俘虜賭命,則成為南齊軍史上永遠的秘密,後世無數軍事學家奮筆疾書,寫出探討論文上千篇,但真正的答案,只有那個時代,最高貴最優秀的男女們,才知道。

  八月初十。

  這一日,北嚴得救,開始接受來自上府等地的援助,倖存者家家設太史闌長生牌位。

  這一日,急傻了的趙十三回到北嚴,向容楚和太史闌回報景泰藍失蹤,兩人下令迅速尋找。

  這一日,邰世濤帶著景泰藍,直奔北嚴。

  這一日,一道來自西凌總督府的急令,傳到了還在養傷的太史闌手中。

  「著令二五營學生太史闌,即日赴西凌首府昭陽城,受賞,授勳!」

  消息傳出,北嚴歡聲雷動。

  是日,日光明艷,浮雲湧動,太史闌在北嚴城主府內,俯首看那蓋著西凌總督印的深紫色公文,淡淡道:「不過是個開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03:5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一章 理想姐夫

  西凌首府的命令雖然下來了,卻很仁慈地給太史闌留了期限,允許她先養傷,十日之內趕到西凌首府便可。

  太史闌自然樂得留在北嚴養傷,她現在傷重,也確實不宜奔波。

  隨即她便發覺,養傷比奔波還痛苦。

  因為容楚是個十分霸道的看護人。

  不允許她亂跑,不允許她看書,不允許她練習技能,不允許她和人多說話,甚至不允許她不吃補藥。

  她要運動他說有後遺症,她要看書他說有後遺症,她要練習復原毀滅和預感技能他說有後遺症,她要吹吹風他說有後遺症……看守之全方位,限制之多角度,規矩之多元化,讓太史闌經常錯覺,自己是個孕婦。

  太史姑娘經常眼神陰沉,惡毒地一遍遍在心中詛咒:你才後遺症,你全家都後遺症!

  別的也罷了,景泰藍丟了她怎麼能安心養傷,可是容楚信誓旦旦,表示景泰藍安全絕無問題,如果出個差錯,他負全責。

  如果出了差錯,太史闌也不打算要他負全責,負一半責任就可以了——他身為男人那一半標誌。

  太史闌隱約也聽說邰世濤也在北嚴城破時,擅自離開上府大營前來救她,不過容楚的說法,邰世濤極得上府老帥的喜愛,發現密道炸燬火藥又是大功,所以大可不必擔心他的前途,只怕還能因禍得福,她也因此放了心。

  依太史闌的性子,就算重傷,別的事可以丟下,但景泰藍丟了,她爬也要爬去找的,但這次不知道怎麼回事,養傷期間渾身無力,每天控制不住的昏昏欲睡,往往每天清醒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又睡過去了,想要起身也做不到,這讓她萬分懷疑,是不是容楚又做手腳了。

  她這回倒冤枉了容楚,七日守城期間她精神和體力都耗損過巨,此刻一旦鬆懈,自然要進入自動修補時期,尤其是精神,在長期使用「復原」和全力使用「毀滅」能力之後,進入了一個完全乾涸的狀態,精神的耗損,最大的修復表現,就是睡覺。

  不過太史闌不知道的是,看似這次驚險萬端,耗損過巨,但一旦恢復,她的能力當可更上一層樓,極度的抽空造就更大的擴張,就好比電池要完全放電,下次才能充滿一個道理。

  她在城主府養傷,每天都有無數百姓來探望,都被容楚命人拒之門外,百姓們也不滋擾,看看城主府的飛簷也覺得樂滋滋的,府內府外,堆滿百姓送來的瓜果、雞蛋、蔬菜、母雞,整天雞飛蛋打格格叫,好好的一個城主府,搞得像個農家田園。

  太史闌不想收這些百姓口中糧,戰後滿目瘡痍百業凋零,這也是百姓好不容易省下的口中食,但百姓對她愛戴,不收難免傷人心,只好收集了再交到官府的救助公署,這是戰後她命令開辦的慈善機構,由蘇亞主持,負責朝廷和各地援救物資的統一處理發放,蘇亞正在聯繫城內各大醫堂,準備再辦一個官方主持,民間出力的慈善醫堂組織,每旬每個醫堂輪流出診,由官府補助。

  當然,這些「閒事」,尊貴的國公是不允許她過問的,她的任務,就是睡覺、吃藥、吃補藥、吃營養湯、吃藥膳……吃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她想,等她去昭陽城授勳,一定是個肥胖版的太史闌!

  這天早上她醒來,發覺天氣有點陰沉欲雨的樣子,頓時覺得身下躺了幾天的被縟似乎有點黏濕,這麼一想便覺得渾身發癢,便趁容楚不在,自己下了床,讓侍女給她換掉被縟。

  等侍女換被縟的時候,她走出三天沒出的門,緩緩踱到廊下,迎面的風帶著濕氣,清爽微涼,她享受地抬起頭,深深呼吸。

  這般柔和的氣息,忽然讓她想到李扶舟,養傷這幾日,別說花尋歡等人她沒見著,李扶舟她也始終沒看見,那日他冒險動用真氣救她,到底傷成怎樣?

  這麼一想她便微微憂心,當日耶律靖南的警告言猶在耳,她相信他不是誇大。

  「小憐。」她叫住侍女,「你知道李先生在哪裡養傷?」

  那侍女好一會兒才明白她指的誰,抿嘴一笑,「是那位個子高高,臉色有點白的好看先生嗎?他不在城主府,奴婢也不知道。」

  太史闌微微失望,正想著他是不是出城了,隨即反應過來,「他不在城主府,你怎麼認得他?」

  「每天傍晚,他都會來一趟城主府,會到姑娘院子門口看看,但是從來不進來,奴婢就是因此才知道他的。」

  太史闌怔了怔,揮了揮手示意侍女下去。

  她扶著欄杆,看庭前濛濛雨色,嫣紅翠綠,滿眼都是景,但又滿眼都不是景,心裡似乎滿滿的都是情緒,都似乎什麼都沒有。

  前方一支花葉上,一隻鳥在嬉戲,深紅的爪子緊緊揪著褐色的樹枝,偏頭用嫩黃的喙梳理青藍色的羽,眼珠子靈靈地瞟過來,姿態竟然有幾分媚。

  她托著腮,覺得這隻鳥顧盼自憐的神態,看起來眼熟。

  像容楚。

  不遠處荷池裡的蓮花開了,九重花瓣,層層疊疊,有些飽滿的花葉,沉沉墜到水裡,風一過,便撩動層層漣漪,像一抹含笑的眼波。

  含笑的眼波……

  她忽然搖搖頭。

  蓮池上一座精緻的觀景亭,通體透白,寶頂上綴以明珠,珠子不知是何物造成,碩大渾圓,輝光內斂,那般晶瑩的質地和光彩,像一個人的肌膚。

  一個人的肌膚……

  太史闌抿抿唇,忽然直起腰。

  該死!

  怎麼看什麼都能想到那個鳥人!

  美色就是這麼討厭,讓人看到美的事物就不由自主聯想,有點煩。

  她輕輕一拍欄杆,似乎要把自己此刻奇異的聯想拍散,隨即轉身,準備眼不見為淨,回房。

  剛一轉身。

  忽然邂逅一副溫暖的胸膛。

  那胸膛緊緊抵著她的身體,胸膛的主人雙臂一圈,很方便地將她給圈在懷裡,隨即輕笑道:「拍桌子打欄杆地幹什麼?不會是在想我吧?」話還沒完,人微微一俯首,淺笑唇邊,已經落向她的唇。

  ==

  太史闌靠在欄杆邊的身子一僵。

  容楚的姿勢很可惡,一手將她環抱,她無論往哪個方向躲避,或者回身,都難免要被他偷香。

  偏他並不強硬靠近來,唇等在她頰側,要麼她一動不動被他以這親暱的姿勢抱著,要麼就把自己的唇送上去。

  容楚含笑,有趣地斜睨太史闌的側面,他知道想吻到這帶刺冰雪玫瑰,只怕難免唇舌受苦,他也知道要太史闌自己送上唇,是萬萬不能,他的真正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好好抱抱她,在她清醒的此刻,感應到她真正的毫無抗拒,感應到她,願意依偎他。

  他如此貪戀她肌膚的柔軟和韌性,一臂攬懷,像捧了一朵含雨的雲,輕盈而又有質感。

  太史闌的臉,微微側轉了過來。

  他近乎迷戀地欣賞她淡蜜色,近乎透明的肌膚,額頭上還留有淡淡的擦傷,看來不覺得遺憾,只想感嘆這般微有瑕疵的美,越發肅殺。

  太史闌的身體微微一硬後,隨即軟了下來。

  她正靠著欄杆,欄杆下繁花嬌艷,一簇簇淡綠、淡棕、深褐、紫紅的葉子中,點綴很多粉色、淡紅、白色的花朵,花瓣繁密,正依戀在她手邊。

  太史闌手指一轉,已經摘了一朵花,一抬手,用花去搔容楚鼻子。

  容楚失笑,又怕自己當真給搔癢了對她打噴嚏,只得一張口,叼住了那花。

  他的嘴派上了叼花的用途,自然無法再對太史闌偷香,太史闌這才閒閒淡淡,半轉身,將他的臉推開,道:「別把花粉落我臉上,小心吃我一臉鼻涕。」

  容楚忍不住又笑,心想以前怎麼沒覺得,這樣百無禁忌的說話方式,十分可愛呢?

  太史闌一偏頭,正看見他的笑容。

  彼時微雨簾櫳,蜻蜓低飛,滿廊花簇簇,一池水盈盈,他身後開著的大幅軒窗,鼓蕩著竹絲和金絲交織的窗簾,窗簾上織出的花紋精雅特別,也是那濛濛山水,逶迤小道,田園人家。裡間燃燈的光線被竹縫割裂,光影斑駁地落在他眉間,那如畫眉目忽然更多幾分柔和,清逸清雅,精緻鮮妍,像天邊彤雲一層層被遠方的霞光浸染,流動的變幻的美。

  而此刻素淡背景裡素淡的他,唇間一朵鮮花便亮出了風致和風華,淡紅的柔軟的花瓣一層層卷在他頰側,不過讓人發現那肌膚如此輝光深雅;淡綠色的光滑莖葉落在烏髮間,不過讓人驚覺那髮亮如絲緞,讓人想伸手一掬,體驗是否也入手滑潤,流過月光。

  原來人間容顏之美,萬物之美於其前,不過是一場白費心思的襯托。

  連不為這人世萬物萬景所動的太史闌,一瞬間都怔了怔,眼神微微迷離。

  這一刻叼花的容楚,美、清、灩、少見的調皮,和平日的微帶狡黠的氣質分離而又融合,不過化為兩個字:迷人。

  太史闌偏頭,當真認認真真將容楚看了看。

  好看,不看白不看。

  微雨燕雙飛,她微微後仰,偏頭,平日的冷峻疏離此刻也似不見,也是少見的可愛姿態。

  她專注的眼神讓容楚心生歡喜,一偏頭吐掉花,頭一低,啞啞地笑道:「本來只想抱抱你,可是你這個樣子,我不行了……」

  他邪邪笑著湊下來。

  太史闌猛然向後一仰,下意識抬膝,抬到一半發覺不妥,正要放下來,容楚已經低笑一聲,身子一側,一手攬住她膝窩,一手攬住她後仰的腰,笑道:「別!小心翻到底下去!」

  兩人身子臨欄一頓。

  上頭一簇花枝被容楚掠動,一瓣鮮紅的花瓣落了下來,正落在太史闌眉心,紅艷一點,盈盈。

  容楚眼神,微深,微蕩漾。

  忽然想把她這樣捧起,不管她要打要咬要踢要殺,先這麼扛著,扔到裡間的床榻上去!

  然後……

  「李先生,您這邊請。」忽然女聲清脆,打破容楚此刻的大膽狂想。

  太史闌一向身軀靈活,那麼尷尬的姿勢居然還能立即回首。

  前方,紫籐花架下,立著臉色微白的李扶舟,手中還拎著一個小小的瓷壺,正平靜地看著她和容楚,眼神深沉,不辨思緒。

  而那個引路的侍女,紅著臉,張著嘴,滿眼寫滿「好香艷!」

  那一對男女,倚欄而立,女子微微後仰,以一個極度彎折的姿態越過欄杆,半長的柔軟黑髮垂在風中,身軀柔韌得像一張精美的弓,男子微微前傾,摟住她的腰,俯下的臉姿態風流。

  一朵花在她額心綻放,而他的眼神裡也像有繁花葳蕤。

  美如畫中。

  ……

  太史闌看見李扶舟,一偏頭,額上花瓣飄落,她微醒,才發覺此刻和容楚姿勢過於曖昧。

  她正要抓著容楚肩頭先站直,驀然又一道人影闖了進來。

  那人進來得風風火火,脖子上還騎著一個小人兒,兩人在園子裡竄來竄去,還在不住吵架。

  「讓你先去外城找我麻麻的,你怎麼闖內城!先找我麻麻!」騎在肩膀上的小人兒怒踢身下的人。

  「先找我的人要緊,你的麻麻我馬上陪你去找!」底下扛人那貨怒吼——這小子煩死了,整天要他先找麻麻,現在外城還沒恢復,人流來去,官府在主持百姓重回家園,又要整理西番兵造成的損失,人流來去,哪裡找得到一個女人!

  「先找我的,我的比較重要!」

  「先找我的,最起碼我知道她在哪!」

  一邊吵著一邊兩人就奔來了,後面跟著一大群護衛,這些護衛不是容楚手下,是常大貴的兵,容楚的護衛全部派出去找景泰藍了,至於太史闌的安全,容楚認為有他自己在就夠了。

  太史闌聽見那兩人聲音,驚得霍然回頭,兩個聲音都太熟悉,熟悉到她覺得根本不可能湊到一起!

  「世濤!」

  「景泰藍!」

  容楚聽著那難得的驚喜口氣,陰惻惻地摸了摸下巴——她好像從來沒這麼驚喜地喚過他……

  太史闌一回頭,那兩人遠遠地也見到了,都「哇」地一聲,高興地齊聲大喊。

  「麻麻(姐姐)!」

  ……

  稍稍靜默。

  隨即邰世濤詭異地抬頭看景泰藍。

  正看見那小子眼神詭異地望下來。

  「你姐姐(你麻麻)?」

  又一次異口同聲。

  「怎麼可能。」邰世濤直著眼睛,喃喃道,「這才幾天,姐都有這麼大一個小子了!」

  「……不可能……」景泰藍撇嘴,「麻麻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弟弟……我才不要叫你舅舅。」

  「來,叫舅舅!」邰世濤被提醒,瞬間心花怒放。

  「呸。」

  一大一小鬥嘴幾句,忽然都發現了重點——容楚和太史闌超乎尋常的曖昧姿勢。

  「晉國公!」邰世濤怒髮衝冠,「你在對我姐姐幹什麼!」

  「公……公!」景泰藍蹬腿,尖叫,「……不許摸!」

  邰世濤忽然一側頭,看見紫籐花架下的李扶舟,驚叫:「夫子!」

  李扶舟一點頭,「世濤,好久不見。」

  ……

  太史闌忽然覺得……亂,真亂!

  ==

  太史闌好容易把氣憤憤亂鬨哄的那兩人哄住,讓到室內,她原本無限驚喜——看見景泰藍心中大石落地,看見邰世濤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這般人湊在一起亂糟糟的景象,她都顧不得去問邰世濤近來如何,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也顧不上問景泰藍失蹤後發生了什麼,怎麼會和邰世濤同行,只用欣喜地目光將兩人看了又看,摸摸景泰藍的臉,再拍拍邰世濤的肩。

  邰世濤和景泰藍發現自己要找的是一個人,瞬間也不吵架了,也顧不上和太史闌訴盡別來衷腸了,都忙著把目光的利箭,往容楚身上狠狠地投。

  太史闌淡定地推開容楚,謝絕他的攙扶,先對那邊紫籐花架下始終一言不發的李扶舟道:「先生你來了?一併進屋吧。」

  李扶舟深深凝注她,點了點頭。

  太史闌進屋之時,無意中回身,正見李扶舟彎身,撿起先前容楚叼住又吐掉的那朵花。

  侍女在他身邊,輕輕道:「這花真美。」

  「這是八月春。」李扶舟佇立廊前,將指間的花,拋入風中。

  他似在風中出神,隨即悠悠道:「這花又叫相思花,又叫……斷腸草。」

  太史闌忽然心中一震。

  側身看他,他卻不回首,廊下人獨立,一個背影,訴盡蕭索。

  太史闌抿抿唇,轉身進室,等她坐好,李扶舟也已經進來,神色如常。

  「我這裡尋了些好藥,拿來給你補身子。」他將那瓷壺放在桌上。

  太史闌眼角瞟著景泰藍,注意到小子無傷無損,心微微放下,抬頭看看李扶舟臉色,不禁一怔。

  他臉色白到可怕,唇色也微微有些發青,很明顯氣血不調,重傷未癒。

  「你看起來不妥。」她道,「這藥你自己喝,我不過是外傷。」

  「我沒事。這個對你比較好。」李扶舟微笑,手指擱在還溫熱的壺上,太史闌注意到他只有貼著壺的手指微微泛著血色,其餘都是雪一樣白。

  「你住在這裡吧,別跑來跑去了,一個人在外,我不放心你的傷勢。」她凝視著李扶舟的眼睛。

  容楚在旁邊托腮,微笑,一言不發,眼神卻有點深——這女人,到現在還沒對他說過一句「不放心」呢!

  他要不要也在身上搞個傷口,好看看她的「不放心」?

  「無妨。」李扶舟微笑,將壺推給她,「趁熱喝了,原料不易得。」

  太史闌「嗯」了一聲,接過來就喝,容楚忽然一伸手,笑道:「你肩膀有傷不方便,我來餵你。」

  他不由分說,接過那壺,手一伸,侍女趕緊遞上碗,容楚看看那碗,皺皺眉,道:「你怎麼沒用手帕墊手,用手指抓著碗邊,不髒?」

  侍女臉紅,連連請罪,容楚又道:「換碗,每次伺候她喝藥,要記得先用熱水三次沖洗,之後用幹淨帕子墊著送上來……」

  李扶舟則道:「別用銀碗吃藥,對藥性不好。」

  容楚微笑,斜睨他,「扶舟,你是覺得她身邊太安全了,什麼都不需要提防是不?」

  李扶舟不答,也不理他,另取一個瓷碗,和侍女索要熱水沖洗。

  容楚眉毛高高挑起,正要發作,那邊忽然「砰。」一聲。

  兩個唇槍舌劍的男人齊齊回頭,就見太史闌已經重重放下瓷壺,抹抹嘴,說一聲,「廢話真多。」

  她已經嘴對壺嘴喝完了……

  ==

  邰世濤和景泰藍小凳子上排排坐,鬼鬼祟祟看三人間暗潮洶湧。

  景泰藍和麻麻失散又回歸,滿心歡喜要撲到麻麻懷裡敘述別來經歷的,不想麻麻也就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了他不要輕舉妄動之後,就只顧著和李扶舟說話,景泰藍不明白關係的親疏有時候未必放在表面,小小的心裡頓時充滿委屈。嘟著嘴,小手指在腿上劃啊劃。

  邰世濤卻瞇著眼睛,看看李扶舟,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闌,眼神裡漸漸寫滿不滿。

  「喂。」他搗搗景泰藍的肩膀,「他們一直這樣纏著她嗎?」

  「是呀。」景泰藍托著下巴,嘟囔,「……都和我搶麻麻。」

  「我沒想到夫子是這個身份……」邰世濤眼睛發直,喃喃自語,「當初在安州,他只是偶爾來指點一下我文武之藝,沒想到……」

  「都是壞人……」景泰藍沉浸在憤恨的情緒裡。

  「不能這樣……」邰世濤說。

  「不能這樣……」景泰藍說。

  「都不適合她……」邰世濤深思。

  「我才是最好的……」景泰藍握拳。

  「我要阻止……」邰世濤皺眉。

  「好呀好呀……」景泰藍拍手。

  「給她找個適合她的人……」邰世濤仔細思考,「不要高位者,高位者腥風血雨過慣,無人間真情;不要江湖巨霸,江湖上紛擾殺戮比朝廷尤甚;姐姐和國公先生相處,得多多少麻煩?不要,不要。不需要太優秀,不需要太有錢,不需要太聰明,只要人品正直、寬容厚道,全心愛姐姐就好……是了!」他興奮地一擊拳,「這才是我理想的姐夫!」隨即又目光發直,嘆一口氣。

  「好呀好呀……理想的……啊?」

  ……

  太史闌才不知道就這麼一刻,那兩個「晚輩」已經自作主張,把她的「終身大事」給決定了。

  她只是覺得,男人好煩,果然好煩,更煩的是,容楚在這次事件之後,對她態度已經有所不同,昭顯出更多的佔有和親暱,而李扶舟,以往的若即若離也有了變化,似乎終於堅定了心意,又似乎想要挽回什麼,在容楚表現出排斥時,已經不似以前一般,表示出沉默和退讓。

  她開始考慮,要不要提前去昭陽城授勳……

  太史闌用神一般的速度解決了藥,兩個男人也沒有了爭的理由,李扶舟微笑告辭,太史闌沒有再留,留下來再看他們唇槍舌劍嗎?這對李扶舟養傷也不利吧。

  容楚還賴著不走,邰世濤忽然笑瞇瞇地過來,充分表達了對國公的思念和孺慕之情,纏著他討論兵法軍事戰局以及為人處事等等,問題很多,表情很認真,充分體現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的求學若渴的精神。

  他唐僧一樣碎碎念碎碎念,容楚終於怕打擾太史闌休息,拎著小子出去了。

  他出去時,眼神恨恨,不知道在恨誰。

  他一出去,景泰藍就爬進太史闌懷裡,蹭啊蹭的細說別來衷腸,尤其是親手揍了幾個人的豐功偉績,那是一定要和麻麻好好說一說的。

  太史闌被景泰藍纏住,也想知道他的經歷,是怎麼和邰世濤混到一起的,母子倆頭靠頭唧唧噥噥。

  蓮池上華亭上,容楚和邰世濤一旦出了門,一個不再是吃醋的男人,另一個也不再是求學好奇的少年。

  倆男人都神色微沉,眉目肅穆。

  「世濤。」容楚負手憑風而立,衣袖飄舉,「我知道你怎麼出上府大營的,不管如何,要先謝你仗義出手,若非是你發現西番密道,炸掉了那批支援的火藥武器,又堵住了密道口,只怕那晚我們對西番的夜襲,不能有那番成果,我也未必來得及救太史闌。」

  「她是我姐姐。」邰世濤揚起臉,少年眼神清透,浮沉淡淡傲氣,「我也要在此,感謝國公不懼後果,借兵奪權,夜襲西番,救下姐姐。」

  容楚轉頭看了他一眼,看那少年倔強的神情,輕輕一笑。

  「你們雖是半路姐弟,但有時候……還真像。」

  邰世濤深深吸一口氣,「我出上府的時候,曾和總帥說,有種射死我在馬上,頭向北嚴!現在我依舊要和國公您說,我姐姐我一生護佑,國公若真能一生不與姐姐為敵,邰世濤亦永不與國公為敵,但凡國公需要,必定全力供您驅策。但若您對姐姐造成任何傷害,邰世濤縱然勢單力薄,身在天涯海角,也必,不死不休。」

  少年每個字堅決而清亮,震得腳下水紋層層。

  容楚輕笑了一聲。

  「說這麼殺氣騰騰幹嘛。」他轉頭,似笑非笑地看了邰世濤一眼,「你還是太年輕,不知道許多事應該認真在表面,敷衍在心底;許多事則應該敷衍在表面,認真在心底。」

  邰世濤默默咀嚼著這句話,半晌誠懇地道:「是,我太年輕,我怕我不能好好保護姐姐,反因為歷練不夠,早早葬身官場,因此,我願國公,有以教我。」

  「真心嗎……」容楚似乎還在專心地看眼前的花。

  「此生這個問題您不必再問。」

  「那好。」容楚轉身,「世濤,上府邊樂成很喜歡你,連你私自帶兵出營都替你找了個理由遮掩了,你已經無罪,再加上這次發現密道的大功,以及總帥的抬愛,你在上府大營的前途,必然光芒萬丈,可我今日要問你,如果為了你姐姐,我要你放棄,不僅是要放棄到手的錦繡前途,你還會失去到手的軍功,會被重重問罪,會一落千丈,在另一個惡劣的地方從頭開始,這糟糕的一切,只為有朝一日,你或許可以救你姐姐……我問你,你可願意?」

  風忽然靜了靜。

  綠蔭間蟬也不鳴。

  良久,容楚聽見少年的聲音。

  依舊清亮堅定,是這腳下永不乾涸的流水。

  「我願意。」

  ==

  太史闌在屋內問完了景泰藍經歷,聽見容楚和邰世濤邊走邊談回來了,隱約聽見兩人對話。

  「……難為你了……」

  「……那後面的事情便拜託國公……不過既然國公要我這樣做,我對國公也有個小小要求。」

  「你說,說了我自會斟酌。」容楚的聲音聽來有幾分警惕。

  邰世濤卻在笑,「……沒什麼,既然我馬上要水深火熱了,你得允我先過幾天好日子……給我們總帥打個招呼,我要在此陪姐姐幾天,而且這幾天,我想給姐姐多逗點樂子,也算是我們姐弟告別前,為她做些事兒,請國公無論如何,不得阻攔。」

  「你是願意你姐姐開心,我有什麼不樂意的。」容楚似乎在走神,心不在焉地答。

  太史闌皺起眉——瞧這傢伙語氣,當自己是姐夫哪?

  果然聽見邰世濤語氣取笑,「國公可真雅量,差點讓我以為姐夫當面。」

  「你這小子。」容楚也在笑,「怎麼,覺得我說不得?」

  「說得,說得。」邰世濤大笑,當先奔了開去,「國公儘管說,抓緊時機說,呵呵……」

  「這小子……」隱約聽見容楚淡笑。

  太史闌緩緩放下窗扇,靠在床上。

  所謂姐夫什麼的,她當然不放在心上,倒是「水深火熱」「過幾天好日子」「姐弟告別」什麼意思?

  容楚不是說世濤雖然擅自出營,但得邊樂成庇護,發現密道又有大功,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嗎?又是哪來的「水深火熱」事兒?聽剛才容楚語氣,很是包容,微微歉疚,他要邰世濤去做什麼?

  正想著,邰世濤已經進門來。太史闌抬頭看著他。

  先前容楚和李扶舟都在,兩人幾乎沒有直接說話,現在,彷彿才是重逢後的第一眼。

  邰世濤站在門邊不動了,不知怎的有點無措的樣子,那晚衝營而出的決絕都似忽然飛到九霄雲外,他靠著門邊,拉拉衣角,整整袖口,眼睛低垂著,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一臉「思唸過甚,近鄉情怯」的神情。

  太史闌望定他,腦海裡掠過初見那夜他披衣而來的身影,頭頂上兩個旋兒還在眼前晃動,又或者是鹿鳴山下他蹦跳而來的歡快,金色龍頭在胸口一竄一竄,再或是邰府書房裡的大聲嘶喊,事發那夜牛車前的淚流滿面。

  她最初相遇的這個男孩,在短短時日裡,為彼此留下無數感慨。

  眼前的世濤似乎又長高了些,臉龐曬黑了,線條輪廓卻越發鮮明俊朗,比往昔的俊秀少年多了幾分軍人的硬朗,但目光純澈如前,充盈離別的思念和相逢的喜悅。

  她揚起臉,微微笑了。

  由衷歡喜。

  「過來坐。」

  邰世濤的臉龐似在一瞬間發亮,兩步就奔到了太史闌身邊,習慣性拖了個小凳子就要坐在她膝前,忽然頓了頓,把凳子向後拖了拖,臉上掠過一抹紅暈。

  太史闌好笑地看著他,這個半路弟弟,在邰府的時候還沒有什麼男女之防,真心待她如姐,如今軍營裡混一圈,倒學會扭捏了。

  「混得不錯。」她看了看邰世濤軍衣上的佰長標誌,「這才多久,都有個佰長了,你真沒辜負咱們當日牛車前的誓言。」

  「那也不如姐姐你。」邰世濤勾著腦袋,甕聲甕氣地道,「你馬上就要封官加爵了,文武職兼備……」

  「你怎麼知道?」太史闌警覺地問。

  「啊……我猜的,」邰世濤立即道,「按照咱們南齊慣例,但凡文職出身而又對武事有貢獻者,都會給予武銜,所以我想你也應該這樣。」

  「未必。」太史闌並無喜色,「我總覺得朝廷對北嚴的態度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有關。」

  「怎麼會。」邰世濤一邊暗驚太史闌的敏銳直覺,一邊笑道,「說句話不怕姐姐生氣,您便是立下莫大功勞,目前對於朝廷來說,也是微末小民,不至於專門針對你的。」

  太史闌瞟他一眼,不想說她的擔心來自於景泰藍,也不知道邰世濤和景泰藍這一場相遇,猜出他身份沒有。

  「我做不做官倒沒什麼。」太史闌語氣溫和,「你們男兒才更看重建功立業,世濤,以後不要再幹傻事,你帶手下擅自闖營那是死罪,如果不是運氣好,誤打誤撞發現密道,可以將功補過,你現在怎麼收場?」

  「那不是沒事了嘛,我福大命大呀。」邰世濤開朗地笑。

  「還沒恭喜你。」太史闌心情也很好,「聽說邊樂成沒打算追究你闖營之罪,你又立了大功,回去後不僅無罪想必還能提升,你算一員福將。」

  邰世濤似乎在微微出神,隨即便笑了,誠懇地道,「是的,姐姐,有你在,我便覺得我是福將。」

  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心意平適,太史闌是由衷高興,而邰世濤,為她的由衷高興而高興。

  隨即他便轉了話題,坐到太史闌身邊,和她談身體,談戰爭,談和景泰藍的意外相遇以及景泰藍的「英勇」,景泰藍立即來了勁,兩眼放光,小臉激動得通紅,不住糾正他講述中不夠精彩之處,比如他絆了對方一腳如何計算精準而陰險,比如那西番兵抓住他腳腕時他如何驚掉了魂,又如何智勇雙全,用他的無上智慧和英勇,將那傢伙放倒了……

  小子現在歷練多了,口齒伶俐滔滔不絕,太史闌聽著,心中卻起了淡淡的憐惜——就在前不久,這孩子看見死人還驚嚇恐懼,躲在她身後不肯面對,可如今,他已經能自己使計放倒幾個西番兵,戰爭和離亂果然能予人成長,可是這樣成長,其間付出的童真的代價,又要如何彌補?

  這個不滿三歲的孩子,獨自拔刀向敵,被血濺了一臉,要吐又要哭的時刻,他是否內心也忽然感覺到一霎的寂寥和空涼?

  那種世人圍擁無數,可在真正的危險中,只能靠自己的空涼。

  這是她一直想要教會他的,是她自知道他的境遇和身份後,便狠心要鍛鍊他的事,然而當他當真做到,她又不能避免心酸。

  就如此刻,看他得意洋洋大吹特吹,可是真正面對那回憶,他聲音免不了驚恐猶在幾分虛浮,亮而黑的瞳仁裡,有興奮,可也有那一霎驚險的浮光掠影。

  他不是不怕,他只是在努力克服,只是想要她,不擔心,並為他歡喜。

  她忽然抱過景泰藍,在他臉頰上貼了貼。

  景泰藍正手舞足蹈大肆吹噓「豐功偉績」,被這突然的一抱,搞得愣了一瞬,小身子有點僵硬,可是隨即他便反應過來,就勢轉身,將臉貼上太史闌的脖子,雙臂一張,反抱住了她。

  太史闌抱著他輕輕搖晃,始終沒有說一個字,景泰藍安靜地伏在她懷中,小臉上的激動漸漸褪去,眼神裡深藏的驚恐也緩緩退潮,他終於徹底從有點癲狂的情緒中擺脫而出,真正安靜下來,在她的懷抱中,安撫裡,體貼的相擁裡。

  邰世濤靜靜坐在對面,看著那對相擁的「母子」,太史闌微微仰著臉,摻雜微雨的風,掀開她一縷鬢髮,她臉上線條清晰,而眼神柔若春水。

  這冷峻女子此刻的溫柔,像冰山上雪蓮花忽然開放,綻一束淡黃蕊心,柔絲曼長,召喚春風,令人驚艷至心動。

  他一瞬間忽然明白容楚李扶舟何以會為她吸引。

  當一個人,在某些特殊時刻,真正展現不易為他人發現的,和本身氣質大相逕庭的氣韻,那一刻散發出來的矛盾而甜蜜的美,足以讓世上的所有在那一刻,為她沉醉。

  邰世濤忽覺心中微微一動,也微微一痛。

  一動,是忽然明白,從那夜邰府初見,到後來屢次得她自生死之境將自己救出,明明沒有血緣,明明僅僅是恩情,為什麼自己從此便不肯忘,不能忘,為她不惜身死馬上頭向北嚴,也要在最危險時刻,奔赴她身邊。

  一痛,是因為此刻美好終於得見,下次再見不知道要到何時,也不知其間,將要隔上多少風浪驚濤,或者此生,也無緣再見。

  然,便得見這一霎,此生無憾。

  浮光照影,照太史闌和景泰藍再次彼此相擁,休憩在各自的港灣。

  浮光照影,少年在每一瞬間都在長大,他看她少有的柔情綻放,不曾嫉妒,只望她這般歡喜柔和,能久久長長。

  隨即他的眼神更堅定了些。

  那些要做的事,無所畏懼,是為她。

  他忽然歡喜地搓搓手,抱過景泰藍,道:「別總壓著你娘,過不了兩天她就要動身啟程去昭陽城,讓她好好休息養傷,咱們外邊玩去。」

  太史闌也有些累了,放開景泰藍,那小子很熟練騎上邰世濤的脖子,高高興興跟他出去了,兩人擠眉弄眼嘰嘰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麼鬼祟事兒,太史闌瞧著,唇角微勾,心想景泰藍的身邊,其實一直缺少一個父親一樣的角色,如今有個活潑心性的舅舅也不錯。

  她想像了一下,景泰藍騎在容楚或者李扶舟脖子上的景象,瞬間搖搖頭。

  真是充滿了違和感啊……

  ==

  那邊邰世濤和景泰藍出門去,兩人頭碰頭嘰嘰咕咕。

  「我得給開個告示……」邰世濤說。

  「……你這辦法真的好嗎……可我不想麻麻被搶去……」景泰藍咬手指,大眼睛骨碌骨碌轉。

  「你傻了,你麻麻總要嫁人的,與其跟著晉國公或者江湖人,每天風險不斷,還不如給她找個妥當合適的人家,你也希望她有個好歸宿是不是?」邰世濤端著下巴,想著曾經聽上府老帥邊樂成有次醉後說起過的「晉國公未婚妻」事件,更加堅定了決心,「哪,有個好後爹,你也少受點為難啊,你看晉國公,哪像個好鳥?」

  景泰藍想了想,覺得容楚果然不是一隻好鳥,瞧他先前摸麻麻那樣子!和康王摸……一個德行!

  他卻忘記了,他麻麻如果找個粑粑,那摸起來會更德行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04:09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二章 比武招親?

  邰世濤和景泰藍跑進書房,一迭連聲要紙要筆要人,把府裡的侍女使喚得團團亂轉,說有要緊事要辦,卻又緊閉著門,不許任何人打擾,在景泰藍的建議下,又把龍朝喚了來,大地痞龍朝在北嚴安定之後,因為他那一手好木雕工,被容楚看中,目前派在北嚴府工造司做個主辦,容楚似乎打算將來帶他進京。

  龍朝鑽進書房後,兩大一小三個男人更加忙碌了,不多時龍朝捧著一大疊紙出來,翻了翻,道:「成,我這就叫人去全城貼去。」走了兩步忽然又道:「要是加上城主府的印章就更好啦,官方認定啊。」

  「喲。」得了提醒的兩人一陣亂翻,卻沒翻到官方任何印章,正考慮是不是用蘿蔔刻一個,忽聽外頭一聲大叫:「啊?景泰藍!你回來啦?天啊!我找得你好苦!你這小祖宗竟然自己回來了!哪呢?在哪呢?」

  「哎喲。」景泰藍一聲尖叫,還沒來得及躲,砰一聲門被撞開,下一瞬他已經被狠狠摟入一個散發著汗味的懷抱,那傢伙大力揉著他,嗚哩嗚嚕地道:「啊啊啊你竟然已經回來了!可憐我這幾天在那附近找你,連口水都沒喝過!連口飯都沒吃過!哪個混小子把你給帶走的?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再找不到你我已經在考慮切腹自殺向主子謝罪了……」

  「就你這傻樣兒,活著也遲早給你主子添亂,早點切腹自殺是明智之舉。」混小子在一邊陰惻惻地道。

  趙十三抬起更黑了幾分的臉,看看懷中被揉得不成模樣的景泰藍,後知後覺恍然大悟,急忙彎身給景泰藍拉衣角撣皺褶,「您見諒,您見諒,我忘形了,唉,都是太史闌害的,在她身邊久了,老國公教咱的規矩禮數都丟瓜哇國去了……」

  「自己愚鈍還在別人身上找原因,活該受罪。」愛姐如狂的某人聽得眉毛倒豎,陰惻惻地道。

  趙十三兩次被攻擊,轉頭怒目瞪著邰世濤,半晌才認出他是誰,「你是邰府那小子?我聽說景泰藍是你帶回來的?你撿到他怎麼不還給我?你知道我找了多久?你這小子,我家主子好心栽培你,你就這麼忘恩負義?」

  邰世濤懶得和這二缺講話,趙十三卻已經看見龍朝手中墨汁淋漓的大捲紙。

  「這是什麼?」他一把搶過來,出手如風,龍朝愣是沒攔住。

  「茲有良家太史女,德蘊溫柔、性嫻禮教……哈哈哈哈你說的是誰啊,太史闌嗎?我怎麼不認識呀……待字閨中,端淑賢德,更兼才華卓著,將得朝廷之嘉獎……哈哈哈這話說得和招親似的,她用得著嗎,這附近誰不知道她呀,就她那德行,除了我家國公誰敢娶她呀……,今城主府欲待為太史覓良家子弟……啊?啊?」趙十三霍地抬起臉,目瞪口呆,「你給太史闌招親?你瘋了嗎?太史闌那什麼性子,你這麼幹,你找死啊?啊兄弟你找死別害我們啊。」

  「看清楚。」邰世濤沒好氣翻白眼,「我有說招親嗎?」

  「啊?」趙十三繼續看,「……隨吾姐赴昭陽城授勳,任職貼身護衛……啊,聘護衛啊,也行,她馬上要做官了,也確實該有自己的護衛人馬,不能老是厚臉皮用著我老人家,不過這樣公開招當真合適麼?還有這條件……年齡二十五以下,家世不計、需相貌端正、武功出眾、才學尚可、品行操守高潔者優先、英俊溫柔厚道者優先、懂得體貼女子者優先、家世豐厚無複雜親友關係者優先……你這詞……你這詞兒到底是要找護衛還是要找丈夫?」

  「護啊護啊的就有感情了,我姐她看中了做丈夫我也樂見其成。」邰世濤神情十分滿意。

  「放屁!」趙十三直著眼愣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邰世濤到底要幹什麼。

  挖!牆!腳!

  「放屁!放你的狗臭屁!」他將告示呼啦一下甩在龍朝臉上,跳起來就奔邰世濤去了,「太史闌要跟你誰,用得著你操心?你得到我家主子同意沒?他不同意你敢貼出去?你敢?你敢?」

  「我敢!」他逼到邰世濤臉前,邰世濤一步不讓,眼睛一瞪,「你家主子咋了?我姐姐要嫁誰用得著他批准?男未婚女未嫁,用得著他批准?他是我姐的哥還是爺?」

  「他是——」趙十三話到一半嗆到喉嚨裡,「他是……他是……他就算不是什麼,也輪不到你是,你算啥?你還真當太史闌是你姐?」

  「最起碼我對我姐全無私心,最起碼我不會給她帶來麻煩!」邰世濤聲音比他還大,斜眼睨著他,「咦,你這麼激動做什麼?你不是一向不喜歡我姐?」

  「可我主子喜歡!」趙十三暴吼。

  室內忽然一靜。

  「哦。」半晌邰世濤點頭,「這樣,就更要招親了。」

  「放屁。」

  「麗京貴族誰不知道,你家主子喜歡誰,誰就活不長了。」邰世濤轉身,「不行,我得趕在我離開之前,趕緊給我姐辦成這事兒。」

  「不行!」趙十三暴跳如雷,「小子我揍你!」

  「你揍,揍越狠越好,我姐心疼我,你越揍,她越不理你家主子,呵呵呵,我樂意。」

  「……無恥!無賴!你等著!你敢!我去告訴國公去!仔細他扒你的皮!」趙十三屁股一轉,決定告狀去也。

  剛一轉身,發現門口忽然堵了個小人兒。

  小人兒咬著手指,轉著大眼珠兒,仰著腦袋,笑嘻嘻地望著他。

  趙十三忽然打了個寒噤。

  「十三叔叔。」景泰藍奶聲奶氣地道,「你把我給弄丟了。」

  「我的小祖宗。」趙十三痛苦地歪了臉,蹲下來,「我不是故意的啊,這幾天我找你,在山裡竄來竄去,都快成野人了。」說完拉起褲腿,給景泰藍瞧他的拉傷的荊棘印子。

  景泰藍大眼睛一瞟,眼風輕飄飄地飛了過去,已經換了一泡盈盈的淚,「可是十三叔叔,你知道嗎,我掉下去,就掉在了一個西番兵身上,他看見我,就要殺我。」

  「啊?」趙十三驚得一跳,急急問,「後來怎樣了?」

  「他要殺我我就刺他唄。」景泰藍自顧自道。

  「啊……」

  「結果沒刺死。」

  「啊!」

  「他暈過去了。」

  「啊……還好……」

  「結果又跑來一個西番兵,正好被他絆倒,正跌在我面前……」

  「啊!」

  「我一把白粉撒了他個不知道東南西北,順手也把他給敲暈了。」

  「啊!您真聰明,我這心可給忽悠的……」

  「結果又來一個。」

  「啊!」

  「我絆了他一跤,他跌在這兩人身上,我在這兩人身上豎著放了把劍喲。」

  「啊……我的小主子……您別這麼一段一段一上一下地嚇我成不……」

  「然後我去撿我的東西,結果那西番兵沒死,一把抓住我的腳踝!」

  「啊!」

  景泰藍不說話了,扁著嘴,眼珠烏溜溜地盯著趙十三。

  趙十三等他家小祖宗繼續,再來個過山車啥的,誰知道小祖宗關鍵時刻不說了,就用這種可怕的控訴的眼光,控訴著他。

  趙十三摀住胸口。

  「我的小祖宗,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是我沒能保護好你,能麻煩您不要再挖坑不填嗎……您能把故事給說完嗎……求你了……」

  「然後他救了我唄。」景泰藍輕描淡寫地道,「十三叔叔,你沒保護好我,我差點死了,我很生氣。」

  「是的……」趙十三氣息奄奄地答。

  「你代表公公保護我,你沒做好,就是公公沒做好。」景泰藍義正詞嚴總結。

  「啊!我的小祖宗,這是我的疏漏,您可別遷怒到國公身上去呀……」趙十三瞪大眼睛,驚駭欲絕。

  邰世濤一直在一邊托著下巴笑,忽然慢慢收了笑容,看看趙十三,再看看景泰藍。

  「就是他沒做好,我很生氣。」景泰藍斬釘截鐵。

  「小祖宗。」趙十三淚了,徹底棄械投降,「您說吧,你要我怎麼做,怎麼將功補過,才能不『生氣國公』呢……」

  景泰藍笑瞇瞇指指告示。

  趙十三眼一閉,痛苦地道:「我沒看見!」

  主子……兩害相權取其輕,娃娃心性不定,俺可不敢冒險真讓他記恨你,你就委屈一下吧……反正太史闌招親也未必能招到合適的,真招到合適的你也可以殺了……

  「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他閉著眼,開始向外走。

  「十三叔叔,知道府尹印章一般放在哪呢?」景泰藍拽他的袍子。

  「龍朝啊。」趙十三探頭對門外的龍朝道,「府尹的公文大印都存在外書房暗櫃,問文案師爺就知道,你們要好好看守,不要被人取走了啊。」

  「好唻,您放心!」

  踩住袍子的小靴子收了回去,景泰藍在身後脆生生地道:「十三叔叔最好了,十三叔叔慢走,十三叔叔,其實我一點一點也不生你氣喲,你信嗎?」

  「不知道別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趙十三抹一把辛酸淚,踉踉蹌蹌走了。

  過了半晌。

  邰世濤、景泰藍,鬼鬼祟祟,夾著一大卷告示,帶著龍朝的地痞手下們,出了門……

  在不遠廳堂議事的容楚,忽然覺得有點不安。

  而在內室,太史闌也無緣無故,打了個寒噤……

  ==

  「代城主新告示啊!」

  「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啊!」

  「絕世好機會啊!走過看過不能錯過啊!」

  「一朝鯉魚躍龍門,佳人富貴皆在手啊!」

  ……

  一大早,北嚴城各處街道,都有身穿花衣的青年漢子們,抱著一大卷告示,在各處牆上刷貼,那些拎著漿糊桶的漢子們,一邊貼一邊四處吆喝,將晨起買菜的人們都漸漸吸引過來。

  北嚴遭受戰火,外城損毀嚴重,好在普通百姓向來是恢復力強大的種群,城內漸漸已經有了幾分氣象,很快各處告示前便擠滿了人。

  「咦,太史姑娘招護衛!」

  「聽說太史姑娘要到省城受封授勳,她立了好大功勞,肯定馬上要飛黃騰達,做她的護衛,有前途!」

  「啊!我去我去!我最佩服太史姑娘了!不拿銀子我也白幹!」

  「呸,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人家太史姑娘找的護衛,要二十五以下,年輕英俊厚道,薄有家底,家無妻小,武功出眾,你瞧瞧你自己,歪腿斜眼瞎老娘,除了骰子什麼都拎不起,一張棉被冬天是棉被夏天拆了當大褂,一邊去吧你!」

  「你能,你去得成?沒見告示上說,要公開比武,過五關斬六將,三天內過三關,百里挑一,快撒泡尿照照鏡子!」

  「喲,吵什麼呀,要我看,這事兒咱們都沒份,你們瞧這告示要求的條件,怎麼看起來不像招護衛,倒像招親?」

  「咦,你別說,越看越像,哪有要求護衛年齡的?還要年輕英俊?別不是太史姑娘要比武招親,只是臉皮嫩,不好意思明說吧?」

  「太史姑娘不好意思明說,咱們也別拆穿,要我說,太史姑娘聽說年紀也已經不小了,據說又無父無母,是該給自己訂下終身的時候了,只是聽說她是個寡婦?前頭有個孩子?」

  「我倒聽說那孩子不是她的,是她親戚家留下的孤兒,她領養的,太史姑娘心善。」

  「哦哦……那麼兄台,咱試試?」

  「試試?」

  ……

  景泰藍騎在邰世濤脖子上,從人群裡慢慢擠過去,兩人都笑得見牙不見眼。

  「說你是孤兒生氣不?」邰世濤問景泰藍,「不這麼說,對她不太好。」

  「本來就是……」景泰藍小手慢慢揪著邰世濤的頭髮,像是想要揪掉心裡深藏的委屈,「不過現在我有麻麻了……」

  「人家問起你你怎麼說?」

  「……藍藍是孤兒……」景泰藍嘴一撇,說哭就哭的樣子,「麻麻收養的……叔叔你不要嫌棄……」

  「好乖巧!」邰世濤樂不可支,「對,就這樣,臉偏一點,露半邊眼睛裡的淚水,嗯,你這個模樣最會騙人心疼啦。」

  「你才騙人……你全家都騙人……」

  「可不是……」邰世濤嘟囔了一聲,又振作精神,樂滋滋道,「給她選一批好護衛。以護衛之名放在她身側,所謂日久生情嘛,保不準她就看中了誰呢?反正不要是國公,也不要是夫子,都不適合她。等給她把人選定了,我也就放心了。」

  「好看一點……」景泰藍呵呵笑,「像我這樣……差不多了……」

  「我覺得和我差不多也就將就了。」邰世濤陶醉地道。

  ……

  邰世濤拿著蓋了印的公示去找北嚴的倖存官僚們,關於太史闌的事情,大家幫起來都是不遺餘力,邰世濤帶著他的兵,加上北嚴府撥來的人馬,半天時間就在原內城外廣場設了個小型擂台。

  為了不引起容楚注意,邰世濤儘量不大張旗鼓,好在龍朝那批痞子們人面廣,關係熟,行動力迅速,很快就將消息傳得滿城都是。

  此刻太史闌一人救一城,聲譽空前,無論於公於私,於感情於實惠,做太史闌的護衛,都是很多人的嚮往,更何況在龍朝那批小痞子的有意渲染下,太史闌的光明前途、無上美貌、廣大心胸、善良品質,亮瞎了一群人的鈦合金眼,更兼邰世濤還命人暗示,所謂「護衛」身份並不低下,是有機會抱得美人歸的。

  一城人都開始行動,更有一些跑單幫的,做小買賣的,走街竄巷,遊走鄉鎮,將消息遠遠地傳了開去。

  西北地男人天生體質較好,武風濃厚,綠林之盟也以西北為最強大,跑馬的漢子們傳遞消息迅速,也就不過半天,北嚴城剛剛開業的幾家客棧飯館就已經擠滿了人。

  邰世濤對這樣的廣告效應和反應速度也很滿意,他和太史闌都馬上要走,抓緊時間最重要。

  一切有賴太史闌的名聲和威信,以極短的速度齊備,完了邰世濤才回去,找到太史闌,輕描淡寫地告訴她,「咱們正在給你招護衛。」

  太史闌聽著,倒也正中下懷,她可不想一直用著容楚護衛,再說容楚的護衛,她一直認為是用來保護景泰藍的。

  只是她有點疑惑,招了護衛,她拿什麼來養?一個典史副手的工資,可不夠雇保鏢。

  邰世濤告訴她,無妨,南齊對官員待遇一向優厚,她一旦授以實職,朝廷會給她承擔五名護衛的開支用度,所在官府也會負擔本府主官副官一定的護衛配額,另外,各級官府當地的豪門巨紳,商會勢力,也會主動給各級官吏提供類似資源,總之,只要有權在手,不用花自己的鈔票,自然會有人替你養保鏢。

  太史闌想了想,覺得福利制度果然不錯,這還只是一個小五品,三品四品呢?一品大員呢?難怪擠破了頭要當官,一當官,什麼都有了。

  雖說錢這個問題好像不是問題,但是她也想到,自己自穿越來南齊,一直處於風波忙碌之中,一直沒來得及好好思考以後的營生,如果此次授勳授職,是沒什麼油水的虛銜的話,是不是要想點辦法賺錢?

  賺啥錢呢?從來不喜歡操心外務的太史闌,抿著唇想了半天,發現她才是個真正的廢柴。

  運用現代理念,經商開酒樓?穿越女主常見技能——她做不得生意,肯定三天兩頭打人出去。

  化妝美容?算了,別搶景橫波生意了,再說,粉底是用在上粉前還是後?水和精華液哪個先塗?

  釀酒烹飪?如果哪天她想毒死人,或許可以試一試?

  太史闌想了半天,覺得,想必正因為她聰明絕頂,與眾不同,所以老天不會讓她擁有這些平庸的技能,必將降大任於她也。

  嗯……或者,現在就開始蒐集景泰藍的破襪子小內褲啥的,將來拿出來拍賣?一個定價多少?一百萬一隻還是一雙?內褲要不要定價高點?

  對面,景泰藍瞧見他麻麻忽然變得陰狠的眼神,悄悄打了個顫。

  因為分神到賺錢的事上去,太史闌也就沒在意這選護衛的事,表示同意,還表示有機會去瞧瞧,邰世濤得了她的首肯,差點一跳八丈高,一溜煙顛顛地去了。

  「跑這麼快,這麼樂。」太史闌望望他背影,隨口道,「倒像給誰招親似的。」

  景泰藍發出了一陣意義不明的「呵呵」……

  而在院子的另一處,忙於處理北嚴戰後一些善後事宜的容楚,並沒有得到這一不算小的消息,因為趙十三慇勤地關上書房的門,不允許手下護衛「拿任何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來驚擾公爺。

  到了半下午的時候,擂台拉起來了,擂台前人山人海,邰世濤還讓本城著名畫師,給太史闌畫了個速寫,取材北嚴之戰太史闌城頭英姿,背景蒼茫雄關,深紅殘陽,太史闌立在城頭,披風獵獵,一個挺秀而健美的剪影。

  畫像很大,就在擂台上方,來往人等,都仰頭,對畫像嘖嘖讚嘆流口水。

  擂台由邰世濤主持,帶著自己的一百兵和龍朝的地痞們鎮場子,邰世濤親自制定規則:第一場自然是比武藝,比武方式多種多樣,看報名者情況隨時取決;第二場比文才——不是強制性吟詩作賦,那對武人來說太難,而是看一個人的心境和思想,具體題目也由邰世濤隨機考驗;第三場比忠誠,這就更抽像了,題目還是由邰世濤掌握,小子整天抱著腦袋苦思冥想,要找出「武功高文采好人品佳相貌優永遠只忠於太史闌」的未來絕世無敵好姐夫。

  擂台當天下午就拉了起來,一百多位好漢輪番上台接受考驗,北嚴百姓對這件盛事產生極大興趣,幾乎萬人空巷。

  報名者空前踴躍。本來這種招聘護衛,很難招募到真正高手,畢竟有本事的人都是驕傲的,不屑為他人走狗,但偏偏太史闌名頭太盛,對她欣賞敬佩的人太多,她力挽狂瀾救一城的事蹟已經傳遍北地,有向全國蔓延的趨勢,眾人不免有好奇之心,想親眼見見這奇女子真容,也覺得為這樣的女子保駕護航,倒也不算丟人。

  何況邰世濤在公告裡也已經說明,這種護衛不算家奴,不簽契約,來去自由,以客卿相待。邰世濤對太史闌有信心,覺得沒有契約約束,以她的魅力也足以駕馭所有人。這種尊重而寬鬆的條件,再加上「或可為傳奇女子之偶」的可能性,也去了不少人的顧慮,漸漸便有一些頗有聲名的俠士報名。

  人是群體動物,有名俠士來的多了,其餘更有名的也就聞風而動,到了這時辰,就不僅僅是為做護衛,為財,或者為色,更多的是為了名,武人好名,在這樣人才濟濟的盛會之上,力壓群雄,那也值得來一遭。

  這樣的盛況,邰世濤也沒預料到,本來還想瞞著那兩人,還逼迫趙十三守口,現在……

  ==

  「少爺,黑子他們向您告假,說去看場熱鬧,奴婢的意思是,咱們難得入內地,不要輕易往人多的地方去,您看呢。」北嚴城郊一座清幽的莊子裡,一個甜美的丫鬟,含笑向對面的李扶舟請示。

  她手中托著一盤藥湯,室內也氤氳著濃郁的藥氣,淡白的煙氣裡,盤膝坐在床上的李扶舟,眉宇間微微有些憔悴。

  「想去就去吧,難得出來一趟。」李扶舟聲音依舊溫和,隨即閉上眼睛。

  丫鬟不敢再說話,轉身要走,李扶舟忽然道:「什麼熱鬧?」

  「聽說是給那位太史姑娘招護衛。」丫鬟一笑,「不過條件倒也奇怪,又要年輕又要英俊還要沒家小,不像招護衛倒像招夫君。更奇怪的是,去的人很多,奴婢聽說,松風山莊的少莊主,居然也派人打聽這事,難不成他也有興趣。」說完便笑,一臉的不可思議。

  李扶舟忽然睜開眼睛。

  淡淡煙氣裡,他的眸子看來竟和平日有些不同,只是香爐裡一縷淡紫色的煙飄過來,瞬間遮掩了他的眼神。

  被他那樣的眸子一望,那丫鬟竟然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頓時茫然無措地立在當地。

  一條纖細高挑的人影,無聲飄了過來,聲音平靜,「落梅,別打擾少爺清修,下去吧。」

  那甜美丫鬟垂頭出去了,後來的女子無聲立在當地,半晌嘆口氣,幽幽道:「主子,是我不好,明天就讓她回老宅去。」

  李扶舟笑笑,道:「你也是為我好。」

  高挑女子不答,深深凝注他的面龐,良久道:「是,我以為落梅活潑討喜,或可博您一笑。誰知道她這麼輕狂,還敢擅自評論其他世家。」

  「我不是在笑嗎?」李扶舟莞爾。

  女子搖搖頭,已經轉了話題,「主子,半年之後,就是家主大選以及北地五大世家大比,松風山莊這位少莊主,性好美色,不足為慮。但萬象宗、北冥海、聖門幾家,卻絕非簡單角色,聽說聖門欲待聯合其餘幾家,聯手打壓我李氏,您還是早做防備的好。」

  李扶舟神情淡淡,唯有在女子兩次提到「聖門」的時候,他的眉梢有細微變化,良久才道:「家主都未必是我,我何必太早操心。」

  「說到家主。」女子又嘆口氣,「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弄這麼麻煩的傷回來?到時候家主接位,您要如何過關?太史闌當真那麼好,值得您為她如此?奴婢看著,她倒像是對容國公別有不同,這樣水性楊花的女子,您難道不怕她是利用您?」

  「人若有為人可利用之處,未嘗不是一種福氣。」李扶舟淡淡道,「這是我的事。」

  他依舊微笑,女子卻不敢再說,輕輕嘆了口氣,猶豫好一陣才道:「聖門……聽說要在大比之中,替他家小姐結陰親……」

  李扶舟目光忽然一冷,眼神如劍,看得那女子也微微一震。

  隨即他便斂了氣息,雙手按膝,「聖門既然說出這種話,想必還有後續,說出來。」

  女子無奈,只得道:「如果您不能接任家主,還要請您歸還風小姐遺物,在她靈前磕頭賠罪,並發誓終身不娶。」她頓了頓,又輕聲道,「聽聖門的口氣,似乎還想要晉國公也這麼來一遭……真是荒唐……」

  「風家一直認為當年挽裳是為了救我和容楚而去,而我和容楚沒有保護好她,竟然讓她一個女子孤身上陣,以致身亡。而挽裳身繫風家振興重任,是風家百年不出的奇才,失去挽裳的後果,風家也不堪承受。」李扶舟靜靜道,「這怨恨積了多年,總得有個宣洩的口子,如今十年大比在即,他們終於要出手。」

  「少爺。」女子凝視著他的眼神,「……你變了。」

  李扶舟不語。

  女子輕輕嘆了口氣。

  少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夠這麼平靜地談論和風挽裳相關的事情?

  曾幾何時,這個名字,是少爺永不能碰觸的死穴,曾以為十年百年,星霜暗換,舊夢前塵永不拂去,便縱那女子化灰化煙,她也依舊會是李扶舟一生的讖。

  未曾想,竟然還有人能夠走近他,改變他,雖然這改變並不明顯,可是在少爺身邊多年的她,知道這有多難能。

  這會是少爺的幸運,還是劫數?

  她忽然覺得有點發冷,忍不住抱住了雙臂。

  屋內的煙氣淡了些,她走到香爐邊,扔進去一塊安神香,最近少爺似乎都沒睡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

  安神香氣息清郁,令人神志舒緩,她也覺得有點放鬆,隨即她聽見李扶舟的聲音,像夢中囈語一般,輕輕傳了過來。

  「我不能讓別人再靠近你……」

  女子愕然回首。

  對面,李扶舟垂目調息,眉目靜好,彷彿根本就沒出聲過。

  女子忽然將手緊緊地絞扭在一起,呼吸,一分分急促起來。

  剛才……

  他在說誰?

  他在說誰?

  ==

  「內城廣場有熱鬧?」和李扶舟那神秘清幽的莊園氣氛不同的是,容楚暫居的書房,現在忙得兵荒馬亂。

  一堆從麗京趕過來的他的專用幕僚,忙著用他們的如椽之筆,舌燦蓮花之詞,寫著那些應對朝廷、兵部、都督府、西陵總督府、上府大營、天紀大營的各種書簡回覆。

  容楚膽大包天,一槍頭捅破了天,把西凌總督府、上府大營、天紀大營乃至兵部統統玩在掌心,現在時過境遷,塵埃落定,這些大佬們終於有機會對他「進行嚴厲的譴責」,彈劾他肆意妄為的摺子雪片似的。容楚則不急不忙,高坐彈劾之中,左右逢源。

  這一大堆師爺只能承擔潤色的作用,掌控所有事的主大腦還是容楚的,國公爺捧一隻冰碗,居於正中,一邊看摺子,一邊頭也不抬吃水果,一邊吩咐。

  「回覆天紀總帥:常大貴將軍通敵一事,已經審結,常將軍殺敵數百,丹心鐵骨昭然天下無可懷疑,此次將功折罪,驅逐西番,功勛卓著,本國公正要提請兵部為其請功,紀帥馭下有方,屬下人人奮勇爭先,本國公也將一併上摺為紀帥嘉獎——紀帥以為然否?是否需要本國公撤回為您請功的帖子?換一封奏章,彈劾您馭下無方,屬下先鋒擅自出營擾亂治安?」

  幕僚手抖了抖……很為紀家老帥少帥的心臟擔憂……

  「回覆兵部:請華尚書仔細辨別詢問清楚,此次北嚴救援戰先後各軍動態之後,再來函詢問容某。北嚴圍城前後,其一,天紀上府失察,致西番突襲北嚴成功,圍殺百姓上萬,險破我北城牆;其二,朝廷令天紀、上府兩軍埋伏青水關,等待隨時救援,但天紀軍僅僅因為出沒一小批西番人,便認為軍情洩露,在未請示得朝廷批准情形下,擅自將伏兵調出。其三,因為天紀擅自調兵,不遵朝廷發令,導致上府為保護天紀南線,不敢隨意出兵,北嚴以三千兵十萬民兩日糧,獨撐七日之久。其間罪責,華尚書怎能如此忽視?是不是年紀太大,老眼昏花,忽然打瞌睡了?」

  幕僚抹一把汗……尚書大人,您可千萬別一腦袋磕桌子上……

  「回覆朝廷:北嚴被圍,自有地方上府兵及外三家軍處置,但容楚身為地方光武營名譽總帥,應對出外歷練之光武營學子安危負責,而出外歷練之光武營學子,按照《地方光武總例》第三十二條第一例規定,應對其歷練所在地戰事、民生、操演諸事負責。綜上所述,容楚為救身在北嚴的光武分營學子,使用一切地方軍事資源行為,有理可循,非擅自越權之舉。御史台關於容楚此點彈劾,不實不真,不循人情天理,有悖教化之德為官之義,本國公十分憤怒,要反參御史台監察御史王大人一本——王大人你家外孫似乎在中州行省第十二分營就學,若中州有一日被五越圍城,恰令愛孫身在其中,危在旦夕,容某救還是不救?是否請他『一邊去死,盡情捐軀,稍後朝廷自有恩賞』?」

  幕僚冷汗涔涔而下,手不停筆。

  這主兒說話,好毒辣……

  看完這些回覆,那些大佬還能活著嗎?

  難怪朝中人都說這位主兒「遺芳百日,禍害千年」呢……

  就是在這樣犀利、毒辣、容楚左推右擋遊刃有餘,幕僚奮筆疾書汗下滾滾的時刻,容楚聽到了關於內城廣場有熱鬧,邰世濤舉辦了一個擂台的消息。

  「哦。」容楚正忙著毒舌殺西凌總督府,隨意揮揮手,「知道了。」

  等他殺完西凌總督府,想了想,忽然皺皺眉,「咦?擂台?招護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19 04:37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三章 雄風大振的虎鞭

  容楚立即召過趙十三來問:「邰世濤好好招什麼護衛?難道是給太史闌招?」

  趙十三含淚想主子您今天好不敏銳又好敏銳!

  「給太史闌招?有必要嗎?」容楚得到肯定答案,皺皺眉,「不過這樣也好,她這人那麼自尊,想必也不願意一直用你們,以後……」

  趙十三萬分歡喜地睜大眼睛等主子說出「以後你們便不用伺候太史闌了」。

  啊啊啊那真是太幸福了!

  「……以後你們就轉入暗處,秘密保護她吧。」容楚神情淡淡不屑——他可不認為招那些亂七八糟的江湖武人是什麼好主意。

  趙十三轉頭,默默抹一把辛酸淚——沒有主人愛的護衛就是這樣的……

  「對了十三,」忙得要命的容楚也沒空管護衛的玻璃心,順手指了指桌上一個錦盒,「黃三剛送來的,說是老夫人給我的補品,我也懶得拆看了,你給太史闌送去。」

  「哦好。」趙十三拿起錦盒,去送給太史闌,正逢邰世濤結束了第一日的擂台回來,高高興興和太史闌回報成果,並極力鼓動她明日親自亮相一下。

  「……我看著很有幾個好的……」他從懷裡抽出一大捲紙,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他初步挑中的幾個目標,註明年齡、家世、基本性格、武功水準、此次表現等等,「你看這個於定,出身隴西行省,家族是當地名門,文武兼備,人也大氣疏朗;這個雷元,長相雖然一般,卻是武林名門的嫡傳大弟子,忠厚可靠,一看便可堪託付;還有一個更神秘的,年輕英俊,武功超群,就是人傲氣了一點,不過他說他的身份只是一個管家,替他們少爺來看看你……呃……」他忽然發覺說漏口,慌忙打住。

  太史闌已經在問:「看看我?看我什麼?不是做護衛麼?一個管家怎麼好跑來應召別家的護衛?」

  邰世濤摸摸腦袋,他現在可不敢講清楚,這是一半意義上的招親,管家是不能來聘護衛的,但管家來替主子相親啥的,完全是合理的,看那管家衣冠楚楚,武功氣質都很出眾的模樣,那主子必然江湖身份驚人,姐姐如果能有個嘯傲煙霞的姐夫護她一生,也不枉他操心這一番了。

  「哦,這管家已經脫離主家了,現在是自由身。」他急忙隨便扯個理由,不敢面對太史闌犀利的眼神,便東摸西摸想要岔開,這一摸便摸到了趙十三送來的錦盒,笑道:「咦,什麼好東西,還有晉國公府的印。」

  「八成是容楚家給他送來的補品吧。」太史闌答,想起容楚這兩天都沒過來,想必很忙?

  「哦我看看,合適的話叫廚房給你燉上。」邰世濤動手開盒,隨即,眉毛便豎了起來,「嗯?」

  「嗯?」太史闌看他神情有異,也探頭過去看,邰世濤啪地一下合上盒蓋,「別看!」

  太史闌倒怔了怔——什麼要緊補品,這麼緊張?

  邰世濤陰沉著臉,將盒子一推,咕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是好東西!」想想猶自激憤未平,怒道,「看他府裡沒事給他快馬送這種東西來,想必平日裡也用得勤!淫賊!紈褲!登徒子!」完了分外殷切地往太史闌身邊湊,「姐,聽我的,沒錯!你明兒去參加,保管那些大俠小俠們,立刻為你的風姿傾倒,俯首稱臣,永遠忠誠!」

  太史闌瞟他一眼,這小子說這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他邰世濤眼裡的絕世名花,保不準在別人眼裡一支野草,這古代男人評判女人的標準她清楚得很,可不是人人都如容楚這麼開明,李扶舟這麼善於接受,或者如邰世濤這樣真純。

  想到容楚,她眼睛又溜向那盒子——到底是什麼?世濤這麼緊張?

  邰世濤看她模樣,漲紅臉一擋,「別看,髒!」

  「咦,小鞭鞭,小鞭鞭!」忽然景泰藍格格笑起來。

  景泰藍先前一直在太史闌身邊睡覺,兩人都沒想到他忽然發聲,此刻一回頭,才發現景泰藍已經醒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錦盒,拿出一個圓而長,發黑粗壯的玩意兒,當棍子一樣在床上梆梆敲著。

  邰世濤的臉唰一下漲紅了……

  幾個侍女看了一眼,紛紛低呼著背轉身去。

  太史闌怔怔盯著那玩意半晌,覺得似乎、也許、好像、或者,是某件傳說中的,和「滋陰」相對應的玩意兒?

  「鞭鞭!」景泰藍格格笑,邰世濤一把撲上去,奪下那隻虎寶,往盒子裡一扔,砰地把蓋子一蓋。

  他羞得好像被景泰藍抓在手裡的玩意兒是他自己的……

  太史闌忍不住要笑,笑容未展開一半,忽然就收了。

  嗯?容楚的東西?

  容楚家裡快馬送來的東西?

  經常吃的補品?

  她瞟瞟四面的侍女,侍女也是容楚安排的,據說是周七從容家在附近的別院調來的,容府的侍女,都被調教得很好,不多話,不生事,極其懂規矩,太史闌經常暗暗稱讚,覺得這才是現實生活裡真正豪門大族裡的僕人,那些宅鬥文裡大把的瘋瘋癲癲的侍女,那叫小說,真正大宅門,哪容得那許多不守規矩。

  這些守規矩,從來不隨意上階聽主人說話的侍女,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虎鞭。

  太史闌摸摸下巴,覺得她似乎應該不高興。

  不過她還有更不高興的。

  「景泰藍。」她問小流氓,「你怎麼認得這虎鞭?」

  聽到她這坦然一句,耳朵根子都燒紅了的邰世濤,抱頭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她……她……」景泰藍即使現在說話流利,但奇怪的,他每次說起以往的人和事,便顯得結巴,或許只是潛意識裡抗拒,「她說的呀……她用過呀……」

  太史闌皺起眉,聽說宮廷中是忌用這些東西的,景泰藍又那麼小,更不可能給他看見。

  「你在哪看見的?什麼時候?」她想或許是先帝在時,景泰藍那個娘用過,沒注意到被孩子發現。

  「景陽……我出來前幾天……」景泰藍低頭玩衣襟。

  太史闌眉頭一跳。

  景泰藍出宮時,先帝已經駕崩幾個月,寡居的女人,怎麼需要用到這個東西?

  她的心忽然緊了緊——冥冥中,她似乎已經觸到了一個不可觸碰的絕大秘密的邊緣!

  「景泰藍。」她握住孩子的手,看著他的眼睛,「答應我,以後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不要說出你看到的這件事,還有,不要說出你在她那裡,聽見看見的任何事。」她想了想又道,「如果可以,你不要去她那裡!」

  景泰藍被她沉肅的語氣嚇住,乖乖點頭,忽然又撲進她的懷裡,「麻麻……我不要見她……我不要回去……不要……」

  「景泰藍。」太史闌攬住他小小背脊,「你答應過我,要勇敢,要長大,要讓你喜歡的人笑,不喜歡的人哭。你前陣子的表現,我覺得你已經可以了,你這麼聰明,這麼討人喜歡,你不會讓我失望。」

  「當然。」她撫撫他短短軟軟的髮,孩子頸後的髮如幼鳥的茸毛,觸手溫軟,「現在你還不到回去的時候,一天沒到迫不得已,我一天不讓你離開,總要等你明白得多些,再多些……不過如果這一天真的到來,答應我,我說過的,你應下的,都要做到。」

  景泰藍不說話,太史闌以為他要流淚,以往每次談起這樣的話題,這孩子都要趁勢哭一場,似乎想要如此打動她令她猶豫,然而今天,她的衣襟乾乾的,那孩子只是緊緊靠著她,沉默著點頭。

  相濡以沫的溫暖,烘乾彼此的淚花。

  邰世濤沉默地看著,他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也隱約感覺到這一切並不簡單,太史闌的態度,景泰藍的奇特,周圍人的神情,讓他知道,圍繞在這個孩子身邊的,一定是連太史闌都覺得棘手的難題。

  他不問,不想多問,姐姐需要的時候,他做便是。

  太史闌放下景泰藍,目光在那虎鞭上掠過,眉尖微微一蹙,轉頭對邰世濤道:「明天要我去麼?好。」

  ==

  第二天擂台賽繼續的時候,一頂小轎抬到了擂台後面的一間屋子。

  乘轎而來本來不是太史闌的風格,她更喜歡坐車或者騎馬,前者敞亮後者快,可惜她傷勢未癒。

  很多人眼尖,發現一頂小轎進來,隨即邰世濤拋下還在比武的人,親自奔過去接,又看見一個黑衣女子,平平靜靜從轎中出來,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只令人覺得腰特別直,姿態特別峻拔,日光照著她的側面,微微有些蒼白,但那雙狹長而明銳的眸子一轉,連夏日厲烈的日光,都似瞬間退避。

  幾乎看見她的所有人,無論認識不認識,都毫不猶豫叫出聲。「太史姑娘!」

  是了,太史闌,北嚴新傳奇,女英雄,在大家的感覺裡,就該是這樣的。

  太史闌聽見呼聲,半轉頭,抬手對人群按了按。

  人們立即噤聲。只用欣慕的目光,追隨著她進入擂台之後。

  邰世濤也欣慕地瞧著——姐姐這樣的沉穩氣質,這樣的自然天成的威懾力,似乎他只在上府老帥邊樂成身上瞧見過。

  領袖和統帥天生的掌控氣質。

  太史闌來得低調,可惜她的存在此刻在北嚴太顯眼,擂台上兩人很快察覺她來了,竟然雙雙停手。

  「可是太史姑娘來了?」一個白衣男子朗聲問,這人神情疏朗瀟灑,將那不算俊秀的眉目,都提亮了幾分顏色。

  「哪,姐姐,擂台上這兩個,正要你好好瞧瞧。」邰世濤趕緊介紹,「這位是于定,隴西名門之後,遊歷到咱們這邊,聽說姐姐芳名,特來一見,這人你也看見了,大氣疏朗,瀟灑自如,配姐姐……呃,配做姐姐的護衛!」

  「哦。」

  「我說,咱們在這裡打了一場,連正主兒還沒見過,是不是說不過去?」另一個男子大聲笑道,「請太史姑娘出來一見吧!也好讓我等瞻仰傳奇女子的英姿!」

  這人膚色微黑,大眼大嘴,一雙眼睛灼灼有神,探頭探腦地對擂台後瞧著,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這是雷元。」邰世濤介紹,「九華宗嫡傳大弟子,家世也尚可,三代以上曾有叔祖官至四品,武功更是沒得說,一身橫練功夫,扛摔抗打,最合適護衛人才。」

  「我不是用來給人看的。」太史闌坐下,喝茶,淡定地道,「打贏了再說。」

  「太史姑娘。」兩位候選人都是江湖中人,沒那麼多酸腐氣息,對太史闌的直性子倒都覺得對胃口,雷元朗聲笑道,「你瞧我如何?」

  太史闌略瞧一瞧,覺得還算順眼,點一點頭,道:「不錯。」

  「那麼,太史姑娘對在下呢?是否尚可入眼?」于定笑問。

  太史闌又瞧了瞧,覺得也還行,這兩人氣質家世,做護衛都算委屈,一邊暗讚邰世濤會辦事,一邊也點一點頭,道:「成!」

  兩人都喜動顏色,也同時感到危機,對望一眼,眼底鬥志燃起。

  「既然太史姑娘覺得你我都可入眼,那你我今日便在太史姑娘面前,放手一搏!」

  太史闌懶懶打個呵欠,心想招護衛不是很多麼?這兩人還要拼什麼?誰當隊長?

  「剛才兩位比試武藝,不分上下。」邰世濤呵呵笑道,「也不必再打下去,就以平局論,第二局比文才,題目嘛,我想想……」

  太史闌正在左顧右盼,忽然看到那幅她真人一般大的剪影畫像,順手一指,道:「兩位,如果讓你們給這畫添上些別的,你們會畫上什麼?」

  「忙了一夜,我要睡會……」書房裡,堆積如山的文書裡,容楚懶洋洋捧著茶壺站起身,打著呵欠往外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外頭那擂台打得怎樣了啊?」

  「在打著呢。」趙十三不敢多說一個字。

  「你有空去看看,聽說報名的人不少,可能還能挑出幾個好的。」容楚瞇著眼睛,進門往床上一躺,「家世出身要尤其注意,不能讓來歷不明的人混到她身邊。」

  「主子你放心,」趙十三撇撇嘴,「她吃香著呢,什麼隴西世家,什麼九華嫡傳,什麼松風山莊……」

  「好了好了,我困了。」容楚根本沒有認真聽最後幾句,擺擺手躺下來,趙十三給他蓋上絲褥,容楚單手撐頰,睡意朦朧地道,「你去監場,記得每個選中的都好好……查……查……」

  趙十三「哦」了一聲,瞧一瞧主子海棠春睡的睏模樣,一甩手憤憤然出門去了。

  某個女人真是不識好歹!

  某個女人真是不知惜福!

  這麼一個美人不要,去挑那些歪瓜裂棗!

  那邊忙碌一夜的容楚,繼續酣然高臥,睡到一半,迷迷糊糊的腦海裡,忽然竄過一排字眼。

  「……松風山莊……」

  容楚霍然睜眼坐起!

  ==

  「如果讓你們給畫添上內容,你們會畫什麼?」

  一個問題問愣了在場所有人。

  添什麼?

  這畫已經畫得相當不錯,背景宏大、構圖完整,用色協調,筆觸雄健,不過寥寥幾筆,一個側影,便將太史闌的風神氣質傳神描繪,畫師功力了得。非對人物揣摩良久不能為,現在已經有流言在說,畫師也是太史闌的崇拜者。

  而這兩位高手,雖然年輕有為出身名門,可也不見得會比這畫師更強吧?

  擂台上兩人面面相覷,太史闌唇角一勾,「不需要你們畫,只要告訴我,你們覺得畫上還適合添什麼?」

  兩人這才鬆一口氣,于定笑道:「如此甚好,剛才雷兄險勝我半招,那便讓雷兄先來吧。」

  邰世濤和太史闌都暗中點頭——這人人品不錯。

  「好呀,我是粗人,叫我畫畫不來,說還是能說的。」雷元大笑,上前認真看了一會畫,又探頭對太史闌看看,道,「要我說,這畫上還差一把劍。」

  「嗯?」太史闌雙手交疊,瞄著那畫。畫上女子側首向山巒,披風飄舉,確實沒有拿武器。

  「她英姿颯爽,坐鎮城頭。」雷元道,「萬千西番,俱在腳下,這樣英風烈烈的女子,手中怎麼能沒有劍?無劍何以動天下,何以馭千軍,何以令八方?她當一劍在手,鋒指番賊,如此,才可為這畫,這人,這皎皎風神增色。」他大笑,「太史姑娘,以為然否?」

  「嗯。說得好。」太史闌點頭,雷元神情歡喜,卻聽她接道,「說得好劍。」

  雷元一愕,不知道她什麼意思,太史闌已經看向于定。

  于定也在打量太史闌,他不似雷元粗豪,性情謹慎,今天來之前,就是真正打聽過內幕,知道選護衛是假,為太史闌尋個如意良伴是真,他放下世家子弟身份,親身來比試,是實實在在奔太史闌而來。

  于定是隴西名門,家大業大,分支眾多,普通子弟在於家很難出頭,所以除了自身建功立業考取功名之外,娶個出身背景雄厚的妻子,也是一個提升家族地位的途徑,只是於定自身是庶出子弟,很難聘得一門好親事,低了他看不上,高了他攀不起,以至於蹉跎至今。

  所以他聽見這事兒,立即趕來,之前他已經打聽過太史闌出身,得知她無父無母,孤身一人,這一點雖然不合他意,但孤女也有孤女的好處,清靜少牽扯,何況這女子心性不凡,馬上就要飛黃騰達,若能得她為妻,自然風光無限。

  此時他細細打量太史闌,覺得這女子雖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絕色,但多看幾眼,自能發覺她不同於別人的清亮,她的所有線條都是緊致的,不同於大家閨秀的纖細柔美,也不同於江湖女子的過於硬朗,有種收放自如的美,像滿蘊力量的海,讓人感覺投身其中會被那般的冷而激越的力道彈開。

  這樣奇特的女子,確實很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

  太史闌始終坐在擂台後側,兩人都只能看見她一個不太清楚的側面,于定有點遺憾地轉開目光,看看頭頂的畫,也是一個側面剪影。

  「我想。」他忽然心中一動,笑道,「這幅畫已經是精品,已經什麼都不缺,真要說還缺些什麼的話,應該是畫出太史姑娘的眉目。」

  邰世濤哧哧一笑,笑完了揉揉鼻子,忽然覺得心裡有點酸溜溜的。

  太史闌神色不動,「哦?」

  于定興趣盎然地望了她一眼——果然是個冷美人!

  「劍也好,刀也好,其實都太過冷硬,這畫上已經有雄關如鐵,蒼茫山色,太史姑娘臨風而立,英姿灑脫,再加上一柄劍,畫面未免顯得過於生硬。」他存心討好太史闌,笑容越發柔和,高聲道,「所以在下以為,這畫中最大缺憾,是沒有畫出太史姑娘無雙眉目,令我等不得眼見那般出眾容貌,實為遺憾。若畫師能再潑墨添彩,繪上太史姑娘容顏,此畫必能流芳百世,不過……」他話鋒一轉,對底下聽得一愣一愣的人群道,「就是不知畫師功底是否足夠,是否能畫出太史姑娘真正神韻之萬一?」

  底下有人在哄笑,隨即嘩啦啦鼓掌,雷元大聲道:「于少俠好會討人歡心。」

  邰世濤摸摸鼻子,咕噥,「馬屁精!」

  人群外二五營幾個姑娘也在看熱鬧,沈梅花吸吸鼻子,嘟囔,「捧得天花亂墜,我怎麼沒瞧見她如何個『眉目無雙』?」

  「比你美就得。」花尋歡抱著胸,笑嘻嘻看著那個于定,道,「本來瞧著還好,怎麼這麼會說話?花言巧語的男人最討厭了!」

  「太史闌會看中這個吧?」史小翠道,「有個會說話的人在身邊有什麼不好?」

  「我倒覺得花教官看中了這個。」沈梅花陰陽怪氣地道,「瞧你眼珠子都快黏上了。」

  「本來瞧著不錯。」花尋歡若無其事地道,「不過現在,算了。」

  「我以為你會去搶。」一直不說話的蘇亞忽然開口。

  「花教官不和太史闌搶唄。」史小翠道。

  「錯。」花尋歡搖搖手指,「如果這男人我真喜歡,而且他也喜歡我,就算有太史闌橫在那裡,我該搶還是會搶,不過現在看他那樣子,眼睛裡只有太史闌,我搶來做什麼?看臉色嗎?」

  「五越番女就是不知羞……」沈梅花又開始咕噥了,「大男人滿嘴搶來搶去的,你當那是你家白菜啊?」

  「總比只敢在心底搶來搶去的光明正大!」永遠和沈梅花不對盤的史小翠立刻反唇相譏。

  「你娘才心裡搶來搶去呢!」沈梅花怒而反駁。

  「你是我娘肚子裡的蛔蟲?」史小翠絲毫不讓。

  ……

  「吵什麼!」花尋歡大叫一聲,「關心正事兒成不!我聽說……」她神秘兮兮對三個人手一招,四人頭碰頭湊在一起,「那個喊太史闌姐姐的邰世濤,說是給她找護衛,其實不是,其實是……哎呀,國公假如知道怎麼辦?會當街殺人嗎?」

  「其實什麼,你倒是說呀。」沈梅花不耐煩地催促。

  「對啊,其實是什麼?」忽然一顆腦袋也湊了過來,笑吟吟地問。

  「哪個混賬插嘴……」花尋歡爪子一伸,就要把人腦袋給推出去,頭一抬,眼珠子霍然大了一圈。

  其餘三人齊齊往後一蹦。

  「呀!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12:50 A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章 一女百家求

  「姐,你覺得這兩人怎樣?」邰世濤腦袋湊到太史闌身邊,神情悻悻的,「一個正直,一個乖巧,我覺得都還行。」

  太史闌瞧著邰世濤臉上神情——這傢伙表情怎麼這麼古怪,十分之一歡喜,十分之三惱怒,十分之六悵惘,還有十分之一,複雜得連她也辨不出。

  再說這知人知面不知心,粗聲大氣就是正直了?甜言蜜語就是乖巧了?麼雞嗷唔起來粗得驚天地泣鬼神,誰好意思說它正直?

  「太史姑娘,我說的可對?」台上于定一個瀟灑地轉身,拂了拂衣襟上不存在的灰,笑道,「在下也粗通畫技,如果太史姑娘不嫌棄,在下願為此畫添上驚艷一筆。」

  太史闌還沒來得及回答,忽然有人冷冷道:「這畫,還輪不到你來添足。」

  人到聲到,眾人都覺得眼前一花,定神再看時,台上已經多了個白衣人。

  白衣服齊齊整整,縫邊筆筆直直,腰帶板板正正,頭髮服服帖帖,相貌端端正正。

  太史闌乍一看見台上多個白衣人,難得來了點興趣,武俠小說裡,但凡江湖盛會,必然要有白衣的俠客,但凡白衣的俠客,必然瀟灑落拓,武功驚人,或者深藏不露,傷心人別有懷抱,總之,白色的衣裳,在那些任俠江湖意氣虹霓的故事裡,就好比綠茶婊的綠茶,是裝叉賣萌偽文藝真泡妞之必備道具,如今可讓她瞧見活的了。

  然而這麼一瞧,白衣是白了,俠客也俠了,卻找不到一點人味兒,像墓園裡慘白的石膏像,一尊孤零零墩在大門口,你不知是該燒香呢還是該繞道,半夜見了保準還得嚇著。

  那人抬手,虛空撓了撓自己頭頂,太史闌沒瞧明白他這動作,直到看見這傢伙左邊撓一次,右邊撓一次,兩次之後放下手,端端正正垂在袍子兩側,指縫緊貼袍縫,才恍然明白,敢情這位白石膏,是要撫平自己腦袋上或許被風吹起的亂髮。

  真是舉世無雙規整條理好家教。

  台上兩人看見白石膏,臉色卻有點變化。雷元冷哼了一聲,于定卻笑道:「黃兄也來了,怎麼,黃兄也打算給這畫添上一筆?」

  姓黃的白石膏面無表情,平板板地道:「這等三流畫師的三流畫作,怎配我等墨寶?太史姑娘。」他轉向太史闌,認認真真瞧她一眼,眼神裡流露一絲不屑,卻還是那個平板語氣,「我覺得,你拿這畫來考驗我等,是對我的侮辱,你想要好畫,容易,這場算我勝了,你隨我去見一個人,之後你要什麼天下名師畫作——柳松谷、桑師之、鏡南子,你要誰的,就可以得到誰的,這幅畫,不理也罷。」

  他說到幾位畫師的名字,眾人懂畫的便不禁發出驚嘆,目光灼灼——都是名存百年的國手丹青,墨寶萬金難求,這傢伙說起來就和路邊攤一樣輕易,何等豪貴家世!

  太史闌毫無反應——她才不曉得什麼松谷桑葚,所有的畫在她看來都只分:好看,以及不好看。

  就像人在她眼裡只分:順眼,以及不順眼。

  她只是有點好奇,這個白石膏性情冷傲,當著雷元和于定的面,要求算他勝,那兩個一看也不好惹的傢伙,雖然不滿,但竟然沒有發聲,這個白石膏,難道真的很有來頭?

  「請跟我走。」白石膏對她一伸手。

  台下花尋歡等人發出噓聲,花尋歡回頭看某人,「喂你還不去!人要被拐走啦!」

  「不急,不急。」那人笑吟吟,「她哪那麼容易被拐走。」

  真是的,她要那麼容易被拐走,現在孩子都生下一堆了。

  ……

  台側,太史闌的目光,迎上白石膏直直伸出的手。

  「客隨主便,遵守規則。這兩個詞,你聽過沒?」她道。

  白石膏的臉色陰沉下來,把手平平放下。

  「擂台我開,規則我定,既然來參加,就是默認同意我的規則。誰想擅自打破,都最好先做好被我、以及所有人唾棄的準備。」太史闌平靜地喝一口茶,看也不看白石膏驟然大變的臉色,「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按照我的規矩,參加比試,告訴我你覺得這畫添什麼合適。第二,你拒不遵從我的規矩,我就對你實行擂台的規矩,此地不歡迎你,負分,請出。」

  「好!」底下人群大讚,「不愧一人救一城的太史姑娘!」

  「哪來的小子,這樣對太史姑娘說話?當你家霸王麼?」

  「不守規矩,請出!」

  人群裡某人開始微笑,鬱卒的心情得到安撫——他家闌闌,帥!

  台上白石膏白花花的臉色,終於開始發紅,還有往發紫的方向發展的趨勢,腮幫子咬了又咬,拳頭握了又握,最終重重一頓掌中劍,冷冷道:「好!就按你的規矩!」

  太史闌有點詫異地瞟他一眼——這麼勢在必得?

  她這回倒肅然了些——有種人一看就受不得氣,如果他受下了,你最好小心些。

  「這畫。」白石膏直直地望了那畫一眼,不屑地道,「我覺得應該加上清風祥雲,金光萬丈,然後我家公子,在太史姑娘的親自迎接下,乘風渡雲而來,光降城頭,普濟眾生,你兩人攜手恩澤北嚴城,從此譜就一曲人間佳話……」

  「噗——」正喝茶的邰世濤噴了。

  「卡嚓——」不太搞得清狀況,專心在那吃糖果的景泰藍,咯著牙了。

  「媽呀——」看熱鬧的花尋歡向後一仰,撞到沈梅花的下巴。

  還有某個看熱鬧的,雙手一合,驚了。

  太史闌望著白石膏——笑了。

  尼瑪。

  齊天大聖孫悟空嗎?

  一個觔斗雲十萬八千里嗎?

  還是三流肥皂神仙劇看多了?

  還金光閃閃踏雲光降——托塔李天王嗎?

  她一笑,台上台下忙著傻樂的,忽然都怔住。

  連白石膏那麼傲性的,都瞧得目不轉睛。

  一笑。

  似雪山之上綻新蓮,瓣尖一抹嫩粉,黃金日色之下璀璨明艷;又或者深濃暮色裡霧氣初降,觸目一片茫茫,忽然有人拉開小樓窗扇,窗內碧玉床、琉璃榻、珍珠香囊隨風颺,二八美人正梳妝,剎那間目光被洗得鮮亮。

  一笑。

  十萬霜雪春風破,回首花開動全城。

  白石膏眼底閃現驚艷之色——這女子平日看只是特別,有種少見的宜男宜女的俊美,卻又不乏時時閃現的柔和,但當真算不上絕色,他一直腹誹公子的要求,覺得這樣的女子,既無美色,脾氣又壞,毫無女子德容言工之修,一看就知道難以駕馭,何必費事?

  此刻太史闌破冰一笑,他才開始由衷驚嘆——公子果然好見識好眼力!閱遍美人的人就是眼光不凡!難怪公子對這個太史闌展現莫大的興趣,就公子身邊鶯鶯燕燕,仔細想起來,真沒有誰能和這個女子風神相比的。

  滿場失神,為這驚艷一笑。

  人群中卻有人大怒。

  喃喃道:「笑!笑!該笑的時候不笑!」

  「非也。」花尋歡回頭正色道,「此時笑得正是時候,瞧那一群狼似的眼神。」

  ……

  狼似的眼神將太史闌盯著。

  太史闌卻已經收了她那極其短暫的笑容。也不在意忽然灼灼的目光,若無其事喝茶。

  「我這畫添得想必好。」白石膏醒過神來,心中決心更堅定,大步走過來,伸手便來拉太史闌袖子,「姑娘隨我去,這護衛我看不選也罷,你需要的話,我家公子隨時給你配齊便是。」

  「放肆!」邰世濤霍然躍起,抽劍便攔。

  早在他出令之時,他那一百個士兵便已經奔了過來,紛紛攔阻。

  白石膏冷冷一笑,衣袖飛舞,也沒見他怎樣動作,那些士兵的武器忽然都飛了出去。

  「我給姑娘面子,不想動武。」白石膏道,「姑娘也給我面子,不要鬧得不可收拾。」

  太史闌平靜地看著他逼近。

  人群裡花尋歡冷哼一聲,開始捋袖子,她身邊不遠處,火虎等人,也開始帶著人往擂台方向去。

  而在擂台附近,也有更多人蠢蠢欲動。

  有人在冷眼旁觀,有人在蓄勢待發。

  忽然一人輕輕道:「我有個道理不明白,想要問問太史姑娘。」

  那人聲音很低,卻瞬間壓了全場的各種騷動,所有人都抬頭,發現不知何時,台上又多了個人。

  太史闌皺皺眉,心想原來江湖比武就和演鬼片似的,瞬移、閃退。

  台上人也是一襲白衣,但衣服穿得有點隨意,看上去似是一件家常袍子,然後臨時匆匆出門,繫了一條碧色絲絛把袍子攏住便出來了,臉上還戴了個面具,面具十分死板僵硬,看上去比板板正正的白石膏還難看幾分。

  可是這麼難看一張臉,這麼隨意一件衣服,卻無法遮掩這人本身的氣質風神,女人們看著他頎長高挑的身條兒,眼底爆出驚艷的喜色,男人們瞧著他垂在背後烏幽幽光可鑑人的長髮,以及衣袖裡露出一截修長而骨節精緻的手指,眼底也露出了嫉色。

  他衣著隨意立在台上,那一身普通白衣,在圓規和三角尺畫出來一般的白石膏面前,忽然便有了線條,有了起伏,有了盈盈脈脈的意境,還有了與這樣衣飾應該相配的瀟灑和風華。

  太史闌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不得不承認,武俠電視劇裡白衣少俠都是男主還是有道理的,這白衣服還真要看什麼人穿,有資本的穿起來,就是漂亮。

  眾人都在驚艷,人群裡有人眼底卻發出了幽幽的光,有點惡。

  「你問。」太史闌對瀟灑的白衣男子點了點頭。

  「一切要按規矩來。」那人聲音有點輕,似乎中氣不足,聽來卻很舒服,「這位黃兄,似乎沒有經過前一輪的比武,便直接參與了第二輪的論畫,太史姑娘不覺得這樣不公平?」

  「那是因為我不覺得他能過論畫這一關。」太史闌答得輕描淡寫,白石膏氣得面色鐵青。

  「我何須和他們打?」白石膏陰惻惻道,「他們昨日已經是我的手下敗將,有必要再來一次?」

  「哦?」白衣瀟灑的男子笑道,「那就我來吧。」

  「你?」白石膏定定瞅他一眼,驀然大笑,一指默不作聲下台的雷元和于定,「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輸給我?你知道他們今天為什麼不敢打,你這個初出茅廬只想討好女人的毛頭小子,捅破了天都不知道大禍臨頭,來,讓我告訴你——」

  「啪。」

  白色的袖風一卷,捲出同樣白色的人影,動作太快,沒人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覺得眼前一花,忽然白石膏就飛了出去,人在半空「嗷」地一聲大叫,撞在台柱上砰地一聲。

  立在原地的白衣男子,捲起衣袖,笑道,「嗯,你告訴我了,你哼得很好聽。」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白石膏一個骨碌爬起身,頭髮也不服帖了,衣服也不板正了,五官也不端正了,歪斜扭曲角度詭異,「你瘋了!你知道我是誰,我是松……」

  「啪。」

  人影一晃,再一閃,眾人定睛再看,白衣瀟灑的男子還在原地,在卷另一邊的袖子,白石膏傻傻地蹲在柱子下,原本一絲不亂的頭髮,左邊聳一撮,右邊豎一撮,和倆髮髻似的。

  他也忘記抬手左邊攏一攏,右邊攏一攏了,惡狠狠地盯著那微笑捲袖子的男子,驀然拔刀。

  「嗆」聲一響,瞬間光華一綻,盈盈如碧水,耀得整個擂台都綠了半邊。

  「好刀!」識貨不識貨的都同聲驚嘆。

  白衣瀟灑的男子,眼眸卻在瞬間瞇了瞇。

  似乎這樣的刀,引起了他某些不好的回憶,他有了那麼一點點不愉快。

  白石膏持刀奔來,這人確實出身不凡,盛怒之下不失法度氣象,走位、方向、角度、刀法,配合得完美無間,潑開的刀光,像風捲過大片大片的綠竹。

  白衣瀟灑的男子,衣襟被刀風獵獵捲起,整個人都微微後仰,似被那暴捲而來的風中綠竹逼退,壓倒。

  他也真的開始後退。

  這一退便如流雲傾斜千里,唰一下腳跟幾乎貼地,身子平平順著擂台的木板,滑出擂台半邊,懸空停住,不動。

  底下驚呼聲起,花尋歡卻目放異光大讚:「好腰力!」

  沈梅花口水滴答:「足可一夜七次!」

  史小翠大罵,「淫賊!」

  楊成揚眉,「我也可以!」

  ……

  那人滑出擂台半邊。

  白石膏狂喜,眼底陰鷙之色一閃,對著那人雙腳砍下!

  那人腳尖忽然微微一勾。

  「卡。」

  也不知怎的,那人的腳尖忽然就越過了刀風之幕,抵達了刀柄,足尖在「力眼」不過輕輕一點,白石膏便覺手腕一軟,臂上力氣如流水般奔騰而去,「嗆啷」一聲,刀落。

  白衣瀟灑的男子順勢靴子一抬,刀背落在他靴子上,他腰背一挺,自擂台邊立起,腳尖平直不動,腳背上的刀也紋絲不動。

  眾人看著這般武功,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人站直,腳尖微微用力,那柄刀咻地倒射,直向白石膏而去。

  白石膏離得極近,躲避不及,眼睜睜看刀直射自己腰部而來,驚得面色慘白。

  「嗆。」

  依舊清越一響,白石膏只覺得腰側一涼,卻沒有意料之中的痛感,低頭一看,不知何時,刀已回鞘。

  他怔怔立在原地,後背嘩啦一下全濕,底下采聲如雷。

  「好眼力,好巧勁!」邰世濤也贊。

  這幾招快如閃電,卻根本沒有一招實招,對方不知道是想省勁還是怎的,沒有和白石膏硬接,唯因如此,明眼人更能看出他對力道、方位、角度的掌握和使用,已經到了舉重若輕超凡入聖的境界,最後一招以足尖送刀入鞘,更是點睛之筆。

  「怎麼覺得這一招有點眼熟呢……」邰世濤忽然托著下巴,喃喃自語。

  太史闌沒注意他這句話,她緊緊盯著這位後來者,是誰?李扶舟?容楚?還是哪裡跳出來的高人?雖說聲音不對,但學武人有變聲技巧,這個不是問題。

  太史闌真心不希望是李扶舟,李家是江湖巨擘,而這個白石膏的主人,很明顯也是江湖超等世家,任何環境的高等勢力之間,必然存在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李扶舟如果為了她招惹上那些世家,將來必然會有麻煩。

  白石膏怔怔立在台上,被最後那一手送刀給震住,張張嘴要留下山門,說幾句狠話,然而接觸到對方帶著笑意,又似乎帶著警告的目光,忽然心跳了跳。

  他這才想起來,貌似對方根本就是不願意他說出他背後的靠山,兩次都是他要開口說主家的時候出手。

  若有所悟,他深深吸一口氣,一言不發,下台。

  經過那人身邊時,他壓低聲音,陰狠地道:「我會知道你是誰……」

  白衣瀟灑的男子,偏頭對他笑了笑,眼神溫和。

  白石膏卻忽然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撂狠話,匆匆離去。

  台上只剩那白衣瀟灑的男子,含笑和太史闌對望。

  「我可以繼續論畫那一節麼?」他問。

  太史闌凝望著他,抬了抬手,「請。」

  男子慢慢踱到畫前。

  「一幅好畫。」他低低道,「若要說唯一缺陷,在於無情。」

  「無情?」眾人瞪眼,這叫什麼論調?畫也有情?

  太史闌坐正身子,放下茶杯,做出聆聽姿態。

  「好畫需有情。」男子道,「若非傾注感情,全力下筆,筆尖墨下,都滿含作畫人心思情意,如何能作出令人一見失心,神韻獨具的好畫?」

  「那麼先生如果作此畫,會賦以何情?何意?」邰世濤目光專注。

  「先前那位於少俠有句話說得很對,此畫鐵血太過,而風韻不足,不過畫上太史姑娘容貌只是畫蛇添足,在下以為,」男子笑道,「背景留白處太多,應繪以迢迢江海,煙雨山河,在天盡頭、水之涯,現扁舟一葉,有人順流而下,向孤城而來。」

  「何意?」

  「願以輕舟一葉,載人間風波,卸她苦累一身,換江海逍遙。」他笑,衣袂飄舉,眼眸溫暖。

  邰世濤神情微微嚮往,似也為他寥寥幾句中的意境和心意所打動。

  太史闌抬眸看著那畫,似乎也見到那畫上留白處,多扁舟一葉,江海流波,而那人長身玉立,溯流而下,款款而來……

  確實很美,很寧靜,很令人神往。

  可是不知為什麼,依舊覺得缺少了什麼,心裡有種空茫茫的感覺。

  邰世濤卻和她感受不一樣,深深長吸一口氣,笑道:「說的好!」

  「不知太史姑娘所意如何?」那人眼眸彎彎,看向太史闌。

  太史闌還在出神,想著心空的那一塊是什麼?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底下一群人瞪大眼睛——這是佳人芳心所屬了?

  人群裡有人重重地哼了一聲,唇角現一抹淡淡笑意,幾分不滿,幾分不屑。

  「如此。」那人笑得越發溫雅,「願求見識擂台第三關。」

  人群一陣騷動,昨日打了一天擂台,選出來的優秀俠少,在今天的第二關中都鎩羽,現在終於有人面對第三關了。

  看太史姑娘模樣,似乎對這面具白衣男子也不排斥,難道真有好事近了?

  「第三關,考忠誠。」邰世濤瞟瞟太史闌,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才道,「我會給你一個考驗,先生願意接受否?」

  「願意。」男子負手而立,平靜而又毫不猶豫地答。

  「我想……」

  太史闌忽然再次打斷了邰世濤的話。

  「我並不在乎何謂忠誠,忠誠,也不是一次考驗能考驗出來的。」她道,「我只問先生一句話。」

  男子眼眸深深地凝注在她身上,聲音也凝重了幾分,「請講。」

  「藍田關附近一條河邊的野花,很美。」太史闌盯著他的眼睛,「先生願意採來一觀嗎?」

  眾人都怔了怔。

  藍田關?

  離北嚴還有一日路程,去採野花?哪裡沒有好看的花?

  「喂,太史闌今天很奇怪啊。」底下花尋歡搗搗身邊史小翠。

  「我覺得她認識這男人……」史小翠偏頭,「你說他是不是李教官?」

  「是李教官為什麼不光明正大地來?」花尋歡不以為然,「他不是那樣的人。」

  「或許有難言之隱。」沈梅花道。

  「藍田關……什麼意思呢?」幾個人冥思苦想,花尋歡忽然一轉頭,發現身邊少了一個人,驚道:「人呢?」

  ……

  台上的人在沉默。

  太史闌也不催促。

  她的眼神越發安靜,像沉到海底的冰,透明,穿過這波瀾萬丈,看見萬千景象。

  良久後,那男子輕輕道:「藍田關的野花,確實很美,姑娘喜歡,我立即去採了來。」

  說完他轉身便走。

  太史闌怔了怔,一瞬間有些不敢相信。

  「這花,我看,不採也罷。」忽然又有人長聲一笑,聲音遠遠地從人群後傳來。

  眾人又回頭,邰世濤露出懊惱表情——今天怎麼回事,好好的一場擂台,不停地被打斷,姐姐還要以為他孩子胡鬧呢。

  太史闌遠遠看去,剛才發話的人聲音陌生,語氣卻很不客氣,是誰?

  她注意到台上的白衣男子,聽見這人聲音時,眼神似乎稍稍一冷。

  那人卻已經接近。

  來得氣勢非凡。

  遠遠地就看見正對著擂台那一排隊伍,像被颶風吹開的海,人群東倒西歪,現出一條兩人寬的路,一人錦衣華貴,手持玉扇,翩然而來。

  這人走得不快,但每走一步,四周的人便驚呼後退,跌成一片,很明顯,被他外放的真氣所傷。

  這麼一路走過來,伴隨一路的驚呼讓路,氣勢很足,很足。

  太史闌卻注意到這人身後。

  白石膏一臉青紫,垂頭跟著。

  她面無表情,喝茶。

  打了狗,主人來了。

  邰世濤見底下被推搡得不像話,起身要讓人維持秩序,太史闌擺擺手。

  有些人就愛裝叉,不給他機會裝,他終於還是要找回來,那就讓他裝個夠。

  「嗖」地一聲輕響,那人躍上台來,人在半空,還美妙地旋轉了一圈,讓衣角飛舞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才悠悠降落。

  正面相對,眾人才看見這人容貌。

  一張瘦長臉,蒼白得發青,窄窄瘦瘦的額,疏疏淡淡的眉,迷迷濛濛的眼。

  整個人像沒睡醒的菜青蟲,又或者是縱慾過度的兔子。偏偏還自命瀟灑,每個姿態每個動作每個角度,都調整了再調整,生怕不夠展示他的「玉樹臨風綺年玉貌公子如玉側帽風流」。

  「莫君世見過太史姑娘。」男子瞟一眼太史闌,眼神瞬間從她的臉一直溜到被桌子擋住的胸,著重欣賞了下她冷淡的表情,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一轉身,面向那白衣男子,手中玉扇唰地一收,指向後者胸口。

  「藍田關的野花,你也不用去採了。」他懶懶道,「一個打斷腿的人,是沒辦法跑一日路程去摘花的。」

  說完他一揮手,他身後一群黑衣男子嗖嗖躍上台來,將那白衣男子圍住。

  莫君世再也不看那白衣男子一眼,好似這人已經從他的世界裡抹去,一轉頭,「邪魅狂狷」地看住了太史闌。

  「太史姑娘先前那個問題極好。」他得意地微笑,「可惜那幾位都太笨,也太窮酸,不能明白,對於一個極致優秀、極致美麗的女子,一切的讚美,都不抵讓她明白她的珍貴更重要。」

  隨即他拍掌。

  四個美貌侍女躍上台,手中各自捧著一個匣子,在莫君世眼神示意下打開第一個盒子。

  衝天的寶光,幾乎炫花了人的眼。

  整個盒子裡都是黃金,純度極高的黃金,被打磨成極薄的片,侍女用手拈起,那金箔綿長不斷垂掛而下,竟然是畫紙尺寸。

  「你就是畫,這世上最珍貴最美麗的畫。」莫君世深情款款地道,「普通畫紙,怎配繪你無雙風神?我帶來金箔三丈。」

  第二個侍女上前一步,打開手中盒子,一顆碩大滾圓,足有鴿蛋大的明珠,在盒中寶光四射。

  莫君世一指畫上那輪紅日,「用色單調,暗淡無光,不配照耀你如雲鬢髮,我這裡有極品深海百年一出的夜明珠。配你相得益彰。」

  第三個盒子打開來,是一柄樣式奇古,青光四射的短劍。

  「有人說你缺一把劍。」他道,「想來你這樣的奇女子,定然也喜歡上古神兵,這柄『斷水』,正合你英氣風華。」

  第四個盒子打開來,卻是一身黑黝黝的輕甲。

  「將軍難免百戰死,可是你這樣的女將,誰捨得你身先士卒,挨刀受槍?」莫君世神情充滿憐惜,「特以千年海鐵,為你制輕薄護甲,自此後刀槍不傷,護你再立功勛,如此,我心亦安。」

  ……

  「如果不看那張臉,光憑這張嘴,足可讓天下女人為之動心啊……」沈梅花目光發直,口水滴答。

  「是啊。這麼討厭的一個人,這麼會說話,如果有人這麼對我說,我也會心動的……」史小翠雙手捧心,喃喃自語。

  她身邊,最近一直很陰鬱很少語的楊成,冷哼一聲,道:「女人就是眼皮子淺,稀罕寶貝,想要?我給你——」伸手便從懷裡掏東西。

  史小翠嚇得一把按住他手,尖叫,「不要——」

  「為什麼不要,為什麼總不要,不就是我楊家的傳家寶嗎?我都不怕你怕什麼!你這膽怯的女人……」楊成大怒,然後被他家史小翠一把拖入人群,「丟死人了,走走走……」

  「一對冤家。」花尋歡搖頭,注意力都在太史闌身上。

  四個寶匣一字排開在太史闌面前,寶光璀璨,足可亮瞎她的非鈦合金眼。

  太史闌瞄都沒瞄一眼。

  「黃金珠玉,名劍寶甲。」她道,「和畫有關係嗎?」

  莫君世怔了怔,薄薄的白面皮浮上一層森然的青灰色。

  不過隨即他又笑了。

  「果然是帶刺的玫瑰,就知道珠寶和美言,不夠打動你。」他笑得有些陰涼,不出所料的模樣,「不過我向來先禮後兵,以免別人說我仗勢欺人,如今禮畢,你不受,那我只好……先折了你這朵玫瑰!」

  人影一閃,莫君世直逼太史闌。

  邰世濤霍然站起,拔劍。

  一直微微合著雙眼,似乎在凝神的太史闌卻沒有躲讓,忽然一抬腳,將睡著景泰藍的小椅子向一邊蹬了出去!

  「砰。」小椅子被就在附近的趙十三接個正著,隨即風聲一響,人影一晃,莫君世站在了剛才景泰藍坐著的地方。

  他有點怔怔地站在那裡,想不通太史闌是怎麼猜出,他要先對景泰藍動手的?

  他早就聽說太史闌身邊有個孩子,一方面覺得礙眼,不喜歡自己看中的女人有牽絆;另一方面也想把景泰藍挾制在手,讓太史闌乖乖跟他走,免得當那麼多人對女人動手,不太好看。

  誰知道太史闌就像能預知一般,竟然看破他的虛招,先護住了那孩子。

  莫君世面色變幻,第一次脫離了看女人的眼光,用看敵手的目光,認認真真看了太史闌一眼。

  他的興趣忽然更加濃厚。

  這是個神奇的女人。

  她的價值絕不僅僅是特別的氣質和容貌,或者武力。

  她定然有別人所不能及的無雙才能。

  征服這樣的女人,才是男人最大的成就!

  莫君世眼光灼灼燃起,低笑一聲,「好!好女子!」衣袖一甩,袖子裡探出一隻鬼爪般的手,抓向身側太史闌肩頭。

  「咻!」

  忽然一道風聲疾射而來,來勢快如閃電,那箭似從台下射上,角度詭異,好像正向著他的……屁股。

  莫君世大驚,顧不得去抓太史闌,便要抽身讓開。

  誰知道他身子剛剛一動,身後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柔聲道:「莫兄,早。」

  那人聲音很柔和平靜,按在他肩上的手卻重如千鈞,莫君世覺得自己彷彿瞬間扛住了一座山,再也動彈不得。

  「咻!」這麼一緩,那箭已至,狠狠扎入莫君世的……屁股。

  「啊——」

  一聲慘呼,一道血花,在雪白的褲子上四散飛濺,如鮮艷的紅菊。

  慘呼聲裡,有人輕輕鬆鬆躍上台來,輕輕鬆鬆笑道:「好一朵紅光燦爛小菊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1:04 A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五章 容楚VS李扶舟,絕世之爭

  莫君世的尖叫驚天動地,似鋼絲一般穿透所有人的耳朵,底下人人捂耳,花尋歡大罵:「我們那豬配種也沒這麼叫的!」

  莫君世一邊尖叫一邊艱難地回頭,發現關鍵時刻按住他肩膀的,是先前那個白衣瀟灑男子,先前負責圍攻這人的他的手下,不知何時已經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而擂台上,他身後不遠,又多了一個人。

  這人穿得也很隨意,黑色勁裝,也戴個面具,卻是個笑佛模樣的面具,面具戴了上半邊臉,露出線條優美的下巴和更優美的唇,鼻尖筆直,如玉雕成。

  他手裡抓著一張弓,看莫君世回頭,還抬起弓,對他揮了揮,以示打招呼。

  這個黑衣面具男,和白衣面具男比起來,又是一種不同的風情,白衣面具男瀟灑隨意,衣衫飄舉,他卻渾身扎束得俐落,線條緊致,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流暢得讓人覺得,目光落上去就會自動滑下來。

  日光從他的肩,緞子般流到他的腰,弧度美妙得,讓人搜索枯腸,想尋最精緻的詞語來做一首詩。

  底下女子們在尖叫,拚命朝前擠——好身材!好身材!

  太史闌抬頭看看,把椅子朝側邊挪挪——難得這眼福,這個角度看更美些。

  「你敢射我……你敢射我……哎喲……」莫君世還在叫,扭著胯,不知道左擺還是右移,整個人以一個彆扭的姿勢杵在那。

  「啊,我可不敢射你。」黑衣面具男笑道,「我對閣下沒興趣。」

  底下安靜一瞬,隨即,哄然大笑。

  太史闌托著下巴——流氓!淫蕩!骨子裡的壞胚!

  「你……你……你知道我是……」莫君世摸著屁股,抖抖地摸出一手血,駭然瞪大眼睛。

  「你是莫君世,武林四門裡松風山莊少主,你排行最末,最受寵愛,無法無天,生性好淫。五歲令人姦了你的奶娘,令她投河自盡;十歲意圖逼姦遠房堂姐,使得她不得不匆匆嫁人;十四歲覬覦親嫂多次調戲,導致你哥嫂不得不分家另居;十六歲你房裡三個丫鬟同時懷孕,卻又同時失蹤,你娘看著這樣鬧下去不行了,給你一氣娶了十個妾侍,第二年又娶了十個,年年新娶,總數不增,女人很多,兒女沒有,人稱:一年十次郎。」

  「……」

  莫君世張大嘴,連痛都不會喊了。

  這這這……這些都是他松風山莊內部都未必知曉完全的秘密,是莊主夫人再三嚴令不得外傳早已滅口的絕密,眼前這個黑衣面具男子,怎麼就和說他自家雞鴨,這麼輕輕鬆鬆,鉅細靡遺地便說了出來?

  這些事兒,今天當著上萬人的面傳了出去,他還能回山莊嗎?

  黑衣面具男抓著弓,走了過來,他的步子很閒散,速度卻不慢,走到那四個侍女身邊,看一看盒子裡的東西,淡淡道:「松風山莊真是每況愈下了,這等三流貨色,還好意思拿來獻媚。」

  「你……你少胡吹大氣……」莫君世心底開始發怯,嘴上也就沒了硬氣,「這裡哪樣不是稀世珍寶?你有種……你有種拿出比我更珍貴的東西來……」

  黑衣面具男把弓交疊於肘下,托著下巴看他,眼神笑吟吟的。

  「我當然有更珍貴的東西呀。」他道,「便是你也不得不承認,我這件寶貝,比你的那些破玩意,珍貴一萬倍。」

  「胡扯——」莫君世咬牙,吸氣,打定主意,這傢伙就是拿出皇太后的鳳冠,他也說是贗品!

  「如果我能拿出來,你滾不滾?」黑衣面具男笑問。

  莫君世陰毒地盯他一眼,「你拿不出來,你滾!並且要給我磕頭賠罪!砍掉射我的那隻手!」

  「我說過我沒興趣射你,是我的弓看你不順眼。」男子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說定了!」莫君世忍痛冷笑——承認還是不承認,主動權可掌握在他手裡!

  「我的寶貝,無比珍貴,珍貴到我拿出來,都有點猶豫。」黑衣面具男在台上踱了一圈,嘆息道,「給你們多看一眼,我都覺得褻瀆。」

  先前那白衣瀟灑男子,自從出手害莫君世被射之後,便袖手立在一邊沒有再說話,此時忽然笑了笑,眼光往台邊一溜。

  「真囉嗦。」邰世濤咕噥。

  太史闌正準備喝茶,忽然把茶杯穩穩地擱到一邊。

  「少廢話!」莫君世屁股劇痛,想著要趕緊包紮,要不是為了等下好砍掉這個混賬的手,他早就忍耐不住了,「再不說,就算你輸。」

  「我的寶貝嘛——」黑衣面具男子悠哉悠哉轉了一圈,忽然頭也不回,手一指,「就是——她!」

  眾人順著他手指看去。

  「喲——」都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驚奇、歡喜、佩服、原來如此。

  被指住的那個人,端坐,筆直,神色不動,點頭,表示深切贊同。

  太史闌女神大人,毫無愧色接受也。

  「這……」莫君世瞠目結舌——這叫怎麼說?

  「她是我的寶貝。」黑衣面具男子道,「珍貴絕倫,無與倫比,天上地下,再無第二。我,以及這裡所有人,包括你在內,都以實際行動表示,她的價值,非一切黃金珠玉,名劍寶甲可以估量。你看,你的黃金珠玉,名劍寶甲,不過求她一顧,你說,誰的更算寶貝?」

  莫君世冷汗滾滾而下。

  沒人能在這樣的看似歪理實則無可辯駁的理論下反抗。

  他再多的寶貝又怎樣?還不是拿來孝敬「這個寶貝」?他不承認?豈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

  不過……

  「你說她是你的寶貝就是你的寶貝了?」他獰笑,「我還說她是我的寶貝呢!」

  「或者我覺得,她也是我的寶貝。」一直不說話的白衣瀟灑男子,忽然輕輕笑道。

  底下轟然一聲,雞凍了。

  搶人啦!

  搶女人啦!

  三個男人搶女人啦!

  三個一看就背景不凡,有財有勢的男人搶一個女人啦!

  三個一看就背景不凡,有財有勢的男人搶一個無比凶悍、無比厲害、名動北嚴的女人啦!

  以上諸句,綜合濃縮——「好戲」!

  人群開始紛紛往前擠,摩肩接踵,男人們要看太史闌的反應,女人們則忙著欣賞兩個美男的身材。

  「寶貝兒」穩穩坐在漩渦的中心,又端起來茶杯,覺得「寶貝」這個詞真是要多噁心有多噁心,而且這個詞兒,估計大波會和她有共鳴,君珂會喜歡,文臻會覺得「啊,小甜甜!人家最喜歡這個稱呼啦!」

  分神的太史闌,直到被那些眼光探照燈掃射了一圈又一圈,才反應過來,她似乎該對那個「寶貝兒」表示點什麼。

  對面,黑衣面具男子盯著她,眼神笑吟吟的,不過那笑吟吟裡,似乎透出點微微的惱怒來。

  白衣瀟灑男子穩穩而立,也在看著她,他沒笑,眼神溫和如春陽,無處不在將她包圍。

  太史闌的眼光滑了開去,落在菊花燦爛的莫君世身上。

  兩害相權取其輕。

  雖然不喜歡寶貝兒這個稱呼,但她更不喜歡莫君世,只要能讓他光速消失,她不介意犧牲面子一咪咪。

  「姐!」邰世濤忽然探身過來,聲音焦灼,「你三思,這話一承認,等於你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昭告所有權,對你終身……有礙。」

  太史闌瞟他一眼。

  有這麼嚴重嗎?

  她不覺得。

  這是南齊仕女的標準,不是她的。

  穿越人是得遵守古代社會的各種規則,可她的心,她的選擇,從來都由自己做主。

  一個承認代表什麼?今日承認你,下次你讓我不爽,我照樣踢了你。

  不懂她的人永遠也不會喜歡她,喜歡她的人,必須得懂她。

  太史闌擱下茶杯,看著黑衣面具男,點點頭。

  「是,我是。」

  黑衣面具男眼神一亮。

  隨即太史闌道:「多謝你承認我的價值,我想在場北嚴父老,也一樣承認我的價值。」她轉臉對前方人群,唇角微微一勾,「是嗎?」

  「是的!」呼喊聲立即響起來,「您是北嚴守護神,是北嚴之寶!是我們所有人的寶貝!」

  喊聲如潮,人群又激動起來,這回的激動已經越過了緋聞和曖昧的界限,轉到了個人崇拜上。

  黑衣面具男挑挑眉,眼神裡幾分無奈。

  這臭女人。

  一瞬間,「寶貝」的曖昧佔有含義,就被她給轉化了。

  白衣瀟灑男卻笑了笑,眼神似乎有點空。

  她的天地,還是太廣闊,轉目放眼,都是天下之大。

  要什麼樣的胸懷,闊大如山川江海,才足以將她擁攬在懷?

  太史闌轉頭看向莫君世。

  「你如果有膽量,儘管繼續糾纏追逐,使盡手段。」她道,「只要你敢。」

  她說完就不看莫君世了,多看一眼她都覺得費精神。

  莫君世咬牙——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可是他還必須得受著。

  今日北嚴父老,都看見了他的狼狽,知道了他的秘事,親眼目睹他和太史闌的衝突,太史闌那話的意思,就是今日證人太多,以後她有任何麻煩,他都脫不掉干係的意思。

  他不怕這些人,但正如法不責眾,強權和武力,在絕對龐大的人數面前,一樣顯得蒼白無力,他總不能把這許多人都殺死,更何況松風山莊也有敵人,武林聖堂十年大比在即,真要鬧出什麼事來,他也承擔不起。

  莫君世恨恨地盯一眼太史闌,盯一眼黑衣面具男,最後目光落在白衣瀟灑男身上,想到先前聽見的那句「青水關的野花」,忽然想起武林四門中這幾年流傳的一個秘密,心中若有所悟。

  他陰冷地挖了白衣男一眼,頭一甩,「還不過來扶公子我!」

  被打倒的護衛小心翼翼蹭過來,欲待將主子抬走,莫君世摸著屁股,痛得大呼小叫。

  「輕點!混賬!輕點!」

  「蠢豬!抬著都不會!換個手!」

  「笨手笨腳的蠢貨,滾開!」

  「別碰我那裡——」

  亂七八糟的呼叫聲掩飾了灰溜溜下台的尷尬,一忽兒那堆人便不見了,趾高氣昂而來,垂頭喪氣而去,倒也沒忘記把那四件寶貝給帶回去。

  台上只剩下了兩個人,一黑一白,一人巍巍如山,一人泱泱如水。

  「好了。」邰世濤興致勃勃的選姐夫大戲,給這幾個人一攪再攪,頓覺懊惱,有氣無力地道,「看兩位的模樣,也不是來做護衛的,這比試今日便結束……」

  「誰說我不是來聘護衛的?」兩人忽然同時開口。

  邰世濤一怔,隨即冷哼一聲。

  「沒誠意。」他咕噥道。

  「方才這位兄台,」黑衣面具男瞟一眼白衣男,慢條斯理地道,「已經可以算是考完了三關,在下想先請問,太史姑娘覺得他過關了嗎?」

  太史闌瞟一眼白衣男,他目光溫煦,微含笑意。

  「如果是做護衛。」她點頭,「足夠了。」

  黑衣面具男的小眼神,有點陰沉,隨即他笑了,「這就算最佳答案了嗎?」

  「在沒有更好答案之前,」太史闌道,「確實他最佳。」

  「那便讓你們知道,什麼才是最佳。」

  他忽然一轉身,手一招,「拿來!」

  兩個小廝搬了一個盒子上來,眾人還以為又是首飾禮物啥的,誰知道盒子一打開,裡面是各式繪畫用的毛筆,顏料等物,卻沒有紙。

  眾人抬頭看看那掛在擂台上方正中的畫,這位是想自己在畫上添筆?

  向來一個人的繪畫自有其風格,筆鋒、筆觸、用色、構圖,都含有個人氣韻,別人畫得再好,要想在他人的畫上不落痕跡地添上自己的東西,都很難達到圓熟融合的境界。

  東西齊備,黑衣面具男也不多話,只命人將桌案一字排開,將顏料毛筆列好,隨即拔身而起。

  他身姿輕逸,一個旋身便已縱至擂台上方,果然是要親手在畫上添筆。

  擂台搭得簡易,上頭兩根粗木做橫樑,畫便掛在兩木之間,用木釘固定住。其餘沒有地方落腳。

  他難道要虛空作畫?

  那人縱到畫前,手腕一翻,左手一罐金色顏料,右手一支毫筆。正要落筆,忽然對台上負手觀看的白衣男子道:「既然咱們都上來了,那就來個公平,這畫,我添筆添定了,你若不服氣,自己另畫一幅來,就照你剛才說的那樣,如何?」

  白衣男靜靜佇立,無喜無憂的模樣,忽然轉眼看了看太史闌,道:「好。」

  「給這位先生另準備一張桌案,送上他要的紙筆顏料。」黑衣面具男不急著畫了,坐在橫樑上指揮手下,「還有,既然玩,就玩得盡興點,一炷香,同時畫,我會對你出手,你也可以對我出手,最後看誰能完成,如何?」

  白衣人面具後的眸子古井不波,笑意也似很遙遠,「行。」

  又一張桌子搬上來,顏料紙筆在迅速準備著,好在這裡是鬧市,附近不遠就有一家紙墨店。

  邰世濤在怏怏嘆氣——好容易費心操持的護衛兼未來選舉,還是這麼砸鍋了……

  太史闌瞟一眼那小子,淡淡道:「兵在精不在多,我看先前那于定和雷元都不錯。」

  邰世濤眼神亮了起來,「您看中了?覺得哪個更好?于定精明,雷元粗豪……」

  「你這是在選護衛還是在拉皮條?」

  邰世濤閉嘴……

  東西很快齊備,黑衣面具男輕飄飄落下地,對身邊白衣男道:「請。」

  「請。」

  「咻。」

  兩道影子幾乎同時拔地而起,分不清誰比誰更快,人們只看見剎那間一黑一白兩道虹霓直射向天,將視野和藍天分裂成兩半,等到目光終於追及那兩個影子,他們已經到了橫樑上頭。

  白衣男大袖飄飄,飛渡瀟灑,黑衣男如箭直射,一飛衝天。

  黑衣男飛到自己畫邊時,左手金色顏料,右手狼毫,驀然身子一轉,頭上腳下,一轉。

  團團翻花如黑色蛺蝶。

  飛轉的這一瞬間,他蘸顏料,出筆,作畫!

  紅日之側,狼毫筆圓轉如意,掠出一個姿態悠遊的弧。

  擠在台前的人們詫然驚呼,一為他那美妙翻飛的姿勢,一為他那莫名其妙的弧,似圓非圓不收口,雖一筆便靈動飛騰,卻還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黑衣面具男卻已經完成了這一筆,自己偏頭看看,似乎覺得很滿意,隨即輕輕一笑,衣袖一捲。

  「呼啦」一聲,白衣面具男面前的一盞綠色顏料忽然濺起,飛向他的畫紙!

  底下人看得清楚,齊齊驚呼,白衣男神色不動,手指一掠,畫紙忽然平平飛起,側移三尺,綠色顏料正落在畫紙上,被他這平平一拖,本該是濺得一塌糊塗一團綠,被拉長拉細,微微起伏,正好成為一道淺碧色的脈脈水波。

  「好!」底下采聲如雷,這樣的既險又風雅,既巧妙又體現智慧的比畫方式,聞所未聞!

  白衣男化險為夷,並不停留,一邊速速下筆,添上孤帆遠影,筆提起的那一刻,筆頭微微一顫,一滴綠珠,直射黑衣面具男雙目!

  黑衣面具男霍然腳勾橫樑,向後一仰。

  「啪」一聲輕響,那一點碧色,落在畫紙上,正在城牆上方空白位置,無法擦去,眾人正驚訝惋惜,黑衣男子已經掠下橫樑,下一瞬他叼著一支細筆上來,筆上飽蘸深綠色顏料,他抬腕,凝神,唰唰兩筆。

  畫上城牆蹀垛,牆縫之間,忽然多了一簇蘭草,蘭草頑強地從石縫間探出,迎著日光,那一抹生動的綠色,霎時提亮了暗沉斑駁的城牆背景,顯出欣欣向榮的氣息,而蘭草葉尖,還有一顆淺綠露珠,在日光下盈盈,清新可喜,仔細一看,卻發現正是剛才被甩到畫紙上那一團綠。

  「好!」又一聲采聲如雷,眾人大力鼓掌。

  一個轉瞬化攻擊為流水,一個污跡之下添蘭草,硬生生將污點化為草上露珠,不減一分顏色,反增幾多寓意。兩人的反應、智慧,足以讓人欣慕驚嘆。

  底下沈梅花又在哭訴了,「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台上兩人都是絕世人物,自然不會被這些喝彩驚動心神,黑衣面具男畫好蘭草,一個飛掠,又移到畫的上方,先前他畫了一道弧的地方。這回他筆上顏色換了一種更深的金色,光芒燦爛厚重,讓人凜然。

  一個躍起,倒吊橫樑,他舒展身體,手臂正夠上那一條弧形,落筆、細勾、慢染、輕佻、悄捻……筆下那物漸漸現出雛形,細密鱗片、尖銳雙爪、銅鈴大眼、飛舞鬍鬚……漸漸有人驚呼,「龍!金龍!」

  太史闌也心中一震。

  此時黑衣面具男已將收尾,筆下確實是一隻金龍,繞紅日雲霞,飛舞騰躍,盤旋夭矯,氣象萬千。

  眼看最後一筆點睛,黑衣面具男換了一隻黑色細筆,欲待勾勒龍眼眼眶,突出立體感,忽然一聲輕響,他一抬頭,正看見一支黑色細筆,向他電射而來。

  「閣下欲用黑筆,在下送上。」白衣男的笑聲傳來。

  黑衣男一笑,偏身一讓,誰知那筆將到他面前,忽然一折,隨即以一個詭異的角度穿過他的腋下,直撞他手中那支黑筆!

  竟是故佈疑陣之計!

  眼看黑筆即將被撞實,那勾勒龍眼的一筆必然要毀,點睛之筆最不能出差錯,否則畫再好也是枉然。

  這下連太史闌都睜大了眼睛,此時黑衣男一手拿一支大管狼毫,一手是那隻細筆,腿還得勾著橫樑,他可以拿開自己的筆,但對方的筆是含了顏料的,一擦而過畫面,整幅畫也毀了。

  黑衣面具男忽然低頭,

  「嚓。」

  一聲輕響。

  他背對眾人,大家看不見發生什麼,只看見他深深埋頭,眾人都紛紛踮腳抬頭望,卻見他停了停,忽然一甩頭。

  一支黑色細筆,叼在他唇邊。

  電光火石瞬間,他竟然一口咬住了筆。

  隨即他輕輕一吐,「撲」一聲輕響,黑色細筆落在尚未描畫的另一隻龍眼正中,筆尖一觸即落,龍眼上一點墨色凝光,頓顯燦然有神。

  「原來墨是香的。」他笑了笑,唇邊沾了點墨汁,他輕輕舔去,舌尖在唇邊一溜,底下女人們的口水也落了一大攤。

  黑衣面具男身子翩翩落下來,再躍上去的時候,手中已經一大排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紛呈。

  眾人都訝異他要畫什麼,這麼多顏色,卻見他身形浮沉,幾個起落之間,先前畫上那一輪紅日旁,便多了霞光萬丈,霓虹越天,一條金龍在朝霞紅日之間若隱若現,睥睨猙獰。

  不過寥寥幾筆,整幅畫便忽然光彩照人。

  眾人未及驚嘆,便聽黑衣面具男輕笑:「這筆也用不著了,一起送你!」

  手指一揮如撥五弦,目送的卻不是歸鴻,咻咻連響,七支彩筆如扇面,直奔白衣男的畫而去。

  白衣男此時流水已畢,小舟方成,舟上藍衫人負手而立,衣衫飛舞。遠處青山迢迢,飛雲暗渡,整個畫面清雅無倫,只是卻讓人覺得,似乎還缺了什麼。

  白衣男子也在負手沉吟,似乎在考慮添什麼色彩合適。

  就在這時,七支彩筆呼嘯而來。

  白衣男子霍然抬頭,視野裡,七色流光,匯聚成一團斑斕的色彩,他眼睛一亮,忽然爆出喜色,衣袖一揮,底下桌上一盞用來洗筆的清水,已經到了他的掌中。

  他停也不停,忽然手指一送,將水迎著七支彩筆潑了過去!

  嘩啦一聲,七隻筆穿水幕而過,被水牆撞擊落地。

  白衣人衣袖一捲,震散水幕,水珠化為無數細小的帶著顏色的霧氣,白衣人身子一旋,畫紙飛起,飛快地從那已經被彩筆染過的水霧下飛過!

  簌簌連響,那是彩色水霧輕輕落上畫紙的聲音。

  「咻」一聲,白衣人將畫紙抽回,時辰拿捏巧到毫巔!

  畫紙一展,畫上大片的空白處,忽然多了青青雨霧,淺淺霞光,原本有點單調的水墨色彩,被泛著七彩光芒的背景天色染亮,整幅畫忽然便多了朦朧華艷又不失清雅本色的美,是雨後初晴那一刻的極致斑斕。

  七支彩筆上的顏料,被清水瞬間洗去,稀釋,化開,再被真力震成彩霧,再短暫落到畫紙上時,那般水彩感覺,便渾然天成。

  說起來簡單,真要做到,心智、眼力、技巧、力道控制、時辰拿捏,一分也錯不得,錯一分,這畫就不是此刻粉墨水彩,而是一團花裡胡哨。

  作畫人的心思和大膽,已經超越常規。

  「譁——」眾人連驚嘆都不會了,張大的嘴,吸進一大團一大團的熱氣。

  這兩人哪裡是在比畫,此情此景,非人間氣象!

  黑衣男在上,白衣男在下,兩人對視,各自一笑。

  這番比畫,不過一時興起,然而此時比出了情境,比出了興致,比出了驕傲,比出了好勝,絕世男子之間,第一次真正各逞實力展現人前,忽然也起了一較高下的心思。

  眾人便都飽了眼福。

  擂台上白影黑影翻飛,每一個動作都賞心悅目,每一次落筆都不像在作畫,而是夭矯男兒持劍做驚世舞,他有他的落拓瀟灑,他有他的精緻高華,他起落如仙人,溫煦如暖陽,大袖底翩然出塵;他翻飛似鳳凰,慵懶高貴,掠起的風聲也是一曲名曲。

  他筆下漸成山水江湖,扁舟一葉,順流而下,尋芳而來。

  他筆下紅日初升,金龍盤旋,束髮少女,昂然城頭。

  他落筆時射筆如刀。

  他著色時揮墨似暴雨。

  他化他的攻擊於大袖飄揚之間。

  他將他的筆刀碎在方寸眼波里。

  他欲射穿他畫上紅日。

  他用紙刀斷他畫上纜繩。

  他奪紙刀反擊他肘尖筆端。

  他一揮衣袖就捲起他剛剛染色的畫紙。

  ……

  好一齣龍爭虎鬥精彩大戲,底下人看得眼珠子亂竄,張著的嘴始終就沒能閉上,也不知道該為誰喝彩。

  或者也覺得,喝彩都是褻瀆,該抓緊機會好好瞧著才是,人們心裡都有一個預感,這樣的機會此生再難,若不是因為太史闌,終生無緣。

  人越來越多,本來看擂台的還不是很多,畢竟北嚴剛剛遭受浩劫,人們忙於休整,此刻卻有更多人聞風而來,尤其全城的畫師,全部出動,紛紛擠在人群裡,眼睛一眨不眨地觀戰。

  此刻。

  畫將成。

  白衣男筆下,依稀就是先前他對太史闌描繪的那一切,他筆力清俊,風格雅緻,畫上場景,比口述更精妙三分,令人神往。

  黑衣男筆下的畫,卻又是一番情境,後來的畫被他身子擋住,眾人已經看不清他到底又畫了什麼,依稀看來似乎是個人物。

  忽然有人注意到擂台側點燃的一炷香,發出一聲驚喊。

  「時辰要到了!」

  此時眾人才發覺,一炷香將盡!

  兩人的筆,都將離開畫紙那一瞬——

  忽然兩人齊齊提筆,手腕一震。

  桌上的紙、筆、硯、顏料、洗筆瓷盆、水……林林總總一大堆,都呼嘯飛起,直撲對方而去。

  先前他們各施奇妙手段,對對方展開攻擊,都是小巧詭異的方式,此刻卻不約而同,動作同樣,都潑辣、悍猛、一往無前、不留後手!

  在最關鍵時刻見本色。

  便縱表面或溫和或悠遊,非常時刻見真功,或許,本就是一樣的人!

  「嘩啦!」

  筆撞上筆,硯撞上硯,顏料潑上顏料,水交穿而過。

  乒乓一陣亂響,地上一片狼藉。

  此刻兩人,卻都提起了手中最後一支筆。

  畫成!

  同時!

  提筆那一霎,他們各自轉身,拎著自己的畫,脫離彼此荼毒的範圍,落在擂台的東西兩側。

  亂響狼藉過後,就是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人們還沉浸在剛才斑斕奇幻,展現無上智慧和技巧的那一刻,久久不願走出。

  良久,一片極致寂靜中,忽有掌聲輕輕響起。

  「啪,啪,啪。」

  拍得不疾不徐,卻十分清晰,充滿讚賞和誠意。

  眾人如被瞬間驚醒,剎那間掌聲如潮。

  無數人瘋狂拍手,無數女子大聲尖叫,無數老者老淚縱橫,無數畫師失神呆立,還有人腿一軟,就地癱下去,剎那間嚎啕失聲。

  哭的是自己永生做不到這般作畫,哭的是雖然做不到,但是看到了!

  見此一幕,此生無憾,至於誰贏,真的不再重要。

  領先鼓掌的,是太史闌。

  她已經站了起來,像那兩人的方向。

  此刻再矯情地坐著,那是綠茶婊,便縱這兩人是陌生人,對著這樣的比鬥、這樣的心意、這樣的武功,這樣的智慧,她便應該付出她最大的尊敬。

  而她心裡,當然知道他們是誰,所以,這份尊敬裡便更多了感動與歡喜。

  何其難得,她心知今日這一幕,她一生,之前不能遇,之後也難以再遇。他們的身份,總有那麼多的阻礙和不便,今日若不是某人給激起了小小的怒氣,而另一個也開始變得不退讓,萬難發生這一幕。

  台上兩人,對所有人的喝彩無動於衷,卻因為她的起立,而齊齊面對她。

  黑衣面具男眼底的小小惱怒雖然未去,但眼神裡的喜悅,在看見她起立的那一刻,便已經滿溢,喜悅裡還有一分得意與滿意——她從來都是這樣的,看似冷硬倔強,不通人情,其實她才是真正懂得這人間一切情意的人,懂得其珍貴,懂得去珍惜,因為懂得,所以會在最合適的時刻,最親切的熨貼他人的心。

  他果然從來都沒看錯她。

  白衣男子靜靜佇立,溫煦平靜的目光,也如湯湯流水,一遍遍在太史闌身上流過,他從來都知道她,也從來因為自己的知道而感到滿足,他只遺憾自己在知道的最初,因為那些深藏在記憶裡的疼痛,未曾學會及時好好珍惜,可如今,他還想努力一次,再努力一次。

  「我想。」太史闌等人群激動稍稍平息,才靜靜道,「該是看畫的時候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很安靜,雖然還沒有完全看到畫,但她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

  台上兩人都笑了笑。

  「你先。」黑衣面具男一偏頭。

  白衣男也沒拒絕,上前一步,展開手中紙卷。

  迢迢江海,煙雨山河,在天盡頭、水之涯,現扁舟一葉,有人順流而下,向孤城而來。

  背景山水空濛,七彩霓虹,舟中人風姿飄舉,衣帶當風。

  只是原本負手而立的姿態,不知何時變成了微微招手,向著城牆方向,似乎此刻遠歸,又似乎等待一場相會。

  眾人將畫深深凝注,都覺心意安適而又疲倦,彷彿前半生積累在骨血裡的壓抑和疲憊,那些年的爭執、傾軋、掙扎、奔波,都在此刻,被這出塵山水所喚醒,忽然便覺得寂寥,覺得輕鬆,覺得需要一場放縱,向自由、歡樂、樸素、田園皈依,在世外的寂靜紅塵裡,聽遠處田埂上老牛哞哞孩童嬉笑,荷鋤而立,等待一場青花色的煙雨。

  一時場中萬人寂靜,呼吸聲都緩慢游移,有一種靜謐自畫紙透出,撲面而來,靈韻的芬芳裡,無人敢於驚破。

  良久,只聽見太史闌的聲音,難得的似乎也帶了一絲感嘆,輕輕道:「真好。」

  是的,真好。

  此時此刻,再多華麗詞語,不適合拿來褻瀆,不過相視微笑,輕輕一句「真好。」

  白衣男子微笑,然而那笑意裡,卻似有憾。

  太史闌將目光轉向黑衣面具男,他一直穩穩立著,毫不吝惜對白衣男子的畫表示讚嘆之色,卻也絲毫沒有自慚形穢的意思。

  見太史闌目光轉了過來,他一笑,手指一轉。

  一幅畫自掌間瀉落。

  眾人忽然屏息。

  雄渾與肅穆,撲面而來。

  畫還是原先的畫,但又不是原先的畫。

  畫上左上方,一輪紅日光芒萬丈,映亮萬千霞光,霞光裡金龍翻騰,探半隻猙獰龍爪,目光灼灼,俯視眾生。

  下方,城牆蹀垛,一支蘭草悄然盈露,頑強探出。

  蘭草之側,是少女的剪影,一筆未改,只在額前某個角度略有修飾,頓時顯得她側面更秀致,線條明朗。

  她捲起的披風多了殷然血色,那一抹紅和天邊霞光呼應,淒艷而壯美。

  然後,在她身邊。多了一個小小的背影,也是一個剪影,兩三歲孩子模樣,紮著衝天小辮,親暱地依偎她身邊,一同抬頭看天際雲彩金龍。

  雲端之上,金龍的眸子,威嚴而平靜地將孩子凝注,龍身投射的光芒,遠遠照亮長長一截雲路。

  奇特的畫面,內裡透出的莊嚴和溫柔交織氣息,令所有人即使不曾明白其間深意,也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畫面上,仰頭的兩人看得專注,城頭上被風吹起的旗幟拂過了她的臉頰,一隻手正伸過來,為她捲起旗幟。

  只畫了一隻手。

  在畫面的最右側。

  手指修長,骨節精美,依稀是男子的手,卻不得見全貌。

  這種「只見其手,不見其貌,呼之欲出,姍姍來遲」的繪畫方式,反而更勾起人的求知欲,越發想要知道,那為女子捲起拂面旗幟的男子,是誰?

  輕輕一個動作,關愛體貼盡在其中。

  一隻手,一個動作,盡得風流。

  和先前那幅畫贏得嘆息不絕不同,這幅畫前人們陷入沉默的思考。

  很多事物讓人覺得美而神往,但只有神秘和未知,才真正讓人傾倒。

  畫面雄渾、精美、細緻、擁有鐵血和溫情交織的奇異美感,到此時,卻在一隻手的神秘之前失色。

  靜,只有風吹動畫面沙沙作響,畫中人衣襟微動,手指微揚,似乎只差一個攜手,便可以相攜走下。

  人人眼底發出迷醉的光芒。

  太史闌也久久凝注畫面不語,她身邊景泰藍仰著四十五度天使角,綻開歡喜的微笑。

  「麻麻……我喜歡……」他呢喃地道,「我喜歡……我喜歡……」

  「你呢。」黑衣男子低沉而帶笑的語聲,打破了這一刻的沉靜,他自始至終只看著太史闌一人。

  「告訴我,你,喜歡的是哪一幅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1:16 A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六章 醋霸王

  「你喜歡的是哪一幅?」

  眾人都閉住嘴巴,目光灼灼地看著太史闌,說到底別人的看法都不算什麼,太史闌出口的認定才是關鍵。

  在眾人想來,於尋常女子,不會喜歡打打殺殺,過於威猛霸氣的畫,自然會相對喜歡淡雅超然的山水遠歸人。但太史闌成名於戰,未來也該是個金戈鐵馬的女將軍,她倒可能更喜歡那幅城頭金龍圖。

  但話又說回來,再強硬的女人,內心其實都是柔軟並渴望寧靜幸福的,迎難而上,拔劍弒天,說到底都是被現實和男人給逼的,太史闌有沒有可能內心裡也厭倦打殺征戰,更加嚮往山水江湖呢?

  因為未知,所以神秘。

  太史闌迎上兩人目光,白衣瀟灑男眼底笑意平靜,似乎淡泊超脫,怎樣的結果並不重要,只要他努力過。

  黑衣面具男眼神裡也是笑,也很平靜,平靜裡卻充滿志在必得的驕傲——結果確實不重要,因為如果不是他要的結果,搶回來就是。

  太史闌沒讓大家等待太久,她從來不喜歡賣關子。

  她直接走到兩幅畫前,先對那幅山水遠歸人看了看,道:「很美。」

  眾人瞪大眼,心想結局塵埃落定。

  然而太史闌隨即就指著那幅雄關如鐵,金龍盤旋道:「不過這幅更中我心。」

  人群譁然一聲,都覺得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她確實是這樣的人,立於九天風雲之下,仰首間金光萬丈。

  太史闌抿唇不語。

  她知道眾人都會錯意了。

  喜歡這幅畫,不是因為它威猛、它華貴、它更符合她的嚮往和身份,不是。

  是那個小小的影子,是那暗暗呼應的天上金龍,除了她和作畫的他,沒有人知道,這幅畫真正切中的,是她心底一個深埋的願望。

  她但望景泰藍能真正翱翔於天際,羽翼蔭庇天下萬方。

  她但望他能在她身側悄然成長,光芒遠射於南齊山河。

  她內心深處其實也嚮往山水江湖,田園悠閒,但在散漫悠閒之前,她有自己更想要做的事。

  只有他知道。

  她眼神一掠那畫一角,那隻手,是他自己的吧?

  畫出了她的願望,也畫出了他的?

  他的願望是什麼?為她卷旗擋風,卸人間利箭如雨;伴她一路前行,待金龍躍出雲端,光照天下?

  他這般人間偉男子,當真不希求人間偉業,山河宏圖?

  「你還算有眼光,」黑衣面具男不出所料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果你不聽話,我已經在考慮是否要出示某件文書了。」

  「嗯?」太史闌有聽沒有懂。什麼文書?哪來的文書?

  黑衣面具男卻不提了,轉頭看白衣男,「如何?」

  「願賭服輸。」白衣男笑笑,將畫收起,並無尷尬失落之色,只對太史闌道,「畫永遠替你留著,我說過的話,也和這山水江湖一般,永不腐朽。太史姑娘,若有一日行路疲倦,請記得,江海之間,一直有人等你駕舟馭波,共賞這大好河山。」

  隨即他遞出一個黑色盒子,道:「小小薄禮。」並不上前,只將盒子放在地下。

  「多謝,我會記得。」太史闌慎重點頭,看他衣袖飄飄,平靜離去,晨風掀起他衣袂,一個略有些孤涼的背影。

  她猶自在出神,沒注意一個身影已經在危險的逼近,隨即熟悉的氣息撲來,她身子一輕,已經被抄進了他的懷裡。

  「太史闌。」他戴著笑瞇瞇的笑佛面具,聲音卻咬牙切齒,「現在,到我們回去算賬的時候了!」

  「喂,你幹嘛——」邰世濤跳起來要阻止,黑衣面具男冷哼一聲,一腳踢在他膝蓋骨上,將小子踢開三步,右手再抄起景泰藍,一轉身,已經掠了出去。

  「她已向我表白,」他對底下張嘴傻看,還沒明白發生什麼事的圍觀群眾道,「你等速速道喜,讓開。」

  太史闌坐在他懷裡,雙手抱胸,並不反駁,卻道:「給各位介紹一下,我的新任大護衛頭領,諢號醋(楚)霸王,大家以後多關照,謝謝。」

  「醋霸王」打了個踉蹌……

  ==

  太史闌一直被某人扛回了城主府,進了後院,黑衣面具男熟門熟路,周圍護衛無人阻攔,太史闌冷笑一聲。

  「都出去。」進門的時候,不等侍女迎上來,黑衣面具男已經發令。

  這回他的聲音已經正常,侍女們聽出是誰,急忙施禮退下。

  黑衣面具男先將景泰藍塞給跟過來的趙十三,趙十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黑衣面具男抬腿反踢,砰一聲關上了門,門板差點撞扁了趙十三的鼻子。

  「不是被那女人撞就是被你撞!」趙十三罵罵咧咧地拖著景泰藍走了,「倒霉摧的我!」

  黑衣面具男才不管忠心手下如何吐槽,扛著太史闌直奔床榻,離床邊還有三尺遠,他一個大背摔,唰一下,太史闌飛向床上。

  眼看她就要狠狠和床做親密接觸,黑衣面具男忽然腳底一滑,哧溜一下竄過去,往床上迅速一躺,大字型攤手攤腳,等著。

  於是眼看太史闌就要「投懷送抱」到他身上。

  太史闌啥也沒做,半空中屈起膝蓋。

  嗯,堅硬的膝蓋骨正好對著柔軟的海綿體。

  黑衣面具男似乎也料到她這一招,哈哈一笑,雙手一伸。

  太史闌被他舉高雙臂抱在半空,膝蓋離他的黃金分割點只有三寸之遙。

  她也不沮喪,順手一掀,掀掉了那笑瞇瞇的面具。

  面具被扔到一邊,露出那張如畫眉目,以及太史闌覺得又淫蕩又騷包的笑容。

  「難為你從哪找到這麼傻的面具。」太史闌撇嘴,「不過和你的氣質很相配。」

  「我怕我忍不住怒氣,對你語氣堅硬。」容楚笑道,「只好找個笑嘻嘻的面具,緩和一下。好歹你看著這張笑臉,不好意思伸手打。」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太史闌二話不說,手指在他頰上一彈,「啪。」她還擬了一句聲。

  容楚「噗」地一笑——這女人,世人都以為她是冰山是帶刺的花,可遠觀不可褻玩,只有他知道,她是真正的寶,偶爾露出的頑皮冷幽默,出乎意料而又灑脫可喜,直叫人心花都開了。

  他自私地但望她這樣的特質,永不叫別人知道。

  笑是笑了,心氣卻還沒平,他沒放下她,屈起膝,頂著她的腿,還是維持著對面相望的姿態,道:「你確實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人還在呢,公開招婿都來了。」

  「嗯?」太史闌低頭看他,「招婿?」

  「不認?」容楚笑得蕩漾,隱約卻可以聽見磨牙的聲音,「太史闌,你可不是笨蛋,世濤搞的這些把戲,你認為真的是招護衛?」

  「不是嗎?」太史闌想了一下,慢吞吞地道,「是有點不像。」

  「是很不像。」容楚笑,膝蓋移了移,「你知道不像,還要對李扶舟說——喜歡。」

  「確實很喜歡。」太史闌點頭,「他的想法,是我嚮往的。」

  「太史闌——」容楚笑不出來了,陰惻惻盯著她——這女人就是這麼會氣人!

  是就這麼把她扔出去呢,還是手一鬆,然後霸王硬上弓?

  「我要不要把你扔出去?」他自言自語。

  太史闌手從屁股後一摸,對他亮出一把小匕首,「可以,我會練習投射飛刀,目標正中,命中率百分之五十。」

  「或者我可以讓你換個位置,爪子沒法撓到我。」容楚瞇起眼睛,陰惻惻盯著她,忽然覺得她這個姿勢不錯,對他也是一覽無餘的,比如那胸,仔細看久了,也能揣摩出個大概來?嗯,鴿子?梨?水蜜桃?

  或者乾脆不用眼神揣摩,用身體來試試?這女人在他手裡還承認著別的男人,看來之前他一直都太好說話了。

  太史闌好像沒瞧見他那陰沉的小眼神,低頭打量著他的身材,忽然道:「容楚,沒想到你穿勁裝還挺好看的,身材確實不錯。」

  容楚順著她的眼光,一瞥,原來不知何時他的衣襟已經扯開,裡面白色的裡衣因為動作過劇散開,露一截鎖骨,一抹胸膛,然後這女人竟然眼睛還掃啊掃,似乎打算掃到他衣襟裡面去。

  太史闌毫不客氣地瞧啊瞧,國公爺平時講究尊貴,衣飾錦繡華美,不周全不肯出門,難得肯穿這種普通勁裝,然而普通勁裝穿在他身上,忽然也便不普通了,忽然便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養眼得讓人蕩漾,腰線勾勒流暢的弧,長褲繃緊出筆直俐落的線條,襯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多瞧幾眼會覺得咽喉發乾。

  「好看?」容楚忽然問

  「好看。」太史闌很誠實,「不過你為什麼把衣襟又拉開了點?」

  「我這不是想讓你多看一點?」容楚聲音忽然更加低沉暗啞,「怎麼樣?」太史闌伸手,替他把衣襟拉回去,誠懇地道,「不錯,我本來還以為應該黑黑的。」

  「啊?」

  「你女人那麼多,嗯,早該熟了的。怎麼還會是草莓色?」太史闌若有所思。

  尊貴的國公愣了足足半刻鐘,才想明白太史姑娘指的是什麼,等他想明白的時候,手一酸,砰一聲,太史闌砸他胸膛上了。

  「你這……你這臭女人……」容楚不知道在氣還是在笑,不住咳嗽。

  「我給你看了……」容楚忽然又笑了,「你要不要也給我看看?放心,我絕不懷疑你顏色。」

  「我又沒請你給我看,你自己要寬衣解帶。」

  「你不是最喜歡公平?」

  「男女之間有什麼公平?」

  「不如把男女之間換成男女之事吧……」

  「……容楚,但凡你說得高興的事兒我都不高興。」

  「那就不說……行動……」容楚忽然翻了個身,將太史闌壓在身下。

  「我有沒有很多女人,」他瞇著眼睛,也彈了彈她的臉頰,「你介不介意今天驗證一下?」

  「處男無法驗證。」太史闌提醒他。

  「你難道要我一生沉冤不得雪……」容楚笑聲越來越低,越來越曖昧,「總得試一試才知道啊……」

  「嗯。」太史闌雙手抱胸,躺著不動,在容楚心花怒放,以為她今天真的腦子秀逗終於願意以身相許時,忽然道:「我大姨媽來了。」

  「那就讓她在客院住下唄……」容楚的吻即將落在她脖子上,心不在焉答了一句,忽然一怔,「什麼?你大姨媽?你在南齊有親戚?怎麼沒聽你說過?」

  「在我們那裡。」太史闌淡淡地道,「大姨媽來了,是指葵水。」

  容楚堅挺的意志以及身體,唰一下被這一句話打得潰不成軍……

  他忽地翻了個身,滾到一邊被窩裡,半晌,被窩裡傳出他的呻吟。

  「太史闌,你真是太懂如何殺死一個男人了。」

  太史闌不急不忙坐起,挪得離他遠一點。

  「大姨媽來,或者不來,現在都不是時候。」她道,「我還不想睡你。」

  「可我想……」

  「你說了不算。」太史闌給自己蓋被子,「容楚,我承認我開始對你有好感了,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愛上你,沒有愛只有性,我會噁心,我們還沒到那麼親密的時候。」

  「而你。」她頓了頓,「你能確定你愛我嗎?」

  容楚趴在被窩裡,一動不動,不知道是被打擊狠了,還是被她的直率給驚住了,還是在思考問題的答案。

  「我並不介意婚前性行為。」太史闌淡淡道,「但是,沒有愛,絕不性。」

  「太史闌。」容楚的聲音終於從被窩裡悶悶地傳來,沒了先前的騷動和笑意,聽來沉穩,「愛不愛一個人,不是要對著她一件件數的。」

  「不,不需要。」太史闌抱膝坐著,也若有所思,「都在我心裡,一筆筆記著。」

  「記到什麼時候,你才能發現你愛誰?」

  「這不是累計積分,也不會一蹴而就。」太史闌順手把一半被子扔給他,「這是豁然開朗,瞬間明白那就是對的人;也有可能天長日久之後,發現其實從來都是陌路。」

  「等你這榆木腦袋忽然豁然開朗,或者我已經白髮蒼蒼。」容楚嘆息。

  「也有可能是我豁然開朗的那一刻,你卻豁然發現你對我只是一時興趣,然後我孤獨終老,白髮蒼蒼。」太史闌打個呵欠,雙手枕臂睡下,把被子堆在兩人中間。

  「太史闌……」容楚的聲音有點含糊,「我相信你會……很快明白的。」

  「誰知道呢……」她輕輕道,「所以你要隨時把身材練好點。」

  沒有回音,身邊傳來的呼吸勻淨,太史闌翻過被窩垛一看,容楚側著臉趴在床上,睫毛合起,氣息平和,竟然已經睡著了。

  太史闌看見他眼下好大的青黑眼圈——昨天一夜沒睡吧?可能剛睡下,得知了擂台的消息,急忙趕去,難怪火氣不小。

  先前又是打架又是畫畫的,估計是真累了。

  太史闌趴在被窩捲上,手撐著腦袋,認真看容楚睡顏,她和他初識時,被迫欣賞過一次他的睡姿,當時暗恨他怎麼不磨牙放屁打呼嚕,平白讓她失去嘲笑他的機會,此刻卻想幸虧他睡覺安靜,安靜的人容易沉入深度睡眠,更好恢復體力。

  被窩捲兒上的容楚,以一種慵懶而放心的姿勢趴著,神態平和靜謐,長眉下睫毛平順地遮蓋著眼眸的陰影,唇線一抹淡淡的紅。

  太史闌忽然伸出手指,輕輕虛點在他的唇上。

  她眼眸平靜,平靜裡少了平日幾分冷峻,多了一分少見的溫軟。

  「容楚。」她道,「我也希望,我會很快,很快明白。」

  ==

  當晚,邰世濤受到了太史闌「嚴厲」的審訊。

  「世濤你最近這幾天到底是要幹什麼?」

  「選護衛啊姐。」

  「真的是選護衛?」

  「真的啊姐,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僅僅是選護衛?」

  「真的就是選護衛啊姐。」

  「選了幾個護衛了?」

  「啊?啊,那個于定啊,雷元啊……」

  「就倆?」

  「還有藍田李江啊,火源鄭英瑞啊……」

  「他們有何長處?」

  「啊,姐姐,他們英俊、斯文、厚道、武功高強、家世不壞、年輕有為……」

  「聽起來真是佳婿人選。」

  「是啊十足十的佳婿……呃……姐……」

  說漏口的某人敗下陣來,垂頭喪氣不動了。

  太史闌摸著下巴想,難怪容楚更年期提前似的陰沉著臉,原來這「選護衛」真的是「選未來姐夫」。

  不得不承認邰世濤的想法很實際也很先進,他竟然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想要安插幾個優秀人才到她身邊,尋找獲得她青睞的機會,只是太史闌有點不明白,邰世濤是很明白知道容楚和李扶舟對她有意思的,為什麼不傾向於那兩個,還要費勁去找?

  「明天我要走了。」邰世濤扒著她膝蓋求饒,「你別冷著個臉,啊?笑一笑,對我笑一笑,你不笑一笑給我看,我後面那水深火熱的日子怎麼活?」

  「什麼水深火熱。」太史闌還在分神,隨口道,「馬上要飛黃騰達了,少說得這麼可憐。」

  「啊……是啊,馬上要飛黃騰達了,」邰世濤嘴角咧了咧,又恢復開朗的笑容,「當官當得迎來送往水深火熱嘛。」

  「那倒也是。」太史闌拍拍他的頭,摸到他頭頂上倆個旋兒,想起初見那夜,小狗般蹲在她身邊的邰世濤,忽然就想問問明白他的心思。

  「為什麼不喜歡容楚或者李扶舟?」

  邰世濤愣了愣,才明白她說的這個「喜歡」是什麼意思。

  「沒有,姐姐。」他收了笑容,坐在她膝前輕輕道,「李先生,我曾經和你說過的,就是那個教過我的李夫子,我這次才知道,他算是我的授業恩師,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他;而國公,他舉薦我入光武營,為我鋪就入仕從軍之路,他算是我的恩主,我也沒道理排斥他。」

  「嗯。」

  「可是情分歸情分,道理歸道理。」邰世濤誠懇地看進太史闌的眼睛,「我不覺得他們適合伴你終身。」

  「為什麼。」太史闌沒有羞怯也沒有生氣,揚起眼眸,靜靜問。

  邰世濤站起身,踱到窗邊,夏夜涼風穿堂來,正是人間好時節,他側身回看太史闌,他的「姐姐」,端坐平靜,身姿凝定,褐色眼眸裡目光孤清,擁有世間女子少有的,鐵血雍容。

  這樣的女子,自有她的去處。

  「姐姐你生性不凡,便是想歸隱山林,嫁人生子,只怕短期內也難實現,這點,即使我不想承認,不希望這樣,也不得承認,那是你注定要走的路。」邰世濤輕輕道,「可是這不代表我希望你走得太遠,太深。我出身也算豪門,最清楚大家族利益牽絆人心詭譎,我那還是僻居一隅的安州,牽扯的是一族一地的利益,便已經十分可怕。而國公,他代表的不僅僅是麗京容家,還有朝廷,還有政治,我曾經聽過一些傳言……」他忽然停住。

  太史闌用目光表達疑問,邰世濤卻搖搖頭不肯再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傳捕風捉影的流言。

  太史闌沒有再問,她和容楚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早先在安州時的遭遇,她也隱約感覺到,容楚的「未婚妻」,不是那麼好當的。

  世濤,不是排斥容楚,而是真心擔心她的安危吧?因為他隱約知道,她如果真和容楚在一起,未來面對的敵人是何等可怕。

  「而李先生,他看似只是容府管家,但誰都知道這只是個暫時身份,他本身的身份也相當了得。」邰世濤道,「我到軍營後才隱約知道,李家是江湖巨擘,多少年來一直執武林之牛耳,但在二十多年前曾經發生過一次巨大的動盪,之後實力傷損,漸漸給其餘幾家江湖世家追了上來,雖然現在還是李家獨大,但對方幾家一聯合,李家這江湖魁首位置能不能坐下去,還很難說。李家一旦風雨飄搖,身為家主的李先生首當其衝,而姐姐你如果和他有較深瓜葛,以你的性子,到時候又怎麼能獨善其身?江湖世家之間的爭權奪利,其凶險和手段直接殘酷,比官場還沒有退路,姐姐,我不敢讓你冒這個險。」

  「我發覺。」太史闌靜靜聽著,並不說什麼,忽然道,「向來朝廷和武林井水不犯河水,江湖是獨立勢力,但南齊似乎有點不同,南齊的江湖,是否也和政治有聯繫?」

  「是的。」邰世濤道,「南齊開國皇帝,早先便是武人出身,以武學入軍營,十萬京軍總教頭,之後奪了前朝江山。他登基後,雖然開始控制武林勢力,但南齊貴族們發現武人的好處,紛紛對江湖各大世家暗中進行招攬培植,已經形成傳統,到南齊第三代皇帝,據說還曾暗中私下建立了一個大幫派,自己做了幫派的真正地下幫主,在掌控江湖的同時,也利用絕對武力掌控朝廷。這個幫派據說現在還在,是武林一大勢力,只是主宰者已經未必是皇族,也再沒人能確定這個幫派到底是哪個,有人懷疑是超級大世家中的聖門,或者萬象宗,但是沒有證據。」

  「在這種情形下,我又怎麼願意你和李先生多接觸?」邰世濤道,「我問過國公了,他是李家既定繼承人,李家相比於其他江湖超級大世家,更危險更複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李家一日矗立於江湖之中,就一日要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甚至朝廷的覬覦和攻擊,何況眼下李家已經漸漸露出頹勢,馬上據說還是武林世家十年大比之期,我懷疑其餘幾家要趁這個機會將李家拉下來……」他苦笑了一下,「你看,多麻煩?」

  太史闌有點分神,忽然想起今天看見的那個少莊主,問:「松風山莊,在江湖中是個什麼地位?」

  「四大世家之一。」邰世濤道,「我看過邊總帥的武林檔案薄,聖門、北冥海、萬象宗,松風山莊。是武林四大世家。」

  「李家呢?」

  「李家是超然身份,武帝世家。不入四大世家之名,因為世家都是在李家之後起來的。」邰世濤道,「李家據說原本不姓李,身份也足夠神秘,至今沒有人知道他家到底什麼出身。」

  神秘。太史闌想,確實神秘,或許這個家族的人天生具有那樣的氣韻,哪怕永遠微笑,溫柔和善的李扶舟,也能給人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姐。」邰世濤站在她身側,撫了撫她半長的髮,長聲道,「我只但望你好好的。」

  少年的聲音忽然有了滄桑的味道,太史闌抬頭看他,才驚覺,他高了不少,坐著的角度看他偉岸高大,下巴已經有了青青的鬍茬,透著些成熟男子的韻味,他站在她身側,身影便將她密密遮擋,落下的手勢輕柔呵護。

  曾幾何時,還要她努力保護的少年,已經長大,並費盡心思地要保護她。

  太史闌心中一暖,忽然拉過他的手,在掌心裡貼了貼。

  邰世濤身子一震。

  她摸過他腦袋,拍過他肩膀,可是從沒有拉過他的手。

  此刻肌膚相貼,夏日裡彼此掌心都灼熱,騰騰的熱力似箭一般穿透他的心,他忽然渾身顫了顫。

  一瞬間心中忽明忽暗,複雜難言,邰府廚房初遇……共同應對邰家女子……陷害之前她的相助……龍頭節她替她解圍……宮中來人那夜的攜手奔逃……她被捉住後他在容楚面前發的誓……光武營的刻苦練習……積極要求從軍歷練……戰場上的拚死搏殺掙軍功……那些日夜輾轉,時常夢見她被折磨而驚起的夜……

  如此執著,如此深重,寫在心版深處,他一日日翻閱,未曾將記憶摩挲得模糊,反而日漸鏤刻深深。

  直到這鬧劇一般的選護衛,一邊選著,一邊開心著,一邊開心著,一邊擔憂著,白日裡用盡力氣睜大眼睛想要挑個好人給她,夜晚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那些挑中的「好人」,心裡亂糟糟的,總覺得不好,不配,不舒心。

  然而此刻,當她握住他的掌心,彼此紋路深貼那一刻,他恍如被雷電剎那劈中,瞬間明白——

  這一生,他是不會再舒心了。

  他久久凝立不動,不知何時眼底泛上淚光。

  心深處潮潮熱熱,不是難過,不是痛苦,不是後悔,是了悟之後的空明,是明白這一生漫長執念的了悟。

  太史闌仰頭看他,她隱約感覺到身邊沉默的少年,內心似有驚濤般的波動,然而邰世濤立在陰影裡,她看不見他的神情。

  諸般種種,如露如電。

  一霎是一生。

  隨即她聽見邰世濤,輕輕道:「夜了,姐姐……睡吧。」

  說完他鬆開她的手,毫不猶豫地快步走了出去。

  他的衣袂拂動晚香玉白色的花瓣,帶出一陣幽遠而淨的香氣,朦朦朧朧,也是此刻心情。

  太史闌慢慢放下手,想著最後那一句「姐姐」,不知怎的,聽起來卻似和以往不同。

  她雙手合握,交叉於膝上,偏頭看晚香玉,將花枝沉沉地垂下來。

  眼神裡,莫名也多了一層孤清意味。

  忽然有人在她耳側道:「怎麼?被世濤的話驚著了?」

  太史闌沒有動,拂開了他落下的一縷頭髮,道:「你屬貓的?走路一點聲音都沒。」

  「我倒覺得我是屬兔子的。」容楚在她耳邊嘆息,「總吃不到窩邊草。」

  太史闌站起身,順手從晚香玉花盆裡薅了一把葉子,塞在他手裡,「哪,吃。」

  容楚瞧瞧葉子,拈一片嘴裡嚼嚼。

  嗯,微澀,嚼久了有清甜香氣。

  像她。

  「世濤的話,我剛才聽見了。」他慢慢踱到她床邊坐下,將手上端著的一碗燕窩羹放在桌邊,「這小子想得真多,我差點以為他不是你半路認來的弟弟,是親生的。」

  「在我心裡,就是親的。」

  「哦?」容楚笑得眼波流動,若有深思,「這話他聽了,未必……」

  「怎麼?」

  「沒什麼。」某人才不會替別人拉皮條,傾身在她耳邊笑道,「我知道你這人看似什麼都不在乎,其實很多事還是會放在心裡想,我可不希望你無度地操心,你放心。」他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我容楚,便護不了這家族,這天下,也必定護得了我的女人。」

  「我太史闌。」太史闌閉著眼睛,靜靜道,「不想得天下,不想得富貴,但如果我想得到某個男人,我也絕不失敗。」

  「想要得到我嗎?」容楚目光亮亮,「現在就可以。」

  「滾粗。」

  ……

  容楚沒有滾。

  他懶懶地坐下了,把玩著桌上的茶壺,忽然想起什麼,道:「我給你送的補品你,你吃了沒有?感覺可好?好的話下次再送些給你。」

  太史闌瞟他一眼,「這補品你經常吃?」

  「嗯。」容楚心不在焉,想著他老娘經常送各種奇怪補品,有時候會讓大廚房給做了吃,有時候直接就送人了,也不知道老娘哪來那麼大勁兒,熱衷於蒐集各種補品,可憐他吃到看見補品就泛噁心。

  「覺得不錯?」

  「當然不錯。」他老娘送的東西,不管如何古怪,絕對回回精品。

  「用了以後效用極好?」

  「自然。」如果能騙得太史闌以後乖乖幫他吃掉那些補品就好了。吃啊吃啊的吃習慣了,說不定她會欣賞那些玩意,以後去國公府,老娘的補品有人賞臉,一定會很高興的,算是為良好的婆媳關係先打個基礎?

  國公爺想得高興,沒注意到某人越來越陰惻惻的眼神。

  「嗯。」太史闌走到門邊,忽然一指門外,驚訝地道,「什麼東西!」

  「有敵?」容楚眼神一凝,飛快地掠過她身邊衝向門外。

  太史闌伸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迴廊上,「啪。」門一關。

  門板重重撞上容楚的屁股。

  「咦沒人啊……太史闌你關門做什麼?」

  門忽然又開了一線,一個長長圓圓黑烏烏的東西被塞了出來,惡狠狠頂在容楚鼻尖上,「你的十全滋補龍精虎猛超級大虎鞭,拿去做夜宵吧!」

  「砰」門再次被惡狠狠關上。

  容楚低頭一看。

  好大一個虎鞭。

  ……

  半晌,迴廊上傳來國公生平第一次的咆哮。

  「周七!」

  周七神一樣地立即出現在廊頂。

  「老夫人送來的補品,都交你先驗看,這次驗看了沒?」

  「驗看了!」

  「是什麼?」

  「虎鞭!」

  「告訴我沒有?」

  「沒有!」

  「為什麼?」

  「您說過,您大葷不吃人,小葷不吃鞭!天生龍精虎猛,用不著!」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不退回去?」

  「現在或許用得著!」周七大聲道,「某個人比較能折騰!」

  ……

  某個在門板後負手聽的人,差點把鼻子撞到門板上。

  至於本想通過問話澄清清白的那位,頓時後悔把周七召來了。

  一個都不靠譜!

  「滾粗——」國公爺憤怒之下,不知不覺把太史闌口頭禪也抄襲了去……

  周七神出鬼沒地滾了,國公爺在迴廊上發呆半晌,覺得這人生就是離奇,總在最美好的時刻來點最不美好的出岔,或許這就是好事多磨的真義?想了半天瞧瞧緊閉的門,終究不甘心,蹲在門口,還是用那虎鞭撥門閂,撥啊撥啊撥,把門給撥開了。

  門後面太史闌直接上床睡了——懶得和他囉嗦,反正就那倆解釋「我不吃虎鞭,這是誤會!」「我吃虎鞭,是為了你!」從這個流氓性格來推斷,第二種解釋的可能性更大,順便正好揩揩油。

  她心寬好睡,瞬間酣眠,容楚在房內轉了幾圈,瞧瞧她的睡顏,終究不忍將她吵醒解釋個清楚。

  他瞧瞧虎鞭,頓覺英雄氣短——含冤未白的感覺真是不爽啊……

  含冤未白的國公,最終也只能給太史闌掖掖被角,然後委屈地縮在一邊睡了。

  半夜的時候太史闌醒來,有點口渴,順手抓過桌上的杯子就喝,杯子裡的液體溫熱爽口,馥郁香甜,將她的燥熱驅散許多。

  她摸摸杯子,外頭用錦褥包著,還套著棉套子,這是容楚在她傷後立的規矩,知道她不愛侍女夜間睡在腳踏上伺候,便命將茶水等物好好保溫,好讓她隨時醒來都能喝一口熱的。

  太史闌喝完,轉目四顧,才發現容楚又竄了進來,就睡在窗下軟榻上睡,支著額,沒蓋被子。

  月色濃濃淡淡,美人春睡如沐風海棠。

  太史闌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已經赤腳下床,站到了他面前。

  站了有一會兒,太史闌才察覺,這行動有點奇怪——看他什麼呢?

  她望了他半晌,眼看沒關好的窗子透進午夜涼風,微微吹動他的髮,他似乎在夢中皺了皺眉。

  太史闌忽然想起他給自己掖被角的溫柔手勢。

  她走到窗邊,輕輕關上了窗,又轉身,赤腳走了回去,從床上抱了一床被子,給容楚蓋上。

  容楚始終沒醒,神態安詳,太史闌打個呵欠,回床上繼續睡覺。

  月光透過朦朧的紗窗,映在容楚臉上,隱隱約約,似有一抹狡黠的笑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1:26 A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七章 他的心思

  第三天的擂台賽,照舊舉行,太史闌沒有再去,經過開誠佈公的長談,「選姐夫」自然不存在,選護衛還是要選的。

  第四天,邰世濤將包括雷元于定等人在內的隊伍拉到了她面前,隨即和她告別。

  太史闌也在準備行裝,她傷勢還沒好全,但已經可以坐車出行,十天期限要到,她也必須去昭陽城。

  因為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樣的封賞,會不會長留昭陽城,所以她稍微多準備了一點東西。

  新選的這批護衛她很滿意,尤其雷元于定算是意外之喜,沒想到這樣的子弟居然願意跟隨她,還是在「姐夫」希望破滅之後。

  雷元倒無所謂,笑道:「我就是出來歷練的,反正也沒事,聽說你身邊有一批光武營的學生,我也想和他們多親近。」

  于定則笑而不語,至於他心裡怎麼想的,沒人知道。

  太史闌聽到光武營幾個字,才想起來自從回來,還沒見過二五營那群人。

  忽然眼角瞄到門口有人探頭探腦,她一轉頭,嘿,說到曹操曹操到。

  花尋歡沈梅花蘇亞史小翠楊成包括火虎等人一個不少。

  幾個人在門口你推我擠,不住推讓。

  「你去你去。」沈梅花推史小翠。

  「還是你去吧。」史小翠好客氣。

  「該你去。」火虎踹楊成。

  「小翠陪我去……」楊成苦著臉拉著史小翠的手。

  「哪來那麼多廢話,都去!」花尋歡在發脾氣。

  「要麼你先帶頭去。」眾人異口同聲。

  「滾蛋,好事沒我的,壞事推我上……」

  「什麼壞事?」太史闌的聲音忽然近在咫尺。

  眾人啞口,轉身,看見太史闌立在門口,褐色眼眸平靜自如地看過來。

  眾人和她的眼神一觸,忽然勇氣也沒了,想好的一番話也忘記了,都唰一下紅了臉,期期艾艾不知道該說什麼。

  太史闌看了看史小翠,「小翠,傷好點了嗎?」

  「啊?啊……好了好了,好了!」史小翠慌亂地答,「太史,我們……」

  「對不起。」

  「嗄……」

  眾人又全部啞口。

  明明她們是來找她道歉的,怎麼反而聽見太史闌先道歉了。

  「真的對不起。」太史闌注視著史小翠的眼眸,誠懇地道,「那天我也是沒辦法,我不能事先告訴你們,那樣不夠真實,不能取信於耶律靖南。我不得不傷了你,又利用了楊成和花教官,望你們原諒我。」

  一陣沉默。

  沈梅花低下頭,蘇亞唇角微微一勾,火虎開始微笑,史小翠有點無措地看了看楊成,楊成漲紅了臉,花尋歡牢牢盯著太史闌。

  半晌她忽然一拍手,大聲道:「好了!什麼都不必說了!太史闌,咱們沒看錯你!」

  「我早知道太史會這樣說。」蘇亞道。

  史小翠眼底浮現淚花,使勁地搡楊成。

  「唉,」沈梅花嘆氣,「可憐他們幾個,昨天半夜就在那嘰嘰咕咕商量,該怎麼取得你原諒,害得我一夜沒睡好,真是白瞎了心思,我早說了吧,太史不會介意的!」

  「你說個屁!」她的八世冤家史小翠立即反唇相譏,「是你在那唉聲嘆氣說太史闌一定生氣了,叫我們捲鋪蓋早點滾回二五營吧?」

  「我那不是為你們好麼……」

  「太史闌。」楊成忽然大步走了出來,立在太史闌面前,吸一口氣才道,「不管怎樣,還是要和你致歉的,你一個女人如此坦蕩明朗,我一個男人做不到?你利用我們,也是為了救我們救全城父老,我們傷你,卻是我們不對,楊成今日和你賠罪,另外,再次和你說,當日城門之前,我的誓言,永生不變!」

  「他說的就是我說的。」史小翠臉蛋紅紅,「史小翠也終身供你驅策!」

  花尋歡拳頭擊在掌心,「太史闌,我身份不同,沒法帶著家族投奔你,不過我也撂一句話在這裡,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隨時叫我!」

  「我一直在這裡。」蘇亞說。

  「反正我也沒地方去,跟太史姑娘混日子咯。」火虎道,「國公說這次會為我們請功,去掉我的案底,給我一個清白身份,我以後也是官家人了。」

  「唉,你們都在拍馬屁。」沈梅花憂傷地道,「看來我想不跟著你都不成了……」

  「你大可以滾——」一群人齊齊將她踢了出去。

  太史闌微微揚起臉,看著每個人的微笑,看著抱著大腿大罵的沈梅花,看著這天藍雲白,晴空萬丈,也禁不住,笑了笑。

  ==

  馬車轆轆啟程,奔赴昭陽城。

  北嚴城萬人相送,送行的人群從城內擠出城外十里,很多居民,在太史闌馬車經過的道路,灑水墊道,設案備酒。

  一路鮮花,一路歡喜,劫後重生的北嚴,用最大的熱情相送他們的功臣,一心祈禱著太史闌此去平安,飛黃騰達。

  百姓的呼聲遠遠傳入車簾,太史闌沒有掀開車簾頻頻揮手,她不愛虛榮和熱鬧,也不打算在離開的日子,給北嚴留下一個輕狂的背影。

  她一直認為,只是盡力去做了她該做的事情,她要活,並要心情坦蕩地活,所以她做了。

  生存是基本權利,在這裡變得艱難,她自覺做得微小,世人卻予她飽滿愛戴。

  景泰藍坐在她腿上,若有所思傾聽百姓的呼聲。

  「人民是很良善的族群,他們天生嚮往安定,不喜事端。」太史闌對他說,「只要稍稍給予,他們就會萬分滿足,向來官逼民反,都是到了完全顛倒世理,賤民如草的時候。只要適度整頓吏治,安撫民生,管理一個國家,並不難。」

  「嗯……麻麻。」景泰藍抱住她的脖子,悄悄往她耳朵吹氣,「我會像你一樣,愛他們。」

  馬車載著萬千相送的目光遠去。

  於太史闌,是去迎接未來命運。

  於其餘跟隨者,是開始一段新的旅程。

  於邰世濤,則是從頭開始,再一次的戮力掙扎。

  太史闌馬車駛出北嚴之時,容楚和邰世濤,立於高樓,目送她遠去。

  兩人都默默無語,高樓長風拂起他們長髮,遮住各自思索的眼神。

  良久邰世濤長吁一口氣。

  「以後便拜託您了,國公。」他道,「我短期內再幫不了她什麼。如今臨別在即,只有一個請求。」

  「你要拜託我,如果愛她,務必保護好她,如果做不到,儘早放手。」容楚淡淡道。

  邰世濤苦笑一下。

  「國公玲瓏心肝,你越是這樣,我越是不放心……」

  「你太憂心了,」容楚回頭看他,「她哪裡是那麼容易被欺騙或打倒的人。」

  「再強的女人,一旦動了情……」邰世濤搖搖頭,沒有說下去。長吸一口氣,振作了下精神,道,「你說的也是,我信她!」

  「你將來還是會幫到她,或者會比我想像得做得更好。」容楚眼眸深如大海不可測,「再苦再難,想想她。」

  「我會。」邰世濤沉默一下,「那麼,我們開始吧?」

  「開始吧。」

  邰世濤一點頭,忽然一伸手,將容楚推下高樓!

  ==

  高樓是北嚴城內最高樓,樓高三丈,觀景之用。

  最上層因為窄小,向來只容兩三人,所以容楚的護衛都在樓下。

  邰世濤出手時,所有人都聽見樓頂他一聲大喝:「國公,你為何奪我功勞,毀我前途!」

  隨即便聽啪一聲大響,隱約容楚一聲驚呼,再一抬頭,一條人影已經墜了下來,錦袍飛揚,赫然是容楚。

  護衛們驚得「忽」地一聲竄上去,手接肩扶要接住容楚,眼看容楚身子在二樓被突出的樓簷掛了一掛,嗤啦一聲衣袖撕裂,又落了下來。

  眾人正要拚死去接,驀然一聲大喝「讓開」!周七猛衝而至,翻身以背向容楚,砰一聲容楚落在他背上,兩背相觸那一刻周七大喝一聲,右腿一蹬飛快繞樓狂奔一圈,將那股衝力生生卸去。饒是如此,周七停下來的時候,也「哇」地噴了一口鮮血。

  容楚從他背上翻身落下,臉色微白,一隻衣袖被撕裂,肘間隱約血跡殷然。

  他一旦脫險再不停留,霍然一揮手,「來人!把這膽大妄為,謀刺國公的狂徒給我拿下!」

  不用他吩咐,護衛們早已衝上樓去,片刻押了邰世濤下來,邰世濤神情狂暴,不住掙扎大罵,「容楚!你混賬!你無恥,你奪人功勞,必有惡報!」

  「我何等身份地位,何必覬覦你的功勞?」容楚冷然道,「但上府大營有人密報於我,你出營,根本不是邊帥派出來偵查敵情,你是擅自偷取調令,殺傷同僚,闖營而出——這是死罪!軍紀如鐵,軍令如山,豈能容你這等違法亂紀之人?如果今日容你升職得賞,一路騰達,那該如何向那些守法遵紀的兵士交代,又如何能令兄弟們服氣?以後如果人人都學你,這兵還要怎麼帶?」

  「呸!」邰世濤掙紮著跳起來,一口唾沫對著容楚就噴過去,「放屁!放屁!你明明是和我們邊總帥不對付,不願這發現密道、斷西番後路的大功落在他名下,才暗中指使上府營中人告密,捏造事實,毀我功勞!」

  「我無需和你辯駁。」容楚神情不屑,「你傷同僚,奪調令,引得上府營大軍追殺一事,人證事實俱在,當時在場數萬人,眾目睽睽,你便抵賴也是無用。雖說你發現密道有大功,但你違反軍紀在前,此風不可漲,你憑什麼不接受懲罰?」

  「我是上府的人,你無權剝奪我的功勞,你無權處置我!」

  「你是地方光武營的習練學生,而我,是地方光武營名譽總帥。」容楚冷然道,「我對你的處置權,還在邊樂成之上。」

  「老子瞎了眼,才進了光武營!」邰世濤恨恨扭頭。

  「不過,現在對你的處置又不同了。」容楚淡淡道,「你違反軍紀在前,本國公和你商談此事時,本來還有憐才之心,想看看你的態度,是否願意戴罪立功,不想你性情桀驁,凶暴殘忍,竟然一言不合,便欲出手殺我——刺殺朝廷重臣,也是死罪。」

  「我前途都被你毀了,也不在乎多殺你一個!」邰世濤眼睛通紅。

  「兩罪疊加,罪無可恕,」容楚負手冷冷看他,「來人——」

  「國公!國公!」不知何時,邰世濤手下那一百個兵聞訊趕來,看到兩人劍拔弩張,都急得不管不顧撲過來,「國公!求您高抬貴手!邰佰長一定是無心冒犯——」

  「他就是公報私仇,公報私仇——」邰世濤悲憤大叫。

  「你們也看見他態度了。」容楚淡淡道,「刺殺在前,污衊在後,我如何能容他?」

  「國公!」那一百個兵一急,噗通一聲全部跪下了,對著容楚連連磕頭,「國公!佰長少年氣盛,其實無心冒犯,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邰世濤一直憤恨怒罵,此時見屬下忠心相護,眼圈忽然紅了,用力扭過頭去。

  容楚瞟他一眼,忽然也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時,他眼神已經恢復冷靜,看看那群拚命磕頭求情,卻不知道如何求到點子上的士兵,微微皺了皺眉。

  隨即他對趙十三看了一眼。

  趙十三快步過來,一邊腳踢那些士兵,道:「讓開讓開,都擠在國公面前成何體統!」一邊對容楚笑道:「主子,那個……上府大營邊總帥有信來,說……」說完附在容楚耳邊開始咬起了耳朵。

  眾人都緊張地抬頭看兩人,不知道上府總帥的信裡有沒有什麼要緊內容,會不會對邰世濤有利,能讓此事有所挽回?

  眾目睽睽下,容楚臉上還是沒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似乎微微鬆動,趙十三說完,垂手立在一邊,容楚沉默了一會兒,瞟一眼邰世濤,半晌才滿心不情願地道:「邊總帥既然這麼說,本國公也沒什麼好說的,他對邰世濤同樣有管轄處置之權,擅自闖營之事,便由他決定。」

  眾人剛舒一口氣,便聽容楚隨即冷厲地道:「但衝撞刺殺於我,豈能輕輕放過?邊總帥要將人提回去,這一點本國公絕不同意,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來人——」

  一隊護衛應聲而來,隔開那些士兵,將邰世濤圍在正中。

  「既然邊帥口口聲聲說他是兵,不該由我全權處置,那我便以地方軍規,予以懲戒。」容楚指定邰世濤,口氣斬釘截鐵,「拖下去,八十軍棍,革除佰長之職,我不追究他刺殺之罪,但他的一應功勞也相應取消!另外,作為有罪士兵,他不應再在上府任職,按照軍規,應發還本地都督府處理。給我立即押解西凌都督府去!」

  「國公!」士兵們大驚——八十軍棍,功勞取消,剝除軍職已經將邰世濤打入十八層地獄,還要發配都督府?都督府一般對有罪但罪不至死的士兵只有兩種處置,一是取消軍籍發還原籍,二是發配往臨近其餘軍營,附近其餘可以接收士兵的軍隊只有天紀軍,而天紀軍對有罪士兵向來苛刻,多半發往那裡的罪囚營。

  向來一山不容二虎,天紀和上府關係就不算太好,天紀少帥紀連城,更是出名難纏,天紀軍的罪囚營,就是有罪士兵整編的一個營,待遇惡劣,地位低下,更是紀連城沒事出氣的對象,據說在裡面的人都恨不得早點上戰場,不是為了掙軍功早點贖罪,而是可以早點死了少受點罪。

  邰世濤一定不肯發還原籍,那麼十有八九會被發配天紀軍,邰世濤去了那裡,那會比死還痛苦!

  「國公——」士兵們哀聲大喊,砰砰以頭搶地求情,邰世濤此刻倒恢復了平靜,一直扭著頭,忽然熱淚滾滾而下。

  熱淚滾滾,卻一言不發,牙齒咬住下唇,深深一個唇印。

  容楚又看了他一眼。隨即他似有點不耐煩,衣袖一甩道:「如此重罪,我已饒他一命,你等還要糾纏不休,當真以為我容楚劍下,不敢斬你等人頭!」

  士兵們不敢再說話,都低下頭,雙手死死摳著地面,咬牙忍住一腔悲憤,眼淚撲簌簌落在泥土裡。

  護衛們將邰世濤拖了下去,就地執行軍棍刑罰。

  棍子落肉的聲音傳來,聲音乾脆、厲烈、決斷,啪啪似打在每個人心上,士兵們聽得身子一抽一抽,似打在了自己身上。

  每個人都在棍子聲的間歇裡屏住呼吸,等待一聲呻吟或者嚎叫,然而每次拎著心的等待,換來的都只是單調的棍子落肉聲。

  沒有邰世濤的呻吟和求饒,什麼多餘的聲音都沒有。

  這少年平時似乎有點聒噪,然而此刻倔強堅忍,令人震撼至沉默。

  容楚早已轉身負手,一副漠然不理的姿態。士兵們恨恨望著他修長筆直的背影,都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將這人高傲冷漠的心,燒出一個致死的大洞。

  八十軍棍打完,護衛們將血肉模糊的邰世濤拖來讓容楚驗傷,容楚沒有回頭,只揮了揮手。

  護衛們將邰世濤拖了下去,剝掉了他的佰長軍衣,送上馬車,準備送他去都督府。

  似乎已經昏迷的邰世濤,在被送上馬車的那一刻,忽然醒轉,掙扎著探頭,大喊,「容楚!你記著!我邰世濤今日之事,永生不忘!」

  容楚的背影似乎微微一震,隨即冷笑道:「請便!」

  馬車轆轆遠去。

  少年最後一霎的呼喊,似乎在震盪在天際,震散白雲,落幾絲細雨。

  所有人立在雨中,默默無言,忽覺心中疼痛,卻又不知為何疼痛。

  那一百個士兵默默爬起,各自抹一把淚離開,走的時候,都恨恨盯容楚背影一眼。

  容楚始終沒有回頭。

  立於雨中。

  他身後無數人,只能遙遙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國公此刻是否餘怒未消。

  沒有人看見,在那無人看見的一隅,這悠遊自如的男子,隱忍和無奈,寫在眼眸深處。

  很久很久之後,雨幕深,衣襟濕,一朵落花在他腳下零落,被他濡濕的袍角掩蓋。

  趙十三聽見他的主子,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

  馬車轆轆向前行。

  因為時辰緊迫,太史闌趁夜也在趕路,這夜半夜她忽然驚醒,恍惚中彷彿聽見邰世濤的呼喊,那孩子從一片血火中走來,對她道:「姐姐,我總是為你的。」隨即轉身,走入另一片血火。

  她伸手欲待去拉,想要問個究竟,隨即醒來,黑沉沉的馬車裡,景泰藍在她懷裡酣睡,窗外起了微雨,嘈嘈切切,她忽然覺得心中淒切,再無睡意,靠著車壁,睜著眼睛到天明。

  天快亮的時候,她捏了捏自己的袖囊,袖子裡有一張紙條,是容楚臨行時塞給她的,容楚說他還有點事要處理,稍後會趕到昭陽城,叫她自己小心,並囑咐她,在遇事懷疑不安時,再打開紙條。

  懷疑,不安,會有什麼事情讓她懷疑不安?他預見到了什麼?

  天亮了又暗,第二個天亮的時候,昭陽城到了。

  太史闌掀開車簾時,首先看見的是高大的城門,比北嚴那個破破爛爛的內城城門闊大許多,進出人流不絕,還有很多來自外地的商販,從大開的城門看進去,城內道路平整,攤販眾多,百姓安居,著實不愧行省首府的興盛景象。

  二五營跟隨她來的學生們,已經趕到了她的馬車之側,他們在此次戰役之中也有守城之功,一併來到昭陽城授勳,之後是在昭陽城就職,還是回二五營繼續學業,還要看朝廷的意思。

  眾人看著城門,都想起了當初在通城和北嚴進城時的遭遇,通城熱情如火,卻殺機暗伏;北嚴冷漠如冰,更有陷阱重重。如今的昭陽城,會對他們展現怎樣的一張臉,會給他們再次帶來什麼?

  眼看城門口似乎沒有什麼動靜,眾人苦笑一聲,準備自己通關進城,忽然前方馬蹄聲響,兩隊彪悍士兵從城內馳出,當先兩人持旗,左旗上寫「上府」,右旗上寫「督軍」。這兩隊人馬一出,四面商販百姓紛紛面帶尊敬畏懼之色退避。

  兩隊人馬在一個武官帶領下,驅馳而來,直奔太史闌的車隊,還距離眾人五丈遠近處,那武官一抬手,兩隊士兵齊齊勒馬,分列兩邊,隨即齊聲道:「西凌首府昭陽城,駐軍上府大營副將,奉總督之命,前來迎接北嚴之役諸功臣,各位有請!」

  來者聲音洪亮,遠遠傳開,四面圍觀百姓霍然一陣騷動。

  「北嚴功臣!是不是上次被西番包圍的北嚴?」

  「我聽說北嚴是被一個女將救下的,叫什麼……太史闌?」

  「是啊,聽說當時北嚴外城已破,太史闌讓十萬百姓進入內城,竟然依據年久失修的內城城牆,三千弱兵,兩日糧食,生生抵抗西番兩萬兵整整七日,最後竟然使計進入西番大營,險些殺了西番主帥!」

  「好了不得!」

  「聽說那女人身高八尺,腰圍三尺,大眼大嘴,十分威猛,一頓要吃五斤肉十斤卷餅……」

  「你這說的好像是傳說中的前劉西霸王……就是換成了女的……」

  「哎呀就是說她是西霸王轉世……」

  話題開始由太史闌的豐功偉績,轉向對她個人隱私相貌的挖掘,風格漸漸向怪力亂神方向發展,故事裡太史闌越來越金光燦爛神奇無比,也越來越非人哉。太史闌在車內聽到那些「太史闌傳奇」,心想民間果然臥虎藏龍,反穿現代去寫網絡小說保證個個大神級,玄幻、言情、升級、修真、元素樣樣俱全……

  其餘學生則又驚又喜,受夠官場黑暗冷遇,本來他們對昭陽城已經不抱期望,沒想到竟能有此待遇,既不過分也足夠隆重,處處展示出昭陽總督府的處事,果然和下方城鎮不一樣。

  更重要的是,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副將,官場慣例,同級接待,這是不是意味著,太史闌的授職,最起碼也是一個副將?

  這真是意外之喜,在眾人想來,六品校尉已經很不錯,無後台無背景的寒門子弟,一般都是從九品不入流做起的。

  此時因為迎接隊伍的宣揚,城門處漸漸擠得水洩不通,百姓們都想看看那位「一人救一城」的傳奇女英雄,太史闌的馬車幾乎寸步難行。

  人叫得越凶,太史闌越不肯出來,她才不樂意被圍觀。

  太史闌不出來,花尋歡作為在場二五營助教,只得迎上去和對方寒暄,並解釋了太史闌傷勢未癒不便下車拜見,對方那個叫黃永的副將十分謙和,連說不妨,並關心地詢問了幾句太史闌傷情,表示總督府已經有名醫等候,會為太史闌好好調理身體。

  一番話說得眾人十分舒服,跟隨隊伍進城,一路上不斷有百姓拍打車門,想要一睹太史闌芳容,不過他們只睹到了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和三顆門牙,小子一向很進入狀態,頻頻掀簾向群眾揮手,不過太史闌注意到,每次他掀簾揮手時,都是人群裡出現大波妹的時候。

  因為首府大堂正有公務,眾人被直接領到總督府,據說來自麗京的特使正在府內等著他們。

  在二門前下車下馬,太史闌一抬頭,正想好好瞻仰一下總督大人的院子,驀然眼睛一睜。

  而四面的學生以及護衛們,早已眼睛瞪大如衛生丸。

  連戴了面具的景泰藍都趕緊摸摸自己的面具,生怕嘴張得太大扯壞面具,一邊唏噓道:「好生特別的院子……」

  確實好特別。

  黑漆漆,亂糟糟,門裡頭半扇照壁原本是精緻的牡丹琉璃照壁,現在給燒得一坨一坨,乍一看還以為誰家茅坑豎起來了。

  遠處隱約可見園子,半邊精緻華麗,繁花葳蕤,半邊一片焦土,零落地種著還未及成活的花草。

  簡直比大戰之後劫後餘生的北嚴還悽慘。

  一個國字臉,三縷長鬚的錦袍中年人,站在被燒掉半邊的園門下迎客,頭頂上瓷製的匾額也被燒得歪歪斜斜,一個學生瞇著眼睛輕聲讀「台三苑……」

  他身邊那個叫黃永的副將臉皮抽搐,道:「是怡蘭苑……」

  ……

  園門下的西凌總督董曠,臉皮子也抽搐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央的女子身上,稍稍凝注。

  不用介紹,他便知道,這必然是太史闌了。

  受傷未癒有點蒼白的女子,不算太高,也不算最美,但在人群中央,無論有多少人,都必然會第一個被看見。

  那種醒目,來自於她特殊的宜男宜女的氣質,來自於她俊美又清麗的容貌,來自於她天生昂然而俐落的姿態,來自於她眉宇之間,顧盼之間,少見的自如和睥睨。

  董曠身為封疆大吏,閱人多矣,也有些人看起來霸氣高貴,但那大多是地位身份造就,養移體居移氣,久在高位自然不怒而威,像這個女子這樣,還身在底層,便氣度攝人,還真是少見。

  他在打量太史闌,太史闌卻沒打量他,她又懶懶地躲在花尋歡背後,欣賞眼前這個奇特的園子,覺得,嗯,用色很大膽,嗯,造型很奇特,嗯,以後不妨照樣來一個。

  董曠一接觸到她那很有興趣完全無辜的目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看!看啥看!

  要不是某個無恥大膽的人為了救你,我這園子能燒成這樣嗎?

  我那四海蒐集的名花……

  我那價值萬金的花圃……

  董曠在心裡一萬次捶胸頓足,第一萬次詛咒放火燒他園子的那個無恥國公,臉上還得扯出舒心的微笑,滿面春風迎上前來,笑道:「這位便是太史姑娘了吧?這位是花教官?這位是楊兄弟?……」

  他將眾人名字一一點出,連火虎的名字都沒漏下,太史闌禁不住多看他一眼——這位總督看來做足了功課啊,那麼火虎的身份他應該也知道,看樣子,火虎的前科也可以一筆勾銷了。

  董曠和眾人寒暄幾句,隨即一側身,身後早已擺了香案等物,董曠退到一邊,恭聲道:「請公公傳諭。」

  一個青色錦袍,錦袍上滾黑色邊的太監,一步三搖地踱了出來,手捧黃綾捲兒,身後還跟著倆小太監。

  眾人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架勢知道要傳旨,都紛紛跪下。

  太史闌沒動,景泰藍也沒動。

  景泰藍是沒有跪的意識,這天下就沒人能讓他跪的。

  太史闌瞇著眼睛,盯著那身袍子,這樣的打扮,燒成灰她也認得出。

  西局太監。

  西局太監給她傳旨?旨意來自皇太后,能有什麼好結果?

  既然知道不會是好結果,何必對仇人屈膝,平白遭受屈辱?

  此時眾人皆跪,景泰藍是小孩子不明顯,還站著的太史闌就特別顯眼,眾人詫異的目光,以及西局太監警告的目光已經投射過來,花尋歡著急地拉了拉太史闌的袍角,小聲道:「太史!別犯倔脾氣!」

  她們以為太史闌生性驕傲,不喜歡對人跪拜,有心相勸,卻不知道她和西局的恩怨。

  太史闌的衣袍被她這一拉,袖子裡有東西簌簌響,太史闌忽然想起容楚臨別的話——在懷疑不安的時候,打開它。

  懷疑不安時刻……

  她立即抽出紙條。

  紙條只有一句話。

  「忍一時風平浪靜。」

  太史闌目光閃了閃——他要她忍?

  難道他覺得她忍,會有好結果?難道他已經知道是西局太監傳旨?

  他知道是西局太監傳旨,依舊放心讓她來,還特意留紙條關照她要隱忍,難道此事還有轉機,並不像自己想的那樣?

  信,還是不信?

  太史闌幾乎立刻就做了決定。

  她把紙條一揉,塞回袖囊,隨即乾脆俐落,一跪。

  「公公見諒。」她道,「草民有傷在身,行動不太俐落,不是有意不敬。」

  眾人都舒了一口長氣。

  景泰藍眼珠子轉了轉,也跪了下去,卻跪在太史闌前面,稍稍側身對著她。

  「麻麻……」他低低道,「你不是給她跪的喲。」

  太史闌唇角一勾,手臂攬過去,悄悄抱了抱他。

  是她狹隘了,跪一跪有什麼關係,保護好景泰藍,不給他帶來麻煩才是正理。

  她這裡一走神,就沒聽見太監讀的什麼內容,那些長篇大論的溢美之詞她也不要聽,只聽見了最後幾句,「遂授一等男爵位,北嚴同知,領西凌上府副將銜……」

  身後有吸氣聲,帶著滿滿驚喜,太史闌眨眨眼——怎麼,賞得很重嗎?

  她對官位什麼的,完全沒概念,就是馬上給她個總督做,她也頂多覺得嗯還行。

  旨意對北嚴參戰有功人員都做了嘉獎,花尋歡授了參將銜,她本身作為光武營在職教官,就有校尉之銜,其餘沈梅花蘇亞史小翠蕭大強熊小佳等人,都授了校尉,最低的楊成也有七品旅帥,可以在上府營率領400人隊伍,並各自嘉獎「勇毅」勛章,甚至連火虎的罪責都免了,為他敘了沂河壩示警之功,賞了個軍曹職位,雖然微末,但從此便算正統出身,再也無需東躲西藏。

  太史闌聽著身後那些急促喜悅的呼吸,也為他們高興,唯一遺憾的就是蘇亞,她為保護自己,沒服從北嚴府分配,自動從二五營除名,只是她的護衛,所以不能以二五營學生名義接受嘉獎和勛章。

  太史闌看看一臉淡定的蘇亞,暗暗發誓:今日虧欠她的,總有一日,加倍來補。

  旨意傳畢,各自歡喜,董曠親自上前扶起太史闌,笑道:「太史大人請起,從今日起,你我便同朝為官,能和太史大人這樣一位女英雄共事,本督深感榮幸。」

  太史闌望定他,道:「大人你不喜歡我,不要勉強了,反正我任職北嚴,也不會天天讓你看著不樂。」

  董曠嗆住,連聲咳嗽,最後只好苦笑……

  傳聞裡太史闌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如今可算見識到了。

  給不解風情太史闌這麼一堵,董曠也無心說官場套話了,笑道:「太史大人說笑了。」隨即趕緊道,「自太后主政,修改南齊律法,允許女子為官,太史大人算是第二位進入南齊朝廷的女官員,和咱們的西局副都指揮使喬大人,可謂朝堂雙璧,如今敝府有幸,難得兩位奇女子都在,說不得要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嗯,喬大人也一直說,想見太史姑娘很久了……」

  太史闌一怔——喬雨潤在昭陽城?

  「呵呵,董大人過譽了。」聲到人到,喬綠茶的甜美親切語聲已經傳來,伴隨一陣高雅香風,「雨潤一介弱女子,和力挽狂瀾的太史姑娘比起來,可是萬萬不如。」

  香風隱隱,環珮叮噹,隱約碧綠樹叢中,一抹雪白若隱若現,兩個雪衣小婢從樹叢中先轉出,手中拎著裝滿鮮花的花籃,另有兩個小婢,撐著淡綠底色粉荷花的紙傘,紙傘下,喬雨潤纖指掩嘴,裊裊婷婷而來。

  董曠等人露出讚嘆迷醉之色。

  二五營學生們露出不忍目睹之色……

  「太史姑娘,別來無恙?」喬雨潤立在離太史闌一丈遠的地方,親切地和她打招呼。

  「好久不見喬大人。」太史闌一點頭,「自然無恙。」

  她這話斷成兩截,乍一聽好像在回答喬雨潤的「別來無恙」,可聯繫在一起聽,就成了「不見你自然無恙。」

  眾人都聽出來其中意思,忍不住哧哧笑,倒是蘇亞有點憂心地看著太史闌,她知道這兩人恩怨,萬難共存,如今喬雨潤在這裡,可不要惹出什麼風波來。

  喬雨潤還是在笑,若無其事,似乎心情甚好。

  董曠一怔,「你們認識?」他隨即笑道,「如此甚好,兩位同朝為官,正該多親近。」

  「董大人這話說得不錯,不過似乎說得早了點。」喬雨潤笑道,「是否同朝為官,還未成定數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1:36 A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八章 我為她證明

  眾人都一怔。聖旨已下,她卻說還沒定,什麼意思?

  喬雨潤忽然臉色一正,淡淡道:「旨意呢,自然是真的,本指揮使並非指聖旨無效,只是本指揮使自來到昭陽城,便數次接到西局密報,稱北嚴之戰其間另有隱情,需要詳細調查,本指揮使已經以千里傳遞密匣奏事,上奏聖上,之後是否還有旨意,本指揮使也要等消息。」

  隨即她笑顏如花,瞟了太史闌一眼,道:「太史大人,旨意未下之前,你當然還是北嚴同知,副將男爵,誰也不能剝去你的官職,不過呢,我們西局一向秉公執法,上至皇子,下至草民,一視同仁,你目前因為被指控暗通西番主帥耶律靖南,已經被我們西局列為嫌疑人,按理說,我們有權暫停你的職務,將你下獄審問。只是……」她看一眼四周忽然變色,滿臉憤然的二五營學生,眼底掠過厲色。

  她當然恨不得立刻將太史闌下獄,然後用西局最惡毒的刑罰,讓她招認出所有她想聽到的話!

  她有這個權限,一省總督她想整也可以整!

  一想到這女人被困北嚴,絕境之中是李扶舟闖營救她,又陪她進入西番大營,不顧生死,她便從心底,燒出一把燥熱的火,那火陰柔而持久,要將眼前的這人,慢慢烘烤成乾屍才痛快。

  可是……她不能!

  最起碼現在不能。

  太史闌目前威望太高,太得民心,整個北嚴,都在擁護著她,包括這些很有實力的二五營學生,現在都是她的擁護者。

  在這所有人都在等消息,期盼著太史闌被朝廷恩賞的時刻,如果她將太史闌下獄,那麼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輕則二五營學生拚死鬧事,重則引起北嚴動亂,連帶影響整個西凌,這責任,她擔不起!

  如今只有緩一緩,等到將這些二五營的人調開就職,等到北嚴百姓漸漸不再關注太史闌,以為她在昭陽城享福之後,再動手!

  喬雨潤深吸一口氣,心中想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以她對太后的瞭解,加上太后在北嚴之戰中的反應,她敢肯定太后絕對不會放過太史闌,更不要說給她如此厚的封賞!

  一定有問題!

  所以她急急飛鴿傳書,將此間情況說明,等待太后的下一步旨意。

  現在……需要看住那個女人……

  「只是我等也知道諸位功勛卓著,不好隨意以律法制裁,是非黑白,還是要等事情查明之後。」她笑容可掬地道,「我們西局對太史姑娘也是很敬佩的,不希望太史姑娘當真有罪,只是職責在身,必要的措施還是要有的。這樣吧……」她笑對董曠道,「麻煩總督大人安排一處地方,好供太史姑娘及她的隨從住入,當然,我們西局的人也住在一起,方便照顧。」

  眾人相顧失色,喬雨潤說得客氣,意思再明白不過,這不就是軟禁?

  還是將所有人都軟禁。

  她哪來這麼大膽子?難道此事真的還有變數?

  「太史姑娘。」喬雨潤似笑非笑,注視著太史闌,用口音悄悄道,「真令人歡喜,我們又住在一起了。」

  太史闌注視著她。

  她的眼眸清透平靜,深如靜水。

  喬雨潤目光縮了縮,心想這女子經歷一場戰事,氣質竟然更加深邃沉穩,當初那厲烈眸子裡偶爾還有不能收斂的寒意,如今,她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只覺得深,無底般的深。

  隨即,她聽見太史闌淡淡道:「是,我也很歡喜。」

  ==

  「啪!」

  一封書簡重重扔到書案上,紙面和黃楊木桌接觸的清脆之聲,驚得一屋子的人都抖了抖。

  「奪。」

  黃金鑲琉璃琺瑯護甲重重敲在桌面上,險些將桌面敲出一個洞,那雙長得驚人的黃金護甲揮動著,伴隨著主人難得憤怒到尖利的問話。

  「為什麼會這樣?」年輕的皇太后宗政惠環目四顧,目光威稜四射,「誰來給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屋子裡,一堆人,有跪有站,跪著的在抹汗,站著的在皺眉。

  跪著的,是內閣的學士和兵部的主事,被傳來向太后回話,問他們為什麼傳錯旨意?

  站著的,是朝中三公,以及中書令等重臣。

  「微臣等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大司空章凝神情肅穆,「關於北嚴功臣太史闌等人的封賞,是兵部和我等商議後,報請太后及聖上定奪的,當時太后還說,如此大功,兵部所敘封賞太低,不能激勵將士,老臣建議封爵,太后您當即首肯,如今旨意已頒,並無任何錯處,不知太后為何發怒?」

  他嫌惡地盯一眼宗政惠台上的青灰色加漆封的密信,一看就知道是西局來的密信,不知道又告了誰的黑狀,這群陰私小人,如果再一直放縱下去,難免重蹈前朝閹黨之禍,女人執政就是愛用這些閹貨……唉,很久沒見聖上了,也不知道天花到底恢復了多少……

  章凝的反駁,也讓宗政惠怔了怔。

  她要怎麼說?

  她能說之所以答應封賞還加厚,是為了麻痺他們?

  她能說封賞旨意之後,就是一道逮捕格殺的密令?

  她能說喬雨潤趕到昭陽城,發現傳旨的主使節失蹤,副使有聖旨,旨意卻只有封賞的前半截,卻沒有最關鍵的後半截?

  她能說更讓她後背發涼的是,喬雨潤來信詢問那旨意到底怎麼回事,這說明雨潤也沒看出旨意有什麼不對,可是皇家旨意,不是那麼好修改的,是誰,能天衣無縫地修改旨意,連雨潤都找不出破綻?

  最後這個疑問,最讓她不安,覺得冥冥中,一些一直擔憂的事情,即將要發生了……

  「哀家無需對你們解釋。」宗政惠平息了一下氣息,知道不能糾纏問罪,也無法解釋她的真義,只能強硬處理,「哀家剛剛接到西局的密令,稱北嚴之戰另有內幕,太史闌進入西番大營之後發生的事情,沒有有力人證,事實真相還有待查問,倒是自西番那邊傳來消息,說耶律靖南暗中供太史闌長生牌位,感激她放他脫逃之恩。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太史闌所謂的獨闖大營傷敵軍主帥便是子虛烏有自己捏造,她不僅不是英雄,還是奸細!」

  「那也有可能是耶律靖南大敗,憤恨之下使的反間計!」章凝不以為然,「耶律靖南素來是西番大將中最為狡詐的一個,當初他也曾對五越大王使用過這樣的計策,令五越險些分裂,前車之鑑,不可不防。」

  「你的意思是哀家是五越那些毫無頭腦的蠻人蠢材?」宗政惠眉毛豎起,眉間一抹殷紅,望去有凜然之氣,「章凝,你好大膽!」

  「微臣不敢!」章凝吸一口氣,躬身,「微臣知道太后生性審慎,有所懷疑也在常理,但微臣已經派人瞭解過戰事始末,雖然太史闌入西番大營之後的情形無人證明,但七天裡太史闌城頭表現,為千萬人所親見,無論如何做假不得,一個拚死護城的人,怎麼可能和敵軍勾結?微臣敢擔保,太史闌絕然清白!請太后不要寒天下兵士之心,寒北嚴百姓之心!」

  「臣附議!」大司徒魏嚴也上前一步。

  中書令也要上前,宗政惠眼光冷冷掃過來,他遲疑了一下,勾頭不語。

  宗政惠眼光一一掃過去,眾人都低頭,宗政惠的臉色卻沒有因此而好看些。

  因為她很明顯地,在臣屬的眼神中都看到了不讚同。

  這讓她心中湧起一種無力感——多少人認為最高掌權者金口玉言,所下之令人人凜遵,卻不知道就算貴為帝王,也不能真的任性而為,一個國家出現任性專權的王者,那是亡國氣象,至少皇位也難坐穩。

  這個道理,是先帝教給她的。

  那個口口聲聲不要任性專權,尊重臣下,也會在眾臣都反對的時刻,真的會重新思考甚至撤回旨意的君主,他為政,做到了他對自己的要求,但是為夫,卻依舊是個任性專權的男人。

  他任性地得到了她,專權地佔有她五年,從沒問過她的意見,從沒聽取過她一句話。

  如今,她坐在他昔日龍座之後,掌控著他的國家,真正擁有了專權的權力,很多時候,女人的任性和久存的恨意,也讓她確實很想在握有權力之後,報復似的放縱、霸道、專權、為自己,好好地活一回。

  然而每次,她都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

  她不要做亡國之主,不要做昏庸之君,不要這天下臣民,在將來說她一聲「牝雞司晨,禍國女主」。

  她有更深的想法。

  在此之前,她要儘量摒除私念,從公心出發,獲得臣子們的真心擁戴。

  大計之前,私怨暫擱。

  君王無私事。他說過。

  宗政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的怒火已經平息,心中已經有了想法,只是終究一股怒氣未平,半晌淡淡道:「卿等說得也有道理,只是終究是一面之詞,事實真相,需要在場的人才能證明,一日不證明,封賞一日不定。」她端起茶盞,眼光淺而深地,從面前的人臉上,一個個掃過去。

  證明?

  西番主帥來證明?還是那些已死的士兵來?

  嗯,容楚可以證明,他也一定會為那個賤人證明,可是他來得及嗎?

  喬雨潤一定已經將太史闌軟禁,等容楚趕回麗京,再來回傳旨,西局的探子們,已經足夠將那個女人折騰喪命。

  這就夠了。

  她垂下濃密睫毛,微冷地笑起來。

  「誰能證明?」

  滿室靜默,人人屏息,強權面前,呼吸也會被約束。

  宗政惠唇角正要微微勾起。

  忽然有人輕輕笑道:

  「我來證明。」

  ==

  聲音熟悉,帶著笑,笑聲卻沒有溫度,讓人聽著,心裡涼涼的。

  章凝等人聽見這聲音,眼底卻綻出喜意。

  相反,座上宗政惠,脊背在一瞬間僵直。

  他怎麼回來了?

  他怎麼可能現在就回來了?

  他不是應該陪著那女人去了昭陽城了嗎?

  聽說他調兵救了那女人,這還不罷手,還要來公然為她撐腰嗎?

  宗政惠的手指,緊緊扣在寶座上,琉璃黃金護甲抵在黃金把手上,將金面壓出一點淺淺的印子,面上卻慢慢浮現一個冷漠驕傲的笑。

  「哀家忽然覺得,」她道,「咱們這南齊皇宮的宮禁,實在太隨意了,哀家很擔心,不知道哪天就會被突然冒出來的誰給殺了,那可怎麼辦?」

  沒人敢接話,還是那立於門口的人影,微微躬身,笑道:「太后玩笑了,微臣的出入宮禁之權,還是當初您賜予的呢,微臣自己心中也一直惶恐,既然如此,便請太后將此令收回吧。」

  宗政惠偏頭看著容楚,也在笑,「給你了就是你的,何必惡巴巴再拿回去?說到底我這南齊皇宮,對你這出入千軍萬馬如入無人之境的容家少帥,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國公你就不必再客氣了。」

  「容家少帥現在連自家家門都爬不進去,只怕要令太后失望了。」容楚笑吟吟扶著腰,一步三搖地進來,慢吞吞地躬身,「微臣容楚,參見……」

  「起來吧。」宗政惠不等他躬下身,便揮了揮手。

  容楚倒是規規矩矩施了禮,扶著他那想痛就痛想不痛就不痛的腰,微笑站到一邊。

  宗政惠等他開口,他卻不開口,宗政惠自然巴不得他不開口,好把這證明的事兒扯過去,然而想來想去,他不開口,她卻沒法不開口——她前幾天曾經宣召過容楚,要他為調遣天紀軍一事做解釋,容楚接旨後表示立即要趕往麗京,趕來趕去總也不到,結果在最不需要他到的時候到了。

  馬上她必得問到這調軍之事,容楚自然會扯到當日西番軍中之事,到頭來她一定會被他給繞進去。

  宗政惠心中暗恨,她都開始懷疑自己身邊有容楚的人了,怎麼每次都這麼巧?

  她正思索著,是不是先裝傻,把事情扯過去再說,此刻眾臣都不讚成她,再加上一個地位超卓的容楚,她一定更居下風。

  她還沒開口,容楚已經笑道:「太后,微臣急急趕進京,想要在您駕前證明自己,今日正好三公中書令及各部司堂都在,也好給微臣做個見證。」

  宗政惠微微一怔——他說的證明,是要證明他自己無辜?不是給太史闌證明?

  難道剛才他其實沒聽見那句話,所謂的「我來證明」,是說他自己來證明調兵另有隱情?

  他不是給那賤人撐腰來著?

  宗政惠忽覺得心中喜悅砰然一炸,剎那間剛才還陰霾沉沉的殿堂都似亮了亮,重錦華堂,紅氈翠羽,此刻都恢復了原有的光彩,灼灼地艷麗在視野裡。

  連帶剛才面目可憎的眾臣們,看起來也個個英俊可親,而對面的容楚,則更是如珠如玉,珍貴得讓她想撲在他懷裡,好好嗅嗅他的香氣。

  她目光落在容楚微微有點風塵色的衣襟上,又注意到他眉宇間的倦色,忽然有點惱恨自己,那麼急催他進京做什麼?

  再轉念一想,他那麼急進京,是不是也因為怕她生氣?

  「國公。」宗政惠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帶笑,「雖然你在給朝廷的奏摺上說明了原因,哀家還是想聽你親口說說這事,不過也不必急,來人,給國公看座。」

  眾臣眨巴著眼睛,不明白這樣神奇的節奏——剛才太后還陰沉著臉,唇槍舌劍來著,怎麼一眨眼,就笑得這麼溫柔可親了?

  容楚躬身:「太后體貼下臣,微臣感愧於心。」把太監送上的椅子,往宗政惠寶座前拉了拉,笑道:「太后,此事另有隱情……」

  半個時辰後,跪在那裡的幾個主事堂官雙手撐地發抖——這時候容楚剛剛說到紀連城經常背後罵他,大肆宣揚他容楚是個渣,曾無數次在公開場合表示要踐踏他容楚,公開挑戰他,勢必要將南齊第一青年名將稱號奪回,又如何屢次挑釁,而他容楚如何忍辱負重巴拉巴拉……

  小半個時辰後,章凝開始打呵欠——這時候容楚說到紀連城冤屈常大貴,藉機對天紀軍進行清洗,常大貴如何委屈,哭訴到他面前,他原本無意和紀連城做對,但不忿他如此苛待部下,不得不先保護老將巴拉巴拉……

  大半個時辰後,中書令開始打瞌睡——這時候容楚八卦到紀連城的眉心痣,說那是紀連城故意為之,此痣對應龍氣,紀連城有不軌之心巴拉巴拉……

  一個時辰後,所有人開始暗暗揉腰——這時候容楚說到紀連城的暗殺隊橫行北嚴,在關鍵時刻放走西番主帥,其間一定別有用心巴拉巴拉……

  他在巴拉巴拉,所有人都在肚子裡暗罵。

  原來你老人家是和紀連城賭氣,有意要給他個沒臉,才鬧了這一出空手套白狼,然後誤打誤撞,驅逐了西番。

  話說回來,這個理由,倒也確實可信,在座諸臣都知道紀連城的心結,也多次聽說過紀連城關於那個「到底誰才是南齊第一青年名將」的宣言,想著容楚也年輕氣盛,大概終於隱忍不住了,藉著這個機會,給紀連城一個教訓,順手顯擺一下自己寶刀未老,以免日後還有人隨意踩他,倒也確實可能。

  說起來紀連城在此事處置,確實有不妥處,朝廷本來就奇怪他,明明下令命令天紀軍在青水關埋伏,紀連城竟然擅自下令撤回,明擺著不遵法度無視朝廷。而且他大軍不發,卻派秘密執法隊闖入西番大營,之後那秘密執法隊又失蹤了,誰知道他們幹了什麼?

  重臣們其實也聽說過,容楚衝冠一怒為紅顏,奪軍殺入北嚴據說是為一個女人,但相比於這個理由,眾臣寧願相信容楚是在和紀連城鬥法。

  笑話,這是何等大事,哪個男人會為一個女人就冒如此大險?

  登上高位的男人,多半心性冷硬,千年來根深蒂固的尊卑觀念,也讓這些人從未將女人當回事,妻子如衣服,隨時可拋。所謂傾天下為紅顏,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戲子演繹的虛構傳奇罷了。

  眾人頻頻點頭,容楚還在巴拉巴拉……

  一個半時辰後,屁股坐麻了的宗政惠,忍無可忍一擺手,中止了容楚對紀連城全方位多角度的言語攻擊,沉吟道:「依國公所說,你是湊巧經過天紀大營,因為不忿紀連城不遵朝廷發令,延誤作戰時機,隨意污衊部將,而將常大貴等人救走,隨即因為發現西番異動,順勢帶領常大貴等人攻入西番大營的?」

  「太后英明,總結得如此乾脆俐落,微臣自愧不如。」容楚由衷讚嘆道,「微臣身為朝廷臣子,自當為太后,為陛下分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萬萬不能眼見戰事不利不作為,眼見戰機在前不把握,便縱事後朝廷追責,微臣自願領擅自調兵之罪,請太后責罰!」

  他一臉正氣,眾臣暗暗羞愧,覺得以前說國公陰險狡詐,實在有點冤屈他了……

  「紀連城彈劾你和西凌總督董曠勾結,以行省總督令強調他的兵。」宗政惠淡淡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容楚驚詫地瞪大眼睛,「微臣從未見過總督令!總督令不是在西凌總督府大火之中被燒燬了嗎?說起來這事也和微臣有關,董總督為救微臣,沒來得及搶出總督令,還請太后不要追究他的罪責,定要追究,便怪責微臣吧!」

  宗政惠瞟他一眼——各執一詞的事兒,他這邊有西凌總督作證,還有什麼好爭執的?

  她沉默著,將容楚的理由一條條回想,心裡也願意認為,這都是真的。

  容楚何許人也?嬉戲悠遊,看似隨意實則睥睨,當初那個風挽裳,什麼江湖第一美女,容楚說讓就讓給了李扶舟,還有她自己……連她宗政惠這等身份,都不能讓他退讓一分,區區太史闌,怎麼能讓他冒險如此?

  雖然當日容府探望,容楚寸步不讓,甚至為了太史闌威脅要殺她,可事後她回想,卻覺得,也許是因為自己的態度太過強硬,激怒了他,他不過是氣她而已。

  女人,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失敗,總是不願意相信別人超過自己。更不願意相信自己心中所屬的男子不愛自己愛他人。

  「諸卿以為如何?」她微笑,問在場眾臣。

  她的笑容和語氣,就是態度,眾人哪有不明白的,都紛紛表示,國公此言有理,既然眼見大將被冤屈,又見戰機,哪有不管之理?國公身為朝廷臣子,在國家危急關頭,沒有為愛惜前程性命而明哲保身,高風亮節我等欽佩,應當為國公報功嘉獎才是。

  容楚一臉謙虛,頻頻道謝。

  「如此。」宗政惠輕輕舒一口氣,想著近日來確實常聽說紀連城驕縱桀驁,看來此人不得不防,遂道,「國公在此役中雖然有過,但過不掩功,救北嚴驅西番之功,還是要記上一筆的,哀家的意思,國公是國家楷模,當率先垂範,賞罰分明。無令闖營調兵,有過,罰俸三月;救北嚴,大功,授國公西北境邊關總制一職,可在戰時監督天紀、上府兩營軍務。有監督及密聞奏事權力,無調兵作戰權力,另外……」她補充道,「西北境所有西局分局,不受轄制。」

  「臣遵旨!謝恩!」

  眾臣也覺得這樣處理很好,不過對於太后對西局的放縱,心中暗暗不滿,卻不敢言聲,只得紛紛附和。

  關於容楚幹下的無法無天的破事兒,便這麼輕鬆揭過了,懲罰小小,還賺了個總制,雖然沒啥實權,但能對天紀有所監督,已經完成了容楚此行的目的之一。

  他千里快馬連夜趕回麗京,要的就是自己掌控局勢,要的就是先給紀連城下個絆子。

  死仇已經結成,你死我活的戰場,容不得一絲猶豫。

  他若退一步,紀連城的刀鋒,就能越過他,劈向太史闌。

  他必須先解決自己的事,穩固自己的地位和權勢,然後,再能說其他。

  他必須足夠強大地位不失,才可為他人遮擋風雨。

  「好了。」宗政惠心情不錯,又覺得疲憊,揮了揮手道,「此間事已畢,都散了吧。」

  眾臣便紛紛起身告退,宗政惠也懶洋洋起身,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宣召容楚等下進宮談談。

  忽然她聽見容楚,清晰地道:「太后,微臣剛剛證明了自己無罪,現在,微臣要證明太史闌,無辜。」

  宗政惠驀然渾身一震,如被雷劈——

  ==

  「太史姑娘,委屈你暫時住在這裡。」

  總督府西跨院的一個小院門前,喬雨潤微笑著,對太史闌讓了讓,將這座一看就是下人房的院子,指給了她。

  「我的朋友和隨從們住在哪裡?」太史闌看看那只有三間房子的小院,確定這裡除了她和景泰藍,別人很難擠得下。

  「他們住在北跨院。」喬雨潤對遠處隨意指了指。

  太史闌瞇眼望了望,視線里根本找不見所謂的北跨院。

  嗯,隔得果然夠遠。

  這地方果然夠偏僻。

  殺人用刑啥的,果然夠方便。

  「此地簡陋,我兒子去和他們住。」太史闌不由分說,將景泰藍往訕訕跟過來的董曠懷裡一塞。

  董曠趕緊接著,他知道這對母子,是晉國公吩咐過要好好照顧的,他不敢得罪西局,可他更不敢得罪容楚。

  「小少爺住這裡確實侷促,本府去給小少爺重新安排。」董曠不待喬雨潤阻攔,趕緊把景泰藍抱走。

  喬雨潤怔了怔,這才發覺董曠態度不同,奇怪,這位總督怎麼會回護太史闌母子?不怕得罪西局嗎?

  不過她的主要目標從來都是太史闌,也不想和董曠太多計較,畢竟還用得著這位總督。

  「請吧。」她露出一臉微笑,優雅地對太史闌伸手示意。

  「你和我一起住?」

  「我覺得,這地方不適合我。」喬雨潤微笑,伸手一指,「我住那裡。」

  太史闌一瞧,原來小院對面左右都有座小樓,比尋常樓要高,裝飾精緻華麗,像是望景樓,樓側開窗,正對著小院,院子裡一舉一動都在那兩座樓監視之下。

  此刻有座樓二樓欄杆上,立著兩個西局太監,正對底下虎視眈眈。

  「董大人今晚有貴客。」喬雨潤笑道,「邀我前廳作陪,太史姑娘雖然停職待勘,不方便參加夜宴,不過憑我的面子,讓董大人給你安排個角落,還是可以的。」

  「角落的位置,只怕還不夠放你用來補妝的粉。」太史闌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就不佔地方了。」

  她轉身,進門,啪地把門一關,關門聲甚響,震掉了喬雨潤臉上一塊粉……

  ==

  太史闌進門就睡覺。

  小院看起來簡陋,裡頭陳設也不豪華,但乾淨清爽,十分精雅,看出來好好收拾過,倒讓她有點意外。

  估計喬雨潤也不知道裡頭別有洞天,看外面髒兮兮亂糟糟,便以為裡面也是豬窩。

  桌上還有冒著熱氣的燕窩,太史闌一口沒動,身在別人府邸,不是自己人送的吃喝她不會用一口。

  床已經鋪好,太史闌舒舒服服躺下,心想董曠隱隱約約對自己還挺照顧,原因何在?

  因為容楚?

  想到容楚她有點出神,沒想到這傢伙居然沒跟到昭陽城來,有什麼別的要緊事兒嗎?他為救北嚴和自己,幹了那麼件驚天動地的事兒,必然要有麻煩,可是他一句不提,輕鬆得好像揮揮手就罷了。

  容楚這個人,其實和她一樣驕傲。哪怕背地裡付出汗水千萬,嘴上也不過淡淡一句「小意思。」

  太史闌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太人微言輕了,混得還遠遠不夠,如果她此刻位高權重,誰敢放棄北嚴?如果她勢力雄厚,出面幫容楚,誰敢為難他一句?

  太史闌轉而又想到自己的官職,想到之前心中的一系列疑團——當初龍莽嶺事件中的軍方器械、通城鹽商陳暮家滿門被殺、通城施知縣莫名其妙的設宴暗害、北嚴府尹張秋的處處刁難不懷好意、沂河壩的突然潰堤、西番通過密道突襲北嚴……

  這些她遭遇的重重磨難,至今還沒個交代,她曾經問過陳暮,得知了他家被滅門的真相,陳暮帶走了他父親留下的一本賬本,上面記載了一些內容,如今把這些事情串聯在一起,就發現這些事情之間,本身就有一定的聯繫,在暗處,有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而她正是一不小心一頭撞了進去,才導致一連串的事變,處處陷阱。

  龍莽嶺盜匪滅門案件,其後牽扯了之後一連串變故,她知道了內情,卻因為一直在奔波忙碌,沒有辦法去尋找證人和查證,此刻終於稍稍安定,該派人著手辦這事了,為此,她已經派了火虎帶著龍朝,去了麗京。

  有人覺得她單子太大,干係那麼大也敢去動,可這些事情,是埋伏在暗處的地雷,事到如今,不是她想繞開就可以繞開,想要活命,必須——挖開它們!

  隨即她又想起今天白天花尋歡和她說過的事——東堂前陣子就有使節來到了南齊,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兩國之比,前不久在麗京,剛剛進行了一場不公開的武較量,外頭說是南齊贏了,康王大勝振奮人心云云,裡頭卻傳出消息,說其實不算勝——到底發生了什麼,也沒人敢說清,只是今年朝中因此下了更嚴厲的命令,要求正式大比時必須要贏東堂,否則便開始裁撤各地光武分營,選拔比賽已經在各行省開始,這些在外歷練的學生也接到了通知,一些優秀學生被緊急召回,準備參加行省的選拔,二五營的意思,也是想讓學生們先回去,無論如何要先為自己的命運爭取,只是不知道太史闌新升了這麼高的官職,到底有沒有空回去參加。

  太史闌原本性子,並不愛多管閒事,二五營存在與否不在她心上,然而此刻想到地方光武營的困境,忽然又想到容楚,不禁心中一動。

  雖然他從未表現過對光武營的重視,但畢竟這個組織是他一手創辦,如果光武營因為政爭被裁撤,他一定也不好過吧?何況光武營真的被裁撤的話,可能會令他陷入被動境地,到時候政敵也會抓住機會攻擊他的吧?

  這麼一想,她便覺得,光武營要撤?不行,她不同意。

  太史闌靜靜思索一陣,又爬起來練功,練到精疲力盡才躺下,很快睡著了。

  悠長一覺,醒來時四面漆黑,竟然已經入夜了,太史闌靜靜躺在床上,準備等下起來找東西吃,忽然眉頭一動。

  她感覺到四周似乎有異常。

  她至今沒有學系統的武功,內力更是無法修煉,但獨闢蹊徑的精神修煉,使她耳聰目明,和武林高手的水準也差不了多少,還更多一份「直覺預知」能力。

  此刻她的意識腦海裡,慢慢鋪開四周畫面,隱約一些黑影,從四面八方攜帶著什麼東西在接近,這些黑影步調不一致,有人快,有人慢,但都帶著森然的殺氣,向她靠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1:45 A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九章 夜半摸上美人榻

  太史闌起身推門,還沒到院子門口,已經聽見了爭執聲。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你們跑來幹什麼!」

  「我們前來提審人犯!」

  「人犯!哪來的人犯?這三更半夜的,怎麼提審?莫不是要下暗手害人吧?」

  太史闌皺了眉,這說話的不是楊成嗎?

  「吱呀」一聲,她推開院門。

  門前兩堆人,各自鬥雞般相望,左邊是青黑衣袍的西局太監,右邊是花尋歡史小翠沈梅花楊成等人。

  太史闌目光往地下一落——好傢伙,院子前的樹下,鋪著七八張蓆子,滿地還有瓜子殼。

  再看看花尋歡等人還有些發皺的衣服,太史闌怔了怔。

  她們竟然露天睡在門口保護她?

  花尋歡等人看她出來,都圍攏上來。

  「為什麼不進去。」她問花尋歡。

  「董曠說,」花尋歡湊在她耳邊悄悄道,「他也不好太得罪西局的人,讓我們別為難他,在你院子門口守著別進去,西局也不好說什麼。董曠說西局的意思是連我們也一起軟禁的,現在他放我們自由,已經惹西局不高興了,他的難處,請你諒解。」

  「那也不能睡在外頭。」太史闌皺眉。

  「就當露天野營咯。」花尋歡笑道,「趙十三派人回去北嚴了,說要尋北嚴百姓聯名上書為你申冤,你的事兒,不是西局這群狗崽子想抹黑就抹黑的,李先生也帶信給我,讓咱們務必忍耐幾天,不然我早出手,狠狠揍這群狗崽子。」

  「那就揍吧。」太史闌說。

  「啊?」

  「這人也不多,」太史闌看一眼那十幾個西局探子,「我答應被軟禁是給他們面子,還想夜半來提審那是他們不要臉,對不要臉的人只好打臉,揍吧,揍完我處理。」

  「就等你這一句!」花尋歡興奮地「嗷」了一聲,仰頭道,「兄弟們下來揍人啊!」

  唰一聲,趙十三的手下們,太史闌新招的護衛們,還有幾個生臉孔,都從樹上竄下來了。

  「那是李先生派來保護你的。」花尋歡把那幾個生面孔指給太史闌看,「他說他最近家族事務繁忙,無暇親身保護你,特派來幾個幫手,嘖嘖,一流高手啊!」

  太史闌沒說話,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麼。只道:「先卸下他們的武器,還有,別打臉。」

  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瞬間圍住了西局的探子們,那十七八個人頓時驚住,再也沒想到,在這總督府內,待罪被軟禁的人,竟然敢對他們下手。

  「你們瘋了!」他們大叫,「我們是西局!西局!」

  「我還是東廠呢!呸!」花尋歡大叫,「打!開打!」

  於是也便開打了。

  人多欺負人少。

  囚犯欺負看守。

  晉國公府護衛橫行天下,太史闌新招的護衛根本不知道西局是啥玩意,只想表現自己,李扶舟派來的人是江湖人更不買西局的帳,再加上早已對西局恨之入骨的二五營學生,頓時打得天花亂墜金星四射,打得上躥下跳煙塵四起,打得西局太監淤紫條條生桃花朵朵開,打得滿場人影亂竄慘叫連連,其中以花尋歡打得最賣力,躥進躥出腳底生煙,一會兒「哇哈哈」撲進某個戰團,啪啪啪幾大拳,一會兒跳上樹翻身撲下,生生撞翻了某個倒霉蛋的肚子,一會兒「我來也」滾到某個探子腳底,掐住他腳筋抓起來四處揮舞,把偌大一個人拽著飛得和旗幟一樣,慘叫的太監和她的紅髮同時在夜色裡飛舞……

  這一場打,風格別緻瑞氣千條,淋漓盡致酣暢痛快,總督府的護衛被驚動,趕過來一看這狂暴,嚇得連回頭稟報都不敢,花尋歡瘋癲的狂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導致總督府的下人們,噩夢連連。

  西局探子們怒罵、慘叫、求饒、奔逃……不住有人呼叫對面小樓上那些留守的人員,可惜那些貨探頭看看底下煙塵滾滾,一邊大喊「兄弟們莫急,我們就來救你們!」一邊用木板敲擊樓板,發出咕咚咕咚的腳步下樓聲,可憐那些底下的兄弟們因此以為後援馬上就到,都苦苦拚死撐著,結果只聞樓板響,不見人下來,生生被打個半死。

  太史闌始終淡定地看著,時不時撿起西局探子們掉落的武器,她將那些武器拿在手裡,在這個槍尖上撫撫,在那個刀尖上摸了摸,那些嶄新的武器經過她的撫弄,都微微改變了形狀,捲了刃口,或者損了刀尖。

  煙塵飛揚好一陣,太史闌瞧瞧差不多了,一揮手,暴力分子們唰地縱開,各自笑嘻嘻挽袖子。

  「痛快!」花尋歡紅潮上臉,兩眼放光,好似剛剛花叢尋歡過。

  太史闌對她招招手,花尋歡附耳過去,聽了一會,眼睛漸漸亮起來,「好!」

  隨即她又和沈梅花等人嘰嘰咕咕一陣,眾人有的歡喜有的不樂意有的好笑搖頭,但都聽話去辦。

  那群被打得暈頭暈腦的探子們從地上爬起來,轉著圈兒正想撤退,驀然聽見太史闌道:「這府裡太氣悶,出去玩兒。」

  她說完當先便走,身後呼啦一下跟上一大群,探子們一瞧,急了。

  太史闌是他們奉命看守的,提審不成也罷了,這要給人跑了,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眼看太史闌帶著人浩浩蕩蕩向外走,還有那群女人也拎著些什麼東西跟了出去,這些人急了,一邊派人稟報喬雨潤,一邊撿起自己的兵刃,不顧傷勢,歪歪斜斜追了出去。

  前頭忽然來了一大群人,卻是董曠府裡的護衛聞聲而來,太史闌不避不讓走過去,就好像沒看見那群試圖攔阻的人,一邊對身邊火虎道:「出去逛逛,馬上回來,誰要攔我們,你把他墜兩塊石頭扔湖裡去。」

  「兩個兩個綁在一起沉得更快。」火虎咧嘴笑。

  「隨便你。」太史闌停也不停。

  董曠的護衛們,已經衝到太史闌面前的腳,忽地打了個轉,腳跟一旋,從另一條路走了。

  「今兒月色不太好啊,啥都看不清。」

  「是啊是啊,剛才我差點被地上石子給絆了。」

  「這路不平,我崴了好幾次腳了。」

  「那咱換條路走?」

  「換條。」

  一群護衛自說自話地走遠了,那群滿臉喜色正要招呼求救的西局探子,人人打了個踉蹌……

  太史闌帶著她的浩蕩的人群,一路坦然過了董曠的二門和後門,董曠原本就不想在其間多事,也對西局沒啥好感,早已囑咐過屬下敷衍著西局,不必和太史闌硬碰硬,太史闌一路出門,愣是沒一個人攔著。

  西局探子們先是怒火填膺,跟著跟著也便冷笑了。

  無論如何,太史闌是停職待勘的有罪官員,按照南齊律例,如果她今日踏出了董曠府邸,那麼,無罪也會變成有罪,直接一個「藐視朝廷法度」罪名就可以扣下來,喬大人都不用費心再審,直接可以讓她入獄了。

  那才正中下懷。

  探子們互相望望,也開始跟得悠哉悠哉,就等著太史闌一隻腳邁出董曠宅邸後門了。

  太史闌推開後門。

  總督府建於鬧市,後門對著不遠處一條街就是昭陽城最熱鬧的夜市,此時華燈初上,人流不絕。

  太史闌站在門檻上。

  探子們兩眼開始放光。

  太史闌抬腳。

  探子們屏住呼吸——落地!落地!快落地——

  太史闌收回腳。

  探子們,「……」

  這女人咋了?害怕了?

  探子們正不知高興還是失望,太史闌忽然又抬起腳。

  探子們緊張地握拳——落地!落地!快落地——

  太史闌腳尖虛空一彈,又慢慢收回。

  探子們:「……」

  太史闌忽然又抬腳。

  探子們直勾勾瞪著。

  果然下一瞬,這貨又把腳收了回去。

  她站在門檻上,踢腿、收腿、踢腿、收腿,伸臂、收臂、伸臂、收臂……開始練習廣播體操。

  探子們的眼珠子滾了一地……

  門背後花尋歡笑得滿地打滾,「哎喲我不行了,太史闌太缺德了……哈哈哈哈哈!」

  「花教官,幹正事!」史小翠又好氣又好笑把她拉起來,伸手打開旁邊一個罐子,手掌伸進去,出來時沾了滿手熱血,她胡亂地往花尋歡臉上一抹,又給自己抹了抹,順手給楊成抹了一袖子。

  「好臭,為什麼給我抹臉——」花尋歡咕噥。

  「為什麼不給我抹臉——」楊成不滿。

  ……

  門背後其餘人也在忙忙碌碌打扮自己,撕破點衣服啊,弄亂頭髮啊,抹點雞血啊,擦點青粉和紫蘿蔔汁啊……很快一群「衣衫狼狽滿身鮮血」的被迫害人群便誕生。

  趙十三把景泰藍也抱了出來,小子覺得很好玩,格格笑著,也給自己抹了個大花臉。

  「你們在幹什麼——」探子們開始覺得不對勁。

  火虎拎著一桶雞血,一個高手虛空掌風一扇,雞血濺起,大多潑在了探子們的兵刃上。

  「你們要幹什麼?」探子們覺得不對,開始警惕地後退,但後路已經被那群李扶舟派來的高手堵住。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鬧,夜市馬戲開始了,人群開始往那個方向去,正經過這條巷子口。

  「可以開始了。」太史闌抱胸,瞟著那個方向,淡淡道。

  趙十三拋了一副鎖鏈下來,太史闌慢條斯理鬆垮垮戴在手上。

  花尋歡「嘿」地一聲,當先竄了出去。

  「救命!」她大叫,「西局大人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們!」

  花尋歡嗓門大,一團微紅的頭髮火似的,一竄出去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人們紛紛扭頭,就看見一大群「衣衫零落,滿身血跡」的人們,從總督府平日緊閉的後門衝出來。

  百姓向來有愛熱鬧的天性,一看有八卦可看,馬戲都不瞧了,紛紛湧進巷子,花尋歡等人迎頭趕上,淒切大叫,「父老鄉親們,救救我們,救救太史闌!」

  「太史闌?」百姓們愕然,隨即有人道,「那不是那個一人救北嚴的女英雄嗎?」

  「對對。」有人眼尖,認出了倚在門口的太史闌,「那不就是?今兒早上我在城門口還瞧見過她。」

  「怎麼了,她不是上昭陽城授勳的嗎?怎麼落到這個地步?」

  「西局探子顛倒黑白,栽贓陷害!」口齒伶俐的史小翠立即接了上來,「污衊我等私通西番,要將我們酷刑下獄,可憐太史和我們浴血鏖戰,拚死挽救北嚴,到頭來卻蒙受此千古奇冤……」

  跑江湖賣藝出身的史小翠一唱三歎,抑揚頓挫,眾人聽得眉頭大皺,再看看太史闌,太史闌「蕭索」地立在門檻上,抱著她那同樣「慘遭毆打,滿臉鮮血」的孩子,一動不動仰頭看天,身影被門樓的暗影遮沒,打一線冷冷的月光,看起來分外孤清淒涼,充滿英雄落魄的意境……

  其實她不過是演不成戲,只好擺酷罷了……

  景泰藍倒是想演戲,可是臉上黏噠噠的染了血,扯表情人家也看不清,只好維持和麻麻一模一樣悲憤看天的姿勢,這般小人兒做這種滄桑姿勢,瞬間氣氛充滿了違和感,天都快要被看穿了。

  眾人的心也被看穿了。

  眾人唏噓了。

  今早剛在城門前看見太史闌被隆重接入,怎麼到了晚間就風雲突變英雄下獄?這官場果然如傳說中一般黑暗啊……

  還有這些人怎麼這麼過分,連孩子都打成這樣!便縱大人有罪,孩子也能有罪!

  明擺著欺負人!

  很多漢子湧了進來,嚷道:「污衊功臣,顛倒黑白,這些狗官!」

  「胡扯!胡扯!」那群西局探子鼻歪眼斜,暴跳如雷,「明明被打的是我們……啊不,明明是他們暴力拒捕……啊不,明明是……」想了半天覺得怎麼說都不是,只好撿個怎麼說都不錯的,「他們沒被打,他們是偽裝的!」

  火虎忽然衝過來,抓起一個探子的刀,往地上一扔,「悲憤」地大叫,「沒打?看看你的刀,都卷刃口了!還有你的槍,前頭都戳平了!」

  探子們愕然探頭一看——還真是!怎麼會這樣?

  西局橫行天下,真正動武的時候不多,這些人其實使用刑具比使用武器更嫻熟,手中的配發制式武器大多很新,怎麼也想不出,這些刃口是什麼時候,在哪裡磨損的?

  刀槍摜在地面上,染著血跡,捲了刃口,看起來猙獰可怖。

  而那群奔出府門申冤求救的人們,遍身染血,衣衫翻捲,更坐實了「暴行」。

  至於西局探子們,雖然他們才是受害者,可是所有的傷都不在頭臉,花尋歡等人專撿不能見人的地方狠揍,完了還給他們撣撣袍子,他們外表上看來,可比花尋歡等人齊整光鮮多了。

  悽慘的被害者,倚門蕭索一言不發的太史闌手上的鎖銬,嗖嗖的小風,血跡殷然的刑具。

  構成一副「英雄落難,小人迫害」的現場版舞台劇。

  好人被冤屈,英雄被錯待,向來最易激起百姓的憤怒和不平,熱血湧上來是很快的,也不知是誰,舉拳一聲高呼,「太他娘的過分了!揍這群不知好歹沒良心的狗崽子!」

  「揍他!」

  大腳片子蹬蹬踩著地,菜葉子雞蛋甜面糕四處亂砸,湧上來的人圍住了西局探子,後頭的還在拚命朝前擠打聽情況,聽完之後又是一輪新的怒潮,整個夜市的人群很快都擠到了這條不大的巷子裡,黑壓壓的人頭,是一波又一波捲來的潮水,將西局那十幾個倒霉蛋裹在其中,一開始還能看見他們跳腳辯論,拿出官威試圖鎮壓,連連呵斥,可惜百姓根本不曉得西局是個什麼玩意,瞧那些人半男半女的陰柔模樣就生氣,杖著夜黑人多臉難認,湧上來劈頭蓋臉一陣好打,那些人徒勞地掙扎著,漸漸被淹沒在人頭的海洋裡。

  等到董曠和喬雨潤等人得到消息匆匆趕來時,後門口已經鬧成一片,太史闌和她的擁護者們早已不見蹤影,據說累了回去睡覺了,憤激未去的百姓猶自包圍府邸,口口聲聲不允許西局狗子們冤屈英雄,董曠直著眼,一邊暗罵容楚和太史闌就是一對賊公婆,遇上他們沒好事,一邊急忙抽調府兵維持秩序。

  喬雨潤站在門口,望著倒在人群中央鼻青臉腫的那群手下,袖子下的手指,無聲無息捏緊一團。

  「小姐……」竹情擔憂地拉著她衣袖,「暴民太多,還是先避一避吧。」

  喬雨潤深深吸一口氣,默然半晌,道:「不行。」

  「小姐……」

  「西局馬上要開昭陽城開設分局,而且,這裡將是我上任以來選擇的第一個,公開西局分局的城池。」喬雨潤冷冷道,「你們也知道,我一直上書太后,指出西局這些年來因為過於神秘,以及執法職司的特殊性,導致西局在朝野心目中,形象陰森可怖,難以交託信任。在麗京,西局這樣沒什麼不好,反正那些官兒也需要有些害怕的東西,但在地方,西局各分局一直難以獲得合作,很難得到地方支持,地方對西局誤解太多,導致西局在情報蒐集和人員補充上,處處受制。」

  她深深地嘆口氣,「我一直希望,西局能適當改善形象,有選擇地公開一部分公務,獲取更多的支持,走入陽光下,固然暴露於敵人之前,卻也能將敵人看得更清楚。太后對我這個建議一直猶豫不定,昭陽城是她特例允許我的一個試驗處,我不能在這裡失敗。」

  「那……」

  「她會破壞,我就修復。」喬雨潤掠了掠鬢髮,用手背壓了壓臉,好去掉臉上剛剛飲酒的酡紅,確認儀態完美了,才裊裊亭亭上前,立在燈光朦朧處,含笑啟唇道,「諸位父老……」

  她往暗影裡一站,選擇了自己看起來最美的角度對著眾人,她本來就個子高挑,身材纖細,又十分精通打扮,懂得三分姿色七分裝扮的道理,此刻月下柳梢朦朧光影裡,看起來綽約優雅如仙子。

  百姓們抬頭一看,眼睛直了,人群漸漸安靜下來,聽她款款開口,「鄉親們,此事你們誤會了……」

  ……

  喬綠茶在前頭安撫百姓大費口舌,太史闌已經回了小院。

  「都回去休息吧,這裡一兩個固定守衛就行。」她對花尋歡等人道,「探子們大多都被打傷,沒受傷的也是驚弓之鳥,喬雨潤又不會武功,今晚肯定不會再有事端,都回去。」

  眾人覺得有理,除了蘇亞堅持留了下來之外,其餘人都回去休息,臨走花尋歡還對太史闌大叫,「我們住得不遠,有啥事兒放火啊砸窗啊都可以,立馬來幫你殺人。」

  附近的董曠府護衛和隔壁小樓上的探子們都抖了抖……

  太史闌點頭,關門睡覺,不過下午睡得太久,晚上反而睡不著,景泰藍不在身邊她有點不習慣,先前小子鬧著要跟她一起,她強硬地拒絕了,景泰藍不可能永遠留在她身邊,她必須要讓他早點開始適應。

  她迷迷糊糊翻了一陣,忽然坐起,向外就走。

  門外已經沒有看守她的西局探子,蘇亞睡在門口,她一拉門,蘇亞便跳了起來。

  「我到隔壁逛逛。」太史闌說得好像要去散步。

  蘇亞順著她眼光一瞅,臉色就變了,「您去喬雨潤那裡做什麼?」

  「玩玩。」

  「呃,這太危險……」

  「她不在。」

  「啊?」

  「喬綠茶一心要改變西局作風,扭轉西局形象,好把西局打造成堂皇部門,這是她的性格導致,她天生愛出風頭,愛裝逼,西局的陰森不討喜讓她不舒服。」太史闌道,「所以剛才那種大範圍影響西局名聲的事情,她一定不會放任發生,一定要挽回形象,所以一定還在那邊安撫,保不準還要做做戲。」

  「既然她不在……」

  「所以我去看看她房間裝潢,」太史闌若無其事地道,「她那邊現在沒人,兩個丫鬟也不在,你想辦法把留下的護衛引開,讓我進去。」

  「是。」

  ……

  一刻鐘後,太史闌進了院子西側那座小樓。

  如她所料,院子空蕩蕩的沒人,只有二樓上有兩個西局探子在打瞌睡,蘇亞扔了一塊石頭,成功地引得他們跑了出去。

  太史闌閒庭信步進了主臥室。

  她當然不是來玩的,她是來偷東西的。

  偷什麼,她不知道,她只是忽然覺得,像喬雨潤這種人,久在最高掌權者身側,一定會有些秘密,而她這種人,那麼努力愛掩飾自己,一定也很沒有安全感。

  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當她伴君身側,會努力蒐集一些對自己有利的東西,用作關鍵時刻保命之用。

  這是太史闌根據喬雨潤的性格做的猜測,但也沒有把握,畢竟皇室秘密,喬雨潤帶在身邊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今晚機會難得,不去試試她覺得虧。

  太史闌進了屋子,屋內陳設精雅乾淨,月光悄掩半簾櫳,紗幕後陳放著寶榻,榻上沒人,一切都很正常。

  太史闌卻覺得隱約有什麼不對勁,看了一圈,也沒什麼。

  於是她開始翻箱倒櫃,本想找妝台首飾盒之類的東西,她感覺喬雨潤這種人會把要緊東西藏在那裡,但奇怪的是,屋子裡沒有妝台。想了想她也釋然,這畢竟是董曠的府邸,這裡是他的客房,不是喬雨潤的閨房,沒來得及給她佈置這些也正常。

  靠牆有一排精緻的立櫃,太史闌一個抽屜一個抽屜拉開看,當然都沒什麼東西,沒有哪個客人,會把重要東西扔在主人家的抽屜裡。

  太史闌卻也不洩氣,乾脆進了內室,內室錦凳上堆著一堆衣服,太史闌正要去翻翻這些衣物,忽然一樣東西從那些衣服中滑了下來,落在地上噹啷一聲。

  太史闌趕緊把東西撿起,卻是一條腰帶,這腰帶的風格,讓她有點詫異的揚起了眉。

  這竟然是一條籐編的腰帶。

  這和喬雨潤華麗精緻的風格可一點都不符合,再說女子的裙,似乎是用不著腰帶的,她也沒穿過西局指揮使的官袍,估計是嫌不好看。

  那這條腰帶是誰的?

  太史闌來了興趣,把腰帶拿在手裡細看,腰帶份量很沉,根本不像籐編,中間墜著一塊玉,玉色呈現淡淡的銀色,極其少見,而籐色呈現淺黑色,十分堅韌厚重,很顯然也是不凡的東西,在淺黑色的籐條之中,還有一些金光燦爛的東西,仔細看是極細的金絲,織在腰帶中,腰帶圖案織成菱形,每兩個菱形的交匯處,都鑲嵌一顆祖母綠,黑暗中光芒流轉,碧光熠熠。

  這腰帶雖然是籐編,但就這些配飾看下來,說價值連城也不為過,何況設計別緻,太史闌在南齊還從沒見過。

  她忽然覺得,腰帶籐編的條紋中的金線部分,似乎構成了某種圖案,只是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此時點燈是不合適的,她將腰帶在手中翻來覆去掂量,怎麼都覺得,就算加了一堆祖母綠寶石玉啊啥的,這腰帶還是沉得過分了。

  手指在腰帶上一寸寸摸過去,感覺裡面似乎真的有東西,她隨身帶著匕首,試著砍了砍,果然,砍不斷。

  這籐絕對是個寶。

  不過就算神兵利器砍不斷,太史闌也有辦法解決,她的「毀滅」最近練習得越發純熟了。

  腰帶團在手裡,過了一會兒,從中間斷開。

  一樣東西滾了出來。

  太史闌順手接著,觸手一熱,隨即一冷,隨即又熱,奇怪的感覺。

  低頭一看,掌心裡是個雕刻物,質料應該是玉石,但辨認不出是哪種,呈淡金色,半透明,十分堅硬沉重,用一根金絲栓著,似乎原先是鏈墜,不過那金絲也太長了些。

  太史闌就著遠處光看了看,角度一轉,頓時覺得金光刺眼,好一會才看清,這東西是隻大鵬。

  雙翼橫展,利爪金鉤,材質的天生金光使它看來光彩熠熠,雕工也精巧驚人,連羽毛都絲縷分明。

  大鵬鳥,又稱大鵬金翅鳥,古印度稱「迦樓羅鳥」,佛教神鳥,以龍為食。《莊子》裡「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神異經》裡,「崑崙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圓如削。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也。」

  無論是中土還是印度的神異傳說裡,這種鳥都代表「巨大、尊貴、吉祥、智慧、力量。」

  不過在太史闌看來,這就是鳥。

  這隻鳥還有個奇特處,肚腹微紅,看起來很有點可愛,和那威武雄壯氣勢不太搭調。

  太史闌猶豫了一下——這東西到底要不要拿?藏這麼秘密,是不是很重要?

  她忽然想起,這東西似乎很難拿出來,想必喬雨潤一時半刻也不會發覺,不如乾脆借去研究一下。

  太史闌順手拿起斷了的腰帶,做了復原,發現腰帶輕了不少,果然這個鳥佔份量。剛要離開,忽然聽見腳步聲,腳步聲響起時已經很近,赫然就在外間,太史闌一偏頭,才發現外間竟然還有一個門,此時那門被推開,門內有燈光和水汽瀉出來,一條影子靠著門邊在用布巾擦著頭髮,有淡淡的柑橘蘭花香氣,散開來。

  太史闌怔了一怔,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她竟然沒看見套間的門,看樣子那裡是個浴間。

  空氣中那股柑橘蘭花香氣越發濃郁,她嗅了嗅,忽然想起自己先前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到底在哪——她進門時,沒有嗅見任何香氣。

  喬雨潤到哪裡,都會搞得哪裡香噴噴的,這裡沒香氣,不科學!

  門邊那條人影,隔著一層珠簾一層紗簾一層水汽,看不清晰,只覺得也是修長細緻,姿態曼妙,而且動作間天生具有一種奇異的美感,舉手投足,風情自現,月光和燈光的影子斜斜打過去,那個身姿像霧中花,水中月,仙雲飄渺瓊樓玉宇間翩然作舞的高士。

  太史闌搔了搔下巴。

  這女人什麼時候風姿這麼美了?還是此刻光聲電的效果?平時真看不出來。

  她盯著那個影子的動作,想等著她會不會此刻出門,當然,她也知道,這個可能性很小。

  果然,那人抹乾了頭髮,將布巾整齊疊好擱在一邊,隨即踢踢踏踏,向內室走來。

  太史闌嘆了口氣,翻身一滾,滾上了床。

  反正只有喬雨潤一人,她有把握制得了她,人間刺說不定還能讓她說出很多要緊秘密來,就冒一次險吧。

  她睡在床裡邊,被子本來就是拉開的,她躲在拉開的被子後,人間刺抓在手裡。

  那人走向床邊,傳來的香氣清雅馥郁,接著床微微一沉,那人已經坐在床邊。

  從太史闌的角度,只能看見那一頭好頭髮,黑如珠緞,瀑布一般瀉下來,每一根髮絲,都在月華裡幽幽生光。漂亮得讓人想摸上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柔滑如緞。

  那人坐在床邊,離太史闌距離有點遠,太史闌無法伸出手臂給她來上一下,只好縮著不動,隱約那人側面秀致,只是靜靜坐在那裡,也令人覺得清雅飄渺,脫俗般的美。

  或許此刻月光太朦朧,太史闌不情願地想。

  那人似乎發了一陣呆,換了個姿勢,又發了一陣呆。

  太史闌眉毛已經豎了起來——喬雨潤白天那麼精明那麼裝逼,晚上怎麼在房裡和個小瘋子似的。

  那人發呆還沒發完,忽然無意識地從凳子上抽出那條腰帶,一邊往床上爬,一邊往腰上繫。

  太史闌心中一緊。

  糟了。

  沒想到這人這麼寶貝這腰帶,睡覺也不嫌沉,也要戴著。

  既然這麼寶貝這腰帶,說明對這腰帶一定也瞭如指掌,輕了的份量,一定能感覺得到。

  太史闌當機立斷,霍然跳起,一個縱身已經越過了被窩卷,砰一聲,重重壓在了對方身上!

  手指一動,正準備將人間刺扎入對方手臂,忽然身下的奇異觸感,讓她頭皮一炸,渾身汗毛倒豎!

  隨即她聽見一個奇異好聽的聲音,輕輕「啊……」了一聲!聲音動聽誘惑。

  太史闌驀然僵住了。

  不是喬雨潤!

  男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2:09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章 都是鳥兒惹的禍

  深更半夜爬了床,一不小心壓胸膛,等到渾身都摸遍,發現不是美嬌娘。

  聽起來和某個二流子逛妓院悲催遭遇一樣。

  太史闌抓了個人間刺,滿面猙獰悍然壓身,為免喬雨潤反抗,她雙腿鎖住了對方雙腿,左手肘尖頂住對方腰肋,一個死死糾纏的姿勢,此刻聽見那聲雖然好聽,但很明顯屬於男人的「啊」,她瞬間也「啊!」了。

  此時一睜眼,才看見枕上的少年,黑髮散開,鋪滿床榻,其間肌膚如白玉,一雙微帶琥珀色的眸子,清亮迥徹,正愕然倒映她神情猙獰如摧花狂魔。

  嬌弱美麗禁慾的男子,遇上太史女霸王……

  太史闌震驚之下身子下意識一僵,隨即便感覺身下,軟的軟,硬的硬,軟的地方溫暖柔膩,玉般平滑,硬的地方……

  她一骨碌就翻下來,也顧不得人間刺戳人啥的了,翻出床外的時候袖子勾到垂掛在帳外的金鉤,嗤啦一聲,袖子撕破,那隻先前塞到袖子裡的大鵬鳥,掉了出來。

  也沒完全掉出去,被那根長長的金線給掛在她袖子上,太史闌伸手就去抓,一隻手比她更快地遞了出來,兩根手指一碰,各自縮手。

  太史闌一抬頭,就看見面前的少年滿臉驚訝,那個驚訝的程度,比剛才被她突然壓身還驚悚,他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大鵬鳥,聲音忽然有點嘶啞,「你竟然……你竟然……」隨即他頭一低。

  太史闌的視線下意識隨著他的動作走,就著外間浴室裡露出的燈光,看見這少年穿的是一件式樣奇特的開襟浴衣,有點像現代的式樣,領口窄窄一線,一直抵達腹部。

  然後……

  然後她就在那肌膚平滑,線條緊致,光潔如玉,毫無贅肉的小腹上,看見了一道刺青。

  或者那不叫刺青。

  刺青沒那麼美麗。

  淡淡的青金色,展翅的金鵬大鳥,羽翼飛騰,利爪金鉤,只是腹部那裡,一片微紅,乍一看以為是洗澡洗紅的,再一看才發覺,那裡好像是一片天然胎記,然後有人根據那胎記的形狀,紋了這刺青。

  太史闌只看見上半截,下半截……太深入,太深入。

  太史闌眼睛瞇了瞇。

  問題不在於上半截還是下半截,而是那刺青,和她找到的這個鳥一模一樣。

  難道這東西不是什麼秘密玩意,只不過是一些貴族的……私密的東西?

  紋在下腹的刺青,和這個一模一樣的掛飾,聯想起來怎麼都帶有幾分曖昧的意味,太史闌如同觸電,抓了那東西就想扔回去。

  那漂亮少年看起來好像比她更震驚,還處於沒回魂的狀態,不住喃喃自語,「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你……我特意放在天絲籐裡……怎麼會……」

  他喃喃自語幾句,再瞟一眼太史闌,露出五雷轟頂的絕望神情。

  太史闌想這世道真是不太乾淨,跑哪都遇見神經病。

  這傻子床被睡了不叫,身被壓了不喊,盡盯著一隻鳥發呆,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握著的是他的鳥。

  這眼神詭異得讓強大如太史闌都吃不消,三兩下扯了金線,把那隻鳥往他手裡一拍,「還你!」轉身就走。

  她走得也很坦然——闖也闖了,躺也躺了,睡也睡了,壓也壓了,我把你的鳥還你了,那就行了。

  衣袖忽然被扯住,太史闌一掙沒掙動,不禁皺起眉。

  看不出這清俊漂亮的少年,竟然也有一手好功夫。

  掌心忽然一涼,她低頭,那隻鳥赫然又被他塞給了她。

  「你拿到了……就是你的了……」身後的人在嘶嘶吸氣,語氣掙扎,似乎說出這句話無比痛苦。

  太史闌無心和他糾纏,這東西看起來也挺值錢,順手往袖子裡一揣,「哦,也行。」

  反正這是個神經病。

  她快步走了出去,一眼都不曾多看,身後那少年怔怔望著她背影,驀然一拳狠狠捶在了床邊。

  「怎麼會這樣——」

  ==

  太史闌可沒人家心裡那份驚濤駭浪,她出了門,發現那兩個探子還沒回來,再看一看,對面那座樓赫然也有探子在,她想了想,終於明白,估計先前喬雨潤隨意一抬下巴,她看錯了,喬雨潤應該住在另外那座樓,至於這座樓為什麼有西局的探子在,先前不是聽喬雨潤說有貴客今晚參加夜宴麼,貴客大概有了酒,休息在這座樓內,喬雨潤為了拉攏或者表示親近,把自己的屬下撥了兩個去護衛。

  這才導致了她這場烏龍。

  此刻時辰還早,她隱約聽著外頭喧鬧未散,想必喬大人還在進行她的舌燦蓮花演講。

  太史闌一向起了一個念頭就要做到底,雖然中間出了點小挫折,卻不妨礙她繼續探索的勇氣,她發出暗號叫來蘇亞和護衛,讓他們再次幫忙,把喬雨潤那裡兩個探子也給引出去,再次大大方方闖進了喬雨潤的屋子。

  這回一進門就確定了,沒錯,一股又高端又洋氣的香氣,絕對的喬氏風格。

  這回屋子裡有妝台有銅鏡有首飾匣,也有內室和床,一切都很整齊乾淨,不像用過的樣子,太史闌胡亂翻翻,沒抱太多期望,隨即她立在室中想了想,確定這座樓的房間的格局和那座是一樣的,換句話說,這屋子裡也有暗間。

  她按照那邊的方位,果然很快找到了暗間,而且,如她所猜的一樣,這屋子喬雨潤沒拿來做浴室,而是做了自己睡覺的地方。

  果然不愧是西局的暗探頭子,就算想走到日光下,平日裡還是習慣躲藏到安全的地方。

  太史闌直接走了進去,屋內就一床一桌,太史闌目光一掠,見床上齊齊整整,便知道喬雨潤行事還是很小心的,不太可能隨身帶什麼重要東西。

  床上沒東西,她目光落在桌上,桌上東西倒不少,筆墨紙硯,也有一些字紙,一摞一摞的堆在那,很隨意。

  一般人看見這樣隨意攤放的模樣,也便知道,不會是什麼重要東西,太史闌卻向來思維方式和別人不一樣。

  她覺得不對勁。

  喬雨潤房內哪裡都很整齊,為什麼桌上這麼亂?

  紙張堆放著,內容一眼可見,確實沒什麼特別的,都是一些練字的紙或者傷春悲秋的詩詞,每張都可以拿到大街上展覽。

  太史闌忽然蹲下身,看了看所有紙的橫截面。

  然後她目光落在了一張壓在中間的紙上,那紙有點皺,邊緣有紅線,和其餘紙不同。

  她慢慢將紙抽了出來。

  紙上一排潦草的字「生黃芪兩錢、生甘草一錢、生芥穗一錢、川貝母一錢……」

  是個藥方。

  藥方的右上角,還有個三角形的紅色印子,仔細看卻是西局的什麼戳印,大概喬雨潤辦公時在別的文件上蓋章,不小心壓到了這張紙,以至於有一角印章蓋到了這藥方上。

  太史闌也沒細看,把藥方小心地抽出,疊好塞在袖子裡。

  她看不懂藥方,也不知道一個藥方能有什麼作用,但她超強的直覺告訴她:留住這個,說不準有用!

  拿了藥方,她轉身就走,按照定律,一個地方很難有兩個發現,再不走喬雨潤就回來了。

  等她出了門,回到自己小院,果然不多久,喬雨潤那座小樓雜沓聲響,那女人回來了,不多久,那裡燈滅了,什麼也沒發生。

  太史闌將藥方折好,收起,凝望著那處黑暗,露出深思的神情。

  ==

  玉闕金宮,華堂深院裡,宗政惠凝望著對面的容楚,眼神裡露出的神色,卻是震驚而憤怒的。

  那樣的怒意燃燒在她的眼眸裡,使這看起來嬌小柔弱的女人,一瞬間殺氣凜然。

  所有人都打了個寒噤,唯有容楚笑意不變,含笑和她對視。

  「你——」宗政惠幾乎一字字在問,「你剛才,在說什麼?」

  「回稟太后。」容楚靜靜地道,「在說,為太史闌證明無辜。」

  「呵!」宗政惠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只一聲。

  萬千憤怒,凝練一聲,一聲出如血噴,心思也便瞬間清明。

  原來如此。

  原來他繞了好大一個彎子,還是為了護佑那個女人,以及,糊弄她。

  原來他要先保住他自己,先讓她開口免了他的罪,然後再為太史闌澄清,好更有說話餘地。

  原來他早早算到,如果直接為太史闌辯白,她有一萬種法子駁回,順便還會拿他的錯處堵他的嘴,好讓他無法再為太史闌撐腰,所以他詐她,帶著她七拐八繞,繞到他的真正目的。

  容楚奸狡,無人能及!

  更可恨的是,他這樣的奸狡用來對她,那樣的呵護,用來對那個女人。

  到如今,她也只能一聲冷笑。

  聽他言之鑿鑿,滔滔不絕,親自出面替那女人作證。

  容楚聽得她那一聲冷笑,不過當沒聽見,對她欠欠身,半轉身對三公和眾臣們,將北嚴守城經過和當日事情都敘述了一遍。

  太史闌臨危守城的事情眾臣雖然知道大概,但是地方上報文書不會說得太詳細,很多細節都是第一次聽。

  當他們聽到張秋在城破時退入內城,將數萬哭號百姓留在城外時,不禁怒目。

  當他們聽到太史闌在城破時毅然返身,勒住張秋喉嚨逼他開城,及時救援了一批外城百姓時,有人失聲道:「開城救人是對的,但那許多人都湧進來,到時候如果不關城門,那這——」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及時開城又決然關城,將實在來不及放入的百姓拒之門外時,他們面面相覷。大司馬不禁長嘆:「取捨有道,心性堅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未曾想一個女子能做到!」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在戰時強力接管城內防務,安排百姓,配發糧食,實行軍事管制時,不禁連連點頭。

  當他們聽說張秋臨城投敵,被太史闌一腳踢下城頭時,不禁又罵又笑,唏噓不已。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西番皇室大八卦」「城頭木偶借箭」時,不禁失笑,章凝更是大讚:「靈活奇詭,不拘一格,此乃百年難遇之將才!」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最後詐瘋傷友落城,騙得西番大帥做賭,若不是紀連城派來的殺手橫插一腳,耶律靖南八成已經死於她手,所有人都忘記上頭皇太后還在,跌足長嘆,扼腕太息,都道:「可惜!可惜!」章凝則悠然神往,「如此智勇雙全,狠辣果決奇女子!惜乎不得一見!」

  容楚說完,但笑不語,他一字不加修飾,不含任何個人情感,只將太史闌做的事做了最簡單的敘述,在場大司馬本身管軍,不少人也熟讀兵書,其間真偽自然能分辨出來,眾人細細回味一陣,都頻頻點頭,道在當時情境下,就算他們去,也真的不能做得更好。

  宗政惠一直端坐不動。

  居高臨下,看得見所有人的表情。

  正因看得清楚,所以她明白,今日事,她想要給太史闌的處置,已經注定會受到阻擾。

  果然,這邊剛一聽完,那邊章凝便道:「太后,此事有國公親自作證,據國公說,在場也有不少士兵百姓可以作證,想來此事不能有假,如此,對太史闌的質疑似乎已無必要,如此功臣,一旦錯待,必令天下寒心,日後還有誰戮力為國,拚死作戰?」

  在場的人一多半表示附和——眾人都討厭西局,已經討厭到了「凡是西局說錯的,必然是對的;凡是西局說對的,必然是錯的」的地步,聽說西局指控太史闌已經直覺不樂意,此刻終於有個理由,紛紛站出來諫言。

  宗政惠眼角卻只瞟著容楚。

  容楚還是那個微笑自如模樣,坦坦蕩蕩,目光清澈。

  她最恨他的坦蕩與清澈!

  最恨他在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之後,居然還能保持這一份坦蕩與清澈!

  他的心——他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聽著滿耳的「太史闌無辜」「請太后表彰功臣」「西局之議宜從長再議」她唇邊的笑意,從最初的冷,也變得慢慢平復。

  那抹笑紋,鏤刻在唇邊,最後一抹不曾消散,卻是硬的,僵冷的,寒冬裡北風吹過,一霎間定格的冰花。

  這花開在唇邊,心上,心一寸寸更冷,在冷裡面,又綻出暴烈的火焰來。

  她忽然改變了主意。

  她忽然生出無限的不甘。

  奇女子,奇女子,這滿庭口口聲聲的奇女子,到底有多奇?

  她原想如拈死一隻螞蟻般拈死她,殺人如草不聞聲。

  她還想人間苦難官場驚濤,輕輕易易淹死她,都不需她親自回顧。

  不想那女人一步步掙扎,硬生生闖入她視野。

  忽然不想再費力氣扼殺她。

  她覺得可笑。

  她富有天下,掌握皇權,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就是她,如今竟然為了一個賤民用盡心思,費力打殺?

  那真真是對她的侮辱。

  太史闌。

  有本事,走上來罷!

  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我給你一個看見我的機會。

  然後——

  殺死你。

  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最高權力——

  就是立於雲端,看你賣力掙扎,看你拚生博死,看你用盡全身心力走到你自已以為的最巔峰,然後,一個輕輕拂袖,拂你自雲端墜落如塵埃。

  那、才、叫、痛、快。

  若今日以強權扼殺你,我勝得無聊,也永不能令他俯伏。

  我要借你踏出的步伐,讓他聽見你步聲的空洞,讓他真正明白,真正的尊貴種植於血液,永不抹殺。

  ……

  宗政惠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時,她笑了笑,聲音溫和。

  「眾卿所言甚是。」她道,「先前是哀家孟浪了,哀家本來也想著,朝中多一名女傑是好事,但如果委以重任後再有事端,未免有傷朝廷尊嚴,此刻想來,卻是哀家多慮,有國公作證,還擔心什麼呢?」

  「微臣,」容楚立即躬身,「願為先前所言,以身家性命作保!」

  宗政惠胸口微不可見地起伏了一下,隨即微笑。

  「既然國公拿身家性命作保,那哀家以為,便是西局調查也無此必要了。」她神態溫婉,「只是哀家剛才忽然想到,先前議令太史闌任北嚴同知,官微職小,不足以表彰太史闌功績,不如調往昭陽城,任昭陽府同知吧。」

  這是升了,如果說從四品的北嚴同知相當於一個地級市的副市長,正四品的昭陽同知便相當於省會城市的副市長,而太史闌之前就算拿到好幾個二五營勛章,可以越級入仕,也撐死了不過正六品,等於連升三級。

  眾人其實都知道,不讓太史闌留在北嚴,是因為她獨力救北嚴,在北嚴威望太高,從地方穩定角度出發,是不允許任何官員培植個人的地方勢力的,調開她所以升級,這也合情合理,因此都點頭贊同。

  書記官當即準備擬旨,眾人又問起陛下身體,宗政惠神色自若,撫了撫自己已經不小的肚子,笑道:「陛下身體已經大好,但是醫官說,陛下身體底子不太好,近期還是不能見風見人,以免再次感染,估計不多久,也便可以理政了。」

  眾人聽了都無話,自從陛下生病,太醫院的醫官們就再也沒出宮,也沒能和任何官員有任何接觸,內廷裡什麼說法,都是宗政惠說了算。

  於是又談起了此次北嚴水患之因,沂河壩的潰壩原因,刑部順便將龍莽嶺盜匪殺通城鹽商滿門的案子也提了出來,這都是近來朝政連議爭執不下的事情,尤其沂河壩,去年剛剛加固,今年居然潰壩,很明顯其中有貓膩,但當事北嚴官員,府尹、同知、推官、河泊所大使,都死於水患或者之後的戰爭中,現在要調查事實真相,十分困難。

  容楚親身經歷那場水患,自然更清楚其中事端,包括後來北嚴府掩飾真相,顛倒黑白,冒領功勞的一系列事兒,按說此刻議事,這麼好的機會,正該將事情討論個清楚,他卻一言不發,瞇著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果然宗政惠聽了一會,道:「此事已由西局偵辦,並令康王協助辦理,哀家已經囑咐康王,一旦查實任何不法事由,無論誰,務必從嚴查辦!」最後一句說得殺氣騰騰。

  「太后英明。」眾人瞬間洩了氣,亂七八糟地逢迎。

  章凝和容楚交換了一個眼光,後者輕輕搖了搖頭。

  「哀家累了,今日便這樣吧。」宗政惠忽然覺得疲倦,面前雖然坐著那個人,可他隔得那麼遠,那麼遠,身邊倒有知冷知熱的人,卻又終究不是真正想要的那一個。

  她轉過身,長長的金紅色裙裾拖曳在綿軟的華毯上,嬌小背影無聲無息沒入那一道道鏤金鑲玉的門戶,門戶盡頭,是人間尊榮,是無上威權,是——漫長久遠,永無休止的寂寥。

  ==

  關於取消對太史闌停職的密令,在第二日,便由朝廷千里快馬,傳遞到昭陽城西局分部,正式的旨意,會稍後以廷寄文書方式下達。

  太史闌得到消息更快,趙十三收到了容楚的飛鴿傳書。

  太史闌聽說消息時,微微怔了怔,她隱約猜得到宗政惠對她的敵意,很難想像容楚到底是怎麼搞定那個女性最高掌權者的,在她看來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天知道容楚經過了怎樣艱苦卓絕的努力。

  嗯,不會賣笑求榮了吧?她摸著下巴,有點不爽地想。

  留在昭陽城的旨意,讓她有點遺憾,卻也不意外,不過麻煩隨之而來——消息靈通的官兒們已經聽說了她將留在昭陽城任職,於是她的頂頭上司和把她當作頂頭上司的官兒們蜂擁而來,請客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滿了她的屋子。

  別人的可以不理,但董曠的不能不理,西凌行省的最高首腦表示,太史大人前幾天受委屈了,務必要開大宴為太史大人壓驚並接風,遍邀全城官員名流,在「陶然居」席開十桌。

  太史闌「欣然」帶著她家景泰藍赴宴,景泰藍前段時間跟著太史闌歷經戰火,戰時糧食管制,雖然沒餓著他,但大多時候飯食簡單,把小肚子裡的油水刮去不少,最近對各種美食正處於充滿感情和嚮往的階段,聽說有大餐可吃,當即流了一地口水。

  董曠總督府的馬車接太史闌母子赴宴,路過那兩座小樓時太史闌瞄了一眼,心想我們的喬大人是去呢還是不去呢還是去呢?那晚聽說她對著憤怒的百姓表演了半夜,倒還真博得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的理解,前天西局在昭陽城的分局正式啟用,喬大人最近也忙得很。

  她坐在馬車裡,一邊欣賞外頭景緻,一邊和景泰藍說閒話,扯到現代那時灌水混論壇搶沙發,有時候沙發一秒鐘就沒了得掛在天花板上,景泰藍聽得呵呵笑,問:「什麼是沙發呀?」

  「第一個回答你的人是沙發。」

  「板凳呢?」

  「第二個。」

  「天花板是第三個?」

  「對。」

  小子若有所思,忽然道:「以前他們議事,說好多好多話,然後第一個說,臣附議,第二個也說,臣附議,第三個也是……好煩。以後叫他們改成:臣沙發!臣板凳!臣天花板!……多好。」

  太史闌:「……」

  然後她覺得,有些過於現代的東西,還是別教給這小子的好……

  馬車在陶然居門口停下,早有總督府的幕僚以及一群亂七八糟的她的「下屬」在門口等著,有人慇勤地替她掀起簾子,太史闌帶著景泰藍以及幾個隨從長驅直入,在堂倌的指引下,七拐八繞走了好一截,才到達請客的真正所在,一座四面通風的水上涼閣,遠遠看見董曠都一批人都在那,太史闌不由也讚嘆一聲,道:「這酒樓規模不小。」

  「太史大人。」她身邊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官員忙笑道,「陶然居是本地第二大酒樓,以景緻優雅,菜色豐富而聞名,董大人有重要宴會,都喜歡在這裡舉行。」

  「第二大?」太史闌隨口問。

  沒想到這樣規模的酒樓,在昭陽城居然不是最豪華的。

  那青年官員微微猶豫一下,才道:「城外流雲山莊,才算是昭陽城第一富麗豪華之地,以往京中貴客,以及重要貴賓,都在那裡招待,董大人想著路遠,怕您車馬勞頓,才安排在了城裡。」

  太史闌想著怕不是怕她勞頓吧?都是坐車有什麼勞頓的?只怕那是個銷金窟美人窩,因為她是女賓,才不安排在那裡吧。

  「名字不錯,誰起的?」她隨意贊。

  青年官員的神色微微有點不自然,抬頭看了看自己未來的女上司,之前他當然聽說過太史闌的鼎鼎大名,以為必然是個威武雄壯,身高八尺的女漢子,不想本人仔細看著,卻有種野性和精緻共存的美,很少見的氣質,只是這位女上司的冷峻和簡練,讓他有點吃不消,見慣了官場上打哈哈說廢話,這位新上司的短句風格,讓他一時摸不清,她是真的沒興趣呢,還是暗示呢?還是別有深意呢?

  可憐的官場老油子琢磨了很久,覺得太史闌是在詢問這座山莊的背景,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實不相瞞太史大人,流雲山莊背景雄厚,這名字嘛……是康王殿下親自起的。」

  康王?那麼這座山莊是他的別業?王公貴族在各地經營生意也是常見,太史闌隨意點了點頭。

  她沒注意到,景泰藍在聽見康王的名字時,輕輕皺了皺鼻子。

  「你可算來了!」董曠帶著一大批人立在水亭邊相迎,笑道,「可叫我們餓著肚子好等。」

  「大人。」太史闌向來寵辱不驚,不過欠欠身子。

  事實上她也一向不太曉得什麼叫寵和辱,寵她的保不準她嫌煩,辱她的……都立馬拍回去了。

  董曠早已知道她的性子,不以為杵呵呵一笑。

  官場上,一個動作一句對話一個表情都是信號,此刻從一品總督和這位四品府同知的彼此態度,令所有人都微微訝異。

  官場上同樣等級分明,董曠平日裡上下級官架子可沒少擺,這麼隨和大家還是第一次見,震驚之後立即對太史闌肅然起敬。

  這個肅然起敬的後果是,官員們紛紛讓太史闌先行,哪怕職位在她之上。

  而太史闌這個從來不理會什麼規矩道理的官場新丁,也毫不客氣,牽著景泰藍就走,人群在她到來之前嘩啦一聲裂開,再在她走過之後唰一下合攏,留下無數飽含深意和掂量的目光,以及——新一輪的廝打。

  和通城時吃飯就席需要廝打一樣,昭陽城走路順序也需要廝打,「您先請——」「您先請」「您請」「您請」……屁股分向兩邊,腦袋各自相沖,一不小心腦門就撞在了一起,揉揉腦袋繼續「您請」「您先請」。

  景泰藍笑呵呵趴在太史闌肩上,想起當初在通城酒樓吃飯被擠在最後,還要一路殺過去的麻煩,覺得麻麻當官兒就是好,官兒越大越好,嗯,下次封麻麻一個什麼樣的官兒呢?公公咋樣?

  「今日設宴為你接風。」董曠笑道,「另外,也給你介紹認識一下我昭陽城的貴客,你是昭陽新同知,你也知道,昭陽城前任府尹剛剛調離,新府尹還未任命,目前由你代理總署昭陽府,掌管昭陽一地的治安民政諸般事宜,所以這幾位貴客,日後便要偏勞你好好照顧了。」

  太史闌聽著不對勁,——董曠的語氣似乎有那麼點釋然輕鬆,那麼點幸災樂禍,還有那麼點……

  還沒想清楚,已經進了水亭,說是亭,其實極為軒敞開闊,左右一字排開舖了錦袱的案几,足足有三四十席,在頂頭左席,有幾位男子,並不理會進來的官員士紳們,自顧自飲酒談笑。

  一位松花綠錦袍,濃眉大眼的青年笑道:「聽說今兒咱們有眼福,要見見日下南齊第一奇女子。」

  「勞兄說得不錯。」另一位膚色白皙,眉目俊秀的少年道,「不過依小弟看來,這奇女子或許是奇了,一個女人,和男人爭勝,殺人放火,無所不為,確實夠奇,但南齊若以這樣的女子為第一,那就是貽笑各國了。」說完呵呵一笑。

  「那是。」一個皮膚微黑,面目精悍的男子立即接道,「這樣的女人怎能算好女人?南齊女子,向來以溫婉賢淑,南國風情聞名天下,如今竟將這樣一個女人捧為第一,這齊人的眼界,可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咯。」說完哈哈一笑,轉頭道,「司空世子,你說是不是?」

  幾人對話聲音雖然不高,但眾人剛剛進來,聽得那叫一個清楚,此時還沒反應過來,目光隨著最後說話的那男子一轉,便看見一個背影。

  那人靠在水亭邊的欄杆上,一襲青蓮色冰綃長衫,腰間沒有束帶,簡簡單單又飄飄灑灑,奇怪的是,這樣似乎沒什麼式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過一個背影,忽然便讓人恍惚,覺得清、覺得美、覺得細膩而珍貴,像看見西天神祇的青玉池裡,亭亭著的雪蓮花。

  他似乎沒聽眾人說話,正側身,伸手去戲池下紅鯉,紅鯉色澤鮮艷,鱗片邊緣泛著細碎的金光,而他修指如玉,指甲晶亮若透明,一抹雪色襯著那艷麗的紅,眾人的目光禁不住都有些痴痴的。

  此時他專門玩魚,似乎沒把同伴的話放在心上,直到那男子又問了一遍,才淡淡道,「南齊,能有什麼好女子?」

  他的聲音極淡,極輕,是玉指在風中撥琴,一串音符悄然四散,只留餘韻裊裊,讓人記憶,讓人沉醉,卻又無法捕捉,只覺得好聽,卻留不住。

  南齊眾人們都覺得耳朵舒服,又沉醉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狂妄!」一個青年官員,首先憤然擲袖,「化外之民!」

  更多的人是在看著太史闌,很明顯人家這是衝她來了,這位近日已經成為西凌傳奇的女子,會怎樣應對?

  太史闌什麼反應都沒有。

  她四面看看,選了一個看起來最軒敞,最舒服,最通風,還方便逃席的位置,牽著景泰藍,大步過去。

  她當然知道這席面是有規矩的,不過她所能遵守的規矩,也不過是主位不去搶罷了——主位要給錢的。

  她往那方向一走,幾個出言挑釁的男子都變了臉色,太史闌走到座前,看見座上還放著一件青蓮色的綢披風,很明顯昭告此位已經有主人了。

  太史闌抓起那件披風,揉巴揉巴,一扔。

  那群傻住的挑釁者眼睛睜大一圈。

  那池邊戲魚的人終於回過頭來。

  眾人眼瞳都縮了縮,隨即再睜了睜。

  滿眼都是被麗色炫目的昏眩。

  眼前的人肌膚如雪,微尖的下巴細緻玲瓏,唇色輕紅純正,臉上的顏色鮮明清麗得讓人難忘,讓人想起那些輕、薄、亮、滑潤之類的美好而易碎的詞兒,但如果視線往上一掃,觸及他的眸子,瞬間便覺得,彷彿看進了另一個人的魂靈裡。

  那雙眼睛,大而沉黑,卻不是純粹的黑色,透著點碎金的光芒,依稀還有點別的顏色,卻辨不清,那些無法辨別卻又真實存在的色彩,都凝化在那雙沉沉的眸子裡,便顯得光芒綺麗,像把漫天日光星光月光都揉碎了掰開了,統統毫不吝惜地裝飾了他,人們在那樣的眸子面前失神,看見深邃,看見黑暗,看見永不見底的驕傲、冷漠,和神秘。

  這個少年,看臉的下半截,人們會以為他是哪個著名小倌館的頭牌,只有驚人的美貌;再看臉的上半截,立即會覺得前頭的感覺都是荒唐,眼前的明明是最清貴,最驕傲的王子,下巴微抬,每個姿態都是尊榮。

  水亭稍稍安靜了一刻,為這樣的容光。

  不過這安靜很快被不懂風情太史闌打斷——她只是瞟了那人一眼,然後把景泰藍往那位置上一墩,小子立即抓起桌上的水果就啃。

  旁若無人的母子,也讓四周靜了靜,隨即那群人憤怒的聲音便響起。

  「哪裡來的野女人!敢搶佔世子的座位!」

  「董大人,你們南齊怎麼會有這樣無禮傖俗的人?天啊,真是不可想像!」

  「她是女人嗎?」有人退後一步,怪模怪樣托著下巴端詳太史闌,嘖嘖稱奇,「看著面貌是女人,行徑卻比男子還粗魯,南齊真是世風日下,連這樣的人也能進入董大人的宴會!」

  太史闌原先是短髮,來南齊後長長了,但一直沒有空打理,就束了起來,她一向不喜歡複雜的打扮,所以只用黑色綢帶簡單束幾圈,倒分不出綢帶和頭髮哪樣更黑。她一般也是男裝居多,偶爾女裝也是女騎裝,一切從簡單方便出發。

  至於她的面容,近期倒顯得比原先輪廓要柔和些,中性氣質裡女性的感覺更鮮明了些,太史闌自己不太滿意,覺得想必是和容楚那個娘娘腔混得太多的緣故。

  這樣的面容氣質,襯上她高挑的個子,和歷經血火的沉著冷靜氣質,更添幾分獨特魅力,雖然人們對她的欣賞感受見仁見智,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女子,因其特別而擁有吸引人的力量,因此都有些憤憤不平,覺得那批人是睜眼說瞎話了。

  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不懂欣賞她的人都是豬,她不和豬說話。

  氣氛一時有些僵,挑釁的人得不到回應,那感受更加尷尬,一個個臉色開始發青,董曠見勢不好,急忙招呼眾人入座,因為氣氛不對,眾人也記不得廝打座位了,都趕緊按照自己的級別身份入座,生怕坐慢了,這邊架就打起來了。

  眾人都入座了,只有那個最後轉身,座位被太史闌佔了的青蓮色長袍男子,凝立不動,一雙華光異彩的眸子,盯住了太史闌。

  「司空世子,請這邊坐。」董曠親熱地招呼他。

  這少年卻佇立不動,只冷冷盯著太史闌,冷冷道:「你,起來。」

  太史闌忽然一抬頭。

  她聽出了這聲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2:31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一章 那好吧我娶!

  那少年看她沒動作,眉頭微微一斂,並無怒色,卻顯得更加清冷孤傲,緩緩道:「起來——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他話音一落,四面那些挑釁的男子,都按住了腰間的劍。

  董曠也站了起來,一邊皺眉準備過來調解一邊心中嘆氣——這個太史闌傳說就是個禍精,果然一點不假。好好一頓飯,也能吃出火氣來。

  太史闌抬頭看看那少年,忽然站起,一言不發將景泰藍抱起來,坐到了另一邊。

  她竟然讓步,令急忙忙趕來準備勸架的總督府眾官員都十分詫異——傳言裡太史闌冷峻倔強,從不讓步,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了?

  太史闌沒有表情。她從來不是好勇鬥狠的人,她只是怕麻煩而已。

  因為她已經認出這人是誰,而這人還沒認出她,她的預感告訴她,如果他認出了她,只怕會有點麻煩。

  男人這種麻煩,還是少惹的好。

  她一讓開,眾人都長噓一口氣,慶幸今兒的事情總算不用尷尬收場,董曠急忙招呼,「司空世子,諸位公子,請——請——」

  「請董大人稍待。」那位司空世子淡淡一拂袖,轟隆一聲,將剛才景泰藍坐過的凳子,推到了旁邊的花池裡。

  凳子入水砰通一聲,水花一濺,眾人的眉毛也跳了跳。

  糟了。

  早聽說過這位東堂世子尊貴驕傲,果然非一般的尊貴驕傲,只是這樣的行為,豈不是讓人下不來台?

  景泰藍的小眉毛已經豎了起來。

  掀我凳子?

  掀我坐過的凳子?

  搞錯沒?

  上次我拿自己的小板凳讓一個老頭坐,老頭跪下來流淚吻我的腳啊親!

  景泰藍小眼神陰惻惻地,開始考慮如何在將來讓這個不知好歹小白臉跪下來流淚舔他的腳丫子……

  司空世子手一伸,他身邊那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立即遞上自己的披風,給他鋪在地下,司空世子對眾人冷淡地點點頭,自顧自在那披風墊子上坐了。隨即又對一邊侍立的侍女道:「把她們觸摸過的東西,都扔了。給我重新換上新的。」

  侍女怔在那裡,眾人吸氣。

  這已經不是挑釁了,這是侮辱。

  問題是對方那一臉理所當然神情,似乎不覺得是侮辱,似乎這位尊貴的異國世子,就應該是這樣的。

  眾人除了太史闌,都知道這些人的來歷——東堂派出來參加一年一度「天授大比」的天機府中人,領頭的就是這司空世子,全名司空昱,身份尊貴,其姨母是東堂皇后,父親是東堂長慶郡王,他本身雖然是庶出,但聽說很得東堂皇帝寵愛,隱約還有些斷袖分桃之類的傳聞,也不知真假,不過這人年紀輕輕,能帶領東堂諸人遠赴南齊參加大比,便已經證明足堪大任,這人雖然脾性高傲,但也算文武雙全,聽說自有其神奇之處,南齊朝廷並不敢小覷。

  聽說這人本身就是個神秘的「天授者」,是要參加最後一場的「天授之比」的,現在在西凌行省,是等待和西凌行省各光武分營選拔出來的優勝者比試。

  分屬兩國,又是一直互爭高下的兩國,說話自然不會太客氣,何況這幾年兩國大比,一直是東堂勝,東堂人的驕傲,更是寫在腦門上。

  南齊人早已氣不忿,有心要教訓這群傲氣的小子,驕傲已經很討厭,在別人地盤上驕傲更是找打,偏偏總理外交事務的康王殿下,一心要展示大國泱泱風範,再三嚴令必須對東堂來使禮敬,不可有任何衝撞,這才導致如今這一邊倒受氣局面。

  太史闌本來已經準備開吃,聽到那聲凳子入水聲,手停了停。

  隨即她抬起頭,瞄了一眼那司空昱。

  司空昱卻一眼都沒看她——他從一開始,就沒正眼看過太史闌。

  侍女畏縮著不敢動彈,司空昱瞥她一眼,嘴角一撇,笑了。

  他笑起來,瞬間讓人想到「艷光四射」這個詞,只是現在誰也沒心情欣賞。

  「南齊號稱禮儀之邦。」他淡淡道,「原來是這樣待客的……」

  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打斷了他的蔑視。

  太史闌的手。

  她一把拎住了司空昱的衣領。

  然後面無表情地對身後的花尋歡道,「麻煩花教官,幫我把他給扔出去。」

  「好!」花尋歡的動作比她的答應更快,一團火似地捲過來,一手抓住司空昱的衣領,輕輕巧巧一甩。

  太史闌順手還配了個「手揮目送」的動作……

  「呼」一聲,猝不及防的司空昱,被花尋歡遠遠地扔了出去,落向荷池,他也是好武功,半空中雙手一張,身子一個倒翻,青蓮色長袍唰地一捲,腳尖落在一張翻捲的蓮葉上,借那點支撐,身子一個倒仰,已經倒射向水亭。

  在他倒射回來那一刻。

  太史闌忽然一腳跨在亭邊欄杆上,手肘撐在膝蓋上,面對著他,張開手掌。

  她掌心裡,大鵬鳥金光一閃。

  「我觸摸過的東西,都得扔了。」她面無表情地道,「我還摸過你。」

  ……

  她身後聽見這句話的人如被雷劈。

  面對她,一眼看見她掌心大鵬鳥,又終於看清楚她臉的司空昱,則是被一萬道雷劈中——

  「噗通。」

  他的腳尖本來已經快要夠著欄杆,忽然真氣一洩,身子一軟,掉進了荷池,正砸在那載沉載浮的板凳上。

  太史闌手掌一翻,把那隻鳥收起,剛才那一瞬間,她很想把那隻鳥給扔回去,這東西總讓她有種詭異的感覺,但心裡又覺得,扔出去,只怕後果更麻煩。

  「嘩啦」一聲,司空昱從水裡濕淋淋的冒頭,扒著池邊,直直地盯著她。

  不可否認,濕身失神的司空昱依舊漂亮,甚至漂亮得像個災禍,寬大的青蓮色長袍貼在身上,屬於少年和男人之間的,修長挺拔的身體曲線十分迷人,配上他忽然茫然的神情,足可為妖姬誘惑。可惜太史闌瞧著他就像瞧著一場真的災禍。

  他一落水,東堂眾人都已經衝了過來,當先那濃眉大眼的少年怒喝一聲,「你這賤人!」嗆地一聲拔出寒光熠熠的長劍。

  「嚓。」聞聲而來的花尋歡等人,齊齊拔出武器,怒目相向。

  嗆啷之聲連響,一瞬間東堂劍出,南齊刀亮,殺氣凜凜,劍拔弩張。

  一場混戰就要拉開帷幕。

  「都給我住手!」

  這一聲出自兩人之口,分別是董曠,和司空昱。

  眾人都一怔,董曠命令住手很正常,怎麼司空昱忽然也這麼息事寧人了?

  連東堂的人都愣住了。

  司空昱身影一閃,從荷池中躍出,濕淋淋站到太史闌面前。

  花尋歡立即刀指他眉心,被他毫不在意撥開。

  他一撥刀,花尋歡臉色就變了——這人武功相當了得,剛才之所以會被她扔出去,完全是因為被太史闌吸引了注意力,猝不及防。

  司空昱只盯著太史闌。

  「你是誰?」他問。

  太史闌淡淡看他一眼,「太史闌。」

  東堂那批人都將訝異的目光轉過來,今晚赴宴,他們只知道是為本地官場新貴接風,卻不知道給誰接風,本身他們是異國人,南齊也不需要向他們事先交代。但太史闌的名字,他們卻都知道,沒辦法,現在只要在南齊西北境的人,就不可能沒聽過太史闌的名字。

  「太史闌。」司空昱眼神一閃,「是你!」

  他一抬頭,看住了太史闌。

  眼前的女子,神情淡漠,無悲無喜的模樣,唇薄緊抿,眼神靜而冷,整張臉的輪廓鮮明有致,第一眼看去,當真不符合東堂或者南齊的審美觀,不那麼白,不那麼秀麗,不那麼溫軟,然而如此奪目,讓人忍不住要看第二眼,第三眼,看多了,忽然便覺得,原來世上也有這樣一種,特別的美。

  這個傳言裡威武雄壯、腰闊三尺的傳奇女子,原來長這樣?

  就是這雙不算寬,甚至很明顯都沒握過刀劍的手,撐起了即將覆滅的一個城?

  太史闌從來不說廢話,報了名字便走,到現在還沒開席,要餓死她嗎?

  一隻手再次把她攔住。

  是司空昱的手。

  「世子,不能饒了這女人!」

  「你敢對世子出手,還想走?」

  「我們要去問問你們禮部,問問南齊皇帝皇太后,南齊官員隨意毆打他國來使,難道不怕影響兩國邦交嗎?」

  景泰藍挺了挺小肚子,心想俺會回答你扔得好扔得好,怎麼沒扔到茅廁裡?

  「世子,我們要把她——」

  「太史闌。」亂糟糟的人聲裡,司空昱的聲音隱約帶點不甘,卻依舊清晰,「原來是你,那麼好吧——我娶!」

  ……

  空氣像被忽然抽乾了。

  以至於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像河岸上擱淺的一條條瀕死的魚。

  不能怪他們,實在是劇情太跌宕了。

  一刻鐘前還極盡侮辱,殺氣騰騰,一刻鐘後忽然表示要娶——這位司空世子不會被摔傻了?

  瞧那眼神也不像呀。

  司空昱沒傻,一群東堂少爺倒傻了,那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半天才合上自己下巴,下頜發出「咯」一聲響。

  「世子……」他結結巴巴地道,「您……她……這……」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依舊是那個驕傲的神情,只是眼底閃過一絲無奈,忽然緩緩撫過腰間。

  眾人這才注意到他的青蓮色寬袍是外袍,裡面還有一件白色緊身長袍,長袍束著籐編腰帶,腰帶金絲鏤織,十分別緻華貴。

  南齊人都只覺得別緻,忍不住多看兩眼,東堂人先是不明所以,再仔細看看腰帶,臉色不禁都變了。

  「世子,難道……」那濃眉大眼少年更結巴了。

  「不會吧……這……」那白皙少年表情驚恐,看看太史闌,再看看司空昱,露出五雷轟頂神情。

  「不可能呀這,你們一定猜錯了……這腰帶……這不是還好好的嗎……」精悍微黑的男子滿臉不可置信。

  其餘東堂人已經直接不會說話了……

  南齊人則是一頭霧水,被他們這啞謎打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就是一條腰帶嗎,怎麼一個個如喪考妣模樣?再說腰帶和求娶有什麼關係?

  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司空昱只盯著太史闌。

  太史闌卻轉頭對忙著啃梨子的景泰藍道,「梨子少吃幾個,太涼。」

  司空昱想不出一個女人聽見一個男子的求婚,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反應?

  她沒聽見嗎?

  「你聽著。」他忍耐而又覺得無限犧牲地道,「我要——」

  「別侮辱這個字。」太史闌道。

  「你……」

  太史闌飛快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東西,蜷在掌心裡,拉起他的手,拍在他掌心,「收好,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想必和這玩意有關,現在還給你。另外,司空世子,不管世上存在什麼規矩,所有的規矩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沒有活人給死規矩束縛住的道理,你願意被綁是你的事,我不奉陪,再見,不必再見。」

  她轉身牽起景泰藍,對董曠道:「總督大人,我看今晚這頓飯吃也吃不安生,算了,不過有什麼我沒吃過的好菜,麻煩送一份給我。」

  眾人絕倒,董曠苦笑——請客請成求婚宴,他也是第一次遇見。

  太史闌大步向外走,景泰藍挪動小短腿跟在她身邊,「麻麻,麻麻,剛才那個娘娘腔是在向你求親嗎?」

  太史闌想這小子是不是遇見所有比他美的都罵娘娘腔?司空昱艷麗驕傲,哪裡娘娘腔了?

  「這不叫求親,這叫自我糟踐。」她道。「感情和婚姻,是什麼東西?永遠不拿出來的是傻帽,隨隨便便拿出來的是傻逼。」

  「可是麻麻,」景泰藍咬著手指頭,「公公說他第二次見你,你就成了他未婚妻。」

  「容楚那是眼光好。」

  「麻麻……」景泰藍小小聲地道,「我可不可以說你無恥……」

  「不可以。」

  「……」

  對話聲遠去。

  司空昱立在原地,緊握掌心,掌心裡涼涼熱熱,是那隻金色大鵬鳥雕刻。

  他望著太史闌背影,眼神裡閃動莫名的情緒。

  ==

  太史闌根本沒把這個所謂的「求婚」插曲放在心上,「定情信物」她都還了,誰還敢叫她負責,就她看來司空昱也一點不想要她負責,瞧他那活像要被她強姦的嘴臉。

  就他那德行,躺下來四仰八叉求她強,她還嫌骨頭太硬。

  她已經一心撲入了工作中。

  昭陽城是西凌首府,所以也是西凌行省總督府所在地,總督府節制昭陽府,昭陽府本身掌管昭陽城以及下屬七縣所有民政,從建制上來說,昭陽同知和北嚴同知同屬於府同知級別,但前者品級更高,太史闌因禍得福,一步登天,從北嚴同知到昭陽同知,再加上代理府尹,都快混成從三品了。

  不過這個「代」字能不能去掉,倒也是未知數,太史闌不在乎這個,卻抓緊時間要求上班——她必須趁這個「代」字還在手上時,把一些存在心裡的事兒給解決掉。

  董曠拗不過她的意思,當即隨她去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新官上任。

  她就任昭陽同知,一路上屬下城縣供奉豐厚,當即便在城內租了一座宅子,離官衙不遠。

  花尋歡帶著史小翠沈梅花等人先一步回了二五營,地方行省光武營選拔在即,二五營學生要備戰,現在上頭消息傳下來,說兵部已經擬定即將裁撤的光武營名單,二五營光榮地排在第一位,所以花尋歡等人回去時,都免不了憂心忡忡。

  太史闌沒有立即回二五營,反正她一直還沒學武功,回去也談不上修煉,她學的東西,自己練習便成,花尋歡走的時候,替她查了查骨骼經脈,欣喜地說她的骨骼經脈已經有了好轉,她耳朵上那枚「聖甲」的效果非同凡響,而且先戴一枚也是正確的,使太史闌避免了過猛的藥力的傷害。花尋歡說過不了多久,也許就可以開始修煉內功了。

  太史闌自己閒來無事,在練習「復原」「毀滅」「預知」時,翻到曹老頭那天雷滾滾的「攝魄」,忽然也覺得有意思,偶爾也練習一下。

  修煉了之後才知道,「攝魄」這種武學,其實也屬於精神範疇,適合天生內媚的女子修煉,如果沒那份內媚,硬要修煉很可能也會走火入魔,這就是當初容楚要太史闌別練的原因,但太史闌卻又天生特殊——她心志過於堅毅,純粹簡單,不受干擾,所以屬於「攝魄」的副作用,在她身上沒能爆發,唯一的變化是她的眼神現在顯得更加深邃,幽沉若不見底,卻少了以往的過於犀利冷峻,多了一分溫軟和沉靜,這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微微圓潤了些,往昔過於鋒利的氣質被稍稍打磨,這點變化,別人依稀覺得,她自己卻是不知道的。

  楊成走的時候,也給她留下了自己的家族信物,表示雖然他還沒有接家主之位,但目前他能使用的所有資源,調派的所有人手,她都可以憑藉這樣的信物來驅使。太史闌收了,卻沒打算用——任何事情如果憑藉外力才能解決,那還要她太史闌幹嘛?

  一大早,綠呢大轎停在昭陽府衙門前,一大堆官兒等在門口迎接,南齊官制,府一級的屬員有同知、治中、判官、推官、經歷、知事,照磨、譯史(翻譯官)、司獄、以及各行政部門:織染局、雜造局、府倉、藥局、稅務大使、副使,管戶籍的錄事司錄事、典史,大大小小數十人,都恭敬地在等候他們的女上司。

  太史闌從轎中下來時,所有人都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讚一聲,好俊!

  宜男宜女的俊俏,俐落到讓人看著舒服。

  太史闌的眼睛,卻盯住了府衙隔壁,那裡也是一座堂皇大院,一看就是官家公署,琉璃瓦水磨磚,明晃晃的十分氣派軒敞,一群人正鬧哄哄地要將一塊匾額往上掛,還有一些人已經準備好了鞭炮即將點燃,一位官袍人,背對著她,負手立在門前觀看,這人身姿窈窕,身邊兩個男裝侍女在打傘。

  景泰藍忽然悠悠嘆了口氣。

  「這麼小學什麼大人嘆氣。」太史闌道。

  「昨兒麻麻教我的一句詩。」景泰藍憂桑地道,「藍藍忽然懂了。」

  「嗯?」

  「知己遍尋不得見,變態常常能相逢。」

  「我教你的還有錯?」太史闌抱起景泰藍,那傘下人轉過頭來,笑盈盈和她打招呼,「太史大人,早。」

  太史闌注視著喬雨潤那張不美的臉上弧度正好的笑容,嘴角一扯,「早。」

  「太史大人是不是很意外?」喬雨潤微笑,「西局的昭陽城新公署,正好建在昭陽城府衙隔壁呢?」

  「不意外。」太史闌漠然道,「傻叉總是喜歡各種找虐的。」

  喬雨潤臉上的笑容,停了那麼十分之一秒,隨即莞爾,「太史大人,從此以後昭陽西局分局就要仰仗你照顧了。」

  不等太史闌回答,她緊接著又道:「朝中稍後會有旨意給太史大人,新建昭陽西局分局,不受昭陽府管轄,和昭陽府同級建制,有臨急調兵之權,有查勘地方官員之權,有偵緝昭陽城所有可疑人員之權,有優先使用昭陽府一切應急資源之權,昭陽府應無條件應承西局一切公務要求。」

  她說完,唇角翹起,笑盈盈看太史闌反應。

  昭陽府的官員們面面相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哪裡是平級?這明明是來了一尊佛爺!

  這尊神享有幾乎所有權力,蹲在整個府衙頭上,動不得,打不得,罵不得,還得好好供奉一切優先,而它,想動你打你罵你,輕鬆得像吃糖。

  有這麼一個處處掣肘的特務機構蹲在隔壁,以後大家連放屁都得夾著,萬一一不小心熏著那批陰沉的怪人,被按上個「散佈污染氣體,影響環境,造成公害,後果惡劣」的罪名,拖去正法怎麼辦?

  官員們疼痛不勝地吸氣,都望著太史闌。

  官場消息靈通,他們都風聞這兩位南齊女新貴,關係惡劣如鬥雞,如今事實證明,這已經開始鬥上了,就是不知道他們這位號稱作風強硬的新上司,準備用什麼辦法來應付這樣的劣勢?

  太史闌只瞟了喬雨潤一眼。

  「就這點要求?」她道。

  喬雨潤怔了怔,沒想到她這個反應——不過太史闌的反應,很少有人能想到。

  「我等只是昭陽府同級,一心要和府衙打好關係,不敢多和昭陽府提要求。」她盈盈笑道,「只要太史大人能夠完全做到,大家自然相安無事。」

  「當然。」太史闌一點頭,轉身就走。

  眾人都愣住,連喬雨潤都渾身不得勁——一拳打在了空處,回力能讓氣血翻湧。

  她還沒跟得上太史闌思路,正想著如何挑釁的時候,忽然有人搶了先。

  「你這女人,昨天那麼凶蠻霸道,現在倒一點火氣都沒。」那人冷冷道,「原來都是假的。」

  太史闌和喬雨潤同時轉身。

  一丈遠處,站著一群衣冠楚楚的少年,當先一人青蓮色衣袍,面容清麗,眸光深沉綺麗而冷淡,正負手沉沉將太史闌望著。

  喬雨潤的眼神也有一瞬驚艷,她最近不在京城,巡察天下,還真沒見過司空昱,不過她立即轉頭問了問手下駐紮在昭陽城的西局探子,得到答案後,她的眼神微微變幻,神情複雜。

  司空昱卻看也沒看她一眼。

  「南齊女子怎麼都這樣。」他微微皺眉,神情清冷,「要麼凶蠻霸道,要麼矯揉造作,和我印象中溫柔和婉的南方女子,真是相差甚遠。」

  喬雨潤的臉,瞬間發青了。

  她就沒見過說話這麼直接的貴族男子!

  景泰藍在太史闌懷裡撲哧一笑,太史闌瞟了司空昱一眼——本來她對這人印象極其惡劣,如今卻覺得,倒也是個直率到有點可愛的人。

  「南齊女子就這樣。」太史闌不理這一群混賬向裡走,「請到大街上一一驗證。」

  身後腳步踢踏,不即不離,一件青蓮色長袍在她視野裡掃來掃去。

  「你跟著幹嘛?」

  「瞭解南齊女子。」

  「南齊女子不止我一個,出門,左拐,西局有矯揉造作代表;右拐,說不定還有溫柔和婉你要的那種,不送,謝謝。」

  「我現在比較想瞭解凶蠻霸道的那一種。」

  「嗯,好。」太史闌跨進二門,對身後蘇亞一擺頭。

  蘇亞迅速跨過門檻,抬腿,後踢。

  「砰」一聲二門被狠狠關閉,灰塵四濺。

  「你這回看到了。」太史闌在門那邊道,「不用謝,請回。」

  門外沒動靜,一群官兒在那裡亂糟糟地低笑。

  太史闌也不理睬,繼續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司空昱那麼驕傲的人,吃了閉門羹,肯定扭頭就走的。

  她走不出幾步,牆頭上「呼」一聲,青蓮色衣袍角,又在她眼角飄啊飄。

  「官衙重地,外人免進。」蘇亞攔住那個陰魂不散的美人。

  「又一個可怕的南齊女人。」不用看司空昱的臉,就可以想像出他皺緊的眉頭,眼神裡充滿不解和蔑視,「你們不懂好好說話嗎?溫軟,和氣,嬌怯,語氣尾音要拖長……」

  「看見那邊那道牆沒有?」太史闌手一指。

  司空昱瞧了瞧,「怎麼?」

  「出牆,往南,走三里。」太史闌道,「昭陽花街,充滿溫軟、和氣、嬌怯,語氣尾音足可以拖長到東堂的南齊美女。」

  隨即她一招手,「雷元于定蘇亞!」

  跟了她幾天的新護衛們,已經逐漸瞭解這位新主子的脾氣,二話不說奔上來,一個按手一個按腿一個推背,一二三,起!

  司空昱又騰雲駕霧出去了。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花街美人踩……」景泰藍眉開眼笑地唱。

  「呼」一聲,他又回來了。

  青蓮色衣袍在太史闌頭頂上飛啊飛,久久不降落。

  太史闌也不再試圖扔人了,她最大的本領是漠視。

  男人有時候很賤的,你越抗拒,他越來勁,你攤倒任君採擷,他保不準還嫌你沒情趣,是塊僵僵的死木頭,不懂得一推二迎三嬌笑,取次花叢頻回顧的婉轉。

  當然,這一條基本對位高權重的人有用,千萬不能試驗到屌絲身上,屌絲們沒那麼曲徑通幽迂迴婉轉,他們生怕遲了吃不著。

  太史闌於是便將司空昱當螞蟻看了。

  她進了自己公署,桌面上乾乾淨淨,看樣子她的新屬下都很體貼她,沒打算用什麼要緊事務來煩勞她,太史闌也無心那些平常公務——那都要她操心,養這麼多公務員幹嘛?

  她喚來在房外等候的經歷。

  經歷是官職名,相當於今天的文書主任和收發。

  「三件事。」她道。

  原本有點散漫的經歷,還等著主官的見面寒暄,例行訓話,事務關心,以及見面會後的宴席,哪見過這麼直奔主題的,嚇得一個激靈站好,急忙躬身,「您吩咐。」

  「通城龍莽嶺盜匪滅門鹽商一案,卷宗。」

  「北嚴府諸官員檔案經歷。」

  「尋一個文字最好的師爺,給我寫一本奏摺。」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她對面椅子上,皺眉道:「你真是沒體諒之心,哪有坐下來就分派事的道理。」

  太史闌不理他,看著經歷,果然經歷露出難色,猶豫地道,「大人,最後一條好辦,可是通城屬於北嚴,昭陽城無權直接調通城案卷,同樣,也無權調北嚴府官員案檔……」

  「做一個合格屬下,不是告訴上司某件事如何難辦辦不到。」太史闌淡淡道,「而是告訴上司,該用什麼辦法,能夠儘量辦到某件事。」

  司空昱又皺眉,嘆氣,「你說話怎麼這麼討厭……」

  經歷滿頭冷汗滾滾而下,急忙道,「直接調是不行的,或者可以通過總督府,以案犯或苦主在昭陽城為由,申請異地查案;如果苦主直接在昭陽城遞狀,那就更好辦了。」

  蘇亞的眼睛亮了亮——通城鹽商滿門被滅案件的苦主陳暮,現在就在太史闌院子裡住著呢。

  「至於調北嚴府官員的案檔。」經歷一邊抹汗一邊琢磨,「全部調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涉及一兩人,或者可以以考察陞遷為由,向北嚴府協商調檔。」

  太史闌點點頭,經歷如蒙大赦,抹汗的袖子都濕了。

  「跟著你的人會很慘。」司空昱又在皺眉,下評論。

  「你知道了?」太史闌瞟他一眼,「所以,走好,不送。」

  「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司空昱也不理她,「今天我不走,我要在這裡,好好看清楚你這個人,一個女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中午我就在官署吃飯。」太史闌吩咐府內負責雜事的侍從,「注意做些孩子吃的細軟食物,還有,不要準備他的。」

  司空昱的臉色似乎有點青,隨即淡淡道,「你們南齊官署的飯食,我還真的不敢吃。」

  「把這一旬的重要公務公文拿來給我。」太史闌去看公文了,根本不和司空昱鬥嘴——她只和在意的人鬥嘴,比如容楚。

  司空昱也不說話,雖然一臉鄙視她的冷漠,一直沉著臉,卻也不走,時不時換個位置坐坐,似乎要多角度全方位地將她看個明白。

  太史闌就好像他是團空氣,專心看她的公文,第一封公文就讓她眼神一縮。

  《迎康王殿下王駕諸事記》

  打開來看看,是說近期康王要到西凌行省巡視,一來看看地方西局的組建事宜,二來瞭解西凌民情,順帶也有考察西凌官場政績的意思,康王權勢滔天,西凌上下都因此極為緊張,總督府發文要求各地官府務必好好準備,隆重接待,不能出一點岔子,並對康王王駕降臨期間的大小事務都做了安排,太史闌現在看到的這份公文,已經是第三份相關要求文件。

  太史闌對康王可沒什麼好感,西局的大頭目,太后的親信,而且當初北嚴府明明瀆職最後卻無罰有功,就是康王代奏請的功,這人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裡,瞎子都看得見。

  文書裡要求,康王駕臨期間,各級官府要嚴控治安,加強維穩,杜絕一切影響官府形象的群體性事件,不允許任何大案要案發生,也不允許准下任何大案要案的狀子,總之,康王在的時候,西凌必須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太史闌看完,面無表情將文書隨手一擱,去看別的,古文費勁,她卻不肯一字字琢磨,叫了個師爺來,叫他提取出文書的關鍵詞,把那些長篇大論的訴狀啊頌辭啊上級行文下級請示啊都用一兩句話概括,師爺一開始不習慣,動作慢,她也不催,等到處理過幾封,慢慢地也就上手了,太史闌自己還學了不少南齊行文的規矩。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聽著太史闌以一種神一般的速度處理她還不太熟悉的公務,金光碎揉的眼睛裡,有種奇異的神情。

  他聽她處理一起富翁強佔韶齡少女案,師爺再三暗示,此富翁家財萬貫,並與京中要人有不凡交情。司空昱聽著,忍不住道:「如此背景,宜從長計議……」

  「強佔民女,事實確鑿,枷號三日,家產一半充公。」太史闌瞟都沒瞟他一眼。

  下面一起也是案子,還是和富翁有關,是一起寡婦再嫁案,寡婦家貧,只有一子,寡婦節衣縮食含辛茹苦,供兒子求了功名,年紀輕輕中了舉人,現今寡婦多年操勞,身體有病,有鄰居有個富翁,多年鰥夫,自願照顧寡婦一家,鄰里議論紛紛,寡婦便想乾脆再嫁,這回兒子不依,認為老娘傷風敗俗,丟了舉人的面子,一紙訴狀告上衙門,要求將那個破壞舉人老娘貞潔的鄰居歐吉桑發配充軍,抄沒家產以正風氣。

  司空昱聽著,覺得就剛才那個案子來看,這女人一定出身貧苦,以至於苦大仇深,心中充滿對權貴階層的原始憎恨,有種劫富濟貧的潛在想法,一定會狠狠治這個偷人老母的富翁鄰居。

  於是插嘴,「這事要在我們那,女子首先要沉河……」

  太史闌打斷了他的話。

  「十六新寡,四十再嫁,其間多年,誰人持家?」她冷冷道,「兩歲幼子,如今舉人,求取功名,誰人勞苦?孤兒寡母,無所依靠,上京求學,費用誰出?」

  司空昱和師爺都怔了怔。

  「這個做兒子的,很清楚自己是怎麼能活到如今,並有飛黃騰達這一日的。」太史闌淡淡道,「他現在覺得是恥辱了,想要把這恥辱用最決絕的方式,一筆抹殺。不過,當初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拿人家給的盤纏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恥辱?這種忘恩負義,生性涼薄之人,走上官場,是造福一方還是為禍一地,還用問?」她操起筆,毫不猶豫大筆一揮,「革去功名,永不錄用,並請他帶頭以正風氣,不受嗟來之食,將以往人家資助他的銀兩,都全數奉還。」

  司空昱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駁,可是回頭想想,還真是這樣,很明顯這寡婦母子一直受這富鄰資助,並且寡婦和富翁私下有情,只是兒子學業未成,寡婦不願開口,如今兒子自立,寡婦便想遂了多年心願結成連理,不曾想被白眼狼兒子反咬一口。

  他倒不驚訝這樣的事情,人心卑劣,世情浮薄,比比皆是,他只是忽然對太史闌的洞察人心,不偏不倚,有了些微的驚奇。

  這女人看起來那麼鋒利決然,很像一個偏激的人,未曾想她有這樣的公正寬廣,和清醒。

  師爺下去傳遞文書了,景泰藍爬上太史闌膝頭,呵呵笑著抱住她腰撒嬌。

  太史闌順勢捏著他的蘋果臉道:「剛才兩起案子聽懂沒?」

  「一點點……一點點……」景泰藍伸出兩根肥指頭,示意沒全懂。

  「為上位者,心底無私。」太史闌拍著他的大腦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一切身份、地位、貧富、喜惡,都不應作為衡量他人行為的標準。以天下為秤,民心為衡,輕重自知。」

  小子似懂非懂點頭,司空昱忽然撲哧一笑。

  瞧這女人一本正經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國師或太傅。

  「一個女人,這麼嚴肅正經,真叫人不喜。」他斂了笑容,再次下評價。

  「夏天到了,」太史闌對蘇亞道,「蒼蠅總是嗡嗡嗡。」

  「殺之!」蘇亞殺氣騰騰答。

  ……

  ……

  不管太史闌如何漠視,或者譏諷,這位驕傲的司空世子,好像忽然來了興趣,就是賴著不走,雖然他不時皺眉,不時批評,不時譏諷「你們南齊女人啊……」,但無論怎樣不滿,他的屁股就好像長在了椅子上,硬是不肯挪窩。

  太史闌覺得,或許這位從小被眾星捧月慣了,冷板凳坐得便別有滋味。不必太當回事,坐上一陣子自然會滾。

  不過她也沒能安生多久。

  沒一會兒,有人來報,「西局那邊今日開衙,賀客太多,求借府衙的凳子。」

  太史闌准了,隨即她便看見西局的侍從們笑瞇瞇地搬走了所有的凳子,連帶她公署裡的條凳,如果不是司空昱冷下了臉,估計司空昱等下便得站著聽她辦公。

  現在整座府衙,凳子只剩下她公署裡三張……

  又過了一會兒,西局在放鞭炮,鞭炮不在大門前放,用竹竿挑了在院子裡放,在院子裡放也罷了,特意選了個緊鄰她公署的院子,選了緊鄰公署的院子也罷了,竹竿還挑得太高,煙花紙屑亂炸紛飛,撞得她的窗紙劈啪作響,好幾處窗紙都裂了。

  再過了一會兒,有人來報,「西局喬指揮使稱事務繁忙,剛剛抓獲一批要緊的江洋大盜,局裡人手不足,請太史大人撥人幫忙。」

  太史闌隨便一點頭,然後……然後自推官以下,所有人都被喬雨潤給叫過去了,進去了席開三桌,喝酒吃肉玩花胡牌,嬉笑之聲老遠都聽得見,府衙裡空蕩蕩的沒人,辦事的人全都跑了。

  這下連司空昱都坐不住了。

  「你這女人怎麼回事?」他冷冷道,「你不是性子很烈的嗎?這麼欺負到頭上,你也忍得?」

  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關他毛事?

  她探頭看看外面,整個院子空無一人,府門大開四敞,有來往的各處府縣的下屬官員,正對著裡頭探頭探腦。

  「召集我的護衛。」

  護衛很快召集齊,太史闌現在有自己的護衛十二人,是上次邰世濤幫她挑選的,等她做官再久一點,她的護衛會更多。

  太史闌點點頭,又命蘇亞去向司庫尋點炸藥來,蘇亞眼都不眨地去了,司空昱的臉色變了。

  過了一會兒蘇亞來了,抓了一個不大的黃色盒子,用一種很無所謂的語氣道:「司庫說沒有總督手諭誰都不能領火藥製品,我亮起了一個火摺子走向庫房他就立即給我了。」

  「幹得好。」太史闌讚賞。

  司空昱美麗的臉開始發青。

  「跟我走。」太史闌召集護衛,便開始向外走,身後青蓮色袍影一閃,隨即她的衣袖被扯住。

  「你幹什麼!」司空昱在她身後,語氣微怒,「我雖然討厭你激你,也沒要你去和人家拚命,你這女人怎麼這麼愚蠢,動用火藥炸傷同僚,這是何等大罪?」

  「這是南齊,不是東堂,喊你一聲世子是禮貌,不理你才是正道。」太史闌撥開他的手,「別皺了我的衣料。」

  她舉步就走,身後司空昱劈手一奪,再次抓住了她的肩膀,隨即冷然道:「我以你未來夫君的身份,不允許你幹傻事——」他伸手去捏太史闌下巴,傲然道,「看著我的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2:52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二章 看著我的眼睛

  「看著我的眼睛——」

  太史闌聽見這句話,忽然想笑。

  跟個神棍似的,貌似小說橋段裡常用這麼一句,然後便天雷地火了,然後便翻翻滾滾了,至於主角,男女不限。

  「看著你的肚子。」她答。

  司空昱一怔,下意識一垂眼,就看見一道銀白色的刺尖,輕輕刺入他的腹部。

  太史闌根本不看他的眼睛,一刺便拔,伸手一推,把他推回椅子上坐好,抽身便走。

  人太美,嘴太吵,刺一刺,精神好。

  她帶著護衛們到了院子裡,西局擇地而建,故意離昭陽府很近,因為佔地面積不小,第三進還有一個院子相連,就是剛才爆竹炸到太史闌這邊的隔鄰院子。

  太史闌看看那點炸藥,也儘夠了,嚇唬人正好。

  那頭院子西局的人正鬧哄哄拉著昭陽府的人吃酒玩牌,昭陽府的人一開始還有所顧忌,怕太史闌發怒,但礙著西局的面子,又怕得罪這些陰人,只好入席,漸漸也玩上興頭,正在拍桌子打板凳鬧得歡快的時候,忽然聽見「轟隆」一聲巨響。

  眾人驚得一下子蹦起來,撲啦啦頭上瞬間落了一層土,眼前灰濛濛的一片,辨不清人影,西局探子們慌亂地踩過桌子踩過凳子踩過昭陽府眾官員們的腦袋,亂糟糟吼「有刺客!」「保護大人!」「誰!在哪裡!出來!」

  沒有人回答,灰霧裡人影竄來竄去也看不出刺客,只隱約聽見牆邊有聲響,砰砰乓乓的,似乎在拆牆。

  此時巨響吸引了附近的居民,兩邊都一堆人在探頭探腦。

  院子裡的灰塵漸漸散去,慌亂的眾人這才看見不知何時,倆院相接的那面牆破了一個大洞,洞邊,有十幾個人,揮舞著狼牙棒鐵棍等重型武器,正在砰砰乓乓的敲牆,這群人很明顯都武功不凡,一面牆迅速在他們兇狠的動作下消失,西局探子們抓著武器目瞪口呆,看著那面牆的空白處慢慢延伸……延伸……拆出一片巨大的空場。

  煙塵散盡,牆也拆盡的時候,一道人影,不急不忙地從廢墟中間走了過來。

  太史闌。

  「諸位好。」她面無表情打招呼,就好像沒看見滿院子的傻子。

  「太史闌,你幹什麼!你竟然持炸藥轟炸西局!」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喬雨潤,目光灼灼,語氣裡一小半憤怒倒有一大半興奮。

  「轟炸西局?」太史闌詫然看她一眼,「我炸我的牆,關你什麼事?」

  喬雨潤一窒。

  老實說,這面牆,還真的是昭陽府的,西局後建,到這裡正好和這面牆銜接,誰也不會多事再造一面牆去。

  「便是昭陽府的牆,你在緊鄰西局所在擅自使用危險武器,一樣是大罪!」

  「我在響應西局號召。」太史闌漠然道,「西局既然紆尊降貴,展現出和昭陽府親如一家的態度,昭陽府怎麼能不知好歹,不投桃報李?所以我立即下令,以最快速度拆除這面牆,以表示,昭陽府從今以後,不僅是板凳桌子,府中屬員,哪怕是蟲子老鼠,花花草草,都對西局隨時坦然開放。」她對喬雨潤點頭,「西局不必感謝我。」

  喬雨潤覺得自己鼻子一定在一瞬間歪了……

  中了「遺忘」迅速醒轉,被那聲爆炸驚動,也趕過來的司空昱,站在瞬間出現的廢墟上,也傻了,美麗的臉上那種一直保持的冷淡高傲的神情,瞬間被騰騰的灰給抹了……

  西局的探子們臉也歪了。

  這叫個什麼事兒?

  搬石頭砸到自己腳?

  人家這理由冠冕堂皇,無法辯駁,但是相比於國家公署的昭陽府,西局才是隱秘部門,昭陽府拆開圍牆沒什麼影響,西局卻不能和別的官署共一個院子。西局幹的是最陰私,最黑暗,最見不得人的活兒,那些嚴刑逼供,私下審訊,還有西局特有的培訓和建制,隨著這牆一拆,豈不都是要暴露人前?

  這怎麼行?

  「今晚我讓人給西局的兄弟們送夜宵。」太史闌還是那個氣死人不賠命的冷淡語氣,「不必謝我。」

  完了她揮揮手要走,那一院子僵立的屬下官員們都紅著臉溜過來,想要從圍牆這邊走回去,太史闌一擺手,蘇亞立即一攔。

  「昭陽府從屬,堂皇光明,從哪裡出,從哪裡進。」太史闌道,「煩請各位從西局大門出去,順便把用完的凳子扛回來,另外,也和外面那些圍觀群眾解釋下,不必驚慌,昭陽府拆牆和西局親如一家,歡迎以後到昭陽府辦事者,順道參觀西局院子的裝飾。」

  說完她拍拍衣服上的灰,也不理那群臉色死灰的手下,悠悠然回去了。

  沒多久屬員們都回來了,從西局幾進院子扛著板凳出去,再扛著板凳進昭陽府幾進院子,繞了好大一截路,人人滿臉是汗,通紅的臉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累的。

  他們戰戰兢兢放下凳子,在太史闌的書房外站成一排等聽訓,太史闌卻什麼都沒說,過一會兒讓雷元出來傳話,「大人已經令廚房準備酸梅湯,諸位大人等會不要忘記喝一碗解解暑熱。」

  眾人又羞又愧,都垂頭乖乖辦事去了,自此雖和西局一牆之隔,再也沒人去串過門子。

  太史闌踱到門口,瞧一瞧西局掛上的匾額,「京西偵緝總局昭陽分局」十個字每個字都有斗大,金光燦燦,昭陽府黑底紅字的匾額,無論氣派還是大小,都遠遠不能比。

  西局全稱就是「京西偵緝總局」,據說早先的西局總衙門在麗京西部,因此得名。

  路過眾人對兩處匾額指指點點,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官衙的匾額凌駕於昭陽府之上。

  太史闌不動聲色,又慢慢踱了回去。

  回到書房,她處理了幾件事,經歷已經將她需要的通達文字的師爺找來,太史闌把他帶進內室,一字字口述,讓他寫了《北嚴沂河壩潰壩真情》,將發現沂河壩空虛直至大壩斷裂其間,北嚴府的一切行為,都詳細說了清楚。

  關在門裡一個下午,師爺出門時,兩股戰戰,臉色蒼白。

  見過瘋子,沒見過這樣的瘋子!

  剛剛才當個不大的官,就敢揭地方官府腐敗,將和她平級的北嚴府上下人等,統統揭了個底兒掉!

  光把北嚴府掀了個底兒掉也罷了,她難道不懂,但凡這種巨大虧空,集體貪污,中飽的絕不僅僅是地方官員的私囊,保不準還有行省的份,再保不準,還有更高的上頭!

  這一掀,難保不會是驚動天下死傷無數的巨案!

  師爺抖著腿,白著臉,準備回家就遞辭呈,打包行李回老家種地去。

  跟著這樣的女東主,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太史闌將他的驚恐看在眼裡,卻一言不發,回頭將摺子仔細看了一遍,吹乾墨跡,然後小心收起。

  她沒那麼魯莽,貿然就將這事捅上去,當初張秋的態度,一開始就透著敵意,之後行為有恃無恐,明顯身後有靠山,沂河壩潰壩後,就算北嚴府救災及時,那麼大的事,毀了良田千畝,怎麼會毫無處罰還有嘉賞?這要背後沒有足夠有份量的貴人相護,她死都不信。

  何況這摺子貿然遞上,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不僅扳不倒她想要扳倒的人,弄不好還要牽連容楚,畢竟是容楚當年主持建造這壩,去年也是他上書為修壩求來工程款。

  涉及到容楚,太史闌不能不慎重。

  她將摺子先鎖了起來,想等容楚回來再做決定,時機不成熟,做什麼也是白用功。

  她從內室出來時,發現外間有個睡美人。

  司空昱竟然還沒走,在她的外間短榻上睡著了。

  這人一閉上他那光艷沉沉的眼睛,看起來就分外柔弱無害,榻太短,他身子微微蜷縮著,看起來有點憋屈,臉上神情卻有他平時沒有的平和,呼吸輕細,神容靜謐。

  看他的睡容,讓人想起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

  太史闌面無表情,用看一隻貓或者一隻鼠的眼光看他一眼,自己回到桌案前。

  她提筆,濡墨,寫字。

  短榻上,司空昱睜開了眼睛。

  有武功的人,不會在他人榻上沉睡,剛才他也醒著。

  他知道自己安靜下來時的殺傷力,在東堂,常有少女為他閉目那一霎不同風情驚艷,失控失態。

  可如今,他明明感覺到太史闌停下,看他,然後走開,毫不猶豫。

  他甚至感覺到太史闌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冷淡的,無情的,漠然的,像看一隻貓或一隻鼠,還不是她養的。

  這種感覺讓他微微惱怒,再也無法安睡,霍然坐起身,一眼看見太史闌專心寫字。

  她立在桌前,低頭寫字,背依舊是筆直的,黃昏淡淡的光影下,她側過來的半邊臉,輪廓清晰。

  她的側面看不出一貫的冷淡神情,因此便能清楚地感覺到屬於她五官的秀致和大氣,很難想像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能融合於一個人的臉上,但此刻看起來卻只覺得特殊的美。

  司空昱皺皺眉,對這個一閃而過的「美」字有點排斥,卻不由自主輕輕起身。

  太史闌在專心寫字,忽然感覺到身後淡淡氣息。

  不同於容楚的芝蘭青桂香氣,也不同於李扶舟暖陽青荇一般的乾淨,這人的氣息濃郁而又清涼,讓人想起玉堂之中的翠尾竹,有竹的清雅枝節,卻又染了人間富貴香。

  她不理,繼續寫自己的。

  身後那人卻不肯安靜,司空昱愕然的聲音傳來,「天哪!這麼難看的字!南齊的女人,都不練字嗎?我們東堂,僕婦的字都不會這麼醜!」

  太史闌殺氣騰騰揮出一撇。

  「這字哪裡像女人寫的,寫這麼大做什麼。」司空昱肯定又在皺眉,「還有,你寫的什麼東西……」

  「雷元,拿出去,迅速裱好做個匾額來。」太史闌將字交給雷元。

  雷元捧著紙出去了,很快做好匾額送來,匾額做了兩個,很大,靠在兩邊外牆上。

  「去掛到西局的牆上。」太史闌對司空昱一指。

  「你憑什麼指使我?」司空昱下巴慢慢抬起。

  「占人家地方,喝人家茶水,坐人家椅子,睡人家短榻,卻不付出任何勞動和感謝。」太史闌淡淡道,「我們南齊,從來沒這種沒品的男人。」

  司空昱抬起的下巴頓住,隨即慢慢放平,他用一種危險的目光盯視著太史闌,那樣光影綺麗的眼睛,威懾地看人時,很有殺傷力。

  太史闌泰然自若。

  閻王這樣盯著她告訴她還有一刻鐘要死她也不會有表情的。

  她會把人間刺在他身上試試。

  片刻沉默,然後司空昱一言不發地扛著兩道巨大的匾額出去了。

  司空世子大抵心中有氣,扛著兩塊匾額出門,左看看右看看,也覺得西局的金光燦爛大招牌很不順眼,忽然冷笑一聲,一躍上了西局門口旁邊一棵老樹。

  隨即他一手抓起一塊匾,對著西局兩邊門樓,遙遙一擲。

  「呼」一聲,匾額從圍觀百姓頭頂飛過,無聲無息切入西局大門門樓兩邊,卡卡微響,陷入磚石之內三尺。

  「昭陽府恭賀西局建成之喜。」他朗聲道,「特贈匾額一副。」

  百姓譁然驚嘆——好驚人的臂力!看不出這麼一個美貌男子,竟然有這樣超絕的武功!

  都紛紛抬頭看匾額上的字。

  上聯:為百姓謀福利、爭權益、保平安、送溫暖。

  「不錯啊。」有人道,「真有這樣的衙門麼?西局?沒聽過啊。」

  西局的探子們瞇眼瞧著,眼神充滿懷疑——太史闌也會歌功頌德?

  再一瞧下聯:享一切偵緝權、審訊權、優先權、處決權。

  眾人絕倒。

  「什麼衙門,偵緝權還在昭陽府之上?」

  「有他們,還要昭陽府做什麼?」

  「還享有優先權處決權?那不是無法無天了麼?」

  有些稍有見識的書生在人群中搖頭晃腦,「以上諸般權力,當屬昭陽府所有,如今冒出個西局來凌駕於其上,這可不是好兆頭,令出於一門方可約束,這豈不是要亂套了麼?」

  「這什麼西局,聽起來倒像前朝的那個秘密衙門『血獄』。」有人在交頭接耳,「好像也是凌駕於各級部門之上,為皇家豢養,專門偵查朝廷乃至各地的官員以及百姓私密事,聽說後來權力膨脹,獄衛為求功勞金錢,隨意羅織罪名,栽贓陷害,搞得那是腥風血雨人人自危……」

  也有人摸著下巴,驚嘆:「這字誰寫的?醜得人神共憤別具一格!」

  「都在這裡看什麼?散開!散開!」一群西局探子氣急敗壞地衝出來,再也顧不得所謂形象,急急驅散人群,有人躍上門樓,試圖去拔那匾額,可惜門樓上那點窄窄地方,無處落足也就無法使力,西局的人輪番爬上去,也無法將匾額取出來。要想取就得拆門樓,但向來衙門風水有講究,隨意拆門樓這是大忌。

  眼看兩個歪七扭八的匾額,樹在西局正門上方,來往的人指指點點,昭陽西局迅速成全城笑柄,西局探子們氣歪了嘴。

  氣歪了嘴的同時也暗恨喬雨潤——就是這個矯揉造作的女人,非得搞什麼扭轉西局形象,取信於民,築基於民這一套,也不想想,民眾天生對西局這樣的組織有惡感,何必費這事?再說這些屁民算什麼?不聽話,手指一碾不就成了?

  喬雨潤聞訊也已經趕了出來,立在門前粉面煞白,她感覺到眾人不滿的目光,眼神威稜四射一掃,眾探子都低下頭去。

  探子們不敢當面抗爭,都知道這位女指揮使雖然是副職,但因為受太后信重,其實才是西局最主要的當家人,而且這女笑面虎看似可親,下手卻極辣,但凡反對她的,表面上沒有任何處罰,但沒多久,這人連同他的家人就會失蹤,誰也找不著——這才是最可怕的,酷刑峻法,會讓人畏懼,但神秘未知的結果,才最讓人恐懼,因為不知道,所以放任想像,沒有邊界。

  喬雨潤雖然壓住了手下,心中焦躁依舊不減,這些蠢蛋哪裡懂她的深意?西局是先帝時期,先帝應太后建議建立,但先帝時期,並沒有重用西局,反而因為三公和朝中一些顯貴的反對,讓西局坐了多年冷板凳,直到太后垂簾聽政,西局才紅紅火火發展起來,而太后聽政後,西局的存在,便受到了更多阻擾,朝中反對更烈,太后垂簾未久,也不能完全不理會眾臣意見,當即解釋說,在各地開辦西局分局,目的是建立從上到下、有效完整的監督衙門,避免朝廷天高皇帝遠,對地方監督不足,導致貪腐滋生不絕,西局斷然不會對普通百姓和正直官員下手,建立西局,是目光長遠,利國利民的舉措。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麗京西局雖然屬於秘密地下機構,但在地方上,最起碼目前,是要以明面上的地方監督機構面目出現的。

  太后的意思,這是權宜之計,西局要在這段韜光養晦的時間內壯大,麻痺朝中大佬,等到朝廷漸漸失去警惕之心,西局氣候已成,到時候這個衙門到底該是什麼性質,怎樣行事,自然太后說了算,西局說了算。

  西局目前是康王總掌,她實際管理,康王外表溫和內心狹隘,一直以來作風狠辣,一心要將西局打造成人人聞風喪膽的天下第一局,她卻覺得那樣做的後果會導致西局最終走上死路,一個站在所有人對立面的機構,如何能夠長久存活?她和康王政見的不同,使宗政太后也頗為頭痛,但喬雨潤自己知道,她能坐上這個位置,也是因為她和康王政見不同,宗政太后,需要制衡。

  而她和康王最近的政見愈發有分歧,因為當初沂河壩潰壩容楚失蹤,康王繞過她,直接下令聞敬等人暗殺容楚,反而致使西局藍田第三司全軍覆沒,等她知道時已經遲了,為此她還得到太后面前請罪,難免告了康王一狀,現在兩人的關係,也就僅能維持表面了,如果她有什麼錯處,會立即被康王抓住不放,所以現在的政績,對她很重要。

  喬雨潤特意選了昭陽城,作為第一個公開西局的城池,不僅是雄心勃勃要做出一番景象,來向太后證明她的能力,也是針對太史闌而來。

  她知道,相比於打開昭陽西局局面,或許打倒太史闌,更能讓太后高興。

  可是……

  可是太史闌太卑鄙了!

  喬雨潤臉上親切雍容的笑意已經不見,面若寒霜,冷冷盯著那高高矗在門樓上直直向天的對聯匾額——無論如何,這東西不能豎在這裡!

  想要質問太史闌也不能,因為就這對聯本身來說,沒有一絲錯處,只不過說出了事實,把她先前給昭陽府的命令重複了一遍而已。只是這一重複,味道就變了。

  被驅趕的人群,在幾丈外猶自指指點點。

  「把這門樓給我拆了!」喬雨潤忽然下令。

  「大人!」眾屬下大驚失色,「使不得!拆門不吉!」

  喬雨潤回頭,盯住了說話的人,半晌,慢慢綻開一抹溫軟的笑意。

  「什麼不吉?」她輕輕道,「你嗎?」

  眾人接觸到她的目光,都打個寒戰,低下頭,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門樓迅速地被拆了。

  憤怒的西局探子要將拿下來的兩塊匾額砍碎,卻被喬雨潤攔住,笑道:「昭陽府好心送喬遷之禮,怎好粗暴對待?拆門樓只是因為這樣不太好看而已,來人,把匾額收入庫房,稍後,西局也有重禮回贈昭陽府。」

  「重禮」兩個字咬得很重,站在門口的太史闌眉毛都沒抬一下——我忍讓你你就會對我客氣麼?敵人從來就是敵人,砍敵人留手,就等於砍自己用力,她才不在乎誰威脅。

  百姓們倒覺得,西局探子們面目可憎,倒是這女指揮使大人十分可親,和冷峻的昭陽府代府尹比起來,別是一種風格。

  喬雨潤站在自己拆毀的門樓下,對太史闌看了一眼。

  太史闌迎上目光。

  兩個女人眼神都很有力度,一觸即分,隨即喬雨潤笑了笑,太史闌點了點頭,兩人都若無其事,各自轉身,回去辦公。

  司空昱一直冷著臉,瞧著這不動聲色卻劍拔弩張的爭鬥,現在又開始傲然嘰咕:「南齊的女人怎麼都這樣……」

  ==

  因為昭陽府前府尹丁優,新府尹未上任,府內公文積壓不少,眾僚屬原以為太史闌第一天上任,必然是慣例講講套話吃吃飯,沒想到她一來就開足馬力,整個昭陽府都開始忙碌起來,太史闌熟悉事務,見屬下官員,瞭解昭陽府基本情況,到天色黑透,才想起來晚飯沒吃。

  昭陽府有自己的廚房,太史闌當即命廚房開出便飯來,在前頭大堂一起吃,菜色很簡單,木須肉,炒三丁,開洋白菜湯,乾炸丸子。

  太史闌跨進飯堂時,忽覺飯堂裡香氣有異,人人面色也有異。

  飯堂前頭門匾下垂下一截青蓮色衣角,香氣也是從那裡傳來的。

  太史闌一瞧,司空昱居然還沒走,正傲然坐在屋頂上,享用著他自己清風明月下的豐盛豪華晚餐。

  狸唇熊掌,魚翅駝峰,伴南齊名酒「萬谷芳」。

  香氣濃烈的可以讓人在一瞬間醉去。

  太史闌就好像沒聞見,坐下來,筷子一點,招呼大家,「吃。」

  眾人又怔住,然後趕緊操起筷子,開吃。

  都以為今晚必然一頓宴席,誰知沒有。

  都以為新任大人一定要吃獨食,這不是嘴饞,這是身份象徵,她也沒有。

  昭陽府官員們慢慢地吃著,心裡都生出些複雜的感受,卻不知道是什麼。

  屋頂上,司空昱慢慢吃著,忽然也覺得不是滋味。

  他倒不是要故意炫富,暴發戶才故意炫富,他的身份和自幼生活,讓他的起居享受已經成為習慣,他自來到南齊,每頓都是獨自吃,每頓都是跟他來的廚子專門製作精美菜餚,那些也來參加大比的同伴們,都自知身份遠遠不如,也不會來和他親近。

  他吃慣了獨食,從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就在剛才,他還想著,在太史闌的屋頂上吃這些,一定能氣著那個死硬的女人。

  然而此刻他覺得是他被氣著了。

  瞧她吃得多香。那麼粗劣的菜都能吃得下,果然低等出身。

  瞧那孩子笑得多開心。也陪她吃這些,居然不索要他這裡的奇珍名菜。

  瞧那群官員,服服帖帖,頭也不抬,吃著吃著因她隨意,便也漸漸放開,說笑隨意,互相夾菜。

  這樣大飯堂吃飯的場景他很陌生,覺得新鮮,看著每個人的微笑和從容,忽然又覺得刺眼。

  一直到底下吃完,沒人再抬頭看他一眼,倒是他自己看得太久,菜涼了也沒動幾口。

  夜漸漸深了。

  司空昱還在屋頂上,獨自灌酒。

  他酒量一般,此時已經微醺,一雙揉了金碎了霓虹亂了霞光的眼睛,越發綺麗華艷,光影沉沉。

  他探頭看看,底下太史闌還在辦公,無意間再看看隔壁西局,忽然眼神一瞇。

  太史闌準備把手頭幾件事做完就好,景泰藍已經讓趙十三先一步送回去睡覺了,太史闌習慣晚睡,古代晚上又沒什麼娛樂,加加班她也樂意。

  好容易告一段落,她走出門,還沒來得及伸個懶腰,驀然身子一輕,飛了起來。

  鼻間嗅到淡淡酒氣,她一抬頭,司空昱的高鼻薄唇就在眼前,呼吸間酒氣氤氳。

  喝醉了?

  太史闌討厭和一切醉酒的男人打交道,正考慮強硬掙下地蘇亞能不能接住她的時候,忽然司空昱道:「聰明的話就別動,我可沒興趣強要你。」

  「嗯,我也沒興趣。」太史闌點點頭。

  呼一聲她坐到了樹上,司空昱也不坐在她身邊,跳到她頭頂高一層的樹枝上坐著,傲然對她道:「看隔壁。」

  太史闌的眼神已經投了過去。

  隔壁看起來沒什麼異常,穿著青黑色長袍的西局探子們出出進進,到處燈火通明,只有一兩處院子是黑暗的。

  「不是底下這個院子,是這個院子東邊那個。」

  那就有點遠了,太史闌凝足目力看去,那個院子裡一半燈光一半黑暗,隱約有人影穿梭,卻看不出什麼異常。

  「我剛才路過那院子,看見那裡走過一個人,」司空昱道,「武功很高。」

  「你怎麼知道?」太史闌想是不是那人使用了輕功。

  「他武功高,卻似乎有病或者受傷,」司空昱道,「我看見他行走時,踏破了一片落葉,但是落葉又沒完全碎。」

  「什麼意思?」

  「這樣的高手,」司空昱傲然道,「一般都具有極強的控制力,只要自己不想,別說落葉,螞蟻都踏不死,他會踏破落葉,說明他體內真力有問題,沒能好好控制。而尋常人踏上枯脆的落葉,葉子肯定要粉碎,他腳下的葉子卻沒碎,說明他雖然沒能好好控制真力,但他的輕功超卓,落葉不傷。」

  太史闌忽然回頭看著他。

  她眼神裡有種很奇怪的東西,這樣望過來的時候,連司空昱都有點詫異,道:「你怎麼這樣看我。」

  太史闌卻又很快回過頭去。

  「目力真好。」她道。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笑容神秘。

  太史闌也微微抬起下巴,心想要不要把這傢伙從樹上踢下去踢殘廢呢?

  東堂南齊天授大比,據說最關鍵的就是最後的「天授者」之比,每年東堂為了保護天授者,不僅給這個人配備很多護衛,而且也對隊伍裡到底誰才是天授者,以及天授者到底有什麼樣的異能秘而不宣。

  不過今年,看來要破例了。

  最起碼太史闌現在已經知道了。

  司空昱剛才根本沒有離開過。太史闌雖然不理會他的存在,但不代表她真的不關注他的動向,一個異國人在自己屋頂上,怎麼能完全置之不理?

  正因為他剛才沒離開,所以所謂去隔壁院子看見有人踏落葉就是謊話,他是在這裡看見的。

  再牛的武林高手,目力再好,都有一個限度,絕不可能隔著夜色裡的幾十丈遠,看見暗處誰腳下落葉的狀態。

  這是微視和遠視。

  太史闌和蛋糕妹混了那麼多年,這要看不出來,蛋糕妹得笑死。

  太史闌摸著下巴,想著東堂南齊今年之比十分關鍵,關係到二五營的命運,如果這個天授者現在就斷了腿啊胳膊的不能出戰,那麼二五營就能保住了……

  她坐著不動,衣袖下一柄小刀已經閃閃地亮了出來,抵在司空昱坐著的那不算粗的樹枝上。

  刀子還沒戳下去,頭頂上司空昱淡而驕傲的聲音傳來,「這人戴了面具,我沒看見臉,武功明顯比西局的探子高很多,而且他是往那個姓喬的女人屋子裡去的,很明顯有秘事商談,而且我看見他臨進門前,看了昭陽府一眼,我感覺和你有關。只是他們守衛太森嚴,我隔得太遠,沒法靠近聽他們說什麼。不過我覺得,你可以盤查近期出沒在昭陽府的武林高手,記住,是一流高手,一個地方,一流高手總是有限的,或許這是條線索。」

  太史闌唰一下把刀子收了回去。

  大女子有所必為有所不為,恩將仇報就是她絕對不做的一件事。

  無論司空昱出於什麼目的,最起碼這一刻他站在她的立場上。

  「你的話我記住了。」她道,「多謝。」

  「南齊女人居然還會道謝!」司空昱語氣是真的驚訝。

  「東堂男人知道幫忙,南齊女人為什麼不知道道謝?」

  司空昱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意,「太史闌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你。」

  「我會的多呢,不過沒興趣給你知道。」

  「八成是那些殺人放火,凶蠻霸道的事。」司空昱嫌棄地揮揮手,「太史闌,我跟了你一天,我覺得吧,你也沒那麼難看,也沒那麼討厭,還是有點意思的,可是你真的不夠女人,南齊女人,怎麼可以是這個樣子呢?南齊女人,怎麼可以不溫柔賢淑呢?偏偏我還碰上個這樣的南齊女人……」他最後一句聲音很低,充滿懊惱。

  太史闌才懶得聽他嘰咕,半閉了眼睛,道:「我也不明白你,像個偏執狂,口口聲聲南齊女人,南齊女人怎麼你了?誰要你來關心南齊女人?」

  司空昱忽然不說話了。

  他難得的沉默倒讓太史闌有點意外,微微仰頭看他,卻看不見他的臉,只是覺得他的呼吸,忽然微微重了些。

  「南齊女人……」很久之後他緩緩道,「我娘曾是個南齊女人。」

  太史闌敏銳地注意到「曾」這個字。

  「我沒見過她。」司空昱低低道,「我只是聽我的奶娘說,她非常美麗,溫婉可人,性情好到讓人無法挑剔,見過她的人,都讚她賢淑乖巧,美麗溫柔。擁有世間所有女人應有的美德,是世間仕女的美好典範。」

  太史闌不做聲,心想但凡典範這種東西,大多表面經典規範,背後一團混亂。

  當然這話現在不必說,她不想給踢下去折了腿。

  司空昱卻似乎也不想多說他的母親,他的語氣雖然充滿了緬懷,但也充滿了遺憾和淡淡的恨意,似乎這個母親,給予他不僅有最美麗的想像,也有一些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像燈光擬化出的影子,一片微黃裡的輪廓溫柔,待到伸手去觸摸,卻觸及冰冷的牆。

  他只是在很久以後,帶點悵然地道:「我第一次到南齊來,本來不該我來的,我極力在陛下駕前請求,才得了這個機會,我想見見南齊的女子,我想知道南地女子的美麗溫柔,賢淑乖巧到底是什麼樣的,或者我可以依此想像下我娘的容貌,我……我連她畫像都沒見過……」

  風很安靜,樹葉很安靜,綠蔭很安靜,都在聽一個人的遺憾和唏噓,以及他那有點可笑,卻分外令人動容的願望。

  司空昱說完,就緊緊閉起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覺得說多了,又似乎覺得不該洩露了心底的脆弱,都是今晚喝多了酒,而星光又太好。

  他等著太史闌的取笑。

  太史闌卻沒取笑,一陣沉默後,她道:「我不是南齊女子。」

  「啊?」司空昱再沒想到她冒出這麼一句。

  「我不是。」太史闌強調了一句,「所以你大可不必以我為模版。」

  她看看底下嚴陣以待等候的蘇亞,道:「我的護衛,蘇亞,她是苦人兒,雖然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想,如果她沒有遭受劫難,想必也是個美麗溫柔,賢淑乖巧的人兒。」

  「這世上,哪裡都有美麗溫柔的女人,不獨南齊。」她繼續道,「也哪裡都有凶蠻霸道的女人,同樣不獨南齊。」

  司空昱不說話,良久,慢慢笑一笑。

  「你在安慰我。」他笑得古怪,「凶女人,你竟然在安慰我。」

  「傷了你的驕傲了?」太史闌答得不客氣。

  司空昱不說話。

  「我不安慰你,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我還要告訴你一個,讓你永遠無法接受,或者很想踢我下去的觀念。」太史闌道,「我何止不是美麗賢淑的南齊女子,我不是這世上所有女子,我眼裡,男女平等,世人平等,你司空世子,和我這府裡掃地的,平等。」

  司空昱似乎被震動,霍然俯下臉來看她。

  一句話想要衝口而出,「你是在故意踐踏我嗎?」但話到口邊,忽然收住。

  不,不是。

  一日夜緊追不捨的瞭解,他已經知道了一點這女子的特別,她不說謊,不做作,不矯情,她只說她想說的話。

  末了他短促地笑一聲,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

  反駁她?說不贏,沒有誰能說贏一塊石頭。

  改變她?這念頭他自己都覺得古怪。

  兩人稍稍沉默,都覺得此時氣氛有點改變,都想打破這點改變,司空昱的目光隨意四處亂晃,忽然眼神一凝,道:「你快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3:03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三章 純情初哥

  他忽然指向前方黑暗,太史闌聞聲看去,卻看不出什麼究竟,只覺得隱約似乎有些幢幢黑影,在那處牆頭晃動,卻也不能確定是否真的是人影。

  「那裡有人。」司空昱道,「在牆頭,監視著昭陽府。」

  太史闌心想這也正常,牆被拆了,在補好之前,喬雨潤怎麼能放心?必然要看守著這邊的。

  好在剛才司空昱拎她上樹動作很快,樹蔭又濃密,沒被發覺。不得不說司空昱武功極好,尤其輕功,太史闌感覺不在容楚和李扶舟之下。

  能帶領東堂參賽者遠赴有敵意的異國,怎麼能是弱手?

  「還有那邊。」司空昱的目光投射到更遠的地方,「後門,有人在集結,似乎要出去,一大隊一大隊的西局探子,都換了袍子,袍子下都有武器……」

  他此時心神微分,已經忘記遮掩自己微視的能力,太史闌也不拆穿,因為這個消息太重要,「西局探子在後門集結?還換了衣服?這深更半夜的要幹什麼去?」

  「那個姓喬的女人出來了。」司空昱瞇著眼睛,「咦,先前和她說話的那個高手到哪去了?還留在屋子裡嗎?嗯……她往後門方向去了……她到了……她似乎在對著西局探子們訓話……手指著……指著西南方向。」

  太史闌皺眉聽著,心中想著西局後門位置,西局後門那裡往西南方,有哪些重要建築或要地,是大牢嗎?

  ……

  她忽然腦中電光一閃,霍然站起,隨即將手向司空昱一伸。

  「帶我下去,不要驚動任何人!」

  司空昱正在專心查看那頭景象,不妨太史闌的手,忽然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他驚得一怔,下意識想甩開——這麼多年,他沒讓任何女子,觸碰過自己。

  他還想拒絕——這麼多年,沒有人可以這樣命令他。

  然而他最終沒拒絕也沒甩開手,甚至沒有問,手指一緊,已經攥著太史闌,風一般飄起,越過樹梢,回到了院子裡。

  太史闌一落地立即鬆開了他的手。

  司空昱卻立在原地,有點怔怔的。

  剛才牽手,不過短短一霎,從樹的梢頭,到月光盡處。

  他卻忽然感覺震撼。

  這冷峻的女子,手掌竟然如此細膩柔軟。

  剛才那一霎,他幾乎以為自己握著了軟玉飛雲,一團在手裡,從指尖到心底都熨貼。

  這感覺因為極為短暫,對比強烈,而分外牽念綿長,難以忘懷。

  太史闌已經往屋子裡走,一邊走一邊吩咐蘇亞,「召集所有護衛,立即回府。另外,讓典史儘量抽出今晚在昭陽府值夜的兵丁,稍後也趕往我的住處。」

  想了想又道:「令推官出公文,蓋上代府尹令,去城西調府兵。」

  蘇亞微微猶豫,城內有上府兵駐紮,但是上府兵不是一個同知可以調動的,代府尹也不行,只有總督有權,還得限定在一定數量內。

  「就說有盜匪夜闖太史同知府邸,要滅人滿門。」

  蘇亞抿抿唇,「是。」

  司空昱聽著倒一驚——這女人膽子太大了,這話也能隨便亂說?這樣是可以調出兵來,但萬一不是這情況,她必有大罪。

  還有這個女護衛也是,這麼大的事,連一句質疑都沒有,也這麼平平淡淡應了。

  他在一邊聽得百思不得其解,這邊兩個女人若無其事。

  「府兵你讓他們去調,到時候以煙花為號。」

  「是。」蘇亞應了,看著太史闌平靜卻嚴肅的眼神,忍不住要問,「我們府裡……」

  太史闌指了指隔壁,「西局有異動,往西南方向去,西南方向沒大獄也沒重要衙門,只有我的屋子,不過我目前只是猜測他們要夜闖我的府邸,所以我的人先回去。後頭的準備,在沒有證據之前都不能鬧大,一切以信號指揮。」

  「是。」

  雷元把馬已經備好,太史闌上馬便走,她傷勢還沒完全好,但此刻也等不得了。

  如果事情真如她猜想的那樣,那麼現在就必須抓緊時間。

  她一上馬,蘇亞就要跳上去幫她控韁,人影一閃,司空昱已經搶先坐到了太史闌背後。

  他俯下臉,對蘇亞一笑,「我來吧。」

  濃淡星光下,他那雙揉了萬千星光霞色的眸子,炫目非凡,而這冷傲難纏的人,笑起來,卻有種少年般的嬌憨天真。

  這般奇特的氣質,如此吸引,連蘇亞都怔了怔。

  一怔之間,太史闌已經一踹馬腹狂奔而去,她才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廢話的,不就是後面坐個人麼,男的女的,重要嗎?

  她的新屋子離昭陽府不遠,太史闌卻沒從大街走,繞近路從小巷中行,還沒到,遠遠就看見無數穿著夜行衣的身影,嗖嗖地射入她的院子。

  太史闌買的院子分三進,她和景泰藍、蘇亞,以及趙十三等護衛住在第三進,這些人進入的卻是第二進院子。

  第二進院子住的是新招的護衛和通城鹽商滅門案裡的唯一活口陳暮。

  太史闌抬手就射出了準備好的煙花。

  煙花砰然向前直射,將夜空照亮,幾乎立即,第三進院子便射出人影,趙十三手下已經被驚動。

  刀劍聲響起,雙方迅速開始交戰,太史闌舒一口氣——還好,還算來得及。

  司空昱忽然道:「不對!」

  他手指指向第三進院子,急促地道:「似乎還有更多人,往第三進院子裡去!」

  太史闌一驚——她原來認為,西局趁她還在昭陽府的時候出動,是想搶奪住在她府裡的通城案的證人,除了陳暮,她想不出還有什麼能吸引西局前來擄掠。之前她就一直懷疑,通城官府和龍莽嶺盜匪勾結,北嚴府也參與其中,而西局,和前頭的這一系列貪腐案件,一定脫不了關係,否則當初她和容楚被水捲到下游,一路逃回的時候,西局也不會那麼大動干戈,派聞敬等人來暗殺。

  然而現在西局探子往第三進院子裡去,那裡不就只剩下景泰藍?趙十三的手下已經被她通知出來往第二進院子去了,這難道是調虎離山之計?

  難道西局已經知道景泰藍的身份……

  這個念頭閃電一般劈過眼前,隨即她毫不猶豫地抓住司空昱的臂膀,「快帶我過去!」

  ==

  夜色裡,一輛馬車停在太史闌宅子的後門不遠處,黑色的馬車沉在黑暗裡,不仔細看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喬雨潤靜靜坐在馬車的黑暗裡,正面對著太史闌家的後門。

  她在思考。

  她知道今晚太史闌肯定回去得遲,從太史闌平常行事作風來看,必然是個喜歡把事情迅速解決的人,昭陽府多日沒有府尹,事務積壓,太史闌要處理,回來得肯定不會早。

  而且今日太史闌佔盡上風,拆了牆送了匾,兩家衙門現在還互相敞開著,肯定想不到她會在今晚就動手。

  她今晚有兩個目標。

  第一,是陳暮。

  這個重要證人,早該死去,當初通城知縣要殺他,連帶對二五營學生下手,結果沒殺成,還陪送了當地知縣性命,之後在北嚴要殺他,結果太史闌嚴看死守,隨即北嚴水患、城破,一系列事件措手不及,也就將這事擱置下來,如今太史闌接任昭陽府,一定會將這個案子翻起來,這人再不殺,難免要引起禍患。

  苦主一死,無法首告,此案就是死案,永遠也無法掀起。

  第二件事,是找陛下。

  乍一聽到皇太后交代的這一任務時,她嚇了一跳——皇帝不是好好在宮中嗎?

  等到明白緣由,她心中震驚更甚——陛下早已出宮,去向不明!

  太后說起這事,神色有怒有驚,也是滿臉的不肯置信。

  太后告訴她,陛下失蹤已經有陣子了,就是當初換奶娘之後的某一夜,奶娘竟然買通侍衛,帶陛下逃出宮廷。

  天知道那個女人是怎麼能逃出重重關卡的皇宮的,如果不是皇帝年紀太小,太后和她都懷疑,是不是皇帝的指使。

  在皇帝失蹤的初期,太后自然派人尋找,找到奶娘的家,卻發現那裡被燒了一把大火,火裡有小小的屍體,縮成一團,不辨年紀,只知道是孩童。

  前來查探的人當即詢問鄰居,鄰居說火是半夜放起來的,放火前隱約聽見水娘子的聲音,又哭又笑,說什麼要拿別人的孩兒祭她的孩兒,水娘子的孩子,在她進宮的那一日死了。

  太后接報十分震驚,難道水娘瘋了,將皇帝殺了來洩恨?太后當即令殺掉周圍所有鄰居,徹底封口此事,並命西局再查探水娘下落。

  之後找到水娘,她果然瘋了,身邊也沒有皇帝,問她皇帝是否還活著,她也答得瘋瘋癲癲,一會兒說燒了,一會兒說扔了,一會兒說他自己跑了,不知真假。

  之後水娘被劫走,失蹤,此後再無人知道她的下落,皇帝的下落,也就成了懸案。

  太后和她,在初期,當真以為皇帝是被水娘給燒死了,兩人徹夜密談,最後決定,「瞞!」

  死死瞞住陛下駕崩真相,甚至瞞住陛下不在宮中的事實,瞞天過海,瞞住所有人!

  敢這麼做,是因為太后肚子裡還有一個。

  太醫把過脈,是個男胎,等這個降生,陛下活著與否已經不重要,到時候再宣佈陛下暴斃,以免過早被群臣得知,引發朝政動盪。

  她們這麼想定了,也就心安理得,等孩子降生,沒有過多操心皇帝的事情,只需要花點心思瞞住這個消息就好。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太后和她,都開始覺得——也許,也許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呢?

  也許陛下根本沒死呢?

  那他應該在哪裡?

  以他的身份,一旦被人得知,不知要引出多少事端!

  想來想去總是不安,當即太后就把這任務交給了她,她一時也無處下手——水娘失蹤,線索掐斷,到哪裡去找一個兩三歲的孩子?

  這事兒毫無頭緒地亂了一陣子,直到有一天夜裡,她忽然一夢而醒,冷汗涔涔。

  她夢見了太史闌和她的兒子,還有李扶舟。

  她夢見那小子騎在李扶舟肩膀上,手指指著她,滿臉睥睨的神氣。

  臉雖然陌生,但那眼神……恍然熟悉。

  她一夢而醒,一開始覺得荒唐,怎麼連個孩子都怕,漸漸想著,忽然想起一件事。

  抓到水娘,是在東昌城附近,她失蹤,還是在那裡,雖然後來在東昌尋找,沒有找到符合條件的孩子,但是,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太史闌是在東昌,帶著孩子報名二五營的。

  這個地點,太巧合了。

  還有,那個趙十三,一直護在太史闌身邊,她原先只是認為,那是容楚看上了太史闌,撥自己的親信屬下來保護她,但回頭再想,難道保護的不僅僅是太史闌?

  有沒有一種可能……

  她沒敢把這個猜測直接報給太后,畢竟事關重大。

  她今夜,就是要來驗證一番!

  ……

  頭頂風聲呼呼,人影不斷竄過。

  喬雨潤已經準備了好幾天,將整個西凌行省的西局好手都調了過來,今夜,她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煙花炸起時喬雨潤也一驚。

  太史闌來得好快!

  不過隨即她就笑了。

  正好,容楚手下護衛被調走前去救援陳暮,第三進院子空虛,此時不進,更待何時?

  她有力地一揮手,人影如風掠進院牆,片刻,呼喝打鬥之聲響起。

  ==

  喬雨潤派人進入第三進院子時,司空昱正牽著太史闌在牆頭狂奔。

  他輕功太好,將蘇亞和其餘護衛都閃下一大截,太史闌只覺得四面風呼呼過,所有景物都連綿成一條彩色的線,眼前光影晃動,風將呼吸撲住。

  在她覺得窒息時,忽覺一股暖流自胸臆入,週身舒暢,想必司空昱在疾馳中,還不怕浪費地給她渡了真氣,她瞧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視,面沉如水。

  真是個彆扭的男人。

  「趙十三!」借這陣子胸臆舒暢,她在牆頭狂奔大喊,「別管前面的事,做好你的事!」

  她話音剛落,「砰」一聲響,第三進院子裡,她和景泰藍的屋子發出巨響,轟隆一聲,似乎是窗戶倒了半邊。

  「快!」她猛力推司空昱。

  「南齊的女人!」司空昱憤怒地低罵一聲,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甩在自己背上,隨即急速向下掠去。

  太史闌此刻完全沒有任何別的心思,待在他背上還嫌他跑得不夠快,恨不得拿鞭子抽,「快!快!」

  司空昱瞬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匹快要跑死的馬……

  這女人還有沒有羞澀之心和良心?

  然而他忽然又有點異樣感覺——太史闌處於緊張之中,下意識身子前傾,似乎這樣能讓司空昱快點,也因此,她的上身整個壓在司空昱的背上。

  純情初哥司空昱立即感受到了女體的彈性和溫軟,那兩簇微微的起伏,是跳躍的火花,或者是擁擠的海波,一簇簇灼在他的肌膚和神經上,一波波湧在他的意識和感知裡,肌肉因此繃得很緊,意識卻極其清晰,清晰到即使在這樣的緊張奔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處境裡,他依舊能感覺到某些柔軟、韌性、跳躍和飛翔,活潑在背上、心上、全部的意識裡。

  像一隻輕軟的鴿子,飛在了藍天的眸子裡。

  他忽然微微出了汗,光影綺麗的眸子,更深邃幾分,是顛倒迷亂的罌粟海。

  ……

  兩人快要接近第三進院子時,忽然又是「啪」一聲巨響,太史闌的心剛剛提起,便見幾條人影,從那間屋子後倒射出去,半空中灑開鮮血如線,隨即一聲狂笑,趙十三從窗子裡竄出來,抱著景泰藍,面目猙獰地道:「呸!老子兩次失手沒保護好景泰藍,你以為還會有第三次!」

  太史闌舒出一口長氣——迂貨趙十三,這回總算沒出漏子。

  她從司空昱背上跳下來,拍拍他的背,道:「謝了。」

  司空昱給她拍得險些一個踉蹌,忽然想起,這女人下馬時,似乎也是這樣拍拍馬背的……

  第二進院子裡人影頻閃,蘇亞背著一個人竄了過來,她身後跟著雷元于定等人,一路護著她和第三進的護衛們匯合,她背上的人神情驚慌臉色蒼白,正是陳暮。

  太史闌看蘇亞等人把陳暮也搶了出來,微微放了心,此時西局的人也從第二進院子裡追了出來,雙方人影閃動,各自對峙。

  太史闌這邊三四十人,對方足有一百多人,雙方都臉色陰冷沉默。

  太史闌看看景泰藍無恙,正在趙十三懷裡迷迷糊糊揉眼睛,他將臉貼在趙十三懷裡,屁股對著探子們,並且一聲不出。

  景泰藍自從跟著太史闌出來,一直都戴著面具,也戴慣了,現在的臉依舊是玉雪可愛的小孩子,當然和喬雨潤認識的那個不一樣。

  太史闌打量四周,探子人數是比己方人數多,但問題是,她還抽調了昭陽府的兵丁,甚至以即將被滅滿門為由去調上府兵,到時候人來齊,誰怕誰?

  當然,對面的人看起來不是西局探子,都蒙著面,穿得很草莽,拿的也是最常見的武器,看起來就像她編出來的「流寇盜匪」,但閃爍眼神,陰柔氣質,和行動間透出的隱隱的尿騷味兒,看在太史闌眼裡,就像一個個腦門上寫滿了「我是西局探子」的大字。

  太史闌招招手,示意趙十三抱著景泰藍,進入人群最中央。這才微抬下巴,盯住了對面一群人。

  「夜來何事?」她道,「打劫?」

  對方目光陰冷,當先一人嗓音沙啞,嘎嘎而笑,「你說對了,不止打劫,還報仇!」

  「報仇?」太史闌有心拖延時間,皺皺眉。

  「咱們龍莽嶺的好漢,佔山為王那麼多年,卻被你這賤人派人偷襲,一蹶不振元氣大傷,這仇,怎能不報?」那探子一揮大刀,學著草莽盜匪們暴烈的語氣。

  太史闌險些想笑。

  龍莽嶺!

  真虧他們想的出來。

  既然報了名,堂堂正正要報仇,那還蒙面做什麼?

  不過也不得不承認,拿龍莽嶺報仇做幌子實在再合適不過,反正這群盜匪本就血債纍纍,上次龍莽嶺元氣大傷之後,那些人並沒有來找她麻煩,而是據說失蹤了,太史闌心裡有數,這些人不是不想報仇,只怕是受到了某些更重要的威脅,為了保命不得不躲起來——比如他們本來和誰誰勾結,現在事端暴露,誰誰自然想要殺他們滅口,龍莽嶺盜匪自然不甘束手就擒,只好躲起來了事。

  「原來是你們。」她微抬下巴,「正要找你們,你們倒送上門來了。」

  「誰是送死還不一定呢。」對方桀桀地笑起來,眼神狡黠。

  太史闌注意到他們那一群,最後一排始終沒有動作沒說話,衣袍也比別人寬大,站立的姿勢也顯得怪異,他們是要幹什麼?

  不過不管他們要幹什麼,今晚,他們的腦袋,她要定了!

  正如西局想要留下她的性命,她今晚也要讓西局的人,一個都回不去!

  這是一次機會,無論是喬雨潤還是她,都不會放過。

  太史闌抬頭看看天,這是個月亮模糊的夜晚,淡黃的月亮上透著些猩紅的筋絡,看起來不祥而殺氣隱隱——是的,今晚一定會有很多血漫過腳背,很多屍體堆積階下,今晚是一個火拚之夜,西局,和她太史闌!

  鹿鳴山吊起她的繩子,邰府牆頭常公公踢出的靴,回北嚴路上聞敬的殺手,還有一直以來喬雨潤的陰招,在眼前一閃而過。

  西局曾經要殺她多少次,她就今晚殺十倍西局的人!

  ==

  後門外轎子裡的喬雨潤,也掀簾看了看天外的月。

  她唇邊的冷笑,比月色還模糊。

  「大人。」一個傳令的探子在她轎前躬身,「太史闌回來得太快,我們的人還沒得手就被留住了,您看……」

  「她那邊三十多人,就能把你們一百多人,嚇得無功而退?」喬雨潤的笑意很冷,「回來得正好,我本來就要殺她。」

  「可是……」

  「她自然會調昭陽府的兵丁。」喬雨潤淡淡道,「可是我也不是沒有後手。」

  「如果……」對方斟酌著道,「如果她去調上府兵了呢……」

  「怎麼可能,你以為上府兵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調來的?」喬雨潤語氣不屑,「她除非在趕回之前,就想辦法調取上府兵,否則等她回來看見情形不對再去求援,我的人早已封鎖各處道路,豈容她如意?而她不可能一開始就知道是我們去突襲她,自然不可能冒險去調上府兵,能想起來調昭陽府兵丁,就算她夠謹慎了。」

  對方沉默,也覺得喬雨潤有理。

  確實,如果不是司空昱的神通,使太史闌一開始就將西局的行動看在眼裡,她也不能如此有把握,在最初就決然調上府兵。

  「去吧。」喬雨潤揮手,「除了那個孩子,還有那個司空昱,其餘的,不留活口!」

  「是。」

  喬雨潤霍然放下轎簾,重重往車壁上一靠,面色決然。

  隔著牆兩個女人的對峙,沒有誰打算相讓。

  ==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太史闌還在拖延時辰,和對方商量,「和官家做對,歷來沒有好下場,你們就此投降,我保你們一條生路,如何?」

  西局探子們眼神愕然,太史闌身後那些不明情況的護衛也愣在那裡。

  太史闌這個殺神,什麼時候變成活菩薩了?

  「少扯了!」領頭人也猜到太史闌在拖延時間,眼神一冷,舉刀撲上,「殺——」

  「喬雨潤,你來幹什麼——」太史闌忽然大叫,一指指住後門,「你個bitch!」

  所有西局探子大驚,下意識回頭,最後一排動作遲緩的,險些被自己的袍子絆倒。

  「殺——」太史闌手一指,卻是殺人的命令!

  唰一聲人影暴起,卻是蘇亞,半空中刀光如流星,跨越天際奔騰而下,一刀狠劈那領頭人腦袋!

  那人剛回頭,便覺身後刀風凜冽,大驚之下來不及回頭,倒地一個打滾,「卡嚓」一聲,蘇亞的刀偏了一偏,砍斷了他的肩骨!

  蘇亞順勢一拔,拔不動,她乾脆鬆手,一個倒縱回到自己隊伍,手一伸,身邊護衛立即遞上一把新刀,她唰唰舞個刀花,向對方對方獰然露齒一笑。

  她身後,陳暮早已嚇昏了……

  一霎的寂靜。

  只有血汩汩的流。

  西局探子們面巾下的臉都扯扁了。

  多少年只有西局出手暴烈橫行無忌,何曾見過人比他們更狠!

  「上!」

  到此時什麼言語都是多餘,唯殺而已。

  南齊建國以來第一場朝廷機構之間的火拚,西局成立以來第一場有人悍然抗爭的硬仗。

  此刻,在太史闌院中。

  刀光和刀光交錯,風聲與風聲碰撞,人體與人體狠狠撞上,再狠狠彈開,彈開時帶一抹鮮紅血滴或者一塊碎肉,漫天裡雪光飛射,飛射的雪光裡一抹抹血光如高手潑墨,天為紙,地為硯,血肉為墨汁,刀劍為筆,畫一幅淒艷殺戮夜景圖。

  沒有人慘呼,沒有人驚叫,都在沉默地拚殺,都將骨子裡的血氣和悍勇,全部凝練在了一刀刀一式式中,多出一聲都是白費力氣,砍掉對方一塊指甲也是勝利。

  太史闌當然不加入戰團,她負手而立,面色冷寂,仔細觀戰。

  司空昱也不會參戰,一直站在她身邊,刀光映得他面色變幻,眼神裡有無法抹去的震驚。

  作為東堂皇族後代,也在本國早早涉入官場,那些朝爭暗鬥,爾虞我詐,他自然也見過不少,然而今日,依舊被震撼。

  難以想像。

  一個國家內,兩個被統治者承認的官方衙門之間,居然也會像江湖草莽一樣,以死相拚。

  難以想像,一個剛剛走入官場的新丁,竟然就敢直面朝廷裡最陰森恐怖的機構,惡狠狠一個巴掌回煽過去。

  她能安穩地活下去嗎?

  這是他此刻腦海中來來回回閃過的念頭……

  「你去。」他還沒想清楚這女人哪來的勇氣,太史闌已經毫不客氣地在指揮他,「你負責看守在牆頭上,誰也不要讓他漏網,也不要讓外頭那個人,有機會再指揮他們撤退。」

  「我為什麼要——」司空昱「聽你的」三個字還沒說完,太史闌已經又堵住了他的嘴。

  「坐了我的屋頂,搶了我的新鮮空氣,傷了我的樹葉,騎了我的馬,還不肯付出點勞動,我們南齊沒這樣的男人。」

  司空昱這回臉沒青,默默看她一眼,拎著她跳上了牆頭。

  太史闌正想這傢伙忽然開竅了,忽然聽見他道:「那些都不算什麼,不過我摟過你的腰,靠過你的肌膚,牽過你的手,還被你蹭過,想來也是應該做點事回報你的。」

  太史闌,「……」

  原來這些位高權重的男人,沒一個好鳥!

  此時人聲呼嘯,昭陽府的兵丁也趕到了,不過這些人武功低微,也沒有什麼好武器,只勝在人多,太史闌命他們散開,包圍整座院子,堵住後門,戒嚴周圍所有街道,驅散四周居住的百姓,發現可疑人員全部逮捕,務必要控制事態,還要安定環境,好讓她能在自己的宅子裡,將西局的這些老鼠困住,按住狠狠揍到死。

  她真正要等的是上府兵,上府兵城內駐地離她的宅子有點遠,需要時間。

  西局探子們看見昭陽府兵丁趕到,卻沒有加入戰團,而是嚴看死守,眼神也微微變了。

  不加入,只封鎖,意味著很可能還有外援。

  一想到此刻還能趕來馳援的,只有上府兵,西局探子們開始不安了。

  外頭轎子裡喬雨潤也已經待不住了,來來去去的昭陽府兵丁開始驅趕一切停留在附近的人和車馬,她想潛入附近牆頭也不能,牆頭上坐著司空昱和太史闌。

  不過她依舊沒有焦急神色。

  就算今日上府兵趕到,但能在上府兵趕來之前殺了太史闌搶了景泰藍,她就是勝利的,至於善後?西局需要善後嗎?

  「此地戒嚴,行人莫入!」外頭士兵在吆喝,要她的車伕出示身份戶本。

  「我們走吧。」喬雨潤吩咐車伕。

  馬車轆轆駛開,卻忽然有一溜星火,貼地竄了出來,哧地一亮。

  火花迸射,迸射的火花裡車伕忽然從座位底下抽出一柄長刀,一刀橫捲,將面前三個士兵,全部攔腰橫斬!

  血光與火花,同時迸射!

  火花迸射的這一刻,院子裡的鏖戰,還在膠著,太史闌這邊的全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精英,西局這邊雖然不是弱手,但計劃沒成功,一開始又被蘇亞傷了首領奪了銳氣,之後太史闌這邊幫手趕到,西局探子們連連分神,心思浮動,氣勢一弱,便難有勝算。

  他們開始向後退,卻沒有逃走的打算。

  此時喬雨潤發出的煙花,忽然躥上高空,亮若繁花。

  西局探子們齊齊抬頭,眼神被七彩的煙花照亮。

  太史闌也被煙花驚動,心中忽然掠過警兆。

  隨即她看見排在前面的西局探子們,忽然排得更緊密,而最後一排一直沒有動過的探子們,忽然各自掀開袍子,拿出一件什麼黑黝黝的東西,迅速組裝。

  「咦,什麼東西?」司空昱眼神好,看得更清晰,不禁脫口詫問。

  太史闌臉色已經微變。

  這東西她認得!

  萬萬沒想到,西局為了對付她,連這東西都拿了出來!

  神工弩!

  當初邰府,她人生中第一戰,一箭殺七人,便是神工弩的功勞!

  喬雨潤真捨得下本錢。

  此刻底下的護衛,不是邰世濤精心挑選就是容楚的手下,她不能任他們在神工弩下傷亡。

  「阻止那弓發射!」她低喝,同時對趙十三大叫,「十三!神工弩!小心!」

  趙十三霍然抬頭,身為容楚親信,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分散,讓開!」他立即大叫。

  此時司空昱衣袍一甩,腳尖一抬,牆頭上一個鐵馬,忽然脫離牆體,飛射而出,直奔那人群背後,剛剛組裝好神工弩的人們。

  此時趙十三等人也紛紛發出武器,以阻擋神工弩發射。

  西局探子們圍成人牆,三四人拉住神工弩後頭的弩機手柄,身子後傾。

  「唰!」

  漫天的勁風呼嘯,司空昱的鐵馬如天際神馬,流光飆射,最先抵達。

  一個西局探子百忙之下用身體來阻擋。

  「唰。」一聲,血花飛濺,鐵馬無聲穿入那人背脊,再悍然穿出,鏗然一聲,撞擊在弩機手柄上。

  弩機被撞得微微一歪,弩口向上。

  「嚓」聲連響,十箭,以一種肉眼無法追及,言語也無法描述的速度,激射而出,那樣極致的速度,在人眼的虹膜上只能留下一抹殘影,下一瞬,從人們的頭頂擦過,唰唰飛上天空,嚓嚓連響聲裡,院子裡七八棵腰粗的樹,轟然齊斷!

  樹倒下聲勢驚人,院子裡卻一片寂靜,半晌,在人們的頭頂,騰開一片淡淡的黑霧,悠悠降落,仔細看,卻是一霎那被箭風擦掉的眾人頭頂的髮,黑烏烏鋪滿一地。

  這樣的殺器,無論何時出現,都讓人凜然震驚至失聲。

  而外頭已經有人驚叫,「神工弩!盜匪怎麼會有神工弩!」

  隨著叫聲,衝進來一大群人,領頭的青甲金邊,正是上府兵軍官的裝扮,這人原本滿臉不快,想著這新任同知大驚小怪,居然以這樣的理由擅自驚動上府兵,回去後一定要好好告一狀,然而還隔著一個院子,便看見神工弩的特製箭狂射而出,這一驚,險些當即暈去。

  昭陽城內的神工弩只有三架,上府兵營不過一架,還深深鎖在特製倉庫裡,這裡卻出現了神工弩!

  上府兵此刻趕到,對於神工弩出手卻勞而無功的西局探子們來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幾乎立刻,所有西局探子都四散奔逃。

  神工弩也不要了,這弩本就沒完全研製成功,沒有箭能承受它的力道,據說天下第一神兵大師練火赤說,造神工弩的箭所需的一種重要材質,非人間所有,天崩地裂,流光飛星,或可得見,一星半點,便可以成就神工弩千萬,只是這說法太玄乎,眾人都不信,目前神工弩的箭,也只能發射一次。不過只是這一次,在很多場合都夠了——傳言裡,神工弩只要發出,無人能躲,必定沾血而回。

  太史闌也知道神工弩只能發射一次,眼看西局探子奔逃,神工弩被丟棄,上府兵趕來救援,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

  眾人也長長吐出一口氣。

  就在局勢已經完全明朗,所有人都放下心的那一刻。

  牆外的喬雨潤,忽然冷笑一聲,臉色陰狠地一腳,踢在身邊的一棵樹上。

  那棵樹在後門巷道的一角,離太史闌還有數丈的距離,太史闌完全背對那棵大樹,司空昱則側面遠遠對著那樹。

  喬雨潤腳一踢,那樹樹梢嘩啦啦一動。

  院子裡此刻正吵鬧,太史闌心中忽有警兆,身子下傾,仔細地看著院中。

  她雖有預知能力,卻因為太心懸底下,直覺在底下找。

  司空昱卻不關心底下,他只憑感覺,微微側臉,眼角忽然掃到斜後方那株大樹,翠綠的枝葉一陣拂動,光影繚亂,繚亂的枝葉間,似乎隱隱透出什麼黑色的東西。

  他瞇眼再看,然後——

  他的眼睛忽然睜大。

  「弩——」他忽然發出一聲低叫。

  太史闌愕然轉頭,還沒來得及反應,忽然聽見「嚓」的一聲。

  這一聲太熟悉,就在剛才還聽見!

  無可逃避的死神召喚之聲。

  神工弩只要發射,無人能躲——

  聲音剛出,已至近前,底下眾人剛剛抬頭,連箭的影子都沒看見——

  太史闌的心剛剛一沉。

  忽然身子被人狠狠一撲,一雙鐵一般的臂膀,狠狠箍住了她的腰,將她壓倒在牆頭上,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撲住她的身子瞬間狠狠一震,隨即一陣富貴香竹氣息,夾雜著濃烈的血腥氣,瞬間籠罩了她全身。

  唰唰連響,數道風聲猛烈地從她頰側身側擦過,帶起的劇烈氣流波動,令太史闌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一傾。

  兩人相擁著骨碌碌滾下牆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3:1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四章 她的眼淚

  「砰。」太史闌和身上的人,重重地落在地上。

  濺起的塵灰帶著血色。

  身上的男人沒有立即起身,依舊死死壓在她身上,太史闌感覺到血腥氣一陣比一陣濃烈,耳側聽到的呼吸忽粗忽細,心知不好,一邊用手撐著地,一邊伸手摸索,道:「司空昱!司空昱!你怎樣了!」

  人影一閃,于定掠了過來,一手扶起她身上的司空昱,四周腳步雜沓,護衛們都已經奔過來保護她。

  太史闌眼一掠,看見一支箭穿透司空昱肩背,鮮血遍染衣襟,她心中一緊,神工弩的箭都是重箭,創口巨大,這受傷的位置也太要緊……

  再看司空昱臉色蒼白,雙目微閉,軟軟仰靠在于定身上,鮮血瞬時將于定的衣衫也染紅,這睜開眸子艷麗無雙的男子,傷後昏迷的此刻,卻弱如風雪中的竹,讓人擔心下一刻他便要被折斷。

  「快去請最好的傷科大夫!」太史闌立即道,「問問上府兵來的人,軍營的人對箭傷有經驗!」

  于定迅速把司空昱送進室內,太史闌望著他們的背影,再轉身時,臉色肅殺。

  她盯著趕來馳援,現在臉色呆怔的那位上府兵軍官。

  「來者何人,請報姓名職司!」

  那軍官被她語氣所懾,下意識一個並腳,大聲道:「上府兵第七營校尉尤祥辰聽令!」

  「我,太史闌,領西凌行省上府大營副將銜。」太史闌冷冷道,「職級在你之上。現在我命令你,將這群流寇,統統殺光,一個不留。」

  「這……」尤祥辰驚得張大嘴,指著神工弩——能使用神工弩,這些人不可能是流寇,問都不問,便殺完嗎?

  「這弩……」

  太史闌的眼光順著他手指看過去,唇角一勾,不過此刻笑意冷酷,令人生寒,隨即她勾勾手指。

  趙十三揮揮手,他的手下飛快掠過去,也不知道在哪扯了塊破布,往那神工弩上一蓋。

  隨即太史闌轉身,對尤祥辰攤攤手。

  「哪裡有弩?」她淡淡問。

  尤祥辰接觸到她平靜得可怕的眸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是個狂人!

  膽大包天,無所不為,無恥厚黑,明目張膽!

  在這樣的人面前,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立即開始佈置手下,對西局餘孽進行包抄。

  太史闌偏頭,又對蘇亞吩咐幾句,蘇亞領命往後院去了。

  上府營出兵,都攜帶弓箭隊和盾牌兵,他們人又多,前後門一堵,西局探子們立即就成了甕中待捉的鱉。

  一隊箭手射,一隊箭手換箭,一隊盾手防,之後再調換,如翻花一般依次上前,將一個不小的院子,都籠罩在漫天箭雨下。

  太史闌的護衛和其餘兵丁則佈滿牆頭,不允許任何人越牆逃跑,誰要衝上來,一刀把他再砍下去。

  走投無路,四面攻殺,西局探子的眼神漸漸染上了驚惶——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太史闌膽子竟然這麼大,竟然真的敢一網打盡西局的人。

  慘呼聲不絕於耳,西局的人或死於箭下,或死於牆下,血色染紅泥土,無聲浸淫不見。

  來年後院的花草,想必更加肥沃。

  所有人都不說話,只管幹自己的事——殺人。將那些呼號,哀告,慘叫都當耳邊風。

  沉默才是最大的堅執。

  風聲、箭聲、殺戮聲,生生不絕,傳入不遠處隱在暗處的喬雨潤耳中。

  喬雨潤背緊緊貼著小巷潮濕冰冷的牆壁,渾身不可抑制地在輕輕顫抖。

  她的車伕緊緊守在她身前,臉色也是蒼白的。

  兩人都聽見了那一片殺戮之聲,兩人都因此瞬間感到了恐懼……和絕望。

  「會不會……」那車伕嚥了口唾沫,「太史闌死了,所以這些人為她報仇?剛才神工弩到底有沒有……」

  「不會……」喬雨潤目光發直,聲音空洞地道,「這裡面還有上府兵,就算趙十三等人要為太史闌報仇,上府兵也不會乖乖聽話,只有太史闌在,才可能造成這樣的情形,只有她,才能令所有人一聲不出,只管……殺人……」

  她背靠牆壁,抬頭看天,兩行清淚,忽然無聲自頰上流下。

  「我算準了她一定會上牆頭掠陣,算準了他們想不到會有兩台神工弩,算準了第一台一定勞而無功他們會鬆懈……我什麼都算準了,卻人算不如天算,沒算到她身邊多了個司空昱,沒算到司空昱竟然會拚死救她……」她渾身微顫,那是無盡的悲憤和不甘的壓抑,在細微的震顫裡爆發,「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她竟然也敢殺……好狠……好狠……這下我要怎麼交代……」

  車伕緊緊抿起了唇,看看那輪血色更加殷然的月亮,只覺得心底也是一團帶著血色的瘀斑,疼痛而涼沁沁的。

  好可怕的……女人。

  原以為這位指揮使大人,已經是女中奇傑,看了太久她運籌帷幄,將西局這一群陰毒可怕的人掌握得如臂使指,真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女人,竟然也會有被人逼到流淚失控的一天。

  而且,那也是個女人。

  車伕心中,也升起了「生不逢時,如何喬雨潤遇上太史闌」的感慨。

  「我們現在不走嗎?」他不明白為什麼要等在這裡。

  「不走。」喬雨潤的聲音就好似從齒縫裡迸出來,「我知道咱們那些手下,怕死得很,逼急了肯定會暴露身份,只要他們一暴露身份,喊叫出來,我看他們還怎麼殺人?太史闌要是想當作沒聽見,那就是她的罪!」

  她陰狠地道:「我等著!」

  ==

  喬雨潤在小巷子裡哭,太史闌面無表情看殺戮,忽然對趙十三招招手。

  趙十三把景泰藍交給手下,掠了過來。

  「這裡你武功最高,你多帶幾個人,給我去殺喬雨潤。」太史闌道,「她必定離這裡不遠,以清剿流寇之名,除了她!」

  「這裡都這樣了,她怎麼可能還在!」趙十三不信。

  「喬雨潤是那種輸了也要盡力為自己扳回一盤的人。」太史闌道,「她一定會留到最後,想辦法抓我在此次事件中的把柄,你去。」

  趙十三沒有再問,相處這麼久,他現在也不得不承認,太史闌是他見過的,除了他主子之外,判斷力最強最準確的人。

  「哪需要那麼多人,這裡還要人幫忙,我一個人夠了。」

  他蒙上臉,掠了出去,雙臂張開,黑夜中如一隻嗜血蝙蝠般,掠過高高的夜空。

  太史闌目光轉向當前戰場。

  隨即她道:「我要你們準備的辣椒水呢?」

  蘇亞帶人立即搬來一個大桶,蓋子還沒揭,已經有一股辛辣的氣息衝上來,刺得人眼淚汪汪。

  她身邊幾個下人,拿著粗毛竹做的簡易水龍,將這些辣椒水往裡面灌。

  蘇亞還帶了一個爐子,爐子上有燒紅的烙鐵,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不明白這時候太史闌搞這些東西是要做什麼。

  院子裡此刻紛亂更甚,死的人越來越多,流出的黏膩的鮮血漸漸在地面上積了厚厚一攤,腳踩上去發出呱噠呱噠的響聲。探子們被沉默的殺氣和殺戮逼得近乎崩潰,在逃逃不掉,爬牆也爬不了,求饒也無用之後,終於有人在生死之前,忘記喬雨潤再三的告誡,驀然將外頭的亂七八糟袍子一脫,尖聲大叫,「誤會!誤會!我們不是龍莽嶺——」

  「潑水!閉眼!」

  太史闌低沉有力的聲音立即響起。

  「哧哧!」護衛扳動水龍的簡易活塞,一股股淡紅色水箭,向著西局探子們噴出。

  紅色辣椒水漫天噴射,落在那些人頭上、臉上、大張著的嘴中。

  空氣裡立即充滿那些辣辣的因子,所有人都開始咳嗽,揉眼睛,好在太史闌事先警告,這邊的人都沒什麼損傷。

  西局探子們則倒霉了,他們首當其衝,喉嚨裡衝進辣椒水,刺痛火辣,哪裡還能講得出話來?眼睛也無法睜開,一陣瘋狂亂撞,很多人直接撞到了一邊士兵的鋼刀上。

  即將揭露的身份,自然永遠也無法揭露。

  那邊一直在等裡頭大叫的喬雨潤,還在吩咐車伕,「他們一喊出身份,上府兵必然不聽太史闌命令立即停手,到時候有些人會有機會逃出來,你趕緊接應,只要跑出一個人做證人,這場仗我們就沒輸!」

  車伕沉重地點了點頭。

  然而兩人屏息凝神等待了很久,也沒等到預想到的呼叫和逃生,那處院子裡依然只有砍殺聲,只有劍尖入肉的聲音,那處牆頭,依然站立著太史闌的人,一刀一個,一個一刀。

  「怎麼會……怎麼會……」喬雨潤臉色灰白,喃喃自語。

  兩人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神裡看見恐懼——拖得越長對自己越不利,何況以他們對西局探子的瞭解,他們怎麼可能不求生?

  除非……

  車伕的眼神忽然瞪大了。

  喬雨潤的眼睛卻瞇了起來。

  她在對面車伕的瞳仁裡,看見一條黑色人影,如夜色中的巨大蝙蝠,橫空渡越,悄然無聲,正向她飛來。

  ==

  趙十三找到喬雨潤的那一刻,院子裡的殺戮已經告一段落。

  一百多人,全數留在了太史闌的後院,地上橫七豎八全是屍體,無一活口。鮮血黏膩,即將漫上台階,空氣中血腥氣濃得中人欲嘔,遍地被劍光刀光摧毀的碧葉,在血泊裡靜靜地飄著,這是此刻的院子中,唯一還能動的東西。

  其餘人,哪怕是太史闌這邊的人,都被這樣決然的殺戮,驚得心腔發緊,不能言語。

  每個人都只敢用眼角斜覷著太史闌,像是怕多看一眼,就會被她的殺氣刺著自己的眼睛。

  見過女人千萬,能者千萬,未見人心性如此也。

  很多年後,這被封存的一戰,才漸漸開始流傳世間,這也是太史闌傳奇一生中,一大富有爭議的事件之一。在民間的傳說裡,太史闌憐民恤苦,正直敢為,光輝的一生滿是豐功偉績,而在南齊朝廷裡,一半人稱讚她,還有一半人則指責她心性殘酷兇惡,殺人無數,冷酷無情,雖然對南齊有大功,但滔天罪行同樣罄竹難書,其中「昭陽暗殺夜」便是他們提出的有力證據之一。

  但對於太史闌,後世如何看她,史書會為她留下怎樣的文字,是光明還是黑暗,是讚頌還是批評,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做她認為對的事。

  太史闌不要留活口,因為她根本沒打算控告西局。

  控告這種本身就凌駕於法律上的機構,那等於將自己送入虎口,除了直面司法的不公和顯貴的無恥,不會有任何結局。

  制暴者,以暴!

  只有狠狠地打,不留情地打,決然地打,見一次打一次,一直打到這種欺軟怕硬,陰私苟狗的機構,見到她就繞道走,從此再也不敢將她招惹!

  一戰結束,上府兵按照慣例,上前清點屍體,打掃戰場。

  他們被太史闌的人攔住。

  「各位兄弟辛苦,」雷元笑得爽朗,語氣卻堅決,「接下來的事兒,便交給我們吧。」

  此刻太史闌已經下令,所有上牆頭的昭陽府兵丁全部下來,散入各處街巷巡查餘孽,戒嚴全城。

  院子中只剩了四百上府兵和太史闌的人。

  然後上府兵就僵硬了在那裡。

  他們看見太史闌的人,提著刀,走過每具屍體,根本不揭開他們的面巾,直接將他們的臉砍爛,下身也砍爛,後面跟著一個人,拎著烙鐵,順手在他們腿上,烙一個印子。

  「嗤啦」之聲連響,焦糊臭味漸漸掩蓋了血氣,上府兵士兵們愕然睜大眼睛,不知道這是要搞哪一齣。

  雖然不明白緣由,但這些百戰沙場,見慣生死的老兵們,忽然也覺得恐懼,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有人膽大點,跟著人家身後去看,太史闌的人也不避諱他們,上府兵看見那些烙印,清晰刻著歪歪扭扭的「龍莽」兩字。

  一瞬間恍然大悟。

  這是堅決要栽贓到底啊。

  砍爛臉,從此沒人能認出這些屍體,燙上烙印,坐實「龍莽嶺盜匪上門刺殺」之名,太史闌反抗將盜匪全數格殺,不僅無罪,反而有功。

  至於真正的龍莽嶺盜匪有沒有烙印,誰能證明?

  士兵們在佩服,尤祥辰卻怔在那裡。

  很明顯太史闌知道對方是誰,所以一個活口都沒留,一句詢問都沒有。

  而他現在,也隱約猜出對方是什麼人了。

  為什麼要砍爛下身?

  因為對方那裡有特徵?

  目前,還有哪個衙門,會大批量有這種,在這樣的部位有特徵的人?

  西局!

  也只有西局才敢這樣明火執仗,闖進太史闌院子要將她滅門。

  西局!

  第一偵緝部門,掌握所有官員仕途生死的西局,在官場上頤指氣使人人畏懼的西局,太史闌竟然就這樣,一起殺了?

  她明明知道是誰,還敢這樣殺?

  尤祥辰險些伸手摀住胸口,他決定以後離這女人遠點,再遠點。

  不過他也暗暗慶幸,在這種情況下,太史闌的處理雖然狠辣,卻真的是最好的辦法,如此,太史闌和他才一點罪責都沒有,西局吃了啞巴虧要怎麼和太史闌鬥是他們的事,最起碼上府可以置身事外了。

  「有勞諸位兄弟。」太史闌淡淡注視著打掃戰場的手下,對尤祥辰道,「諸位連夜趕來,助我剿清盜匪,這情分,太史闌記下了,日後上府大營但有吩咐,儘管說。」

  「太史大人客氣。」尤祥辰立即抱拳,「這是我等份內應為,既然此間善後不需要我等,那麼我等便先回營覆命了。」

  「好。」太史闌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忽然想起什麼,道,「說起來,我有個弟弟也在你們上府大營,原先是個佰長,現在想必已經升職,尤校尉日後輪調回營,還請多多照顧。」

  「好說好說。」現在一點也不敢得罪她的尤祥辰立即道,「令弟是哪位?回營後少不得要請見一下,大家日後也好互相幫襯。」

  「他是我義弟,叫邰世濤。」太史闌說到這個名字,神情微微溫軟。

  尤祥辰卻愣了愣,臉上掠過一絲尷尬。

  太史闌原本沒指望他知道邰世濤的名字,因為尤祥辰這種,是上府大營每年輪換派駐昭陽城的兵,邰世濤今年剛到上府大營,他不知道才正常,不過看尤祥辰神色,卻好像認識邰世濤?

  「怎麼?」她問。眉頭微微皺起。

  尤祥辰心驚於她的敏銳,猶豫了一下,才輕輕道,「前幾日我在我們全營通報公文上,看見他的名字,他出了一點事,太史大人不知道嗎?」

  太史闌本來專心看著那邊收拾戰場,霍然回首。

  她的眼神如此犀利,驚得尤祥辰退後一步。太史闌已經追問:「通報?什麼樣的通報?」

  「通報他不遵將令,擅自出營,違反軍規,責八十軍棍之後再逐出上府大營,先發往軍事都督府,由於他堅決不願被遣返,最終被發配至……」尤祥辰又猶豫了一下。

  太史闌上前一步。

  「……天紀軍罪囚營……」

  這下連旁邊的蘇亞都霍然回頭。

  「怎麼可能!」太史闌霍然抬手,似要抓住尤祥辰的肩膀,隨即放下手,冷然道,「不可能!他出營雖有錯,但過不掩功,你們的邊帥曾經表態,要為他請功的!」

  「話是這麼說……」尤祥辰道,「可是聽說他得罪了貴人……」

  「誰?」太史闌想,是康王嗎?

  「聽說他刺殺晉國公……」

  太史闌身體一僵,連瞳孔都在瞬間放大。

  她好像終於因為震驚太過而失語,尤祥辰詫異地看著她,心想這個如鐵如石的女子,那樣的大場面之前都不動聲色,怎麼現在會為這句話失態?

  蘇亞卻立即忍不住反駁,「不可能!」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尤祥辰吶吶道,「據說咱們大營是要給他請功的,被晉國公攔了,國公說他擅自出營,還帶兵闖營,軍營之中絕對不允許這等無視法紀者存在,要予以處罰,邰兄弟年輕氣盛,當即將國公……從高樓上推了下去……」

  太史闌手臂霍然又是一抬,然後定住了。

  她的動作似乎也是在推,要把這個難以置信的可怕的消息給推出去。

  尤祥辰忽然覺得壓抑,地上的那些血,像是瞬間蔓延到了他的鼻端。

  他竟然因此不敢說話,很久之後,才聽見太史闌極慢極慢地道:「然後?」

  她問得越簡單,他越覺得壓抑,急忙道:「聽說國公受了點輕傷,之後勃然大怒,當即以邰兄弟刺殺朝廷重臣、違背軍紀之名問罪,責打八十軍棍,押送都督府,後面的事,我便不知道了……」

  太史闌雕像般地立著,血色模糊的月光射下來,她的半邊臉頰青白。

  「在下告辭。」尤祥辰不敢再留,急忙一躬,帶著自己的士兵匆匆離開。

  太史闌還沒忘記略抬一抬手,以示相送,這手勢略有些不敬,然而尤祥辰沒有一絲不快,恍惚中他總覺得,面前的不是僅僅一個副將職銜的官場新丁,彷彿是邊總帥、紀大帥那些軍國大佬當面。

  太史闌給他的感覺和壓力,甚至超過了這些叱吒多年的老將。

  人都離開,院子裡漸漸清靜,只剩下了太史闌的人,和一堆屍體。

  「大人。」蘇亞輕聲喚。

  太史闌有點僵硬地轉身,對著自己的護衛們,道:「所有屍首,稍後交給昭陽府,安排迅速火葬。」

  「是。」

  蘇亞有些憂心地看著雷元於定等人,她總覺得,這麼大的事情,太史闌對這些新人,太信任了些。

  「今晚殺了的這些人。」太史闌平靜地道,「告訴各位,他們是西局的探子。」

  人人震驚,漸漸反應過來,臉色惶惑。

  「不是我故意要讓你們捲入大罪。」太史闌神容清冷,「你們也看見了,西局探子假扮盜匪,闖入我的宅子,擺明了是要製造第二起通城鹽商滅門案。如果他們得手,我,你們,誰也逃不掉。」

  眾人都低頭,心知她的話是對的。

  「我不殺人,人要殺我,但為自保,無所不為。」太史闌轉頭看看西局的方向,道,「雖然諸位跟隨我不久,但太史闌從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大家一起做下,但將來若有罪責,太史闌一人承擔。今天,諸位如果害怕後果禍及自己,儘管離去,隱姓埋名過此一生,我當即奉上盤纏,並以身家性命發誓,永不再牽連諸位——有人要走嗎?」

  四面沉默,沒人發話。

  「如果沒人走,那麼從此就是太史闌的親信兄弟,大家同生死共榮辱,有太史闌一碗粥喝,就有大家的飯吃。我若有負大家,必然不得善終。但是,」她頓了頓,語氣依舊平靜,卻生出淡淡肅殺,「從此我不允許背叛,不允許任何辜負,我給過的機會,不允許任何人當作玩笑。但有任何背叛行為,太史闌便是放下一切,也必要一個徹底交代。」她一指地上堆積的屍首,「以這遍地屍首,今夜殺戮,為證。」

  又一陣沉默。

  隨即雷元的笑聲打破寂靜。

  「跟著這樣的女主子,痛快!我不走!」

  「原本兄弟們還笑我跟了個女主子。」于定露出淡淡笑意,「我原先也有些暫且看著的想法。經過今夜,我倒不想走了,我覺得,或許,我能在太史大人你這裡,得到我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

  「我倒覺得今晚特痛快!我想永遠痛快下去!」

  「走?走哪去啊,隱姓埋名一輩子,還不如死個明白!」

  ……

  太史闌平靜地立著,帶著血氣的夜風拂動她的袍子,與黑髮同舞。

  蘇亞火虎,佩服地望著她。

  這才是上位者的氣度,這才是正確的收服人心的方式。

  敢信,是因為相信自己壓得住。

  護衛收了,就是該轉為親信的,什麼都怕洩露風聲,什麼都瞞著,那麼這些人永遠也用不成,不過是添一批擺設。

  雷元于定帶著人,將屍體都搬運了出去,火虎也去幫忙,其餘人太史闌都讓他們去休息,她自己卻立在那裡不動。

  「蘇亞,你也去休息吧。」她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蘇亞點了點頭,慢慢退開,卻在走到院子門前,回首看了一眼。

  太史闌已經坐下了,坐在院子中一截斷開的樹樁前。

  院子裡難聞的血腥氣未散,坐得越低越明顯,太史闌卻好像沒有察覺,她緩緩地坐了下去,有點木然地,抬頭看著月亮。

  血色模糊的月,將一縷淡紅的光,打上她的頰,那一刻她仰起的臉,線條孤涼。

  月下的風悠悠緩緩,揚起地上染了血沫了塵灰,碎葉在她身側盤旋,落於她靴面。

  太史闌忽然低下頭,手肘撐著膝蓋,單手撐住了額。

  蘇亞去推院門的手頓住。

  她維持著半轉身的姿勢,怔怔看著太史闌,這一刻的太史闌,看起來無助而脆弱。

  相遇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多事,她未見過這樣的她。

  蘇亞慢慢走回去,在太史闌膝前,蹲下。

  太史闌沒有動,一縷黑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

  蘇亞輕輕將手放在她膝上。

  面前這個人,無比強大,可是此刻她只感覺到她的脆弱,像個需要撫慰的孩子。

  月色斑駁,照一片斷壁殘垣。

  「蘇亞……」很久很久以後,太史闌的聲音,有點飄渺有點空地從手掌間傳出來,「……我恨我不夠強大……」

  蘇亞手頓住,不明白她憂傷何來。

  她原以為太史闌是擔心容楚,是憤怒邰世濤的行為;又或者她選擇相信邰世濤,那麼是憤怒容楚,恨著他的背叛。

  可是現在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她為何在知道這樣的消息後,不怒不驚,不去尋求真相,卻生平第一次,自責?

  「太史……」

  「我得罪了紀連城……」太史闌的聲音聽來悶悶的,「容楚為我也得罪了紀連城……紀家少帥獨掌軍權不可不防,可是無論是我還是容楚,經過這事,都無法滲透入他的天紀軍……只有……犧牲了……世濤……」

  蘇亞渾身一震。

  原來如此。

  她只顧著震驚這事實,並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詭異,沒想到太史闌立刻就明白了。

  或許只有太史闌這樣清醒敏銳的人,才能透過表象,瞬間抵達真相,明白一切虛妄背後的深意。

  所以她不去追問,不去憤怒,不去責怪邰世濤或容楚,而是選擇了先責怪自己。

  怪自己不夠強大,怪自己需要保護,怪自己,讓世濤犧牲。

  容楚何等有幸遇見她。

  容楚又是何等無奈遇見她。

  「這是苦肉計……」太史闌的聲音聽來是唏噓,「可我若足夠強,我若也坐擁三軍或一地,我若也能號令無數從屬,紀連城又算什麼東西?世濤又何須為我這樣犧牲?他本該飛黃騰達,少年得志,現在……罪囚營……世濤走的時候,要我對他笑一笑……我……我竟然……」

  「他心甘情願,你不必自責……」蘇亞閉上眼,「太史,你會有那麼一天的……會有讓紀連城俯伏你腳下的那一天,我信。」

  太史闌仰起頭,摀住臉的手掌下,依稀發出一聲低微的哽咽。

  蘇亞震驚地抬頭,眼睛霍然睜大——她哭了嗎?她是在哭嗎?

  相遇至今,諸般苦難,再多挫折加於她身,從不曾見她動容,如今,因無能為力的無奈,因他人為她忍辱的犧牲,她哭了嗎?

  能撼動太史闌的,並不是苦難和敵意,那只會讓她遇強愈強。能撼動她的,是他人的犧牲,他人的深切至不可承載的情意。

  「我還是……很惱恨容楚……」太史闌深吸了一口氣,手背在臉頰抹過,「他該和我商量一下,未必一定需要這個辦法!還有世濤也是,幹嘛要答應他!這些自以為是、總愛自作主張替女人安排他認為好的事兒的沙豬!」

  蘇亞噗地一笑,心想傻豬?國公知道會不會氣歪鼻子?

  太史闌放下手,臉上乾乾淨淨,她雙手交握垂在膝前,似乎平靜了些,淡淡看著月亮。

  蘇亞卻眼尖地發現她的手掌邊緣微微濕潤。

  「蘇亞,今日這裡殺敵一百,屍首的血流滿後宅。」太史闌忽然輕輕道,「他日若有誰敢動到我在乎的人,我不介意殺敵千萬,億萬,讓屍首的血,流滿這南齊山河。」

  輕輕的語調,宛如夢囈。

  蘇亞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她握住了太史闌微涼的手。

  「是的,」她道,「我們會更強。」

  ==

  院子裡兩個女人,最終平靜下來,各自起身去休息,太史闌站起來,望著趙十三離去的方向,心想他去追喬雨潤,怎麼還沒回來?

  趙十三此刻正站在喬雨潤面前。

  當他像黑色蝙蝠一般降落在喬雨潤面前時,喬雨潤退後了一步,躲在了車伕身後。

  「喬大人真是辛苦。」趙十三笑瞇瞇瞧著喬雨潤,眼神裡卻滿是憎惡,「這大半夜的,您在這院子後頭做什麼呢?」

  「做和你一樣的事。」喬雨潤最初的驚慌過後,也換了平靜的語氣,「殺人滅口。」

  趙十三偏偏頭。覺得這個女人也是千面嬌娃,很有意思。

  「那就不要廢話吧。」他道,「機會真的很難得。」

  喬雨潤忽然一腳踢在車伕的膝窩,將他踢得向前一衝,自己抽身便逃。

  車伕身子向前一傾,順勢滾向趙十三的腰腹,單手一拉,一道雪亮的刀光已經潑灑而去,直奔趙十三要害。

  「真狠。」趙十三搖頭,一躍而起,蹬在車伕頭頂,直撲已經逃開的喬雨潤。

  喬雨潤似乎慌不擇路,身影直轉向一個巷角,趙十三微微猶豫,還是追了過去。

  身子剛過巷角,他忽然聽見風聲,從頭頂掠過,速度極快,他心中一;凜,腳步一停,正看見喬雨潤回頭,唇角一抹得意的笑容。

  隨即他便看見一抹黑影閃了出來,高大的黑影,也像一隻夜色中出沒的巨大的蝙蝠,戴著一隻生硬的銅面具,整個人冷而堅硬,像從黑暗中剝離出來。

  喬雨潤閃到那人身後,趙十三敏銳地立即後退,但已經晚了一步,那人的手從袖子中伸出來,手上銀光閃爍,居然戴著手套,那銀光閃爍的手後發先至,輕輕按上了趙十三的胸膛。

  手掌原本按在前心,不知為什麼,到達要害時忽然輕輕一滑,擊在了側肋。

  趙十三一聲悶哼,身子倒射,砰一聲撞在牆上,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一股淡淡的藥香散開,卻是趙十三佩戴在肋下的藥囊破了,一時四周都是摻雜了花香的藥味。

  黑衣人得手,喬雨潤立即滑步而出,不知何時肘下已經多了一柄劍,她抓著劍毫不猶豫奔向趙十三。

  那黑衣人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扯了回來。

  喬雨潤想要甩脫,黑衣人的手掌就像鐵鉗般一動不動。隨即喬雨潤也不動了,因為她聽見了外頭的腳步聲。

  太史闌安排搜索附近的昭陽府兵丁來了。

  黑衣人一拎喬雨潤肩頭,帶著她無聲縱過高高的圍牆,自始自終他沒有說過一句話,血色模糊的月裡,他的身影也虛幻如影子。

  巷子裡空蕩蕩的,彷彿從未有人來過。

  趙十三捂著胸口抬起頭,眼神迷惑不解。

  ==

  不過半個時辰後,太史闌知道了趙十三受傷歸來的事情。

  這讓她有點後悔,覺得自己還是太輕率了,就不該讓趙十三這個狂妄自大的傢伙一個人去。

  不過她看到趙十三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擔心又多餘了。那混賬眉開眼笑躺在床上,景泰藍坐在他身邊,給他餵著糖塊楊梅柿子糕等等他認為天下最好吃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趙十三幸福得兩眼冒紅心,覺得自己這傷得值得啊,傷得高端洋氣啊,傷得身價百倍啊,這待遇,前頭皇帝老子也沒有啊!值!

  太史闌瞟一眼他那模樣,轉身就走——太賤了!

  不過她還是瞄到了趙十三的傷處,右肋一大片青紫,內傷不輕,那位置也很有些危險,對方下手既狠,又像留了情,透著一股奇怪的味兒。

  太史闌想起先前司空昱說過的那個出現在喬雨潤房裡的黑衣人,那個踩葉不碎的高手,想必就是他了吧?只是這麼樣一個高手,為什麼沒有直接參與西局今晚的行動?如果他在,只怕戰果又是一種情況。

  太史闌眼神思索——昭陽城,臥虎藏龍。

  她從趙十三房內出來,就去了司空昱那裡,先前請來的全城最好的傷科大夫都在司空昱的客房內,她不方便進去,此時她進了院子,看見侍女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從上府大營趕來的軍醫用布巾擦著手出來,布巾和手上也全是血跡。

  「怎樣?」太史闌問。

  「箭取出來了,太史大人給的金創藥也是極好的,只是這箭太重,創口太大。」軍中大夫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等下必然要發燒,熬不熬的過去,看今夜吧。」

  太史闌皺著眉——司空昱要死在這裡,南齊和東堂怕就要開戰了。

  「開窗通風。」她一進屋子就道,「別憋悶著。」

  「傷者不能受涼……」幾個當地大夫解釋。

  「都出去。」她道,「這麼多人,空氣又污濁,重傷的人哪裡經得起。」

  她說話現在沒人敢違背,眾人都悄悄出去,太史闌又吩咐,「把我房裡錦盒裝的那支千年參拿來,熬參湯。還有一個黑盒子,也拿來。」

  「大人。」蘇亞勸阻,「那是國公留給你補身體用的,還有那黑盒子裡,是李先生留給你保命的靈藥……」

  「如果不是他,我的命剛才就沒了。」太史闌淡淡道。

  藥取了來,取藥的容楚護衛一臉心疼,大抵是清楚藥的價值。

  太史闌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看著大夫把藥給司空昱用了,確實有效,眼看著司空昱臉上微微有了點血色,呼吸也稍微暢順了些,她稍稍放心,伸手去給他掖被子。

  昏迷中的司空昱,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3:28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五章 執行家法?

  太史闌一怔,下意識要甩開,但司空昱昏迷中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手指如鐵鉗,扣死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被握得發痛。

  他傷在肩背之間,太史闌不能用力甩掉他的手,蘇亞上前要掰開她的手指,太史闌搖了搖頭。

  「我照顧他一夜吧。」太史闌望著那人緊皺的眉頭,忽然覺得他需要依靠,但不需要很多人依靠,也許,他潛意識裡,希望她留下來。

  人們都退了出去,蘇亞留了一盞燈,淡黃的燭光幽幽,只照亮了半間屋子。

  太史闌靠著床板,屈起一腿,手撐著膝蓋,坐在司空昱身邊,聽著他時而清淺時而粗重的呼吸,想著眼前的事,之後的事,想著要盡快讓陳暮遞交狀紙,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開審龍莽嶺案。

  終究一夜疲憊,她很快朦朦朧朧睡去,但很快又醒了。

  她是被掌心的溫度給熱醒的。

  司空昱還是開始發燒了,高燒灼熱,臉額如火,抓緊她的手掌也鬆開了,指間無意識地在虛空中抓撓。

  太史闌起身,在桌邊倒了一杯溫熱的參茶,她並不會照顧人,拿著一杯茶比劃半天,就是不知道怎麼餵進他的嘴裡去。

  雖然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知道肥皂劇裡都是男主或女主把對方扶起來,靠到自己肩上,然後,柔情蜜意地餵……她突然打了個寒噤。

  所以最後她是一手勒住司空昱脖子,一手捏住他下巴,給他灌進去了……

  這麼粗魯的餵湯方式,自然要受到抗拒,一杯參茶潑潑灑灑倒了半杯,還將司空昱的領口和她的手指都打濕了。

  太史闌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宜家宜室的女子,還是讓侍女來吧。

  她抽出布巾擦了擦手,準備幫司空昱擦乾淨領口先,手指剛剛觸及他領口,司空昱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別……別……」他聲音呢喃,帶著深深的苦痛,「別走……」

  太史闌低頭看他,他沒醒,被高熱折磨得臉頰發紅而唇色發白,輾轉反側,在深淵般的昏眩中浮沉,饒是如此,他依舊是美麗的,甚至在這夜模糊的月色和氤氳的藥氣中,更加美而動人,那是一種添了三分脆弱和三分迷茫的美,是冰清的天際中一彎瘦瘦的上弦月,散著迷迷濛濛的光。

  病中的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他抓著太史闌的手指不肯放,卻又覺得一波火焰烤了上來,一邊喃喃道:「……別走……好熱……」手指一拉,嗤啦一聲,領口被他自己撕裂。

  他迫不及待地將掌心裡太史闌那微涼的手指,靠上頸下的肌膚,她的指尖微涼,對此刻焦灼高熱的他便如一塊薄冰,將他從烈火焚身的苦痛中救贖。以至於他發出一聲滿意的嘆息。

  太史闌沒有動。

  她垂眼。

  一抹玉色的肌膚亮在幽幽的黑暗裡,這個男子的身體,果然如他的臉一般,完美精細,是新琢出的玉,或者是夏日碧水裡新採出的茨實,光潤,潔白,讓人的目光觸上去,心也如那碧水蕩了蕩。

  太史闌的目光,卻從那一截潔白裡延伸了進去,從那一線敞開的領口,越過一朵淡紅的薄櫻,在衣服和月光以及肌膚的光影交界裡,她看見一條淺淺的白痕。

  正是這條白色的痕跡,讓她忘記抽回手指。

  這似乎是……鞭痕。

  再仔細看,白痕之上,似乎還有痕跡,一層層交疊,只是很薄很淡,想必經年日久。

  交錯的鞭痕?

  這驕傲艷麗的東堂世子,金尊玉貴的簪纓子弟,身上怎麼會有這樣恥辱的傷痕?

  以他的身份,又有誰能給他造成這樣的傷痕?

  司空昱熱度越來越高,下意識抓了太史闌的手,靠在頰邊磨蹭,一邊低低喃喃道:「娘親……娘親……」

  正待抽手起身的太史闌,又停了停。

  她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拿手背拍了拍司空昱的頰,低聲道:「你很想你娘嗎?」

  司空昱此刻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意識的四面幽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一道深紅的火線懸浮在半空,而對岸,似有極地冰原,皚皚霜雪,他此刻最渴望的清涼。他不得不踏上火線,那般暴烈的熱,讓他連心都似縮了起來。

  無邊無垠的熱燒烤著意識,將一些深藏的記憶翻起,他在恍惚中忽然想起,自己並不是沒有見過娘親,明明在幼時,曾經在她的懷抱裡打滾,還記得她是那般的香軟,記得從她膝上的角度看過去,她始終微笑又憂傷的唇角,記得她的手指也總是微涼,總愛在他打滾時輕輕握住他的手,怕他落下去。

  就像此刻……他所握住的手指。

  那手指的主人沒有握住他的手,卻也沒有離開,他聽見一個女聲,清冷而安靜,彷彿星光,無論相隔多遠,都能在瞬間抵達它想要抵達的終點。

  「你很想你娘嗎?」

  「想……」他幾乎立刻衝口而出地回答,隨即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可是她……不要我了……」

  他唇邊綻開一抹笑意,模糊的、苦澀的、失望的、不解的……

  有些記憶已經在歲月中淡化,但當初那時絕望和寂寞的感覺,還深深刻在心版,他已經忘記要為何絕望為何寂寞,卻依舊在多年後無法控制嘆息。

  太史闌注視著他的笑容,很難想像那麼驕傲自我的人,會綻開這樣虛弱而又自棄的笑容,這孔雀一般的男人背後,到底藏了多少連他都不願面對的舊事?

  「沒有娘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半晌她道,「一定有難言之隱。」

  「我忘了……」他低低喘息,「……我就記得她推開我……推開我……之後我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此她便不見了……」

  「推開你或者是為了保護你,或者是不得不推開你。」她冷靜地給他分析,「你這麼眷戀她,說明她平日對你很好,那又怎會好端端地推開你?或許在你遠走的時候,她也躲在一邊哭。」

  「她……沒有陪我一起……」

  「我知道南齊的女子,在這個社會沒什麼地位,我想從你平日的言談來看,你們東堂女子的地位想必更低。」太史闌伸手給他拉好了領口,「一個沒有什麼地位的女子,在家長的決定面前,是沒有什麼抗爭餘地的。」

  他稍稍沉默,似乎在半昏迷半清醒的混亂中,努力接納並分析著她的話。

  那清清冷冷的聲音,那沒什麼感情的語調,飄入此刻他火海般的意識裡,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清涼,那些灼熱的溫度錐心的痛,似乎也不那麼難熬了。

  「……我想不起來她……我為什麼忘記了她……」他困惑地喃喃問,「我是在恨她嗎……」

  「人總是潛意識中,拒絕那些曾讓自己痛心的事情。」太史闌弓起膝蓋,攤開身體,出神地望著窗外漸漸澄淨的月色,「我三歲時,媽媽去世,我被人抱進研究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不說話,也沒有任何想法,外面的人,裡面的人,曾經發生過的事,包括我的母親,我都忽然沒了感覺。」

  「你……也在痛心嗎……」

  「不知道。」她語氣淡淡,「或許我只是在保護自己。我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後來大波來了,她和我不對盤,一開始總打架,打著打著,我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講話了;再後來蛋糕妹來了,她那麼甜,總在笑,我說的話又多了點;再後來小珂抱了進來,她才一歲,整天哭,不哭的時候看人的時候也淚汪汪的……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正常說話了。」

  「……你有那麼多朋友……而我,我只有我娘,我還失去她了……」

  「我也和我的朋友失散,今生今世,不知是否還能再見。」太史闌喝了一口茶,「你好歹還能知道你娘不在了,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們在不在這個時空。」

  「聽不懂你的話……」

  「不需要懂。」她道,仰著薄薄的下巴,「這世上永遠有人比你不幸,比你慘,比你更懂得痛苦,但人生來不是為了懂得不幸和痛苦的,活著,為你在乎的人好好活著,才是生存和做人的最大意義。」

  他不說話了,輕輕喘息。

  門外有人輕輕停住腳步,是端著藥湯,準備來替換太史闌去休息的蘇亞。

  隔著門縫,看見一坐一臥的兩個人,司空昱在譫妄中對答,太史闌漠然望月,卻在一聲聲回應,蘇亞怔怔看著那女子月色下薄透的下頜,想不到堅冷如太史闌,竟然也會整夜不睡,替人開解。

  這是不是獨屬於她的溫暖和溫柔?

  蘇亞緩緩退了下去——有時候,正確的言語和那個對的人,才是傷病的最佳良藥。

  屋內兩人安靜了一刻,太史闌也覺得有些疲倦,她俯身摸了摸司空昱的額頭,感覺熱度好像退了一些,轉身下床去取剩餘的參湯,準備給他再灌一點,便換人來伺候,她好去睡覺。

  她剛剛端來參湯,俯下身,司空昱忽然張開眼睛。

  這一霎他的光艷瀲灩的眸子,無盡的黑。

  隨即他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太史闌,沒受傷的那隻手,一把揮開參湯,一手按住了她的後腦,湊上自己的臉!

  太史闌身子一僵,迅速轉頭。

  司空昱的唇擦她的臉頰而過,落在了她的頸側,司空昱也不堅持,順勢將頭擱在她的肩窩,一隻手緊緊環住她的腰,迷迷糊糊地道:「……讓我抱一會兒……再一會兒……我想你……好久了……」

  太史闌正要推開他的手一頓。

  這個驕傲男子,內心深處,對他那出身南齊的母親,到底有多渴望?

  那個走在歲月深處的美麗女子,到底給他留下了怎樣的創傷,又帶走了他生命裡怎樣重要的想望,以至於在多年以後,他忘記了她,卻死死記得「南齊女子」,無論如何也要來南齊一趟,見一見南齊的女子,好去追尋昔日母親的影子。

  以至於他遇見她太史闌,如此失望,恨不得一腳將她踹出南齊。

  以至於他重傷此刻,終於吐露心聲,並下意識要抱緊那個冷漠卻打動他內心的人。

  太史闌眼前忽然掠過三歲那年呼嘯的小車。

  那寒冷的夜。

  那永遠的離別。

  她推開他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落下時,落在了他背上,輕輕拍了拍。

  司空昱身子軟了軟,發出一聲漫長而滿意的嘆息,太史闌感覺到,他的熱度,終於退了。

  她正要移開他,忽覺身後有異響。

  她回首。

  人影一閃。

  藍衣飄飄,和風煦日。

  李扶舟立在門前。

  ==

  他拎著一隻精緻的壺,壺內藥香氣味濃郁,看樣子是帶給太史闌調養身體的,此刻卻忘記放下來。

  他只是在看著太史闌,她正半跪在榻前,摟著那個虛弱而美麗的男子,手還停留在他背上。

  認識她至今,未曾見她如此親近他人。

  或者,是未曾見她如此待他。

  太史闌維持著那個姿勢,轉頭,兩人目光相碰,太史闌一瞬間以為他會給她一個照例的微笑。

  然而沒有。

  他似乎真的習慣性地想笑,嘴角已經機械地掠起一個熟悉的弧度,然而那弧度掠到一半便僵硬凝固,最終平平地放了下來,化為深深的一抿唇。

  相識至今,太史闌未曾見他笑不出過,一時竟覺震撼。

  他那淡淡一抿唇,唇角刻一抹深深紋路,竟讓人忽然感覺滄桑。

  太史闌卻在走神,想著此刻若是容楚碰見,必不是這般隱忍深刻,讓人內心如被指尖捺住的表情,他大抵還是會笑的,笑完了就有人要倒霉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忍不住一笑,隨即斂了笑容,覺得此刻此景,自己這麼一笑,實在很傻逼很無厘頭。

  她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彎唇,李扶舟已經看在眼裡,他有輕微的不解,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一暗。

  一暗之後他恢復如常,把藥壺放在桌上,走到榻前,先將司空昱放平榻上,隨即扶起太史闌。

  太史闌起身的時候身子一歪——她腿麻了。

  她以為李扶舟必然要君子地緊緊扶住她的手臂,或者乾脆推開她。

  然而她再次估計錯誤。

  李扶舟忽然手臂一展,將她往懷裡一攬。

  然而他也沒能將她攬在懷中——太史闌身子一歪那一刻,立即反肘後撐,肘尖頂在了他的胸膛。

  兩人維持著這樣古怪的姿勢,停頓一秒,隨即李扶舟垂眼,收手。太史闌收肘,站直。

  兩人站在榻前,太史闌背對著李扶舟,李扶舟背對門,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好半晌,李扶舟才輕輕道:「我聽說這邊出事,趕來看看,你……沒事就好。」

  太史闌下巴對司空昱抬了抬,「司空世子救了我。」

  李扶舟看了一眼司空昱,忽然道:「你把我給你的凝元丹給他用了?」

  「抱歉。」太史闌答得簡單,心中卻也有些愧意,以李扶舟的身份,拿出的這東西應該極其寶貴,他又難免江湖傾軋,她該給他留著備用的。

  「這是我想等將來你能練高深武功時,給你增加內力用的,」李扶舟微微苦笑,「……倒忘記了你是個一向不看重外物的人,便宜了這小子。」

  太史闌不語,兩人的呼吸都似乎被約束住了,壓在司空昱沉沉的呼吸中。

  良久李扶舟才輕輕道:「太史……我是不是……徹底錯了……」

  太史闌側頭看他,「不,只要忠於自己的心,怎麼都不算錯。」

  「心……」李扶舟苦笑了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拉太史闌的手,太史闌立即後退一步,腿撞著床邊,微微一響。

  隨即有人聲音嘶啞地道:「你要……幹什麼……」

  兩人立即回頭,發現司空昱醒了。

  他幽沉又綺麗的眸子還帶著昏迷初醒的迷茫,卻一把抓住了太史闌垂到榻邊的衣袖,怒道:「……深更半夜……闖進門來欺凌女子……來……人……呀……」一邊軟綿綿地把太史闌往他身邊拉。

  太史闌哭笑不得——這個一本正經的,我還深更半夜待你房裡裡,你咋不覺得不對?扯住自己袖子道:「你操什麼心?沒事,睡你的。」

  司空昱卻不肯放,問她,「剛才……剛才是你?」

  太史闌想著他是問剛才和他對答的人吧,「嗯。」了一聲。

  司空昱似乎一愣,又似乎在沉思,半晌嘆息一聲,道:「命……」

  太史闌心想好好地他又感嘆命運做什麼?卻聽見他對李扶舟道:「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出去。」

  李扶舟好脾氣地笑了笑,道:「這是她的府邸,我來看她。」

  太史闌唇角一扯,心想溫和李扶舟,原先一定不是溫和的,瞧這說話多犀利。

  「她的府邸……」司空昱氣喘吁吁地道,「……以後就是我的……」

  嗄?太史闌腦袋一轉,難得地呆住了。

  這叫個什麼事兒?

  捨身相救的狗血戲碼,不是該女人以身相許嗎?她半分都沒打算以身相許,還在考慮他養好傷之後趕走他,怎麼他倒許上了?

  這片大陸真玄幻……

  李扶舟也怔了怔,隨即失笑,「司空世子是吧?多謝你捨身相救太史闌,我想如果你需要這座宅子作為酬謝,太史闌一定也是願意的。」

  司空昱艱難地撐著身子坐起來,太史闌想扶一把,想想還是沒扶,她怕這一扶她就給賴上了。

  「我不知道你是誰……」司空昱倚著床頭,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語氣卻清晰了不少,顯見得很是認真,「……但你的眼神……我看得出,你別想替太史闌做主,這個……我不允許。」

  太史闌忽然快步走了開去。

  她怕她站在面前,會忍不住把桌上的湯壺給砸到司空昱腦袋上去。

  那樣不好,好歹他還是她的恩人。

  「司空世子。」李扶舟面對司空昱時,又恢復了他春風般的溫和微笑,好脾氣地道,「司空世子,我想,當你對我說出不允許三個字的時候,你已經不被允許了。」

  司空昱第一時間顯然沒有聽懂,不過當他轉頭找到太史闌,看見窗前背對這邊負手而立的太史闌,沉默抿唇的表情時,便明白了李扶舟的意思。

  他忽然笑起來,一邊咳一邊笑。

  「怕她不接受……怕她不喜歡,所以不敢……這也不敢……那也不敢……她要如何看見你?」他不屑地道,「我不管……我做我想做的,不需要誰允許。」

  李扶舟似有震動。

  「你現在唯一應該做的就是好好養傷。」太史闌轉頭道。

  「你像今晚這樣……照顧我。」

  「沒可能。」太史闌一口拒絕。

  「咳……」司空昱又在咳嗽,語氣無奈,「……為什麼會是你……唉……」

  這句話觸動了太史闌心中的疑問——確實,為什麼會是她?司空昱明明很討厭她這樣的南齊女子,為什麼要跟著她,觀察她,在要緊關頭救她,現在還在李扶舟面前如此警惕,擺出一副保護所有物的神情?但他做這一切,又不像是出於怎樣深切的愛,還帶著幾分不甘幾分無奈,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理?

  李扶舟似乎也有同樣疑問,「我不明白司空世子,似乎剛剛認識太史沒多久吧?真沒想到,東堂的世子,會如此義薄雲天相救我南齊人。」

  司空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聲,「你南齊人生死……關我何事……」他似乎支撐不住,身子慢慢往下溜,「但她打開了我的籐囊,拿了我的……私記……按照我家族的規矩……從此她就是……」他倦極,緩緩合上眼睛,「就是……我的……」

  兩個人都在凝神聽他繼續,結果他老人家閉上眼睛,又睡過去了。

  太史闌皺起眉——話說一半最討厭!

  還有,私記?家族規矩?聽起來不太妙,私記是那隻鳥嗎?他的鳥不是還給他了嗎?

  李扶舟若有所思,忽然道:「看來你又招惹上了一些麻煩。」

  太史闌對那個「又」字很有點意見。

  「我就是來看看你。」李扶舟輕輕道,「十三命人給我傳話,說了今晚的事情,我不放心。」

  「我這邊沒事,十三受傷了。」太史闌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傷了?」李扶舟一驚,道,「他怎麼沒和我說。」

  「也許是怕你擔心。」太史闌眼睛一轉看見那藥壺,「我還以為你這是帶給他的,氣味好重。」

  「我不知道他受傷,當然不會帶給他,這是給你的。」李扶舟道,「你傷勢雖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後期補養還是要注意,這壺藥裡有百年丁籐,對女子很有好處,也可以修補你的經脈,趁熱喝了吧。」

  「好。」太史闌走過去,倒了一碗藥汁,仰頭一氣喝了,藥味極苦極澀,難喝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好容易一鼓作氣喝完,隨即便覺得要嘔吐,忍不住扶住桌子垂頭強忍。

  「你怎麼了……」李扶舟快步過來,看她臉色煞白,忽然張臂抱住了她,手掌輕輕按在她的背上。

  太史闌立即向後一讓,她本身就靠著桌子,這一讓不過是將桌子撞得一陣震動,砰一聲放在桌邊的藥壺倒下,李扶舟抽手去扶,壺雖然扶住了,藥汁卻濺了他一身。

  太史闌身子一側,此刻才感覺到一股熱流自背心透入,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覺頓時減輕很多,心知剛才李扶舟是替她疏氣平胃,不禁有點尷尬,覺得自己是不是反應過度。

  然而李扶舟向來謙謙君子,之前她隱晦向他表示好感時,他都不曾有過這樣的舉動,此刻她已經明白表露拒絕,他反而稍稍改了風格。

  「對不住。」她道。

  「無妨。」李扶舟神態如常,將袖子稍稍打理了一下,只是那濃重獨特的藥味,一時半刻是去不掉了。

  「我去看看十三。」

  「我陪你。」太史闌也不想再待在司空昱的房裡,這人各種詭異。

  兩人到了趙十三的屋裡,趙十三還沒睡,景泰藍在他身邊睡著了,腳丫子蹬在他肚皮上,趙十三的表情,似乎被蹬得很榮幸。

  看見李扶舟,他還笑了笑,道:「麻煩先生了。」

  「十三你受傷怎麼不告訴我。」李扶舟自懷中取出一瓶金創藥,遞了過去,「外敷內服都可以,每日三次。」

  「謝了。」趙十三忽然嗅嗅鼻子,「好濃好古怪的味道。」

  「我剛才不小心把藥湯濺到了李先生身上。」太史闌解釋。

  趙十三瞟她一眼,懶洋洋躺了下去,和李扶舟說了陣子話,兩人便催她抓緊時間去休息,太史闌也不客氣,出了門,卻沒有回房,看看天色,已經要亮了。

  「蘇亞。」她對等候在門外的蘇亞道,「陳暮的情緒安撫好了嗎?」

  「他一直很猶豫。」蘇亞道,「又想報仇,又怕報復。我跟他說,你不告,那些人一樣不放過你,通城、北嚴、乃至今天的西局,哪個不想殺你滅口?天下之大,沒有你容身之地,倒不如魚死網破,把事情轟轟烈烈捅出來,那些人想要下手,還要考慮考慮後果。」

  「他怎麼想?」

  「我看他是想通了,我們已經秘密找來最好的訟師,替他寫這份狀紙。」

  「多帶點人,先把他送出我的宅子秘密安置,陳暮要告狀,不能從我這裡出去告。」

  「是。」

  「之前我就讓你們去找逃逸的龍莽嶺盜匪,找到沒?」

  「找到一個,按照您的關照,直接藏在了那裡。」蘇亞神情冷肅,「如果不是找到龍莽嶺的盜匪,咱們還真的想不到,此事居然牽連這麼廣,背景這麼深,居然最後順籐摸瓜,一直引到了康王身上。」

  太史闌點點頭,神情冷靜。

  想要掀開龍莽嶺的案子,光是保護證人和案犯就是一件頭痛事兒,龍莽嶺的盜匪早已被西局逼得四散,她當初抓獲的那一批盜匪俘虜,在她被水捲走後,自然「全部失蹤」,她從北嚴脫險之後就開始命人找,好容易找到一個,還是個知道內情的關鍵人物,但這個人怎麼藏也是問題,藏哪裡都可能被西局挖出來。

  「大人……」

  「嗯?」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一定要掀開龍莽嶺的案子,您明明知道背後水深,您很可能折騰掉烏紗帽,甚至……」蘇亞沒敢把「丟命」兩個字說出來。

  「折騰掉烏紗帽我就回二五營繼續做學生。」太史闌淡淡道,「掀這案子,四個理由。」

  「第一,龍莽嶺案子看似只是一個鹽商滅門案,但其實內幕深重,牽連極遠,我懷疑之後的沂河壩水潰,乃至北嚴城破都與此有關,沂河壩潰壩,雖然只死了幾個人,但毀去良田千頃,今冬必將糧荒,到時候要死多少人?至於之後北嚴城破,更是大禍,雖然我帶進內城一部分百姓,但外城還有很多人沒能來得及進城,七天圍城,他們的存活率只有一半。」

  太史闌仰頭看天,籲出一口長氣,聲音沉沉,「當初內城是我開,但也是我下令關閉,是我拒外城百姓於門外,我當時算著三天有援軍,誰知道七天才救城,百姓們沒有怪我,是因為活下來的都是我救入內城的,外城的……很多死了——這些上萬數萬的人命,沒有人替他們討公道,而我,我必須要討。」

  「否則我何以安睡?」她垂下眼眸,字字清晰。

  蘇亞默然,她原以為此事已經過去,太史闌迫不得已閉城,是為了救更多人,事後也沒人怪她,未曾想,她自己始終沒有邁過這道檻。

  也是,那日城下百姓拍門泣血,只有太史闌聽得最清楚,她下那個命令何等艱難,那樣的呼告,她要如何忘懷?

  「第二個理由,是整個事件都顯得太大,無論沂河壩潰壩,還是北嚴莫名其妙城破,都不是我現在的身份能管,我唯一能管的,就是這看似單純的刑事案件,這將是唯一突破口。」

  「第三個理由,為我自己。通城雖然屬於北嚴,但年終官員考績,這樣的滅門慘案,還是會影響首府的政績評定,偏偏發生這起案件時,昭陽府尹丁優,新府尹未定,我相信短期之內,新府尹還是不會定,那麼這起案件未破的責任,最後就會算在我頭上,我看過規定,死亡十人以上的重大刑案,年終主官考績直接評定為下等,而新官第一年就是下等,之後再無仕途可言。」

  「好狠的打算……」

  「第四個理由……」太史闌忽然頓了頓,良久之後才道,「我為了容楚。」

  蘇亞驚訝得張大眼睛——這和容楚有什麼關係?

  「容楚從來沒和我說過朝政的事,我卻知道他很不容易。」太史闌道,「他是康王的政敵,一山不容二虎,康王一定很想幹掉他,只是容楚不會給他機會。當然容楚也一定很想幹掉他,只是不方便下手。而且目前表面來看,容楚居於劣勢,太后猜忌他,信重康王。太后一日掌握朝政,容楚一日被動。」

  「這和龍莽嶺滅門案有什麼關係?」

  「我的直覺。」太史闌道,「這案子和康王必定有關係,我掀起來固然冒險,可也是個絕好機會。康王現在下馬官民,上馬管軍,權勢滔天,正因為他處處都有權插手,所以一些想做事的人,什麼都做不了,除非有個機會,先砍掉他的一些觸手,別人才有機會。」她淡淡笑了一下,「我相信朝中必然有希望看見康王倒台的人,我聽說這次康王巡視西凌,大司空章凝就自告奮勇作為副使陪同,他是三朝老臣,性情暴烈耿介,有他在,我會多三成把握。」

  「可是國公一定不願意你剛剛上任立足未穩,就掀起這樣的大案,對上康王……」

  「勝,則從此少了很多阻礙,路會越走越順,遠勝於在他人的陰影下戰戰兢兢地活,一步步艱難掙扎;敗,或者回二五營做個學生,或者……死。」太史闌面色平淡,「我自從來到這裡,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就死,所以我明白了——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

  「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蘇亞重複了一遍,依舊擔憂地道,「國公會生氣的……」

  「那就讓他生氣!」太史闌大步走開,「他既然瞞著我安排世濤去犧牲,我就瞞著他安排我自己去踩雷,彼此!彼此!」

  蘇亞張大眼睛,看著太史闌絕然而去的背影。

  還以為這位清醒睿智,大度包容,一眼看穿容楚苦心,不曾生氣只會自責來著。

  原來還是會生氣!

  原來生起氣來,這麼可怕!

  啊!

  國公!

  您自求多福吧!

  ==

  「砰。」屋門被重重撞開。

  喬雨潤撲進室內,一步撲到床邊,趴在床上死命喘息。

  她的兩個親信侍女竹情梨魄,擔憂地跟進來,卻不敢說話,只看著主子趴跪在床前,渾身顫抖,手指狠狠抓住床褥,漸漸蹂躪著無數猙獰的印痕。

  室內無聲,有一種沉重叫壓抑。

  很久之後,喬雨潤才爬起身,她的眼圈微紅,臉色青白,卻沒有什麼表情,對竹情道:「準備筆墨,我要寫信。」

  只有遞交太后或康王的信件,才會由親信丫鬟磨墨,竹情立即答應了,去準備。

  喬雨潤的書案,和別人的整潔不同,一直都很亂,這是她的習慣,並且不允許任何改變,她走到書桌前時,看見那一堆亂紙,忽然想起了什麼,問竹情,「我們從總督府搬到這裡來的時候,我讓你收拾桌子,其中有一張藥方,我關照你燒燬,你銷毀沒?」

  竹情猶豫了一下,梨魄立即道:「回主子,燒燬了,奴婢看著她燒的。」說完狠狠看竹情一眼。

  喬雨潤有點心神不屬,道:「那就好。」隨即提筆寫信,兩個丫鬟對屋外張望一下,疑惑地道:「主子。今晚跟您去的人呢?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

  喬雨潤的筆停頓了一下,淡淡道:「都死了。」

  「都……都死了……」竹情險些喊出來,急忙摀住了嘴。

  兩個親信丫鬟臉色瞬間雪白,她們當然知道今晚是什麼行動,也知道去了多少人,可是……剛才主子在說什麼?都死了?

  發生了什麼?

  怎麼會都死了?

  誰那麼大膽子?

  一百多人啊,這是西局建成以來,最大的傷損了吧?

  兩個丫鬟立即想到主子現在的處境,明白她為何險些崩潰——這個消息瞞不住,必然要報康王,康王正因為前陣子的藍田第三司伏殺容楚未成的事情,對主子不滿,這下可抓著把柄了……

  兩個丫鬟憂心忡忡對視一眼,不敢再說話,都退了出去,出了屋子,竹情才道:「姐姐,你剛才怎麼不許我說實話?」

  「能說嗎?這個時候?」梨魄瞪她一眼,「你看不出主子心情很壞嗎?這個時候你告訴她,那張藥方不見了,你我會是什麼下場?」

  竹情無聲打了個寒噤,吶吶道:「……也是奇怪,書桌我日日都看著,那藥方,怎麼就不見了呢……」

  「不管怎樣不見的,總之你我絕對要一口咬定,東西燒燬了。」梨魄白著臉,咬牙,「竹情,我心裡有些不太好的感覺,也許你我,以後跟在主子身邊,要更小心些了……」

  竹情又打了個寒戰,看定她,臉上慢慢湧出恐懼的神情。

  ……

  喬雨潤已經將藥方的事情丟下,專心寫信,半個時辰後信成,秘密飛鴿傳書,三個時辰後,信件到了身在南堯行省,正往西凌行省方向來的康王手中。

  幾乎在展信的那一霎那,康王臉色就變了。

  「一百一十八西局精英,盡喪!」他霍然咆哮而起,拍案,「怎麼可能!」

  「喲,王爺,這大中午的,您在幹什麼呢?怎麼這麼大火氣?」隔鄰忽然探出個腦袋,一臉方正嚴肅地瞅著他,「可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要不要老章替你解決下?」

  康王眨眨眼睛,看清那每次都迅速聞風而來的老傢伙,一口氣堵在了咽喉口。

  章凝!

  這老混賬!

  他到西凌行省,他硬要跟著。

  他走到哪裡,他都跟屁蟲似地陪著。

  他住在哪裡,他堅決要住在隔壁。

  表面上口口聲聲「保護王爺,責無旁貸」,實際上就是在監視他,把他見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都偷偷記在心裡,甚至還在街上收了攔轎告他的狀紙,還當他不知道!

  可恨這陰魂不散的老混賬,等於完全限制了他的自由,搞得他連放個屁,都得揣在那裡慢慢來。

  心火勃然,他卻只能堆出一臉笑,揮揮手,道:「大司空何必如此緊張,不過幾個下人不聽話罷了,不敢勞動大司空。」

  章凝摸摸鬍子,瞟他一眼,腦袋縮了回去。康王憤然坐下,這回再不敢發作,紫脹著臉皮,將信勉強匆匆看完,惡狠狠往桌上一擲,壓著嗓子開始罵:

  「這賤人!滿嘴胡說!自己辦砸了事情,還敢來警告本王!」

  「王爺……」他的幕僚小心翼翼詢問。

  康王再次展開信箋,喬雨潤最後一排字赫然在目。

  「卑職猜測,太史闌必將在近期掀開龍莽嶺一案,以此進逼於殿下,請殿下務必防範。另請殿下著人好生查訪龍莽嶺餘孽,不能有一人遺漏,否則必釀大禍……」

  「喬雨潤蠢瘋了!」康王怒氣勃發,「太史闌算什麼東西?她敢辦龍莽嶺的案子?她敢和本王對上?她不要命了?胡——扯——」

  ……

  康王大罵喬雨潤胡扯的那一刻,喬雨潤正疲憊地下令,所有西局探子暫停一切其他事務,務必再次清剿龍莽嶺餘孽,一個不留。並且加強對昭陽城內一切客棧、店舖、散戶、花樓等所有可以收留外來客的住所的盤查,發現可疑人等一律逮捕。甚至連各級官吏府邸,包括太史闌的府邸,都一概以「追索逃獄重犯」為名,予以查看。

  怨氣衝天的西局探子們馬不停蹄地幹活去了,喬雨潤猶自未睡,燈下苦苦思考——如果我是太史闌,如果我已經找到了龍莽嶺的餘孽,我會把他藏在哪裡?

  ……

  「我將他藏在哪裡?」此時太史闌立於日光下,淡淡注視著西局探子們出入忙碌不休,唇角紋路寫滿譏誚,「沙子,只能藏於沙灘。當然,你們永遠不會懂。」

  隨即她進屋,酣然高臥補眠,養精蓄銳,等待一場無聲戰爭的到來。

  但是她很快就被吵醒了。

  喧囂來自於院子外,聽起來似乎是在吵架,有男聲有女聲,一時聽不清是什麼,隨即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是蘇亞,她敲了敲門,隔門道:「大人,您醒了嗎?」

  「什麼事?」

  「先前司空世子府中的人來了,說聽聞世子受傷,前來探看並接他回去養傷,我等想著雖然現在世子不宜挪動,但是探看還是應當的,查明身份後便讓她們進來了,誰知道……」

  「嗯?」

  「誰知道她們探望過世子後,不知怎的便改了口氣,說還要見您,我們拒絕了,說您在休息,她們便要硬闖,還口口聲聲說……」

  「說什麼?」

  「……說您既然已經是世子的人,怎可世子重傷你還酣然高臥?怎可如此沒有禮數?怎可不來參拜世子家族的女性尊長?如此不懂規矩,無視禮教,不敬夫君,要來對您……」

  「嗯?」

  「……執行家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0 03:4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六章 至尊超薄杜蕾斯

  蘇亞那句話,語氣充滿荒唐感。

  太史闌平平躺在床上,險些笑了出來。

  人生真是充滿戲劇感。還嫌她事情不夠多?

  這又是哪裡冒出來的七大姑八大姨,跑來她的府裡要對她執行家法?

  她確實聽說司空昱身份尊貴,而且很得東堂皇帝喜歡,在家中十分嬌慣,他也是歷年來,出使南齊參加大比的人中,所帶隨從最多的,據說入境時,南齊這邊關卡特意請示朝廷,不知道該不該放那麼多人進來——他帶了侍女、花匠、廚子、專用大夫、小廝、馬伕……還有一堆老老少少的女人,把負責登記的南齊官員,眼睛都寫花了。

  而且司空昱來了以後,到處竄,也不住驛館,到哪裡都尋當地最好的大宅,一樣樣佈置起來享受,那模樣,很打算長駐南齊一樣。

  現在,那群八大姑七大姨來了?

  院子外的吵鬧聲越發厲害,太史闌懶懶道:「把司空昱扔給她們,然後一起打出去。」

  「大人。」蘇亞道,「她們說要回國,向天下說明,南齊官員以陰毒手段使計,目的是為了暗害她們世子,好贏得此次天授大比的勝利,手段陰毒,卑劣無恥,要南齊皇帝向東堂割城致歉。」

  「割一塊豬肉致歉他也許肯,割城,他一定讓她們去死。」太史闌嗤之以鼻。

  「她們說要將這事先散佈於昭陽城……」

  「行了。讓她們進來吧。」太史闌道,「自己找虐,我不攔。」

  蘇亞走了,摩拳擦掌的,她很樂意放這些人進來——生而不識太史闌,潑遍天下也枉然。

  太史闌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雙臂枕頭,想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遙遙聽得環珮叮噹,隔老遠香風熏鼻,想必來的是女人幫。太史闌想司空昱在女人堆裡長大?怎麼還是養成對女人那麼挑剔的性子呢?

  「好大架子,怎麼不出來迎接我們?」

  「也不過就是運氣,開了世子的寶囊,拿到了世子的聘記,可是那又代表什麼?司空家數代都沒人打開過的東西,如今早已不按舊規矩啦。」

  「舊規矩偶爾還是可以遵守的,只是要稍微變通一下,比如,如果足夠優秀,這麼一個異國人,頂多做妾吧。」

  「優秀不優秀都只能做妾,咱們郡主娘娘可是和世子有口頭婚約的!」

  「郡主娘娘,」有人在低笑,「幸虧您這次也跟來了,當初我們還說您何必辛苦這一趟,如今看來,您可真有遠見卓識。」

  「胡說什麼。」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我也是天機府的人,天授之比這樣的大事,我責無旁貸,和昱有什麼關係?」

  這聲音年輕活潑,帶著上位者的滿不在乎和青春的暢朗,聽起來就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女。

  「我只是覺得這位女大人似乎太冷漠了些。」那個昭明郡主語氣不滿,「昱為了救她受這麼重的傷,怎麼她都沒有徹夜在那裡照顧?還不許我們接走昱?昱睡不慣別人的床的。」

  太史闌抱著頭瞇著眼,心想睡不慣最好,可問題是他好像睡得太慣了。

  一群女人在外頭站下,隨即忽然就沒了聲音,她們看看門前的蘇亞,蘇亞看看她們。

  她們再看看蘇亞,蘇亞再看看她們。

  大眼瞪小眼足足半刻鐘,太史闌都快又睡著了,這群女人才忍無可忍地對蘇亞道:「這位姑娘,你家主人怎麼不出來迎接我們?」

  「她在睡覺。」蘇亞淡淡答。

  女人們胸脯劇烈地起伏幾下,似乎想到了「尊嚴、高貴、氣質、國體」等詞兒,才勉強按捺下來,當先那個昭明郡主道:「我等既然到來,等在門外,作為主人怎可不迎?」

  「她沒請你們來。」蘇亞答。

  「你……我等算是你家主人的恩人眷屬和朋友,我等前來,你家主人如果有一分良心,都應該倒履相迎,或者,這就是南齊的禮數?」

  「南齊的禮數,只對南齊懂禮節的人。」太史闌的聲音,忽然從屋子裡飄出來,「不請自來、反客為主的異國人,給了也是浪費。」

  「太史闌。」昭明郡主豎起眉毛,「外間傳你跋扈張狂,果然如此。」

  「原來是來看我跋扈的。」太史闌聲調如常,「那就進來看吧。」

  蘇亞順手推開門,自顧自坐到一邊。

  「不通禮教的粗人!」一群女人低聲咕噥,爭先恐後湧進屋內。

  太史闌的屋子一向軒敞,不設屏風和隔斷,一張床就靠牆放著,一群款款進來的女人,第一眼看見還躺在床上,屁股都沒挪一下的太史闌,不禁勃然變色。

  「粗俗——」一個高髻女子指著太史闌,面色發青,高髻上翠釵金環都在顫抖,「竟然還酣睡不起!」

  太史闌理都不理——皇帝來了,她想躺也躺著。

  「你……」那群自矜自貴的娘們上下牙齒亂碰,想罵人覺得無從罵起,想動手把太史闌從床上揪起來又不敢——蘇亞抱劍冷冷站在門外,表情比劍還冷。

  「太史姑娘。」好一陣子那高髻女子才緩過氣來,冷冷道,「你疏於禮數,我們也不和你計較,我們是司空世子的府裡人,前來接他回府,你……」

  「不可以。」

  「你得……嗄?你說什麼?」高髻女子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司空昱今天不能移動。」

  「他怎麼能待在你這髒亂的府邸,那對他的傷勢不利,瞧你這院子,啊……一股怪味兒!」一個女子尖聲叫。

  「嗯。」太史闌翻個身,「剛殺了一百多盜匪,是有點味道。」

  「殺了一百多……」女人們臉色白了白,隨即不信地嗤笑,「胡吹吧?」

  太史闌手搭在額頭,懶得理她。

  「司空世子的去留,你沒資格決定。」那高髻女子一揮手,「等下我們帶他走,只是我們找你還有第二件事。」

  她像是怕太史闌再冒出什麼氣死人的話,手一揮,一個女子快速走上來,在地上墊了一個蒲團,還有兩個女子過去,拉開了房內的桌子,將一本很厚的線裝書,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她們在太史闌房中走來走去,主人一樣把東西排來放去,蘇亞在門口冷冷看著,幾次要進來阻止,卻因為太史闌沒有反應而停下。

  太史闌昏昏欲睡聽著她們拉動桌椅的聲音,心想風水上說,要經常調換屋裡的傢俱位置,有利於招財,她忙,未必想得起來,正好這些人來幫忙。

  女人們忙著這些事,倒也沒什麼愉悅之色,反而都沉著臉,那個昭明郡主是唯一沒有加入行動的人,袖手站在一邊,臉上神色也不好看,旁邊一個女子絮絮地在勸她:「郡主,您可千萬別放在心上,說到底這也是司空家門第高規矩大,一切得依照老法來,司空世子遵從古法,光風霽月,哪怕不喜歡這女人,也必須得承認事實,但他絕不是對您不敬,您放寬心,承認了這女人又怎樣?真要提及婚事,還得太宰大人他們點頭,還得陛下點頭,總之越不過您去,成不成還在兩難呢……您可千萬別現在就失了風範……」

  屋子裡很快佈置好,一個桌子上面供一本厚厚舊書,四張椅子各自放在桌子下面兩排,一個蒲團放在屋子正中,正對著桌子。

  蘇亞看著這佈置,拳頭都已經攥了起來——看起來還真像執行家法或者參拜神位之類的禮儀佈置,那座位肯定不是給太史闌坐的,倒是那蒲團,十有八九是給太史闌準備的吧?

  護衛們已經聽說了消息,三三兩兩趕來,太史闌性格坦然,沒什麼內外院之分,護衛們卻恪守禮法,不敢靠近她的臥房,只是遠遠打聽,此時聽蘇亞轉述,也怒上眉梢。

  「跑到我們府裡來執行她們家法?當咱們府裡沒人麼?」

  「東堂人來執行南齊人的家法?笑話!」

  「大人真是好性子,由得她們張狂,要我說,直接攆出去!」

  幾個婦人聽見外頭議論,眉毛也豎了起來,探頭出來尖聲道:「南齊粗人,懂什麼!這樣的好事,依著咱們,才不要便宜你主子,看著吧,馬上你主子要樂得給你們打賞!」

  「呸,青天白日的,大夢就做起來了!」護衛們哈哈大笑。

  「野蠻人帶出的野蠻護衛,不知道世子怎麼想的……」婦人們咕噥著縮回頭,恨恨地對視一眼。

  喧囂聲傳到隔壁院子,不多久,景泰藍搖搖擺擺地來了。小子擠在護衛堆裡,先打聽了大概,隨即便往雷元身上爬,「咱去瞧瞧,瞧瞧。」

  雷元得了聖旨,興高采烈地往前湊。

  屋子裡婦人們佈置完畢,四個年老婦人臉色都莊嚴起來,互相望望,這位道:「李嬤嬤,你資歷最久,你請。」那個說:「王嬤嬤,你是老夫人身邊得意人,你上座。」互相認認真真推讓一回,才各自在四張椅子上坐了,其餘中年青年女子,立到四個寶相莊嚴的嬤嬤身後,昭明郡主立在一邊,有意無意靠著桌子。

  太史闌趁此機會又瞇了一覺,翻個身正瞧見嬤嬤們寶相莊嚴泥塑木雕一般的造型,頓覺十分振聾發聵。

  那個首領一般的高髻女子站在桌子的另一邊,肅然道:「太史闌,你起來。」

  太史闌伸個懶腰,從床上坐起,撐起膝蓋,難得有點好奇地瞧著她。

  「這不是你擺架子的時候。」那高髻女子神色不掩厭惡,「我等來此,特此通告,你是我司空家族傳世以來,第三位解開司空家繼承人寶囊的女子,按舊例,從此便為司空家承認的家族成員,若無意外,可為繼承人配偶,前提是經司空家族當代家主及所有主事人同意,並且你本人例行參拜司空家族祖訓。」

  她淡淡道,「祖訓已經供上,你過來參拜吧。參拜完,你就有機會進入我司空家族,成為我東堂六大世家中司空家族尊貴的一員,無需再在南齊,當這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這是你的福氣,今日之後,南齊東堂,真不知會有多少女子羨慕你。」她傲然一指地上蒲團,「請過來參拜!」

  「哦?」太史闌撐著腮,終於明白了司空昱那個吞吞吐吐的「為什麼是你」所為何來,原來還了他的鳥還不行,解開那個腰帶,本身就是錯誤的。

  那個腰帶常人根本打不開,難怪幾百年世家,倒霉的撞上去的只有三個人。

  她耐著性子,讓這些人給她搬傢俱,折騰了半天,就是為了聽見這句話,現在她聽見了,她們也可以滾了。

  「蘇……」她正準備呼喚蘇亞,把這些聒噪的女人給丟出去,忽然甜蜜蜜的童音響起,「麻麻!」

  聲到人到,景泰藍肥圓的小身子已經出現在門口,笑得小臉跟花似地,對著她張開雙手。

  太史闌一瞧那小子的笑就知道他要不幹好事兒了,他不知道是跟誰學的笑面虎的本事,上次他這麼笑的時候,就害得一個護衛誤信他賭輸了錢。

  或者是和容公公學的?

  景泰藍笑顏如花,挪動小短腿,跌跌撞撞奔了進來,小腳丫子貌似無意地踩到蒲團,順腳踢開。

  「喂你這小子——」有個女人正想罵,景泰藍理也不理她,張開雙臂撲向床邊,一聲喊石破天驚,「娘!」

  好字正腔圓,太史闌想。

  一堆老女人臉色瞬間煞白了。

  「娘親!」景泰藍還嫌不夠,笑得更甜蜜,聲音更清晰,再來一聲。

  太史闌俯身將他抱住,順手在別人沒看見的角度,掐了一把他的小屁股。

  小東西越來越壞了,得治!

  景泰藍齜牙咧嘴,哀怨地白她一眼,掙脫出她的懷抱,靠著她歡天喜地地問:「娘,聽護衛叔叔說,你終於能嫁出去啦。太好啦!」

  ……

  這叫什麼話。

  你麻麻嫁不出去?

  你麻麻登高一呼,會有很多……好吧,最起碼還是有兩隻要娶的。

  太史闌的手又癢了,忍不住把小子一推——你去演吧,我不陪!

  景泰藍的大眼珠子又幽幽翻了過來——每次都這樣!每次都這樣!不是讓公公演就是讓我演!還不配戲!

  翻完了還得幹正事,小子手指頭傻兮兮伸進嘴裡,豬哥狀口水滴答地道:「娘,你要嫁到東堂去嗎?太好了,聽說東堂很有錢,聽說娶你的這家人也好有錢,我去了就是大少爺嗎?大少爺每天都有很多銀子花的吧?有一千兩嗎?我上次看見的那件黃金絲織的袍子,這下可以讓新爹爹給我買啦,我要買四件,一件早上穿,一件中午穿,一件晚上穿,還有一件用來墊屁股……」

  小流氓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太史闌萬分詫異這小子啥時練得這麼好口才?

  嬤嬤們越聽越呆臉色發白——這小流氓從哪竄出來的?好大的口氣!當司空家是冤大頭嗎?啊啊啊這女人竟然嫁過?還有一個兒子?天哪!

  「……我會有很多個丫鬟姐姐們是嗎?」小子還在口沫橫飛,「丫環姐姐們要漂亮哦,聽說以後可以做老婆哦,最好有二十個哦,胖的瘦的都要哦,最好……」

  「最好胸大哦。」太史闌陰惻惻地道。

  「是哦是哦最好胸大……」小流氓兩眼放光接得飛快,隨即接觸到他麻麻可怕的眼神,舌頭一卷,「呃……不是不是!最好賢良,天天給娘洗馬桶!」

  「金口玉言。」太史闌瞧他一眼,「以後你的妃子們記得天天給我洗馬桶。」

  小子脖子一縮,心想沒妃子,讓公公去倒。

  「太史闌——」司空家的女人們遭遇一個又一個霹靂,再也忍受不住,那高髻女子怒聲道,「你竟然還有個兒子,你竟然欺騙我家世子——」

  「啊!這位是大夫人嗎!」景泰藍眼珠一轉,忽然騰身而起,撲到了一邊神情明顯活潑起來的昭明郡主身上。

  昭明郡主不防這小子忽然把目標轉移到了她身上,愣了一愣,聽見那句「大夫人」,心中又覺得歡喜——難道這小子如此精怪,也知道他娘做不了正室?

  一低頭看見景泰藍玉雪可愛,滿面討好,也覺得喜歡,不顧侍女勸阻,一把將他抱起,笑道:「你叫什麼名字?以後跟了我好不好?」

  「好……」景泰藍膩在她身上,笑呵呵把大頭湊了過來,臉貼在她胸上,呢喃地道,「大娘,我餓了……」

  「想吃什麼,我叫人給你買?」昭明郡主笑瞇瞇地抱住他。

  太史闌一瞧不好——小子要使壞,從床上騰一下跳下來。

  昭明郡主還以為她要發怒,警惕地抱著景泰藍退後一步,景泰藍順勢把大腦袋往她胸前一湊,張嘴一叼。

  「吃奶!」

  ……

  片刻後一聲尖叫。

  昭明郡主一鬆手,景泰藍落地,嗤啦一聲,他叼住的昭明郡主胸前衣服被撕成兩半。

  小子落地,笑嘻嘻打個滾,叼著那半截胸前衣服,飛快地溜了出去,和一隻搶到食物的倉鼠似的。

  昭明郡主又發出一聲尖叫。

  她捂著胸,滿臉通紅,驚慌失措,滿腦子混亂,只想找個東西趕緊遮掩住自己,一急之下看見太史闌床上的被子,唰一下跳上去,被子掀起蒙頭一蓋,不動了。

  太史闌險些噗一聲笑出來。

  這姑娘蒙著被子趴著的造型,真的和某種動物十分相似。

  不過看那被子微顫的模樣,想必躲被子裡哭吧。

  太史闌倒覺得景泰藍有點過分了,這姑娘雖然不免世家的驕矜之氣,但喜怒形於色,對景泰藍也毫不設防,其實看起來是個單純的人,要說真正討厭,是這群自以為是的老太婆,說起來也奇怪,向來最面目可憎的人群,多半都是這種大戶人家裡半主半僕的人物,真正鐘鳴鼎食之家,經過嚴格家教教養出的少爺小姐,其實倒還更懂一點規矩。

  她走到櫃子旁,抽出自己一件還沒穿過的外衫,塞到被子底下,道:「換上!」順手對蘇亞揮揮手,道:「院子裡的男護衛,統統退出去,今天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說。」

  護衛們迅速退走,司空家的嬤嬤們臉色才恢復了點,被子裡一陣拱動,半晌,昭明郡主怯生生探出頭來,臉上淚痕未乾,頭髮亂蓬蓬的。

  她裹著被子發呆,看樣子似乎還不想下床,太史闌瞬間覺得頭痛了。

  嬤嬤們看著昭明郡主的樣子,鐵青著臉,渾身微顫,那高髻女子忽然上前一步,先對桌子一躬,將那厚厚線裝書收起,珍重地放在懷中,隨即才狠狠將椅子一推,匡噹一聲大響裡,她怒聲道:「太史闌,你這賤人,你真是太過分了!」

  「唰。」

  話音剛落,蘇亞已經閃了進來,一把拎住她後領,將她扔了出去。

  「在我家大人的府邸要她跪拜砸她傢俱,你懂什麼叫過分?」

  高髻女子的身影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砰一聲落到地上。

  她尖叫著,掙扎著爬起,面目猙獰地回頭,正要叫其餘嬤嬤們一起上抓撓蘇亞,忽然聽見身後吱嘎微響,似乎是木輪的滾動聲,然後她聽見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道:「麻煩這位兄弟,給我抓起她來。」

  高髻女子聽出是司空昱的聲音,狂喜之下正要求救,驀然被一雙手拎起,她一抬頭,正遇上司空昱的眸子。

  少年的眸子大而美麗,像吸納了整個星空,深沉浩瀚,光芒四射。

  此刻這眸子裡卻充滿憎厭和憤怒。

  司空昱虛弱地倚在輪椅裡,滿頭大汗,卻堅持坐著,堅持慢慢舉起了手。

  高髻女子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眼眸裡倒映他慢慢舉起的手掌,她似乎預料到他要做什麼,卻因為不可置信,而忘記閃躲。

  那隻手落了下來,雖虛弱無力,卻毫不猶疑。

  「啪。」

  重傷的人煽出的耳光並不重,但那高髻女子竟然被打得頭一偏,身子向後一傾,仰望著司空昱,定住了。

  「少爺……你……你……」這口齒流利的女子,此刻竟然開始結巴。

  司空昱不看她,眼神冷冷掠過那些開始惶惑的女子,咬牙道:「我剛才和你們說什麼來著……誰允許你們多管我的事……滾……都滾……」

  「少爺!」高髻女子憤聲道,「我們也是按家規辦事!您在外頭收的女人,不能不經過我們考驗!」

  太史闌想東堂世家居然還有這樣的規矩,嬤嬤們居然能管到少爺的房內人,怕是司空昱有個超級厲害的娘吧?

  「滾!」司空昱胸口起伏,只剩下這個字。

  那群女人還不肯走,撲倒在他腳下大哭委屈,太史闌一瞧司空昱胸前包紮的白布,似乎已經透出殷殷血跡,立即對蘇亞使了個眼色。

  蘇亞上前,拎起那些哭鬧的女子,一手一個扔了出去。

  來回不過三四趟,就完了。

  末了她站在司空昱輪椅邊,看那表情是詢問太史闌,要不要把這個也順便趕回去。

  有他在,只怕這些老婆子們還要來生事。

  太史闌瞧瞧司空昱慘白的臉色,這人現在哪裡能起床,要不是靠著她把容楚和李扶舟都留給她的藥都拿了出來,他現在還該在鬼門關敲門呢,現在支撐著來這麼一鬧,用了力又動了氣,回頭回他自己那裡被那群婆子再煩一煩,一命嗚呼怎麼辦?

  他死了她會有很大麻煩的,而且也浪費了容楚李扶舟的藥不是?

  她揮揮手,蘇亞無奈地放下手,司空昱眼神卻一喜。

  「昱!」昭明郡主忽然衝了出來,「你怎麼過來了?你現在不能起身啊,快躺回去!」說著便要動手推他的輪椅。

  這姑娘剛才還羞得發呆,裹著被子不肯下床,此刻看見司空昱,頓時忘記羞澀,一路踩著被子就奔出來了。

  太史闌默默撿起被子,扔到一邊的洗衣籃裡,心想這絕壁是真愛——

  司空昱卻對她很冷淡。

  「你回去。」他道。

  「你不回去嗎?」昭明郡主眼神滿是失望,咬了咬嘴唇,忽然回頭看著太史闌,道,「如果他不能回去,那我能不能留下來照顧他?」

  太史闌倒有點佩服這小姑娘了,對司空昱情根深種到已經可以忘記嫉妒的地步,這可不容易。

  何況她還剛在這裡遭受了一場羞辱。

  司空昱也在望著她,似乎想看她怎麼回答。

  「你願意留就留,只是別來吵我。」

  昭明郡主露出喜色,司空昱臉色卻沉了下來。

  「太史闌,」他忍耐且失望地道,「你就這麼……不在乎?」

  太史闌莫名其妙瞟他一眼,覺得這傢伙是不是真正的傷在腦子?

  她該在乎啥?

  難道這個傢伙真的是個迂夫子,和那群婆娘一樣,也認為祖宗家規不可違背,她開了他那啥腰帶,他再不喜歡,也得接她過門?

  她擺擺手,懶得多解釋一個字,轉身要走。

  「太史……闌……」身後,司空昱虛弱而又帶點少見的哀傷,道,「你有沒有心?你怎麼就不給我機會……去喜歡你……」

  「我要你喜歡我幹嘛?」太史闌答得順嘴而流暢。

  「……祖訓不可違,你我注定廝守……」司空昱眼神有點迷茫,「如果……如果不想辦法喜歡上彼此……你我豈不會是一對怨偶……那是一生的事……」

  太史闌轉身。

  迎上昭明郡主含淚憂傷的眸子,和司空昱迷茫失落的眸子,她豎起手指。

  「第一,你家的祖訓,不是我家的祖訓,誰要遵守,不關我事。」

  「第二,喜歡不需要去想辦法,想辦法營造出的喜歡不叫喜歡,叫習慣。」

  「第三,與其為了不成為一對怨偶而努力,不如早點放棄,去愛身邊真正愛你的人。」

  女子話語清晰,擲地有聲。

  直到她決然離開,那一坐一站兩人,依舊沉沉思索,默默無聲。

  ==

  太史闌才懶得管這些有的沒的,只有吃飽了閒得沒事幹的大家公子小姐,才會整天祖訓啊喜歡啊培養感情啊,如她這等時刻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女屌絲,要想這麼風花雪月只怕得下輩子。

  倒是趙十三聽說這件事後,立即自作主張命人給昭明郡主安排屋子,他明明知道人家是女客而司空昱是男客,偏偏不把他們隔開住,而讓昭明郡主住進了司空昱的客院,昭明郡主覺得於禮不合,在象徵性地微弱地反對之後,羞答答地歡天喜地地住進了司空昱隔壁。

  至於司空昱,他倒是想反對,可惜當時他在昏迷,等他醒過來,昭明郡主已經在衣不解帶地服侍他,他的院子也被趙十三命人「好好保衛,務必保證東堂貴客們的安全」,封鎖得老鼠都進不去,螞蟻都爬不出,他也只能每天接受著昭明郡主的照顧,再瞪著太史闌院子的方向皺眉。

  太史闌把司空昱扔到一邊,恢復了辦公,第二天的第一件事,是找來自己的書案,問他,「昭陽城是不是有給天紀軍送糧的任務?」

  「是。」書案道,「原本沒有,今年北嚴先遭災再破城,已經無力承擔天紀軍的糧食,便由昭陽城負責。」

  「最近有人送糧嗎?怎麼去?」

  「明天就有一批糧要送過去,由本地糧庫大使帶領庫丁送過去,交給天紀司庫清點入庫便成,路上大約要兩天。」

  太史闌算了下時間,點點頭道:「你去吧。」

  隨即她對蘇亞道:「快馬去接龍朝,我找他有事。」

  蘇亞領命而去,太史闌站起,隔窗看了看,花園裡花匠正在用噴壺澆花,噴壺的水均勻地噴在花朵上。

  半下午的時候蘇亞從北嚴帶回了風塵僕僕的龍朝,那傢伙大概是從床上被揪起來的,眼屎還沒來得及擦乾淨。

  太史闌每次看見他那臉就覺得心頭煩躁,這也是她沒有堅持要收他為門下的原因,那張和李扶舟相似的臉,實在太讓人不安了。

  但是此刻,她需要他。

  「看見花匠噴壺沒?」她指那噴壺給龍朝看,「給我做個極小的,可以放在袖子裡的,水噴出來更細密幾乎沒法發現,只是一層淡淡水汽。」隨即又把一樣東西塞給他,「你去看看這是什麼東西,如果可能的話,用這東西給做件武器,要求:輕便、好帶,貼身,殺傷力極強。好,就這樣,今天完成。」

  龍朝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給她一腳踢進了一間黑屋子,表示他不做好不許出來。

  「這怎麼可能啊!這是虐待啊!我還沒吃早飯啊!還有這是個什麼古怪東西!」龍朝吱哇大叫著被踢進去,一會又開始鬼喊鬼叫,「啊……這個東西……好奇怪……哎呀……神奇!神奇!這是什麼鐵,哪裡來的!啊!太神奇了!這東西好像可以……」

  太史闌聽著,心想龍朝在製造能力上果真是大家,居然能看出這塊鐵的不同尋常。

  她給出的是當初她穿越時,順手從時空裂縫裡抓出的那塊天際漂浮物,當時滾燙得差點燙破她一層皮,冷卻後再看,那東西黑黑的,像是一塊隕鐵,卻又沒有隕鐵那麼重,但凡宇宙中的東西多有神奇,她覺得奇貨可居,這次在昭陽城安定下來後,便命護衛回安州取回當初她藏在土地廟的小皮箱,把這東西找了出來。

  這東西不過男子巴掌大,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她想讓龍朝試試。

  護衛去安州時,她順便也讓護衛打聽了一下邰家的近況,邰家最近卻不如何順利,他們把她硬指做邰世蘭,交由常公公押送進京,之後太史闌失蹤,常公公看守不力受了懲罰,自然也要尋邰家的晦氣,西局的人整人向來花樣多,現在據說邰家捲入了一起貪污受賄案,牽連上了一位最近落馬的大員,邰柏受到彈劾,在朝中做小官的邰似竹的夫君也受了連累被免職,整個家族焦頭爛額,人心惶惶。

  太史闌聽了不過淡淡一哂而已,邰家,給過她苦難,也給過她機會,她從來不屑於窮追猛打的報復,再說看在邰世濤面上,她也不必這麼做,一個最優秀的子弟為她反出邰家,本身就是邰家的最大損失。

  邰家這樣的家風和行事,出問題是遲早的事。

  太史闌取出小箱子,她向來是個不經意的,當初研究所準備出走時,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她不過把幾件衣服和桌上一些東西往裡面胡亂一塞,現在都不記得裡面有些什麼。

  打開箱子,還沒來得及看,就看見上頭一個華麗得刺眼的胸罩,紅色,鑲嵌金色蕾絲,胸罩旁還有幾個散落的盒子,這才想起當初景橫波箱子塞不下,景橫波箱子不夠塞,最後大波偷偷把自己的一堆東西塞她箱子裡,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沒看見,其中有胸罩她知道,不過這盒子……

  她拿起來瞧瞧,各種顏色的盒子,上面有「DULEX」的英文,她拼了拼,沒拼出來啥意思。下面還有中文註釋,「至尊超薄倍滑裝」、「至尊超薄酷爽裝」、「魔法裝」、「草莓果味裝」「蘋果果味裝」……

  口香糖?

  太史闌和三個死黨一人一台電腦,除了老好人君珂外,其餘三個電腦都自己設了密碼,平時喜好互不干涉。太史闌看軍事論壇,讀史,看恐怖片和歐美末世片,偶爾讀起點有點深度的權謀文;景橫波逛淘寶、唯品會、女人街、上同志論壇,天涯、微博、qq群夜深男女寂寞群、高H猛片電驢共享;文臻逛美食論壇,是某著名論壇飲食男女版塊版豬,PS和美圖秀秀高手,堵嘴自拍狂人,偶爾灌水貼吧;君珂……君珂以上諸論壇除了高H猛片和同志論壇敬謝不敏之外,其餘都玩,偶爾還逛其餘三人都很少去的貼吧,經常眼睛發直問文臻為什麼某些地方有些蘿莉們的邏輯那麼神奇……

  四個人各自佔據一個方向玩電腦,其中太史闌和景橫波背對背,太史闌從來沒朝她電腦多瞟一眼,不是怕看那些猛男和肌肉,而是被滿臉猙獰不住擦鼻血的景橫波給噁心著。

  所以此刻她不明白,這是個什麼玩意,從包裝和香味來看,似乎是口香糖。

  研究所因為防衛系統出了問題,多年深鎖,圍牆帶電無法解除,也無法爬出去,但淘寶買的東西還是可以隔牆扔過來的,基本上大波光顧淘寶最多,她的包裹最多的時候每天十個,包裝的紙盒子專門供應食堂燒火,她屋子裡半個屋子都堆滿了各種網購的東西,最神奇的是據說豐胸器她就買了十個,胸罩更是三天兩天的買,太史闌每次路過她的屋子,都會看見她坐在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又哭又笑地道:「尼瑪,這豐胸器又沒用!」「我擦!這個胸罩怎麼還不嫌小?我最近不是大了點嗎?」「啊啊啊新出的至尊系列好性感!凸點螺旋我靠我不行了!買!必須買!我就不信沒有用得著的一天!」

  太史闌也從來不進景橫波屋子,她寧可去文臻屋子裡找吃的,基本上文臻的實驗失敗品都比食堂好吃一百倍,可惜她太懶,很少自己做吃的,景橫波經常發狠說,估計要等文臻肯洗手作羹湯,非得等她嫁人,蛋糕妹一看就是重色輕友,絕壁不是好鳥。蛋糕妹笑瞇瞇地表示,波波絕壁不是一個重色輕友的人,她重色無友,美男和死黨落水,她保證踩著死黨的背去救美男。

  其他兩隻深以為然……

  太史闌唇角微微翹起,想起死黨,總覺得心底微暖。

  穿越後她看似不想念,不提起,似乎從沒動念去尋找,還是那個冷漠薄涼太史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些孤寂的夜裡,她總在等待,希望一睜開眼睛,看見麼雞的大臉,和三個死黨的笑臉。醒來後總要靜靜多待一會兒,將往事想一遍,再想一遍。

  她怕時間久了,真的會將那三人忘記,多年後再相見,會認不出彼此的臉。

  但這樣的日日想起,想要忘記,似乎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開始穿越,這種孤寂中的回憶很多,不過最近,頻率漸漸少了,一方面她充實而忙碌,另一方面,似乎還有一個人,佔據了她的一些想念。

  她曾以為自己這一生定然不會再如牽掛那三人一般牽掛誰,連三個死黨都一致承認,要說重色輕友,太史闌絕壁不會。她頂多重狗輕友,如果美男和她們同時落水,太史闌一定會先救麼雞,然後救她們三個,至於美男,鳥都不鳥。

  現在……

  估計她們知道她現在的某些想法,得驚掉下巴。

  太史闌又在走神。

  喂,假如容楚和死黨們一起掉下去,該救誰?

  隨即她把桌子一拍。

  想毛!

  他明明會水!

  太史闌,你沒救了!

  ……

  忽然對自己有點牙癢癢的太史闌,無心再查看箱子,順手拿出一個華麗的新胸罩——她曾答應送給容楚的……嗯,送他媽媽好了。

  還拿了一個蘋果味的小盒子,嗯,等容楚回來送給他嘗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1 02:16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七章 探望

  她把盒子收好,箱子收好,去看龍朝,門一敲,龍朝探頭出來,神情瘋狂表情騷動,匆匆塞給她一個小東西,道:「小噴壺。我要繼續了別吵我!」急不可耐地砰地把門一關,差點沒把太史闌鼻子撞扁。

  隨即又聽裡面砰砰乓乓,起了火,開了爐,不知道在鍛造什麼東西——這傢伙果然連鍛造也會。

  太史闌看他那瘋魔模樣,心想可別給他搞出什麼妖蛾子,看了看噴壺,說是噴壺,只有打火機那麼大,也像打火機差不多形狀,灌滿水後,打開蓋子便有水噴出,噴頭也是孔狀,水出來就化成細細的水汽。

  龍朝果然不愧是工藝大家,設計極其精巧,只是工藝不太精緻,顯然他被那塊天際鐵狀物吸引,無心好好做活。

  這樣也便夠了,太史闌隨即便帶了噴壺又去了糧庫,稱要看看新收上來的軍糧,糧庫大使親自陪同她,開庫視察。

  太史闌在糧倉前蹲下身,細細查看那上來的新稻米,藏在袖子裡的噴壺一滑到了掌心,隨即一按按鈕,那個小小的噴頭噴出一些水汽來,落在稻米上。

  噴壺太小,水汽細微,又有手掌擋著,大使就站在一邊,也看不見。

  太史闌又稍微等了一會兒,裝模作樣把稻穀翻來覆去地看,才忽然皺眉道:「咦,蔣大人,你今年這稻穀儲存似乎不怎麼樣啊,受潮了。」

  「什麼?」糧庫大使一驚,急忙湊過來,太史闌將幾粒受潮的稻穀倒進他掌心,糧庫大使長年收糧守糧,自然精通糧食狀況,稻穀一到掌心臉色就變了,他反反覆覆看著,不可思議地喃喃,「怎麼會這樣?不應該啊……這……這可怎麼辦?」

  他蹲下身,在那巨大糧倉底部查看其餘稻穀,可惜那一處剛才給太史闌已經都噴過了,多少都帶了潮氣。

  「怎麼辦?」太史闌冷冷靜靜地瞅著他,「明天就要送到天紀軍那裡去了吧?就算現在重新徵也不可能了。」

  「不可能哇!不可能啊……」糧庫大使團團亂轉,「這……這怎麼能送去?上府大營還好點,可以解釋,可是天紀軍……天紀軍……天紀軍那幫人難纏啊……少帥一怒,都可能要了我命啊……」

  「天紀軍這麼難纏麼?」

  「是啊……啊不是……大人……」

  「這糧庫也有很久沒有整修了,可能有滲水,受潮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有我昭陽其餘官員的責任,尤其是我的責任。」太史闌坦然道。

  糧庫大使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她,不明白怎麼就有別人責任,甚至還有她這個剛剛上任的同知的責任了,但太史闌這麼說,他自然要露出感激之色。

  「既然大家都有責任,那就不必你一個人承擔,你官微職輕,去天紀營只怕要遭受責難,那麼就我代你走這一趟吧。」太史闌淡淡道,「天紀少帥再跋扈,再囂張,總不能連我都敢殺吧?」

  「啊!下官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太史闌將噴壺收回袖子裡,腳踢踢糧倉,在糧庫大使的感恩戴德之中,走了。

  當夜,龍朝一夜沒睡,天快亮的時候,披頭散髮撞開了她的門。

  「啊啊驚天地泣鬼神天下第一驚艷絕倫兇猛狂霸天下第一武器終於——誕——生——啦!」

  蘇亞一把將他拎了出去,「登徒子!」

  太史闌很快穿好衣服出去,看見龍朝抓著個東西嗚嗚地哭,一副絕世珍寶在他手中誕生的模樣。

  她難得好奇地過去一看。

  瞬間險些背過氣去。

  尼瑪。

  流氓!

  龍朝手裡抓著一個東西,半圓形,呈現銀黑色,十分光潤,拿在手中正可一握,半圓的頂端,有一個小小的凸起,也很圓潤。

  整個造型,很像……女人的胸。

  這傢伙用她從天上抓來的寶貝,鍛造的就是這麼個東西?

  他猥瑣得還能有下限麼?

  龍朝正抓著那東西對蘇亞滔滔不絕地吹噓,看蘇亞那表情,似乎很想把他踹到外海去。

  太史闌想起當初那個製造成她形象的木偶,胸前那兩圈「自然漩渦」,瞬間覺得手癢了。

  龍朝一回頭發現了她,幾乎是蹦著到了她面前,「大人!大人!絕世武器啊啊啊啊!」

  他把那東西獻寶似獻上來,手指還按在那圓形突起上。

  在太史闌露出殺氣騰騰眼神,準備將他正法之前,他手指已經飛快地撳了下去。

  太史闌一驚,側身一避,卻沒有暗器射出。

  龍朝哈哈大笑。

  很少被激起火氣的太史闌這會真想把他給閹了,瞧這笑聲神經質跟女人似的!

  龍朝忽然把手一攤。

  太史闌一怔。

  不知何時猥瑣的半圓形已經不見,龍朝掌心是一個蝴蝶形的東西,有點像裝飾品,有點像腰帶上的鑲嵌。

  龍朝將那東西卡在自己腰帶上,走到空曠處,忽然向下一躺。

  「嗡!」

  極其低微的響聲,卻因極其迅捷而力道兇猛,剎那間穿透空氣,像一根針,忽然穿進了人的耳膜。

  太史闌只覺得四面閃了閃光,彷彿整個空氣團都被戳破,隨即,又安靜了下來。

  她還沒看出發生了什麼,龍朝已經爬起來,得意洋洋看她。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看。」龍朝一拍肚子。

  太史闌這才看見他腰帶上的蝴蝶,翅膀已經不見,只餘下兩團半圓形的鐵殼交疊著。

  龍朝找人要了一根鐵鎚,四面望望,忽然開始砸牆。

  蘇亞要阻止,太史闌手一擺。

  龍朝砰砰砰砸了一會牆,直入磚牆半尺,隨即又掏出小刀,在那裡費勁地挖,太史闌看著他的動作,臉色凝重了。

  剛才那閃閃的光芒,應該是針,發向四面八方,那是因為蝴蝶的翅膀是用針構成,但這麼細的東西,能入牆這麼深?

  「哈哈找到了。」滿麵灰的龍朝終於掏出一個東西,歡呼雀躍。

  他掌心裡果然是一根針,但那針卻不是常規的直針,是蛇形的彎針。

  再看打開的牆壁,針所在的位置,四面都有裂縫震塌。

  是這針造成的?

  這樣的東西如果射入人體,是不是一路穿透的同時摧毀經脈,粉碎內臟,造成整個軀體血肉的瞬間崩塌?

  此刻才看懂這針的可怕的蘇亞,臉色也變了。

  「這是什麼東西啊。」龍朝眼神裡也有驚嘆,他預計到了這東西的可怕,但也沒預計到這麼可怕,此刻拿著針的手指微微顫抖,「大人你那是什麼東西啊,本身材質並不堅硬,但我只在我的普通材料中加了一點點,造出來的東西,就堅韌無比……啊!」他一把揪住太史闌衣袖,「你把那塊鐵整個給我吧!我!我把我自己賣給你!做你的壓寨相公!」

  「那鐵呢,拿來我瞧瞧。」太史闌伸手。

  龍朝顫抖著從袖子裡摸出那塊天外來鐵,一臉肉痛表情,眼巴巴地望著她。

  太史闌毫不猶豫地把鐵塞進了自己腰袋裡,點點頭道:「很好,我原本還以為你用完了,才只用了這麼點,好極了,收回。」

  「啊……」

  半晌愣在那裡的龍朝一聲大叫,砰砰地撞牆,「啊啊啊我為什麼這麼老實啊我為什麼不告訴你鐵已經全部用完了啊啊啊我總是被騙啊當年這樣現在也這樣啊啊啊生無可趣讓我去死吧……」

  「我的壓寨相公有人選了,用不著你,不過如果你不再嚎叫的話,這鐵以後的使用權,我可以給你一半。前提是你做出來的東西都歸我。」

  龍朝抬起頭,眼淚汪汪地和她商量,「我免費給你做,但你最後可不可以歸一件給我?」

  太史闌扭過頭,她實在受不了一張類似李扶舟的臉這種表情面對自己。

  「好。如果有多餘的話,可以給你兩件。」她道,想了想又補充,「但你將來不可以用這鐵製造的那件武器,來傷害我任何朋友。」

  這東西造出來的武器,再加上龍朝的天賦巧手,殺傷力太大,她不希望發生令她後悔的不可控事件。

  龍朝的眼神也閃了閃,道:「好。」

  「你發誓。」

  「我發誓,若我違背今日誓言,對太史闌朋友以此武器動手,則終身飄零,妻喪子絕,永世不入家譜。」

  太史闌聽著這誓言,忽然覺得心中一涼。

  她盯著龍朝眼神,這傢伙發誓還是吊兒郎當模樣,笑嘻嘻的,讓人懷疑他的誓言,可他說到最後兩句時的眼神裡的極致苦痛,她瞧見了。

  「我信你。」她點點頭,轉過身。

  龍朝放下手,眼底掠過一絲幽黯之色。

  太史闌對這暗器很滿意,雖然開初的造型猥瑣了點,但看在最後的效果上,還是可以原諒的。

  「你剛才為什麼要躺下來發射?」她隨口問。

  「啊?」龍朝得意地道,「這是我的設計啊,這東西立著的時候,怎麼檢查怎麼撥弄都不會發射,只有躺下後觸動機關,才能發射。」

  太史闌霍然回身,「什麼?真的只有躺下才能射?」

  「嘻嘻,不覺得很瀟灑很有意思嗎?啊,戰場之上,一人獨臥,面對大軍,忽然一個懶腰翻身,萬軍齊倒……哇,驚艷啊……」龍朝瞇著眼睛,沉浸在自己YY的想像中……

  「放屁——」太史闌終於忍不住爆粗——她那麼珍貴的東西,這天下根本沒有的材料,用一點少一點的天外奇鐵,他竟然做了個一個躺著才能發射的東西,尼瑪對戰中有空躺下來嗎?誰能讓你躺下來發暗器?等你躺下來,早被砍成肉泥!

  尼瑪,早該知道這傢伙不靠譜!

  「剛才的話我收回!」她一把抓過那東西,往袋子裡一扔,「什麼給你兩件?不!給!了!」

  「不要啊——」龍朝發出一聲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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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太史闌運送糧草出發時,還是命人把那些針收集齊,把暗器組裝回原型,帶在了身上。

  這個東西,她是要送人的,雖然此刻不盡如人意,等於是個廢物,但那針終究特別,扔了也不捨得。

  一天一夜沒睡的龍朝也被她拎著耳朵揪來了,她表示這是讓他將功贖罪的節奏,龍朝在稻穀裡呼呼大睡,完全沒有做她護衛的自覺。

  太史闌這是去天紀大營,不敢帶著蘇亞等人,這些人常出沒在她身邊,太顯眼。

  她帶去了昭陽府的兵丁,人數比平時要多,但沒有說是去送糧,只是說執行任務,另外,糧庫的庫丁也照樣跟著。

  昌明三年,皇帝下旨在西凌上固建立糧庫,供應天紀軍的軍糧,此刻周邊府縣的供應,只是天紀少帥紀連城要求地方配給他的精兵營的細糧,所以地方上一直伺候小心,糧庫大使發現受潮才會這麼緊張。

  太史闌在路上走了兩日,將那十大車的細糧送到,交到屬於精兵營的獨屬糧庫。

  太史闌路上化了妝,擦黑了臉,還做了個疤,天紀軍士兵日常眼高於頂,也不會對誰多看一眼,只接收的人隨意說了一句,「老蔣怎麼沒來?」

  「蔣大人病了,我是新任副使,代他前來。」

  「哦。」

  營場內士兵走來走去,西番大敗後全面收攏戰線,退回那蘭山以東,天紀軍得到修整。精兵營的人都在。

  四面士兵看見這邊送糧,都露出羨慕神色,太史闌這一路也聽說,紀連城為人苛刻陰毒,但待自己人卻十分恩重,進他的精兵營「天魂營」不容易,但一旦進入,立刻餉銀增加十倍,日常供應,也是普通士兵十倍,而且軍中還代為照顧家小,紀連城偶爾還親自為他們解決困難,所以他的天魂營,確實都是可以為他死的死忠。

  太史闌交割了糧食,和天魂營這個守糧的士兵商量,「這位兄弟,在下趕路太急,老寒腿犯了,想明日再回去,能不能找間隨便空屋子給我借住一晚……」

  「行。」那士兵一口答應,想來以往這樣的要求也有過,他隨手一指不遠處幾間矮房,道,「就住那,以往你們蔣大人有次遇見大雨走不了,也是住在那裡,不過規矩和你說在前頭,可不許亂跑亂走,這邊的精兵營,那邊的罪囚營,都不許去。」

  「知道,知道,多謝兵爺。」一旁龍朝連連鞠躬,瞇眼看看相鄰精兵營的罪囚營,詫異地道,「天紀的罪囚營,怎麼會放在最高貴的天魂營隔壁?真是奇怪。」

  「呸。」那士兵不屑地吐了口唾沫,隨即哈哈一笑,「有樂子嘛!」

  太史闌望著他猥瑣的笑容,忽然想起一些兵營中的傳說,心中微微緊了緊。

  她目光在罪囚營破爛的營房上一掠即過,當先往那房子走去,那房子巧得很,正好在兩座營房中間,隔著一道矮矮的柵欄,還和天魂營共用一個茅廁。

  她進入屋子,屋子裡有股馬糞氣味,大概是個廢棄的馬房,後來改做了給臨時來客居住。

  龍朝一進去就揮著手摀住鼻子,太史闌卻好像什麼都沒聞見,負手立在窗前,那窗子正好對著那道柵欄,可以同時看見精兵營和罪囚營各自半邊營房內的動靜。

  精兵營那邊在操練,看得出來這批紀連城的精英,實力不容小覷,他們雖然主要還是在鍛鍊體魄,但方式方法,明顯要比普通士兵要求高難度大強度強,單論體魄,這些人就絕非普通士兵可比,太史闌想起和耶律靖南賭命那夜,遇見的天紀刺客,想必便是出自這天魂營。

  不過她對要緊的天紀軍的訓練不過匆匆瞥了一眼,目光隨即轉到隔壁的罪囚營。

  罪囚營。

  這才是她繞了好大彎子,不惜冒險,一定要來一次的地方。

  她要來看看世濤。

  她無法在得知這樣的消息後,還在昭陽城坦然高臥,做她的昭陽城主,想到她的每一日安逸,世濤就在捱受痛苦,她就無法忍受。

  事已至此,她知道不能挽回,但最起碼她可以為世濤多做一點。

  兵營和監獄,有很多共同之處,純男性群體和森嚴規矩的壓抑,使得這兩處都呈現出一種外表平靜內心狂暴的狀態,暴戾隱藏在沉默底,放縱等候在規則後,容易成為罪欲集中地,不公和虐待,永遠充斥其間。她在現代常逛軍事論壇,隱約也知道一些,古代是不是也是這樣,在她想來,人性不論古今,永遠不變。

  容楚身居高位,諸事繁忙,底層污垢,他未必想得到,可她擔心。

  罪囚營的院子裡也全是人,已經進入秋季,秋老虎卻更加灼熱,白亮亮的陽光下,一堆光著上身,衣著破爛的士兵在修理工具,還有一堆士兵在擇菜,還有一批士兵等在門口,門口正有一輛車子停下來。

  太史闌看出來了,這些罪囚營士兵,也是有等級的,廊簷下擇菜的,自然是地位最高的,活兒輕鬆不曬太陽,院子裡修理工具的是二等,雖然曬點太陽,倒也不累,至於門口那些,遠遠的一個個臉苦著,肯定不是好活計。

  世濤在哪裡?太史闌仔細張望,可是大多數人背對她,都是曬得黑黑,瘦得刀削的背脊,實在看不出誰是誰。

  這些人個個瘦骨支離,狼狽憔悴,街邊的叫花子都比他們體面,只是一個個眼神裡陰火閃動,也充滿了街邊叫花子不能有的殺氣和暴戾。

  太史闌看見,有人一邊擇菜,一邊順嘴就把那些生蘿蔔纓子、菜葉子塞進嘴裡。

  太史闌抿嘴瞧著,看了一眼龍朝,龍朝連忙朝她舉起一個包袱,裡面裝的滿滿的都是不易壞的醃肉。

  遠遠的那邊有喧囂,院子門口的車停下來,車上一個同樣光著上身,衣服比其他人更襤褸幾分的少年站在車上,不住地抹著臉上的汗。

  太史闌心中一震,踮起腳尖探頭看。

  遠遠的那邊也在叫,「邰世濤,澆糞回來啦!」

  「嗯。」少年大聲答,跳下車來。

  其餘人紛紛讓開,捂鼻,嫌棄他一身糞臭,邰世濤不好意思地笑笑,退開幾步。

  「上頭說了,裡頭在擇菜,不允許在院子裡洗糞桶,邰世濤,我們拎水龍出來,對糞桶沖沖就好,你負責拿桶。別下來了。」

  「好。」邰世濤二話不說,又爬上車,拿起最上面一個糞桶。

  幾個罪囚營士兵拖過一個粗大毛竹管做的水龍,從井裡灌滿了水,邰世濤拿起糞桶,那些人舉著水龍對糞桶沖。

  水流大糞桶小,糞桶裡還有殘留的污物,這麼猛力一衝,頓時臭水四濺,別人都站得遠遠的沒事,濺了一身的自然只是邰世濤。

  一個桶一個桶洗過去,漫天黃水噴濺,邰世濤從頭到腳,被髒水洗了一次又一次。

  他沒有動,也沒罵,只在不停地拿起沒洗的糞桶,赤腳從髒兮兮的糞桶上踩過,偶爾用髒兮兮的手臂,抹一把更髒的臉。

  太史闌怔怔地看著,她臉色蒼白,平常漠然的臉上,這下連表情都沒了,只剩一片空白——因為太疼痛,以至於不知該用什麼表情表達。

  手指抓著窗欞,死死卡了進去,窗邊軟木的木刺刺進她指甲,十指連心,她居然沒覺察。

  龍朝緊張地看著她,生怕她忽然一拳洩恨地打在他臉上。

  他感覺到了——殺氣。

  那邊糞桶終於洗完,龍朝剛剛鬆一口氣,忽然那些人哈哈大笑,將水龍抬起,對著邰世濤就衝了過去。

  正彎身整理糞桶的邰世濤觸不及防,被撲面而來的水柱沖得往後一倒,栽倒車下,幾個糞桶骨碌碌滾下去,正砸在他身上。

  院子裡響起罪囚營士兵的哈哈大笑,操練完畢的天魂營士兵也跳上牆頭,對那邊指點大笑。

  劣境和苦難並不能讓人們學會團結,相反很多時候,他們會因為心中充滿恨意而對他人更具惡意。

  糞桶骨碌碌的滾,邰世濤似乎被砸得不輕,掙扎爬了好幾下都沒爬起。

  太史闌忽然轉過了身,背緊緊壓在牆上。

  對面,龍朝一直的嬉笑也沒了,半晌,嘆息一聲。

  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邰世濤居然在這裡。

  他想到之前在昭陽城見過邰世濤一面,那個俊秀的,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少年,擁有良好的氣質和翩翩的風神,為人還親切溫和,實在是個極其討喜的人物,讓人神往。

  這才多久,就成了這樣,面前這個黑瘦得脫形的狼狽少年,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和前不久那個邰世濤是同一人。

  他並不清楚邰世濤怎麼會淪落到這地步的,隱約只知道邰世濤本該是北嚴之戰的功臣之一,結果……卻落在了天紀罪囚營。

  而太史闌,原來,是為了來看他。

  他看著太史闌,想知道這鋒利尖銳的女子,此刻會怎麼做?會衝出去打架?還是就此發狂?

  太史闌什麼都沒做。

  她只是閉著眼,一遍遍回想當初邰府廚房初見,整潔而眉目清秀的少年,想著邰家要押她去麗京殉葬那夜,狂撲而上的邰世濤,彼此流過的鮮血。

  「世濤,若你我再見,必永不為人欺辱。」

  一句話是誓言,也是刻在那少年心底的魔咒,以至於他為了不讓她被人欺辱,竟然選擇了這樣一條艱危苦困的路。

  犧牲已成,她能做的,只有不讓那犧牲白費。

  所以她此刻靠牆,直立,用全身力氣壓緊自己的手,以免自己一個忍受不住,就此衝出去,拔刀先砍了那些人。

  室內充斥著她的呼吸——悠長、緩慢、一聲聲壓抑,一聲聲壓抑之後,等待爆發。

  很久之後,當呼吸終於歸於平靜,她才緩緩轉身。

  院子門口人群已經散去,一個矮小的少年,攙起了邰世濤。

  坐在牆頭上的天魂營士兵們,有趣地瞧著邰世濤,有人大喊道:「小子!痛快不?這是咱們劉隊對你的關照,好好承受啊!」

  「看不出這麼個細皮嫩肉的兔崽子,還敢不聽咱們劉隊的。這不是半夜提燈翻茅坑?」

  「咋說?」有人故意問。

  「找屎(死)嘛!」

  眾人哈哈大笑,罪囚營的士兵也仰著臉討好地笑。

  太史闌抿著唇。

  果然給她猜著了。

  果然有這些骯髒的事兒。

  早就聽說紀連城把罪囚營安排在精兵營旁邊,就有拿活人給自己死忠虐待玩弄的意思,兵營枯燥,軍紀森嚴,壓抑久了也需要各種發洩,罪囚營的可怕就在於此。

  別人也罷了,世濤這樣出身良好,又眉目出挑的士兵進了這裡,那真是羊入虎口。

  因為他得罪了某些精兵營的人,所以罪囚營的人落井下石欺負他。

  太史闌默默盯著那群精兵營士兵,特別注意了一下眾人巴結著的那位劉隊正,心中忽然湧起對容楚的憤怒。

  他是當真不知道天紀軍這些變態,還是……有別的想法?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她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

  不,不要擅自猜度他人用心,這對容楚不公平。想要知道什麼,當面問好了。

  現在,她要做的,是等太黑,去看看世濤。

  遠遠地,她看見那個矮小士兵攙扶著邰世濤進了院子,她心中微微湧起安慰,還好,世濤才來這裡不多久,已經有了朋友。

  在這樣嚴酷的環境裡,有人幫助,終究是幸運的。

  太史闌看了看天色,還有大概一個時辰才天黑,她盤膝坐在床上,開始繼續自己的修煉。

  天將黑的時候,那邊送來晚飯,飯食不錯,但龍朝聞著馬糞氣味,想著先前那黃黃綠綠的糞水就吃不下去,太史闌也吃不下去,但她依舊大口吃著。

  她不會因為那些糞水一直在腦海縈繞不去就不吃。

  她不會因為邰世濤此刻在吃糠咽菜就不忍吃自己的雞鴨魚肉。

  她要對自己更好,加倍珍惜享受現在的生活,那才對得起世濤。

  才能讓他高興,而值得。

  吃完飯她又等了一會,把龍朝趕了出去,換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背著一個大包,坦然翻入了罪囚營的院子。

  罪囚營因為和精兵營相鄰,所以是沒有守夜的士兵的,也沒人打他們的主意——他們是不上戰場的,要麼被赦免出去做個普通士兵,要麼在此地被折磨至死,當然出去的很少,不過傳說裡,早年有一個人出去做到了將軍,因此這便成為支撐罪囚營的人熬下去的唯一動力。

  而精兵營為了方便夜裡翻牆入罪囚營,也是不設守夜的,最起碼在罪囚營這一面牆,沒有巡哨。

  所以太史闌翻得輕而易舉。

  罪囚營就一個院子,院子裡品字形三間房,房子新舊程度不一,太史闌根據白天看到的三個等級,打量了一下屋子,選了最破爛的西邊屋子朝裡走。

  還沒到,屋子裡山響的打呼聲傳來,這些罪人勞作一天,晚上都睡得死。

  太史闌站在窗邊,從破得漁網一樣的窗紙向裡看了看,屋子裡什麼都沒有,連通鋪都沒,地上鋪著破爛的蓆子,所有人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你的腿架在他肚子上,他的手抓著他的頭髮,黑色的老鼠,從人的腿間鑽來鑽去,吱吱狂叫也無人理會,整間屋子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汗餿味和腳臭味,老遠就能把人熏吐。

  太史闌一眼就看見了邰世濤。

  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坐著的人。

  他盤坐在一角,腿前就睡著一個漢子,不知道他是沒有躺下來的地方只好盤坐練功,還是他本來就不睡,此刻太史闌見他垂目入定,結成手印,氣韻平靜,顯然正在練功。

  太史闌有點猶豫,她不確定邰世濤練的功要不要緊,打斷了會不會對他造成傷害,可她也不能一直站在這裡等,有人起夜必然能立即發現她。

  想了想,她忽然撮唇,吹了聲口哨。

  這聲口哨清越悠長,是鹿鳴山一種鳥的叫聲。

  邰世濤忽然睜開眼睛。

  然後他一眼就看見了立在窗戶前的黑臉人,那人在月色清輝裡佇立,一雙黑白分明而有狹長明銳的眼睛,深深地凝注著他。

  一瞬間他幾疑在夢中。

  罪囚營的日子度日如年,唯一支持他堅持下去的信念,是每夜輾轉難眠時,一遍遍掠過腦海的這雙眼睛。

  明亮堅定,乍看似冷,卻總會對他露出淡淡溫暖。

  他記著她掌心的紋路,手指的溫度,指尖揉亂他的頭頂漩渦時的溫存力度,他知她給予他的獨特溫情這一生不會有其他人能有,因此珍惜得連想起都覺得似乎是褻瀆。

  有些想念就是力量,他覺得自己可以靠這些想念長久地活下去,等待很久很久之後的再次相遇。

  誰知道這一夜一睜眼,月色清輝,對面有人眸光如水。

  他悄然站起來,神情夢遊一般,卻還不忘小心地抽走被同伴壓住的腰帶,跨過那些橫七豎八的漢子們,走到窗前。

  太史闌沒有動。

  兩人隔著爛得全是洞的窗子對望,邰世濤痴痴地瞧著她,月光雪亮,將人影勾勒虛紗,瞧去幾乎不似真人,他覺得也不應該是真人,她此刻應該在百里外的昭陽城城主府裡睡覺。

  他抬起手指,有點想去摸摸對面的臉,卻又很快縮回——他怕這當真是夢,然後一觸,夢碎。

  那就真的見不著她了,還不如維持著,此刻多看一刻好一刻。

  太史闌瞧出了他的動作,唇角扯了扯。

  這孩子……

  來來去去只剩感嘆,卻不知該感嘆什麼,白日裡的心疼和悲憤已經過去,此刻見他珍惜歡喜到恍惚的神態,她心中湧起無限憐惜。

  他不敢觸碰,她就給他真實。

  她伸出手,越過窗紙,摸了摸他頭頂的旋兒。

  依稀當初,廚房裡那揉亂髮頂的一摸。

  她微微踮著腳,這陣子他瘦了,卻又高了些。

  邰世濤的腦袋在她手底竄了竄,似乎受了驚嚇,太史闌的手指迅速落下去,點在了他嘴唇上,怕他控制不住叫喊驚醒了別人。

  邰世濤忽然不會呼吸了。

  她的手指點在他唇上,微涼,力度很輕,卻像一根巨杵,兇猛地瞬間搗進他心裡。

  他被這樣的呼嘯來勢擊中,剎那間心似被巨掌攥緊,抓握,絞扭,一點點攥出糾纏的疼痛的姿勢,五臟六腑都似在互相撞擊,激越出澎湃的血氣。

  那些澎湃湧遍全身,讓觸覺更鮮明,嗅覺更靈敏,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木蘭香氣,乾淨清涼,感覺到她指尖的柔軟,肌膚的細膩,甚至恍惚間能感覺到指尖的紋路,一圈圈,一圈圈,圈住他的全部思緒。

  她指尖也有淡淡的澀而乾淨的氣息,傳入他的唇齒,有那麼一瞬間,他全身都在激越的叫囂,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想要張開唇,將這難得親近的手指,輕輕含入口中。

  然而他沒有做,他不敢。

  他和她的感情,建立在純潔的姐弟親情之上,他從一開始的混沌狀態中走出來,終於明白自己是愛戀,可她卻渾然一體,永遠不涉曖昧。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稍稍越雷池一步,就再不能擁有她毫無顧忌的觸碰,無所設防的接近,全心坦然的呵護。

  和追逐她的愛比起來,他寧可終生擁有她的親情。

  因為那是唯一。

  此生再不能有,獨屬於他的唯一。

  便為這份唯一,他必將粉身碎骨捍衛。

  他如此努力,拼盡力氣阻止自己內心叫囂的衝動,以至於全身僵硬。

  太史闌不知道這一刻對面少年電轉的思緒和紛湧的心潮,她的指尖輕輕一按,隨即收回,又對他安慰地一笑。

  她的笑容很難得,可少年垂下眼,竟然不敢再看。

  太史闌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寫「有什麼地方比較隱蔽坐下來談。」

  邰世濤低著頭,看她雪白的指尖劃在自己微黑的掌心,一筆筆,一畫畫,指甲晶瑩,動作輕巧,那寫下的一個個是字,卻又不是字,那是他的等待,他的思念,他的永久,他的一生。

  指尖落字,撥動的卻是心弦。

  太史闌寫完,看邰世濤呆呆地沒動靜,又捏捏他手指,邰世濤霍然抬頭,滿臉通紅——他太專注看那手指,走神了,根本沒注意她寫的是什麼。

  太史闌瞧他那魂不守舍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隨即憐惜更甚——罪囚營的日子太苦了,瞧把這孩子給折磨得都變傻了。

  她只好又寫了一遍,這回邰世濤不敢走神了,認真看完,隨即也捏了捏她手指,示意她跟他走。

  他捏她手指時,只是指尖一觸邊放開,十分小心,又十分珍惜的模樣,太史闌瞧著他,心想這孩子永遠這麼拘謹,而且好像越來越拘謹了。

  她心底稱呼著孩子,沒注意到孩子高她一個腦袋,看她的眼神深沉而包容,和容楚李扶舟,並無區別。

  邰世濤出了屋子,對太史闌招招手,順手接過她的巨大背包,掂了掂,覺得很重。

  兩人無聲走過迴廊,走到院子後頭一間雜物房,邰世濤繞到雜物房後面,對她示意。

  太史闌這才發現雜物房後面有處兩人寬的空隙,以前是排水溝,後來棄用,現在長滿了草,之後便是高高的圍牆,這個夾縫處於死角,天魂營的高處巡哨也看不見。

  邰世濤閃身進了空隙,太史闌也跟了進去,在草叢中坐下來,拍拍身邊,示意他也來坐。

  邰世濤卻站著不動,把袖子拉拉,紅著臉低低地道:「……我……我身上髒。」

  罪囚營條件惡劣,自然不可能每天洗澡,頂多出去種菜時在旁邊河裡洗個冷水澡,邰世濤今天沒有出去種菜的任務,自然沒有洗,他下午的時候染了一身糞臭,雖然想辦法用井水沖洗過,還是有淡淡的味道。

  「我身上也很髒。」太史闌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我是運送糧草過來的,一股馬糞味,你是不是在嫌棄我?」

  邰世濤立即坐下,「不是!」

  「咱倆各種臭,聞啊聞啊的就習慣了,來。」太史闌打開她背著的包袱,拿出一塊滷牛肉,「餓了吧,吃點。」

  邰世濤喉結飛快地滾動幾下,卻立即拒絕,「姐姐,我不餓,罪囚營你別看破破爛爛,吃得可好呢,隔壁精兵營經常浪費食物,好多魚啊肉啊的都扔這邊來,我們天天有得吃。」說完還拍拍他癟下去的肚子以示很飽。

  太史闌瞟他一眼。

  小子撒謊。

  精兵營是可能剩魚肉食物給罪囚營,但問題是輪得上他吃?

  就算輪得上,精兵營以折磨戲耍罪囚營為樂,扔過來食物也必然極盡侮辱,以世濤的心性,是絕對不會受嗟來之食的。

  她轉頭看看拘謹抱膝坐著的邰世濤,這才沒多久,他瘦脫了形,雖然他在極力收攏自己的身體,但兩人坐得極近,她依舊感覺到破爛衣衫下突出的臂骨腿骨,臉也曬黑了,顴骨微微突出來,顯得眼睛更大,眼睛裡那種真純的光芒未去,亮若星辰。

  現在,只有這雙依舊在的眼睛,能讓她酸楚的心稍微好受點。

  她閉上眼,不想去想當日邰府那養尊處優錦繡榮華的少年公子,只將滷牛肉慢慢地撕下肉絲,遞到他嘴邊。

  「不想讓我失望,那就吃。」

  邰世濤抿唇,看著她遞到唇邊的肉絲,香氣撲鼻而來,他瞬間覺得胃在絞痛,發出空空的抗議,而肉的氣息如此濃烈馥郁,他無法想像,以往不屑一顧的牛肉居然會香成這樣。

  她的手指執拗地停在他唇邊,邰世濤瞟著那手指,也覺得虛幻得有點不真實——太史闌實在不像個會親自給人餵飯的人,他見過她和景泰藍相處,那麼小的孩子,都自己乖乖吃飯並洗掉自己的碗,據說太史闌從撿到他開始,就沒親手餵過他任何食物。

  景泰藍沒有,容楚李扶舟啥的自然也沒這個福氣,這福氣是獨一份的,他邰世濤的。

  邰世濤瞬間高興起來,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如果不是堅守這份姐弟親情,哪有此刻的獨一份。

  他張口,毫不猶豫地吃了,卻不要太史闌再餵他——男人不必太矯情,再說這樣的福分有就夠了,太貪婪會折福的。

  他珍惜她給出的一絲一毫,那就是全部,點滴足夠。

  太史闌也撕了點牛肉,慢慢陪他吃著,她並沒有讓邰世濤吃太多,怕他缺乏油水的肚子一時承受不了太多油膩,這也是她選擇帶來滷牛肉而不是蹄膀的原因,牛肉總歸要素淡些。

  「姐你怎麼來了?」驚喜加半飽後,他趕緊問她,「太冒險了!」

  「我代替運糧官過來送糧,放心,天紀軍眼高於頂,不屑於仔細查問我這樣的小官。」

  「還是太冒險了,快點回去。」他焦灼現於言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10-21 10:5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八章 補天的容楚

  「世濤。」她嚼著牛肉,慢慢問他,「我讓容楚想辦法把你接出來,可好?」

  「不要。」邰世濤立即拒絕。

  「我並不需要你們這樣。」太史闌淡淡道,「紀連城有他的身份限制,他在他的天紀軍,我在我的昭陽城,他其實並沒有太多可以對我不利的地方,實在不需要你犧牲這麼多來做這個臥底。」

  「沒說為你啊。」邰世濤道,「這不是為我自己嗎?你不要怪國公,國公也是為我好,他把上府和天紀的情形分析給我聽,我也覺得很有道理,想要迅速上位,還真是想辦法擠進紀連城這樣只憑喜好用人的年輕主帥身邊比較好,最起碼可以縮短十年拚搏。」

  「那也不是混入罪囚營,罪囚營在天紀最底層,死亡率極高,罪囚營殺人如草不聞聲,死了都沒人問,再怎麼要迅速上位,也要有命等到那一天。」

  「國公有指點我武功,還給了我一本從東堂得來的天授秘笈。」邰世濤道,「國公說他有安排,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別聽他忽悠。」太史闌皺眉,「容楚不是什麼好人。」

  「可他為了你,一定會好好保我的命,姐,你信我一次。」

  「你也信我一次——我真的不需要你這樣。」

  「姐,」邰世濤忽然捋起袖子,他骨節瘦得突出,整個手臂卻腫著,亮亮的犯著青紫的光,看起來很是怕人。

  先前他一直有意無意拉著袖子不想讓太史闌看見,此刻卻主動亮了出來。

  「姐,」他誠懇地道,「我不否認我有在吃苦,但就是因為已經吃了苦,所以你不能讓我白費力氣,罪囚營雖然處於天紀最底層,其實機會不少,他們和精兵營靠得近,有時會有伴同出任務的機會,有時候合適的時候,罪囚營也會被派去做一些重要的事,罪囚營出過大將軍,真的。」

  太史闌不說話,她猜得到什麼叫「重要的事」,多半是拿去做炮灰,以命擋命的那種危險任務,有可能有人會因為救了重要人物而平步青雲,但更有可能的是做了炮灰。

  但如今她已經不能再說。

  身邊的這幾個男人,性格各自不同,但有一點驚人相似,那就是勇氣和韌性,這也是成大事的優秀人才必須具備的品質。

  她默不作聲站起身,把包袱裡的臘肉取出來,臘肉用油紙包著,浸出亮亮的光,她取出幾個釘子,手指按在牆上,不一會兒牆上出現幾個洞,她把釘子插進去,臘肉掛在釘子上,順手拿起一塊油布,遮在臘肉上。

  邰世濤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方面震驚於那手指按洞不曉得是什麼功夫,另一方面感動於她的細心——連如何隱藏食物都替他想好了。

  「本來想給你想辦法埋在地下的,但挖來挖去的也不方便,既然這裡沒人來,又有東西蓋著,應該沒那麼容易被發現。」太史闌道,「夜深人靜過來割一小塊,煮瞭解解饞,男孩子不能不吃肉,不然沒力氣。」

  她絮絮叨叨在包袱裡翻了翻,居然又翻出一個鍋,道:「鍋我也給你準備好了,我估計你這裡不會有,這鍋蓋子特別嚴實,不過你煮肉的時候還是要注意別煮太久,香味傳出去引來麻煩。」

  她說一句,邰世濤就點一下頭,直到看見她連鍋都拿出來,他忽然垂下頭去。

  他怕她看見他這一瞬間,眼底淚光。

  太史闌何曾這麼瑣碎,絮絮叨叨如鄉間婦女?

  他讓她這麼擔心,終究也是不對的。

  邰世濤轉頭看看罪囚營,再看看不遠處精兵營——他要快些,更快些,混入那中樞之地,出人頭地,實現自己的諾言。

  強大的男人,不該讓喜歡的女子擔憂。

  「世濤。」太史闌又猶豫了一下,才緩緩問,「你在罪囚營,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事情又苦又雜之外,還有別的困難麼?有人欺負你嗎?」

  邰世濤警惕地瞄她一眼,一瞬間少年的臉湧上點微紅,眼神卻顯得有些晦暗。

  「能有什麼?」他勉強笑道,「都是一群苦漢子,大家做了一天活,晚上倒下睡得死豬一樣,姐,你別想太多。」

  太史闌垂下眼——他的反應已經說明一切,其實她並沒有問晚上的事情,欺負可以有很多種含義,但他下意識就想到了那個方面。

  這些事怎麼能讓他承擔和面對?

  太史闌看見邰世濤有點不安有點冷峭地看了天魂營的圍牆一眼,她不動聲色,轉頭看看天色,不早了,該走了。

  「有個東西給你。」

  她解開袖子,取出了人間刺。

  邰世濤瞪大眼睛看著那銀白、藍、金色三色流動的三稜刺,奇特的武器在月色下光芒變幻而美麗,半晌他吃吃地道:「這……這好像是我們邰家的……」

  「你們邰家的傳家之寶,傳給了你姐姐,你姐姐臨終前給了我。」太史闌把人間刺遞給他,「這該是你的,拿去。」

  邰世濤毫不猶豫推了回去,「姐姐給了你就是你的,再說你也是我姐姐。」

  「你今天怎麼這麼不聽話?」

  「這話不能聽。」邰世濤倔強起來也像頭牛,瞪著眼睛,「我有武功,你沒武功,更需要的是你。」他推開人間刺,「別說了,我走了。」

  太史闌拉住他袖子,無聲嘆一口氣。

  看樣子,她只能厚著臉皮把猥瑣的東西拿出來了。

  她在包袱裡摸啊摸,摸出一個東西,塞在邰世濤手裡,不容拒絕地道:「那這個你一定得戴上,我特意讓人為你打造的,這東西有個好處,站立的時候怎麼都不會露餡,只有睡下之後,手指按動背部一個凸起才會發射,這東西太厲害,記住,只在危急時用。」

  她匆匆說完,摟了摟邰世濤肩頭,轉身就走。

  邰世濤上前一步,伸出手,似待要挽留,然而手伸到一半便垂下,換成撫摸自己的肩頭。

  她的體溫和體香還在,不可錯過。

  一直眼看太史闌悄然翻過牆,他才慢慢向後退了一步,先摸摸牆上的臘肉,隔著油紙和油布嗅了又嗅,月色淡白,少年輪廓清晰,臉上的神情溫柔而又眷戀,讓人懷疑他摸的不是臘肉而是自己的愛人。

  好半晌之後,他才想起來太史闌塞到自己懷裡的東西,是一團布,看上去像個護腰,不過中間裹著個硬硬的東西,他想起太史闌先前走的時候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態,忽然有點好奇——什麼樣的東西會讓巋然不動的太史闌表露尷尬?

  然後他慢慢展開那團布,果然是個腰帶,腰帶中間鑲嵌著……

  鑲嵌著……

  邰世濤的眼珠子忽然瞪得滾圓,不敢置信地盯著手中的東西,半晌,顫抖著手摸了摸,手指還沒觸及那個凸起,忽然一縮手,把東西往懷裡一揣,臉已經成了一塊大紅布。

  ……

  太史闌落荒而逃,用最快的速度爬牆回了自己的馬房,簡直不敢想邰世濤看見那東西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有誤會什麼的。

  屋子裡一切如常,龍朝躺在床上酣然大睡,太史闌一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這貨猥瑣!做出那麼個見不得人的玩意,要說他沒惡意,鬼才信!

  上去一把抽出了褥子,龍朝骨碌碌滾下來,栽在地上匡噹一聲。

  他咕噥一聲翻個身,竟然還想繼續睡,太史闌靴子毫不客氣擦在他臉上。

  「起來。」

  龍朝翻身坐起來,睡眼迷離地道,「要走了麼?」

  太史闌蹲下身,仔細瞧了瞧龍朝的臉,點點頭道:「嗯,這張臉還過得去。」

  「咦,你終於看中我,要我做壓寨相公了!」龍朝歡喜地撲過去要抱她大腿,被太史闌惡狠狠一腳踢開。

  「今天下午那個劉隊長瞧見沒?」她道,「給你個任務,去給我色誘他,然後殺了他。」

  「你瘋了!」龍朝瞬間被嚇醒,瞪大眼睛瞧著她,「他在天魂營裡,我怎麼色誘他?你讓我獨闖天魂營去殺人?你還是給塊豆腐讓我快點撞死算完!」他翻個身,屁股對她。

  「那鐵打造的武器還是給你兩件。」太史闌道。

  龍朝霍然轉身,眼睛灼灼發亮,想了一會卻還是搖頭,「不行,東西再好也要有命來用,這是玩命,不玩。」

  說完他又要躺下去,太史闌一把揪住他衣領,「誰說要你進天魂營殺人的?」附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龍朝猶豫半晌,托著腮,慢吞吞地道:「那好吧……試一試……你可要接應好我。」

  「放心。」

  「一定要色誘嗎……」

  「可以不色誘,出事我不負責。」

  龍朝嘆了口氣,扭了扭屁股,出去了,他一向愛穿得花花綠綠,還愛穿對色,黃配紫,綠配紅,天藍配橙紅,怎麼扎眼怎麼來,此刻一身天藍袍子配橙紅褲子和金色靴子,裊裊婷婷出去,還真像個兔兒爺。

  他靠在牆邊,旁邊是共用的茅廁,龍朝叼了朵野花,雙手抱胸,等著。

  過了一會兒,天魂營那邊果然有腳步聲,龍朝踮腳一看,一個人影從營中出來,但並不是往廁所這裡來,而是直接走到和罪囚營相隔的牆下,看那模樣,是打算翻牆過去幹啥。

  月光斜斜照著那人的臉,還真是白天那個劉隊正,龍朝不禁有點佩服太史闌——她是怎麼猜到的?

  太史闌站在屋子窗後,唇角一道冷笑,沒什麼稀奇的,看先前她問起時邰世濤看牆頭,和他不自然的神色,很明顯這個姓劉的混賬三天兩頭騷擾。保不準天天來。

  龍朝此刻倒有點急,眼看人家就要翻牆了,他總不能衝上去把人家拉下來吧?

  他想了想,走到茅廁裡,解開領口向下拉拉,一邊低低哼著歌,一邊嘩啦啦的解溲。

  軍營裡的廁所沒什麼講究,一個茅坑,幾塊木板虛虛一擋,上頭茅草蓋的頂。

  那邊那個正準備翻牆再次找樂子的劉隊正,聽見有人唱歌的聲音,不禁一怔,翻牆的動作停了下來。

  隨即龍朝忽然一聲低掉,「啊!有老鼠!」

  他刷一下竄起來,似乎底下真有一個碩大無比的老鼠在咬他,嘩啦一下撞開了頭頂的茅草棚,將一張臉暴露在月光下。

  那個正抬頭向這邊看的劉隊正,一抬眼,看見月色下忽然冒出一張臉,雪色肌膚,春水般的眼睛,一抹笑意流溢,風流紅唇。

  劉隊正一呆——好顏色!

  再一低頭,少年大概從床上起來起夜,衣衫不整,領口歪斜,露胸口半邊雪白。

  劉隊正眼睛一亮。

  好皮膚!

  這等容貌身材,比起罪囚營那些臭烘烘的漢子們,不知強過了多少,就是罪囚營這個新來的上府兵,容貌最好的那個,也沒這份養尊處優的精緻。

  劉隊正立即來了興趣。

  假鳳虛凰的把戲,他原本也沒什麼心思,可是軍營太難熬,他們這種好生供養的精兵營士兵更是閒得要捉蝨子,偏偏少帥一向認為女人誤事,男人沾上女人的身就作養不出好身子骨,所以別的都好說話,不許碰女色卻是絕對鐵規,熬得他們這些壯年漢子日夜不安,也就只能玩這些把戲。

  原來他是要鍥而不捨想要拿下那個新來的倔強的小子的,此刻忽然打消了主意,覺得那麼難纏的一個小子,還不如這個嬌艷,更像個女人。瞧這性子,似乎也是個好說話的。

  想定就做,他輕輕縱了下去,落到龍朝面前。

  龍朝似乎被他嚇了一跳,趕緊掩上袍子,拍著胸口,道:「軍爺,怎麼突然冒出來的?嚇死我了!」

  「小兄弟哪裡來的?」劉隊正笑瞇瞇地望著龍朝,「面生。」

  「卑職是昭陽糧庫副使,給軍爺們送糧來的。」龍朝一臉天真爛漫。

  劉隊正大樂——過路客,官小職微,什麼後患也不會有。

  「查驗過身份沒有?」他虎起臉,「怎麼能隨便半夜在軍營亂逛?」

  「啊?」龍朝神色惶恐,「我……我只是出來撒個尿……」

  「你的腰牌呢?通關文書呢?」劉隊正一本正經伸出手,「拿來我看。」

  「在屋子裡……」

  「那去你屋裡看。」

  龍朝垂頭喪氣應一聲,回頭向屋裡走。

  劉隊長跟在他身後,神情滿意。

  屋子隱在沉沉的暗色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

  龍朝推開門,走了進去,劉隊長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道:「你還有個同伴呢?」

  「床上躺著的不是?」龍朝一指。

  劉隊正伸長脖子一看,龍朝忽然腳一伸,把劉隊長絆倒在地,門背後太史闌急速閃出來,手中人間刺淡藍光芒一閃,刺入劉隊正的背心。

  劉隊正有點僵木地趴著,太史闌蹲在他身邊,對龍朝一甩頭,「出去。」

  「每次都過河拆橋……」龍朝只好嘟囔著出去,太史闌把門關好,低頭問了劉隊正幾句話,半晌,輕輕舒了一口氣。

  還好……

  她低頭看了看劉隊正——殺,還是不殺?

  殺固然可能帶來麻煩,不殺,麻煩更大。

  「龍朝。」她敲昏這人,然後使喚手下,「去找條毒蛇來。要毒性帶點麻痺的。或者你找來有麻痺作用的藥草也行。」

  「你以為我這裡是藥鋪啊要毒蛇有毒蛇要藥草有藥草……」

  「你不是號稱少時周遊天下五越西番都去過麼,連這個都不懂?」太史闌斜睨過來的眸子涼涼的。

  龍朝閉了嘴,開門出去了,過不了多久,他果然捉了一條蛇回來,雖說外面是野地,但這秋季也難為他這麼快扒拉出一條蛇。

  「銀環。」他得意洋洋地道,「毒性強,發作快,必殺死。」

  太史闌讓他扛著那劉隊正出去了,趁巡哨過去之後,將中了遺忘的劉隊正放在天魂營那邊牆下,讓毒蛇咬了他背部和腳踝各一口。隨即迅速離開,回屋子睡覺。

  天快亮的時候,那邊有點騷動,給太史闌她們送早飯的士兵說,劉隊正半夜出去解手,給毒蛇咬死了。

  那頭很快把屍體拉了出去,沒有對此多加調查——毒蛇咬死一眼看得出,劉隊正身上也沒有其他傷痕,至於為什麼一處在腳踝一處在背心,應該是他被咬倒下後蛇游到他背上給他又來了一口。

  大家都知道劉隊長半夜出去是幹什麼的,尋歡不成被蛇咬,這叫運氣,所以這整件事沒有任何可以疑慮的,完全就是意外死亡,天魂營也不願意聲張出去引來執法隊——少帥對這類事兒向來討厭,可不能給他知道。

  一個人死了,也便死了。

  天亮的時候,兩個人走了,也便走了。

  除了邰世濤,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兩個運糧官的離開,天光剛亮的時候邰世濤最早起床,早早在門口打水洗地,昭陽城糧庫馬車轆轆經過院子門口,他沒有抬頭。

  地面被水澆過一次又一次,青磚石洗得鏡子一樣,縫隙裡的草也被他拔了,亮亮的映得出人影。

  馬車轆轆而過,最前面的車子上,坐著年輕的運糧官。

  和背身專心洗地的邰世濤一樣,她也不對這邊看,只是垂著頭,似乎在剔指甲。

  亮亮的地面,映出他和她的影子,馬車的陰影,無聲無息覆蓋過來。

  在彼此的影子交疊的一瞬間,她忽然伸手,虛空拍了拍。

  手的影子拍在脊背的影子上,然後往上,在臉頰稍稍停留,隨即收回。

  這一刻無聲的保重,這一刻只能以光影訴說。

  馬車駛了過去,影子交錯而過,他始終沒有回頭,背對著她蹲著,手浸在冰冷的水裡,一聲聲,數著她離去的馬車聲。

  隔壁的喧鬧傳來,他從混沌中驚醒,恍惚裡耳朵裡還是那轆轆車聲,他忍不住對路盡頭遙望,山路迢迢,馬車已經化為一個小黑點,像一根刺,紮在他心中。

  忽然他聽到隔壁關於劉隊正暴斃的消息。

  他怔住,在秋日的陽光下,臉色忽然霜白如雪。

  良久,他彎下身,牢牢將自己,抱成一團。

  ==

  等太史闌回到昭陽城,時間已經又過去了三天。

  昭陽城的氣氛外鬆內緊,吃了一個巨大的虧的西局,並沒有急著來報復太史闌,事實上此時他們也沒空對付太史闌,喬雨潤猜到了太史闌下一步必定要掀起龍莽嶺案,為了應付當前的危機,她顧不上先報仇,也不顧康王的阻攔,把手下剩餘力量都撒入昭陽城及附近區域,西局探子們,拿了喬雨潤的命令,強硬地奪取了昭陽城各處城門的守城權,封鎖住了通往昭陽城的各處交通要道,務必要將太史闌可能的證人都攔截在昭陽城之外。

  同時喬雨潤也加強了對城內的治安掌控,她憑藉她的西局優先權,對城內加強盤查,臨街商戶一日三驚,各家官員府邸都遭受監視,太史闌的府邸也找理由進來過,當然毫無所獲。

  喬雨潤找來找去,也知道在偌大的一個昭陽城,要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那麼最好的辦法其實就是不找,等到太史闌需要的時候,她總得把人提出來,提人的時刻,就是最好鑽空子的時刻。

  於是她開始沉靜下來,開始等,在等待中琢磨,太史闌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將這起案子掀開?想來想去想出了很多可能,但卻不確定——太史闌的思維,本就不是誰都可以捉摸的。

  昭陽城在兩個女人的博弈中氣氛繃緊,時間則在無盡的猜測和警惕之中滑過。

  和喬雨潤的草木皆兵不同,太史闌這幾天卻顯得隨意,逛逛街,喝喝茶,看看昭陽城風景,每次西局探子們都跟著,想知道她是不是幹什麼秘密聯絡的事兒去,但每次她都是帶著人胡亂繞城一圈半圈,兩手空空地回來,倒把那些負責跟蹤的探子累得要死。

  太史闌折騰了他們白天,還要折騰他們夜裡,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太史闌的府裡就正門大開,護衛們川流不息地出去,在全城之內跑馬,搞得那些西局探子們也十分緊張,人人不得安睡,沒兩天個個熬了好大的黑眼圈。

  就在西局探子們最累,壓力最大,繃得最緊的時刻,康王殿下王駕,終於駕臨昭陽城。

  行程單早一日送到昭陽城,太史闌早早揣了單子去找總督董曠,董曠看了單子,表示這次有章大司空陪同,章司空清廉耿介,而且脾氣極臭,他老人家脾氣上來,不管場合不管對方是誰,一定不會給人台階下,所以這個公開歡迎儀式不可太過鋪張,以免引起他老人家不快,眾目睽睽下掃盡昭陽府面子,至於怠慢康王的地方,事後悄悄補償,康王殿下不會介意的。

  太史闌聽了,「哦」一聲,臨走時說府中缺個好刑名師爺,順手將董曠府中刑名師爺要走一個,說帶回去讓自己的幕僚們跟著學,出了總督府,她便問那師爺,「以民告官,有何說法?」

  「要看該官員品級如何,」師爺道,「三品以下,狀紙屬實,無罪;三品以上,便是罪名屬實,告官的百姓也要流配千里。」

  「王侯呢?」

  「大人說笑了,誰敢告王侯?」

  「那就是沒有律令規定,告王侯者的處罰?」

  「沒有,因為便是有這樣的事,第一告不倒,第二就算千辛萬苦告著了,王侯的餘黨,親友,想必都是位高權重的人物,隨便誰伸一伸手指,首告者也死了。」

  「那麼假如真有人告王侯,什麼樣的品級可以接狀紙?」

  師爺笑了起來。

  「大人今天問的事情,真是我南齊自立國以來都沒有的事。」他道,「《齊律》有云,接狀者品級當在被告之上,否則有罪;如果首告的是王侯,那麼最起碼接狀的也是王侯,這一條其實根本不成立,咱南齊現在哪有那麼多王侯?」

  「王侯接狀,之後審理會是由誰安排?」

  「如某位王侯接了首告另一位王侯的狀紙,那麼兩位王侯都不能介入案件,案件立即列入國家級重大案件,由朝廷三公會同刑部以及案發當地府縣首官共同會審。」

  「如此,多謝。」

  總督府回答完問題的師爺被帶回昭陽府,隨後他便沒有了人身自由,太史闌以「需要師爺日夜授課,以助昭陽府諸位文案幕僚早日進入工作狀態」為由,將這位倒霉師爺給留在了昭陽府內,連家都不能回,每日寧可另外派人回家替他處理家事,也絕不讓他出府一步。

  太史闌自己也很忙碌,因為一日後,康王王駕就要抵達昭陽府外十里驛亭,她第二天一大早要帶人迎到驛亭。

  這一晚,康王一行將在離昭陽城十五里的東平縣住宿。

  這一晚,太史闌府中有人輕身外出,對方輕功極高,守在太史闌院子四周的西局探子,愣是沒能追上。

  這一夜,東平縣衙內,知縣大人的書房內,忽然閃進了一條黑影,遞給知縣大人一封書信,知縣大人看信之後,神色變幻,最終無奈點了點頭。

  那黑影滿意點點頭,閃身而出,片刻又回來,這回身後帶了一個蒙面人,披風從頭蒙到腳,看不出男女,但走動時的姿態,如風拂柳,水流波,哪怕穿得嚴嚴實實,也不能掩住那般動人的線條和步態,知縣大人在後頭看著,眼睛都直了。

  那黑影將這披風人交給他,隨即離開,知縣大人對著披風人凝望半晌,終於還是輕輕對她道:「跟我來。」

  知縣大人帶著這人往內院去的時候,心中充滿不安——晉國公為什麼忽然要有這樣的舉動?好端端地送禮給康王?這些大人物之間到底有什麼交易?自己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可不要捲入京城權貴的糾葛,可是拒絕晉國公一樣會倒霉,唉,難啊……

  半刻鐘之後,他經過通報,在護衛的虎視眈眈之下,戰戰兢兢敲響了自家後院最好的一座精舍的房門,康王殿下今晚就暫住在這裡。

  門打開了,有護衛警惕地閃出來,再之後就是康王懶懶帶笑,充滿上位者雍容氣質的聲音,「唐知縣?這麼晚是來做什麼?」

  「殿下……卑職有薄禮相送……」唐知縣笑著,將披風人輕輕向前一推。

  披風人一聲輕笑,青緞披風如流水般一滑,已經滑入了室內,康王一怔,剛說了句「這是什麼意思……」披風人手指輕輕一抬,青色的披風便再次如水般,滑到了地下。

  堆輕雪、砌玉山、娥眉粉膩綴櫻花,卻化身姿如玉脂。

  室內燈光似被那雪光照亮,又瞬間暗去似被那艷光逼得自慚形穢。

  披風下,那女子不著寸縷,卻笑得尊榮高貴如神仙妃子。

  康王的眼睛亮了,不由自主伸手來拉她。

  唐知縣悄悄退了出去,掩上門。

  簾子一層層放下,門戶一道道掩上,緊閉的門戶裡隱約女子的嬌笑和男子的喘息,一聲聲旖旎婉轉,襯這夜的氣息,靜而深濃。

  ==

  同樣玉堂金馬,華堂深深,另一處的府邸,燈火通明。

  明亮的書房內,容楚在看信。一封封的文書,最上面的都標明「昭陽」。

  來自昭陽城的文書信箋,現在是最重要的,文四很清楚這點,從來不會搞錯。

  容楚看得很仔細,忽然「咦」了一聲。

  文四立即俯下身。

  「十三受傷了,怎麼回事?」

  「正在查出手的人是誰,十三武功在咱們十八人中最高,否則也不能做您的貼身護衛頭兒,這回可算吃了大虧了,他說……」

  文四的話忽然被容楚截斷,「等下,這封裡說,太史闌向十三借人,要他幫忙找一個美人是怎麼回事?」

  「十三來信說了,他也不明白,他說太史闌揪著他領子,要給找個傾國傾城國色天香比花解語比玉生香而且經過特殊訓練絕對忠誠可靠的美人來,十三說沒有,太史闌說沒有也得有,十三只得從咱們訓練的那批姑娘中緊急抽了一個人來,他也委屈得很,說他也不想這樣,說這是咱們秘密武器之一,主子您關照過不能給太史姑娘知道的,不知道她怎麼就曉得了。」

  容楚靜靜聽著,展顏一笑,道:「太史闌腦袋本就長得和別人不一樣,她似乎很熟悉歷代朝廷高層建立實力,培植私人的手段,她能猜出我有類似的屬下也不奇怪。另外,」他挑起了眉,「我的秘密實力,從來不需要瞞著太史闌,這些女人的存在,我之所以瞞她,是不希望她有誤會,既然她已經猜到了,又這個態度向我借人,以後便不必再對她躲躲藏藏了。」

  「是。」文思嘀咕一聲,「太史姑娘真是少見,這種事也猜得著……」

  「是我低估她,也瞧輕她了。」容楚一笑,「她本就不是平常女子,我不該怕她多心的。」

  文四瞟主子一眼——瞧您這德行,去北嚴一趟回來,話風都不一樣了,瞧這眉梢眼角的春意……

  他摸著下巴,瞟窗外一眼,萬分遺憾老夫人此刻不在面前,不然好好瞧瞧就知道——你兒子終於開竅啦!別再纏我們拉皮條啦!

  容楚還在低頭看文書,正要將這封信丟在一邊,忽然手指一頓,驚聲道:「不對!」

  走神的文四一驚,連忙問「哪裡不對?」

  「她好端端地要美人做什麼?有沒有問過十三?」

  「十三說他問了,太史闌只說有重要的事,還和他關照,一般的絕對不要,必須頂級美女,人間少見,能讓再閱遍花叢的男人,都能一眼發直,務必被俘虜的那種,他沒辦法,只好把咱們培養七年的那位給派了出去。」

  「高要求,絕對美人……」容楚喃喃自語,「對方閱遍花叢,眼界極高,非絕世美人不能打動……這是誰……近期昭陽有誰有這樣的地位,有誰值得太史闌花這樣的心思……康王!」

  最後兩個字說出來,兩人眉頭都一跳。

  「康王?」文思眉頭也皺起,「太史姑娘不可能獻美人巴結他!」

  「不是巴結……」容楚站起身,負手沉思,在書架前走了一圈,眼神無意中落在《齊律》上。

  他眼神一定,隨即站住了。

  再轉身時,他的眼神森冷而急迫,二話不說,拿起椅背上的披風,向外便走。

  「哎呀這是怎麼了……」文思急忙追出去,「主子你深更半夜這是要幹什麼?」

  「我去救人,有人膽子太大,要捅破天!」

  「誰?」

  「太史闌!」

  ==

  康王早上起來時,覺得雖然腿酥腰軟,身體疲憊,但神清氣爽,快活得要飛起來。

  昨晚唐知縣送來的真是個妙人啊,做得一手的好花活兒,各種花樣玩了一夜,讓他嘗遍了溫柔鄉銷魂滋味。

  真真是個尤物……他瞇著眼睛想,隨即又想起自己這兩年的生活狀態,想著自己那個死板板的王妃,想著曾經騎馬斜橋滿樓招的少年時代,如今卻循規蹈矩,好久不曾碰著有趣知意的女子們,哦,不是碰不著,是再也不能碰,不敢碰。

  想到這個,他心底忽然湧起一股煩躁的感覺,覺得空曠而寂寞,所幸身後的美人,善解人意地靠過來,將柔荑款款地搭在他的肩頭,水蛇般的身子滑膩地纏住了他,吐氣如蘭地在他耳邊道:「好人……什麼事不歡喜?」

  「見著你,怎樣都歡喜。」他眉開眼笑,握住了她的手。

  她卻輕輕蹙眉。

  「怎麼了?我歡喜了,你卻不歡喜?」康王逗她。

  她卻背轉臉,幽幽地道:「妾身能得侍奉您一夜,哪能不歡喜,只是自此別過,妾身依舊要在風塵賣笑,一時……自傷身世罷了……」

  康王皺了皺眉,想到自己身下的女子,還要再對別人婉轉承歡,忽然覺得不快。

  「你說的是哪裡話。」他道,「侍奉過本王的女子,怎麼還能再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既然做了我的人,我自然要給你個身份,你且等著,稍後本王自然要接你走的。」

  「王爺垂憐。」女子卻無喜色,趴在他肩頭幽幽道,「只是貴人多忘事,等您去了昭陽城,或者還要去更多的名城大埠,見過更多的美人,哪裡還會把留在區區小縣的妾身記在心裡……」

  「便是天下美人千萬,及不得你分毫。」康王這話說得倒是真心,美人卻依舊蹙眉不開懷,康王瞧著,還真有幾分心疼,想著自己一走,萬一事多真忘記了她,留著她在這裡承歡賣笑,將來怕不是個笑柄,再說也確實還捨不得她——當真好一手功夫,生平僅見……

  「那便隨我去吧。」他笑道,「不過要委屈你,我隊伍裡有個壞脾氣又精細的糟老頭子,給他看見你,怕不得聽很久廢話,所以不能給你專配小轎跟著,你馬上披了披風出去,在我大轎裡等我,嗯,不要發出聲音。」

  美人破涕為笑,很快披了披風出去了,康王瞧著她隱在披風下款款搖擺的腰肢,想著昨夜的銷魂焚情,只覺得渾身又熱了起來。

  ……

  太史闌今天起了個大早。一起來就去了府衙,把所有的當值府兵都帶著,敲鑼打鼓地出了府門,一路上她早就安排百姓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在城門口還搭了綵樓,將董曠關於「低調迎接」的囑咐扔到了九霄雲外。

  百姓難得看見昭陽城的女大人,看她難得這麼隆重,也來了興趣,沒事兒的都跟著出了城,一起順便瞧瞧朝廷貴人的風采。

  與此同時,太史闌府中,和西局,也開始忙碌起來。

  喬雨潤一大早也出了門,康王駕臨,她當然必須前去迎接,她的轎子和太史闌的馬一前一後出城,看著前頭悠哉悠哉的背影,喬雨潤心頭就一陣煩躁。

  她仔細看了看太史闌身邊的人,似乎她的護衛都跟了出來,蘇亞穿著一襲黑色連帽披風,跟在太史闌身側,蘇亞經常穿一些十分嚴實的衣服,這段日子大家都看慣了。

  「太史闌既然出了門,趁機再去她府裡搜一搜。」喬雨潤數了數人頭,確定陳暮沒有帶出來,便道,「這是個機會,你看她的護衛都跟了出來。」

  探子們領命而去,喬雨潤在轎子裡等候,城外迎客亭紮了彩花,備了禮棚,設了美酒在等王駕,喬雨潤的轎子遠遠停在一邊。

  她的一個幕僚湊上前來道:「大人,您看,太史闌今天會不會搞出什麼事來?」

  喬雨潤微微沉吟了一下,隨即決然道:「不可能!」

  她冷笑道:「她還敢在今天告狀?誰來接她的狀紙?」

  「也不知道她能告誰。」幕僚笑道,「告龍莽嶺盜匪?那接了也無妨,事後再交給西凌總督府,責成他們查辦,至於查不查得出結果——龍莽嶺盜匪還存在嗎?」

  喬雨潤淺淺一笑,「是啊,她總不會去告康王吧。」

  「給她十個膽子也沒可能啊。」喬雨潤莞爾,「她還是多操心自己吧,我原先還擔心她膽大包天,派人去刺殺康王,好在她沒敢。如今康王來了,必然要追究咱們西局被殺百多人的事情,她還是自求多福吧。」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一笑。

  遠處鑼鼓喧囂,視線盡頭隱隱現出金頂綠呢大轎,康王王駕到了。

  自西陵總督董曠以下,都趕緊迎了上去。

  太史闌作為昭陽城目前的代府尹,站位僅次於總督董曠和總督府幾位副使,但她並沒有立即跟著上前,動作稍微慢了點。

  她一慢,原本出轎要迎上前的喬雨潤也慢了慢,靠在一邊,眼角瞟著她。

  太史闌等在人群後,帶著她的護衛蘇亞和于定,順著人流向前走。

  董曠等人迎到大轎前,恭敬地說完歡迎詞,躬身等待王駕出轎。

  康王素來平易近人,按照慣例,以往這種場合,他都會出來,和當地官員百姓說上幾句,再回轎進城。

  今天卻有點奇怪,康王的轎內並沒有動靜,倒是有點奇怪的聲音,像是誰的鼻音輕輕一哼,聲音嬌媚。

  第二輛大轎裡的章凝也有點奇怪的探出頭來望了望,但是康王在前,康王沒有下轎受禮,他是不能先下來接見地方官員的。

  董曠等人腰都彎酸了,才聽見康王的聲音從轎中淡淡傳出來,「免禮,本王今日身子不好,不便下轎和諸位相見,請代本王謝過諸位相迎父老,直接進城吧。」

  董曠連聲應是,轉身,便要吩咐開道。

  就在他轉身那一刻。

  太史闌一捅身邊披著連帽披風的「蘇亞」,疾聲道:「上!」

  「我……」裹在披風裡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發出的是男聲,「我怕……我怕……我……我不要告了……」

  太史闌一眼看見董曠已經轉身,官員將要退開,轎伕們再次抬起大轎——來不及了!

  她忽然抬腳,一腳把身邊假冒蘇亞的陳暮,給踢了出去!

  與此同時她大叫,「草民陳暮,求康王殿下申冤!」

  「砰」一聲悶響,陳暮被她踹出去,正正撞到轎前,驚得「啊。」一聲大叫,倒和太史闌那聲申冤相呼應。

  陳暮此時上了賊船下不來,只得立即也一聲大叫,「求殿下申冤!」

  眾人此時還沒反應過來,眼神都直勾勾的,轎內人似乎也愣住了,毫無聲息,董曠回頭怒瞪太史闌,低聲道:「你這是幹什麼!殿下怎麼會接這種狀紙……」

  果然一陣寂靜後,轎內一個聲音不快地道,「哪裡來的刁蠻草民,竟敢衝撞……」

  話還沒說完,轎內忽然伸出一隻手,接過了狀紙!

  眾人如被雷劈,驚得呆在那裡,連剛剛趕過來的喬雨潤都愣住了。

  轎內說話的康王似乎驚訝更甚,以至於話截斷了好一會沒接上,半晌才怒聲道:「你——」話出口似乎又覺得不妥,急忙停住。

  外頭陳暮一看接了狀紙,立即大聲道:「草民陳暮,狀告當朝親王康王殿下,收受賄賂,中飽私囊,指揮西凌當地通城、北嚴官府與龍莽嶺盜匪勾結,截取當地富商行商財物,及殺人滅口之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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